11、那一片核桃林
北方一进入数九，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寒冷，竹马为了怕“小白”挨冻，早就把它的笼子从晾台搬进室内。自从竹马上了中学，他陪“小白”的时间明显比小学要长出很多。
“你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哇？”
晚上吃饭，饭桌上摆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可竹马似乎没胃口，只用筷子往嘴里扒拉几下，就筷子一撂，说了声：“我吃饱了”，就跑去陪他的小兔子，这让竹马的母亲很担忧。
“我没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总用手捂着脑袋？”
竹马急忙把手从头顶放下来。刚才他是怕在灯光底下，母亲看到他头发烧焦的那一片，所以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点。
“我，我没事。”
“那就好。唉，你看那碗里盛的八宝粥，是你琴阿姨熬好，特意让琴心送过来，让我们尝尝的。可你却没怎么喝呀。”
竹马沉默不语。
上中学以后，他身上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有时甚至觉得校园里的空气都像铅块一样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光要对付这些就已经精疲力尽，哪里还顾及学校以外的人和事。
但是，他绝对不会把这些苦恼对父母说的。
“那你就早点睡觉，别又跟兔子玩得那么晚。”
“嗯，我知道。”
竹马眼看着母亲收拾好碗筷，把门关好，匆匆走了出去，用手又摸了一下后脑勺。刚才竹马还不觉得，可当母亲问他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还真觉得脑袋隐隐作疼，而且正是被包元生用打火机烧过的地方。

竹马坐在冰凉的水泥地面，打开笼子门，把小兔子放了出来。
“来吧，小白，想我了吧？”
小白经历了那次草丛里的生死搏斗，受伤的后腿已退化得越来越厉害。原来，它还能勉强一瘸一拐地走路，可现在，它必须用身体使劲儿拖着后腿，才能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这让它失去了往日的欢蹦乱跳，也失去了淘气捣蛋的性格。
竹马轻轻抱起它，用手抚摸着它圆滚滚的肚子，抚摸着它柔软温顺的大耳朵。这时，小白就会一下一下眯起它红宝石的眼睛，微缩着脖子，显出很享受的样子。竹马为了逗它开心，又拿了小小的食指，故意往它小鼻子底下伸，小白就会张开嘴巴，露出四颗尖尖的小门牙，把竹马伸进来的手指轻轻咬一下，又轻轻咬一下。
即刻，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竹马指头传遍全身，惹得竹马咯咯直笑：
“谁说我们家的小白会咬人？我们家的小白最乖了，是吧，它从来不咬人，至少从来不咬好人，是不是？”
竹马双手摇晃着一身雪白毛发的小白，像摇晃着一个毛茸茸的洋娃娃。灯光下，小白眯缝着小眼睛也显出很赞同的摸样。
可是，只要竹马的眼光一落到小白的后腿，他的眼眶就一下湿润了。
小白的一只后腿已僵硬成了一根棍子，连弯曲都已弯曲不得，如果在地上走动得多了，它的腿还会疼得直哆嗦，竹马一遍一遍抚摸它的伤腿，喃喃不停地说：
“小白，坚强些，你一定要坚强些，相信你早晚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为了治好小白的伤腿，竹马曾经问过爸爸，也找过已调到别的学校的孙大顺，但治好过小白腹胀的这两个人，见了都摇摇头，表现得无能为力。
但竹马始终坚信，只要经过自己的细心照顾，小白同样能闯过这道沟坎的。

这天夜里，竹马睡得很安稳，很香，他还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自己离开了家，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地方，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看见一团一团白色的浓雾，在周围飘来荡去。他正在诧异：这是哪儿？忽然就听到人群的喧嚣声。就像电影急速转换的镜头一样，他被推倒一条人流如织的马路上，紧接着，一辆电车停靠过来。竹马脑子一闪，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离家不远的车站；再回头一看，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孩子的身影，募地出现在他的视野。
咦，杨柳！
她怎么也会在这里？
竹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见过杨柳了。
她穿着一件粉嫩的上衣，两只像莲藕一样雪白的手腕，从袖口伸出来，眼睛依然又大又亮，扇动着长长的眼睫毛，怔怔地望着自己：
“竹马，你最近还好吗？”
竹马忽然想哭。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你可别再让你爸妈担心了。”
杨柳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很轻很细。
是呀，我这是要到哪里去？
竹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傻傻地看着对方。
一辆电车像条大鲸鱼摇摇摆摆驶进车站，门一打开，人们蜂拥至门口，杨柳冲竹马莞尔一笑，就上了那辆车。
竹马依旧不知所措，看着那身桃花一样鲜艳的红影，飘来又飘去，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己重新被一团白雾笼罩住。他忽然想起，自己也应该是与杨柳坐同一趟车的。
“等一下，等一下------”
竹马拼命喊着，叫着，想赶上那辆即将开走的电车，可就是怎么也迈不开步。他急得一脑门子汗。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伸手摸摸四周，摸到脑袋下湿漉漉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枕套竟然被自己的泪水打湿啦。
自那以后，每隔几日，竹马就会在梦里梦见杨柳。有时，梦见她在向他招手，邀请他一起玩游戏；有时，梦见她抱着小白，轻轻吻着它雪白绒毛。他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觉得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场景，很温暖，很温馨，为此，他迟迟不愿意从床上起来，不停地回味梦中见到的情景。
当他终于意识到，那不过是自己在欺骗自己，竹马开始一遍一遍抱着枕头痛哭，那条绣有大朵牡丹的粉红色枕巾，不知被他的泪水打湿过多少回。
起床后，他常常望着屋顶发呆，总在遐想：如果现在杨柳没跟自己分开，还在一个班该有多好！

那段时间，尽管班上的“五虎上将”还在轮番欺侮他，拿他开各种各样的玩笑：排路队，把他往女生堆里推；回答老师发言，故意撤走他的椅子；课间休息，趴在他身上把他当马骑，竹马都默默地承受着。他已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愤怒，非要跟那些闹将拼个你死我活，反而摆出一副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态度。
因为在他心里住进了一个女孩，她的一颦一笑，足以驱散整个阴霾的天空；她美好的形容，把一颗少年人近乎枯死的心，又重新点亮了。
这天，他坐在操场的一块青石板上，正在愣神，好久没有联系的黄毛，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在聊了几句各自的情况后，忽然，用一种洋洋得意的口气对竹马说：
“你知道吗？杨柳跟我们班吕一氓好上了。”
“去你的吧，鬼才相信呢。”
竹马一句话，就让黄毛臊不打眼地走了。
谁不知道，吕一氓是全校出了名的小流氓，进中学不到一年，被他勾搭又甩掉的女生就不下六七个，杨柳会跟这样的人好，也只有黄毛这号与杨柳有过节的人能编得出来。

竹马家的楼前有一片核桃林。
这片核桃林像是栽种了有些年头，每一株都长得又粗又壮，高得能覆盖过四层楼高的楼顶；郁郁葱葱的树叶，每到秋天就结了密密麻麻的核桃，引得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爬上去采摘，或者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底下乱挷。眼下已是寒冬，这片核桃林已失去了往昔的热闹和喧嚣，显得有些冷清、肃静，在苍茫灰白的背景下，那些掉尽绿叶光秃秃的树枝，就如同学生在图画本上随意涂抹上去的素描，深一道，浅一道的，茫然站在大地上无所依托。
小树林西侧是一个粮店，它的门口经常停放着解放牌大卡车，几个小伙子把土豆、白薯、白菜、米袋、面袋倾卸下来，堆得像山一样。粮店正对着竹马每天上学都要走的石板路。但他为了抄近道，有时也会从粮店背后的核桃林里穿过，因为这条土路的尽头，就是竹马家的窗户。
竹马很喜欢站在那扇窗户面，浏览外面的风景。
夏天，他喜欢看一片片心形的核桃树叶，在凉爽的晚风中不停地飞舞；秋天，每次做功课累了，他也会放下笔，来到玻璃窗前去数那些一颗颗已成熟的核桃，偶尔，他发现了树叶下隐藏的一颗核桃，他就会感到一阵莫名其名的激动。现在尽管是冬天，树叶和果实都已销声匿迹，但这仍改变不了他喜欢望向窗外的习惯，那在枝头上鸣叫的麻雀，树根下堆积的一圈白雪，都能让竹马觉得这一天还是很美好的。
何况不久，竹马又有了意外发现，他发现杨柳每天放学回家，和他一样，走的也是核桃林底下这条土路。
其实，人家杨柳早就发现了这条密道。她家住在竹马楼上的三层，这条路既然直通竹马家，也必定是杨柳回家的必经之路。只是那时，竹马从不曾留意过，可随着自己最近总是梦到杨柳，他对这个女孩突然格外关注起来。
不，不只是关注，竹马还有一种强烈地想见到她的愿望。

过去，竹马只要一放学回家，就会自觉地趴在窗前的写字桌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作业，头都很少抬起来。可现在，竹马还是习惯性地趴在桌前做功课，但头就像被什么绳子牵引似地，隔一会儿，就会不安分地抬起，拿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朝窗外凝视一遍，然后低下。不长时间，竹马那张少年人一副凝神沉思的面孔，又浮现在宽敞明亮的玻璃窗上。
直到杨柳那个纤细苗条的身影，从粮店后面闪现出来。
她穿着第一次到他家看小白的浅粉色外衣，挎着个蓝布书包，脑后梳着两条羊尾辫，又黑又长，随着她的走动，上下左右摇晃着。
那些核桃树的树枝，看起来有些日子没有修剪过，有的长得很疯，几乎垂挂到人的脸部，杨柳就尽量躲开这些疯长的树枝；实在躲闪不开，她就用一双纤纤细手把树枝拨到一边，继续往前走，走成一个美丽的S形。
不知为什么，竹马看到这里，就心脏“砰砰”跳得加快，脸也烧得通红，嘴唇干渴得像是几天没有喝过一口水。
他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紧张。
作业是完全做不下去了，笔也不知道给扔到那里。竹马坐在那里在想些什么，或者不想些什么，他完全不晓得，只觉得像被《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施了魔咒，被“定”在那里，手脚一点都动弹不得。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盼望着能见到杨柳一面，可真等到了，他又拿不出勇气面对。
杨柳向楼道这边越走越近。
虽然还隔着一层玻璃，竹马却感觉对面的她正一步一步朝他自己走来，她清秀白皙的面庞，忽闪忽闪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他都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杨柳眼看就要走出那片核桃林，走到窗户底下，竹马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傻傻地望着窗外，肯定会被杨柳看到，慌乱之中，他急忙则过身，低头钻到桌子下面。
恰巧母亲走进屋子，看到儿子的狼狈相，发问：
“你在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的一块橡皮掉了。我在找橡皮。”
竹马左右支吾，脸羞臊得更红。
等母亲走后，他站起身，杨柳那道粉红色的身影已经掠过窗前，在过道传出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杨柳已经进了楼。
竹马不肯放弃，眼睛用不上了，他就把自己的一对耳朵支楞开，努力捕捉杨柳走进楼道，哪怕仅是一个极细微的动静。
很快，他就注意到，杨柳走路的声音很特别。
竹马家住在一层，谁家大人或孩子下楼，都要从他们家门口经过，不是吹的，他从小就练就了一双能听声辨音的本领。像“嗵嗵嗵”急速下楼的，肯定是住在四层那两家的小伙子，他们火力壮，脾气急，办事总是风风火火的；而发出“嚓—嚓—嚓”磨磨蹭蹭声响的，一定是住在对面或楼上的老奶奶，她们腿脚不便，每下一蹬台阶都很吃力，只要竹马见到，每次都会跑上去扶她们一把。
如果，竹马听到的是“噔噔噔—噔，噔噔噔—噔”这种声音，不用猜，就知道这是楼上那几个淘气男孩子发出的声响；因为他们下楼梯跟平时一样顽皮，他们不喜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而是下两个台阶就要蹦一下，下两个台阶就要蹦一下，活像一只只草原上的小鹿，满地撒欢，蹦跳雀跃。
杨柳的脚步与他们的都不一样。
她发出的是“哒、哒、哒”一种有节奏的声音，那声音即像是拉奏的一首舒缓的小夜曲，又像是嚼在嘴里的一粒大红枣，脆甜脆甜的。竹马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女孩子走路，能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
尤其是竹马听到那声音由轻到重，从远至近，一步步就像踩到他最敏感的地方，让他本来就“砰砰”激烈跳动的一颗心，跳得愈发厉害，就连整个身体都紧张得止不住颤抖。
而一旦哪个声音停在竹马家门口，他会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甚至觉得那扇门会像梦中的情景一样，忽然打开，那他偷偷窥探女孩子的行迹，必定会暴露无疑，那可是他这辈子发生的最糟糕的一件事。可竹马又不愿意这样走开，仍旧支楞着两只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他是又紧张，又兴奋，又害怕。
直到“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渐渐升高，变远，回音消失在空荡荡的楼道内，他一颗紧揪的心才算放下，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独。
这样一连几个星期，竹马只要一放学，就急匆匆地跑回家，然后重复第一天的举动：跑到窗前，眺望，等待那个粉红女孩的出现；再跟踪到门口，倾听，耳朵一路送杨柳走上楼梯，打开家门------这成了他每天必不可少的一项“作业”。

这个秘密，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母亲看见他这几天魂不守舍的，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竹马也不打算让杨柳发现，一旦杨柳穿过核桃林，朝他家窗口多望几眼，他都害怕会不小心泄露出去。
然而，这个小秘密还是被杨柳发现了。
那天，竹马还是像往常一样站在玻璃窗前，眺望。但他可能是看得有些忘形，又或许他想起了以前和杨柳玩耍的日子，当杨柳一步步向窗户这边走来时，他忘记了躲避。他那双少年人充满憧憬的眼神，和杨柳那两只火辣辣的大眼睛撞到了一起。
杨柳一下子愣住啦。
竹马立刻感到无比地慌乱，这种慌乱，让他觉得家里整间屋子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躲藏。
“这下完了！”
躺倒在床上，竹马心里有说不清的懊恼，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杨柳绝对不会原谅的。他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像小偷那样窥探别人的行踪；可到了第二天，竹马又鬼使神差地站在那扇窗户前，向外眺望，把头一天发过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渐渐的，竹马已不满足于这种远远地眺望，他做梦都在想着能再进一步，能跟杨柳说说话。
小学毕业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他们就一直没能在一起说过话，即使在路上那个迎面遇到，他和杨柳也像两个陌生人，一低头匆匆擦肩而过。这和过去两个孩子亲密无间，两小无猜，成为鲜明的对比。
竹马想不明白，他心目中那个爱说爱笑的杨柳，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有时，他会突发奇想，认为这就是大人们所说的成熟的标志，进而天真地总结出结论，这就是上中学和上小学的区别。
不过有一回，竹马正在家门口七想八想，犹豫不决，忽然，杨柳那标志性“哒、哒、哒”的脚步声，一路漫过楼梯的过道，在他家的门口停下了，似乎是在思索，要不要穿过这最后一道防线，流淌进竹马的屋子，流淌进竹马天天站的那个窗前的位置，看看这个男孩每天都在看些什么。
竹马着实也紧贴着门口倾听，一颗心狂跳不已，喜悦已经溅上少年人唇上细嫩的茸毛，他随时能感觉到，屋子里会响起一阵激动人心的敲门声，然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把那个女孩子让进屋，给她最热情的招待。
那一瞬间，是他觉得生活中最有价值的时刻。
就这样，他们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都在倾听，都在等待，那一瞬间，时钟的钟摆都仿佛已经凝固，天地间一切声音都在那一刻安静下来，静静地，静静地------
可这样的时刻只持续了两分钟，“哒、哒、哒”的敲击声，又重新响起，又重新渐渐离开他家的门口，升上去，升上去。在竹马此时的耳际，这次的“哒、哒、哒”已不再那么美丽，而是让人无比厌烦，因为它敲碎了一个少年人的梦，敲碎了少年人一颗孤寂的心。

竹马不再有心思站在那扇玻璃窗前傻傻地等待，而是经常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狼，在屋子里打转。母亲问他：
“你怎么了？”
他也一句话不说，就跑开。
有时，他假借替母亲干活，到厨房把盛好的饭菜端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把饭菜端回厨房，惹得母亲直跟父亲开玩笑：
“竹马这孩子怎么了，不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
竹马真的想把内心的憋屈，向父母说说，可一看到父亲那板着的面孔，他的勇气就打消了。
他又想把满肚子的话，跟好朋友黄毛倾诉，可黄毛那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拿什么事都不当真；竹马很怕跟他透漏一点消息，转眼，他就会弄得满城风雨，让全学校的同学、老师都知道。
这无由发泄的苦闷，压抑在竹马的心头，很久很久。
这天晚上，竹马在熟悉的玻璃窗前，一边想着杨柳的身影，一边对着窗外干吼了两句歌词，无意间发现，唱歌倒是一个能让人舒心的好办法。
那时节，随着天气转暖，楼前那片核桃林已不再是光秃秃的，而是重新披上一层嫩绿的春装，枝头上的绿叶，就像鸟儿披着油光发亮的羽毛，春风吹过，那些羽毛似地绿叶就会迎着风飞舞，仿佛时刻准备飞走的一般。
竹马终于找到一个最忠实的听众。
从此，每当夜幕降临，他都要隔着绿纱窗，对着被晚霞涂抹成一片玫瑰色的核桃林，对着在白莲花般地云朵穿行的月亮，大声唱歌。这时，那片翠绿茂盛的核桃林，就会“哗啦哗啦”不停地摇曳，不停地发出声响，像是为竹马的歌声鼓掌喝彩。
竹马见了更加兴奋，唱得也更加投入。
竹马很喜欢唱童谣。有些他是从小学音乐课上学的，但大部分都是从家里的收音机听到的。竹马的学习能力本来就很强，这些收音机里的歌词，他只要听过一遍就能全部记住，因此，他会的童谣着实不少。
过去，他从来没想过，唱歌能使人的心情变得这样愉快，现在，一旦尝到甜头，他就一首接一首痛痛快快地唱了开来。

原来，核桃林前的那片空地，一到晚上是属于楼里那些男孩子们的，他们会在大头、猴面脸的带领下，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让欢笑和打闹的声音铺满空地的每一寸土地。可当某一天，他们忽然从竹马家的绿纱窗里传出悠扬的歌声，而且，歌声还是出自竹马，这个与大家伙始终格格不入的男孩口中，就全都好奇地被吸引了过去。
他们集体跑到竹马家一层的窗台下，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窗户里尽情吼叫的那个男孩。
竹马刚开始还不好意思。
当他唱得正在兴头上，如果看到黑漆漆的窗户外面，忽然多了几张楼里小伙伴的面孔，不管是谁，他都会像个小女孩似地害羞地躲到墙角里，把刚唱得过瘾的调门生生给按下去，不发出一点声息。等过了几分钟，竹马实在憋不住，会伸出个小脑袋，观察外面的情景，见孩子们都已经走掉，就又重新拉开嗓门，吼起来。
后来，楼里的孩子掌握了这个规律，为不影响竹马唱歌，就像约好了似地，一起偷偷躲到竹马家窗台的墙根底下，光是竖起耳朵去听，这样就能确保不被竹马唱歌时发现。
往往，跑到墙根底下偷听的孩子能站成一长排，那情景就像排队等着上厕所一样壮观。
有些孩子因为听得痛快，经常高兴得忘乎所以，在竹马唱到一段歌曲的高潮处，会忍不住跳出来，大叫一声：
“好！”
或者拍手大叫：
“再来一个！”
竹马这才发现他们的秘密，探头往窗下一看，正与那些淘气的听众目光相对，他们便会调皮地“嘿嘿”一笑，然后四散开。等到竹马再唱，他们也不再躲到墙根下面，而是试探着三三两两站到明亮的窗户外面。
一来二去，竹马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即使有很多孩子在围观，他也不再躲闪，而是大大方方站在窗户前，忘乎所以地大声演唱。
这是竹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潜能。
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楼里的孩子还是很喜欢听他唱歌的。
在身后明亮亮白炽灯的映照下，竹马能看到外面黑影里的大头，在咧着嘴傻笑，猴面脸附和着小伙伴的鼓掌，也情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手，等发现竹马注意到他，又慌忙把手放下，故意板起一副不屑的面孔。
那些个夜晚，竹马过得很开心。

这一天，竹马吃过晚饭，又来到窗下的写字台前，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些忠实的小听众，已经早早等在窗外，站在从日光灯照射出去的一片水银似地空地上，不时朝屋内张望，那情景就像偌大舞台下面聚集的观众，在热切等候大幕拉开，主角闪亮登场，然后唱出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旋律。
而那片核桃林则站在他们身后，时时掀起一个又一个翠绿的波浪，它在为即登场的这位少年欢呼、鼓掌。
于是，竹马亮开嗓门，又一次对着那片绿色的核桃林唱了起来：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
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静的湖中
开满了荷花
金色的鲤鱼
长得多么的肥大
湖边的芦苇中
藏着成群的野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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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从没有唱得这样的动情，这样的投入。此刻，他仿佛真的置身于美丽的乡村田野，置身于平静的河流湖边，看到了金色的稻穗，茂盛的芦苇，活泼的鸭群；他仿佛还看到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在那里一手提着竹筐，一手拿着小铲，蹦蹦跳跳地正走在田野里，嘴里还一边唱：“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竹马把过去自己受过的欺侮，学校遭遇的委屈，已经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脑袋里只剩下甜美的歌声，甜美的回忆。
窗外的孩子拼命拍起了巴掌。
竹马得意极了。
但就在他准备继续往下唱的时候，不料，窗户外面突然也飘下来一阵歌声，准确地讲，是从竹马住家楼上的凉台，悠悠荡荡，飘下一个女孩子的歌声，而且，分明是接着竹马的歌词往下唱的：
风吹着森林
雷一样的轰响
伐木的工人
请出一棵棵大树
去建造楼房
去建造矿山和工厂

高高的天空
雄鹰在飞翔
好像在守卫
辽阔美丽的土地
一会儿在草原
一会儿又向森林飞去
那女孩子的声音就像糖蘸过的山里红，又是甜蜜，又是清脆，竹马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这不是住在同一单元三层的杨柳，还有哪个？
竹马的心又开始“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暗示着什么呢？

这分明是在暗示，他这几天拼命地唱歌，杨柳始终都在楼上认真倾听；这分明是在暗示，他这些日子奇奇怪怪的举动，杨柳终于知道他心里是在想些什么。这分明是在暗示，有个女孩喜欢他的歌声，并甘愿冒着让所有人都知道女孩心事的危险，也要用歌声回应他。
竹马还从来没感觉他和杨柳这两颗心，如今挨得这样贴近。
仅凭这一点，今天他也要演唱得格外卖力。
他唱“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发新芽”；他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他唱“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嗓音嘶哑，似乎是一口气要把他会的所有童谣都唱一遍。
而竹马每唱完一首歌，楼上凉台的杨柳肯定就要附和上一首。竹马唱《小松树》，她就唱《小燕子》；竹马唱《卖报歌》，她就唱《读书郎》；竹马唱《快乐的节日》，她就唱《春天在哪里》。
他们一唱一和，一和一唱。
晚风吹动着那片核桃树林，刚刚把楼下这首歌轻轻柔柔地托举上去，紧跟着，又载着楼上那首歌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歌声就如同一只轻盈飞舞的小燕子，时上时下，忽高忽低；就连洒下了一片银辉的翠绿树叶，也随着歌声的起起落落，上下翻飞，传送温馨。
男孩子们感情比较迟钝，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大头却不糊涂，时而，他看看楼下尽情抒发感情的竹马；时而，他抬头望望楼上随声附和的杨柳，点点头，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以后一连几天，尽管竹马与杨柳平时见了面都不说话，可他们就跟商量好了似地，每天晚上会按时出现在各自的窗前、凉台上，用歌声相互倾诉着彼此的心事。

终于有一天，在竹马放学回家的路上，长得又高又壮的大头把竹马拦截住。说实在话，竹马还是很厌恶这个比自己大不少的半大小子；大头拦住他，很容易让他联想起半年前，大头率领一群孩子，阻拦自己回家，在背后骂他“地主崽子”的事情。
但这次，大头显然不是为这件事来的，他从嘴角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竭力装出一副友好的姿态，跟竹马打着招呼：
“嗨，你好！”
竹马皱紧了眉头。
“你想干吗？”
竹马朝右侧迈出一步，躲开他准备继续往前赶路。即便没有他带领一群孩子欺侮自己的经历，单是他把心爱的小白腿弄瘸了这一件事，竹马就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那你要干吗？”
“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
“我是想说，如果你要跟我妹妹交朋友，我是不会阻拦的。”
大头郑重其事地说道。
在大头看来，能够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能够让自己的妹妹，一个正宗流着工人阶级血液的女儿，和一个身上沾满地主家庭肮脏鲜血的傻小子，在一起相处，已经是破例，是天大的恩赐，竹马应该万分感谢他才对。
可大头万万没想到，竹马听完这句话，却比嘴里吃进了一个死苍蝇，还要恶心无比。他以一种极其厌恶的表情看了一眼大头，没说一句话，就撒开腿跑远了。
身后，留下大头困惑不解的问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跟我说呀。”
交朋友。
竹马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涵义。在那个年代，它除了有男女生之间搞对象的意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男女生在一起耍流氓。竹马毕竟年龄尚小，还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一个贬义词，还是一个褒义词，他只知道一点，他跟杨柳少小无猜建立起的纯洁感情，是被大头彻底玷污了。
过去，竹马总是把杨柳和大头看成是两种人，从没认为他们是兄妹。在他眼里，杨柳那么善良、活泼、美丽，大头却是那么邪恶、凶残、丑陋，他们怎么可能，又怎么会是一家人呢！
但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大头的一席话，就像一根马鞭猛烈地敲击他的脑袋，让他猛然醒悟：过去自己再怎么不敢从心里承认，杨柳也是大头的妹妹，大头是杨柳的哥哥，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想到这一点，竹马的心就如同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彻底凉了。

竹马不再唱歌，也不会每天放学，再站在窗前朝核桃林下傻傻地等待、张望；似乎就从大头跟他说的那句话起，杨柳就在他的心里一下子消失。他又开始埋头在自己的功课里，把老师留的作业做完，然后，提前预习下一节课，甚至下一学期新课本里的内容；再有空闲，就捧着大量的课外书阅读。
半年过去了，竹马仿佛已经把以前的一切全部忘的干干净净。
可偏偏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蹊跷事，让竹马不得不把心思又放回到杨柳身上，因为黄毛，这个到处爱传小广播的小伙伴，告诉了竹马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杨柳和过去小学有名的闹将关虎好上了！

自己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