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停下，柳越不经意一瞥间，忽见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来，向后台奔去。柳越先还未在意，忽心中一凛：那不是日间在明湖公园撞我的那个女孩子么？怎么这么眼熟，偏又想不起来是谁。正想着，下一个节目又开始了，柳越也便无心去想，安心看节目。
晚会举行了两个半小时，终于在一支大型歌舞节目之后成功谢幕。明佳在一片灯光之下忙着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只见她端庄娴雅，矜持大方，笑意盈盈，侃侃而谈。柳越望了她一眼，准备起身走人，一串清脆娇柔的笑声之中，柳越忽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一次却是隐隐约约看见了她的面容。在这闪电般的刹那间，柳越心中闪过两个字：“苑琳！”
他心神大震，立刻向她挤过去。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叫：“柳越！”他回过头去，只见明佳在舞台上向他招手，叫他过去。柳越踌躇了一会，还是转过头去，这一看，一股凉意从头顶灌至脚心，那女孩不见了！
他心中大急，再也顾不得明佳在后面大声叫他，随着人流挤出文化宫。他在源源不断出来的人群中发疯一样地寻找，因一时仍无法肯定那个女孩子是苑琳，又不好叫的。待得人群慢慢散去，始终不见半个影子，眼见的是再也找不着了，突然之间只觉浑身虚脱一般，无力地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口内痛苦地低低地叫道：“琳琳！琳琳！……”
一会，他抬起头，只见明佳立在文化宫门口，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他连忙立起身，迎上去。
“我刚才叫你为什么不理？”明佳冲他嚷道，“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见！”
柳越忙陪笑道：“哪里，我刚才在找一个人。”
明佳秀眉一扬，说：“找谁？婉莹？”
柳越忙说：“没有啊，我好好儿地找她作什么？”
明佳脱口而出：“你找她……”发现不妥，立刻止住不说，轻哼了一声。
柳越凝视她一会，轻叹了一下，低低地说：“明佳，你别多心……”
明佳俏脸微微一红，笑说：“晓丹她们还在里边呢，进去吧。”
柳越因随着明佳走进文化宫，走到门边时，禁不住回头一望，只见空旷的一个大坪里，只有寥寥的十几个人，还在那里散步，谈笑，而那人却不知道在哪里，心中的失落感立即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势不可挡。

蓝雅（7）


泉开车送我回公寓。
我要下车的时候，泉拉住了我的手。他俯过身来，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
乘电梯到25楼。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我却猛的怔住。一个人在我房门口踱步，抽烟。
是雷。
雷看见我了，他笑了，轻轻喊道，蓝雅。
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把我猛的推向雷的怀中。雷双臂紧紧环抱住我，粗暴而野蛮地吻我。他的吻总是狂风暴雨不顾一切的。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的这种蹂躏式的强吻，在这种令人窒息般的强吻中我才能感受到潮涌般的激情。
我的身体似乎已经压抑很久。我急不可待地开了门。然后我们拥抱着进了卧室。

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体，闻着那熟悉的汗水味，突然发现自己仍然这么刻骨铭心地爱着他。他注定是我一生逃不开躲不掉的魔。
我说，你怎么来了？
他说，想你，就来了。
我说，你不该来。
他说，为什么？
我说，我几乎已将你忘掉了。
他说，那我要庆幸我来的正是时候。
我说，你就不能放过我？
他说，是你没能放过我，你总在我心里，像毒蛇一样缠绕我。
我说，你应该去找玉。
他说，我和她早就过去了，你不要再提她。
我说，我和你也早就过去了。
他说，不，没有。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我说，我们只是肉体暂时痴缠在一起，精神却是越走越远。雷，我们远得差不多看不到对方的背影了。
他说，蓝雅，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说，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不是吗？你一次一次的浪费掉。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懂得珍惜的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同样会浪费掉。雷，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说，你对我绝望了吗？
我说，是，早已绝望。如果不绝望，我就不会离开你，离开星城。
他说，可是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重返星城。
我说，你凭什么？
他说，凭我们依然相爱。
我说，雷，你已经30岁，却还是一事无成。你总是信誓旦旦地要做一番事业，可稍遇挫折你就灰心丧气。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永远没有出息。我们相爱又怎么样呢？我不会跟一个每天只会沉浸在电脑游戏里的男人过一辈子。
他说，这次我来，就是要向你表明，我会痛下决心，洗心革面。
我说，你会吗？
他说，我会。
我说，凭什么？
他说，凭我爱你。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他。只是我心里仍然产生了一点希望。就像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现的那么一丝丝的光线。那样渺小微弱，轻轻的呼吸就可以吹灭。我屏住呼吸，生怕我的气息不小心把它吹灭。
我沉默了很久，说，雷，你先回去，做给我看。如果我看到你真的振作起来了，我会考虑回星城。
雷不说话。他再次把我覆盖，并淹没。

少年时光（6）


纪轩然一直都不知道蓝雅和超的关系，直到高一后的那个暑假。
那年暑假，学校补课。
那天纪轩然和林放学一起走，在校门口看见初中同学超和新。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
纪轩然说：“怎么有空来玩？”
新看着超笑嘻嘻地说：“等蓝雅啊。”
纪轩然脑海中刹那间闪过初三时超与蓝雅的那次对望。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关系早就非同一般。而他直到此刻才知道。
不一会，蓝雅和她班上一个叫艳的女生也携手走过来了。艳显然知道蓝雅和超的关系，笑嘻嘻地摆动她的手。而此时纪轩然注意到，蓝雅的神情腼腆羞涩，只是微笑着低着头，不说话。
超笑着迎向蓝雅。
然后他们四个说笑了一阵，完全不理纪轩然和林，径自走了。
他们四个向一座山头走去。
纪轩然和林远远地走在他们后面。
纪轩然回到了家，在门口回头一望，还可以看到山头他们四个人的身影。
17岁的纪轩然感到心被一块一块地切碎。17岁的纪轩然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那种伤心欲绝的痛楚。
纪轩然一直以为自己已将蓝雅淡忘了。
可是那一刻他才发现，他对蓝雅的感情，早已由喜欢悄悄升华到爱。

伤心只是一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何必枉自自作多情呢。”
他这样安慰自己。第二天，他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

高二的生活如期而来。
纪轩然仍然写着诗。他的诗很受同学的喜爱。他曾给班上四个女生分别以她们的名字为题，各写了一首诗。有好事者把诗工工整整誊下来，贴在后面的黑板报上。四个女生登时身价暴涨，光彩夺目。女生们纷纷嚷叫着要纪轩然给她们写诗。
在此之间，蓝雅托一个与纪轩然关系很好的同学借阅他的手抄诗集。蓝雅曾在初中时亲口向他要他的诗看，他都拒绝了。而现在，他慷慨地借了给她。
此时的纪轩然，已完全脱胎换骨。他不再是初中时那个性情孤僻、待人傲慢的纪轩然。他的才华横溢，他的神采飞扬，他的狂放不羁，他的风流多情，使他成为校内最受女生追捧的阳光少年。
他微微笑着，英俊的脸庞丰神如玉。

高二的期末，文理分班。纪轩然自然选择的是文科。高二一年，蓝雅在纪轩然心里已经淡如水。但忽然之间，他又开始关注蓝雅是选文还是选理。当他第一次听闻蓝雅是选理，他的心里莫名的又阴郁起来。当他确定蓝雅是选文，他又莫名的激动起来。
纪轩然想：“难道我仍然放不下她？”

暑假，学校又习惯性的补课。就这样，分开两年的纪轩然和蓝雅，再次成为同班同学。
而这两年之内，他们未曾说过一句话。即使他们经常在路上碰面。
18岁的纪轩然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感觉为了这重逢的一天，他似乎已等了很久很久。

纪轩然（8）


薇在我的生命里忽然出现，又瞬间消失。我从未爱过她，她只是我寂寞时出现的幻影。
我的生活继续。
依然是每天工作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依然在空暇之余把所有热情倾注在我的论坛上，依然在每个周末的下午一个人到中心公园散步。

周末，林与他的妻子静来我们这边玩。静见平依然单身，便笑说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
平说，条件怎么样？我要求可是很高的哦。
林说，你需要什么条件的你说。
平说，大学本科，最好是学外贸的。人当然也要长得漂亮，要会持家。
静说，我这个大学同学，不用说了，本科，学外贸。人长得也不错，最难得的是会花钱，知道节省，不是那种一味追求时尚的女孩。
平一听就很高兴，忙问端详。
静说，她叫霞。只可惜，她现在不在深圳，在星城。
平不管那么多，说距离不是问题，然后要了霞的手机号码与QQ号码。

林夫妇和我三个人吃饭的时候，我说，那个霞，我见过。
静笑说，她还记得你呢。她还问我，纪轩然什么时候回去，有空了要你到她那去玩。
我笑说，这女孩，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林笑说，少自作多情了你。
我说，我最记得一件事了。我来深圳前的那天，去静你的寝室，正好你上课去了，霞一个人留在寝室。于是我们开始聊天。霞是个文静的女孩，不多说话。我坐在那里口若悬河说了一个多小时，而霞就站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微笑，听我说。她的眼睛沉静而温柔。已经很久没有女孩那么安静地听我说话了。当时那种感觉好极了。她后来对我说，你真会说话。
林说，霞现在还没男朋友，不如你去追她吧。
我笑着摇摇头，说，还是叫平去追吧，平也怪可怜的。
林冷笑说，就平，他那个人，不是我打击他。他要能追到霞，我就砍了脑袋来。
我和静都笑。
林继续说，他来深圳这么久，一事无成，认为自己孤军作战，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他跑业务，工作不稳定，所以就很想很想找个像静这样工作稳定的女孩。想法是好的，但也不瞧瞧他自己，什么条件，抠又抠得死，凭什么人家要看上他。他还要挑，依我说，他有被别人挑的资格就不错了。
我对静说，他也不容易。你就帮个忙，在霞面前替他说说好话。
静说，我把霞的联系方式告诉他就不错了，我还替他说好话呢。

于是我经常晚上下班回来，在平的房间里看见他在上网，一看，是在与霞聊天。
我笑问，发展得怎么样啦？
他笑说，还不错，看来对我有点意思。
我心想，那是她还没看到你这个人，等看到了，那点意思估计就没意思了。
面子上我还是要捧他一句，嗬，看不出你挺行的，多多加油啊！
他说，这个十·一我打算去星城见她一面。如果感觉合适，就把关系确定下来，叫她来深圳。一直想买房，但总觉一个人买房没意义。她来了之后，我们俩再工作一年，再借点钱，付个首期。因为她的工作可以很稳定，如果我一旦失业，她就有能力支付月供。
我笑说，你真有战略眼光，连未来都统筹好了。你有把握一定能把她搞定吗？
他说，这个小妮子，搞定她还用费什么力气？
我心想，真会吹牛。

我给林打电话，把刚才平的话跟他说了。
林冷笑说，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掌控在手中了。我与他相交这么多年，实在是把他了解透了。他从来没有一件事成功过，他是我们这几个在深圳的大学同学里最失败的一个。
我说，难怪你们私底下都瞧不起他。

有一天林给我打电话，说，平把霞给得罪了。
我忙问怎么回事。
林说，平自以为是得过火了，人家还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摆起姿态来了。一言不合，在电话里就冲着人家骂。霞打电话给静，说平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啊，埋怨静不该给她介绍个这样的人。
我说，他脾气怎么怪到这份上啦？

但是平在我面前似乎仍是显得颇有信心，他说他一定能搞定她。
我说，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还有这么大的自信，你居然自信到可以骂人家了。
平说，女人不能处处都顺着她，顺惯了那还不让她上了天了。
我心想，你好像弄错了一个概念，人家还不是你什么人呢，居然就这样想起来。

十·一的时候，正逢又是中秋，平决定去星城。
平问我要带什么礼物，我说中秋了你就带盒月饼过去。他于是硬是拉着我去新一佳，要我帮他挑盒月饼。挑了一个多小时，他一盒也没挑中。我心想这小子眼光可真高。
后来才知道，他嫌新一佳的月饼太贵，动不动都是一两百。他跟我说他已经跟星城的同学打了电话，问那边的月饼价格怎样，说一般不会超过一百。于是为了省点钱，他决定到星城再买。
临走的时候我祝他马到成功。
他笑说，那是一定的。

七天之后，平返回深圳。回来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
林打电话告诉我说，平去了之后霞根本就不愿见他。
我说，霞也真够无情的。
林说，霞根本就是讨厌他。换了我也不愿见他。
我说，他这几天失魂落魄的，看来遭受的打击很大。我之前就提醒过他，不要把感情都投入进去。网络世界里的感情都是虚拟的，他怎么这么天真地把赌注押在一段网恋上。他的这次赌注居然包括了他的爱情，事业，房子和整个的未来。更何况他在追求的过程中犯下那么大的错误，他竟然完全不自知。这么大个人了，居然如此幼稚，叫人哭笑不得。

那段时间估计是平有生以来最落魄的日子。因为在放十·一假之前，他已经再次失业了。结果，他那次失业长达四个多月，直到过年前的两个星期才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也直到那时，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从此，我再也没见平有过追女孩子的经历。

蓝雅（8）


雷走后，我开始躲避泉。因为我既然承诺了雷，就不能再与泉纠缠不清。再纠缠下去连我自己都要骂自己无耻。
泉每天的电话多达十几次，我都不接。下班的时候看见他的车在写字楼门口停着，我便悄悄往另一边溜掉。
晚上，我拉开窗帘，看见底下有一个人影在缓缓走动。
我想，难道这个男人真的爱上我了？他不是玩游戏？玩游戏哪有这么认真的？

桐打电话来把我大骂一顿，说，蓝雅你不就长得有三分姿色吗？深圳像你这水平的满大街的是，凭什么人家那么有钱的真心待你还爱理不理翘孔雀尾巴？你有半点人性也不须要那么折磨人家吧！
一番话把我骂得羞愧无地。
我终于主动给泉打电话了。
我说，我是蓝雅。
我以为泉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只是很平和地说，哦，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我说，泉，我把你当作很好的朋友。
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我可能不久就要离开深圳，回到星城。
他说，躲避我？我给你这么大的压力？
我说，不是。
他说，那是为什么？
我说，我和我的前男友和好了。
他说，你从未跟我提过你的前男友。
我说，是，因为没有必要。
他说，蓝雅，你从未爱过我？
我说，抱歉。
他吼道，不，你骗我。那天你从我家里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那一刻我认定你爱上我了。
我说，那是你的错觉。
他叫道，蓝雅，你出来，我要见你！我要你当面告诉我！我要你用你的眼神告诉我！
我说，泉，我们没有缘分。
他愤怒地说，去他妈的什么缘分，我从来不相信那一套！我只相信争取。只要争取，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泉某人得不到的东西。金钱，地位，荣誉，我全部都争取到了。我不信我争取不到爱情。蓝雅，你出来！
我开始害怕，我颤声说，泉，你不要这样。
他叫道，你说说，我有什么不好，我哪一点配不上你！把你前男友叫来，叫他跟我比比。我还不信了，他会比我强到哪里去。
我说，他没有钱，没有事业，人材也比你差，他在很多人眼里简直就是渣滓。
他说，那你还要与他复合。蓝雅，你神经出问题了？
我说，只因为他答应改过自新，重新振作起来。我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叫道，你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就是说你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就是说你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他都没有珍惜了是不是？像这种渣滓你给他再多的机会他也会弃之如屣，他不会珍惜的。我拜托你蓝雅理性点好不好？他以前没有给过你幸福就永远也给不了你幸福。你本来已经上了岸你何苦又要重新陷入深渊。拜托你不要老是往回看你多往前看好不好？蓝雅你说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蠢了！
我无话可说。泉说得对，我的确是个蠢女人，我明知道退回去又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是否有见光明的那一天，可我仍是这么执迷不悟。我在心里不住哭着叫骂，雷，你这个千刀万剐的魔鬼，为什么总是这么纠缠着我，逼我，不肯放过我？
我轻轻地说，泉，你容我好好想想。
泉的声音带有一点喜悦，他说，蓝雅，我拜托你洗个澡，全身放松放松再放松，清醒地理性地想一想。

少年时光（7）


再次同班，蓝雅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纪轩然。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纪轩然身上的那股激情四射的活力。他的笑容阳光灿烂，他的话语飞扬快乐，他的口哨行云流水，他的举动张狂跳脱。她发现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不时发出惊喜和赞叹。两年前那个只会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坐在自己座位上谁也不理睬的影子，就这样渐渐模糊。蓝雅惊叹着时间的魔力，居然可以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蓝雅和纪轩然依然有时会在路上相遇。他们依然不说话，如同陌生人。这时蓝雅仍会感到纪轩然的高傲，但已不似以前那般的冷。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蓝雅想：“为什么他能和班上每个女生大声随意地说笑，却从不找我来说话？为什么我能和班上每个男生大声随意地说笑，却从不找他说话？”

有一次蓝雅走出教室，看见走廊上围着一堆人。好奇心驱使她挤了进去。刚挤进去，就看见纪轩然在那里口若悬河手舞足蹈。纪轩然的眼光只是不经意地向蓝雅扫了一眼。蓝雅突然心里一紧张，低低地叫了一声，拨开人群就跑了出去。
跑出几步，蓝雅只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忽然笑：“我刚才是怎么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我蓝雅走到哪里不是光彩夺目众人仰慕，凭什么我就要在他面前矮半个头，如今竟堕落到一见到他就想逃。

可是纪轩然总是让她充满惊奇。就在她确定他们绝对不会说话的时候，纪轩然却主动向她说话了。
纪轩然说：“蓝雅，这是我的同桌罗的一篇稿子，他想让你帮他看看。”
蓝雅毫无防备，浑身一阵轻微的抖动。她转头看见纪轩然脸上随和的微笑。她有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她脸上带着甜美的笑，接过稿子，说：“好。”
她迅速地把稿子浏览了一下，只觉一般般而已。其实她的心思已不在稿子上。她的心里莫名之中充满了惊喜与快乐。真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作为老同学，竟然长久以来形成了如此尴尬的关系。她有心去除那种尴尬，但却无能为力。而这一次，是纪轩然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以他如今的性格，只要有了第一句话，他们以后会非常自然地像正常同学那样交往下去。
蓝雅那一刻感到，坚冰已经打破，河水开始流淌。

蓝雅把稿子看完，还给纪轩然，笑说：“写得不错。”
纪轩然说：“罗希望你能提点意见。”
蓝雅笑着摇头说：“写得挺好的，没什么意见。”
纪轩然对罗说：“她说你写得不错。”
蓝雅趁势说：“好久没看到你写的文章了，可否让我拜读几篇？”
纪轩然笑说：“我的文章不好。”
蓝雅笑说：“在我面前你还谦虚呢。”
纪轩然笑说：“在别人面前我不谦虚，可在你面前不谦虚不行，谁不知道你蓝雅的文章写得好呢。”
蓝雅笑说：“你这话是故意损我呢，我哪里敢跟你相提并论。”
纪轩然笑说：“你也谦虚了不是。”
蓝雅说：“还写诗吗？”
纪轩然说：“偶尔写一点，已经写得很少了。高三了，我必须要收敛一点。你要看的话可以给你看几首新写的。”
蓝雅高兴地说：“那快拿来。”
纪轩然把诗给了她。

蓝雅不知道，纪轩然跟她说的那第一句话，是他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开口时平平淡淡自自然然，一颗心却在胸腔里如野马一般奔腾。
他看到蓝雅坐在她的座位上，脸上带着微笑认真地读他的诗，又是激动又是感动。
他想起初中时代的蓝雅。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给他的印象就是刁蛮，泼辣。他尤其反感她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唆唆唆快速地发射。而如今，他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她的声音温柔清缓，如春柳吹拂，云岚飘忽，说不出的好听。

直到晚自习下课的时候，蓝雅才把诗还给纪轩然。
纪轩然笑笑，说：“一起走吧。”
蓝雅笑说：“好。”
纪轩然第一次和蓝雅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很好的月光照着。路边是一片田野，田野里传来昆虫的叫声。远处是一片淡蓝的颜色，有淡蓝的云缓缓飘过。空气里是泥土与植物的清新味道。
纪轩然在同学面前有很好的口才。可是这会与蓝雅走在一起，因为兴奋与紧张，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说的话都是零零碎碎的，像空中的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在飘。纪轩然心中暗暗恼怒自己。
蓝雅说：“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纪轩然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蓝雅说：“我很喜欢你这种变化。”
纪轩然得意地说：“班上每一个女生都喜欢，不单是你。”
蓝雅笑起来，说：“瞧你张狂的。”
纪轩然说：“这是自信的表现。我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我从来没有感到我的生命如此灿烂，如此健康。浑身上下总是跳跃着激情与活力。”
蓝雅笑说：“能够看出来。”
纪轩然说：“看了我的诗，有何评价？”
蓝雅说：“诗风跟你几年前比，有很大改变。不变的是，仍然透着难以言说的寂寞。”
纪轩然说：“寂寞是我的诗歌永恒的主题。人的一生永远摆脱不了的，就是内心的寂寞。童年有童年的寂寞，少年有少年的寂寞，青年有青年的寂寞，中年有中年的寂寞，老年有老年的寂寞。这个主题我会一直写下去。”
蓝雅说：“你会一直把诗歌进行到底吗？”
纪轩然说：“是。诗歌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我想我永远不会放弃。”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分手的路口。从这个路口往巷子里进去不到一百米，就是纪轩然的家。而蓝雅还要走一里多路才到家。
纪轩然说：“你走好，再见。”
蓝雅说：“再见。”
纪轩然驻足看着蓝雅的背影消失，这才回家。
这一夜，纪轩然兴奋得无法入睡。他把今天与蓝雅的情景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快活的笑容。

纪轩然（9）


这天林打电话来说，他和静大吵一架，静把门锁弄坏了，两个人关在房间内出不去，要我过去帮他开锁。
我到了他家楼底下，林把钥匙从窗户里抛出来给我。我捡了钥匙，开了门，看见房间里一片砸碎的狼籍。静披散着乱发负气横卧在床上。
我问怎么回事。
林说，我第一次打了她。
我说，不管怎么说，不能打老婆。
林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任性的女人，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女人，没见过这么古怪的脾气。我受够了她。我以前一直忍让，现在我不想再迁就她。
静翻身而起，就往外走。林叫道，轩然你快截住她，不能让她出去，她要去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我忙抢上去双臂张开，劈头就骂，你傻逼啊，你去打孩子。
静说，不关你的事。她一把打开我的手，夺路就走，掩面往楼下疾跑。她跑得飞快，我追了好一阵才把她拉住。她又哭又骂，林这个王八蛋，我算是瞎了眼，嫁了给他。
这时林打我手机，说他又给关在房子里不得出来了，叫我务必跟住静，千万别让她一个人跑了。
静对我说，你身上有多少钱，全给我。
我说，给你去医院啊，你做梦。
静说，我要去北京。
我说，去北京做什么？
静不说话。
我突然醒悟，叫道，去找秦？我拜托你静，不要每次跟林一吵架就闹着要去找秦那小子。
静流泪了，她说，我选择错了，这是我为当初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我默然不语。林和静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其间曲曲折折，我作为两人的好友看得明明白白。但是我无法断定静是否真的爱过林。在林与静之间，掺和着秦。静最终选择的是林而不是秦，我不知道是爱的结果还是妥协的结果。
静说，至少秦不会打我。
我说，我没有心思管你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现在你跟我回去。我把你交到林手里，然后我就走。我随便你们怎么闹。

我把静带了回去。林为防止静又一个人跑出去，把外面的门锁了。
我把刚才静说要去北京找秦的话跟林说了。林咬牙切齿地说，她还在记挂着他。
我说，林，我为你感到悲哀。
林说，为什么？
我说，你自己知道。
林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与她结婚。
我说，是你自己求着人家嫁给你的。她几次提出分手，你都不愿意。你明知道她心里始终有他。林，你要为你当初的选择付出代价。现在是你们两个人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林惘惘地说，我们结婚才几个月，你看我们会离婚吗？
我说，你们所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慎重考虑。你不要征询我的意见，我不能带给你任何意见。因为我不想左右你们的决定。
林说，我已经很累了，心疲力竭的那种感觉。轩然，有时想想，挺羡慕你的。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不需要去承担责任，不需要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我说，我承认你的确很爱静。但是你早就知道她并不适合你，结婚前你们同居的时候你就发现你与她同床异梦，你为什么还坚持要和她结婚？没有想过再另找一个吗？
林说，你以为在深圳这个地方，像我这样没钱的人，还有资格另找一个吗？我除了娶静我没有任何选择。
我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林望着我，我望着林，然后我们一齐大笑起来。很滑稽的笑。

蓝雅（9）


雷在星城的电脑城开了个小店子。雷打电话告诉我说，生意不错，准备大干一场。蓝雅，我现在需要你在我身边帮助我，支持我。
雷果真重新振作起来，我想他是为了我。我很高兴。我想我要遵守我对雷的承诺，回到星城，回到他的身边。

我约了泉出来吃饭。这顿饭，算是向他告别。
我向他表明了我的决定。
泉沉着脸看着我，不住地喝酒。我感到害怕，怕他喝完酒之后突然发作。
好在没有，他是个相当有修养的男人。
他苦笑道，蓝雅，你宁可给雷无数次机会，却不愿给我一次机会。
我低低地说，抱歉，我想我爱他。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蓝雅，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应该说，有过心动。
他点点头，说，明白了。蓝雅，你很坦诚。我很欣赏你这点，不矫情，不做作。
我说，其实你误会了，我是个很会做秀的人。我爱炫耀，我爱慕虚荣。我有很多连我自己都难以启齿的坏处。我只是把它们很好地掩藏了起来。你之所以这么欣赏我，是因为我们从未生活在一起，你无法了解我。当你真正了解我之后，你会很失望。很多年前，我拒绝过一个男孩。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但是我告诉他，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完美，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失望。今天我想把这同样的话告诉你。
他摇头说，我从来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因为我自己本身就不完美，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完美。我喜欢你，只是你让我感觉与众不同。在深圳这样一个大都市，女人千篇一律，很少有让人心灵震撼的女人。而你就是这样让我的心灵感到了震撼的女人。所以，如果错过你，我会非常遗憾。
我说，你还会碰到另一个让你心灵震撼的女人。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
他说，不会再碰到了。不可能了。
我就不再说话。
他举杯，微笑着说，既然事已至此，我不勉强。祝你幸福。
我说，泉，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绅士风度的男人。
他笑说，我除了故意装出一副绅士风度，我还能怎么做。
我笑了。
他说，蓝雅，如果他再次让你失望，你再回深圳来。
我说，你不要等我。
他说，我不是一个很痴情的人，不要把我想像成一个情圣。在我的生活里，事业永远高于爱情。我希望你再回深圳，是因为你的思维方式已经深圳化。只有深圳才是唯一适合你的地方。
我说，是的。我一想到要离开深圳，总是惆怅。但是星城对于我，是一个解不开的结。我必须要回去，完成我生命里的一次劫数。我无法确定在那里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是我内心告诉我，我必须要回去。
他把弄着手中的酒杯，看着它，淡淡地笑说，人的命运，因为个人对生命的理解不同，而展现得如此波诡云谲，风云难测。
他仰头，缓缓地把杯中的酒喝尽。然后，起身离去。

少年时光（8）


纪轩然经常喜欢站在他家的石坪上，通过一条小道往下看。那个小道口经常会掠过蓝雅的身影。每当看见蓝雅出现，他会飞快地奔向另一个出口。而当他走出那个出口的时候，一转头，蓝雅已经迎面走过来。
于是他们相视一笑，纪轩然说：“真巧。”
蓝雅也说：“是啊，真巧。”

纪轩然一直在为自己能制造无数次这样的巧合暗暗得意。

那个18岁的少年经常就长久地站在那儿等着，眼睛一眨不敢眨地往下看，生怕眼错一下蓝雅的身影就过去了。等待的时光是安静的，如同一片书页缓缓地飘落。等待的心情是幸福的，如同一圈涟漪缓缓地散开。
在阳光暴晒下等过，在大风大雨里等过，在冰天雪地里等过。等待的时候纪轩然总是在内心哼着英文歌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哼着的时候他的眼里会有淡淡的泪光。
等待的时候他经常构思等会见面要跟她说什么，怎么说，然后使一路的同行充满快乐与笑声。
等待的时候他想像着她美丽的容颜，甜美的微笑，温柔似水的声音，还有她有时哀愁，有时调皮的神情。

所有等待的疲乏都会在那相视一笑间化为无形。

然而更多的时候是空等。因为她上学有时走这条路，有时会走另一条路。纪轩然无法判断她每一次要走哪条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一个地方痴痴地等待。
等待后来成为他生命的一种习惯。
无论是他一个人走的时候，还是有个人陪着他走，他往往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然后回望一眼，看来时的路。似乎有个人要走上来，但始终未见。他的心里常常充满了淡淡的惆怅与忧伤。他继续前行，不管是一个人，还是有人陪着。走走停停，就这样，他慢慢长大，成熟，内心因为历经太多的事而悲凉绝望。然而他总是微笑。他似乎用一生在等待。但他所要等待的东西，从未曾真正出现过。

他感觉他的生命在等待中变得异常沉重。他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肩负的是整个天空。

纪轩然（10）


在网上碰到蓝雅。
蓝雅说，已经决定了，离开深圳，回星城。
我说，好。
蓝雅说，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说，让结果去检验。
蓝雅说，说真的，我害怕再次受伤。
我说，受伤未必是件坏事，人是在不断受伤中成长起来的。
蓝雅说，你好像很赞成我回去。
我说，虽然我对你那位毫无好感，但是你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爱本身没有错。
蓝雅说，给我一点建议，我希望得到你关于我和雷感情发展的一些建议。
我说，抱歉，没有建议。我从不习惯用我的思想去左右别人的决定或行为。你自己的事，自己要把握好，并且要为自己的事负责。
蓝雅说，是，我会。
我说，预祝你幸福。
蓝雅说，这么久了，我们还是没能见上一面。
我说，没关系，总有一天会见面的。
蓝雅说，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我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蓝雅说，你还欠我一个盒饭。
我说，我记得。
蓝雅说，什么时候补偿？
我说，等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蓝雅说，我感觉那天遥遥无期。
我说，总之我心里记着。
蓝雅说，如果有机会到星城来，记得找我。
我说，好。
蓝雅说，不要老是敷衍我，我是说真的。
我说，好。
蓝雅说，真拿你没办法。

蓝雅（10）


我递交了辞职信，一身轻松地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同事丽见我出来，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向我表示亲热。我知道她一向艳羡我的总助职位，艳羡我与总经理可以随时接近的机会。她很直接地要求我向总经理推荐她担任我的职位。
我最讨厌这种俗不可耐的女孩，自己工作能力不行，尽想着投机取巧。
我淡淡地说，好啊。
她还当真以为我会推荐她，欢天喜地地要请我吃饭。
我说，不用了，我尽力。但李总答不答应，可不关我的事。
她说，好蓝雅，只要你诚意帮我，你一开口，李总还有不答应的吗？
我心下一阵厌烦，敷衍她几句，就去上网。

很意外的我看见纪轩然竟也在网上。不知为什么，他已经很久没在网上出现了。
我心里一阵欢喜，就要主动跟他说话。
转念又一想，虽然他是纪轩然，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但也应该是由他来主动找我说话。我是女孩，要保持女孩的矜持。
我一边随意与几个网友聊着一些无聊透顶的话，一边等待着纪轩然主动找我说话。
但我失望了。半天过去，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轻轻骂了一句，只好投降。以前我们同时在网上，十次里他顶多只有两次来主动找我说话。他总是那么高傲。我原本也高傲得不行，可在他的高傲面前，我总是相形见绌。
我给他发了一个微笑图形，他也还我一个。
我说，好久没见你。
他说，忙。
我说，忙着泡美女？
他说，聪明。
我们都笑。
我们聊了很多。我感到他其实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如果我不找他说，估计他决不会找我说。
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和他聊。和他聊的时候觉得彼此很多想法都是惊人的一致。而那些想法，可能雷就无法认同或理解。他与我聊天的时候经常采取一种高高在上的霸权姿态，有时甚至还冷言冷语，故意打击我，嘲弄我。我有时很生气，但更多的时候是宽容。十多年来我多少对他有些了解，他虽然比我大了一岁，但总觉他还像个单纯的孩子，嬉笑怒骂都是直爽而真诚。是，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但他是个易变的孩子，谁也摸不清他。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曾深入他的内心世界，真正去了解他。我没有，估计也没有别人。
我自认为我是个美丽的女孩，很多男人都为我着迷。我喜欢男人为我着迷，作为女人的这种虚荣心让我很有成就感和满足感。我经常把我的相片挂在网上，让人去欣赏，去赞叹，去遐想。我知道纪轩然也看过我的那些相片，我知道他仍在惊叹我更加绰约的美丽，虽然他没有在相片后的评论栏里留下片言只语。
但是自从上了大学，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也从未见过他的相片。
已经七年。
我不知道他变了多少，是不是还是当年那个清俊秀气的少年模样。
我曾多次提出我们见面，但他都拒绝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决绝。
但是在我即将离开深圳的时候，在我就要回到雷身边去的时候，我仍想见他一面。
但是，他好像仍然没有与我见面的意思。
他下线的时候说下就下，毅然决然，从来不会礼节性地说拜拜。
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决然冷漠。

在飞机上，透过玻璃，看云起云落。没有欣赏的心情。从登机的那一刻起，心就莫名的沉重。在某个时间罅隙里，我甚至有放弃登机的想法。我感到了害怕。
飞机平稳地飞翔。忽然想到了徐志摩，那个现代史上最浪漫痴情的诗人。他去赶赴一场早已无望的爱情。苍茫的云雾里一道火光，爱情，诗歌，梦想，就这样凄美地殒灭，留下惊艳悲哀的遗恨。
飞机在一个小时之后会降落星城。我预感到一场大火在那里等着我，如凤凰般涅磐，抑或如灰烬般毁灭。命中注定我要与那个男人再次相遇，而我心甘情愿接受他的一次次摧毁。
似乎世界上只有这一个男人才能给我极度疯狂的爱情欲望。我想起与他在一起的一个个疯狂之夜，内心温暖，却又透骨的苍凉。
我看着窗外纯净到极处的蔚蓝，感觉灵魂在这一刻无限地接近天堂或地狱。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走下飞机，看见雷手捧玫瑰，安静地等我。
我叫了一声，雷。
雷笑了，迎过来，把花送到我怀里，然后轻轻拥抱了我一下。
雷看着我，说，谢谢你，蓝雅。
我说，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我会还清。
他说，你还打算走？
我说，如果你再度让我失望的话。雷，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他说，蓝雅，你总是让我精神极度紧张。我很想做好，可又生怕做不好。
我说，我对你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努力去做了。你不一定要挣到很多钱证明给我看，我只希望看到一个精神状态很好的你。
他说，我会努力的。
我说，我等着，我看着。
他说，蓝雅，明天去我家吗？
我说，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妈。
他说，那么以后我们如果结婚了呢？
我说，也不想。
他说，蓝雅，这样你会让我很为难。
我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或许有一天，我会改变对你妈的看法。但不是现在。

雷带我去他在电脑城的小店子。我在小店呆了一天，发现生意并不如雷在电话里说的那么好。
雷说，生意不好。
我说，没关系，慢慢来。
雷说，这次跟朋友借了十几万，半年之后就要还。感觉压力很大。
我说，你每天坐在店里等顾客上门是不行的，你要改变经营策略。
雷说，怎么改变？
我说，雷，你要动脑筋自己想办法，不要依赖别人。不过我可以给你两点建议。你多搞一些促销手段，扩大你店子的知名度。然后你同时可以在网上进行销售，现在网上销售已经很时兴了。
雷说，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蓝雅，你来帮我。
我摇头说，我不能帮你。我必须去找一份稳定的高薪水的工作。雷，我跟你不同，你不需要赡养你父母。我是独生女，扮演的是儿子的角色。自从我把我爸妈从老家接到星城来住，他们就几乎没有收入来源。他们下半辈子完全靠我来养。不过你放心，我总是在你身边支持你的。
雷说，蓝雅，我一定努力工作，我们将来一起赡养你父母。
我笑说，听到你这句话，我很高兴。

少年时光（9）


那天蓝雅忽然约纪轩然去花果山照相。纪轩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蓝雅笑说：“已经有十几个同学了，你愿不愿一起去？”
纪轩然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笑了一下，说：“好。”

那天蓝雅穿着一件白色的薄毛衣，蓝底起白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浑身的白，如似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纪轩然一旁打量着她，心中莫名的欢喜。
花果山风景秀丽，举眼是群峦叠嶂，触手是蓝天辽阔。十几个人笑着叫着取景拍照，或单影，或双影，或三五合影，或全体合影。
蓝雅是最活跃的人物，她找了每个人合影。除了纪轩然。
纪轩然有心与蓝雅合影一张，但他一时缺乏主动找她合影的勇气。
在照一张全体合影的时候，纪轩然似有意无意坐在了蓝雅身边。蓝雅笑着对着镜头。纪轩然却是略偏着头，似在看镜头，又似在看蓝雅。他心里在想，这么美，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
他忽然之间有一些伤感。他觉得他虽然挨得她这么近，却总是咫尺天涯般的遥远。
他心中大骂自己胆小如鼠。
拍完全体照，他慢慢独自走开，望着远处的苍山云海，一脸的沉峻。耳里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内心里却升腾着一阵阵的寂寞。
忽然有人取仰视的角度给他拍了张照。他当时长身玉立，眺望远方，夕阳往侧面斜射过来，背景是寥阔的蓝天。
晴忽然叫道：“哇，纪轩然这张照得不错，特别深沉，特别有气质，特别有韵味。纪轩然，这张相片洗出来我要了，你可不能不给。”
纪轩然淡淡一笑。他知道晴喜欢他。晴总是在各种场合称赞纪轩然。而纪轩然虽然心里喜欢蓝雅，却从不在别人跟前提及她。让人看起来他与她只是非常非常寻常的同学关系。他一直在竭力掩饰着他的感情。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纪轩然喜欢蓝雅。
他寻思着想个什么法儿去与她合影，但又要不着痕迹。
其实他知道，他主动邀蓝雅合影，蓝雅决不会拒绝，别人也决不会因此而怀疑他什么。但是他心中总是顾虑重重。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好法子，只好用笨办法，就是拉着每个女生单独合影，最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找蓝雅合影了。这样半点痕迹也无，他会感觉很安全。
他是个受人欢迎的开朗的少年，每个女生都非常乐意与他单独合影。在与女生合影的时候，他毫无顾忌。他搂女生的腰，他拉女生的手，他搭女生的肩膀，他与女生深情对望，他与女生做出种种亲密搞笑的姿态。他大叫大笑，似乎完全不去留意蓝雅。
许久，等到他与所有女生逐个合影完毕，手舞足蹈一番，自觉可以顺理成章去找蓝雅合影时，蓝雅却不见了。
他奔出几步，发现蓝雅已独自下山。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聚在这里开开心心拍照，她却要提前独自离去。
远远的，她的背影在夕阳之中有一种孤凄的美。
他呆呆地望着，心里黯然惆怅。

纪轩然（11）


我曾经是一个飞扬跳脱的人，很有人缘。但在深圳，我发现我又变得孤僻起来。我几乎没有结交到任何新的朋友。像我们这种做设计工作的人，整天坐在电脑前，完全没有任何扩大社交圈子的可能。时间久了，心生懒惰，根本就不想去与人交往，只安静地在躲藏在自己狭小的孤独世界里。
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途径，只剩下了网络。只有在网络上，才可以认识一些朋友。但是，这些朋友是一种虚拟的存在。没有人会把网络上的朋友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永远只是寂寞无聊时可以暂时宣泄一阵的对象。

艾是我在网络上认识的一个女孩。艾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的MSN上，我很奇怪，不知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问她，她也很奇怪，说她根本没有加过我。于是我们都感觉有趣，就这样聊上了。
艾是在一家公司做戴尔产品的销售。我对她说，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做销售的，可以到处跑，认识很多人。
艾说，我是做电话销售，从不出去见客户。我和你一样，不认识任何人。
艾的工作极其恐怖。公司老板是从戴尔中国总部出来的，完全搬用戴尔的那套管理模式，要求销售人员每天打电话的通话时间不得低于六个小时。艾特别强调是通话时间，就是拿起电话与客户讲话的实际时间，而不是工作时间。
我说，你公司那么多销售人员，你通话时间少一点老板也不知道啊。
艾说，老板才聪明呢，他在电脑上安装了监控软件，每一秒钟都记录在案。有没有六个小时，一看记录就知道。所以我们每天一上班就开始不停打电话，根本不敢做其他的事。因为通话时间不达到六个小时，老板会骂人的。我每天打得胸口直想呕吐。
我说，这样的工作不做也罢，辞职算了。
艾说，不敢辞，因为这份工作薪水还不错。我已经换了好多公司了，薪水都没这么高。我要是再辞，谁能保证我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说，的确，无可奈何。我也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我们都是一群疯狗，在指挥与监督下迷失自我。

艾说她想搬房子，她的住所离公司太远，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得起床，睡眠经常不足。她想搬到离公司近点的地方。
她的公司在天安数码城。我说，你可以搬到岗厦来，这里近。
她说，房子便宜吗？
我说，单间650左右。
她说，我住这里只要400。但是多几百块也无所谓，只要近，早上可以多睡一会。这个周末你有空吗，可否陪我看房子？
我说，有空。

陪艾到处看房子，最后看中了一间，定了下来。
然后我邀请她去我房子里坐坐，吃午饭。
我们去菜市场买了菜。艾说，你平常自己做饭？
我说，很少做，都是叫外卖，懒得做。朋友来了偶尔做一次。
回到房子，平看到艾，只是向我默契地一笑。
我对平说，快来帮忙。
平的菜做得比我好，我一般只负责做饭。
艾说，要我帮忙吗？
平笑说，你愿意的话，我们决不反对。
艾笑吟吟地去帮着洗菜。
平悄悄对我贼嘻嘻地笑，说，挺听话的嘛，有你的。
我只微微地笑着。
一时饭菜做好了，艾尝了一下，赞道，很不错哦。
平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是菜做得不错，所以最经不得别人夸他的手艺。听艾夸菜好吃，一张脸笑得全要掉下来，他说，以后常来吃，不用客气。
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好啊，以后每次都是你请。我没意见。
他一听要他请，就不做声了。
艾吃吃地笑。

吃了饭，艾就叫了搬家公司给她搬了家。我也帮着忙了好半天。
艾说，我们俩近，以后常到我房子里来玩。
我说，好。

蓝雅（11）


凭我的长相，口才与工作经验，我很轻松地谋到了一份工作。薪水比在深圳时低，但在星城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雷没有陪我去找工作，我也不需要他陪。我只希望他能专注于他的生意。
我记得大学毕业的那最后一个学期，我在星城到处找工作。我多么希望雷能陪我一起找。但雷那时已经对我厌倦了。他总是不耐烦地说，我没有时间。他的时间全用在电脑游戏和网上泡妞上了。经常陪我不辞辛苦地奔波的，是几个一直喜欢我的男生。但是我依然只在内心里对他们表示感激与歉意。不管雷怎么对我，我都难以割舍下他。因为，他是我唯一的男人。

我不去他的家里，他也不来我家里。我不喜欢他妈妈，他也不受我父母欢迎。我们约会，往往只有去宾馆。
即使他真的有一天完全改变了他自己，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个他，我依然预感到，这第二次爱情的无望。我们很难最终走到一起，而携手走过一生。但是我仍然不去顾及那个结果，我只要现在。我喜欢他的吻，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野兽一样疯狂地占领我。我内心经常有一种想法，就是我难以接受第二个男人，恐怕是在耽心他无法给我像雷那样的疯狂。我经常否认我这种想法，认为自己怎么会那么龌龊。但更多的时候我却又不得不承认。是，现在我坦然承认，我不怕别人笑我。

雷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一个朋友的的饭局上。那时感觉他就像个30岁的男人，一脸的沧桑。我那时就想，他的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吧。但是那次见面，他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很快将他忘了。我是个喜欢帅哥的人，而那时经常围在我身边的帅哥，不计其数。
第二次见面是一年之后。他开始追我。那时我没有钱，买不起手机，他给我买了一款最新的摩托罗拉。我犹豫该不该接受他的手机，但同学说男朋友送的就接受好了。我并没有把他当成男朋友，但我接受了他的手机。
从此每天晚上我们都要通话很久。但是我并没有喜欢上他。愿意与他通话聊天，只是因为寂寞。
有一天我心里特别烦，唯一想到的就只有他。于是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来陪我。就在我的房间里，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他。我看到床单上的斑斑落红，掉下泪来。
他向我炫耀他以前与他女朋友干那事的历史，说他怎么怎么厉害。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爱上他了。
后来我再也无法离开他。我的漂亮世所公认，这一点让我一直以来幻想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是个英俊逼人的男人。雷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男人，他一点也不帅，只是显得很成熟。可是那天之后我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他。后来我总在想，女人是不是很贱，一次性爱就可以那么轻易地爱上一个男人。
仅仅是几个月之后，我们就开始吵架。然后我们开始不断指责对方，折磨对方。
终于有一天，他说，蓝雅，你已经失去了我们刚认识那会的灵气。我们分手吧。
我平静地接受。然后我一个人去了深圳。

这段爱情包含了所有的山盟海誓，恩爱缠绵，所有的痛彻心肺，伤痕累累，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涵盖这些不平凡的经历与感受。即使我在深圳最心平气和最心如止水的时候，我也常常感到那种潮涌海啸般惊心动魄的推动力。我从未后悔，反而庆幸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经历。我经常一想起他就恨得牙根痛，但内心里却对他充满了感激。
我不是个甘于平淡的女人。所以我宁可在一种华丽而跌宕的爱情中毁灭，也不愿在淡泊而乏味的爱情中苟延残喘。
所以，我再次选择了雷，选择了可以让我再度疯狂的绝望爱情。

少年时光（10）


纪轩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每到下课的时候，很多女生都会自然围过来，找他说笑。纪轩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话变得那么风趣幽默。可是在蓝雅面前，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风趣幽默的话。他说不出来，不知为什么。现在他们的关系再也不是初中时那么冰冷，虽然坚冰早已打破，但仍是若即若离。在他与女生们纵声谈笑时，蓝雅从不过来凑热闹。所以在教室，他们说话的机会仍是很少。所以，纪轩然每天都在那个风口处等着蓝雅，盼着与她一起去学校。只有在走路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才变得亲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相当矜持的人，都不愿在公开的场合展示他们的亲密。
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蓝雅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纪轩然每天都会等她。她一直以为每次的相遇真的是一种巧合。纪轩然如此高明，他在蓝雅面前的一切言行都表现得自然贴合，从来没有任何的做作与矫情。但是正是因为他的竭力掩饰，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蓝雅对他是怎么想的。
可是有一次，蓝雅无意中说出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惊喜万分。

纪轩然经常有全国各地的读者给他来信。这也是蓝雅最羡慕的地方。她经常去收信处取信，希望有自己的信。可每次看到的都是纪轩然的。她把信交给纪轩然，笑说：“美眉又来信啦。” 纪轩然总是微微一笑，然后幸福地打开信来兴致勃勃地看信。
大多数的信，纪轩然是不回的。但也有几位文笔既佳，诚意可感的读者，纪轩然是每信必复，长久地保持交往。有一位北方的女孩，来信最勤，连相片也寄来了，人长得甜美可爱，班上很多同学都看了。女孩叫媛，似乎喜欢上了纪轩然，读她的信，纪轩然总是欣喜万状。每次跟她回信，纪轩然也投桃报李，信中总是深情款款，关怀备至。
在纪轩然18岁生日的时候，全世界都遗忘了。只有媛记得。她寄来了北方的红叶，18片。纪轩然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恨不得立刻跑到遥远的那座城市，向媛倾诉今日生日的凄清寂寞。
他给媛写信，厚厚的一封。写完后，因外班有个朋友临时叫他有事，他就叫住了正经过身旁的蓝雅，请她帮他投入学校的信箱。
蓝雅接过信，轻轻念了信封上的名字，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快晚自习的时候，蓝雅跑进了教室。纪轩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只听见蓝雅对她的同桌翠说：“今天我大大吃醋，大大吃醋。”翠是个读书勤奋的人，笑着看了看她，并不问她为什么吃醋，吃什么醋，低下头继续看书。蓝雅见没人理她，也坐下来不做声了。
纪轩然心思电转，想到信的事，心中一动，想：“她莫不是在为我吃醋？”越想越有可能，又惊又喜。
他早已明了蓝雅与超曾经的关系。但那是高一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要在以前，以他孤僻沉默的性格，他会在开朗的超面前颇感自卑。但是如今，他有十足的底气可以向超叫板。他本就生性高傲，而如今的他更是内心高傲得如同一只鸣叫不已的凤凰，自觉不可一世，魅力超群，放眼全校，没有几个男生他放在眼里。他有时觉得，蓝雅要就不喜欢任何人，要就只会喜欢上他纪轩然。因为只有他纪轩然，才配蓝雅喜欢。
很多年后的今天，纪轩然依然为当年自己的狂傲自负吃惊不已，却仍是击节而叹。也只有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时代，才有那样的纪轩然。

从那以后，纪轩然认定，蓝雅是喜欢自己的。只是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纪轩然（12）


艾房子里的东西并不多，但摆设凌乱。她说，我是一个懒散的女子。我说，有一种懒散的美。她就笑。
没有床，只在地板上铺了一些海绵，上面再铺了一张竹席。没有坐的地方，只好坐在席子上。
艾赤足在地面上走，她的足白皙而柔软。她洗了一些栗子，放在脸盆里，然后端到席子边，叫我吃。
我吃着，转头看见一个架子上放着几张上了框的艺术照，有彩色，有黑白。艺术照拍得风情万种。我笑说，那相片看了叫人浑身发热。
艾说，我还有很多相片，拿给你看。
她取了两本厚厚的相册来。我一页一页翻看着。她挨着我坐，告诉我哪些相片什么时候照的，在哪照的。
艾指着一张相片说，你看，这是我读高中时的样子，那时好胖哦。
我惊奇地说，跟你现在完全不像。
艾说，那时多小，多可爱啊。一转眼就是七年。感觉自己都老了。
我说，你来深圳多久了？
艾说，整整七年，高中一毕业就来了。换了无数个工作，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除了容貌，什么都没改变。
我说，还要继续待下去？
艾说，不待下去到哪去？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中午的时候，我请她到底下去吃饭。她说，天热，不想吃饭，我想煮点粥吃。
她用电饭煲煮粥，结果煮出来之后，饭不像饭，粥不像粥。
她笑说，不好意思，水放少了。平常都是一个人煮粥，两个人的粥就不晓得放水了。
我笑说，看来你要用心锻炼，不然像你这种连粥都不会煮的女人，要嫁出去比较难。
她慵懒地说，本来就没想过要嫁，单身不是挺好吗？除了有时有点寂寞。但没关系，早已经习惯了。
她给我盛了一碗。我只吃了一碗就吃不下去了。她倒吃了两碗。
吃完后，她说，睡在地上不舒服，我想去买个垫子。
我说，我陪你去。
她笑说，你吃了我的粥，自然要陪我去。
我说，拜托了，我是给你面子，硬撑着没有吐出来。现在胸口还闷闷的，想吐呢。
她呸了一声，说，就那么难吃吗？
我说，不打诳语。
她说，前面那三个字怎么不说？
我说，我又不是出家人。
她说，我看你跟出家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说，这话怎么说？
她说，你大学毕业出来这么久都没找过女朋友，不跟出家人一样吗？
我哈哈大笑。

绕着岗厦转了十几家店子，最后垫子没有买成，艾总说太贵。艾说，刚给家里寄了一万块钱，现在可得省着点花。
我赞道，你真行。我出来这么久，一分钱都没给家里寄过。
艾说，我有个弟弟在念大学，谈恋爱，花钱很厉害。老向我要钱，我心软，不好不给。
我说，现在我们去干吗？你又不买东西。
艾说，就是随便逛逛。很久很久没有男人陪我逛店子了。有个男人陪着逛店子，这种感觉真好。
我说，能陪女人逛店子，这种感觉的确不错。
艾说，很少有男人喜欢陪女人逛店子。
我说，我是个例外。
艾笑吟吟地说，那你是个好男人。

又逛了一会，去新一佳首层的麦当劳。她点了一杯可乐，一份薯条。我也是同样。
我说，偶尔我会来这里坐坐。
一个人？
一个人。
那会很寂寞。
到这里来就是来享受寂寞的。一杯可乐，一份薯条，便可以消磨掉一个下午或晚上。这是一个好地方。
我常与寂寞为伴，却从不认为我是在享受寂寞。享受寂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没有人喜欢享受寂寞。
你说得对。
在这里是否有过艳遇？
有一次我注意到一个女人，穿黑色的紧身衣，很性感，一个人很无聊地坐在那边。我注意了她很久，于是我起身坐到她对面，请她喝可乐。我们聊了很久，聊的话题是金钱，时尚，名车，性爱。等到打烊的时候，我们彼此互道再见。
就这样？
就这样。
没有遗憾吗？
为什么要有遗憾？我知道这个城市每天都发生着一夜情。但我自认为我还是个干净的男人。从头到尾，我没有想过要和她上床。我只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倾诉完毕，不留任何痕迹。

晚上我们去金盾剧院看电影。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世界大战》，一个外星来的怪物摧毁了一座城市。人们惊叫哭喊，仓皇逃命。他们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接受毁灭。看到惊险处，艾把身子紧紧往我身上靠。我握住她的手，她手心里都是汗。
散场后，在人群中，艾忽然问我，如果有一天，深圳忽然被一种外来的不可抗拒的强大的力量摧毁，你会怎么样？
我说，我会很高兴，因为它同时摧毁了很多人本不该有的梦想。深圳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向所有人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魅惑力，无数的人怀抱着梦想前赴后继来到这里。他们都梦想在这里创造奇迹。但是奇迹永远只是极少数人在创造。大多数人永远只能在生存的边缘线上挣扎。这种梦想魅惑着他们，折磨着他们，最终成为一个梦魇。他们拼搏一番之后仍是一事无成，精疲力竭，他们想回头，却发现没有任何退路，就如同走在悬崖上的钢丝上。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惊恐。所以，如果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们本来脆弱的梦想彻底摧毁，对他们是一种解脱。他们将为此心怀感激，虽然在摧毁的过程中他们会感到巨大的痛苦与恐惧。
艾说，是，你说出了我的心声。我来深圳七年，当年的梦想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粉碎。我现在是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苟且偷生，得过且过。我不是没想过逃离深圳，但我发现真的是无路可逃。我完全绝望了。
艾说着就流下泪来。
艾说，我真的是很累很累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快扛不住了，纪轩然，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

我送她回到了她的房子。我安慰她说，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艾说，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天。
我微微一笑，说，下周见。
艾说，纪轩然，抱抱我。
我轻轻抱了一下她，说，晚安。
她说，晚安。

蓝雅（12）


雷店子的生意慢慢好起来。他一个人要负责进货，销售，发货，忙不过来。他要我辞职，去帮他，我不答应。我希望他有能力去应付自己的事情。何况我是个相当独立的女人，我有我自己的工作，不喜欢跟在男人屁股后面。
跟我商量后，他雇佣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做店员。女孩叫怜，青涩而甜美。看到她恍如看到少女时代的我。我很喜欢她，经常给她带好吃的。她也很喜欢我，她叫我蓝姐。
在听到她叫我蓝姐的一刹那间，我怔了怔。从未有人叫过我姐。从小到大我都是叫别人姐姐的。可是有人第一次叫我姐了，这说明我年纪大了。在那一刻我有种惆怅的感觉。看见柜台的玻璃上映出我的容颜，应该说比少女时代更加美丽，但总感觉有点沧桑的味道。
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开始老了。

雷开始忙碌，我们的约会便随之减少。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到雷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我第一次感到他如此充满活力。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甚至开始幻想与策划我们的未来。而雷也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信心。
有一次雷说，蓝雅，按这样下去，我可以很快搬出我们家，我自己就可以买房了。等我买了房，我们就结婚。
我笑着说，好。
雷说，哪天我想去你家看看你爸妈。我知道你爸妈不喜欢我，但我会努力改变他们对我的看法。
我说，我爸妈很开明。以前我爸妈之所以反对我们，是因为你自我放纵沉沦。他们不愿他们的宝贝女儿跟着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过一辈子。现在看到你这样，他们也很高兴。
雷说，那你也抛弃对我妈的成见吧。
我说，你妈一向就只喜欢玉。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哪一点比玉差了。我想最关键的不是我的态度，而是你妈的态度。我在你家里住的那段时间，无论我做得多么好，你妈都是对我那么冷漠。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次我爸妈去你家里，你妈的那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妈给我爸妈的那种羞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雷说，让时间来慢慢淡化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吧。

我领着高工资，工作却是相当清闲，没有一点压力。这跟在深圳完全不同。深圳如同一个助跑机，你必须不停地跑才不会摔下来。而星城如一个庭院，可以坐着摇椅慢慢享受阳光的温暖，人也就变得懒洋洋的。每个人都有惰性，我也有。在这家公司时间一久，便发现自己的思维与行动都变得很懒散。有时我为此感到很惊恐，怕我就此堕落下去。我有点怀念深圳了。
每天有大量时间在网上泡着，不工作，只聊天。与深圳的同事说着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她们都很羡慕。她们说，深圳对女人来说不是座好城市，因为在深圳很难找到满意的爱情。深圳的爱情是在各种功利思想的引诱下凑合而成的一种貌似爱情的感情形式，其实不是真正的爱情。她们说，能在远离深圳的地方找到自己的爱情，即使物质条件相对差一点，也是幸福的。我同意她们的观点。
我很想跟纪轩然聊聊我的一些感受，但很少看到他在网上了。

以前在深圳，每到周末就邀上同事去市区中心狂购物，那时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把兜里的钱花出去。现在呢，工资少了很多，东西却一点也不比深圳便宜，为了防止看到令人惊喜的昂贵的物品不流口水，便命令自己少去逛街。我对自己这点很满意，看来我具有当好一个会持家的贤妻良母的潜质。
周末不购物就无聊，唯一消遣的方式就是去电脑城帮雷看店子。雷很忙，手机不断，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店子里的生意基本是怜在管。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刚来的时候还很腼腆，说话不敢大声。不多久的时间，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能说会道，跟顾客做生意相当精明。我经常当着雷的面夸怜，强烈要求给怜加工资。怜对我更加亲热。
闲了的时候我就与怜闲聊。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她摇头，说，才19岁，小呢，再说也没碰到自己喜欢的。问她喜欢哪种类型的，她说要成熟点的，有事业心，就像老板那样。她说，蓝姐，老板那么爱你，你真幸福，真令人羡慕。
我就笑。我也感觉自己很幸福。

少年时光（11）


一天纪轩然与林走到校门口，再次看见了超。
纪轩然这次不再像上次那样见了彼此亲热，只是淡淡地向他点了点头。
纪轩然说：“怎么有空来？”
超看了他身边一个女孩，笑了笑。
林向那女孩笑说：“好久不见。”
她也笑说：“好久不见。”
纪轩然对林说：“她是？”
林说：“初中同学，你现在的历史老师的女儿，眉。和超一样，都在外面念中专。”
纪轩然冷眼看超和眉的神情，似乎觉得他俩的关系非比寻常。

还在念初中的时候，中专生在纪轩然的眼里显得很神圣。因为那时中专生都是国家包分配的，所以班上大凡成绩优异的同学纷纷去报考了中专。纪轩然后来不敢与考上中专的同学来往，因为自卑。
而如今的他，早已扭转了那种心态。他自认为他以后是能考上大学的，区区的中专生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超和眉这两个中专生还不是正式考上的，只不过凭父母的关系混上的。纪轩然从心底里瞧不起。他不动声色，淡定自若，内心有一种俯视的感觉。

忽然远远的蓝雅独自一人走了过来。纪轩然一眼看去，就知道蓝雅已经看见了超与眉。她想躲避，却已来不及。
纪轩然心里冷笑一声，有好戏看了。
蓝雅装作从容镇定地走了过来，她只向超与眉淡淡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说，便径自走了。
纪轩然心里暗暗佩服。
超张了张嘴，但他看到了蓝雅一脸的冷漠，终于没有说话。
眉冷冷地看着超。
纪轩然冷冷地看着超与眉。
一会，纪轩然对超说：“我们走了。”
超说：“好。”

纪轩然与林转身就走。
纪轩然与超不仅是初中的同学，也是小学的同学，那时他们的关系应该说还是不错的。
但是这一转身，纪轩然知道，他们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并不是因为蓝雅。时间会冲淡一切。其实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还有一点，就是超在纪轩然高傲的眼里，显得那么形容卑琐，愚蠢可笑。

某一天，这是几年后，纪轩然在路上碰见超。纪轩然很惊讶，曾经那么精瘦帅气的超，竟然变得肥头大脑，大腹便便。
他们冷漠地擦肩而过，没有打招呼。
又是几年后，纪轩然看到了蓝雅在同学录上的一段留言。
蓝雅写道：“我没有想到他会变得如此肥痴，肥痴得如此俗不可耐。他总是在人面前炫耀我曾喜欢过他。我不是厌恶，我只觉得好笑。我在想，我以前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

纪轩然（13）


每天晚上我都要看书到很晚，这是从大学开始养成的习惯。
抛开书，如果仍无睡意，就会感到内心空虚无聊。似乎总要有种什么东西依附，才不会寂寞。而寂寞常常来袭，这是最让人倍感无奈的事。可是早已习惯了寂寞，所以寂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宁和的平静。然而也有寂寞泛滥成灾的时候。这时候心里会很难受，很难受。想找隔壁房间里的平聊聊天，又觉得跟他无话可聊。打开手机电话簿，查找里面的人，想找个人与他或她发发短信排遣一下，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可以交心的人。连最好的朋友林也不想发给他。并且林一般和他妻子睡得早，或此时正是做爱的好时候，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夜色沉寂，欲望丛生，寂寞在身体内无处可逃。

那天晚上手机突然响了。很奇怪这么晚了还有人给我电话。手机就放在枕边。拿起一看，是艾的。
我按下接听键，说，喂，什么事？
艾的声音慵懒而哀怨，她低低地说，纪轩然，我好寂寞，你过来陪陪我。
我犹豫道，这么晚了——
艾哀哀地说，心里好难受，快要崩溃了。
我说，好，我这就过来。

我来到了艾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亮灯，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在席子上，照在艾的身体上。她穿着一件绸棉睡衣，很暴露。
我走过去，面对着她跪下，然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惨白的月光中，我看见金蛇飞舞。
她要我用力，再用力。她说，身体和心灵都寂寞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的泪水流满了我的胸膛。

做了很多次，一直到凌晨。彼此的需要都很强烈。
醒来的时候，已是太阳高照。
我叫道，糟了，还要上班。
艾睁开眼，说，今天我们都不要上班，你就陪在我身边。
我说，我上班从未迟过到，更不用说旷工。
艾说，那你怎么办呢？已经迟到了。
我掏出手机，给总监打电话，说我感冒了，请假一天。艾也以同样的理由向公司请假。
艾柔软的手指在我嘴唇上游走，她说，以后可不可以经常来陪我？我只需要陪伴，不要其他。
我说，可以。

艾起来煮粥吃。这一次她知道两个人的米放多少水了。粥很稀，放一些白糖，很好吃。
艾笑说，以后我经常煮粥给你吃。
我说，总是吃粥怎么受得了，我们买电炉做饭吃吧。
艾说，要不，你搬过来我们一起住。
我说，不行，我搬走了平怎么办？他现在正失业，没有收入，我跟他住一起要帮他分担房租。
艾说，都说深圳人情冷漠，你对朋友还挺讲义气的。
我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曾帮助过我。我没有办法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他。深圳的确是座冷漠的城市，但也有它温情的细节。我刚来深圳的时候，长时间没有工作。如果没有几个朋友的帮助，我挺不过去。
艾说，你们是那个庞大的人群里让人感动的部分。纪轩然，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内心温暖。很多年很多年，我内心一直是冰冷的。冰冷到无法呼吸。即使喊救命，也没有人来理睬。
我说，可是，我不能确定我能陪你多久。
艾微微地笑说，等到你不想陪的时候，或者我不需要你陪的时候，我就会离开。

蓝雅（13）


作为公司的行政主管，我负责新员工的招聘工作。
我每天的工作都很简单，就是在网上查看本公司职位的求职简历，然后通知合适的人来面试。
这天我看到一份简历，竟是玉的。她应聘公司的外贸跟单。我没有详细地看她的简历，就指示我的行政助理打电话通知玉来面试。
我在大会议室单独会见玉。
玉一看到我，惊讶地说，是你？
我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请坐。
我把打印出来的她的简历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说，你应聘我公司的外贸跟单？
玉说，是。
我说，以前做过吗？
玉说，做过。
我说，用三分钟的时间先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经历。
玉犹豫了一下，开始做自我介绍。
我高高在上地看着玉在我面前做自我介绍，心里有着莫大的快意。这个女人，就是雷的前任女友。她早已与雷分手，可她的阴影总留在我的生活中。她仍然时不时与雷保持联系，这让我大为吃醋。更可恨的是，雷的妈妈总拿她与我对比，说她多么多么好。可是我冷眼看着这个女人，没觉得她有任何一处比我好。
玉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我就不断问她一些刁难的问题，让她几次陷入窘境。当我看到她脸上紧张而惊慌的表情，我心里暗暗得意。
最后我说，我们公司是大公司，对跟单人员的要求非常高。我个人觉得，你离我们公司的标准还有一定距离。但是考虑到你的确有过跟单经验，我愿意给你一次复试的机会。
我以为她会对我表示感谢，没想到她说，我想我已经没必要再来复试了。
我奇怪地说，为什么？
她说，你无非是想再次刁难我，好满足你的虚荣心。
我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热，但我仍是不动声色，说，我只是按照程序来办事。任何到我公司来应聘的人，都必须要通过初试和复试两道程序。另外，我想提醒你的是，在主考官面前，请注意你的修养。我想你在与客户打交道的过程中，你不会对客户这么没礼貌吧？你所提出的薪水要求，我们完全可以满足你，并且只有高没有低。在这个行业里我公司的待遇在星城是最好的。所以你如果不想来参加复试，我们不会勉强。
她屈服了，她说，对不起，我为我刚才的失态向你道歉。
我说，这个礼拜五我会通知你来复试。我们副总经理和外贸部经理会与我一起对你进行面试。如果你想得到这份工作，请你做一些准备。
她说，好，谢谢。

玉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大会议室里，微微笑着。我在想如果我是她，我在见到面试我的竟然是我前男友的现任女友，我根本就不会坐下来接受她的面试。那对谁都是一种屈辱。但是玉没有走，她坐下来接受了面试。就凭这点，我就瞧不起她。本来如果她拒绝我给她复试的机会，我或许还会很佩服她。但是她没有能经得起高薪水的诱惑。所以我鄙视她。
对玉，我从心底里反感，极度的反感。
我对我今天的表现很满意，非常满意。我真庆幸我是这家公司的行政主管，让我居然有机会可以在玉面前完全展示我骄傲而胜利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