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尹高洁，湖南隆回县滩头镇人。
2003年6月毕业于湖南科技大学法学院。
现居深圳。
著有长篇小说《一座校园的传说》、《无泪之城》，诗集《有个少女走过我的梦》、散文集《不曾相爱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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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又一次降临在湘西南一个小山村。小山村很穷，没有电，一盏盏微弱的煤油灯渐次闪亮在一个个窗口。每一个窗口里，正演绎着极其平凡的故事。小山村在星光之下，倒映在一口很大的山塘里，很静，很静。只有偶尔的几声犬吠，偶尔的几个孩子的哭叫声，暂时又打破了这古老的沉静，不一时又复归静谧。天很黑，云很沉，只有稀稀寥寥的几颗星星散布在云层间。
这是无数的小山村中极其平凡的一个小山村，这是无数个夜晚中极其平凡的一个夜晚。村民们就在这样的小山村，这样的夜晚，打发着他们平凡的岁月。
六岁的星儿独自坐在家门前一块青石板上，仰望夜空。星儿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张小脸长得很是逗人喜爱。她仰望夜空，而一双眼睛却黯淡无光。她是先天性眼盲，一生下来便看不见东西。而家里人却没一个眼睛不是亮堂堂的。爸爸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他前两胎生的都是女儿——大女儿二十岁，已嫁了出去；二女儿十八岁，在家里干活儿——总觉得不生个儿子，一来对不起祖宗，不能传宗接代，二来人前人后没得面子。二女儿十二岁那年他又狠心生了一个，只盼着是个儿子，没料想又是个女儿；女儿也就罢了，偏竟又是个瞎子。爸爸气得病倒在床上十天十夜，从此对这个小女儿从没好脸色。妈妈是个无知无识、软弱胆小的女人，什么都看爸爸的脸色行事。爸爸对小女儿时常喝骂，妈妈也便不敢对小女儿很好。大姐也讨厌这个一生下来就瞎了眼的小妹；只有二姐，时时怜爱着小妹。在星儿心目中，二姐才是真正的妈妈。
星儿刚刚懂事时，她看不见东西，总是扑在二姐怀里哭着说：“二姐，二姐，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二姐总是强忍着泪，骗她说：“星儿还小，等星儿长大了，星儿就看见啦。”星儿脸上带着晶晶的泪，问二姐：“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二姐紧紧地抱着小妹，说：“快了，快了，星儿就快长大了。等星儿长大了，就能看见许多许多的东西。能看见爸爸，妈妈，大姐，二姐，看见许多许多的人。还能看见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星儿每次听到这，总是很高兴。
星儿问：“二姐，太阳是什么？”二姐说：“太阳是挂在天上的一个火球，很红很红的……”星儿又问：“红是什么样的？”二姐这可答不上来。颜色对于一个先天性盲人来说，是一个抽象缥缈的概念，任何生动的描述都无法让其知晓。二姐只好说：“等星儿长大了，看得见了，星儿就知道啦。”星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问月亮是什么色的。二姐就说：“是白色的，不过有时也可以看见黄色的月亮，就像是一个桔子一样，很好看。”星儿又问星星呢？二姐说：“星星就只有花生米那样大，也是白色的。星星有许多许多，数也数不清，它们在天上眨眼睛，眨呀眨呀，就像星儿的眼睛一样。”星儿惊喜地说：“真的么？就像我的眼睛一样？”随即又沮丧地说：“跟我的眼睛一样么？那不是也看不见么？”二姐搂着星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幽幽地说：“不是的，它们都看得见的，看得见二姐，也看得见星儿。它们最喜欢星儿了。你出生的那天晚上，就有许多许多的星星，在笑眯眯地看着你呢。所以我就给你取名叫星儿。”星儿笑了，笑得很开心。她挣脱了二姐的臂膀，拍手欢声说：“我要快点长大，我要看许多许多的东西，许多许多的颜色。我还要看星星，跟星星捉迷藏。我要躲在床底下，星星就捉不到我啦，而我却能捉到星星……”二姐看着天真可爱的小妹，眼泪扑簌簌而下。

今天晚上的星子稀稀寥寥，可在星儿的眼中，却是满天繁星。淡淡的星光下，青石板上一个小小女孩，始终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势。
“哎呀”一声，门开了。二姐走了出来，走到星儿身边，俯下身，轻声说：“星儿，吃饭了。”星儿转过头来，面对着二姐，脸上带着笑容，说：“二姐，星星在跟我说话儿呢。”二姐笑说：“哦，它们跟你说些什么呢？能告诉二姐么？”星儿说：“好。它们说：‘星儿呀，等你长大了，能看见我们了，我们就变成一只星星船，让星儿坐到里面去，然后就载着星儿飞呀飞呀，飞到月亮里面去。月亮里面有许多许多的小伙伴，还有许多许多小动物，它们都等着跟星儿玩儿呢。’二姐，等我看见了，我们一起去月亮里玩儿，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好？“说着一脸的恳切。
二姐心下感动，伸出手去捧着星儿的小脸，轻柔地说：“好，二姐一定和你一块坐星星船到月亮里面去。可是，星星只跟你说要带你去，它们肯不肯带二姐去呢？”星儿点头说：“肯的，肯的，我跟星星是好朋友，明天晚上我跟它们说，还要带我二姐一块去，它们一定肯的。”二姐说：“是啊，二姐知道，星星跟星儿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它们一定肯的。好了，我们吃饭了。”说着牵着星儿的小手站了起来。
星儿仰头说：“二姐，你答应了么？”二姐含笑说：“二姐当然答应了。不信，咱们拉勾。”说着伸出右手食指搭住了星儿的右手食指。二人拉了勾。星儿叹了口气，又回头仰望星空，说：“我真想快点长大。”
进得屋来，菜已上好，是一碗煎豆腐，一碗霉豆腐，一碗咸菜和一碗青菜。爸爸坐在条凳上埋头吸旱烟，见两个女儿进来，瞥了一眼，又埋下头去。妈妈说：“莲花，去里屋叫你姐吃饭了。”二姐名叫莲花，大姐名叫梨花。莲花“噢”了一声，把星儿抱在桌旁凳子上，进了里屋，只见梨花正在给小外甥女小不点儿喂奶呢。梨花奶不够，小不点儿吃不饱，舞着小手哭起来。
外头爸爸听着哭声，眉头一皱，心头火起，把烟斗往桌上面重重一拍，吓得妈妈惊惧地望着他，星儿也吓得低下头去，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爸爸一发火，全家人都胆战心惊。里屋梨花听见爸爸生气，满脸羞惭，忙哄起女儿来。可小不点儿依旧我行我素，哭个不停。莲花说：“姐，你先去吃饭吧，我来抱抱。”梨花摇摇头，说：“你们先吃，我哄小不点儿睡了再来吃，别等我。”说着又哄起来。
莲花出来，给爸爸妈妈星儿一人各盛了碗饭。大家默默吃着饭，谁也不做声。里屋传来小不点儿倔强的哭声。
星儿慢慢扒饭，心里想：“小不点儿真可怜，没得奶吃。大姐怎么会没有奶给小不点儿吃呢？唉，大姐夫家里真坏，竟把大姐赶回来了。”

哭声渐渐停了，饭快吃完了，梨花也从里屋出来了。她叫了声：“爸，妈。”径自去盛了饭，小心挨在桌旁，吃起饭来。星儿轻声问：“大姐，小不点儿睡着了么？”梨花“嗯”了一声，眼瞅了一下爸爸，又埋头慢慢扒饭。爸爸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了碗筷，起身走到另一条凳上坐下，又抽起烟来。烟雾笼罩了他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笼罩了屋里沉闷的空气。
一时大家都吃完了，莲花匆匆收拾碗筷。梨花起身就要到里屋去，爸爸忽说：“梨花，你打算怎么办？”头也没抬。
梨花嗫嚅了一下，说：“爸，我……我也不知道……”爸爸抬起头来，说：“你也不能一辈子就待在这里了。你要回去，你已嫁给他王家了，你就是死也得死在他王家啊。动不动就回娘家！我告诉你，你明天就回去。不是爸爸要赶你回去，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了，那边才是你的家。你就是赖也要赖在王家，人家说几句就哭着跑回娘家，你有没有用！”
梨花捂着脸哭道：“是……是他赶我回来的。我……我也不想要回来，那个天杀的就用牛鞭子抽我，说一辈子也不要见我了，叫我滚出他家……”
爸爸说：“你也跟你这个老娘一样没一点用，尽会生女儿。你也生个崽咯，人家还会赶你？”妈妈在一旁尴尬无比，这事儿她插不上嘴，只有默不作声。梨花满脸通红，呜咽说：“我也想生个崽呢，可这种事哪里由得我做主。”爸爸叹了口气，狠狠抽了几口烟。
莲花一旁洗碗筷，心里很为大姐难受。忽听得爸爸说：“莲花，你看你姐姐，现在这副鬼相，有家无归。你以后不要像你姐姐那样，要生崽。生了崽，男人家就不会骂你，打你，赶你，人家就会夸你有用，就有好日子过，我们做爹娘的看着心里也好过些。”
莲花默不作声，只洗着碗筷。她初中毕了业，本来是考上了高中的，但家里已供不起，只好辍学，至今在家帮家里干活。听了爸爸这番教训，她心里升起一种鄙夷之意。
爸爸继续说：“你也大了，要放人家了。你不像你姐姐，你是读过点书的，爸希望你能嫁个好点的男人。唉，爸就对你一个有点希望了。你妹子瞎了眼，以后嫁不嫁得出去还是个问题——也没人会要个瞎子婆娘。将来我们两个死了，你妹子只好你看着点儿了。你大姐是不成的，自己都被男人赶出来了。”
莲花边洗碗边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星儿的。星儿是我亲妹子，眼睛不好，我这辈子就是不嫁也会照顾她的。我不照顾她，这世上就没个人照顾她了。”
星儿静静坐在一旁，爸爸二姐的话她听懂了一半，心里很是感激二姐，心想：“二姐，等我长大了，眼睛看得见了，我就不用你照顾了。那时，我们就一块乘了星星船，到月亮里去过快活的日子。——对了，还要带上小不点儿。小不点儿真可怜。她没有奶吃，经常哭。将来我们到了月亮里，那里面有许多奶，她吃一辈子也吃不完，就不会哭了。星儿呀星儿，快快长大吧，长大了，什么都好起来了。”

晨曦把小山村搂在怀里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村里的牛便“哞”起来了，第一个打破了山村一夜的沉静。村里人起得早，陆续起来上山下田干活儿了。
星儿也早早起来。她自己穿好衣鞋，摸到堂屋里，打开一个竹笼子，里面“叽叽”数声，跑出几只绿茸茸的小鹅来。乡下人早干活，小孩子们多多少少都要帮家里一些的。六岁的星儿虽然眼睛看不见，也没闲着，爸爸从镇上买了六只小鹅来给她放。星儿可喜欢这些小鹅了，她虽看不见，但常捧一只在手里，轻轻抚着那些茸茸的温暖的毛，把手伸在小鹅嘴边故意让它来咬，也不痛，痒痒的，很是舒服。屋前不远处就有一块青青的小山坡，坡前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星儿就常到那里去放鹅。
星儿如往日一般，手里持一根细长的竹笤儿，赶着几只小鹅，走向那块小山坡。正是四月阳春季节，湘西南草长水绿，一片青青的世界。小鹅一见到溪水，便欢快地跳进水里游起来。溪水溅石，发出银碎般的声音，像一支单调而欢快的小曲儿，很是好听。
星儿就坐在小溪旁，听小鹅的追逐声，口里不时吃吃地笑着。
忽听得身后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你在这笑什么？”这个小男孩的声音星儿从来没听过，蓦地里一听，吓了一跳，本能地回过头去，头左右转动了几下，似在张望谁在她旁边说话。
“你在看什么呀？我就在这里。”小男孩见她把头转来转去，惊讶地说。
星儿有些害怕，说：“你......你是谁？”
这是个约七岁的小男孩，长得很结实。他见眼前这个略显慌张的小女孩，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大虎牙。他蹲下来，看着她，反问道：“你又是谁？干么发笑？这条小溪里有挺有趣的玩意儿么？”瞧瞧小溪，却实在不见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星儿说：“我……我是星儿……你是谁？”小男孩说：“我是水云。咦，你是这村里的么？怎么我以前不认识你？”星儿说：“我家就在那后面。”小手指往自家房子方向一指，“喏，就在后面不远。”
小男孩水云见星儿行动有异，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竟没半点知觉。忽想起家里人曾说起一里多外有个姓李的小女儿是个瞎子，难道便是她么？因说：“你的眼睛看不见么？”星儿怔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小脸上显着郁郁的神情。
水云登起怜惜之意。他坐到星儿身边，说：“你不看见多久了？”星儿低低地说：“我一生下来就看不见了。”水云说：“你爸爸妈妈也没见过么？”星儿摇了摇头。水云又说：“你在这里做什么？”星儿说：“我在放小鹅。”
水云脸上立时露出又惊讶又佩服的神情，说：“你不看见，也来放鹅，啧啧，真了不起。要是我不看见，什么也不会做。”又说：“你一个儿玩么？”星儿说：“我经常一个儿玩。”水云奇道：“为什么？你不跟别人玩儿么？”星儿摇摇头说：“不是我不跟别人玩，是别人不跟我玩。他们都骂我。”水云说：“他们骂你什么？”星儿低低地说：“骂我是瞎婆娘。”说到这里，眼眶里泪珠滚动。
水云大怒，大声说：“谁那样骂你？你告诉我，我去揍他一顿！”星儿忙说：“不，不要去打架。别人骂我，我就不理他，就不跟他玩啦。你……你不要去揍人家。”水云说：“你怕我打不过人家么？告诉你，我能举起一块这么大的石头，扔好远呢。”边说边做手势，但立时意识到她是不能看见的，便停下手势。星儿说：“不是的，你不要揍那些骂我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水云一听她不知道那些骂她的人是谁，自然也无从揍起，便也不再说话了。
想了一会儿，水云说：“你经常一个儿，不好玩吧？”星儿说：“好玩呀。我常常到这里来放鹅，听小鹅‘叽叽’的叫声，还有天上的鸟叫声，还有草地里蛐蛐儿的叫声。它们都在唱歌呢，你听，很好听的呢。”说着，凝神听起来。
水云见她听得那么入神，也静静去听，却一点也不觉得好听。他撇撇嘴，心想：“这个小女孩真奇怪。”

这时，晨曦散去，太阳出来了，红艳艳的，金色的光芒洒下来，柔柔的，暖暖的。
星儿说：“太阳出来了么？”水云说：“是呀。你知道太阳是什么颜色的么？”星儿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啦，是红色的。我还知道月亮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白色的，有时还是黄色的，就像桔子一样。”水云“咦”了一声，说：“你可知道的真多。是谁告诉你的？”星儿说：“是我二姐。”水云说：“白月亮我倒是常常看见，可就是没见过黄月亮。月亮还有黄色的么？你二姐定是骗你的。“星儿急了，说：“不，我二姐决不会骗我，她待我可好了。”水云说：“你二姐多大了？”星儿说：“十八岁了。”水云点点头说：“那我相信你了，你二姐是大人，大人决不会骗小孩。”
又沉默了一阵，星儿说：“你刚才说你叫水云么？”水云说：“是呀，你刚才说你叫星儿？星儿，天上的星星儿，这个名字真好听。”星儿听了他的夸赞，很是高兴，说：“你喜欢星星么？”水云说：“当然喜欢啦，我还数过星星呢。我能从一数到一千呢。”星儿羡慕地说：“你真行。我二姐说，等我长大了，眼睛就能看见了，等我能看见了，我也要数星星。”水云高兴地拍手说：“那好极了，那时候我们两个就一块数，看谁数的多。”星儿也高兴地连连点头。
两个小孩子谈得高兴，星儿更是。星儿自来就没跟同龄小伙伴一起说过话，这当儿陡然碰到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男孩，言语又是那样投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两个儿东拉西扯，叽叽喳喳说些小草般细嫩琐屑、在他们自己却极有兴趣的话，不知不觉，太阳已升起老高了。
两人成了好朋友，相约今天下午再到这里来玩。

星儿赶了小鹅回家，心里充满了极大的快活。她加快了脚步，她要快点到家里，把今天跟水云相识的事告诉二姐。她把小鹅赶进堂屋里，任它们乱跑，扔了小竹笤，走进屋里来，边走边喊：“二姐，二姐！”
梨花独自在屋里，正心烦呢，听见小妹大声喊二姐，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叫？”星儿说：“大姐，二姐呢？”正这时，里屋小不点儿哭了，梨花忙跑进去，甩下一句话：“井里挑水去了。”星儿“噢”了声，走到门边，“张望”外面，只盼着二姐快些挑水回来。
忽爸爸气冲冲走来，当头喝道：“星儿，怎么只有五只鹅在堂屋里，还有一只呢？”星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丢……丢了一只么？”爸爸气道：“你自己去数一下，丢了一只也不知道，你是瞎了还是怎的？快去给我找回来！不找回来早上没饭吃！”星儿慌了，又急又委屈，忙忙向屋外走去，不想走得急了，扑腾一下摔在地上，痛得她哭起来。
这时正好莲花挑水回来，见星儿趴在地上哭，急忙放下水桶，奔过来扶起，问：“星儿，摔在哪里？不哭，不哭，二姐看看。”星儿哭道：“我丢了一只鹅了，我要找回来……”莲花安慰说：“好星儿，不哭，不哭，二姐去帮你找。”
爸爸怒气未消，粗声说：“莲花，叫她自己去找！一点用都没有，一只鹅也看不住，将来哪个会讨你这个瞎婆娘哦……”话未完，莲花叫道：“爸！星儿还小，又看不见，不要这样骂她。”爸爸怒气更盛，说：“你倒说起我来了！”指着星儿说：“我不好好管教她，做事不牢靠，以后大了怎么嫁得出去！我还养她一辈子啊？以后我们老了，我还指望你呢！”
星儿又怕又急，哭着又要去找。莲花牵着星儿的小手，也发气了，说：“星儿，走，咱们两个一块去找！”爸爸厉声说：“莲花，你翅膀硬了，敢顶我了！快去帮你姐收拾一下，你姐吃完饭就要回去！”
梨花正好抱着小不点儿自里屋出来，听到这里，低低唤了声：“爸……”爸爸转过头去，喘了口气，说：“梨花，你也不能一辈子待在娘家不回去了。我就不相信，小不点儿好歹还是他王家的种呢，他小子就敢不认！”梨花迟迟疑疑地说：“他，他又赶我出来，怎……怎么办？”爸爸怒道：“你就没半点用？”莲花在屋外说：“不如这样，爸，你送姐回去，他们家看在你面上，兴许就不会再赶姐出来了。”梨花脸上甚喜，正要说好啊，爸爸一脸怒气，咆哮道：“什么？叫我送她回去？我自己的女儿生不出个崽来，我已经脸面无光了，你还叫我到那小子家里去现世出丑啊！”一气之下，把手中的烟管扔在地下，头也不回到地里去。只窘得梨花满脸通红，泪珠滚滚。
莲花走上前去，说：“姐，我送你回去吧。”梨花泪眼望着莲花，脸上闪过一丝苦笑，点了点头。
莲花一个人跑到小溪边，见自家那只小鹅正独自在溪边晒太阳呢，便即赶了回来。星儿听说小鹅找回来了，这才止住泪。

下午，星儿又去小山坡放鹅了。现在，放鹅已不单纯是放鹅了，那里还有一个新交的小伙伴在等着一块玩儿呢。
两人仍旧在溪边坐下。星儿说：“水云哥，今天早上我跟你说话，回去时丢了一只鹅。”水云忙说：“啊哟，找到了么？”星儿说：“是我二姐找到的，原来它躺在溪边晒太阳呢。”又说：“当时可急死我啦，我爸爸还骂我了呢。”水云说：“你不看见，丢了只鹅有什么要紧，你爸爸还骂你，你爸爸真坏。”星儿忙说：“你别骂我爸爸。”水云说：“好，我不骂他。哼，要是我爸爸骂我，打我，就一天一夜不回家。”星儿奇道：“一天一夜不回家？那不是饿肚子么？”水云得意地说：“才不会饿肚子呢！有时我跑到我姨妈那里去吃饭，有时就跑到我大舅那里去吃饭，有时呢，我就去别人地里挖红薯吃。”星儿小声赞道：“你真行。”水云大是得意。接着他大谈特谈他曾挖红薯、摘西瓜、下水摸鱼种种经历，星儿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到颜色上来。水云告诉星儿，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颜色，比如草啊树啊叶子啊是绿色的，一到了秋天就变成黄色的了；比如砖头红色的，瓦是灰色的，石灰是白色的；天上飞的鸟儿，那麻雀是灰色的，喜鹊是黑色的；溪水里的鱼，有的是金色的，有的是银色的，还有些红色的；还有春天里的蜜蜂蝴蝶呀是彩色的，冬天里的雪花是白色的；人们穿的衣服是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水云把他在小山村里能看到的东西的颜色尽其所知的告诉星儿听，只是他还小，有些颜色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儿来，只好凭它与哪种颜色大体接近便说它是什么颜色。纵便如此，这许许多多事物的颜色一齐被告知给星儿，星儿便如走进了一个多姿多彩的万花筒世界。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有这么多种颜色，二姐跟她也不过只说过太阳月亮等为数不多的事物的颜色。她原以为这世上就只红色、白色、绿色等几种颜色，一旦听到还有那许多美丽的颜色，她又惊又喜，眼前好像当真出现那些眼花缭乱、目不暇给的各种各样的颜色了。她一下子觉得眼前大放光明，自己走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她一颗小小的心灵霎时被插上了翅膀飞了起来。她入神地听着水云讲述着那些颜色，脑子中一边想像，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两行晶晶的泪挂在星儿白嫩嫩的脸上，美丽可爱。水云竟看得呆了。许久，水云禁不住赞了声：“星儿，你真美，比画上的仙女还美呢。”星儿一听，腼腆地低下头去，嘴边含着笑，脸上却还挂着几颗泪珠，心里甜甜的。

忽听得后头有几个小男孩的声音。一个小男孩叫道：“喂，水云，跟谁坐在一起啊？”水云站起来循声看去，见是平日玩的几个小伙伴。他大声说：“我在跟星儿玩！”几个小男孩跑过来，一个小男孩笑道：“哈，水云在跟一个女娃儿谈恋爱啦！水云，你是想讨她做你老婆么？”小孩们哄的笑了。水云跺了下脚，说：“你们不要乱说，乱说我揍你的。”
另一个小孩说：“咦，这不是那个瞎子么？水云，你想讨个瞎婆娘么？”水云怒道：“你才讨个瞎婆娘呢。”又一个小孩说：“水云，走，到山里打鸟去，别跟这个木头样的瞎子玩。”说着来牵他的手。水云一甩手，说：“她没有瞎。”孩子们说：“她明明是个瞎子！”水云指着他们说：“我不许你们说他瞎。谁再说，小心我的拳头！”说着握起了一个小拳头，怒目而视。
其中一个小孩很是倔强，哈哈笑说：“水云被这个瞎婆娘迷住啦！我偏说！瞎子瞎，捉鱼虾，捉不到，摔一下，摔死一个小王八！”孩子们笑得更欢了。
星儿“哇”的一声哭了，手背擦着眼睛跑开了。跑的急了，摔倒在地，哭得更响了。水云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孩子们都拍手笑道：“瞎子瞎，捉鱼虾，捉不到，摔一下，摔死一个小王八！哈哈哈……”
水云怒极，奔过去朝其中一个小孩“砰”的一声当面就是一拳，直打得他鼻血直流，仰天倒地。有一个小孩是哥哥，一见弟弟被打倒在地，大叫：“你敢打我弟弟！”跑上去，两个小孩扭打起来，不一时，两个都摔倒在地上。两个年纪都差不多大，力气都一般大，一下子这个翻在上面，一下子那个翻在上面。翻翻滚滚十来分钟，谁也没赢谁，力气却都用尽，最后都躺在草地上喘气。其余的小孩在一旁嘻嘻哈哈看打架，谁也不帮。
小哥哥歇了会儿，站起来扶起弟弟，指着水云说：“你把我弟弟打成这样，我要去告诉你爸爸妈妈。”水云一手叉腰，手也指着他说：“你去告吧，我还怕了不成！以后你弟弟再敢骂星儿，我还打他！”
两兄弟走了，其余的小孩也一哄而散。

两人打架时，星儿已止住了哭声，紧张地听着二人打架，生怕水云受伤了，两只小手握出汗来。待得他们散去，星儿又抽泣起来。水云走到星儿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好星儿，别哭了，我已经把他们给打跑啦，他们再也不会来欺负你了。”过了一会，星儿止住了抽泣，说：“水云哥，你受伤了么？”水云在地上滚来滚去，全身酸痛，但他要充男子汉，一拍胸脯，说：“我怎么会受伤呢？我全身是铁打的，刀子都捅不进呢。”星儿信以为真，低低地说：“谢谢你，水云哥。”水云一听，周身骨头都松了，说：“以后谁要是欺负你，我帮你揍他，打得他屁滚尿流，只会说：‘哎哟，我的妈呀，饶命啊！’”星儿“哧”的一声笑了。
那天水云回去后，被爸爸狠狠揍了一顿。水云虽然挨了打，但心里并不难过。本想第二天告诉星儿他被爸爸打了，但想了想，终究没有告诉星儿。
经此一事后，水云和星儿成了“生死之交”的好伙伴，两人每日早上、下午都要在小溪旁玩耍。有时水云还带她到他家玩，也有几次他也到星儿家玩。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只觉一会儿不在一起，心里就不舒服。

三个月的时光随着两个小伙伴脚下的那条溪流淙淙地流走了，六只毛茸茸的小鹅已长成为“曲项向天歌”的大鹅。两个小伙伴每日里都在一块儿玩，或在草地上捉蛐蛐儿，或赤脚到小溪里摸鱼儿，或骑在牛背上唱歌，或倚在树底下讲故事。二姐上学时读过几年书，知道许多故事，她把这些故事讲给星儿听。星儿记性好，没忘掉一个。她把这些故事又讲给水云听。水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日早上，两个人在一起，星儿给水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水云听完后，觉得挺有趣，他说：“我也放牛，我也是牛郎。星儿，你会织云霞么？”星儿摇摇头说：“我不会。”水云叹了口气，说：“你会织云霞就好了。”星儿说：“为什么？”水云说：“你会织云霞，你就是织女啦。我是牛郎，星儿，你就做织女吧。”星儿很是开心，点头“嗯”了一声。
水云想了一会，忽说：“我们还是不要做牛郎织女吧，他们两个一年才见一次面呢，还要喜鹊搭桥才能会面。我要天天和你在一块玩。”星儿点头说：“我也是。不过要是做了牛郎织女也不要紧，等我长大了，能看见了，就有星星船了。我坐在星星船里去河对面接你，然后我们一起飞到月亮里去。”水云大奇，说：“你有星星船？它能飞么？”星儿得意地说：“当然啦，不过要等我长大了，看得见了，才有。还有我二姐，还有小不点儿，我们四个坐星星船到月亮里去。那里面可好玩了，有许多许多小伙伴，许多许多小动物陪我们玩。你到过月亮里面么？”水云摇头说：“我没有。”星儿说：“那你去不去？”水云高兴地跳起来，说：“当然去了。我听说月亮里有个姑姑叫嫦娥，她有一只小白兔，可好玩了。到了月亮里，我就向嫦娥姑姑借她那只小白兔给你玩，好么？”星儿拍着手欢声叫好。
两个孩子热烈地说起遥远的月亮里的事来了。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凡是能想像到的就是真实的，好像只要他们说了，就一定会实现。

忽然莲花飞奔过来，边跑边叫“星儿”，声音急促而悲伤。她跑过来，说：“星儿，快走，大姐出事了！”不由分说，背起星儿就往回走。
星儿问：“大姐出什么事了？”莲花说：“刚才有人带信过来，说大姐夫跟大姐吵架，大姐夫骂大姐生不出崽，又用棍子打她，大姐自己把小不点儿从楼上扔了下去，自己就疯了。”星儿“啊”了一声。
原来梨花所嫁的那个男人，家有五兄弟，四个老兄都有儿子，就这个小弟和梨花只生了两个女儿。家里父母责备，兄嫂挖苦，亲友耻笑，使梨花男人满腹怨气都发在梨花身上，平日里不是骂，便是打，使梨花饱受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这日终于忍受不住，愤怒气恼中竟失常地把小不点儿从两层楼上扔下去，尸首血肉模糊，梨花看得呆了，呆了许久，又哭又笑起来，竟自疯了。
一家人赶到后，只见梨花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神情恐怖，手抱血肉模糊的小不点儿，口里喊着小不点儿的名字，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爸爸妈妈莲花见状，跑过去抱着疯了的梨花，也是放声痛哭。星儿眼看不见，听得父母二姐哭得那样悲伤，也跟着哭。
小不点儿经常没奶吃，常饿得哭个不住。她一哭，星儿心里就酸酸的。星儿时常觉得，小不点儿跟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两个人儿。
星儿经常幻想一艘亮晶晶的星星船上，载了二姐、小不点儿、水云和自己，飞向月亮里去，那里有的是欢乐，有的是温暖，有的是奶水。可是，现在小不点儿死了，她再也不能跟星儿一块坐星星船去月亮里面了。想到这，星儿哭得更伤心了。
梨花从此日日夜夜都在山村里大哭大笑，如幽灵般唤着小不点儿的名字。
那些天，正是农村大双抢时节，星儿一家忙着梨花的事，而迟误了抢收早稻，也迟误了种晚稻时日。那一年，星儿一家的日子更艰难了，没有人支援过星儿家。

当真是祸不单行，梨花疯了之后，妈妈又查出患了肝癌。治疗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家人心急火燎，愁眉苦脸，坐卧不宁，无计可施。
有一天，莲花突然提出要嫁人。一家人惊异地望着她。
莲花知道，要救妈妈的命，自己必须马上找个男人嫁了，或许能得几万元的彩礼费，用来给妈妈治病。
莲花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有追求，她原没想过随随便便把自己嫁出去。她不想重蹈大姐的覆辙。每次想到大姐的遭遇，她便心惊胆战。她想过的是一种平静、幸福的生活。
如果妈妈不得这该死的病，莲花美好的理想会持续下去。为了救妈妈，就必须牺牲自己。现在她已不管男方的相貌人品了，只要有钱，出得起一笔不菲的礼金，她就愿意嫁。
爸爸略劝了几句，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狠抽旱烟。母女二人却抱在一起哭。
莲花长得又好看，做事又勤快，远近闻名。她初中刚毕业那年，就有媒婆上门来提亲了。现在，十八岁的莲花一提出要嫁人，便即有媒婆上门做媒，做的是五十里地外的一个小山村一个姓张的男人。这男人二十八岁，是个木匠，打从十五岁上就同父亲给人做木工活，十几年下来，很是攒了一笔钱。两人见了面，这男人长得很朴实，据他自己说，念过小学。初次见面，这男人留给莲花的印象还不错，虽然距她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选相去还远。不过，也没法子了。
两家商定，三个月后就过门。农村里的风俗，男女双方见过面，彼此都满意，确定婚期，男方便出一定的礼金给女方。
有了钱，妈妈便开始进入了治疗阶段。好在是中期，只要及时治疗，妈妈就暂且没有生命危险。

八月下旬的一天，水云和星儿在一块儿玩。水云一见面就兴奋地对星儿说：“星儿，我要上学念书啦。我妈妈对我说，我今年七岁了，应该去上学了。”星儿一听也很高兴，说：“你什么时候去上学？”水云说：“快啦，快啦！我妈妈说，她九月一号就带我去村里的小学报名。”
星儿说：“要是我也能念书就好了。”水云说：“你要你妈妈也送你去啊！咱们两个坐一桌，一块上学，一块回家，那可比什么都好。”星儿低下头去，低低地说：“我妈妈还病着呢，家里没钱送。再说，我又看不见……”水云想想也是，说：“你能看见就好了。”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一会儿，水云说：“这样吧，我每天放学回来，就教你识字。我在你手心上写字，你不就也能识字了么？”星儿一听，开心地说：“真的么？你肯教我么？”水云说：“当然肯啦，我们是好朋友嘛。好朋友教好朋友，那是应该的，是不是？”星儿欢声说：“是，那可真是谢谢你啦。我明天给你做个小荷包，好不好？”水云笑着说：“太好了，谢谢你。星儿，你真好。”星儿甜甜地笑了。
水云上课的第一天，老师教拼音字母aoeiuü。课堂上，水云认真地学。一放学，他就兴冲冲地跑回来，在老地方教星儿。他先用食指在星儿手心上写一个a，然后叫她念。念得几遍，写得几遍，星儿会了，然后又教第二个字母o。不用多久，星儿就全会了。水云惊喜地说：“星儿，你真聪明，一下子就会了，比我学得快多啦。”星儿听了水云夸赞，低着头微笑。

星儿一回家，见二姐在家里，叫道：“二姐，二姐，我今天学了六个拼音字母。”说着拉过二姐的一只手，在她手心里边划，口里边念：“a，o，e，i，u， ü。”莲花又惊又喜，忙问星儿是怎么学会的。星儿便说是水云教她的。星儿说：“二姐，你也教我吧，我可爱念书了。”
莲花心里一阵酸，蹲下身来，一手抚着她后脑，一手轻抚她脸颊，看着她，心中充满了无限怜爱。星儿眼睛看不见，莲花从来没想过星儿要上学念书识字什么的。今天经星儿这一提，才想到星儿是个瞎子已经是命苦了，假如不识字，心里没文化，那可真是更苦了。
莲花轻柔地说：“好，二姐教你识字，识好多好多字。今晚二姐就教你二十六个拼音字母。”
莲花也采用水云的方法，很是耐心细致，将二十六个字母都教给星儿。星儿即是聪颖，这一晚上便全学会了。第二天又念又写，竟没错一个。莲花心中叹息：“星儿眼睛要是好，念书一定行，我一定送她去上大学，到大城市里去。可不要像她两个姐姐这样命苦了。”但想终归想罢了，莲花知道，眼睛看不见的星儿，以后的命只怕比自己要苦上十倍。

时光过得飞快，再过得几天，莲花就要出嫁了。从双方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两人也不过见了三次面，彼此对对方说不上了解。那姓张的男人很喜欢莲花，莲花却说不上对他又什么感情。莲花也只有盼着婚后慢慢培养感情了。
莲花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妹星儿。星儿眼睛不好，爸爸脾气又躁，妈妈身子又弱，自己走了，谁照顾星儿啊。
临出嫁前的晚上，莲花把星儿搂在怀里。莲花说：“好星儿，二姐明天就要嫁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以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也要学会去照顾爸爸妈妈。”星儿说：“二姐，你以后会经常回来看我么？”莲花说：“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的。星儿，你不是跟二姐说过么，将来等你长大了，看得见了，天上的星星就会变成一只星星船，载着二姐和星儿到月亮里去。”星儿说:“是的，月亮里有好多好多小伙伴，好多好多小动物。我要去，二姐也要去，还有水云哥。我还想要小不点儿一块去，可是她死了。”
莲花说：“小不点儿其实没有死，她在月亮里等我们呢。她早就去了。”星儿说：“真的么？”莲花说：“是真的呢。昨天晚上我做梦的时候梦见她，她告诉我她在月亮里，在等我们一块去呢。”星儿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水云来看热闹，捡小炮仗。莲花看到了，把他叫进里屋，抓了几把喜糖放在他兜里，说：“水云，你跟星儿玩得很好，以后要多教她识字，不要让别人欺负她了，好不好？”水云一拍胸脯，说：“莲花姐，你放心好了，星儿是我最好的伙伴。哪个小子胆敢欺负她，我就揍他！”莲花很是高兴，说：“谢谢你啦！”

这一天，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絮絮叨叨尽捡些没要紧的话儿来说。忽远远一黑一黄两只狗咬着架跑过来。水云最喜欢看狗咬架了，欢喜地叫道：“星儿，看，两只狗咬架。那只黄狗比黑狗大一点，不知道黑狗怕不怕……哎哟，黑狗被黄狗咬住脖子了，老黑，快点挣脱它……用力！用力……好，终于挣脱了，咬它，咬它！……好，咬它脖子！老黑，加油！……唉，你把两只腿放它背上有什么用！咬它脖子！……哎呀，怎么又被老黄咬住了，没半点用！……”他紧张地看着两只狗咬架，大呼小叫的，星儿在一旁吃吃地笑。
黄狗把黑狗按在地下，疯狂地乱咬，水云大叫一声：“老黑，别怕，我来了！”他起了锄强扶弱之意，拾起一块大石头，猛地朝黄狗头上扔去，正中它的头。黄狗痛得叫一声，送开腿，地下的黑狗一翻就起来，远远跑开了。那只黄狗“汪汪”叫了两声，向水云扑去。水云见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吓得“哇哇”大叫，拔起腿就往山坡上跑。
星儿又惊又怕又慌，吓得哭起来，坐在地上不能起来。
水云脚小，一下子就被黄狗追到了，猛觉左腿一疼，扑的倒地。黄狗仍不放过，又扑过来。水云用力一滚，骨碌碌滚下山坡，滚到了星儿身边。黄狗追下来，腿已踏到星儿身上，水云大惊，一拳打在黄狗鼻子上。黄狗大叫一声，退后几步。水云生怕黄狗去咬星儿，趴在星儿身上，全身覆住她。黄狗一口咬住水云右腿乱拖，只痛得水云大叫。星儿在水云身子下哭得更响了。
蓦地里，一个人影奔来，手持一根扁担，朝黄狗横里一掀，只打得黄狗大叫数声，落荒而逃。他俯身检视水云被咬处，只见长裤已被咬出几个洞，鲜血直流。他忙撕下破裤，分成几条，绑牢伤口，抱起水云，见星儿并未受伤，忙忙向卫生院跑去。
星儿虽然没有瞧见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也感觉到了极度的凶险。她知道水云为了保护她受伤了。她独个儿坐在草地上，哭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星儿便来到小溪旁等水云，心中很是记挂。谁知水云一天都没来。星儿心想：“水云哥定是受了很重的伤，走不动了。”正想着，忽听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说：“你就是星儿么？”
星儿心中一跳，站起来，低低地说：“是。”那小男孩恶狠狠地说：“我是水云的弟弟水生。我哥哥昨天被狗咬了，定是你放狗咬他的，是不是？”星儿一惊，忙说：“不……不是的……”水生怒道：“我听石头哥说，他昨天看到我哥哥趴在你身上，一只大黄狗就咬我哥哥的腿，偏不咬你。要不是你这瞎婆娘，我哥哥怎么会被狗咬到。臭婆娘！”提起手来，清清脆脆给了星儿一个耳光，又把她推倒在地。
星儿顿时眼泪盈眶，哭道：“不是我！不是我……”水生恶狠狠地说：“以后不许你跟我哥哥玩了！我哥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我听说被狗咬了是要死的。哼，要是我哥死了，你也别想活！”转身离去，又丢下几句恶毒的“瞎婆娘”“臭婆娘”。
星儿委屈极了，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想：“水云哥受了重伤，还流了好多血，他会死么？不，不，我不要他死。”一想到水云会死，又急得哭起来。
这天晚上，星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想水云哥受伤了，明天一定要到他家去看他。又想水云哥流了好多血，身子定是很虚弱，自己家里有几只下蛋的母鸡，明天定要给水云哥煮几个送给他补身子。
第二天一早，她就爬起床，在篮子里摸了四个鸡蛋来，放在水锅里，舀了一瓢水，盖上锅盖，把水锅搁在灶上，坐在灶前，点柴火煮蛋。一时水开了，星儿从灶上端下水锅，揭开锅盖，热腾腾的水汽升起来。待凉了，星儿便用饭勺把鸡蛋从水中捞起来，放进一个小塑料袋中。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提上小塑料袋，摸出了门，往水云家走去。
水云曾带她去过他家几次，星儿虽看不见，却也能辨识路。只不过一路上尽是坑坑洼洼的，星儿只能慢慢地走，生怕摔倒了。
走到一个地方，忽听得身旁“汪汪”几声狗叫。星儿自那天与水云一起遭狗袭击后，对狗叫怀有一种恐惧。这一听狗叫，更何况还在自己身旁，慌乱中左脚踩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重重摔倒在地，鸡蛋脱手，滚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
星儿膝盖跌得极痛，坐在地上用小手揉着，忽觉得手中的鸡蛋不见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脱口而出：“鸡蛋呢？”她爬在地上到处去摸，可哪里摸得着？摸了好一会还是找不着，心中一急，就哭了起来，边哭便摸，边摸边哭。这鸡蛋可是星儿亲手煮给水云的呀。在她心中，早已幼稚地把这四个鸡蛋与水云的生命联系起来了。若是水云吃不到她煮的鸡蛋，他怎么活呢？
相处的这几个月来，星儿已经把水云当成她最亲密的人，这种亲密甚至超过了二姐。若是水云死了，看不见的可怜的星儿一个人怎么办呢？
找了许久，没有找到，星儿累极了。她跪在地上，哭啊，哭啊，仿佛水云已经死去，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再也不能陪她说话儿，再也不能与她一块乘星星船到月亮里去了。

此后十来日，星儿日日清早到晚上，一个人静静坐在小溪旁等水云。虽然她曾把四个鸡蛋与水云的生命联系起来，但心中总是抱着希望。她相信水云不会死的，水云一定会来跟她玩儿的。因为他答应过她，以后要一块乘星星船到月亮里去的。
每有小男孩的声音响起，她都要惊起叫声：“水云哥！”一次次的惊喜之后，是一次次的失望。
这日下午，星儿依然如往日一般，坐在小溪旁，呆呆地面对水云家的方向。忽然，双眼被一双小手捂住。她吓了一跳，只听得一个声音说：“猜我是谁？”
星儿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说：“水云哥，是你么？”水云拉着她的手，说：“星儿，你在这等我么？”星儿喜极而泣，她紧握着水云的手，哭道：“水云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水云说：“小笨蛋，狗咬一下怎么会死？我打了预防针，不会死的。”星儿欢喜得什么似的，说：“你不会死的，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水云笑说：“我本来是要死的，但一想到星儿还在这里等我呢，我就舍不得死啦。”星儿害羞地低下头去，嘴边是浅浅的微笑。
水云说：“我在医院里躺了好多天，昨天才回家来。我一回家，就要到这里来，可我妈妈不准，硬要我在家里呆着。其实我的腿早好了。”星儿说：“水云哥，我天天在这里等你……”水云大是感动，说：“星儿，你真好。”
星儿忽然流起泪来，水云一见，说：“星儿，你干嘛哭，怪我没有早来看你么？”星儿摇摇头，说：“不是。你弟弟说，以后不准我再跟你玩了。他说，是……是我害你被狗咬了。都……都怪我不好……”水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招来的。”又生气地说：“水生这小子，竟然不准你跟我玩，我回去非揍他一顿。”星儿忙说：“不要，你不要打他。”水云笑说：“我不会真的打他啦，我们两兄弟很好的。”星儿笑着“嗯”了一声。
水云说：“明天我就要上学去啦，我落了十几天的课了。”星儿说：“哎呀，这怎么办，你赶得上么？”水云得意地说：“不怕，书本上的东西都很容易。期中考试，我准要拿第一名。”星儿敬佩地说：“你真行。”
好像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两个亲密无间的小伙伴有着说不完的话。

湘西南的风一次又一次吹绿了这片土地，这片村庄。星儿和水云就在风里渐渐长大了。水云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已在远离山村的一个小镇上念高三了。星儿呢，更是出落得如水仙花一般美丽。
小时候，二姐告诉星儿，等星儿长大了，眼睛就能看见了。现在，星儿已经十七岁了，但眼睛依然没有好。星儿知道，那都是二姐善意的欺骗。正因了这些善意的欺骗，星儿对生活才一直充满着美好的希望。当星儿真正懂得这一点，二姐已离去好多年了。
二姐嫁过去不到两年，因为难产死掉了。妈妈经受不住打击，也跟随着去了。
十一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爸爸六十岁了，岁月的艰辛与生活的苦难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家里的几亩田地还须由他一个人来做，这些年来身子日渐衰老，又常咳嗽，一咳嗽起来就不停，痰里还时带血丝。星儿在家里帮着一日煮三餐饭，洗衣服，喂猪，家里能做的活儿她都做了，尽量减轻爸爸的负担。爸爸现在脾气也好些了，不像以前那样躁了。父女两个相亲相爱，日子虽苦，却也平静。
星儿与水云两个自小儿一块长大的伙伴，当然仍是最好的朋友。小时候亲密无间，什么也不懂；年纪大了，彼此也情愫暗种。两个人都不曾向对方说，但都心照不宣，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
水云自上了高中，便较少回家。但每次月假，水云必回去看星儿。水云常趁着月假，带星儿去爬山，去涉水，走的地方已不再局限在小时候那片小山坡、那条小溪。他们方圆走过许多的地方。有时在山崖上，有时在溪涧底，有时在松涛中，有时在长草间。水云念的书越来越多，给星儿讲的东西也越来越精彩。星儿总是那样入神地听。她感到自己接触的世界越来越广阔了。有时忽然想到自己一生也无法亲眼目睹这精彩的世界，便会有伤感情绪涌上心头，甚至流泪。有时又想到自己虽然看不见，却又有水云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又感到无比欣慰与幸福。
水云去上学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便是少女青藤般长长的思念。

这是五月初。这一日，星儿料着水云要放月假回来了，便一早来到村口马路边守候。谁知到了天黑，也不见水云回来。星儿有些急，不知水云出了什么事了。回到家里，坐卧不宁，这一晚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她又来到村口等候。傻傻地等啊等啊，一天过去了，水云还是不见回来。
少女敏感的心灵突然冒起一种想法：他在外面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而忘了自己了呢？常听水云说，她班上好多漂亮的女同学，也很优秀。是啊，外面的女孩子，无论从哪方面，都比自己强。自己算什么呢？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瞎子啊。
星儿一想到这，竟怔怔地流下泪来。转念又一想：水云跟自己青梅竹马，自小儿一块长大，十几年的情意非比寻常，他怎么会抛弃自己呢？应该对他有信心啊！
忽又想：两个儿都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但却从未说过“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没有承诺，没有誓言，水云根本就没有必要喜欢自己一辈子啊。想到这，星儿又急了。
突然，她冒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没有回来看我，我为什么不能去看他呢？一想到这，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可以与水云在一起，以慰一个月来的相思之苦；忧的是最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更重要的是眼睛不便，却又如何找到水云呢？
但找水云的念头逐渐膨胀，最后充满了整个胸臆。她决定了，无论如何，明天要去镇上找他。
第二天，她上了去小镇的三轮车。车上有人见她是个盲人，主动让座位给她。她连声道谢。车上她问起镇上高中学校在哪里，有人详细告诉了她。有人问：“你去找谁啊？”星儿回答说：“找我哥哥。”心里说：“水云本来就是我哥哥啊。”
车在镇上的大街一处停了下来，乘客纷纷下车。星儿站在人群里，茫然四顾，不由有些害怕。虽有人告诉她学校怎么走，但她看不见，实在是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