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山深处那些穷苦山民都是怎么生活的






那天歪疤跟着其他社员,从公社粮站挑了批救济粮回来。
快进村时,这家伙竟然在桥头摔了一跤。虽然他反应快,及时把箩篼按住。却还是有不少麦子泼撒出来,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
这些救济粮多金贵啊?竟然被这家伙糟蹋掉那么多麦子,谁看着不心疼,谁看着不可惜啊?所以队长当时怒不可遏地冲过去,狠狠地踢了他两脚,臭骂了他半天。然后当众做出决定,要罚他当晚不准吃饭。
当时山里刚办起人民公社。各生产队都流行开食堂,吃大锅饭。所以队长要惩罚歪疤,不准他吃晚饭,那天傍晚他可就真地没饭吃了。
现在的人肯定会想:才不怕呢;你不准我吃饭,我还不会自己做啊?
答案是不行的。因为那时刚办起食堂来。各家灶台都砸烂了,锅碗瓢盆都收走了。你屋里子,连根柴草都没有,连撮米面都找不到,还怎么做饭吃啊?
所以那天傍晚歪疤实在饿得不行,还是只能到食堂里去找东西吃。
你不准我吃饭。我去食堂里找些菜根、找些残羹剩菜、翻些面渣碎锅巴来充充饥,总该可以吧?
他们那食堂,原先是座观音庙。后来那些菩萨全被砸烂捣毁了,几个僧人,也都还俗了。现在,只能从那些彩栋雕梁、飞甍挑檐、以及柱头上那些楹联,还可以看出来,这里曾经是座规模还算不小的庙宇。
那天歪疤进到食堂里时,厢房屋檐下,还有群男人坐着抽烟,聊天。
歪疤没理他们,饥肠辘辘地进到大殿屋子里,开始到处搜寻着能填肚子的东西。
那天食堂里做的,是馒头稀饭,配着山里特有的圆根酸菜汤。现在馒头已经被大家吃光了。酸菜盆子,重叠着翻盖到灶台边,连水都滴干了。
后面那张八仙桌上,还摆放着个装盛稀饭用的大海桶。
这种大海桶,不知是哪个干部头脑发热,派人做出来的。
它是木板做的,是用粗篾条箍起来的。他看着比人还高,要二三个社员拉着手,才环抱得过来。这种大海桶,要装多少稀饭,能盛多少汤啊?
那天歪疤爬到八仙桌子上,看到大海桶里面,还残留着好些稠汤稀糊。
——稀饭装在木桶里,怎么舀,都会有稠汤稀糊、连着饭粒残留下来。
歪疤看到这大海桶还没洗,就知道他的晚饭总算有着落了!
里面那些稠汤稀糊,那些饭粒,全部收集起来,起码有两三碗之多吧?
虽然稀饭不经饱,但两三碗稀饭吃下去,也算是顿晚饭了。
所以歪疤很快找来木勺,站到八仙桌上,爬到大海桶旁边,开始吃饭了。
他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将里面那些稠汤稀糊、那些冰冷饭粒,刮舀起来,饥肠辘辘地吃将下去。
他舀一勺,吃一口;刮一下,舔一嘴;准备用着这种精细清洗方式,将所有残遗稀饭刮干净,舀干净,tian食干净!
他拿着木勺,不断围着大海桶转着圈儿,将稠汤稀糊,连着饭粒,刮舀起来,送到嘴里。
他专心致志地刮舀着,津津有味地tian食着。很快就将上面那些稀饭舀食干净了。这时他感觉还很饿。而桶壁下方,还黏着很多稠汤稀糊。桶底,还汪积着稀饭呢。
大海桶太深了。他站到八仙桌上,拿着木勺,怎么伸着手都够不着。于是他找到根板凳,垫到八仙桌上。然后踩到上面,继续爬到大海桶上,不断舀食着稀饭。
外面那群社员,知道歪疤躲在里面刮食稀饭。却没人太在意。他们都知道,歪疤没吃着晚饭,还饿着肚子。他想刮点残遗稀饭来吃,没什么不行的。反正大海桶里那些稠汤稀糊没人要。不吃,也只会洗来做潲水。何况他们都是平民老百姓,不是厨师队干部,谁去管别人的闲事啊。所以他们坐在檐坎边,继续抽着烟,聊着天,摆着龙门阵。
过了没多久,有两个家伙觉得口渴,进到食堂里来,想舀瓢凉水喝。
这时歪疤还踩垫着板凳,爬伏在大海桶上,专心致志地刮舀着稀饭。
他只顾着吃饭,才不关心谁进到大殿里来舀水喝呢。
那两个社员拿着葫芦瓢,从水缸里舀着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然后就准备离开了。他们离开时,看到歪疤还撅着屁股,爬伏到大海桶旁边,在舀刮稀饭吃。
他那形像,看着很不雅观,很搞笑,让人忍不住想过去捉弄一下他。
这两个社员平时就爱欺负人,是那种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歪疤聚精会神地舀食着稀饭,哪知道他们在身后搞鬼啊?
两个家伙见有机可乘,悄悄走过去,趁其不备,猛地抱着双脚一掀,将歪疤推到大海桶里去了。
他们看着歪疤摔到大海桶里,很得意,哈哈大笑着,跑到外面去,跟大家宣扬起他们的丰功伟绩来。
歪疤突然被人掀进大海桶里,摔得并不疼。只是感觉很恼火,很气愤。他很想立即翻身爬站爬起来,臭骂那两个家伙几句。可大海桶里又稀又滑,就像抹着层黄油似的。他哪里翻爬得出来啊。
这时,他浑身都黏着稠汤稀糊。而周围桶底桶壁上,还有许多稀饭没吃着。
所以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吃饭要紧,还是觉得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毕竟那两个社员是在跟他开玩笑,只是想捉弄他。既然如此,又何必跟他们计较呢?
所以他什么话都没说,继续爬在大海桶里吃稀饭。此时那把木勺已经掉落到外面了。所以他只能爬伏在饭桶里,像狗似的,tian食周围那些稠汤稀糊。
就在这时候,厨师老麻子回来了。
他刚跨进院落,就听到那帮社员在说歪疤,说他在舔稀饭吃,还掉到大海桶里去了。
老麻子听着不对劲,赶紧过去询问大家,食堂里出什么事了。
那群社员这才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讲起了歪疤在里面找饭吃的事来。
老麻子一听就火大了,觉得这件事不能等闲处之,得好好收拾下歪疤才行。
今天傍晚,队长不让歪疤吃饭,明明就是要惩罚他嘛。谁知这家伙竟然想到办法,自己跑到食堂里来tian剩稀饭吃。这种行为,怎么说都有违队长惩罚他的初衷。
老麻子作为食堂主管,没看管好自己的地盘,难免有失职嫌疑。
他让歪疤有机可乘,能吃到稀饭,怎么说都算是种过失吧?
而且那大海桶是大家用来盛稀饭的嘛。现在倒好,这家伙连鞋子都没脱,穿着身破烂衣服,就爬到里面去了。爬到大海桶里去tian稀饭吃。那情形,谁想起来,就觉得腌臢,都觉得恶心。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他要是不好好教训歪疤一顿,还怎么跟队长交待啊?他要是不杀鸡儆猴,让歪疤吃顿皮肉之苦,怎么对得起全村老少爷们儿啊?
所以老麻子腾地冒出股无名火来,转过身子,就高声谩骂着,冲进大殿里去了。
那些社员感觉事态严重,纷纷跟着他进到大殿里来,想看看热闹。
歪疤爬伏在大海桶里,已经听到老麻子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了。
听着他那雷公似地叫骂声,歪疤感到很害怕,很想迅速爬出去,找机会逃走。可那些稠汤稀饭,就像抹着黄油似的,他哪里爬得出去啊!
他想掀倒大海桶爬出去。可那大海桶要是摔落下去,砸到地面,肯定会摔成几瓣的。这么稀罕、这么珍贵个大海桶,要是摔烂了,他这穷光蛋哪里赔得起啊?
而且他从八仙桌上高高地摔落下去,也肯定会摔伤,摔残废的。他这老光棍要是摔残废了,以后谁来养活他,谁来照顾他啊?
这样想来,还是别冒险,别犯傻的好。
所以他就像掉到陷阱里的猎物,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老麻子来收拾他了。
老麻子满腔怒火地冲到食堂里,并没听到大海桶里有什么异常动静。他踩着凳子,爬到八仙桌上,才看到歪疤蹲伏在桶底,可怜楚楚地望着他。
这家伙衣着破烂,浑身黏糊着稠汤稀饭,那模样,看着既可怜,又狼狈。
可当时老麻子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啊。所以他看着歪疤,暴跳如雷地谩骂着,伸着拳头就要去打他。可大海桶实在太深了,实在太大了。他从这边打,歪疤往那边躲;他绕到那边,歪疤又爬到这边来了。老麻子绕了半天,就是打不着歪疤。心里那股恶气,也就越燃越大,越烧越旺了。
于是他跳下八仙桌,想去找根长棍子来,把这家伙打个半死!
这老麻子可是个厉害角色。他辈份高,资格老,家族势力大。在村里就像个土皇帝似的。普通人根本不敢随便招惹他。
还有就是因他是个厨师。在那个年代,没点家族势力,没点关系后台,你还真当不了厨师。这厨师,可管着食堂,可管着全村伙食呢。所以他虽然不是队干部,却跟队干部一样,很有权势。是轻易得罪不起的。他高兴起来,可以给你多添点饭,多舀几片肉。要是得罪到他,饭菜分量就舀得少,清汤寡水地就把你打发了。
所以这老麻子作威作福惯了。骂起人来,嘴里毫无遮拦。打起人来,就跟谁掀了他家祖坟似的。
所以那帮社员一看到他要出去找棍子,就知道事态严重了。要是真让他找到棍子,还不把歪疤打个半死啊?要是弄不好,闹出人命来,可就更麻烦了。
所以大家看着他要去抄家伙,赶紧拉着他,好言好语地劝阻起来。
其他社员怕歪疤吃亏,赶紧爬到桌面上,慢慢扳倒大海桶,把他放出来。
歪疤很聪明,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他爬出来,跳到地面上,立即夺路而逃,很快就狸猫似地逃得不知去向了。
老麻子不甘心,还想冲出去追他,却被大家抱着身子,给劝住了。
大家围着他,陪着笑脸,帮着歪疤说了很多好话,他那股恶气,才慢慢平息了。
还有三个社员为了息事宁人,赶紧将大海桶抬到池塘里去,涮洗得干干净净的。
歪疤逃出去后,还怕老麻子追到家里去找他算帐。所以他不敢回家,只能战战兢兢地躲藏到柴垛后面,想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过了没多久,就有个社员从食堂里走出来,准备回家。
歪疤看到他,赶紧招着手,把他叫到柴垛后面,向他打探起情况来。
那社员这才告诉他,说老麻子被大劝了半天,已经气消了。现在他已经回家去了。看情形,应该不会再跑到歪疤家里去找他的麻烦。
歪疤听到他这么说,这才知道安全了。他那颗悬吊着的心,也终于落下来了。于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谢过那位社员,站起身子,抄着小路回家了。
他虽然感觉还有些饿意,但肚子里总算是装着食物了。
他吃掉那么多稀饭,应该有六七分饱了吧。
有这些食物垫底,今晚就不会空着肚子睡觉了。
所以他感觉就像吃了顿晚饭似的。
——只是这顿晚饭没吃饱而已。
这样想来,他便心满意足了,便感觉很幸福、很开心了。
所以他走在田埂路上,心情很好,甚至还哼唱起革命歌曲来了。
那愉悦情形,就像他刚吃了顿喜酒回来似的。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3 19:38:13 +0800 CST  
罗铁八那些天老拉肚子,怎么都治不好,就是个不祥之兆。
所以后来人们说,他之所以会死,主要是太顾家,太小气了。如果他得了病,能及时到公社医院去捡两副药,能请着假,在家里多休息两天,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他舍不得花钱,不想耽搁劳动,影响挣工分。所以他只是收工后,到邻村去找那大队赤脚医生捡了两副草药。那赤脚医生给人开药,价钱收得很低,甚至还能赊帐。只是那医术实在不敢恭维。所以罗铁八吃了他的药,一个多星期,肚子还没治好呢。
初七那天,他不小心喝着点冷水,病情竟然加重了。一个晚上,他连着上了好几次茅厕,人都快拉虚脱了。所以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就像突然瘦了十几斤似的,连眼眶都陷下去了,连颧骨都突出来了。整个人看着面黄饥瘦的。他到水沟边去洗菜,走起来拖拖沓沓、有气无力的。仿佛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将他刮倒似的。
两个邻居老人看着他病怏怏的,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他们劝他请个假,好好休息两天,不要再出工了。可罗铁八却听不进去。他家庭负累重,老老小小的,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哪能随便请假啊。请一天假,就少一天工分,就要减一份粮食,谁哪舍得啊?何况那两天生产队没重活,只是在山里薅包谷草。薅包谷草,很轻闲,即使拖着病弱身体,也应付得过来。所以吃过早饭后,他还是扛着锄头,跟着大家出工了。
六月初,包谷已经长到齐腰深了。炎炎烈日,晒得山里像烘炉似的。大家戴着草帽,挥着锄头,边薅草干活,边拉着拉家常,摆着龙门阵。有些社员高声喊叫着,说着混话粗话,跟人逗趣寻开心。有些社员社员抓着碎泥巴细枝秆,彼此打骂嬉戏着,就像是群长不大的老孩子似的。山野庄稼地里,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像群鸟雀被突然惊飞起来,又很快飞走消失掉了。
当然,不是每个社员都有心情说笑。罗铁八那天就毫无情致,看着瘟头瘟脑的。他自顾埋着头,薅着草,跟谁都没话说。谁想跟他搭腔,他都爱理不理的。就像周围那些社员全都不存在似的。
罗铁八老实本分,做事踏实。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哪里干活,都不会偷奸耍懒。所以他虽然病得很严重,可薅起杂草来,却跟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病体虚弱,薅不了多久,就要拄着锄把,站着休息一会儿。每隔段时间,就得赶紧撂下锄头,跑到附近野草灌木丛里去拉拉屎。
大家看着他老是跑出去拉屎,难免会拿他逗趣寻开心。刚才他躲到灌木丛里,就有两个家伙甩着碎泥巴过来打他。有块湿泥巴不偏不倚正巧砸到他脖颈上,疼得跟火烧似的。罗铁八很生气,提着裤子,探出脑袋来,毫不客气地臭骂了几句。
那些社员才不管他骂什么呢。他们拄着锄头,站在包谷地里,个个满脸坏笑地看着他,全都像是嫌疑人。罗铁八拿不准到底是那两个家伙在打他,自然不敢随意乱骂。大家都是亲戚邻居,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人,他还真不能太小心眼儿。何况他们打他,并不是想欺负他。只是闲得无聊,想找人逗趣寻开心而已。所以他探出头来,骂了几句,也就悻悻作罢了。
然后他继续蹲着身子,躲在灌木丛里拉屎。由于担心还有人拿泥巴石块儿来打他,他不敢蹲得太久。很快他就匆匆拉完稀屎,站起身子,重新回到包谷地里,继续接着薅草。
这次拉屎,拉得很逼屈,很不尽兴。所以他回到包谷地里,没隔多久,肚子又稀哩哗啦地闹腾起来了。他本来还想再忍忍的。可越忍,肚子疼痛得越厉害。仿佛那些稀汤黄水就快要漏泄出来了。他怕把稀屎拉到裤阿裆里,赶紧插着锄头,躬着腰,紧捂着肚子,急慌慌地跑出去。这次他想跑远点,躲着那帮可恶的家伙。所以他跑出包谷地,踩着野草乱石,直接朝着前面那片小树林冲过去。
大家看着他跑得狗急猴慌的,忍不住纷纷说着酸话浑话,打趣起他来。有人说他像是故意装病,有人说他偷奸躲懒,有人说他懒牛懒马屎尿多,有人说他跑得比头老公猪还快,有人说他现在应该去参加公社运动会……
罗铁八懒得理会这帮家伙,捂着肚子,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树林里。
这里距离包谷地比较远。那帮家伙再可恶,再想使坏,都没办法再打到他。所以他跑进树林里,随便拣片空地,就迫不及待地脱掉裤子,撅着屁股,噼哩噗噜地拉起稀屎来。
这是片松树杂木林。有些树木很高大,有些灌木很矮小。有松树、山楂树,还有好几株映山红。那些映山红,花朵开得五彩缤纷的,煞是美艳,热闹。几只蜜蜂围着花枝低翔着,嗡嗡营营的。几只野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嘁嘁喳喳地鸣叫着。
周围那些树叶都被太阳晒卷边儿了,微微泛着灰背,看着灰蒙蒙的,有些发暗,发蔫儿。
空气里,弥散着股温热、潮湿、微微带着焦苦青涩味儿的山野气息。
罗铁八连着拉了几天肚子,身体很虚弱,连蹲着身子都觉得累。仿佛双腿就快承受不住他身体重量了。所以他蹲到灌木丛旁边,双手拉扯着树枝,以减轻身体重量。
地面铺积着大量枯枝腐叶。双脚踩陷进去,连身体都矮了两三寸。所以他边拉,边挪着身体,以避免屁股接触到稀屎,或者有屎星子溅到尻子上。
这里没人取笑他,没人捉弄他,让他能舒舒服服地拉个痛快。
这里清静凉爽,环境幽雅,比蹲在他家那间破烂茅厕里还舒适,还惬意呢。
他蹲着身子,总感觉像没拉完,没拉干净似的。所以他迟迟不愿站起身子来。没多久就感觉脑子里犯着迷糊,有些懵懵懂懂的,仿佛就快要睡着了。
这种似梦似醒的迷糊状态,正巧给了林子里那头豹子偷袭机会。
那天,附近树林里,有头豹子在觅食。豹子都是独行侠,性情孤僻,很少成双成对地出现。它们在山林里觅食,大都只会捕捉个头比较小的猎物。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特别是成人。除非有老人、有孩子落单,给了它们可乘之机。否则它们是不会冒险的。它们看到人类,就像看到天敌似的,经常会绕着道远远地走开。
那天包谷地里有许多社员。他们人多势众,喧腾热闹,看着就不敢招惹。所以那头豹子游荡过来,再饿,都不敢打吃人的主意。它充其量只能躲着身子,满眼贪婪、充满无限期待地看看那群薅草村民。然后它便很无奈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了。
谁知它没走多远,就看到罗铁八了。那倒霉蛋,正蹲着身子,撅着屁股,在灌木丛后面拉屎呢。这片杂木林,荒蛮幽僻,枝叶茂密,很适合它隐藏着身子,搞突然偷袭。这里距离包谷地比较远,那帮社员即便听到异常响动,也没法及时赶过来。罗铁八瘦得跟头野猴子似的,它完全有能力将他叼走。最要紧的,是这头豹子很久没捕捉到猎物,已经饥肠辘辘地饿得实在不行了。在这种情形下,它怎么可能错失机会,放过他啊。
所以这头豹子很快躲藏到野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躬腰蹑脚地朝着罗铁八赶过来了。
树林里到处都是枯枝腐叶。它再小心,再谨慎,都难免会踩出些窸窣微响来。可惜这些轻微声响,都被鸟雀啁啾声湮没了,都被阵阵松涛声给混淆了。
罗铁八从来不打猎,没有捕猎经验,也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猎物。所以他没法像老猎人那样,光凭着风向,就能嗅闻到野兽身上那种腥膻臊臭气,并及时做出有效防范来。
所以在那头豹子眼里,他就跟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所以那头豹子很快就悄无声息地赶到他身边来了。
那头豹子赶到他身边,跃起身子,一下就将罗铁八扑倒了。
罗铁八感觉眼前一黑,有团斑斓皮毛倏然闪过,他那脖颈就被豹子咬住了。
他被咬着喉颈,根本发不出呼救声来。他病情沉重,手脚瘫软无力,怎么反抗挣扎都无济于事。他想站起身子,可怎么抓刨跐踩都站不起来。他没办法呼吸,出不了气,憋得脸膛紫红,眼睛都快鼓出来了,就跟吊死鬼似的。
罗铁八徒劳无益地挣扎着,没过多久就昏厥断气了。
那头豹子偷袭得手,很快就悄然无声地将罗铁八拖走了。
那些社员根本没听到声响,自然不知道树林出事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及时赶过来救罗铁八呢?直到过了很久,大家都没看到罗铁八从树林里走出来,才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队长很恼怒,以为他躲在树林里偷懒睡觉去了。所以他很快派出两个社员,要他们到树林里去找他,赶紧把他给揪出来。
两个社员进到树林里,没有找到罗铁八。却看到树丛旁边,有滩新鲜稀屎,周围滴沥着许多鲜血。满地枯枝腐叶,被踩踏得很零乱,像刚被翻耙过似的。有几处地方,连新鲜泥壤都跐刨出来了,上面还印着野兽足迹呢。
他俩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冲出树林,冲着庄稼地里那些社员失慌打颤地呼喊起来。
大家听到呼喊声,赶紧提着锄头,呼喊吆喝着,像群野人似地冲到树林里来了。
他们进到树林里,看到这惨案现场,知道罗铁八肯定遭到野兽袭击了。他现在连人影都看不到,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队长感觉事态严重,赶紧组织人手,到处扒着野草灌木丛,仔细搜寻起来。很快,就有社员在不远处那棵山楂树上,找到了罗铁八那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那头豹子起初还有些恋食,不想就此离去。后来听到众声呼喊,听到有杂沓脚步声冲过来,这才有些害怕,赶紧丢下猎物,神色慌张地逃走了。
所以这时大家看到的,只是罗铁八那具体温犹存、血污狼藉的残破尸体。
那头豹子,吃掉他身上不少肉,咬得他大腿肚腹处骨肉模糊、鲜血淋淋的,连肠子都流出来了。
那些肠子染着粪屎鲜血,一大嘟噜地盘结纡绕着,像藤蔓葡萄似地悬挂在树枝上。
下面那些枯枝腐叶滴沥着许多鲜血,就像泼撒着一大片红油漆似的。
空气溽热,潮湿。树林里弥漫着股很浓郁很黏稠的血腥味儿。大家看到这惨烈情形,闻到这股子血腥味儿,个个心里都很难爱,都很悲痛,也都很害怕。
有些女社员胆子小,看着这血腥场面,吓得连那棵山楂树都不敢靠近。
当然大家再惊怵,再害怕,都不能将罗铁八那具残尸弃置在树枝上。
所以很快就有社员硬着头皮,爬到山楂树上,联着手,一起扯着衣服裤腿布腰带,将罗铁八小心翼翼地拖抱到地面上来。
然后有人赶紧脱掉衣衫,盖裹着尸体,就近扯来几根藤蔓,将他仔细捆绑起来。
然后大家做了副简易担架,把罗铁八搬上去,抬着他,前呼后涌地呼喊着下山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3 19:39:06 +0800 CST  
那次,妈妈带着我到山里去吃喜酒。回来时,顺路到三舅婆家里去做客。
我们是吃完喜酒去的,所以那天晚上并没在她家吃饭。三舅婆想留我们在她家多玩两天,妈妈却执意不肯。无论三舅婆怎么挽留,都说第二天早上一定要回去。三舅婆留不住妈妈,只好作罢了。所以第二天凌晨,天才麻麻亮,她就起来做早饭了。
妈妈起床后,带着我,进到灶房里,坐到灶门前,边烧火,边陪三舅婆聊天。
三舅婆家没有小孩子。我找不着玩伴儿,只能坐到妈妈身边,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截包谷秆儿。
寒冬腊月天,气候严寒。妈妈烧着草把,不断将草火灰夹出来给我烤。这些草火灰,红得像炭火似的。可夹出灶堂,一遇到冷空气,就慢慢熄灭掉了。所以想烤火,得不断从灶膛里夹些草火灰出来,添到面前才行。
我坐在灶膛前,烤着火,什么话都不说。妈妈她们聊天时说的那些话,讲的那些事,我丝毫不感兴趣。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烤火,只是不断摆弄着手里两截包谷秆,显得很无聊,很沉闷。
不知过了多久,才透过窗棂,看到太阳从山边升腾起来了。
山区和平原地区,早晨太阳出来的时间可不一样。平原地区,天亮后没多久,太阳就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山区,天亮后,总要等很久,太阳才会从山顶慢慢升起来。有些深山沟谷地区,太阳升得更晚。我大姑妈他们那个村子,每天都快要到中午了,才看得到太阳。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就早早地落山了。
三舅婆她们这里,太阳一大早就能升起来,还算是地势比较高的。
妈妈看到阳光,就要我到外面去烤太阳。她觉得外面孩子多,热闹,我出去跟大家玩儿,比闷声不响地坐在灶房好得多。
三舅婆她们村子里那些孩子,我谁都不认识,出去能跟谁玩啊?
可坐在这间被柴烟熏得很黑、到处结满废旧蜘蛛网的老灶房里,又实在闷得慌。
所以听了妈妈的话,我独自站起身子,怏怏然,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去了。
三舅婆家旁边,有片被几栋破烂茅草房半包围着的空地。空地周围堆摞着大量松毛枝柴,连空气都弥散着股焦草松油味儿。
这里有房舍院墙挡着凛冽寒风,还真是片烤太阳的风水宝地呢。
这时空地周围已经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不少村民了。
那个年代,山里人都穿得很破烂。所有衣服都缝满补巴。有些衣服裤子,补巴多得甚至都数不过来。有些村民,寒冬腊月天连件棉袄都穿不起。他们随身裹着几件破烂衣服,在腰间绑着条麻绳,就算御寒了。
这些村民皮肤黧黑,个个蓬头垢面的。他们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手腕脖颈处那些污黑油垢,厚得连篾刀都割砍不进去。
很多村民头发衣服里都长满虱子,整天浑身乱痒痒,经常这里抓,那里挠的,显得很不安分。
这时太阳刚升起来,照得周围鲜亮堂堂的,看着好像很温暖。可实际上,这些阳光照到身上冷冰冰凉飕飕的,跟有没有阳光,毫无差别。
所以大家虽然烤着太阳,却还是冻得手脚冰凉。个个筒着手,缩着脖颈,不断跺着腿脚,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当然,大家看着周围那些金灿灿的阳光,还是能感觉到些许心理温度的。
而且谁都知道,早晨的太阳,总是越烤越舒坦,越烤越暖和的。所以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很有耐心地、不慌不急地守候着那份逐渐温暖起来的美好享受。
男人们抽着草烟,聊着天,彼此开着粗俗玩笑,不时发出阵阵轰笑声。
妇女们有的戴着顶针,在仔仔细细地纳鞋底;有的摆着针线笸箩,在缝补着各种破烂衣服;有的摇着竹转手,在绩着新麻线;有的拿着断齿破梳子,在梳理着枯黄散乱的头发……
有个老妇人撩起破烂衣襟,袒露着对干瘪乳阿房,在给孩子喂奶。
有个老爷爷,解开纽扣裤腰带,翻着衣襟裤裆,专心致志地捉逮着虱子,掐挤着虱蛋,对周围各种嬉笑吵闹声漠不关心。
他掐死了很多虱子,捏爆了很多虱卵,挤得手指甲上污血淋漓残尸狼藉的,看着尽是虱肉、虱皮、虱蛋壳儿。
孩子们手脚长满冻疮,脸蛋皴裂,看着红通通、脏兮兮的,就像擦着两团胭脂似。
他们不怕冷,在人群里钻来跑去嬉戏着,玩得不亦乐乎。
我小时候很腼腆,很害羞。在陌生环境里经常哑巴似地不爱说话。也不善于跟人交流。所以这帮孩子玩得再起劲儿,我都没想到要参加进去。
我独自走到草垛旁,紧挨着个纳鞋底的老婆婆,坐到根粗枝柴上。
这时有个男人背着婴儿过来了。那婴儿裹在襁褓里,不断抓手蹬腿地号哭着,好像有麦芒针尖扎着她似的。男人却不会哄孩子,也懒得理会她。他才不管小家伙哭闹得多厉害呢。他只是不断跺着腿脚,摇晃着身子,好像很想把小家伙摇睡着似的。他可能刚起来不久,有些犯烟隐。所以边摇晃着孩子,边掏出烟叶,想卷支烟来抽抽。
小婴儿号哭得声嘶力竭的,让旁边那群妇人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前面那老婆婆高声责怪起来:“哪有像你这样带孩子的?娃儿哭闹得这么凶,也不会放下来看看?”
一个妇人跟着说:“是不是饿了,想吃奶?你婆娘早上起来,有没有给他喂过奶嘛?”
男人这才赶紧回答说:“吃过呢嘛,刚刚我婆娘给她喂过奶,我才背出来烤太阳的。”
“大概可能是想屙屎了。你把她放下来,掂掂屎,看看她还哭不哭嘛。”
男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小家伙要拉屎了。于是他赶紧解开布条,把婴儿从襁褓里抱出来。然后蹲着身子,很生硬地抱着她,抽着烟,喷云吐雾地把起屎来。这么一把,小家伙就安静了,也不再恣意哭闹了。还很快噼哩噗噜地拉出滩黄中带绿的臭粑粑来。
这时,各家的鸡,都在附近找食吃。它们看到有孩子拉屎,就像看到早餐似的,赶紧飞扑着翅膀,急慌慌地跑过来,想要啄屎吃。男人很讨厌这些鸡群。看着它们想跑过来,连忙踢出几块石子,恶狠狠地把它们全部轰走了。
这时,有只老态龙钟、瘦骨嶙峋的大黄狗,也卟嗒卟嗒地赶过来了。
男人看到大黄狗,就像看着老朋友似的,赶紧招呼道:“阿黄,快点过来,这里有粑粑!”
大黄狗听到呼唤,摇头晃脑地赶到他身边。然后就低着头,迫不及待地tian舔食着那滩婴儿绿屎。小孩子拉粑粑 ,自然不多,所以它两口就吃完了。然后它抬起头来,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男人,好像还想让孩子再拉点屎出来似的。
男人见婴儿拉完屎,就势抬起她那两瓣小屁股,对着大黄狗。
大黄狗见状,赶紧伸着腥红舌头,很细致、很体贴地tian舐起婴儿屁股来!
孩子拉完屎,把狗叫过来舔屁股。这新奇景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一般来说,小孩子看到狗靠近,都很害怕。有些小孩儿看到狗狗,还会赶紧躲着身子,吓得哇哇大哭。可那婴儿却很胆大。大黄狗tian舐着她屁股,她竟然毫不在意。还能自顾抓手蹬腿地玩耍着,好像很享受似的。
大黄狗将婴儿屁股舔干净后,那男人连屁股都不揩,直接就裹着襁褓,将孩子重新背将起来。
大黄狗这才低着头,不断闻嗅着,将地面上那些屎渍tian舐得干干净净的。
然后它才不断扔晃着尾巴,在人群里很随意转悠起来。我看到它转悠到我身边,很害怕,担心它会咬我。可这条狗却并不欺生。它对我这陌生孩子毫不在意。后来它甚至来到草垛旁,撑着前腿,坐到我身边,不断tian舐着嘴巴。
过了没多久,又有个男孩儿走到马槽边去拉野屎。他刚脱掉裤阿子,那群鸡便饥肠辘辘地飞跑过去了。大黄狗看到那群鸡有所行动,也急忙跑过去,想要分一杯羹。
一般来说,狗都很霸道。每次争屎吃,总会狺狺吠叫着,把那些鸡群毫不客气地赶走。这条大黄狗却很宽容。它跑过去,并没有赶走那些鸡。而是挤到鸡群里,争着舔屎吃。
那群鸡饿得厉害,围着屎堆,争先恐后地啄食着,几乎就快打起架来了。
那孩子怕鸡群争急了,不小心啄到屁股。赶紧站着身子,挪到旁边去,继续接着拉屎。那些鸡群还想跟过去,却被他捡着树枝,不断挥舞着,给赶跑了。而那条大黄狗,他却不赶。听任它继续站到他身后,埋着头吃屎。那些鸡群,每次试着想靠近,他都会挥舞着树枝,毫不客气地把它们赶走。
没多久,他就拉完屎了。然后直接躬着腰,把屁股撅将起来。大黄狗见状,赶紧伸着舌头,帮着他tian起屁股来。它刚tian了几下,那孩子就匆匆提起裤子,跑着跟其他孩子玩耍去了。
这个村子里所有孩子拉完屎后,都习惯让大黄狗帮着tian屁股?
这种稀罕事,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呢。
所以那孩子离开后,我赶紧站起身子,迅速冲进三舅婆家灶房里。然后我来妈妈身边,偎靠着她,满脸兴奋、神采奕奕地比划着,将刚才这番情形绘声绘色地讲述给她听。
妈妈看着我兴奋得小眼放光,满脸通红,忍不住顺势将我拉到她怀里。她在灶房里烧火,双手烤得热乎乎的。所以看着我脸蛋冻得冰冷,赶紧用手捂着我那小脸蛋,不无疼爱地说:“有什么好稀奇的,小时候你到舅婆家来,大黄狗还不是帮着你舔过屁股!”
然后妈妈才搂着我,看着三舅婆,很感慨地说道:“真没想到,那条大黄狗到现在还活着呢!”
前两年闹饥荒,人们到处打狗捉蛇掏耗子。所有能吃的东西,几乎都杀光吃尽了。大黄狗到现在还活着,没有被人捕食掉,还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呢。
三舅婆听着妈妈这么问,同样很感慨,忍不住向我们讲述起阿黄的各种故事来。
通过她们这番讲述,我才知道,这条大黄狗,在她们村子里人缘极好,全村老少都很喜爱它。
那些孩子,总喜欢带着它,到原野里去玩。有时他们会高声唆使着,让它去逮田鼠,追野兔,撵得那些野鸭子扑着翅膀,到处乱跑。有时还会将烂洋芋,碎圆根,远远地扔出去,让它奔跑着,屁颠屁颠地给叼回来。有时还会让它衔着筲箕,跟着到菜畦里去摘几个辣椒,扯两棵莴苣回来。
阿黄脾气好,无论小孩子怎么抱搂它,推搡它,拴绑它,甚至点着火烧它的毛,或者揪着尾巴,将它推进深水池塘里,它都从来不生气,更不会翻脸咬人。
那些老人独自进山砍柴、割荆棘、捞松毛,觉得孤独,也习惯将阿黄带在身边。
有一次,王婆婆带着阿黄,到韩家坝子去割刺梨。那韩家坝子,有长深沟渠,两旁沟坎长满野草芦苇,刺梨特别多。所以王婆婆埋着头,割得很用心。谁知没过多久,阿黄就狺狺狂吠起来,显得很狂躁,很不安分。王婆婆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站身子,想看个究竟。谁知她刚站起来,就看到前面草丛里,竟然有条蟒蛇在蚺蚺爬行着。她吓得魂飞魄散的,赶紧甩掉镰刀,连背篓刺梨都不要,就呼天喊地逃走了。
这件事被村民传开后,大家就更喜欢阿黄了。个个都觉得它是条既忠心,又老实,还能保护主子的好狗狗。
当然,阿黄最深得人心、最招村民们喜爱的,还是它经常能给那些孩子tian屁股。
它tian屁股很认真,很细致。不仅伤不着人,还tian舐得干干净净的。它tian完后,各家孩子连屁股都不用揩,提起裤子就走人了。
所以阿黄后来成了公众宠物,大家早把它当成是村里的一份子了。
之后再有孩子想剪它的毛,想拖拽着尾巴,将它掀进池塘里,总会有大人出面,斥责着制止住他们。
这样时间一久,连那些小孩子都不再随意作践阿黄了。
当然村子里人多。不能保证所有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对阿黄好。有阵子,几个小年青实在饿得不行,就偷偷打起了阿黄的主意。他们想将它骗到后山森林里去,杀来煮食掉。然后再骗大家说,阿黄被人偷走了。他们算盘打得很精,主意很绝妙。可惜保密工作没做好。在他们商良着怎么杀狗时,被其他孩子听到了。所以那天他们刚把阿黄骗进山,那群孩子就到处跟人宣扬,说某某某他们想杀阿黄。
几个老人听到消息,赶紧带着一大帮村民,追撵到山林里。这时那几个小青年已经用绳索勒着阿黄的脖颈,将它悬吊到皂角树上了。阿黄被勒得眼珠鼓突,腥热舌头伸出来,足有一拃多长!大家看到那情形,个个心疼不已,也气愤不已。所以很快就有人爬到树上,迅速解开绳索,将阿黄放到地面上来。
几个老人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他们围着那帮小青年,满脸义愤、指指戳戳、连打带骂地训斥起来。这些老人辈份高,岁数大,他动手教训人,谁敢顶嘴啊,谁敢反抗啊?他们要是敢有所不敬,周围那些社员冲过去,就能给他们顿暴打。
那帮小青年知道犯了大错,惹了众怒,不敢声张。只能规规纪纪地跪到老辈人面前,不断告罪讨饶,保证以后不再伤害阿黄。
这件事结束之后,全村人再穷,再饿,再想吃肉,都没人敢打阿黄的主意。
所以阿黄直到现在还活着。只是它年纪老迈,腿脚蹒跚,看着实在瘦得很可怜。
听着三舅婆这么说,连我都知道,那条大黄狗就快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了。
想到它即将不久于人世,我不禁有些伤感,很想再到外面去看看它。可惜这时饭菜都做好了。三舅婆摆着桌子,要我到后山菜地里去,把三舅公喊回来吃饭。
我把三舅公喊回来,大家围着饭桌,吃着那顿用腊肉火腿做出来的丰盛早餐。
吃完饭,妈妈带着我辞别舅公舅婆,准备翻山越岭地回家了。
离开村子时,我不禁四处张望起来,很想再看看那条大黄狗,跟它道个别。可惜我走出村子,走过山野,却再没看到它那蹒跚着的老迈身影。
两年后,我再次到三舅婆家作客,听说阿黄已经死掉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3 19:39:35 +0800 CST  
吃过晚饭,小芹背着弟弟,从她家灶房里走出来。
当时我们正竹林边跳土格子。小芹看到我们玩得起劲,就把弟弟背过来,说要跟我们一起玩儿。跳土格子,人越多,越热闹。所以我们都没拒绝她。于是她把弟弟放到旁边,捡了块破瓦片过来,开始跟着我们,从第一格逐级跳起来。
她弟弟还不到两岁,不会讲话,只能坐在旁边咿咿呀呀地乱叫一通。小孩子嘛,叫就叫呗。只要不哭不闹,谁去管他啊?所以小芹只顾着跟我们玩儿,我们只顾着跳土格子,谁都没心思理会他。
谁知没过多久,小家伙竟然无缘无故地哭起来。小芹见状,赶紧放下瓦片,过去抱着他,抚拍着,呜呜诳哄起来。她妈在灶房里煮猪潲,听着孩子哭闹,赶紧走到门口,喊着小芹,说她弟弟可能想拉屎了。小芹这才将他抱到树丛旁边,褪掉裤子,让他蹲着拉粑粑。然后她很快跑过来,继续跟着我们跳土格子。她弟弟很乖,就蹲身子,自己拉着粑粑。
竹林附近那些鸡群看着有孩子拉屎,赶紧飞扑着翅膀,急慌慌地跑过来了。
——以前生活穷苦,粮食稀缺。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粮食喂鸡啊。所以那些鸡群几乎整天饿着肚子,从早到晚都在外面啄食吃。只要看到孩子拉屎,经常会飞扑着翅膀,急慌慌地跑过来抢屎吃。
这些鸡群啄屎吃,经常会争得打架。有时它们啄得太急,还会将屎星子溅到屁股上。有时屎拉出来,还没掉到地上,它们就迫不急待地啄食起来。这种啄法,暗藏着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将屁股啄得鲜血淋淋的。
那时经常有孩子被鸡啄伤屁股,疼得惊嘶辣叫的,就像被蜜蜂蝎子螫着似的。所以有经验的孩子,每次拉野屎,都要提防着那些鸡群。只要看到它们靠近,都会赶紧挥舞着树枝,将它们撵走。经常要等拉完屎后,才会让它们去啄屎吃。
小芹她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哪里知道那些鸡群抢屎吃,有多穷凶极恶啊?所以他只顾蹲着拉屎,根本不会驱赶那些鸡群。小芹跟我们玩得正起劲儿,还真没注意到她弟弟屁股后面围着几只鸡。小家伙没管那些鸡,继续蹲着身子,慢条厮理地拉着臭粑粑。
很快小家伙就看到前面有簇野花,开得很鲜艳。于是他躬着腰,撅着屁股,想爬过去,把那朵野花采下来。
拉屎时,在鸡群面前撅高屁股,简直就是在找死嘛!这不是让鸡有啄屁股的机会吗?
当时小家伙屁股褶肉处,正巧黏着块臭屎星。有只母鸡看到屎,欣喜不已。直接抬起头,照着那屎星就啄将啄过去了!小孩子那屁股嫩得跟豆腐似的,哪经得起鸡啄啊?所以那母鸡伸头一啄,就将小屁股啄破了,流血了。
我们这边正跳得欢呢,他那边已经声嘶力竭地号哭起来了。小芹看到弟弟哭,还以为他被鸡群吓着了。于是赶紧跑过去,抓着树枝乱挥一气,把鸡群全部撵走。鸡群都撵走了,怎么他还继续号哭着,停不下来呢?她蹲下身子,才发现弟弟竟然被鸡群啄伤了。他那小屁股,血都流出来了。
这下惨了,她弟弟被鸡啄伤屁股了。要是被她妈看到,非揍她不可。所以小芹惊惶失措地抱着弟弟,赶紧抓着嫩草,帮他揩血擦屁股。她边擦,边捂着他嘴巴,低声喝斥着,要他别哭出声来。小家伙被母鸡啄伤屁股,血都流出来了,能不痛吗?能不哭吗?所以无论她怎么捂嘴,怎么低声喝斥,都无济于事。小家伙哭得惊嘶辣叫的,哭得撕心裂肺的。那号哭声,隔着几栋房子都听得见,哪里隐瞒得住啊。
这时她妈就在前面灶房里煮猪潲。她听到孩子那号哭声,感觉很不对劲儿。于是她赶紧从灶房里走出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芹做贼心虚,看着她妈走出来,就知道要挨打了。所以她妈刚走出灶房,她就放下弟弟,撒腿朝着原野里逃去。她妈看着情况不妙,赶紧跑过来查看情况。这一看,才发现她那宝贝儿子被鸡啄伤屁股了。那小屁股鲜血淋淋的,她这当妈的,能不心痛吗?能不愤怒吗?
以前农村妇女都有重男轻女思想。很多人都觉得儿子总比女儿金贵。女儿嘛,就是个赔钱货。养到十五六岁,还不是都要嫁出去?所以很多人养女儿,都不让她读书。很多人养女儿,都是用来做家务活的。很多人打起女儿来,就跟打贼似的。
小芹她妈看到宝贝儿子被鸡啄伤屁股,顿时火冒三丈。所以她高声怒骂着,顺手抄起根粗枝柴,就跑过去追打小芹。小芹拼命奔跑着,惊惶得像头小兔子似的。她年纪虽小,身体却很灵活。她妈是个中年妇人,跑得笨手笨脚的。所以她们奔跑追逐起来,谁都占不到上风。小芹总是没法甩掉她妈,逃之夭夭。她妈也老是追不着她,老是打不着她。
母女俩在原野里你追我逃地奔跑着。小芹很想逃走。她妈很想抓到她。小匠怎么都逃不掉。她妈怎么都抓不到她。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奔跑着。那情形,就像在演皮影戏似的。看着惊心动魄,其实毫无危机。看着很紧张,其实很安全。就像有颗炸弹,眼看着就要爆炸了,却就是听不到那声轰然巨响。就像有块大石头悬在头顶,看着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却就是落不下来。
这种追跑僵持状态没维持多久,她妈很快显出颓势来,就快要跑不动了。
这时小芹她奶奶背着猪草,从水磨坊那边走过来了。小芹看着奶奶,像看到救星似的,赶紧朝着她奔跑过去。奶奶看着媳妇又在追打孙女,赶紧高声喊叫着,制止起她来。
她妈追撵半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都气绿了。她知道,小芹要是跑到奶奶身后躲起来,就打不到她了。她追撵了半天,可不想就此罢休。她满腔怒火,可不想就此放过那小妮子。
这时老奶奶已经颤颤微微地赶过来了。小芹眼看就要跑到她身边了。她妈感觉很恼怒,有些失去理智。所以看着小芹想躲,赶紧甩着那根粗枝柴,直接朝着她砸打过去。小芹没想到她妈还会使出这种阴招。仓猝间,她根本来不及躲闪。那根粗枝柴飞甩过去,直接就砸到她额头上。小芹被砸破头皮,殷殷鲜血,很快流得半边脸都红了。她被鲜血迷着眼睛,视野不清,哪还能继续奔逃啊?她妈看到她满脸鲜血,知道失手了。所以她妈很慌张,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奶奶看着孙女鲜血如流,很心疼地责斥了媳妇几句。然后婆媳两人赶紧跑过去,很紧张地查看了一下。还好小芹伤得并不重,只是头皮砸破了。她妈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小芹被砸得满脸鲜血,她哪还能继续打她啊。所以这妇人气咻咻地骂了她两句,就转身走回来了。毕竟她还要过来照顾那宝贝儿子呢。她奶奶很心疼小芹,赶紧扯下块破烂补巴,捂着额头,把她带回来。
以前山里孩子受伤流血,都习惯用土办法来堙血疗伤。如果伤口较小,就扯些巴地草,塞到嘴里嚼烂了,敷到伤口上。要是伤口较大,就抓些草火灰、香炉灰,用来敷着伤口,慢慢止血。
所以老奶奶将小芹拉到灶房里,赶紧抓起草火灰,敷到她额头上。小芹半躺在奶奶怀里,放声号哭着。奶奶很爱这孙女,很心疼她。所以她边安慰着,边不断抓着草火灰,给她敷伤口。那伤口很大,血流得很快。草火灰敷上去,很快就被染红,很快就有血流出来了。奶奶见状,赶紧要小芹闭着眼睛。然后抓起一大把草灰,轻轻敷按到她额头,就是不松手。这样过了没多久,那伤口才慢慢停住流血了。
之后很多天,小芹那额头都是浮肿着的,周围泛着青紫色。那伤口处,依然残留着草火灰,就像顶着堆糖鸡屎似的。过了很久,那些草火灰才慢慢掉落了。那伤口,也慢慢痊愈了。
从此她额头处便留着道永久性疤痕,看起来像是道浅色胎记似的。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4 06:38:13 +0800 CST  
那天傍晚,下着鹅毛大雪。
小棋子帮着队长家劈柴,看着时候不早,赶紧放下斧头。然后隔着院墙,跟队长他那老婆打了声招呼,就忽匆匆地朝着家里赶去。
那阵子,母亲病得很重。现在下着大雪,天气这么冷,不知她会冻成什么样。所以小棋子冒着漫天飞雪,朝着家里赶去,心里难免有些着急。
小棋子父亲死得早,母亲身体很差,能把他含辛茹苦地拉扯大,还真是不容易啊。
这些年,他们母子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贫穷,很艰难。
所以这孩子很孝顺,很懂事,小小年纪就能把母亲照顾得简直无微不至的。
那天他冒着满天风雪,急心火燎的,很快就赶回家了。
他家那栋腐敝茅草房,屋顶长满野草,墙壁撑着斜木檩料,裂缝处塞着麻团包谷壳,屋檐梁檩到处结满废旧蜘蛛网,看着比猪圈还破烂,比牛棚还简陋。
房舍没有院墙,所以小棋子赶到家门口,直接推开破烂柴扉,就进到屋子里去了。
他来到母亲房间里,看到里面连盆火都没生,整间屋子冷得像冰窖似的。
母亲蜷缩着身子,蓬头垢面地裹着破烂被子,靠着篾笆,冻得浑身瑟瑟发抖。
小棋子看着母亲那寒冷模样,急得眼泪水都快流出来了:“我妈呀,下这么大的雪,你咋连火都不生一盆哦?”
“下午吃完药,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现在才刚刚醒过来呢。”母亲看到孩子很高兴,嘴角竟然微微泛着几丝很苦涩的笑纹来。
然后这可怜妇人抖抖缩缩地拿掉被子,准备下来生盆火。
小棋子赶紧制止住她:“好好裹着被子,不要下来了,我去帮你生火。”
然后这孩子赶紧进到他房间里,把他那床破被子,和那张烂毯子抱过来,统统盖到母亲身上。
母亲看着他把被子毯子全抱过来,还真是犯急了:“棋儿,你把它们都抱过来,晚上你睡啥子嘛?”
“你不要管恁么多,先把身子捂热和再说。”
小棋子帮母亲盖好被子毯子,才转身进到灶房里去生火。他怕柴烟熏着母亲,没敢烧柴,而是将一大盆炭火爨燃了,端进来。他把热炭火放到床头,赶紧到灶房里去帮母亲煨药。他把药熬热,倒在碗里,端过来给母亲喝了。又去熬了些稀饭,端过来给母亲吃。母亲吃完药,喝完稀饭,天色已经黑尽了。
小棋子家里很穷,就两床破被子,两床烂毯子。他刚才把被子毯子都抱过来,晚上还怎么睡啊?所以母亲看着天已经黑了,就想把被子毯子取下来,让他抱到房间里去睡觉。
谁知他刚要扯被子,就被小棋子制止住了:“病都没好,揭啥子嘛?”
“棋儿,没得被子毯子,你今晚上咋个睡嘛!”
“我去灶房里头烤火。”
“烤火也不能烤一晚上嘛!”
“不要管恁么多,好好养你的病就是了。”小棋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转身离开了。
这两年,这孩子越长越大。说起话来,像是个小大人。做起事来,还真有几分主见。当然,也跟他爹一样,有点驴脾气。有时想劝都劝不住。
所以母亲看着他执意要把被子毯子让给自己,不好强行要他抱过去,只能想办法,让他去跟别人睡了。
“那你去跟小五哥哥挤一晚上嘛?”
“他家,打死我都不去!”小棋子赌气似地顶了一句,梗着头就离开了。
小五是他堂哥,他们父亲可是亲兄弟。可惜两家人关系并不好。他每次过去,婶婶都会摆出副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他来串门,就是想蹭饭吃,就是要借东西似的。连那小五哥哥都经常粗声恶语的,跟他说话,就跟喊狗吆猪似的。所以小棋子渐渐懂事后,几乎从来不主动到他家里去。
今晚他宁愿烤着火坐到天亮,也不会到婶婶家去,更不会跟小五挤着睡觉。
所以小棋子进到灶房里,开始着手烧爨起柴火来。这塘火,今晚要烤通宵,得烧块大树疙蔸才行。所以他拉开柴扉,冒着风雪,到屋子后面,去拖了块老树疙蔸进来。然后他架着老树疙蔸,搭着粗枝柴,塞着松毛,柴焰熊熊地烧起塘大火来。
然后他准备守着这塘熊熊柴火,渡过这漫漫寒夜。
外面,还下着大雪。这种天气滴水成冰,冻得人连穿着棉袄,盖着裘皮被褥,还嫌冷呢。小棋子抱手抱脚地坐在火塘边,烤着柴火,却感觉很暖和。
只是这漫漫寒夜,他哪能烤着柴火,枯坐到天亮啊?他上半天挖地,下半天帮队长家劈柴,已经累了整整一天了。所以他坐在火塘边,感觉很疲惫,很想睡觉。可家里没被子,没毯子,床板就铺着层稻草,叫他怎么睡啊?
不能进房睡觉,那烤着这塘熊熊柴火,将就着睡到灶门前,应该可以吧?
于是小棋子抱来两大捆稻草,铺到灶门前,准备烤着火睡觉。
可他很快发现,这样睡觉,还真不是个好办法。他烤着前胸,后背屁股冷得就像没穿衣服似的。他烤着后背,前胸腿胯冻得就像敷着层冰凌似的。
这种冰冷刺骨的寒意,着实让他很难睡得着。
而且他知道,这种睡法很容易冻坏身子,把人弄感冒。母亲已经病倒了,要是他也卧床不起,谁来料理家务啊?
于是他赶紧翻身爬起来,继续坐在火塘边烤火。
只是他困倦难耐,在火塘边没坐多久,就实在坚持不住了。
所以他站起身子,想随便走走,活动下筋骨,让头脑清醒清醒。
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纷纷,他可不想出去。
于是他很随意地在灶房里踱起步来。
没走几步,就看到角落里那头母猪,和它怀里那六头幼崽儿。
小棋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头母猪是他家最珍贵最值钱的牲畜。
那年这头母猪生了十胎,死了四个,还剩六头小猪崽儿。寒冬腊月天,猪圈里冷得不行,还真不能用来养猪崽儿。所以母亲垫着堆厚厚稻草,将母猪拴到灶房角落里来了。这里每天烧爨着柴火,烟熏火燎的,气温比猪圈里高多了。所以即便是隆冬腊月天,这几头小猪崽都活得健健康康的。
现在那群猪崽儿睡着厚软稻草,蜷缩在母猪怀里,正做着美梦呢。
小棋子看着这堆稻草猪窝,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个睡觉的好主意:他进到猪窝里去,跟这窝母猪幼崽睡在一起,不就不怕冷了吗?
这样一想,他便赶紧走过去,将里面几坨猪粪捡起来,扔到茅厕里。然后把那些被猪尿浸泡得骚臭烘烘的稻草抱出来扔掉。然后他把那两抱新鲜稻草铺进去,把猪窝垫得既厚实,又软和,就像铺着堆海棉似的。
然后他才把那些老树疙蔸粗柴柈子移过来,重新爨着火点燃,在猪窝前面烧起塘熊熊柴火来。
为了防止柴火将猪窝引燃,他用几张木板凳将猪窝围起来。
板凳围起来后,猪窝里那些稻草就显得很矮,被遮着柴火了。于是他又从外面抱来两捆稻草,将猪窝垫得更高些。
这时那塘柴火,已经哔哔剥剥地烧得很旺了。
小棋子这才爬到猪窝里去,烤着火,贴靠着母猪那温暖身体,开始睡觉了。
那母猪身躯庞大,毛粗皮厚,贴靠着它,感觉很温暖。那塘柴火,火苗烧得很大,烤得身体腿脚热乎乎的。如此一来,就不用冰火两重天,前热后凉的,冷得睡不着觉了。
小棋子感觉很满足,觉得这样贴靠着母猪,烤着火睡觉,还真不失为是个好办法。
所以他躺进猪窝里,感觉那堆稻又柔软,又暖和,很快就睡着了。
这孩子才十来岁,瞌睡好,夜晚经常连雷都打不醒。
他母亲瞌睡却很差,病怏怏的,还没睡到半夜,就想起来解手。
她没有棉袄,天气冷得要命,只能披着被子,裹紧身体,拿着盏煤油灯出来了。
她进到灶房里,看到角落里烧着堆熊熊柴火。儿子烤火,怎么不把枝柴树疙蔸烧到灶门前呢?他烧着塘熊熊柴火,怎么周围没看到人呢?怎么那些板凳倒在地上,都围到猪窝边去了?她觉得蹊跷,赶紧拿着煤油灯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她走到猪窝边,发现儿子竟然垫着稻草,跟那窝猪睡在一起!可能是怕冷吧,他跟母猪贴靠得很近,就像是抱着那头母猪睡觉。儿子身上就几件破烂衣服,即使抱着猪,烤着火,也应该很冷吧?这妇人突然觉得很感动,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下来了。她知道儿子很困,很累,所以并没有吵醒他。
她转过身子,轻手轻脚地进到茅厕里去解手。解完手,又轻手轻脚地重新走过来。
然后她取下一身上那床破烂被子,想悄悄盖到儿子身上。谁知小棋子很警觉,被子还没盖下去,就突然惊醒了。他看到母亲竟然解掉被子,要给他盖,赶紧翻爬起来。迅速抓起被子,重新披裹到母亲身上。
“做啥子嘛?你病都还没有好,又随便解被子,冻着了,咋整?”
“这么冷的,你盖着被子睡嘛。没得被子,咋个睡哦!”
这妇人还想推辞,还想辩解,还想把被子拿给儿子盖。可小棋子哪容得母亲重新把被子解下来啊!他将被子紧紧地裹到母亲身上,连推带搡地将她送到房间里。
他知道母亲很疼爱他,所以边走边开导劝慰着她。说家里穷得连盐巴都买不起,哪有钱看病?所以他要母亲盖好被子,捂暖和些,让身体早点康复。病好了,能出工干活了,家里才能好起来嘛。他年青,身体好,烤着火,靠着猪,将就着睡两晚上,应该没事。
可无论他怎么解释,母亲都觉得很不安心,心里感觉很愧疚。
小棋子却不容她多说,把她送到房间里,让她继续盖着被子睡觉。
他看着那些炭快烧熄了,又重新添了些炭进去,再把那装着柴炭的竹篓子摆放到母亲床头,方便她后半夜起来加火。
然后这孩子不容母亲多说,毅然决然地关好门,转身离开了。
母亲知道这孩子性情倔犟,有点驴脾气,不好强求他。
只是那晚她很感动,很愧疚,所以躺在被窝里眼泪婆娑地哭了很久。
小棋子回到灶房,躺进猪窝里,同样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母亲艰难渡日,生活从来就没轻松过。这些年家里赊了很多帐,欠了很多人情,不知哪年哪月才还得完。这栋茅草房倾斜得厉害,看着就快倒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就快十五岁了,外婆要他隔阵子去相亲,可家里哪有钱啊?这些烦难愁绪,像乱麻似地搅和在一起,他还真应付不过来。
他这苦难孤儿,从小到大,怎么就遇不到件顺心事呢?这种艰难竭厥的苦难遭遇,他还能苦苦支撑多久啊?这种覆盆黑暗般的悲惨境况,还要维持多久才熬得到头啊?
所以这孩子躺在猪窝里,翻来覆去的,怎么都都睡不着,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想不明白。
在这漆黑冬夜里,他看不到丝毫光明,也看不到丝毫希望。
前面的路,又黑,又暗,又阴冷,又漫长,不知哪里才是终点。
只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累了一天,还真是困得不行。所以他辗转反侧地折腾了没多久,还是慢慢进入梦乡了。
他抱搂着母猪,烤着柴火,一觉睡到大天亮,竟然还没冻感冒呢。
这让他感觉很得意,连母亲都觉得很欣喜。
所以之后连着三个晚上,这孩子都烧着柴火,跟猪窝里那群猪睡在一起。
他母亲盖着两床被子,一床毯子,暖暖和和地捂了几天,感冒竟然就慢慢好起来了。
之后她就能每天带着儿子,跟着大家一起出工干活挣工分了。
小棋子从母亲那里抱来被子毯子,也能重新回房睡觉了。
山里冬天气候严寒,他们睡觉,每晚房间里都要烧着盆柴火才行。
没有炭火,山里这些穷苦人家日子哪过得下去啊!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4 18:14:32 +0800 CST  
五月十四,埋完三奶奶后,余香月家里就没有油吃了。
每天煮好菜,随便放点盐巴,或者是打个蘸水,就吃饭了。
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盐巴也吃完了。
她家那盐罐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上面没有盖儿,提耳是坏掉的。
那天早晨,余香月将盐罐抱在怀里,拿着调羹左刮右刮,就是舀不出盐巴来。于是她舀了两锅铲热菜汤倒进去,捂着口子,使劲摇晃了几下。然后她伸着食指,蘸着热水,尝了尝,发现盐味还挺重的。她这才舀了三调羹盐水,倒进菜汤里,算是放过盐了。
之后陶罐里那点盐水,她好好保存着,硬是节节省省地吃了六七天。
那天傍晚,她坐到檐坎边给女儿缝裤子。缝着缝着,一不小心,就把针给掰断了。她家里只剩这根缝衣针。现在掰断成两截,还怎么缝衣服啊?没办法,只有将把那根绗被面用的大头针,拿出来使了。
用大头针缝衣服,就像用砍柴刀切菜。感觉粗粗重重的,既笨拙,又不顺手。针脚缝出来,看着很不精致。这种针线缝出去,还真见不得人。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哪个蠢婆娘缝出来的。
最要命的,是她还没把裤阿裆处那块补巴缝补好,线就用完了。
这补巴不缝好,难道要女儿明天穿着屁股开缝绽眼儿的裤子去上学?
没办法,只能到隔壁赵二姐家,笑着讨了两拃线回来,把那块补巴给缝好。
余香月家境不好,全家人衣服都穿得很破烂,隔三差五的,经常有针线活做。
这不,第二天傍晚收工回来,丈夫身上那件卡其布衣服,袖口又撕烂了。
这次她不好意思再到隔壁赵二姐家去讨线。于是她赶到三嫂家去,想跟她借几尺青线。三嫂听说她要借几尺青线,忍不住笑着骂道:“借啥子嘛?没得线,我扯点给你用就是了。亲亲戚戚的,连点线都要借嗦。”
说罢,三嫂端出针线笸箩,很大方很阔绰地扯了差不多两庹线给她。余香月就地捡了截高粱秆,将那些青线缠绕到上面。然后她都没时间跟三嫂聊天,就赶紧回去,继续给丈夫缝袖口。
袖口还没缝补好,两个孩子就说作业本用完了,吵着要她买新本子。
这阵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哪还有钱给他们买新作业本啊。
所以听着两个孩子吵着说要新本子,她有些来气,忍不住斥责了几句:“本子写完了,翻过来写背面嘛!你看人家狗娃儿,正面写完了,又把反面翻过来继续接着写,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一个学期要省好几个本子。哪像你们两姊妹,一天到晚就想要新本子,你妈怕是印钱呢哦!”
两个孩子被她当面戗了几句,悄悄谧谧的,不敢吱声了。
之后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地蹲在屋檐下,翻着本子,接着写作业。
谁知才安静了两天,第三天傍晚,大女儿又告诉她,说铅笔用完了。
余香月听着女儿这么说,忍不住放下手中活计,凑过头去看了一下,发现女儿手中那枝铅笔就快用到尽头了。
她女儿很懂事,每次铅笔快用完了,都会削根细竹管,把铅笔插一进去,绑着继续使用。实在绑不下,还会将铅笔剖开,将里面那段石墨笔芯取出来,用两片竹子夹绑着,继续接着使用。
现在她那根石墨笔芯,还不到一公分,实在拴绑不住,就快报销了。
余香月没办法,只好将目光投到儿子身上:“小光儿,你才读一年级,作业少,先把你的铅笔借给姐姐用嘛?”
小光儿看到母亲要打他的主意,赶紧将手里那枝铅笔捏在手里,藏在裤十裆下面。
余香月看着他那机灵吝啬模样,忍不住笑道:“让你妈看看嘛,看看还有多长。”
小光儿赶紧拿起手里那枝铅笔,迅速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又紧紧地塞护到裤十裆下面,就像怕被她抢去似的。
余香月这才发现他那枝铅笔只剩手指长了。
“先把这枝铅笔拿给你姐用嘛,隔两天重新给你买枝新的。”
小光儿对她那空头支票不感兴趣,手里依然紧紧地抓着那截铅笔。
余香月只好继续诱十惑他:“下次赶街,买两颗硬果果儿糖给你,不拿给你姐吃。”
女儿听到母亲说,不买糖给她吃,不禁用满含怨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余香月怕女儿生气,赶紧冲她挤挤眼睛,悄悄摆了摆手。女儿聪慧精明,看到母亲这神色举动,知道她想诳弟弟。于是她赶紧配合着母亲说道:“我最多就tian糖纸。”
“糖纸都不让你tian!”小光儿很硬气地说道。
“你才是个啬家子呢,连糖纸都不拿给你姐姐tian一下!”
“就不拿给她tian,前两天她还打我呢。”
“是了,不拿给她tian,两颗糖就你一个人吃。”
女儿看着母亲又在给她使眼色,继续配合着:“我就帮你剥下糖。”
“剥都不给你剥。”
“那我就看哈嘛。”
“看都不让你看。”
余香月见儿子这么小气,吝啬,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是了,糖买回来,拿给你藏到背角落里去吃。”
见儿子没话可说,她才向他讨起那截铅笔来:“现在把那枝笔给你姐姐嘛。”
小家伙这才很大方很爽气地将手里那枝铅笔递给了姐姐。
然后余香月又把女儿那截用竹片绑着的铅笔芯,递给了儿子。
小家伙看着手里那截铅笔,皱着眉头说:“这么短,写不了好久!”
“等你姐姐做完作业了,再把笔拿给你用!”
这样安排妥当后,两姐弟的铅笔问题总算解决了。
这件事才过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女儿又哭丧着脸对她说,铅笔用完了。
余香月一听就火了:“真是个败家子,那么长枝笔拿给你,两天就写完了?”
女儿知道没使用好那枝笔,心里很委屈,听着母亲开口一骂,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她边哭,边抹着泪跟母亲解释:“我把铅笔削长了,轻轻一按,就断掉……”
“断一回就用完了?”
“断了两回……”
女儿很自责,抽抽噎噎地哭泣着,感觉很伤心,也很无奈。余香月看着女儿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还真不忍心骂她:“铅笔断了,你把笔芯捡起来,夹起竹片子,还可以用呢嘛。”
“我把笔芯捡起来了,放在衣服包包里头漏掉了。”女儿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小手不停地绞着衣襟,连看一眼母亲的勇气都没有。
“你放在哪个衣服包包里的?”余香月蹲下一身子,不无恼怒地询问道。
女儿以为母亲要打她,吓得浑身都在发抖,连话都不敢说,哭得越发伤心了。
“问你是装在哪个包包里的?”余香月不忍心打她,声音却变得很严厉。
“……装在……这里的……”
余香月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发现她衣襟口袋处,又磨出个破洞来了。这件衣服前两天才给她缝补好,现在竟然又磨破了。这也不能怪女儿费事。实在是这件衣服穿了好几年,布料朽烂,太不经穿了。
余香月没怪女儿,只是继续询问道:“那你今天的作业是咋写的?”
“数学作业是在学校里借人家的笔写的,语文作业是回来借小芳芳的笔写的,还没写完,她妈就过来把她喊回去了。”
“还有多少没有写完嘛?”
“还有三个字,老师说的,一个字写一排。”女儿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你呢?还有多少作业?”余香月转过头,看着身边那哭丧着脸、不敢吭声的儿子。
“今天才两道数学题。”儿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回答道。
“也不多嘛,今天太晚了,不想去给你们借笔了,自己去灶门前刨两块炭,拿刀削尖了,将就着把作业做掉,明天我想办法给你们买两枝笔回来。”
余香月说罢,转身离开了。她现在还要忙着去拌鸡食,煮猪潲,给小儿子喂奶,实在没功夫照顾这两个孩子。
两兄妹见妈妈离开后,赶紧去灶房里去刨两块炭出来,用砍柴刀削尖了,当笔使。
以前很多山里孩子实在没笔时,都会找块硬炭,削尖了,拿来做作业。用炭写作业,不能太用力,否则轻轻一按,炭尖就断了。用炭写作业,字迹得写很大,经常要两三格才能写个字。用炭写作业,笔迹很模糊,有时辛辛苦苦把作业写完,把本子装进书包里,只因为稍稍用力压了两下,里面那些作业就全报废了。第二天老师打开作业本,发现上面满纸炭痕,黑魆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遇到这种情况,老师根本不听你辩解,一律当你没写作业处理。
这种情况,余香月知道得很清楚。所以让两个孩子削炭做作业,实在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看来,得尽快去赶趟集,给孩子们买两支铅笔回来才行。
所以哪天晚上余香月和丈夫商量着,该怎么给孩子们买两枝铅笔。其实不仅仅是铅笔,线也要买束回来才行,盐巴也到了非买不可的地步。要是有钱,还得买点菜油回来。这些日子又没盐,又没油。每天煮出菜来清汤寡水的,实在吃不下去。
可她家里鸡没有,蛋没有,糠没有,粮食也不大够吃,哪找得到东西卖啊。
丈夫本来想编几双草鞋的。可这阵子忙着给生产队盖牛圈,根本就抽不出时间来编织。
没办法,看来只能拣些粗柴柈子,明天背到樟河镇去卖了。
这阵子男人忙给生产队盖牛圈,根本抽不出空来。所以明天只有把幺儿交给三嫂帮着照顾,让余香月背着枝柴去赶樟河镇。
商量妥当,男人连夜把背架子翻找出来。然后拿到后园里去摆放好。再把那些看相好、粗硕经烧的粗柴柈子抱到上面,用牛皮绳仔细捆绑好。余香月毕竟是个女人,身也不太好,最多只能背一百五六十斤。所以男人估摸着重量,捆绑好枝柴,就把背架子、连着枝柴抱到前院去,挨着院墙摆放好。
然后两口子收拾完家务,准备好明天赶街要带的东西,就进屋睡觉了。
从他们村子到樟河镇,要翻山越岭地走三四个小时呢。所以他们睡到半夜,鸡才刚刚叫头一遍,就忙着窸窸窣窣地起床了。
起床后,他们进到灶房里,点着煤油灯,爨着柴火,烙了三个饽饽。
三个饽饽,两个是余香月的早餐;一个得揣在怀里,带在身上作干粮。
余香月已经有半年多时间,没到樟河镇去赶过集了。现在出去卖趟柴,感觉就像要出远门,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似的。所以她看着身边那老实男人,不禁反复叮嘱起来:“奶装在奶瓶里,记得让三嫂温热了,喂给幺儿吃;呆会儿早点起来做早饭,两个娃娃还要去上学;周家表婶要来借鞋样,已经找出来了,就放在房间窗台上;屋后岩石边那块茄子地太干了,中午三哥家浇菜地的时候,顺便过去舀点水泼一下……”
她吩咐着,不厌其烦地交待了一阵,就将两个饽饽匆匆啃完了。
樟河镇路途遥远,还真不能耽搁。所以她吃过早餐,把羊皮坎肩穿在身上,就准备出门了。
男人陪着她走到了院子里,想着娇弱妻子,要独自背着一大背枝柴,翻山越岭地去赶樟河镇,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有些于心不忍,有些过意不去。
余香月却浑然不当回事,根本感觉不到男人那份怜惜隐忧,那份难舍情愫……
她走出灶房,来到院墙边,男人已将那背沉重枝柴扶起来了。
这男人不无疼爱地看着她,好像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似的。
女人却不解风情,很爽利很泼辣地走过去,一蹲身,一使力,将那背枝柴背起来。
“能卖就早点卖了,不要把价钱要得太老。像上次那样,太阳都要落山了,还卖不掉。”男人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再想卖,也不能白送人嘛,又不是偷来的。”
余香月背起那背粗柴柈子,头也不回地就出门了。
男人跟着她,将她送出大门,看着她慢慢消失到苍茫夜色里。
余香月走得急,风风火火的。出了大门,甚至都没心思回头看他一眼。
她走到前面拐角处,才隐隐听到身后传来声叹息,然后便是阵吱嘎关门声。
这时还是半夜,村民们都睡得很香。所以村子里到处静悄悄的,连点声音都听不到。
余香月独自背着枝柴,迈着沉重步伐,窸窸窣窣地赶着夜路,很快就走出村子了。
这条出山道路,解放前经常闹土匪,沿途不知死过多少人。解放后,所有山匪恶霸都被枪毙掉了,这条道路才终于安静下来。
虽然没有土匪,沿途却时常有野兽出没。不时还有传闻,说某某村有人被老虎吃掉了;某某村有人被狼咬断腿,现在还拄着拐杖呢;某某村有人被豹子追赶,逃跑时,不小心掉下山崖,摔死了……
所以那晚余香月背着枝柴走在山路上,看着周围那些巍巍群山,看着路旁那些繁密森林,还真是惴惴不安的,有些紧张,有些犯怵。
说来也怪,那天樟河镇不是赶集吗?怎么路上就看不到其他行人呢?难道附近几个村子里,都没有人去赶集?是不是她把日子记错了?难道今天樟河镇不赶集?所以这条山路才这么冷清,半天看不到个人影?
她还真是大意啊。要出去赶集卖柴,怎么就不提前找人问清楚日子呢?要是她果真把时间记错了,要是今天樟河镇不赶集,她背着那么多粗柴柈子出来,不就白跑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越想越觉得应该找个人问问日子。可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找人问啊?这条山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她能问谁啊?即便走到下个村子,她也不能半夜三更地去敲门,向人家询问日子吧?
看来不管如何,还是继续背着枝柴往前走吧。
这样走了没多远,她竟然听到前面道路上,有窸窣脚步声传过来。
余香月听到那脚步声,顿时兴奋不已。所以她连人都没看到,还隔着老远,就高声呼喊起来:“喂,前面有人吗?”
“你是哪个?”前面有个很苍老的妇人声音传过来。
“我是二小队的余香月,你是哪个?”余香月赶紧背着枝柴,加快脚步,朝着前面赶去。
“原来是你啊。我是五队的老李氏。张木匠他妈,晓得不?我要去樟河街卖糠,还有几个鸡蛋。”那老妇人停下脚步,准备等着她,一起结伴前行。
“当然晓得喽。我四老爷家那张桌子,还是你儿子去年子过来做的呢。”余香月听说是老李氏,还真是高兴呢。“遇到你太好了。我一个人走半天,路上人都看不到一个。我还想,怕是记错日子了,今天樟河镇不赶街呢。”
“没有记错,今天就是赶樟河街!”老妇人很肯定地说道。
这时余香月已经加快脚步,赶到她身边来了。
两个人看到对方,都很高兴,知道这下可就有伴儿了。
所以她们很热情地打过招呼,然后便结着伴儿,一起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
山野静悄悄,两旁树林都很茂密。山路上看不到其他行人,也听不到其他脚步声。但她们都不害怕。既然今天赶樟河镇,路上肯定还有其他行人。只要继续沿着这条山路走下去,很快会看到其他村民的。
于是两个穷苦妇人结着伴儿,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赶。
她们一个背着柴,一个背着糠,拎着蛋,看上去就像对母女似的。
周围夜色漆黑,她们走着走着,就消失到茫茫夜色里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5 14:25:02 +0800 CST  
刘农德曾经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代课老师。
以前我们那些山区小学正式老师很少。很多都是民办老师,或者是代课老师。民办老师相对要固定些。代课老师流动性却很大,调换频繁。有时走马灯似的,一学期能给我们换两三个代课老师。
许多代课老师,由于教书时间短,大家对他们都没什么印象。时间一久,就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唯有那个叫刘农德的代课老师,大家却对他印象很深,到现在都忘不了。
这位刘老师个头较高,身材瘦弱,看着像根竹竿似的。
他其实人长得不错,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帅。只是他根本不在乎那身长相,总是不修边幅,给人感觉很穷困,很邋遢,浑身都脏兮兮。
其他人到学校里来当代课老师,多少都有些讲究。至少脸手都洗得比较干净,头发都梳得比较整齐,所穿衣服补巴都比较少,浆洗得都比较干净。看着整整洁洁,清清爽爽的,颇有几分知识分子模样。
刘老师才不管这么多呢。他头发蓬乱,每天看着都堆鸡窝乱草似的。他那张脸,好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他手指甲里那些污垢,黑得像油漆似的。他那身衣服裤子,经常要两三个月才换洗一次。衣领袖口前襟处,总是脏得像抹着层烟油似的。照着太阳,都能乌黑油腻地反射出耀眼亮光来。
他衣服裤子都穿得很破烂,总是补巴摞被巴的。据说他婆娘从来不给他缝补衣服。所以他那身破烂补巴,全是他亲手缝补起来的。他懒散邋遢,粗手笨脚的,哪会做针线活啊。所以他那身衣服总是缝补得皱皱巴巴的,针脚粗壮,线缝扭曲,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说实话,那时我们班里随便抓个女生出来,缝个补巴,都要比他强许多倍。
这刘老师烟隐很大。腰间那兽皮烟囊里,总是装满烟丝烟叶。不仅下课爱抽,连上起课来都停不住。所以他经常会叼着烟杆,站在讲台上,喷云吐雾地给我们讲课。
他烟抽得太多,张嘴就能看到两排大黄牙。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股烟油味儿。他那身烟油味儿太浓重了,太熏人了。所以有人说他夏天去山里伐木,夜晚在森林里露宿过夜,蚊子都不敢过去叮咬他。
每次他走下讲台,来到我们身边,躬着腰,指导我们做作业,大家都会尽量偏着头,侧着身子,很嫌弃地躲避着他。有时还会赶紧挪着屁股,跟他拉开段距离。为的就是要避开他那身油烟味儿。
刘老师好像感觉不到大家有些嫌弃他,很怕闻到他那身烟油味儿。
他总喜欢走下讲台,很细致很有耐心地给大家讲题,指导大家做作业。
他给我讲解过很多次作业。那股烟油味儿,经常熏得我晕晕乎乎的,有些魂不守舍。结果有时他讲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时为了尽快将他打发走,他没讲多久,我就不懂装懂地回答说,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每次他离开后,我还是不知道那类题该怎么做。于是只能回家去跟哥哥讨教了。
除此之外,刘老师身上还有个很著名的、人所共知的特点,就是身上虱子特别多。
他那堆蓬乱黑发,总是黏结着好些碎米粒似的虱卵,看着繁星点点的。
每次他躬着腰,爬到桌面上给我们讲题,都经常能看到他头发衣缝里有虱子蠕蠕爬动着。
这种情况我就看到过好几次。所以后来他每次来给我讲作业,我都会往旁边尽量闪躲着身子,总怕他那身虱子会掉落下来,不经意爬到我身上。
刘老师衣着褴褛,腌臜邋遢,满身烟油味儿,到处爬满虱子,恍眼看去,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谁看着都招人嫌烦。
可你别看他模样不咋的,教起书来却很在行。他的学识,好像比那些正式老师还要高深。他的教学方法,也比那些民办老师更管用。有些老师讲课很不得法,经常听得孩子们满头雾水,就像在听天书玄经似的。刘老师讲起课来,却简单明了,通俗易懂,所以上他的课一点都不觉得吃力。所以他讲的内容,大家都能听懂;他教的知识,大家都能学会。所以他给我们代课那两年,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普遍都比较高。连平均成绩,都比同年级的两个班要高出一大截呢。
这刘老师讲课很诙谑,很幽默,还经常会拿学生逗趣寻开心,惹得教室里笑声不断,想分心走神都很难。
他爱捉弄人。全班学生,几乎都被他恶搞捉弄过。也因此留下许多让人津津乐道、甚至是终身难忘的惨痛教训……
夏日炎炎,大家下午上课爱犯困,总想打瞌睡。于是刘老师就会装根朝天椒来上课。这根朝天辣就藏在衣兜里。上课时,看着哪个家伙在下面恹恹欲睡,魂不守舍,他就会不露形迹地将手伸进衣兜里,掐些鲜辣椒,捏碎cuo烂,像印泥似地黏到手指上。然后他就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来到那家伙身边,乘其不备,突然伸着手指,将那些辣汁碎沫,直接往人家嘴巴里抹去。那可最辣最辣的朝天椒啊!将其辣汁碎沫直接抹到人家嘴巴里,那是什么滋味啊!那些倒霉蛋嘴里抹着辣椒,经常辣得直叫唤,甚至眼泪鼻涕都能给你辣出来。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辣过几次,整过几次之后,谁还敢在他课堂上犯困打瞌睡啊?
有些女生,上课总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做小动作,怎么警告说教都没有效果。于是刘老师会用细线拴着蜈蚣毒毛虫,悄悄藏进衣襟口袋里。上课时,看着哪位女生说话走神,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然后出奇不意地突然扯出蜈蚣毒毛虫,直接扔到她课桌书本、甚至是衣襟肩膀上。那些女生经常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起来。有些甚至还会被他吓哭呢。之后她们就不敢随便在他课堂上说话走神,搞小动作了。
有时他还会带枝新鲜麻叶,直接插到黑板旁边。然后他要大家做题,背公式。谁要是做不对,背不出来,就用麻杆轻轻打一下。山里孩子都知道,麻秆麻叶有毒。别说打人,用手触碰一下,都又痛又痒的。要是手背腿脚被麻秆抽打一下,皮肤会很快红肿起来,甚至长出小疙瘩来。所以大家看着黑板旁边那枝旗帜似的新鲜麻秆,谁敢不仔细做题,谁敢不认真背公式啊?
有时候,他还会用花椒来惩罚学生。每做错一道题,就当着大家吃三颗花椒。他让人吃花椒,还很讲就,得站到讲台边,当着大家的面嚼烂嚼碎了,吞下去。为了防止作弊,每个学生嚼完花椒,还得张着嘴给大家检查。直到全班都认可了,都觉得他将那几颗花椒彻底嚼碎嚼烂了,才允许他皱着眉头,吃药咽渣似地将其吞下去。
有些女生上课不专心,他便将她罚站到讲台边,抹着彩色粉笔,划得像川剧脸谱似的,然后要他装妖精装吊死鬼装丫鬟,逗得全班学生眼泪水都能笑出来。
有些男生没做作业,他会罚他们玩“王子点兵”,点到谁揪揪脸蛋儿,点到谁掐掐胳膊,要是揪得不疼,掐不出叫声,视为作弊,得重新来过。
冬天他要惩罚谁,会弄一小块冰凌来,放进你脖颈胸脯里,贴着肉,裹着衣服,非冻得你不断哀声讨饶不可。
夏天教室漏雨,冬天墙壁窗户灌风,他便临时调位子。将那些上课不专心,经常不做作业,老是惹事生非的家伙,换到漏雨比较严重,寒风咝咝作响的地方去上课。那些好学生,班干部,则会换到不漏雨,不灌风,地面干爽,坐着相对比较暖和的地方去过好日子。
有时他会抓些天牛螳螂屎壳螂,逮着各种雏鸟,进到教室里来,哪个孩子想要就送给谁。如果想要的孩子比较多,他就让大家抓阄,谁抓到,送给谁,谁都不得罪。
有一次,他帮着学校整理办公室,竟然从个废旧柜子里找到三本带红皮的、印有毛阿主阿的笔记本。当时我们几个孩子正在窗户外面打闹嬉玩儿。他看到我们后,悄悄喊着名字,将我们三个平时比较听话的学生,叫到窗户旁边。然后隔着窗棂,迅速把三本笔记本递出来,要我们赶紧塞藏到衣服里,各自带走。这种笔记本当时比较珍贵,我们这些山里穷家孩子根本就买不起。它可是用来表彰那些期末考试考得好的学生、奖给三好生,优秀班干部用的。我们这些学习普通,家庭成份不好的学生,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种令人眼馋的奖励。所以当时我们拿到那笔记本,兴奋得就像捡到金元宝似的,怀藏着它一溜烟便跑开了。
有一次,下课后,我们坐在院墙边烤太阳。刘老师走过来,直接从衣兜里掏出粒羊屎,说是豆豉,硬要送给小刚娃儿吃。小刚娃不防有诈,拿在手里看都没看,直接扔进嘴里,嚼食起来。他没吃两口,就发现嘴里尽是碎草渣末,味道臭烘烘的。他感觉不大对劲儿,赶紧将其吐出来。这才发觉它不是豆豉,而是粒羊屎。惹得大家都哈哈哈地觉得好笑。
有一次,下课后,几个老师和学生们一起,坐在树荫下,边乘凉,连聊天。聊着聊着,刘老师突然感觉想放屁了。他感觉这可能是个很大很响的臭屁。当时正巧有另外一个代课老师就坐在他旁边。于是这家伙若无其事似地走到他面前,然后装得像要弯腰绑鞋带似的,躬着身子,将屁股撅到面前。他感觉对准方位了,姿势摆得差不多了,才使着劲儿,将那臭屁惊天动地绷将出来!他放完臭屁,站起身子就开跑。那代课老师感觉被他捉弄,想站起身子去撵他,也来不及了。那搞笑情形,惹得我们这帮孩子差点没笑得噎过气去。
刘老师诙谐幽默,爱开玩笑,爱捉弄人。他那些鬼点子多得简直让人防不胜防。所以他在学校里人缘还真不错,老师孩子们都很喜欢他。无论他做出多出格的事,大家都不怎么跟他计较。
他给我们上课,经常能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有时肚子都笑痛了,眼泪水都笑出来了,都还止不住呢。即使受到惩罚,被他恶搞,大家都觉得玩得很开心,从来没谁会记恨他。
他给我们代课那两年,全班数学成绩普遍都比较好,考试平均成绩要比其他两个班高出一大截呢。
可惜后来大队会计家媳妇走关系,托人送礼,把他这代课老师给顶替掉了。
之后刘老师回到生产队,成了个整天埋头干活、经常被人使唤呵斥的窝囊社员。
他不能当老师,没有那点工资收入,生活过得更窘困,更潦倒了。以致后来我每次看到他,都发现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好像真成为叫花子了。
我不敢面对他那副潦倒落魄模样,好几次赶集时看着他,都绕道走开了。
有一次,我跟着大人到粮站去交公粮,又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他了。
当时他们生产队那些社员正挑着麦子,排着队,在等着粮站职工过称。
——以前交公粮,一天经常有好几个生产队,要排着队,等着评等级,过秤称粮,算帐领条一子,再把粮食挑进仓库里去倒掉。
当时他可能太饿了,竟然悄悄从箩篼里抓起把麦粒,塞到嘴里嚼食起来。结果他们队长发现他偷粮食,冲过去恶狠狠的,一脚就将他踹到地上。然后当着几个生产队的社员,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他一顿。
当时婶婶她们闲得没事做,也跑过去看热闹。回来后,便把她们听到的传闻讲给大家听。她们说,他老婆早晨根本不让他吃饭。他是饿着肚子来交公粮的。现在太阳都偏斜了,他还饿着肚子,连早饭都没吃呢!他实在饿得不行,才会偷偷抓麦子吃。这些麦粒,都是生的,怎么能吃啊?普通人即使再饿,也没有谁会嚼食生麦粒啊!所以她们讲着这件事,个个都觉得好笑。很多人都说他很窝囊,真是太没出息了。
我听了她们这番讲述,却丝毫笑不起来。我心里既难过,又伤感,还很同情他。当时要是我手里有个馒头,真想拿过去,悄悄递给他,让这位曾经的好老师能解解饿,充充饥。
这件事之后,我依然不时能在街上看到他。偶尔还能听到些有关他的各种传闻。有人说他婆娘经常骂他,欺负他,不跟他同床睡觉,也不跟他同桌吃饭。
有一次两口子闹起茅盾来,他婆娘竟然带着娘家人,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的,据说躺在床上半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干活。
之后没多久便听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是饿死的,有人说他被婆娘带着娘家人打伤了,没钱看病,才死掉的。
他死后,他婆娘连棺材都舍不得买。随便裹着张破旧篾簟,就让人将他抬到后山,草草掩埋掉了。
那座孤坟看着很低矮,前面没有墓碑,只有堆黄泥巴,比地面高出来没多少。
之后没多久,那座孤坟便长满各种野草,被牛羊踩踏得像堆小土包似的。
这时要是不仔细看,要是没人提醒,谁都不知道那里竟然是座孤坟。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6 22:28:54 +0800 CST  
我们大队小学曾经有位很可恶的女老师。
她教起书来普普通通,说好不算好,说孬,也孬不到哪里去。
她最有名、最厉害、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就是特别能骂人。
她骂人,语气不重,声音不高,却总带着种鄙夷、嫌烦、很瞧不起人的轻蔑神气。
她骂人不分时间地点,经常喜欢在公众场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讽刺数落你。
她特别喜欢揭人疮疤,你最害怕什么,最忌讳什么,最想隐瞒什么,她偏偏就要骂什么,就是刻意要让你丢人出丑,让你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掉算了。
她这种骂人方式实在太刻薄、太狠毒、太缺德、太伤人、太卑劣了!
比如有个女生眼睛不好,她就骂她像瞎子,抓着坨屎,都啃得像吃黄糕一样。
有个女生抹了两次百雀羚,她就骂她臭美,惺惺作态,是小资本主义,以后就适合给地主乡绅、给恶霸军阀当姨太太。
三年级有个同学腿脚不好,她就经常骂他臭瘸子,说他走路屁股比肩膀还翘得高。她甚至还没来由地给他编出个死亡故事来:说他以后不是老死病死饿死的,而是有一天在外面要饭吃,当叫花子,被群狗追撵着,因为跑得太慢,被活活咬死了。
最可恨、最气人、最要命的,是这位女老师骂人,经常能连着父母亲戚、祖祖辈辈一起数落。只要她记得起来、想得起来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比如我爸爸,小时候曾经因为肚子饿,跟着其他小伙伴,翻到人家梨园里去偷梨子。结果被守园人发现了,拿着树枝,吆着狗,将他们追了很远。这女老师不知怎么就知道这件阵年往事了。所以那时她经常骂我爸作贼,是小偷,说他差点就被人家乱棒打死。
她骂我时,从来不说那是爸爸小时候事做的事。好像爸爸前两天才刚去做过贼,偷过人家东西似的。山里孩子嘛,谁没做过偷梨摘桃摸地瓜的事?用得着事隔数十年后,还整天挂在嘴边,拿着到处宣扬吗?
山里人看着孩子摘桃偷梨,拿着棍棒虚张声势地追撵一下,是很有可能的。哪有人因为小孩子偷偷摘了几个梨子桃子,就穷追不舍,非要将人活活打死,弃之荒野才罢休的?
可这女老师毫不解释,就是爱骂我是贼娃子,说我将来还要被人追着满山跑。
她老拿这件事数落我,弄得我在她面前,整天感觉像个小蟊贼似的,连看着她都心虚气短的。
我们班还有个同学,家境贫穷,父母衣着破烂不堪。有时衣服撕一扯得太破烂了,稍不留神,就会把胸脯腿胯、甚至是隐秘部位暴露出来。这女老师就经常骂那孩子,说她妈卑贱下流,恬不知耻,经常喜欢把屁股奶一子露出来,故意晃给别人看。
有个学生,他奶奶颇有几分姿色,解放前曾经给国民党军官做过三姨太。这女老师就经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学生出身不好,以后肯定会变成国民党特务,是社会主义毒苗,应该被抓去枪毙掉。还骂他奶奶是臭一鞋,是老婊一子。死了,尸体丢在荒野里,连乌鸦都不啄,连野狗都不吃,连苍蝇都不叮,连蛆虫都长不出来。
有个学生家境贫穷,母亲瘫痪在床,家里经常缺粮断顿揭不开锅。有时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两顿肉,沾不到点油晕。这女老师就经常骂他是饿鬼投胎。想吃肉想得,就连见到条癞皮狗,都想扑过去啃两口。还骂他姐姐卑鄙淫一贱。人家提着两斤猪肉来作聘礼,就急慌慌地跑去嫁给个老男人作老婆。
总之这女老师经常骂人,言语恶毒,神情刻薄。她教过的学生,谁没被她骂过啊?谁不害怕她,谁不恨她啊?
所以只要有机会,许多孩子都会悄悄躲在背后报复她,发泄着心里那股怨毒恶气。
有阵子,两个学生无意中发现,她家灶房窗棂,插拴松脱了。站到屋子后面,轻轻一推,就能将窗户推开。然后就能摸够到她家案板上那些油盐罐子。
所以第二天两个学生就用废旧墨水瓶,悄悄从家里倒了些煤油,带到学校里来。然后溜到她家灶房后面,悄悄推开窗棂,将里面那些酱醋菜油罐子抓出来,拧开瓶塞,将所有煤油,一滴不剩地倒将进去。经他们这么一糟蹋,女老师家那些酱醋菜油几乎完全报废掉了。
那时山里物资匮乏,家里被糟蹋掉几罐酱醋菜油,损失该有多大啊!
所以这件事让女老师气得火冒三丈,泼妇般哓哓不休的,连着在班里谩骂了很久。
可惜那两个学生做事隐密,口风甚紧,她怎么追查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次几个学生逃课,在后面山坡上,看到了女老师家那几只鸡,就在前面啄食游荡着。他们恨女老师,就连着她家这群鸡,都看不顺眼,都充满了怨毒情绪。所以他们很快掏出弹弓,捡起石籽,毫无留情地朝着它们打将过去。这些孩子,弹弓玩得很娴熟,连那些鹪鹩松鼠都打得下来,何况是鸡群。所以他们捡着石籽儿,近距离射将起来,几乎弹弹皆中,毫无虚发。那群鸡被打得咯咯惨叫着,腿脚处鲜血淋漓的,连附近野草灌木丛里都飘落着许多鸡毛。
——幸好他们不想打死这群鸡,否则它们哪还有命啊。尽管如此,这群鸡还是被打瘸了两只。有一只伤势太重,孩子们离开后,还是很快就死掉了。
有一次,几个学生乘着学校里没人,捡着石头,便朝着女老师家房顶上砸去。打烂了好几片瓦。害得她那几间宿舍老是漏雨,雨季天还没过完,女老师就忙着请人翻修屋顶了。
当然这些报复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他们只敢针对她家那些房舍家禽,并不敢当面作恶使坏,更不敢直接针对这位很可恶的女老师。
然而有一次,一群辍学孩子却很大胆,竟然乘着夜色,直接拿着粪屎去砸她,直接把她砸成个粪屎落汤鸡!
这件事就发生在夏天,就发生在我们生产队。还是借着夜晚看电影,明目张胆地进行的。那天晚上放什么电影,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傍晚有很多其他生产队的人,赶到我们村里来看电影。
我们生产队放电影,每次都将荧幕挂在仓库屋檐下,将放映机直接架设在晒场上。
——以前无论哪个生产队放电影,都有许多人会从其他地方闻讯赶来,经常坐得晒场空坝子上人山人海的。有时场坝上坐不下,或者坐在后面看不见,大家还会爬到院墙上,爬到草垛柴堆上,甚至爬到附近树上去看。
那天是我们生产队要放电影,所以太阳还没落山,就有许多孩子端着草墩条凳、甚至抬着桌子,到晒场去霸位子。很快晒场上所有好位子都被我们这帮孩子霸占完了。
天还没黑,就有许多其他生产队的人,成群结队地赶到我们村里来。晒场周围,到处都是人,热闹喧腾得就像要开批判大会似的。
以前大队小学距离我们生产队还有点远。可是那天傍晚,学校里那群老师还是饶有兴趣地赶到我们村里来看电影。几位老师带着家属孩子,赶到晒场上,发现所有好位置都被占完了,到处密密麻麻地坐满着人。于是他们找到队干部,希望他能帮着找片好位置,并腾出几条凳子来给他们坐。
这些老师能大驾光临,到我们生产队来看电影,那些队干部当然乐意效劳,要巴结讨好他们啦。
所以很快副队长就站出来,招呼周围那些社员挪着位子,给他们安排地方。
这些好位置,都是孩子们为父母家长、为附近生产队那些亲戚、为学校里那些好朋友霸占着的。现在要他们腾让出来给这些老师家属坐,大家当然不乐意啦。
只不过他们是老师,有副队长出面协调,谁敢顶撞反抗他们啊?
所以很快大家就腾让出片地盘,抽出几条长凳子来给他们坐。
这群老师家属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很坦然地坐下来,准备要看电影了。
可那帮腾位置的孩子,却感觉很窝火,很憋屈,满肚子都是窝囊腌臜气。
特别是那个可恶女老师,要把好位置腾出来,让给她坐,大家更是百般不情愿。
其中有几个孩子早辍学了。他们才不害怕这位女老师呢。所以这帮家伙很快联合其他生产队几个调皮孩子,秘密商良了一番,决定乘着漆黑夜晚,好好报复下她。
他们躲在背僻角落里,七嘴八舌群情激愤地谋划了一番,很快想出了个坏点子来,决定就用粪屎砸她!
商良妥当,他们很快溜进伍麻子家那间茅厕里,找着粪桶,用粪瓢,舀了小半桶爬满蛆虫的人屎猪粪。然后他们不嫌腌臜,将那些人粪猪屎捣烂,搅拌得像滩稀泥淖似的。
然后他们将这小半桶粪屎盖好,以防止里面那些蛆虫爬出来。
然后他们把这小半桶粪屎提到晒场附近,藏到那片茂密包谷地里。
然后大家才回到晒场,爬坐到矮墙柴垛上,继续饶有兴趣地看起电影来。
电影放完后,这群孩子赶紧派人过去盯住那群老师。尾随着她们,看他们要从哪条路走回去。其他人则迅速跑到附近坟地里,踩着满地露水,各自摘了几片南瓜叶。
然后他们赶到包谷地里,各自用南瓜叶,装了两大包稀屎臭粪。
这时一个孩子赶过汇报情况,说那群老师家属正沿着老柳埂,朝着学校走去。
于是大家赶紧托举着粪屎南瓜叶,借着朦胧夜色,急行军似地朝着老柳埂赶去。
他们地形熟悉,抄着捷径,很快就像群猎狗似地追撵到那帮老师家属了。
此时夜色朦胧,那条老柳埂上,有不少外村社员看完电影后,准备从这里走回去。
所以这帮孩子追撵过去,那帮老师家属并没觉得他们有何异样,还以为他们附近哪个生产队的孩子呢。
这群孩子早有准备。傍晚时分,已认清这群老师家属都是哪些人,都穿着什么衣服。所以现在即使是夜晚,他们都能大体将那女老师、和她两个女儿,从黑暗人群里辨别出来。
所以这群孩子追撵过去,靠近人群,举着粪屎瓜叶,纷纷朝着她们母女砸过去。
六七个孩子,十多袋粪屎,从各个角度,劈头盖脑地朝着她们母女三人扔砸过去,那情形有多混乱,那场面有多热闹啊。
由于夜色黑暗,把头不准,有些粪屎瓜叶,并没砸到她们母女身上。但砸中目标,打在她们身上的,也差不多也有八九袋吧。
这些稀粪臭屎,这些鲜活蛆虫,砸打到她们身上,顿时四处溅射着,散落开来。
还有好些粪屎蛆虫,粪弹般爆炸开似的,溅到旁边那些无辜老师身上。
刹那间,这群老师家属纷纷惊呼着,高声嘶喊着,大声咒骂起那群捣蛋孩子来。
还有几个老师家属反应较快,还想乘机抓逮两个肇事孩子,好好教训他们。
可这帮孩子出手迅猛,靠近身子,砸完粪屎,就赶紧转过身子,迅速逃得毫无踪影了。
他们熟悉周围地势,哪里是秧田,哪里是包谷地,哪里有田埂,哪里有溪沟,全都了若指掌。所以逃跑起来左钻右窜的,很快消失到茫茫夜色里,毫无踪影了。
那些老师家属抓逮不到他们,毫无办法,只好带着满腔怒火、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去了。
那女老师被砸得满身粪屎蛆虫,气得暴跳如雷,不停地站在黑夜里高声咒骂着。
她两个女儿,手脸脖颈上爬满蛆虫,吓得惊嘶辣喊的,号哭不已,就像身上挂着几条毒蛇蜥蜴似的。
其他老师家属见状,赶紧过来哄劝两个小女孩儿,并叫住那女老师,然后带着她们,赶到不远处那条溪沟里去清洗身子。
她们母女三人,被砸得满身都是粪屎蛆虫,连带旁边那些老师家属,都受到池鱼之殃,遇到这种奇耻大辱,谁肯善罢甘休啊!
所以第二天,这些老师就动用着手中权利,将我们生产队所有学生集中起来,非得要我们供出那帮肇事孩子不可。
这种事是没法瞒的,也根本瞒不住。所以很快老师就查出来,那帮坏孩子主要是附近三个生产队的。只是他们全都辍学多年。即便知道其名字,也没法惩罚他们。她们能做的,只是分派人手,赶到附近几个生产队去告状,要求那些队干部严厉惩罚他们。
老师们来告状,那些队干部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啦啦。
所以当晚开社员大会时,我们生产队那几个干部就狠狠地斥骂了两个领头孩子一顿,连带着他们家长,都受遭到批评。所以当晚回去,两位家长都毫不客气地揍了他们一顿。
其他生产队那几个孩子,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这件事当时很轰动,很快就闹得所有学生、以及全大队的社员几乎都知道。
那女老师口碑极差,声名狼藉,那些曾经被她教过的学生,有谁不讨厌她啊?所以很多人听说这件事,都忍不住拍手称快,纷纷夸赞那帮孩子做得好,干得漂亮,简直就像在替民除害似的。
那群孩子因此感觉很得意,即使被家长打得皮开肉绽,都毫不在乎,好像成了无名英雄似的。
所以这件事之后很长时间,他们还经常将这件事挂到嘴边,不断到处跟人炫耀呢。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28 07:29:22 +0800 CST  
彝族人家受养狗,有时一户人家就豢养着两三条。这些狗从来不拴,整天野狗似地到处游荡着。看到陌生人经过寨子,经常会狺狺狂吠着追撵过来,像它们捕猎时,在追麂鹿似的。那阵势,那场面,经常能把好些年轻汉族老师吓得魂飞魄散的……

星期三,有人给白老师捎来口信。说他奶奶病得很厉害,可能就快要不行了。所以要他赶紧回去看她最后一面。白老师收到口信,急慌慌地向老校长请了半个月假,准备回去看他奶奶。然后他连夜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一早,就独自背着行囊,匆匆忙忙地离开学校了。
白老师长相清秀,常年戴着副近视眼镜。他性情文静,腼腆害羞。跟他不熟悉的人,他很少跟你说话。而且他胆子很小,怕蛇,怕狗,怕走夜路,更害怕森林里各种野兽。所以学校里那些老师经常骂他,说他像个娘们儿似的,一点出息都没有。
也正因如此,他分到山里来教书都快三年了,还从来没有独自翻山越岭地赶过远路呢。每次进山,每次出山,他都要邀约着学校里其他老师,结着伴儿,一起赶山路。
这次要不是奶奶病重,急着赶回去看望她,他哪里会独自赶山路啊。一个人在群山密林里赶远路,很容易遭遇群狗野兽袭击。所以离开学校时,他特意从柴垛里抽出根手腕般粗的、看着很结实的木棒来。这棍木棒,既能当拐杖用,还能拿来防身。要是有狗群野兽冲过来,还能挥舞着抵挡几下子。说不定就把它们吓跑了。
尽管如此,他拎着这根木棒,走在苍茫山野间,还是觉得不大放心。也隐隐感觉有些犯怵。所以一路上他很希望能遇到几个彝族山民。要是有人出去办事卖山货,他不就能跟着他们,一起赶着骡马,走山路了吗?
只要赶到公社上就好办了。那里经常有林场里那些拉木料的老解放出山。只要给木材检查站的人塞两包烟,就能搭乘着他们的顺风车回家了。
可惜那天他独自沿着山路走了许久,都没看到有彝族山民,也没听到附近山林有驮铃声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所以他走着走着就有些懊悔,感觉这次独自赶山路,实在很冒失。从他们学校到公社,要翻山越岭地走五六个小时呢。路上要经过好几个彝族寨子,他很怕那些狗会冲出来咬他。路上还要穿过好几片茂密森林,他害怕里面会有野兽,会冲出来袭击他。他越想越害怕,甚至想打退堂鼓回去了。
可他毕竟是奶奶带大的。奶奶从小到大就很爱他。临终前要是看不到他,会有多遗憾啊?这样一想,他便鼓起勇气,乍着胆子,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赶。
也算他运气好,之后沿着山路翻山越岭地走了两个多小时,竟然都没遇到危险。
在经过头两个彝族寨子时,他竟然没在那些茅草木楞房周围看到狗。或许是它们躲在哪个背僻角落里,没看到他吧?也许是它们闲得没事,跟着寨子里那些彝族社员下地干活去了吧?
倒是随后经过片荞麦地时,突然看到前面有条蛇蠕蠕爬动着。这种蛇,不知是不是毒蛇。不管是不是毒蛇,被它咬到,滋味儿肯定不好受。还好他发现及时,赶紧绕着道,从荞麦地里穿过去了。
之后是片荒山陡岭。他走得好端端的,突然从旁边灌木丛里窜出只野兔来。那家伙简直是瞎了眼了,竟然撞到他脚踝上,绊得他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并连带着把他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沿着陡崖斜坡,下到谷底,再趟过溪涧,爬到对面山林里去。
从这片茂密森林里走出来,穿过垭口,能看到前面半山腰有个彝族寨子。
这彝族寨子就数十间茅草木楞房。那些茅草房低矮腐黑,就像盖着层粪草渣似的。那些木楞房瓦板朽烂,看着黑不溜灰的,上面还压着许多大岩石。岩石底部,以及那些木瓦板上,还生长着许多青苔,看着绿油油的。
房前屋后,院墙旁边,还有路旁那些空地上,到处堆摞着枝桠柴柈子,看着像一座座矮山似的。
寨子周围那些山地上,种着许多包谷洋芋。为了拦挡牲畜,田埂边栽竖着一排排木栅栏。它们常年暴露在外,日晒雨淋的,大都朽烂得很严重。有些木栅栏甚至用手都能扣出木渣碎屑来。
太阳就快要当顶了,所以彝族里到处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白老师从这条路走过许多次,知道这个寨子狗很多。以前他们从这里经过,被那些狗追咬过好几次。所以那天他从寨子旁边经过时,显得格外小心,丝毫不敢弄出声响动静来。
他边走,边仔细留意着周围动静。手里握着木棒,时刻警惕着,随时准备对付那些突然冲出来的恶狗。
还好他经过寨子时,并没看到那些矮墙柴垛旁有狗。所以他感觉很幸运,暗自庆幸着,想加快步伐,迅速从寨子旁边穿过去。
谁知在他就快穿过寨子时,一栋茅草房后面,突然有条黄狗发现他了。
那家伙看到有陌生人经过,立即狺狺狂吠着追撵过来了。
它这么一叫唤,一追撵,就把寨子里所有恶狗都招惹出来了。
才转瞬功夫,就有六七条恶狗,从不同地方,朝着他狺狺狂吠着追撵过来。
之前,曾有不少人告诫过他,说在彝族寨子遇着狗,千万别慌张,也别害怕。这些狗常年野放在外,不关不拴的,大都不怎么凶悍。这点并不难以理解。你想,要是它们都是些豺狼饿虎,谁还将它们常年野放在外面啊?
在彝族寨子里遇着狗,不要害怕,只要壮着胆子,自顾赶路就行。那些狗,其实都挺怕人的。所以它们冲过来,大都只会虚张声势地围着你,跟着你,狂吠乱叫地追撵一下。只要你别心虚,别理会它们,它们大都不敢真正扑跳过来,动口伤人。
要是你看着它们就逃,看着它们就跑,反而可能把它们那身野性招惹出来。真要那样的话,它们非得不依不饶、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咬你几口不可。
这种告诫,白老师他们听过许多次。也曾经尝试过,想尽量别理会那些狗群。可结果却发觉这种方法根本就不管用。说来也怪,那陌生彝族人经过寨子时,那些狗群都不怎么咬他们。即便追撵过来,也总是虚张声势地乱叫一气,就很快离开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们这些年青汉族老师,每次从寨子里经过,那些狗群都特别凶,总是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想咬他们。就像上辈子跟他们有仇似的。
所以每次他们遇到狗群,都要拿着棍棒石头,奋力挥打着,将它们驱撵开。
以前他们两三个人赶路,这些狗都会冲过来咬他们。现白老师就孤身一人,那群恶狗看着他,气焰就更嚣张了,也追撵得更起劲儿了。
白老师孤身一人,势力单薄,哪敢跟这六七条恶狗厮打缠斗啊?
所以他看着那群恶狗追撵过来,立即惊惶失措地地逃奔起来。
此时白老师已经走出寨子了。距离那群恶狗,差不多有六七十米远。所以按着常理,他应该很快就能跑得掉。可惜那条山路是依着山势,绕着大弧弯,往前延伸着的。那群狗不走山路,不走田埂,直接踩着荞麦地就冲过来了。而白老师是沿着山路,绕着弯子跑的。它们抄着捷径追,他却只能沿着山路跑。这样一来,双方距离很快就拉近了。
白老师看着一大群恶狗朝着他冲过来,吓得屁滚尿流的,连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所以他边跑,边高声呼喊着。很希望寨子里能出来一两个村民,高声喝斥着,将这群恶狗叫回去。可惜寨子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谁会出来帮他啊?
他越喊叫,越惊慌,那群恶狗追撵得越欢实,跑得越起劲儿。
此刻它们对白老师毫无怵意,根本不害怕他,就像在追撵头受伤麋鹿似的。
这群恶狗追撵到身边,立即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地朝着他扑过来。白老师见情势危急,赶紧挥舞着那根粗木棒,想将它们驱撵开。他很害怕,很慌张,所以挥打起来像个拼命三郎似的。这疯狂气势,起初还真有些吓人,还真让那群恶狗不敢随便靠近。
只是他孤身无援,挥着根粗木棒,哪能同时对付六七条恶狗啊?那情形就像独狮战群狼似的。身边全是敌人,周围全是狞恶野物。你打得了前边,顾不了后边。你想追左边的狗,右边的冲过来了。想追右边的,左边的又围过来的。总之就是怎么打都不行,怎么冲都没用。看着左支右绌的,奋战得很吃力,形势自然也很紧张。
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刚拼命三郎似地打了几棒子,那根木棒就被条恶狗给死死地咬住了。旁边那些狗见看着有机可乘,立即朝着他手腕腿胯扑咬过来。白老师看着势头不妙,赶紧甩掉那根粗木棒,瞅准身旁空隙,一子子就窜逃出去。
还好周围地势斜陡,到处长满野草灌木,很适合他这高个子纵跃逃窜。
——那些野草灌木,他随便抬着腿就跳过去了。而那些狗被枝叶杂草绊阻着,只能绕着道来追他,这就有些耽搁时间了。所以他冲出重围,就占着逃跑优势了。
白老师很聪明,不敢往山上跑。那样跑起来太费劲儿,太吃力,很容易被狗群追撵着。所以他跳出重围,赶紧顺着斜陡山势,纵身跳跃着,直接朝着山下奔去。
他身高脚长,慌不择路,以百米冲一刺的速度拼命奔跑一阵,就将那群恶狗远远地甩到后面了。
那群恶狗浑身野性都被他激发出来了。就像群杀红眼的敌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啊?所以它们拼命追撵着,狺狺狂吠着,仿佛不追到他,不从他身上撕咬几块肉下来,绝不放过他似的。
白老师跨越着野草灌木,拼命奔逃着。很快累得他气喘吁吁,浑身热汗淋漓的,连嗓子眼儿都快冒出烟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懈怠,还是不敢稍事停歇。只能像亡命徒似地继续朝着山下跑去。
他太害怕了,跑得太惊慌了,结果一不小心,竟然绊着灌木枝条摔倒了。在摔倒过程中,那副眼镜不知被到哪里去了。此时他逃命要紧,哪还有时间去找眼镜啊?所以他爬起身子,连眼镜都不要,就继续朝着斜坡下面逃去。
他没有眼镜,看着周围景致模糊不清,就像罩着层濛濛迷雾似的。
结果他跑着跑着,就跑到断崖前面来了。
他跑到断崖前面,竟然都没有发现前面有危险。
所以他奋力奔跑着,一脚踩出去,直接就没头苍蝇似地摔下去了。
那片断崖有十多米高,他摔落下去,脑袋撞着岩石,砰地一声,就连脑浆都迸出来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声惨叫,就鲜血淋漓地摔死在断崖下了。
下面有片茂密树林,他那具尸体撞着断崖,弹出去,正巧落挂到棵杉树枝桠上。
那群恶狗追撵到断崖边,看着他信信狂吠着。可这片断崖毕竟很高,它们哪敢冲下去啊。既然不能冲下去,这样冲着瞎吠乱叫还有什么用啊?所以这群恶狗感觉很无奈,胡乱叫了一阵,只好怏怏散去了。
之后白老师那具尸体,就无声无息地悬挂在那棵杉树上。
这片沟谷地势幽僻,人迹罕至,那些彝族村民是不会随意赶到这里来的。所以这件惨剧发生后,过了很久,都没人知道断崖下面树林里,竟然还挂着具尸体呢。
那具尸体逐渐腐烂,逐渐生长出许多蛆虫来,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股恶臭气。
这期间,学校老师都以为白老师到家了。而他家里人,却以为他没法回来。毕竟他们那学校地处偏远。毕竟他们那彝族公社,每个星期都只有一趟长途班车,会从县城开进去。平时不通车,有急事要出山,只能搭乘林场里那些拉木料的顺风车出来。那些拉木料的汽车,有时天天都有,有时却很长时间看不到一张车。特别是夏天,遇着塌方,或者是洪水冲毁路基,车辆就没法通行了。有时连着二三十天,都看不着张车。这时别说是人,就连那些报纸文件、信函电报,都没法按时送进去。
所以他家里人虽然捎了口信,要白老师赶紧回去看奶奶。但他最终没能回去,家里人也不觉得意外。
十多天后,白老师假满了,还没返回学校,大家也没怎么当回事。以前,在那些深山彝族地区,不论是老师,还是那些公社干部,有事请假回家,经常会延期很长时间才能回来。毕竟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有老师缺岗,其他老师帮着代代课就行了。哪个干部没在,其他人帮着他把事办了就行。所以那时人们请了假,多玩十天半月,根本就没什么事。
所以白老师假满后很久都没回来,大家都不在乎,也没人知道他其实早遇难了。
直到有天早晨,两个彝族老人赶着羊群来到断崖边,才不经意间发现了那具腐烂尸体。
当时白老师那具尸体还悬挂在树枝上,已经严重溃烂,到处爬满蛆虫,还有许多苍蝇围着它嗡嗡乱飞,热闹喧腾得像是堆马蜂窝似的。
两位老人发现崖底有死人,赶紧跑回寨子里去,向队干部汇报情况。
之后队长便带着人手,进到树林里,顶着熏灼臭气,将那具尸体拖到地上来。
这时白老师浑身爬满了蛆虫,糜烂得跟堆稀泥似的,连内脏骨头都露出来了,谁能认得出来他是谁啊?
大家只能从他那头发、那身穿着、以及那军用挎包,依稀辨别得出来他是个汉一族人。
以前,在深山彝族地区,汉一族人不是老师,就是大队干部,身份都比较尊贵。所以队长发现这具腐尸,赶紧逐级上报,把消息传到公社上去。
过了好几天,才有公安带着人手,赶到这里来搜查尸体,寻找线索。
很快他们就查出来,这具腐尸,竟然就是白老师。
学校里那些老师这才知道白老师其实早就死在山里了。
之后没多久,白家人才赶到山里来,将那具残骸收走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1-31 21:42:10 +0800 CST  
那天社员们到半山坡上去掰包谷。
这里距离村子比较远,所以大家分成两批人干活:一批以妇女老人为主,主要负责掰包谷;一批以青壮年男人为主,负责把那些包谷挑回去。
那天挑工比较多,没多久那些掰包谷社员就忙不过来了。
那些男社员挑不到包谷,就坐在树荫下偷懒闲耍,或抽烟,或玩闹,或躺着打瞌睡,个个看起来都懒洋洋的,就像得了瘟病似的。
有些家伙实在闲得无聊,就悄悄进到包谷地里去,逮些毛毛虫来捉弄人。
——秋天,包谷地里毛毛虫特别多。它们形状迥异,色泽斑艳,模样看起来大都很吓人。所以社员们在包谷地里干活,经常会逮着毛毛虫来捉弄人。
有时他们会找着细树枝,夹着毒毛虫,偷偷放到人家衣领袖管、甚至是裤一裆里去。有时放进去还不罢休,还要装出副友好亲热模样,隔着衣服,拍上一巴掌,将那条毛毛虫碾成醢肉绿汁,像滩鸡屎绿粪似地黏到对方衣服里、皮肤上。
受害者被毒毛虫螫扎到,会疼痛难耐,皮肤红肿,短时间里根本好不了。有时皮肤上还会长出许多麻疹毒疮来,疼得龇牙咧嘴的。所以这种恶毒玩笑要是时机没开好,人没找对,经常会闹翻脸,打起架来。
当然更多的时候,大家对这种粗俗恶毒玩笑还是挺能容忍的。毕竟这种恶作剧大家从小玩到大,早就司空见惯了。而且毛毛虫毒性有限,螫出红肿毒疮来,吐点口水,擦到患处,很快就好了。要是毒性很重,就回家去兑着盐水,多擦几次。要不了几天就彻底消肿化淤了。
所以只要不是太小气、心情不好、或者平时就有宿怨嫌隙,想借题发挥,这种玩笑还是谁都开得起的。
山里人粗俗,野蛮,要是连开个玩笑都要翻脸动粗,以后谁还搭理你啊?
所以那天几个家伙闲得没事做,就逮着毛毛虫,悄悄拿去捉弄别人。
可那些被捉弄的社员根本就没当回事。有两个家伙发现袖口裤管里有毛毛虫,随手抓起来就扔掉了,甚至都懒得骂别人两句。有个家伙衣领里被人放了条黑毛虫,还隔着衣服被拍了一巴掌。他感觉衣领里黏乎乎、毛绒绒的,知道上大当了。于是赶紧跑到旁边溪沟里去,脱掉衣服,抄着水,将脖颈衣领清洗干净。然后就没事似地回来了。
几个社员玩不出花样情趣来,觉得索然没趣,不经意地就把目光转移到耿二丫身上。
耿二丫是刚嫁到村里来的新媳妇。她皮肤黝黑,身体很丰满,特别是那对硕大一乳一房,像对猪尿脬似地撑涨着,连放个屁都要颠颤几下。所以村里那些男人经常看着她就舍不得转眼。
所以那天几个社员坐在树荫下,实在闲得无聊,就打起这新媳妇的主意来。
他们都是大男人,哪能抓着条毛毛虫,去捉弄这胖姑娘啊。于是他们想出个馊点子,准备让谢傻子去实施那捉弄计划。
他们用树枝挑着毛毛虫,交到那衣衫褴褛、满嘴鼻涕的谢傻子手里,要他把毛毛虫挑过去,悄悄扔到她前胸脖颈处那片露肉的地方。还说只要他做得好,让大家满意,呆会儿必定去沟里偷两个大红梨来赏给他吃。
谢傻子身肥脑笨,痴痴傻傻的,经常被人欺负。也经常被人唆使着,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缺德事来。只要拿食物糖果引诱他,他什么蠢事都敢做。连大婶大妈的屁股都敢摸,连他爹的牛鞭子都敢藏。有一次甚至还把队长那顶破草帽一脚踢到水塘里去了。
这次那群社员说要摘两个大红梨给他吃。还故意比划着手势,说那两颗红梨大得月亮似的,又甜又酸又好吃。他吃一个,做梦都要笑醒;吃两个,晚上就有仙女婆娘陪着他睡觉。
谢傻子才不在乎仙女婆娘陪他睡觉呢。可那两个又甜又酸又好吃的大红梨,的确对他充满诱一惑。连听着别人描述起来,都馋得直想流清口水。
所以这群男人诱一引了一番,怂恿了他几句,这傻子就成了个很听话的坏孩子,甘愿受人指使,连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于是他很快挑着那条毛毛虫,像端着碗热汤滚水,小心翼翼地朝着耿二丫走去。
耿二丫就在前面那片包谷地里掰撕着包谷,距离并不远。
她戴着顶新草帽,穿着件碎花衬衣。由于天气太热,她领口处那两个纽扣是解开的,露出片健康皮肤来。由于天气太热,她丰盈脸颊被烘烤得红扑扑的,就像颗熟透了的大桃子,看着都想啃两口。
她在地里窸窸窣窣地掰撕着包谷,注意力很集中,根本没留意到不远处那群男人在偷偷冲着她指指点点的,也没留意到谢傻子正用树枝挑着条毛毛虫,不怀好意地朝着她走来。
秋天,地里那些包谷秆茂密得像芦苇丛,像甘蔗林似的,很容易挡着视线。
所以谢傻子从她身后悄悄赶过去,迅速将树枝上那条毛毛虫朝着她扔过去。不知是这家伙扔得准,还是他运气好。那条毛毛虫扔过去,直接掉到她脖颈上,然顺着衣领胸脯滑落下去,卡到肚兜边缘了。
她猝不及防,突然看到有条毛绒绒的、长相很狰狞很恐怖的毒虫掉落到胸脯里,蠕蠕爬动着,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谁知她尖叫着,还没把那条毒毛虫拿出来,谢傻子那只咸猪手就伸过来了。
那群社员只要他把毛毛虫丢到耿二丫胸颈处,捉弄一下她。谁知这傻子把毛毛虫扔过去,还不肯罢休,还要依葫芦画瓢,学着别人,隔着衣服去拍她一下,rou她一下。
女人胸脯,特别是新媳妇的胸脯,哪里是他这男人能随便拍,随便rou得的?
可他是傻子嘛,哪懂这些讲究。他只想照猫画虎地隔着衣衫,将里面那条毛毛虫拍烂碾碎,加重捉弄她的戏剧性效果嘛。
耿二丫看着他那只脏手朝着衣领胸脯处摸伸过来,顿时撞鬼遇蛇似地惊呼起来。
由于她闪躲及时,谢傻子并没拍着手,碾压到那条毒毛只。他那只脏手,只是在她脖颈下面打了一下。尽管如此,这大姑娘还是感觉受到极大侮辱,突然杀猪似地号哭着逃开了。
她公公就在同块地里掰包谷。听着媳妇出事,赶紧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起初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问媳妇吧,这姑娘哭号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旁边那些社员觉得好笑,将事情经过大体讲了一遍。
这老汉听着别人说,谢傻子竟然把毛毛虫丢到她媳妇肚兜里,还想摸她奶一子,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知道谢傻子是受人指使的,也知道树荫下那群臭男人就是幕后指使者。可这老头不敢招惹那群男人。毕竟他们是开玩笑嘛。要是就此跟他们翻脸,有些说不过去。但谢傻子欺负他儿媳妇,想摸她奶一子,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所以这老汉随手扯起根粗瓜子杆,冲出田埂,就恼羞成怒地朝着谢傻子打将过去。谢傻子牛高马大,却是个傻子。谁打他都不会还手。谁打他,他都只会哭,只会号,只会到处躲避。所以这老汉打起他来,就像在教训傻儿子似的。
那天谢傻子他父母没在现场,可他三叔却在地里干活。这男人看到这老汉拿着粗瓜子杆,毫不留情地打着他侄子,顿时就来气了。他侄子是个傻子嘛,你拿着恁么粗根瓜子杆去打他,不是欺负人嘛?他是傻子,什么都不懂,哪知道你家媳妇那对奶一子摸得摸不得?何况他只不过是开玩笑,想拍碎那条毛毛虫而已。他哪是想占你家媳妇便宜啊?
何况他明摆着就是受到那群坏男人指使的嘛。你现在倒好,使坏的人不敢打,教唆的人不敢惹,专门去欺负傻子,怎么说得过去啊?
所以这男人冲出包谷地,一把扯掉老汉那根粗瓜子杆,两人就厮打起来了。
两家人都有亲属在场,谁都不想让自家人吃亏,所以纷纷冲到田埂上,很快乱糟糟地撕打纠缠在一起了。
众社员看着情况不妙,纷纷冲过去,说着好话,将两家人给拉开。
有这么多村民劝阻拉扯,和稀泥,这场群架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只是两家人被分隔开,还气咻咻地扯着嗓子隔空谩骂着,谁都觉得自家人吃亏了,被欺负了,个个都不大服气。
最后还是队长赶过来,高声喝止住大家,才让这场纠纷彻底平熄下来。
然后他查明原因,冲着那帮男社员臭骂了几句。然后重新安排人手,派出更多社员进到包谷地里去掰包谷。让两拨社员都能有序忙碌起来,谁都别想偷懒。
之后大家都忙着掰包谷,挑包谷,很快就有说有笑地忙碌起来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04 19:29:34 +0800 CST  
那天曾黄氏推着架鸡公车,载着五袋谷糠,去镇上赶集。
这妇人体弱多病,没啥力气,所以那天她去赶集,把三个孩子都带上了。她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是家里没人照顾孩子,必须把他们带在身边。二是她力气小,推着五袋谷糠走平路还勉强应付得过去,要是爬点坡,要是山坡比较陡,她就有些吃不消了。把三个孩子带在身边,到时候也能出把力,使点劲儿嘛。
所以她在鸡公车前面拴了根草绳,让大儿子在前面拉车。毕竟这小家伙已经有十岁了,颇有些小力气,拉起鸡公车来,就像头小牛犊似的。女儿才七岁多,就让她挨着自己,走在车把旁边,不时帮着推推车,添把劲儿。要是碾着石头,有草渣缠裹着轮子,还可以让她爬到车下面,去清理障碍物。小儿子年纪太小,步履蹒跚,碍手碍脚的,就拴着绳子,让他坐到谷糠袋子上面去。
一切收拾停当,她们母子三人便合力推着鸡公车,有说有笑地朝着街上赶去。
之前下了几天绵绵阴雨,所以周围庄稼地里洪水泛滥,积水深得将好些田埂都淹没了,有些稻田甚至完全被洪水冲毁了,看着一片汪一洋,惨不忍睹。
这条机耕路,地势较高的地方,看着还比较干燥的地方,推着鸡公车就比较好走。遇着泥泞路段,遇着稀泥污水凼,就步履维艰地很难走了。
曾黄氏和两个孩子都打着赤足,高高地挽着裤腿,不断踩着野草泥泞,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没走多远,脚板就黏满稀泥草渣,看着跟鸭蹼似的。农村人都知道,光脚走泥泞总是很滑。既踏不实,又踩不稳。稍不留神,就会脚底跐滑,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所以她们推着鸡公车,遇着稀滑路面,总要走得特别慢,特别小心,丝毫都不敢大意。
这样没走多远,车轮就被稀泥草渣黏缠住。就像卷裹着碎麻团烂棉絮似的,推起来很是吃力。于是曾黄氏将车停到路边,扶紧车把,让女儿钻爬到车底下,用树枝将车轮上那些稀泥草渣统统刮掉,刮干净。然后再继续推着车往前赶。
这样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的道路被洪水淹没了。虽然洪水并不深,但曾黄氏还是不敢大意。于是她停下车,亲自走到前面去探了探路,选出条洪水比较浅、路面比较结实的线路。然后带着孩子,连拉带推地将鸡公车推了过去。
推出这片洪水污泥地,她发现几袋谷糠都歪斜得摇摇欲坠的,连小儿子都快掉落下来了。于是她再次停下车,重新将那几袋谷糠堆牢捆绑好,再接着赶路。
之后就是个大陡坡。这个陡坡,要是平时,她们母子三人肯定能将鸡公车推上去。可那天道路太稀滑,太泥泞了。她们前拉后推,使尽浑身力气,都没法将张鸡公车推到坡顶。幸好遇到个挑柴老汉,看着她们推得很费劲儿,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他放下柴担子,很轻松地就帮着她们把张鸡公车推到坡顶了。
第二个坡并不陡,有个卖草鞋的老人帮着她儿子拉着草绳,添了把力气,她们就毫不费事地将鸡公车推到坡顶了,渡过最后一道难关了。
之后她们就推着鸡公车,来到樟水河边了。樟水河是条普通小河。冬春季节,水流很浅,有些河段挽起裤管都趟得过去。夏天雨水充沛,河水就比较凶猛了。有时洪水暴涨起来,经常还会冲毁河堤,淹掉两岸许多村庄。
那天她们赶到樟水河边,洪水就涨得很大。滔滔洪水卷着树枝草渣,泛着脏污泡沫,打着漩儿,涌着浊浪,滚滚奔流着。好些地方洪水已经漫过河堤,流淌到旁边稻田里了。
走在河岸上,能感觉到堤岸被洪水冲得簌簌发抖,仿佛不堪顶撞挤一压,随时会彻底崩塌掉似的。
前面那座简易木桥,孤伶伶地横亘在惊滔骇浪里,看着岌岌可危的。
滚滚洪流,距离桥面还不到两尺高,一个个大浪卷涌过来,仿佛随时会将桥面吞噬掉似的。
曾黄氏推着鸡公车赶到河边,看着这条滚滚洪流,看着这座岌岌危桥,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这时她若是谨慎点,完全可以把鸡公车停在路旁,然后请个男人帮着她把车推到河对面去。毕竟那天赶街,路上有不少山民。只要她客气点,多说两句好话,谁都愿意帮着她这病弱妇人,把鸡公车推到河对面去。
偏偏曾黄氏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身体不好,却不喜欢开口求人。无论什么事,只要自己能做,就会竭尽全力地去它做好。所以那天她虽然心里有些害怕,却还是想鼓起勇气,自己把这几袋谷糠推过河去。
毕竟这座桥没坡没坎,跟走平路似的,她应该能推得过去。何况这几袋谷糠并不算太重。而且她毕竟是个农村婆娘。要是连几袋谷糠都推不动,要是连过座桥都要请人帮忙,不是让人笑话吗?
所以来到桥头,她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就直接招呼着孩子,推着鸡公车要过桥了。
儿子走在前面,看着身边那些滚滚洪流,感觉头晕目眩的。看着那些惊涛骇浪不断卷涌过来,拍打到桥面上,更是害怕得不行。他真担心被浊浪打翻下去,滚落到滔滔洪水里,被无情地吞噬掉。
当然他毕竟是个男孩子,是家里老大,无论怎么害怕,都要壮着胆子往前走。他知道妈妈身体不好,他要是不多使点力气,她可能没法将这几袋谷糠推过河。所以小家伙硬着头皮,鼓着勇气,尽量拉着绳索一步一步地往前赶。
女儿胆子小,根本不敢往两边看。她只能尽量低着头,盯着桥面,心惊胆寒地挪着步子往前走。
倒是小幺儿胆子大,端坐在谷糠袋子上面,自顾玩耍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要过桥似的。
曾黄氏紧握着车把,招呼着两个孩子,推着鸡公车,就嘎吱嘎吱地过桥了。
以前山里那些便桥都修建得很简单。无论在哪儿,随便铺几根粗檩料,上面盖层泥土草皮就行了。这种便桥没有护栏,桥面大都就三四尺宽。平时看着还挺平整的,推着鸡公车,轻而易举地就过去。
可遇到下雨天就麻烦了。怎么麻烦呢?麻烦出在哪儿呢?麻烦就出在那层泥土草皮上。下雨天,道路泥泞,桥面那层泥土草皮变得很稀滑,很泥泞。有时雨下久一点,下大一点,桥面那层泥土就流失了。有时走的人一多,你踩我踏的,桥面那层泥土草皮,就所剩无几了。桥面上泥土草皮一少,就现出檩料来,就现檩料间那些缝隙沟槽来了。这时走路依然没什么问题,可要是推车,可就很麻烦了。
所以很多有经验的推车赶马人都知道,桥面檩料间那些沟槽缝隙,暗藏着极大风险,就像陷阱似的,很容易让车轮滑陷进去。一旦车轮滑陷进去,就像被魔鬼咬着似的,经常让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抬不出来。有时非得卸掉马匹,或者将货物统统搬到桥头,腾空车身,才能将车轮掀撬起来。
这种独轮鸡公车就更危险了。因为鸡公车就一个轮子,车身较小,连那些看着很狭窄的桥面都能推过去。所以车轮要是突然滑陷进去,车身失去重心,很容易连车带货翻滚到河里去。
可惜这些经验教训,只有那些经常赶马车、经常推着鸡公车过桥的男人才知道。
曾黄氏体弱多病,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在家里几乎从来不让她干重体力活。所以她很少推着鸡公车驮货载物。之前她也使用过鸡公车,只是没走过什么远路,也没遇到过麻烦事。
所以她那天才会如此无知无畏,直接推着鸡公车就过河了。
上桥时,她也看到桥面上有些地方泥土很少,有些地方连粗檩料都露出来了。只是对此她毫无警觉性。她只是要前面那儿子要小心点,尽量往桥中间走,别朝两边靠。她儿子当然不敢往桥两边走啦。他顺着桥中央,使劲儿拉着草绳往前赶。女儿也帮着妈妈,使劲儿推着鸡公车,想尽快过到河对面去。
儿子在前面拉着车,连看到檩料间那些缝隙沟槽,都不知道要提醒下妈妈。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哪知道这些缝隙沟槽有多危险啊?曾黄氏在后面推着车,被五袋谷糠挡着视线,根本看不清前边桥面状况。所以她推着车,才走出去两三米远,还没赶到桥中央,车轮便突然滑落到檩料缝隙里去了。
鸡公车是种独轮车,货物堆得越高,越容易翻车。曾黄氏这张鸡公车堆着五袋谷糠,有一百多斤重,码摞得跟座小矮山似的。所以车轮滑落进去,车身一歪,所有谷糠都坍方似地朝着旁边倾覆过来了。
曾黄氏眼看着车身要倒,赶紧死死地抓住车把,想把车身扳正扶直,调整过来。可惜她毕竟是个病弱妇人,力气实在太小了。这车身连着五袋谷糠,整个儿歪倒倾覆过来,沉重得像载着头死牛似的,她哪扳得动啊?哪有本事扭转戟坤啊?
她身后跟着几个乡亲,或背着背篓,或挑着枝柴,都距离她有好几步远。
等他们发现形势不妙,迅速放下背篓柴担子,想冲过来帮她搭把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不过转瞬间的功夫,曾黄氏和她几个孩子就被车身拖带着,纷纷掉进滔滔洪水里了。
看着她们掉进河里,桥头岸边那些乡亲顿时惊慌失措地高声呼喊起来。还好有三个男人就在后面河岸上,他们看到她们母子掉进河里,连衣服裤子都来不及脱,就扑嗵扑嗵地跳进河里去救人。
曾黄氏是个大人,能扑腾几下,所以那挑柴男人游过去,一把将她抓扯住了。小儿子是拴着绳索,绑到谷糠袋子上的。谷糠比较轻,没那么容易沉,所以一个男人游过去,也很快将他救起来了。女儿和大儿子掉进河里,没扑腾几下,就沉进河里,被滚滚洪流冲得毫无踪影了。
另外那个男人,顺着洪水游了很远,都没看到两个孩子。岸边那些山民倒是看到他们浮冒出来两次,可很快就又沉到河里,看不到了。所以那男人追寻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只能放弃搜救,从河里爬出来了。
曾黄氏掉进河里,只是呛着些洪水,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拖到河堤上,还是清醒的。所以她看着小儿子被救起来,赶紧将他托付给旁边那些山民,然后浑身湿漉漉地朝着下游追去。
她想找到两个孩子,她希望那个男人能将另外两个孩子救起来了。可她顺着河岸追了很远,都没看到两个孩子。那男人最终也没将两个孩子救起来。
两个宝贝孩子就这样被洪水无情地吞噬掉,她哪儿甘心啊?她真想跳下河去找她们,去她们一起死!旁边那些山民知道她难过,怕她寻短见,赶紧抱着她,将她带到木桥河岸边,七嘴八舌地宽慰着她。
曾黄氏披头散发地瘫坐到地上,捶胸顿足地号哭着,悲痛欲绝地呼喊着,几次差点哭昏厥过去。
唉,她今天高高兴兴地带着三个孩子来赶街,哪想到两兄妹会掉进河里,被洪水冲走啊?她还想卖掉谷糠,买点油盐针线,割两斤肉回去,给孩子们打打牙祭呢。现在倒好,还没赶到镇上,就出事了。两兄妹身体单薄,被草渣枝叶卷裹着,沉进河里,不知会被冲到哪片河湾旮旯里去。接下来几天,能不能找到他们那两具尸体,将他们打捞起来,还是个大问题呢。
她家生活穷苦,两兄妹这些年连新衣服都穿不起,经常连饭都吃不饱,好日子都没过过几天。现在就这样掉进河里,被洪水冲走,早早地夭折掉了。他们死得实在太可怜了,也实在太让人惋惜了。
她这该死的婆娘,平时身体不好,不怎么做体力活,是很少推鸡公车的。今天怎么会发梦癫,鬼烧头,硬是要把这架死木圪塔翻找出来啊?她为什么非要今天载着谷糠来赶街啊?谁都知道,生手推鸡公车,是最容易翻的。她要过桥,为什么就不谨慎点、警惕点呢?她为什么不请个男人,帮着她把鸡公车推过河呢?要赶街,她就一个人来嘛,为什么非要带着三个孩子呢?
曾黄氏放声号哭着,捶胸顿足地自责着。她不断发疯似地打骂着自己。那癫疯癔狂情形,就像想把所有头发都扯下来,就像想把浑身衣服全部撕烂,就像想把自家脑袋砸个粉碎似的!
两个孩子被洪水淹死,她这蠢笨妇人应该给他们陪命才是。失去两个宝贝孩子,她这当母亲的,活在世上还有啥意义啊?所以好几次她都想挣脱出去,一头扎进滔滔洪水里,随两个孩子死掉算了。
还好那些热心婆姨怕她出事,纷纷抱着她,拦着她。还有少山民围聚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好话,劝导着她,要她想开点。有些婆姨心肠软,经不住事,劝着劝着,便陪着她眼泪婆娑地号哭起来了。
还有些人在外围唏嘘感慨着,不断向那些随后赶来的乡亲,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事。还不断有乡民往人群里挤,想看看事主到底是谁。同时忍不住插着嘴,劝解一番,宽慰她几句。
还有熟识的乡民赶紧派人跑回去叫人。所以没隔多久,她堂兄婶婶就带着亲戚邻居们赶过来了。他们挤进人群,没劝说几句,就连搀带扶地将这病弱妇人给架走了。
那些围观人群见事件主角已经离去,逐渐散开,很快就各自结伴儿赶集去了。
这原野,这河流,这岌岌危桥,很快便恢复了赶街天那种络绎不绝的繁忙景象。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05 17:33:13 +0800 CST  
周宁叔家那栋茅草房实在太过破烂了。每到雨季天,屋子里经常漏得跟像筛子似的。所以那年收完小春后,他准备掀掉房顶,重新铺盖上一层新鲜麦草。
以前,翻新屋顶算是个大工程,得多请些亲戚邻居前来帮忙才行。所以那天他准备赶到舅舅家里去,将两个老表请过来,帮着他做两天活计。谁知他翻山越岭地赶到舅舅家,他们却都奔丧去了。
周宁叔找不到人,只能请邻居帮着捎几句话,让他那两个老表过两天到他家来帮忙翻修茅草房。
他之前本来打算在舅舅家住一晚上的。现在他家里没有人,别说住宿,就连晚饭都吃不到一顿。没办法,只能饿着肚子,翻山越岭地回家了。
由于路途遥远,那天傍晚,他才赶到老樟箐林子,夜幕就慢慢降临了。
那片山岭树林葱翠,看着遮天蔽日的,就像片原始森林似的。
夜晚在群山密林里赶路,最好能打着火把,好辨认方向。但他没时间做火把。也害怕火焰暴露行踪,把野兽招来,那可就麻烦了。所以他只能借着昏黑夜色,加快脚步,行色匆匆地往前赶了。
毕竟山路他走过许多遍,即便摸着黑赶夜路,也不会迷失方向。
而且那晚夜空清朗,月亮大得跟轮冰盘似的。所以树枝密叶间,总有清辉筛落下来,斑斑点点的,依稀还能看清楚道路走向。
只是这条山路经常有彝族马帮经过。那些骡马把路面踩踏得坑坑凹凹的,很不好走。有两次他看不清楚路面,还绊着树根泥坎,差点摔倒在地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耽搁,不敢放缓脚步,只能步履匆急地往家里赶去。
这里山高林密,周围没有村落人家,夜晚经常会有野兽出没。
前年秋天,有个老婆婆在这里被老虎咬死了,吃得尸骸狼藉的,连家人都快认不出她来了。
所以周宁叔赶着夜路,心里难免有些害怕。越害怕,越不敢耽搁,越想早点走出这片山林。所以他沿着山路气喘吁吁地疾赶着,就像身后有人追撵着他似的。
他想尽快走出这片山林。避开那些潜藏着的、随时可能出现的野兽。谁知他越想躲,越躲不掉。越是恐惧惊悚,越是容易撞着鬼。这不,他进到山林里没走多远,竟然就被群饿狼给盯上了。
这阵子没听说樟箐林子这一带有狼啊?他怎么会被这群恶兽盯上呢?难道这群家伙是外来客,是前阵子刚游荡到这片森林里来的?
这些狼群就会欺负弱小,要是看着人多,看到有一大群骡马,笑语喧哗,驮铃叮咚的,它们就不敢随便靠近了。可现在,这片山林里就周宁叔孤身踽踽地赶着夜路,它们可就有机可乘了。
周宁叔到现在,还连晚饭都没吃呢。所以他饥肠辘辘的,走得又累又饿又疲倦。脚步沉重而滞涩,匆促而虚浮,就像是个垂危病患似的。
这种孤身夜行客,这种疲惫不堪的赶路人,是那些饿狼最钟意的捕猎对象。
所以那群恶狼看到周宁叔,很快将他选定为捕食对象。开始很有耐心地、如影附形地尾随着他,寻找着最佳、最有利的捕杀时机。
它们不疾不慢地追蹑着他,并没有立即对他发起进攻。
它们既亢一奋,又激动,浑身血脉贲张,不断嘶呜嚎叫着,仿佛在吹响进餐的号角。
那些小眼睛绿幽幽地在山林里晃动着。或远或近,时高时低。闪闪烁烁,飘浮不定,就像是微光磷焰浮荡在黑夜里似的。
周宁叔听着它们那凄厉悠长的嚎叫声,看着周围那些幽微闪烁着的绿光,吓得他脚步慌乱,浑身毛发森竖,几次差点瘫倒在地上。
他很快一感觉情势不妙。好像那些狼群已经呈半包围形式,朝着这边围攻过来了。这群饿狼,像妖魔狞鬼似地黏缠着他,追撵着他,他还能逃得掉吗?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感觉好像死神就快降临到他头上了。
他仿佛能看到那群饿狼将他扑一倒在地上,任他怎么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他仿佛能看到那群饿狼围着他,争先恐后地咬噬着他那身肌肉。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尖牙利齿刺进他身体里,有多疼痛,有多惨烈。
这种挣扎情形,这种惨烈场面,让他顿时清醒过来。他不敢懈怠,更不想就此放弃。他可不想被这群饿狼吞噬掉,不想被它们争相撕一扯,尽情咬噬,吃得只剩具骨骸。
此刻,他不禁想起了家里那婆娘。他婆娘身体很差,做事毫无主见。要是没有他这当家男人,谁去照顾她,可怜她啊?还有那几个孩子,年龄都很小。要是失去他这父亲,以后他们日子怎么过啊?
这样一想,他立即打起精神,壮起胆子来,想跟这群饿狼抗争到底,绝不能轻易服输!
周宁叔知道,在森林里遇到狼群,最好能烧起塘熊熊野火来吓阻它们。然而现在情势危急,哪有功夫找到那么多枝柴松毛,烧起塘熊熊篝火来啊?而且这塘篝火,要烧,就得烧上整整一个晚上,需要多少枝柴松毛啊?
唉,早知如此,他就把家里那杆老火铳带出来了。要是身上背着杆老火铳,就有办法对付这帮恶兽了。
现在倒好,他赤手空拳,饥肠辘辘的,怎么对付它们啊?
现在盲目逃奔起来,肯定不是好办法。毕竟周围尽是茂密树林,他能逃到哪里去啊?而且他逃奔起来,这群饿狼肯定会穷追不舍,哪甩得掉它们啊?他赶了半天山路,现在还饿着肚子,连晚饭都没吃呢。他饥肠辘辘的,又累又饿,能跑多快,能逃多远啊?
看来,他唯有往高处躲,爬到大树上面,抱着树梢枝叶,渡过这漫漫长黑夜了。
此时那群饿狼已经呈半包围攻袭形式,朝着他追撵得越来越近了。
周宁叔看着形势危急,不敢多耽搁。所以他借着溟濛夜色,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前面有棵青棡树,长得特别高大。于是他迅速跑过去,抱着粗硕树干,手爬脚蹬的,转眼功夫就爬到树梢上,躲到浓枝密叶里去了。
那群饿狼追撵过来,看到他躲到青棡树上,还真拿他没办法。
它们当然不想就此放弃,还呜呜嘶嚎着,不断用尖牙利爪刨抓着树皮,想要爬上来。可惜这棵青棡树皮质光滑,枝叶离地面很高,任它们怎么攀爬使劲儿,都无济于事,都是瞎忙活。
周宁叔躲藏在浓密枝叶里,暂时感觉到性命无忧,知道它们现在还真是拿他没办法的。
他是坝区汉族,很少进山打猎。但还是听说过许多对付狼群的办法。他知道狼群遇着人爬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它们经常会在树下徘徊逗留很长时间,甚至整晚都不愿离开。有时它们还会使诈,装出副沮丧模样,怏怏离开。可它们离开后,走不了多远,就会躲到附近密林草丛里去。这时,谁要信以为真,以为狼群都走了,万事大吉了,可以从树上溜下来了,可就上当受骗了。那样的话,随时会被狼群吃掉的。
所以在黑夜森林里遇着狼群,要是选择爬树,最好能在树上过夜,坚持着熬到天亮。到了天亮,等到路上陆续有行人出现,那些狼群就会离开。这时从树上溜下来,才是最安全,最有保障的。
还有人说过,在树上过夜,最好能用裤带将自己拴绑到树枝上。这样才能防止半夜熬守不住,打瞌睡,从树上掉落下来。
还有人说,狼性狡狯,看到有人爬到树上,会纷纷冲着树干撒一尿。那些狼尿,膻臊腥臭,经常能熏得树上那人头脑发懵,就像施了蒙汗药似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狼尿熏晕,从树上坠落下来,被狼群吃掉。这也是爬到树上躲避狼群,必须用裤带将自己拴绑起来的重要原因。
这些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但周宁叔相信,用裤带将自己拴绑起来,总要安全些。这样做,就能防止半夜熬不住,打瞌睡,从树上掉落下去。
所以他看着树下那群饿狼久久不愿离去,赶紧解下裤腰带,将自己拴绑到粗树枝上。
然后他就准备忍着饥饿,忍着高山寒气,整晚都呆坐死守在这棵青棡树上。
他觉得活命要紧。无论遇到什么恶劣情况,都绝对不会轻易溜下去。反正他身体强壮,饿一晚上,也饿不死他;冻一晚上,也冻不死他。充其量,也就是冻出身病来。到时候,去捡两副中药来吃吃就行。
这样一想,他就准备打持久战,要在这棵青棡树上过夜了。
树下那群饿狼,不断嘶嚎抓刨着,没折腾多久,就逐渐失望沮丧起来了。
最终它们放弃抓刨,连呜嚎声都显得有气无力的。
后来有两只狼慢慢离开,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几只狼在附近恋恋不舍地徘徊着,偶尔发出两声低呜嚎叫,让人知道它们还没走。
周宁叔低着头,还能看到几只狼眼睛,在周围山林里鬼焰磷光似地浮荡着,散发着幽幽寒气。
周宁叔知道,只要不下树,这些家伙就伤害不到他。
所以他坐在树枝上,很坦然,很悠闲,心里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只是他又困又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渡过这漫漫长夜。
现在要是能躺在家里那张破床上,美美地睡觉到天亮,该有多好啊。
现在要是能吃到两块麦面饽饽,能喝到碗热菜汤,该有多幸福啊。
他衣服穿得单薄。白天赶路爬山还热得不行,现在却冷得像掉进冰窟窿里似的。所以他爬到树上没多久,就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断流着清鼻涕,打起喷嚏来了。
当然为了活命,为了躲避那群饿狼,他再饥饿,再寒冷,都必须坚持住,绝不能打瞌睡,也绝不能掉落下去。
反正不死守到天亮,听不到行人脚步声,他是绝对不会溜直去的。
周宁叔就像吃了秤砣,铁着心,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棵青棡树上过一夜了。
谁知他没呆多久,便隐隐听到有群彝族赶着骡马,驮铃叮咚地走过来了。
彝族人吆着骡马赶路,夜晚都会找片荒坡空地露宿过夜。
那晚,这群彝族马帮因为有事耽搁,天黑后,还没赶到事先预定好的露宿地点。
——彝族马帮在山里露宿,得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有草坪,卸掉驮子后,能把马放过去吃草。让它们吃饱肚子,休息好,第二天才能继续驮着货物赶路。二是要有水。骡马走累了,得有水喝。他们要烧着篝火做饭吃,没水,也不行。
所以那群彝族,即使错过时间,也不能在山里随便找片地方露宿。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打着火把,大声吆喝着那群骡马,在幽暗森林里赶着夜路。
这支马帮,有六七个彝族男人。他们肩背火铳,腰挎弯刀,打着火把,赶着数十匹骡马,沿着山路,驮铃叮咚地赶过来了。那情形,就像支行军队伍似的。所以他们一赶过来,那群饿狼就吓跑了。
周宁叔躲在树上,听到骡马驮铃声,看着不远处那些蜿蜒夜行着的火把,就知道救星到了!
所以那群彝族赶着骡马刚走过来,他就欣喜若狂地呼喊着,迅速从树上溜爬下来了。
那些彝族汉子,看着路旁树枝上,突然爬下个人来,个个都感觉很惊奇,很意外。得知他被狼群追撵,好不容易才爬躲到树上,捡了条性命,又都替他感到庆幸。
这些彝族人常年在山里奔波,看到落难之人,自然会出手搭救啦。所以接下来他们就让周宁叔跟着他们,一起赶着骡马,走出了这片茫茫森林。
然后他们才进到条河谷里,来到片荒坡上,卸掉驮子,把那群骡马放出去饮水吃草。然后就近砍来棵大松树,烧着熊熊篝火,架着锅桩,做起晚饭来。
由于夜已经很深了,而周宁叔家还比较远,所以那晚他并没有急着回去。
毕竟他肚子很饿,而且刚才被狼群吓了一次,已经不敢再独自赶夜路了。
所以来到山谷里,他们帮着这群彝族人卸驮子,烧篝火,跑前跑后地忙碌着,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似的。
这些彝族汉子都很豪爽,都很热情,他想留下来,大家当然不能拒绝他啦。
这些彝族汉子赶着骡马走远路,自然带着不少洋芋,还有部分干肉、圆根酸菜,多个人吃饭,多吃顿饭,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那晚夜已经深了,所以他们赶到露宿地点,煮了锅洋芋,烧了点圆根酸菜汤,就匆匆吃起夜饭来了。
周宁叔跟着他们吃了好几块洋芋,喝了两碗圆根酸菜汤,总算吃饱肚子了。
然后大家才围到火塘边,打着地铺,裹着披毡擦尔瓦,盖着被子睡觉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06 22:18:22 +0800 CST  
山里地广人稀,很多彝族生产队所属耕地,都星罗棋布地散缀在群山深处各个旮旯角落里。许多耕地,从寨子里出发,要走四五个小时、甚至大半天时间才赶得到。所以社员到地里去干活,经常要好几天才回得来。所以在大山深处,在一些荒无人烟的地方,经常能看到些孤零零的简易房舍。这些低矮房舍都是用茅草石头垒砌起来的。它们常年四季都荒弃着。只有春播秋收季节,有社员赶来耕地播种,薅草除地,挖洋芋,掰包谷时,才会有彝族社员住在里面。秋收后,有些粮食没办法及时运回寨子,也会就近储藏在里面。等农忙彻底结束后,再用骡马将它们驮运回去……
八月中旬,韩伯旺装着病,请了一天假,偷偷进到山里找猎去了。
那阵子生产队忙着掰包谷,大家从早忙到晚,整天累得腰酸腿痛的。所以要是有人知道韩伯旺竟敢偷着进山打猎,肯定是要受到惩罚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隔两天,他家有几位亲戚要来作客,不去打点野味,哪有肉食招待人家啊?他家这阵子穷得要死,哪还有钱去毛猪站买肉啊?几位亲戚要到家里来住几天,他总不能随便赊两斤肉,炒个晕菜,就应付过去吧?
他实在没办法,只能装病请假,偷偷进到山里找猎去了。
他偷着进山,连老火铳都藏得很隐秘,哪还敢明目张胆地把家里那条猎狗带在身边啊?
猎人打猎,没有猎狗,就像捕食者少只眼睛,缺了条腿似的,很难猎捕到野兽。所以那天他拎着老火铳在茫茫森林里转悠了小半天,才打到两只野雉。野雉毛羽厚,尾翎长,看着身躯不小,拔光毛羽翅翎,可就没多少肉了。想用两只野雉来招待一大帮亲戚,还不够塞牙缝的。
所以韩伯旺背着野雉,继续翻山越岭地搜寻起来。
这样走了没多久,他就翻过神石坡,沿着山脊,朝着前面那片密林里赶去。
山脊下面,有片很开阔的彝族包谷地,看着差不多有二三十亩。
山里土质硗薄,所以这些彝族包谷长得矮矮细细的,还没他个头高呢。
这片包谷刚掰完,地里稀稀疏疏的,只剩着些枯秆残叶,看着很荒凉。阵阵山风,吹得地里那些枯秆残叶簌簌作响,就像有无数猴群在时面奔窜嬉闹似的。
韩伯旺看着这片包谷地,知道此处无猎可打,便直接沿着山脊,朝着前面那片坡岭密林赶去。
谁知他沿着山脊没走多远,竟然听到前面包谷地里,有阵呜呜嘶嚎声传出来?
这片包谷地里怎么会有野兽的呜嚎声?那野兽怎么会跑到包谷地里去乱叫?韩伯旺感觉很蹊跷,也很激动。无论如何,这里有野兽出现,就是件好事。他要是能打到条野兽带回去,就有足够多的肉食招待亲戚了。
于是他赶紧装填好弹药,然后躬着身子,循着嚎叫声,小心翼翼地朝着前面那片包谷地赶去。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包谷地旁边,有间简易石屋。石屋前面,竟然爬着头成年豹子。那头豹子,怎么会爬到石屋前面?它扒着木门,呜呜嚎叫着,到底想干什么?
这里是片荒山野岭。方圆十数里范围内,根本看不到人烟。他现在孤零零的,就一个人,别说帮手,就连头猎狗都没有。所以想要捕杀到那头豹子,还真要壮着胆子,冒点风险才行。
韩伯旺毕竟是个老猎人,看着有野兽出现在面前,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个难逢难遇的捕猎机会啊?所以他顺着斜皮,蹑手蹑脚地赶过去。边走,边仔细观察着周围动静,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其他豹子。
一般来说,豹子都是独行侠。但也有母子、或两三头半大豹子同时出现的。如果前面那所石屋周围有两三头豹,他独自一人,还真不能冒冒失失地赶过去。
可他躲藏到矮树灌木丛后面,不断变换着地势,仔细观察了半天,并没发现附近有其他豹子出现。那呜呜嚎叫声,都是从石屋前面那头豹子嘴里发出来的。要是附近还有其他豹子,它们肯定会跟着叫的。附近没有听到还有其他豹子的叫声,就说明它没有同伴。要对付一头孤零零的豹子,他这老猎人还是颇有几分胜算的。
而且在赶过去的同时,他发现那头豹子不断抓刨着石屋门,好像很想钻进去似的。
那间石屋里藏着什么?到底有何古怪?为什么它迫不及待地想要钻进去?难道它是头母豹,有幼崽被困在里面,所以想进去解救它?可那头幼崽怎么会困在里面呢?它能钻进去,怎么就逃不出来呢?
或者是有小动物躲藏在里面?这头豹子饥饿难耐,看着它,很想钻进去捕食?
不管怎样,这头豹子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石屋里,根本没留意到有生人靠近,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捕杀好机会!
所以韩伯旺放下野雉,拎着老火铳,悄悄钻到包谷地里。准备绕到它身后去偷袭它。阵阵山风,吹得包谷秆叶簌簌作响,很容易掩盖住他那轻微脚步声。那些半人多高的包谷秆叶,让他很容易隐藏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大意。走路时,尽量拣着地面踩。尽量别绊着枯秆黄叶,弄出声响来。
他很谨慎,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赶,边仔细聆听着周围所有动静。仿佛连蝴蝶煽动翅膀的轻盈声,连蜣螂刨屎吃粪的细碎声,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很紧张,全身心地戒备着,手里握着老火铳,都快捏出汗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绕到石屋前面前,看到那头豹子还在呜呜嘶嚎着,不断抓刨着那扇厚实木门。
这里是下风口,风从前面峡谷吹过来,让那头豹子根本嗅闻不到他那生人气息。
尽管如此,韩伯旺还是丝毫不敢马虎大意。也不想提前惊扰到它,给它予逃跑机会。所以还隔着段距离,他就匍匐着身子,借着草埂掩蔽,悄悄朝着前面爬过去。
这里坡势开阔,那些包谷秆茂密得像芦苇丛似的,有利于野物逃跑。这次要是不能瞄准它,一枪致命,这头豹子逃窜起来,就很难打到它了。
所以韩伯旺冒着极大风险,慢慢朝着前面那所石屋爬去。
他爬到石屋前面八九米远的地方,躲到条长满野草的老埂下面。这才摆好姿势,解开腰间那把弯刀,慢慢将枪杆从草丛里伸将出去。
这时他距离那头豹子就几米远,连它那身皮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这次要是不能一枪致命,让它疯狂反扑过来,可就危难了!
韩伯旺紧张得手心冒汗,仿佛连枪杆都握不稳了;他胸膛噗噗直跳,声间大得仿佛连风声、连枯秆黄叶簌簌摇曳声,都听不到了。
他既紧张,又很镇静;既害怕,又很无畏;既有把握,又怕有所闪失。
他现在只有一次机会。要是这一枪打不死它,它肯定会扑跳过来,攻击撕咬他的。这头豹子个头不小,拿着腰刀,握着枪杆,跟它徒手相搏,胜算能有多大啊?
所以韩伯旺握着老火铳,全神贯注、精准无误地瞄准那颗斑斓头颅!
然后他几乎是使着浑身力气,狠狠地搂响了板机。
随着声轰然巨响,枪膛里所有弹药都射出去了。
轰响过后,枪杆前面冒着股浓烟,有些遮挡视线,让他看不清楚前面状况。
他知道,一放枪,肯定就会暴露目标。这下,想躲都躲不了了。所以他放完枪,立即抓起枪杆站起来,准备跟它徒手搏斗。
他站起来,才发现那头豹子倒躺在前面。脑袋血肉模糊的,不断有鲜血流出来。
毕竟他靠得近,瞄得精准。一枪轰过去,还真就把那头豹子直接打死了。
韩伯旺看着它倒在地上,还怕它没死。所以他赶紧冲过去,握着枪杆,举着枪托,直接朝着那颗斑斓脑袋恶狠狠地猛砸过去。他使着浑身力气,猛砸了两枪托,才发现那头豹子根本没什么反应。
他这才确定它真是被他打死。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不再害怕它袭击自己了。
然后他才满怀好奇地走过去,扒着厚实木门,透过缝隙,朝着里面仔细张望起来。
这间石屋有两个房间那么大,里面堆满了大量刚掰下来的新鲜包谷。
这些包谷,连外壳都没有撕,看着满屋子都是焦褐嫩黄色。
可能是里面光线较暗的原因,韩伯旺扒着门缝看了好半天,才发现屋子角落里,竟然无声无息地睡躺着一个彝族孩子。
这孩子穿着件脏黑擦尔瓦,蜷缩着身体,好像已经昏厥很久了。
这石屋里怎么会有孩子呢?他被关锁在里面,怎么就没人发现他呢?
后来韩伯旺才知道,这孩子是前些天跟着母亲到这里来掰包谷的。那群彝族社员在这里掰了两天包谷,第三天中午就转场到其他地方去了。在转场前,小家伙竟然泛困打瞌睡,独自溜进石屋里睡起觉来。他刚睡着没多久,那些家长就让各家孩子跟着个放羊老头回家了。然后大家匆匆清理完现场,锁好石屋门,就赶到其他地方掰包谷去了。
这孩子睡醒过来,发现被锁在石屋里,便放声号哭起来。还不断喊着阿爸阿妈。可这里毕竟是荒山野岭啊。这里方圆十数里范围内都没有人烟。他哭得再大声,喊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呢?
他哥哥姐姐回到寨子里,没有发现他,还以为小家伙跟着阿妈到其他地方掰包谷去了。那群彝族社员赶到其他地方,继续接着掰包谷,还以为所有孩子都跟着那放羊老头回家了。所以这小孩被关在荒野石屋里,整整号哭着呼喊了两天两夜都没人知道!
最后他那呼喊哭号声,竟然把这头豹子给招来了。这头豹子饿得饥肠辘辘的,看到有小孩儿被关在石屋里,当然想钻进去吃他啦。这孩子身体极度虚弱,看到有豹子要来吃他,很快就吓得不省人事了。
韩伯旺透过门缝,看到这孩子,还真不知他是死是活。但不管如何,谁遇到这种情况,都想尽快砸开房门,到里面去看看他才行。
所以他很快搬来块大岩石,使着浑身力气,砸开那条锈迹斑斑的旧锁链,进入屋子,来到孩子面前,仔细察看一番。发现他身体还是热乎的,心还在跳,呼吸还很均匀。于是他赶紧倒了些水给他喝,然后呼喊着,轻轻拍抚着,把他给唤醒了。
虽然被关了两三天,但这孩子是饿不着的。毕竟这里堆满新鲜包谷,许多包谷还嫩得连乳浆都掐得出来。他饿了,随便翻些嫩包谷出来,就能当饭吃了。
彝族孩子,身上都穿着件擦尔瓦。白天能当衣服穿,夜晚还能当被子,盖着身子睡觉。所以他在石屋里睡了两个晚上,竟然都没冻着。
只是他身体很虚弱,又惊又怕的。韩伯旺抱着他,都感觉他身体在瑟瑟发抖,感觉还真可怜。
这孩子听不懂汉话,怎么问都无济于事。韩伯旺也不知道这片包谷地是哪个彝族生产队的。但这难不倒他。只要带着这孩子,随便进到哪个彝族寨子里,找个能听得懂汉话的人来问一下,就什么都查出来了。
所以他给这孩子喂了水,给他吃了点东西,才抱着他从石屋里走了出来。
他现在已经打到条那么大的豹子,已经不能继续去山林里打猎了。
何况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还要帮着这孩子寻找家人,哪能继续去山林里打猎啊。
所以他很快便将豹子野雉拴绑好,背到身上,挎着老火铳,带着这彝族小孩儿,翻山越岭地离开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07 18:07:39 +0800 CST  
太阳快当顶时,文古日作背着老火铳,从森林里走出来了。
前面坡坪上,有群彝族社员在烧山垦荒。
他走出森林,看到那群社员已经砍倒大量灌木矮树,开始爨着柴堆,在烧火了。
那些社员坐在旁边抽烟聊天。几个老人端着撮箕,把洋芋倒进火堆里,想烧熟了,给大家吃。一群孩子在周围奔跑嬉耍着。
文古日作跟这些社员很熟,所以看着他们便直接走了过去。
他在山林里翻山越岭地转悠半天,现在很想过去跟他们聊聊天、歇歇脚。何况他们在烧洋芋,过去还能蹭到顿洋芋吃,就算是打尖吧。
所以他背着老火铳,踩着满地枯枝腐叶,朝着人群最多最密集的地方赶去。
山里彝族人眼睛尖,还隔着老远,大家就认出他这瘪脚猎人来了。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可他背着老火铳从森林里走出来,却打着空手,分明是什么猎物都没打着。所以大家看着他,纷纷带着嘲讽语气,毫不留情面地打趣起来:
“老骚狗,又跑去打猎啦?不会是到处溜达半天,现在才进山吧?”
“打着啥子野物,拖过来烧起大家吃嘛。藏到树林里,不想拿出来,还算什么汉子啊?”
“你可别野兽没打着,把人家生产队的山羊给打死掉,就麻烦了,哈哈哈。”
文古日作祖辈是奴隶,还是彝族社会里等级最低贱最卑微的呷西奴隶。在解放前,他们这种人活得跟猪狗牲畜没什么两样。要杀个呷西奴隶,跟杀只鸡宰头羊没什么两样。解放后,所有呷西奴隶都获得了自由,成了社员。可在许多彝族人眼里,这些出身卑贱、毫无家族势力的人,依然被人瞧不起。
所以那群彝族社员对文古日作很放肆,说话根本不给他体面。连那些年青孩子都敢随意喊他绰号,嘲笑他,拿他寻开心。
文古日作卑微惯了,对大家这番打趣戏谑毫不在意,就像大家对他都很友善似的。
他陪着笑脸走过去,很热情地跟大家打着招呼。然后装出副倒霉样子,说今天转了几座山,什么野兽都没打到。他边说,边凑过去,腆着脸跟大家伙坐在一起。然后主动掏出草烟来,敬给大家抽。
文古日作经常出山,跟山下许多汉民关系都搞得不错。所以他那些烟都是用羊皮跟汉人换来的,质量好,味道优越,比身边这些彝族村民的老草烟要好很多。这点很多人都知道。所以看着他把草烟拿出来,大家都不跟他客气,纷纷卷起烟叶来。
他们抽着文古日作的好烟叶,对他自然客气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恣意嘲讽他了。
文古日作虽然出身卑贱,却精明能干,很讨人喜欢。他性情开朗,对谁都笑咪咪的,从来不跟人结怨。他能说会道见识广,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他能打猎,是牛马经纪,熟悉各种药材药性,略懂医术,经常能在寨子里帮人看病,解除病患痛苦。
无论深山里那些彝族人,还是山外坝区里那些汉族阿人,到处都有他熟识交好的朋友。所以山里彝族人想卖牛卖马卖兽皮,找他作中介,很快就能卖出去。那些汉族生产队闹饥荒,没粮食吃,找着他,总能在深山彝族地区借到粮食。
所以他在这片彝汉杂居地区人员很广,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有时说话甚至比队干部还管用呢。
现在他跟这群彝族社员坐到一起,很快就成为主角,开始眉飞色舞地吹起牛来了。
两个老妇人将洋芋烧好,端到大家面前来,他不用谁招呼,便跟着大家一起,像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大家剥食起来。
大家吃着烧洋芋,正聊得起劲儿,突然听到前面那群孩子惊呼起来,说曲比阿鲁家小女儿被蛇咬伤了。
有孩子被蛇咬伤,大家当然要过去查看情况啦。
文古日作知道,被蛇咬伤,最紧要的,是得弄清楚那是条什么蛇,有没有毒。所以他跟着大家跑过去,赶紧询问着那群孩子,要去追查那条蛇。
那条蛇咬伤人,受到惊吓,正沿着坡坎,朝着山崖下面逃去。
文古日作追撵过去,虽然没抓逮到它,却还是很快看出来,那不过是条普通山蛇,没多大毒性。但要是说出真相,告诉大家这条蛇没什么毒,就显不出他的能耐,也就没便宜占了。
要知道,那个被蛇咬伤的小女孩儿,可是曲比阿鲁家的女儿。
曲比阿鲁不仅是生产队长,还是个很受人尊重的彝族汉子。他们家族势力很庞大,就连仇家都不敢随便招惹他们。
要是能跟这彝族头领攀着关系,结下恩情,他文古日作可就搂着条粗膀子了。
要是有他撑腰,以后他在这片深山彝区,连说话声音都能稍稍大一点。
文古日作很精明,看着那条蛇迅速溜走,就知道这是个稍纵即逝、难逢难遇的攀结机会。
所以他看着那条山蛇,故作惊惶地叫嚷起来,说那条蛇是棕褐色的,带着斑块儿,嘴吻尖翘,脑袋呈三角状,可是条剧毒五步蛇!
其他社员没什么经验,也真没看清楚那条蛇到底是毒蛇,还是普通山蛇。
他们听着文古日作咋咋呼呼地这么一嚷,还真感觉那条蛇是麻黑色的,好像真有斑点,脑袋好像还真就是尖角形的。
即使有人有所怀疑,也不敢确定那是条普通山蛇。更不敢打着保票说那条蛇没毒。毕竟这件事关乎着小女孩儿性命。要是判断错误,弄出人命来,谁担当得起啊?
这种事,那些普通彝族村民可不敢擅作主张。为了把稳起见,这种事还是交给文古日作这种粗通医术、颇有经验、见多识广的人,去判断解决吧。
既然他言之凿凿地断定那是条剧毒五步蛇,还能完全说出其具体特征来,大家便深信不疑了。
所以很快大家都知道,曲比阿鲁家那小女孩儿被毒蛇咬伤了。
以前山里彝族人还都比较蒙昧落后,很多人连最起码的医学常识都不懂。他们被毒蛇咬到,大都只能做些最简单的包扎,死亡率高得惊人。
所以大家听说小女孩儿被毒蛇咬伤,都很害怕,感觉她可能凶多吉少了。
此时小女孩儿躺在婶婶怀里,手腕流着血,连伤口都紫肿起来了。
曲比阿鲁坐在旁边,看着孩子疼痛难忍,号哭不止,却只能cuo着那双粗糙大手,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有个男子还算有些见识,过去抓着小女孩儿手腕,想帮她吸毒。
文古日作哪能让这家伙将风头抢过去啊。所以看着他蹲下去,刚想低头,便煞有介事地厉声制止道:“不能吸那伤口,要是就这样去吸,呆会儿可能连你都保不住!”
这声断喝,吓得那男子赶紧抬起头,不敢再冒然行事。
文古日作这才疾步赶过去,装出副焦急模样,抓着她手腕仔细查看起来。
他认识几个汉族医生,经常向他们虚心讨教,不耻下问,学到不少医药常识。对各种病理病情,也有所了解。几年下来,他便成了个半吊子郎中,竟然都敢给人看病吃药了。
以前山里彝族蒙昧落后,有病有痛,经常只会请那些彝族毕摩来做法事。那些毕摩,有些还真懂医术,甚至医术还很高明。但也有不少毕摩只会念经作法,只会采撷草药,治些很简单的病。所以以前山里彝族人得了病,特别是稍稍重点的病,死亡率便很高。甚至可以说,只要得了重病,便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像老木嘎这种胆大心细、多少懂些医学常识的半吊子郎中,在大山深处,还是挺管用的。
所以他每次进山都随身携带着些日常药品。遇着有需要的人,总会毫不吝啬地将药拿出来,给人治病。久而久之,他便俨然成了个赤脚医生,在山里建立起了一定的声望。
所以他刚才说那是条毒蛇,大家便真以为那是条毒蛇。那男子想给小女孩儿吸毒,他一声断喝,他就不敢冒然行事了。
现在他抓着女孩儿手腕仔细查看起来,大家就以为他真能给她治病祛毒。
文古日作煞有介事地抓着她手腕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撩起衣襟,从破烂处撕下绺布条,很细致地缠在她手腕上。他将布条绑得很紧,勒得那只小手血脉不通,很快显出乌紫色来。大家看到她那小手很快肿涨起来,乌紫发黑,还以为是蛇毒发作了。
曲比阿鲁是个憨实稳重的彝族男人,看着女儿身中蛇毒,心里焦急万分,表面看起来却很平静,好像根本不在意女儿生死似的。
那些社员都很着急,纷纷催促着文古日作,要他赶快拿出药来,救治小女孩儿。
文古日作这才取出匕首,抓住小女孩儿手腕,在创口处轻轻割了两刀。随即就有热血汩汩流出来,看着颜色黯黑,真像是中过蛇毒似的。
文古日作见小女孩号哭得厉害,不忍心让她流血过多,便松了松布条,赶紧取出些云南白药粉,敷到伤口上。然后他很简单地做了番包扎,让人将她送回到寨子里去。
小女孩儿是被她婶婶背回去的。文古日作作为“医护人员”,也跟着她下山了。
所以那天他整个下午都在曲比阿鲁家里“精心”照顾着小女孩儿,陪着她婶婶聊着天,打发时光。在这种闲聊中,他意外得知这小女孩儿竟然还没有许配给人家。
——以前彝族地区流行指腹为婚,娃娃亲,很多孩子都还不懂事,就有婚约了。
得知这意外消息后,文古日作便很想跟曲比阿鲁打亲家。
只是他出身卑微,祖辈是呷西奴隶。跟曲比阿鲁这种白彝人家相比,身份实在太低贱,太卑微了。他这种人家,想跟曲比阿鲁结亲,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要是解放前,他别说提亲,就连有这种想法都是种亵渎。
然而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毕竟他刚刚“救”过曲比阿鲁他女儿。或许这门亲事侥幸能谈成呢?不管行不行,找个机会探探口风,试试运气,又有何不妥呢?
文古日作很精明,也很有心机。既然有这种想法,就很想试试运气。
他暗自打着小算盘,时光就慢慢过去。傍晚时分,那些彝族社员纷纷回来了。他们回来后,纷纷赶到曲比阿鲁家来,探望小女孩儿。
老木嘎这才当着众人的面,慢慢解开皮条。这时大家发现,小女孩儿手腕已经没那么肿了,也没有乌紫色了,看着好像蛇毒就快解除掉了。
文古日作妙手回春,及时出手,救了自家女儿一命,曲比阿鲁当然感激不尽啦。所以那天晚上,这彝族男人杀了头小猪崽,煮着坨坨肉,很热情地款待着他。
彝族招待贵客,款待恩人,哪能没有烈酒,哪能没有亲戚族人相陪呢?
彝族男人聚在家里喝酒,哪能不尽兴,喝个痛快,喝得酩酊大醉呢?
所以那晚好些人聚集到曲比阿鲁家,围着火塘,喝着酒,高声说笑着,直到深夜才慢慢散去。
客人离开后,曲比阿鲁依然醉醺醺地坐在火塘边,跟文古日作聊着天,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文古日作见客人已经离开,木楞房里没有其他外人,这才借着酒劲儿,装着像说酒话似地提出来,想跟曲比阿鲁打亲家。
他提出这种想法后,原本以为曲比阿鲁会犹豫,会面有难色,甚至可能大发雷霆,跟他翻脸,觉得跟他这种人打亲家,是侮辱他,糟践他……
所以文古日作试探着提出想跟他结亲时,心里战战兢兢的,有些惶恐害怕,有些不敢面对这豪爽强壮的彝族汉子。谁知曲比阿鲁听到这想法后,竟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要将小女儿许配给他家二儿子。
曲比阿鲁之所以会轻易应下这门亲事,有三个原因:一是他生产队长,多少受过些教育,有些民主思想,大体还算是跟得上新时代的步伐。现在已经解放了,彝族奴隶制度已经消亡了。现在不管黑彝白彝,还是那些奴隶,都是平等的。在这个新社会,歧视那些奴隶出身的社员,是很不合适宜的。平时他看着有社员谩骂殴打那些曾经做过奴隶的人,还会出面干涉,处罚教育那些施暴社员呢。既然他有这种民主思想,有这种新时代作风,又怎么会歧视文古日作,嫌弃他出身不好,身份卑微呢?
二是曲比阿鲁比较欣赏文古日作。觉得他交游广泛,能说会道。很多村民,很多生产队卖牛卖马,周借粮食,都习惯找他帮忙作交易。他甚至还懂医术,看着谁有病有痛,都会主动出手帮忙。拿药给人治病,甚至连钱都不收。所以在山里他还是挺有声望,很受大家欢迎的。能跟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彝族男人结亲,他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最要紧的,是他家小女儿今天被“毒蛇”咬伤,是文古日作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要不是文古日作,谁能保住她性命啊?要不是文古日作,他哪能多出个女婿来啊?
这彝族汉子豪爽耿直,哪知道文古日作精明圆滑,是故意耍心思,想跟他攀交情,结恩义啊?他既然认定文古日作救了他女儿,也就是其救命恩人了。既然如此,将小女儿许配给他家二儿子,也就没什么不妥了。
所以曲比阿鲁听说文古日作想跟他打亲家,竟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了。
可他老婆却万般不情愿。她觉得把自家女儿许配给呷西奴隶的后人,实在很丢人。所以在丈夫答应下这门亲事后,她还真不甘心,还想找借口阻止这门亲事,还强行把曲比阿鲁拉到门外去,劝说阻止他作出这种仓促决定。
可曲比阿鲁毕竟是一家之主,还是生产队长,他作出的决定,哪容得婆姨反对啊?
彝族男人豪爽大气,说出口的话,答应过的事,哪能翻悔,不作数啊?
最要紧的,是他觉得老婆思想落后,观念阵腐,根本无需理会她。
在这强势男人面前,他老婆再不情愿,再想反悔,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听任自家男人跟文古日作打亲家了。
那天深夜,两位彝族汉子就这样借着酒劲儿,在火塘边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文古日作因此如愿以偿,跟曲比阿鲁家族攀上亲戚关系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0 19:24:10 +0800 CST  
栽完小秧,狗癞子他堂哥就准备讨媳妇了。
办喜事,自然要放鞭炮。所以他家提前好几天,就鞭炮买回来,放到房间里了。
那天傍晚,狗癞子他妈去大伯家帮忙,他也跟过去玩儿。在此过程中,他竟然在房间里看到几版鞭炮。于是这小家伙趁人不备,悄悄解开系绳,偷了十多颗鞭炮出来。
第二天上学,他将鞭炮藏到书包里,准备带到学校里去炸着玩儿。
狗癞子跟小驴儿是死党,有好东西玩儿,哪能忘掉他啊?所以中午休息时,他神神秘秘地将小驴儿拉到学校后面。小驴儿还以为他藏着几片腊肉火腿,要拿出来,两个人撕着吃呢。到了荒地上,才看到狗癞子从破烂衣兜里掏出把鲜艳鞭炮来。
小驴儿看着这些鞭炮,感觉很稀罕。以前除了过年,谁家办红白喜事,山里孩子哪有机会玩鞭炮啊。所以小家伙看到狗癞子摸出鞭炮,赶紧从他手里抓了一半出来。然后两人拿着鞭炮,准备就近找些蜣螂蜈蚣臭屁虫来乱炸一气。
他俩搬着腐枝石头,很快在断砖下面捉到条大蜈蚣。小驴儿赶紧用枝条压着它,要狗癞子将鞭炮绑到它背脊上,放上一炮。狗癞子用牛筋草将鞭炮拴绑到它身上,都有准备放了,才想起来,早上出门走得急,忘带洋火了。没有洋火,还放什么鞭炮啊?所以小驴儿不无失望地斥责了他几句。
放不成鞭炮,他们还在这片荒僻坡地玩什么劲儿啊?所以两人很快便你揪我掐地追逐着,准备回学校了。
学校后院墙残破不堪,要回去,根本不用走大门,随便攀着破院墙,翻跳进去就行了。
那天他俩翻着院墙跳进去,来到老师宿舍后面,看着周围院墙边、屋檐下,到处堆摞着松毛枝柴,而且都被太阳晒烤得很干燥,连空气里都散发着松脂油气息。
由于这里紧挨着残破院墙,这些窗户大都被木板钉死了,或者蒙着报纸黄油布。所以从外面,看不到老师宿舍里的情况。老师们在宿舍里休息,也不容易看到这片背僻角落。
但两个孩子毕竟是翻着残破院墙跳进来的。所以他们怕被老师看到,只能顺着松毛枝柴,小偷般蹑手蹑脚地走朝着前面操场走去。
这样没走多远,小驴儿突然停住脚步了。狗瘸子见状,赶紧推了他一把:“你在这里站着整啥子?”
小驴儿没理会他,反而转过身子,小声说道:“把鞭炮掏出来!”
“掏出来整啥子?又没得洋火。而且这里到处都堆着松毛枝柴,你还敢炸啊?”
“不是啦。我们把鞭炮塞到黄老师家那堆松毛草把里,炸他家的锅!”
狗瘸子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了。原来他想报复黄老师。
黄老师教他们数学,经常打骂学生。他骂人很严厉,打起人来,下手也很重。前两天小驴儿被他抽了两教鞭,疼得龇牙咧嘴的,眼泪水都流出来了。所以现在他一看到黄老师家那堆松毛草把,就想用鞭炮报复他。
小癞子同样被黄老师打骂过很多次,同样对他没好感。所以小驴儿提议想用鞭炮报复黄老师,他连想都没想,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只是这里到处堆满柴薪,谁知道哪堆松毛草把是黄老师家的?
小驴儿却说,前面那堆松毛草把,就是黄老师前些天跟个彝族老头儿买的。他买来后,不想自己动手,便把小驴子他们叫过来,要他们帮着把这些松毛草把抱到后面屋檐,堆码得整整齐齐的。
狗瘸子见小驴儿说得如此肯定,自然不会怀疑。所以两个小家伙很快把所有鞭炮都掏出来,然后走到那堆松毛草把前面,很随意地把那些鞭炮塞藏进去。
这些松毛草把都是金黄色的。挽成草把后,缠绕得就像两条粗辫子似的。所以把鞭炮塞藏进去,还真看不出有何异样来。
两个孩子将所有鞭炮塞藏进去,就迅速离开了。
然后他们拐过墙角,刚走到操场前面,就看到他们班那些男生,正跟隔壁班斗鸡呢。他们看着同伴有些落了下风,不由分说,抬起脚,拎着裤管,便救援部队似地冲过去了。
他们玩得很起劲儿,很快就将那报复行动,就将那些鞭炮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之后那些日子,黄老师家烧火做饭,总断断续续地听到灶膛里有爆炸声。
有一次,他婆娘烧着滚水,正扯着面皮呢。突然灶膛里传出声砰然巨响,就像有个土制地雷突然爆炸了似的。她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松,面皮都还没抻长,就掉落到滚汤里,溅着沸水,烫得她嗷嗷直叫。
有一次,他女儿坐在灶门前,烧着松毛蒸窝窝头。烧着烧着,里面那鞭炮便雷管般砰地一声炸开了。这声爆炸,不仅声音很响,还炸出大量火星草灰来。小姑娘吓得赶紧闪躲着身子,想避开那些草灰火星。谁知慌乱闪躲间,屁股没坐稳,一下从草墩上摔下来。结果被两根粗柴硌着腰肢,疼得呲牙咧嘴的,半天都没岔过气来。
之后黄老师才知道,他家那堆松毛草把,肯定被那些坏学生塞鞭炮进去了。
以前除了过年,小孩子很难弄到鞭炮。所以他家那堆草把即便塞有鞭炮,数量也不会太多。
那堆松毛草把毕竟是花钱买回来的,谁会因为里面藏着鞭炮,就将它们抱来扔掉啊?
想把里面那些鞭炮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既没必要,也没那闲功夫。所以大家对此都没太在意。以为只要把那堆松毛草把烧完,就没事了。
何况他们现在都知道那堆松毛草把里可能藏着鞭炮。既然知道了,就有了心理准备。之后再听到灶膛里有鞭炮炸出惊天声响来,也就不怎么当回事儿了。
他们没把鞭炮当回事,鞭炮对家里人造成的伤害,却并没因此停止。
因为他们家还有个老奶奶。她就住在附近村子里,不经常到学校来,自然不知道那堆松毛草把里藏着鞭炮。
那天老奶奶到学校里来探望孙女,看着宿舍里没人,便想帮着他们做顿晚饭。
那阵子刚下过雨,部分松毛草把被雨水淋潮了,不大好烧。老奶奶一个人,又要和面,又要烧火,有些忙不过来。所以她面还没和好,灶膛里那些松毛草把就烧熄火了。滚滚浓烟,从灶门里弥漫出来,熏得她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
于是老奶奶赶紧放下手中活计,来到灶门前,蹲着身子,猫着腰,想将灶膛里那些松毛草把重新吹燃。
黄老师家灶门前,原本放着根吹火筒。可那天这根吹火筒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可能埋到柴草灰堆里去了吧。老奶奶一时间找不到吹火筒,只能猫着身子,拨着火钳,将嘴凑到灶门前,使着劲儿往里面吹气。
灶膛里浓烟滚滚的,熏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老奶奶只能闭着眼睛,不断往里面吹气。
连着吹了几口气,就得睁开眼睛看看,里面那些火苗燃起来没有。
老奶奶中气十足,没吹多久,里面那些潮湿松毛就慢慢燃起小火苗来了。
于是老奶奶把头凑得离灶火更近,想再接再厉、继续猛着劲儿多吹几口气,把火苗吹旺点,让草把更容易燃烧起来。
谁知她刚把头凑过去,灶膛火堆里,就有个鞭炮,砰地一声炸响了!
老奶奶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闪避,一棍细柴炭火,就箭矢似地射到她眼睛里。
她感觉眼睛疼得火辣辣的。眼角还有股热乎乎的、黏黏腻腻的东西流淌下来。于是她勉强用手抹了抹,睁开另外那只眼睛一看,才发现手上染着殷殷鲜血。
她感觉情况有些严重,想出去找人看看。于是她连忙站起身子,忍着锥心的疼痛,从灶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这时外面操场上,正有几个老师家属在聊天。他们看着老奶奶急慌慌地跑出来,手上还带着鲜血,连眼睛都血肉模糊的,赶紧很关切地围聚过来。
大家询问了几句,看着她眼睛被炸伤,不敢大意,赶紧将黄老师叫出来。然后大家轮番背着老奶奶,直接把他送到大队医疗室去看医生。
以前山里那些赤脚医生,医术很低劣。像这种眼睛被炸伤的事,他们哪有本事治啊。但再不断治,也得救急啊。所以那大队医生给她消消毒,随便包扎一下,就完事了。
这种医疗方式,哪治得了老奶奶那只被严重灼伤的眼睛啊。
之后没过多久,老奶奶那只眼睛便瞎了。
老母亲的眼睛竟然被鞭炮炸瞎,黄老师当然气愤啦。
学校领导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接下来那些日子,各班老师都在大张其鼓地追查肇事者,还鼓励大家写检举信,匿名举报,提供线索,搞得学校里整天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
这时狗瘸子和小驴儿才知道,他们塞藏在松毛草把里的那些鞭炮,竟然把老奶奶的眼睛给炸瞎了。
他俩做完那件缺德事后,很快将其忘掉了,也根本没对人提起过。所以这件事根本没外人知道。无论学校怎么追查,都没能将他们揪出来。
两个小家伙闯下弥天大祸,感觉罪孽深重,心里面怕得要死,哪还敢去自守啊。
所以那些老师雷厉风行地追查了许久,都没能查出肇事学生,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了。
狗瘸子小驴子感觉很难过,心里充满负罪感,总觉得对不起那位老奶奶。所以这件事过了没多久,他俩便辍学回家,再不敢到学校里上课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2 08:38:03 +0800 CST  
@寒蝉鸣秋声 2018-02-12 08:40:14
你家饿死了几个啊,你怎么还活起在啊?
-----------------------------
有话好好说,有学会尊重人,别像条疯狗那样,放出来,见我就咬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2 17:48:14 +0800 CST  
谢伍芝的丈夫,是年前进山采凿石头,跌下悬崖摔死的。
山里风俗,妇人死了丈夫,得在本家兄弟间转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转房对象,或者女方实在不愿意转房,才会对外改嫁。当然,这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
谢伍芝夫家有三兄弟,老大已经成亲,丈夫是老阿二,下面还有个小叔子,年纪不算大,才二十来岁,尚未成亲讨媳妇。所以按着规纪,谢伍芝现在得转房,嫁给这个小叔子。
小叔子叫钱保儿,身体健壮,长得还算俊朗。就是驼着背,就像背着个大罗锅似的。所以都长到二十啷当岁了,还没找着媳妇儿。
小叔子憨厚老实,不大爱说话,整天就知道整天闷声不响地做事。所以谢伍芝对他印象还算不错。只是要她改嫁给这个驼着背、躬着腰、连看人都要仰着脸、侧着头的男人,她还真不大情愿。
而且他们钱家成份不大好。兄弟姐妹几家人都穷得叮当响,粮食经常不够吃。谢伍芝嫁到他们钱家这些年,不知道回娘家帮着他们借过多少次粮食。现在要她继续做他们钱家的媳妇,继续过穷日子,她还真不甘心。
最要紧的,是前些日子,她娘家人悄悄给她介绍了个铁矿干部。那男人年纪有些大,老婆是病死的。现在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很需要有个当家妇人。
那铁矿干部是吃商品粮的,生活条件自然比她们山区农村要好得多。
在娘家人的窜掇怂恿下,谢伍芝难免有些动心,不想转房嫁给小叔子。
还好钱保儿家里消息灵通,很快知道亲家那边有动静,竟然在偷偷帮着儿媳妇找对象。对方竟然还是个家庭条件优越、工资待遇高、衣食无忧的铁矿干部。听到这消息后,钱家人有些慌神,感觉婚事不妙,危机已经降临到头上了。
他家钱保儿背着个大罗锅,二十啷当岁还打着光棍儿。家里人为了他的婚事,早就操透心,焦透神了。结果还是毫无着落。
现在老阿二不幸离世,谢伍芝成为遗孀,按规纪就应该转房嫁给小叔子。
谢伍芝能说会道,漂亮贤惠,钱家老老少少都很喜欢她。所以大家都很想留住她,让她继续给他们钱家当媳妇儿。
可钱家人很委婉地、明里暗里地提过很多次,都被她哼哼哈哈地推脱过去了。一会儿,她说丈夫刚死,要给他守守丧,不想忙着嫁人。一会儿,她说现在农忙,天气炎热,办婚事不方便。一会儿,她说这阵子情绪不好,等段时间再说。反正她左推右推的,就是不想爽爽快快地作出答复。
起初钱家人还以为她嫌弃钱保儿,不想嫁给他。后来才听说她娘家人在悄悄给她介绍对象,想让她嫁给那铁矿干部,过好日子。
钱家人收到这消息,顿时慌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全都慌神了,感觉这桩婚事可能要弄黄掉。她们娘家很有势力,那男人还是铁矿干部,他们这些山旮旯里的穷苦山民,哪能跟人家比啊?
然而就这样认输,眼睁睁地看着谢伍芝改嫁出去吗?
他们全家人都很喜欢这个漂亮能干的妇人,都很想将她留下来。
所以他们秘密聚会,暗中商良,偷偷谋划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做出决定,得霸王硬上弓,帮着钱保儿强行将她这锅生米给煮成熟饭!
一切商良妥当,全家人便选了个晴朗下午,开始实施这个逼一奸霸媳的计谋。
那阵子钱家自留地里栽种着几畦辣椒秧。沟垄过道上,还夹种着些苤蓝。这些嫩秧苗刚栽不久,早晚都要给它们浇浇水。
这种浇水活计,主要由公公婆婆在做。然而那天傍晚收工回来,还在半路上,老公公便找着借口,溜到邻村串门去了。谢伍芝领着两个孩子,还没走到家,大嫂便将两个孩子领走了。两个孩子经常跑到大嫂家里去,跟她家那几个孩子玩。所以谢伍芝并不介意,什么话都没说,就独自回家了。
没走多远,小姑子就从沟畔树丛里钻出来,跟她结着伴儿,一起朝着家里走去。
她进到院子里,看到婆婆一瘸一拐地端着个草墩,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谢伍芝对公公婆婆还算孝顺。所以看着她瘸着腿,便很关切地询问她,是怎么回事。老婆婆听着询问,故意装出副疼痛模样,龇牙咧嘴地告诉她,说自己崴着脚了,连走路都很难受。
谢伍芝听着她这么说,赶紧走过去,想蹲下一身子,帮她看看伤情。
谁知老婆婆怕她看出破绽来,赶紧制止住她。她说自己没事,坐在院子里歇歇就行了。只是自留地里那些菜秧,得赶紧挑几桶水去浇浇才行。
她话刚说完,小姑子便赶紧接着嘴,说不用她操心,地里那些菜秧,她和二嫂去浇得了。
小姑子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谢伍芝,到茅厕里去挑了两副空桶,就准备浇水去了。
其实给那几畦菜秧浇水,小姑子一个人就够了,干嘛非得拉着她谢伍芝啊?
只是小姑子是个活泼姑娘,总喜欢跟她呆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喜欢挨着她。就像是她影子似的。所以谢伍芝丝毫感觉不到这里面有诈。也根本不知这些都是他们钱家人给她设下的圈套,是早就谋划好的。
所以她挑着粪桶,跟着小姑子,到菜园里浇水去了。
她家自留地旁边,有条小溪。平时,溪水连腿肚子都淹不过。可那天,不知谁筑起道土坝,把溪水壅堵得都快漫到草埂上了。
谢伍芝看着这条漫漫荡荡的溪水,并没多想,挑着粪桶走过去,就准备打着水,去浇菜秧。谁知她刚蹲下一身子,小姑子便像踩空跐滑似的,突然朝着她挤撞过来。谢伍芝没站稳,被她猛撞一下,卟嗵一声,就摔到溪沟里去了。
她摔到溪沟里,浑身衣服都打湿了。看着水淋淋的,就像落汤鸡一样。
小姑子把她撞进溪沟,怕她怪罪她,赶紧将她拉起来,然后不断跟她赔着不是。
谢伍芝跟小姑子关系很要好,怎么会因为她失足打滑,将自己撞进溪沟里,就跟她翻脸生气呢?所以她并不在意。从溪沟里爬起来,也没责怪小姑子。就像是她自己跐滑踩空,掉进溪沟里似的。
小姑子感到很抱歉,赶紧要她到房间里去换身干净衣服,别弄感冒了。
她说菜地里这些秧苗,就由她自己来浇好了。
谢伍芝听着她这么说,也没跟她争执。她把粪桶撂在溪埂上,浑身湿漉漉地朝着家里走去,准备到房间里去换身干净衣服。
这时她做梦都想不到,她小叔子,那钱保儿,已经按着计划,按着别人吩咐,溜到她房间里,脱掉衣服,钻躲到她床底下去了!
谢伍芝毫无察觉,所以进到房间里,随手关好房门,就准备换衣服了。
她把衣服裤子脱下来,随手抓起条枕巾,开始揩擦着那身湿漉漉的丰满胴一体。
谁知她那身水渍还没揩擦干净,钱保儿就从她身后,从床底下,毫无防备地钻爬出来了。
此时钱保儿光着身子,皮肤黧黑,就像是条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泥鳅似的。
谢伍芝正背着他,光着身体站在窗边,揩擦着水渍,根本不防身后会突然冒出个精赤男人来。
钱保儿却早有准备,从她身后靠过来,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到怀里了。
这一切都是大家事先计划好的。他这种抱搂举动,是两位堂哥教他的。为了让他一举得手,不出纰漏差错,两位堂哥还让他事先在家里演习过几次。为了让他不临退缩,慌乱出错,那天下午,两位堂哥还事先给他灌了两盅烧酒。并不断鼓励他,要他破釜沉舟,拿出勇气来。这次务必要搞定谢伍芝才行。
钱保儿二十啷当岁还打着光棍,连媳妇都找不到,心里当然急啦。现在二哥死了,按着山里风俗,二嫂就得转房给他。二嫂漂亮能干,对他们全家人都很好,他当然希望能留住她啦。谁知现在却有消息,二嫂娘家人想从中作梗,把她嫁到山外去,给那个铁矿干部作老婆。这消息,不仅是他,就连全家人听了,都感觉很慌乱,很沮丧,也都很害怕失去这聪慧妇人。
所以这次全家人,连那些叔伯堂兄都在给他创造条件,想让他将生米煮成熟饭,用一种最原始、最霸道、最蛮横的人身占有方式,留住这贤惠妇人。
他一辈子的幸福,他们钱家人所有的希望,可都押在这个傍晚,他可不想辜负大家的期望。所以那天傍晚他卯足了劲儿,鼓起很大勇气,多次叮嘱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他从床底下钻出来,一把抱着谢伍芝,便拼着浑身蛮力气,要将她朝着床边拉去。
谢伍芝光着身子,突然遭到袭击,整个人都吓懵了。她趑趄着挣扎了两步,才发现这个偷袭她,将她紧抱在怀里的男人,竟然是钱保儿。
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拼命挣扎着,大声喝斥着,要他放开自己。
谁知钱保儿根本不理会她,只顾使着浑身蛮力气,将她往床上拖。
她刚想喊叫,钱保儿就伸着大巴掌,将她嘴巴捂住。然后告诉她,说他们全家里人都躲开了,现在怎么喊叫都。
谢伍芝才知道上当了,被他们全家人给算计了。
难怪公公收工回来,半路上便找借口溜开了;难怪婆婆要崴着脚,装得像很痛似地在那儿叫唤;难怪小姑子要拉着她去浇菜,还故意把她撞到溪沟里去,然后要她回到房间里来换衣服,原来这些都是他们事先商良谋划好的。
这些天她老觉得他们钱家人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事故意瞒着她似的,原来他们是在秘谋对付她啊!
谢伍芝知道他现在孤立无援,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所以很快停住呼叫,开始拼命反抗着,想从钱保儿怀里挣脱出来。可惜她毕竟是个柔弱妇女。钱保儿年纪轻,身强体壮,力气大得跟头蛮牛似的。所以无论她怎么挣扎推搡都毫无用处,简直是白费力气。以至钱保儿很快就将她拖抱到矮床边,隋朝庆艰险按到床上了。
此时两人都没穿衣服,身体毫无遮挡。她们交股叠身地抱搂着,纠缠着,胸乳紧贴,肚肌相连。要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很容易成事,一举中的。
可偏偏钱保儿是个毛头小伙子,对男女情爱之事毫无经验。虽然两个堂哥事前教过他,可不知是他们没教仔细,还是有些话不好意思直说,钱保儿跟他们学了半天,还是懵懵懂懂的。就像隔着层纸,罩着层雾似的。所以事到临头,他竟然找不到窍门,浑身蛮力气都不知如何宣泄。
这下倒好了,钱保儿使着浑身蛮力气,紧紧抱搂着谢伍芝,翻来覆去地纠缠着,不明就里地狂暴着,却就是找不到目标,摸不到门路,所有热情激荡都是白力气。
谢伍芝被他铁钳似地搂抱着,起初她很反感,很愤怒。她想骂他,可怎么骂他都毫无反应。她想打他,可他浑身肌肉结实,打在他身上,就跟打在铜墙铁壁上似的。她想狠狠地咬他两口,可他抱着她脑瓜子,她根本就咬不下去。他想拼着力气挣扎出来,可这男人像凶猛野兽似的,她哪里逃得出来啊。
实在没办法,她只能停止反抗,听任他狂暴纠缠,随他恣意碾压折腾了。
此时,钱保儿那年青而结实的身体,烫得像即将喷发出来的岩浆一样;他浑身蛮力气,鼻孔里喷吐着炽烈气息,就像是头公熊被激怒了,却找不到发泄对象似的。
在这种纠缠挣扎中,谢伍芝逐渐被他那滚烫气息溶化了,逐渐被他那强有力的健壮身躯吞噬掉了。
在这种纠缠挣扎中,她逐渐瘫一软起来,好像浑身筋骨肌肤都被野火点着,烧得她越来越热,越来越烫,越来越感觉到焦渴难耐,激情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放弃抵抗,微微张开双腿,将身摆放到足够合适的高度。
不明就里的钱保儿,在经过番徒劳无功的激荡,和多次粗鲁蛮横地盲目顶撞后,终于找到进攻窍门了……
一场激情过后,钱保儿终于喘着粗气、浑身热汗淋漓地停歇下来了。
谢伍芝睡躺在旁边,却并没感觉到委屈悲愤。她感觉到的,竟然是种畅快淋漓地宣泄,一种久违的激情,和一种难以言及的幸福享受!
所以完事后她并没哭,也不觉得伤心。只是感到羞涩,尴尬。所以她埋着着,蜷缩着身子,裹着被子,躲在床角,什么话都不说。
钱保儿看着她那模样,还以为她很生气,还以为她感觉很委屈。所以他爬伏在她旁边,轻轻抱搂着她,不断向她赔罪道歉,说着各种好话。还说家里人这么做,其实都是因为喜欢她,想留住她,让她继续做他们钱家媳妇。
他还说,他以后会勤苦劳动,多挣工分,让家里日子过好一点。说以后会好好对她,让她做个幸福妇人。说他会照顾好两个孩子,把他们送到学校去读书,认字……
钱保儿原本不大爱说话,可那晚他却很温存,抱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知心话。
在这种温言软语指天誓日地倾述中,谢伍芝那扇冰封日长、沉寂已久的心扉,灵终于慢慢为他打开了。
毕竟她在钱家生活了很多年。她知道钱保儿是个勤劳善良的好男人。虽然他驼着背,但身体很强壮,五官很端正,甚至颇有几分俊朗帅气。而且他才二十多岁,还很年青。而那铁矿干部年过四十,比她还大着好几岁呢。
他们钱家人对她历来不错。要是她留下来,嫁给钱保儿,大家都会像以前那样关爱她,生活肯定还会像以前那样美满幸福。
要是嫁给那铁矿干部,谁知道他会怎么对自己?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她那两个孩子?而且她两个孩子能跟对方那几个孩子相处好吗?他们会不受欺负,被人歧视?谁都知道后妈难当,她嫁过去,怎么照顾好那几个孩子啊?
所以剔除经济上的原因,不考虑身份地位的话,她觉得嫁给钱保儿,怎么都比嫁那铁矿干部要把稳些,踏实些。
最要紧的,钱保儿是她小叔子。按着山里规纪,她死了丈夫,就该转房改嫁给他。所以他们钱家人这么做,完全是天经地义的。现在钱保儿占有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一想,谢伍芝便慢慢认命了。何况她现在已经成了钱保儿的人,不转房改嫁给他,还能怎么样呢?
所以钱保儿抱搂着她,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地恳求了一番之后,她终于决定嫁给他了。
见二嫂终于答应嫁给他,钱保儿别提有多激动,也别提有多幸福。
所以他抱搂着谢伍芝,激情澎湃地亲吻翻滚起来。很快,他浑身的情爱欲火,都野火燎原般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了。
这次谢伍芝不再拒绝他,不再排斥他了。也就终于能敞开心扉,真正接受他那份炽烈爱情了。
一阵翻一云覆一雨之后,他俩便像新婚夫妇那样,有些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了。
这种角色转变,让谢伍芝感觉很害羞,也有些难为情,所以之后她整个晚上都没再走出房间。
而钱保儿却知道,他们全家人、包括几位堂哥叔伯都还在等消息呢。所以事成之后,他赶紧穿好衣服,红光满面、又有些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地走出去给大家报告喜讯。
大家听说谢伍芝终于答应嫁给她,继续作他们钱家媳妇,个个都替他感到高兴。
之后他母亲婶婶还想进到谢伍芝房间里去,给她陪个不是,多说些好话。可谢伍芝却推托说她睡了,死活都不起来给她们开门。大家猜到她可能很害羞,只能站在门外,说了阵好话后,各自离开了。
那晚小姑子带着两个侄子,就借宿在大哥家里。
那晚钱保儿没再进二嫂房间,而是继续睡在他那间破烂房间里。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觉。感觉既兴奋,又激动;既甜蜜,又幸福,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责任感。
那晚两位老人同样很兴奋,睡在房间里叽叽哝哝的,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觉。
现在谢伍芝终于答应留下来,继续作钱家媳妇,他们能不高兴吗?现在那驼背儿子终于能娶到老婆了,这件事能不让他们长舒口气,倍感庆幸吗?
所以那晚他们在被窝里聊了很久,商良着接下来该怎么给他办婚事。
虽然他们几乎整晚都没怎么睡觉,第二天早晨,老两口还是起得很早。天麻麻亮,就赶紧起床,然后爨火做饭,杀鸡煮肉,准备做顿丰盛宴席来款待未来媳妇。
很快钱家大嫂便提着块老腊肉,带着几个孩子,赶到灶房里来帮着婆婆做饭。
谢伍芝很不好意思,赖在被窝里睡了个大懒觉。太阳都升得很高了,阳光都透过窗棂照到蚊帐里来了,才懒洋洋地起床了。
——她本来还想再赖一会儿的,可家里热闹喧腾,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吵闹嬉笑声,叫她如何睡得着啊。
而且她毕竟是个勤劳妇人。平时都习惯早早地起来干活,现在凭白无事地赖躺在被窝里,还真有些睡不着。所以看时间不早,她只好起床了。然后便红着脸,很羞涩,很尴尬地进到灶房里,小着声跟大家打起招呼来。
此时她感觉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都对她很热情。
她在钱家生活了很多年,一夜之间,好像重新回到当初,又成了这个家庭里的新客人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过去帮着择择菜,切切肉,找点事做,缓解下尴尬气氛。谁知她刚想动手,便被小姑子,便被她大嫂,将手里那些蔬菜腊肉抢夺过去了。她们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只要她坐在旁边休息就行了。
这时不断有村民进到灶房里来,恭喜谢伍芝改嫁,恭喜钱家留住媳妇,并询问两位老人哪天办喜事……
谢伍芝感觉坐在灶房里很不自在,便偷偷带着几个孩子,溜到房间里,关着房门,躲在里面逗孩子玩儿。
很快一顿丰盛早宴便做好了。小姑子走过来轻轻地敲着房门,叫她出去吃饭。
谢伍芝这才带着几个孩子,进到灶房里,开始跟着一大帮家里人合桌吃饭。
这顿饭全家人对她都很客气,不断招呼着她夹菜吃,不断将鸡肉腊肉夹着往她碗里放……
这顿饭钱保儿就坐她斜对面,老是低着头刨饭。只是在夹菜时,才会借着机会,偷偷抬起头,瞄上她一眼。两个人的眼光对在一起,电光石火似地一闪,便红着脸,很快回避开来。
这顿两位老人没跟她提亲事。但吃完饭后老头子便跟队长请好假,赶到亲家提亲去了。
吃完饭后,谢伍芝本来想跟着大嫂小姑子出工干活。可老婆婆却制止住她,没让她出去。只是要她留在家里,带着几个孩子玩儿。
之后几天,全家人都不让她做事,就把她贵客似供地养在家里。
与此同时两家老人很快将婚事定下来,择定吉日,开始操办起他们的婚礼来。
之后没多久,在举行了场热闹婚礼后,谢伍芝就改嫁给钱保儿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3 08:39:50 +0800 CST  
有段时间,经常有狐狸溜到表姨孃她们村子里来偷鸡吃。
大家收工回来,家里常发现家里有母鸡被狐狸偷吃掉了,只留下满地污血,和无数鸡毛。
以前人们养几只鸡很不容易,看着它们被狐狸偷食掉,谁不心疼啊?
狐狸偷鸡,很容易形成某种捕食习惯:这次偷鸡得手,下次还想来;偷完这家,还想到别家去寻找机会;只要不抓着它,吓着它,它总会经常到村子里来找食吃。
所以被偷食掉很多母鸡后,大家便对那狐狸恨之入骨,很想把它打死,然后剥皮剐肉地煮食掉!
为了对付那头狐狸,大家想了很多办法,设套绳、掏陷阱、安捕兽夹、甚至大白天埋伏在村子里等它出现。可无论大家怎么折腾,都抓逮不到它,甚至连它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那头狐狸却越来越胆大,经常敢大白天溜到村子里来偷鸡吃。
它很精明,有社员在村子附近干活它不来,村里人多热闹它不来。一旦大家离开村子,到地里去干活,它就偷偷摸摸地溜到村子里来了。
它异常可恶,不习惯在外面捕食,不吃那些野放散鸡,而专门捕杀那些关在鸡笼里生蛋的母鸡。
村里那些母鸡被它偷吃得所剩无几,害得不少人家都没法攒鸡蛋卖钱了。
大家被这头狐狸搅扰得鸡犬不宁,却拿它连丁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大家商良着,想进去请个有经验的老猎人来对付它。表姨孃家有个二大伯住在大山里,经常打猎,据说狩猎经验很丰富。所以大家最后便要表姨孃进山,把二大伯请过来,对付那头狐狸。
表姨孃那两天身体不好,所以这个专程请猎人的任务,就交给了表姨父。
表姨父受到大家委托,不敢怠慢,第二天就翻山越岭地进山了。
谁知他进到山里,跟二大伯讲明事情原委后,老猎人却婉言拒绝了。他说,狐狸精明狡狯,被围捕过几次之后,就很难对付了。之前他们村子里那些村民到处设机关,挖陷阱,大张旗鼓地搜捕它,早把那头狐狸练精了。现在无论多有经验的老猎人,想要亲自对付那头狐狸,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表姨父听着他这么说,很沮丧,不知道回去怎么向众村民交待。
他不想辜负大家那份重托,不想让大家失望,不想破坏二伯父在大家心里那种顶尖老猎人的崇高形象。
二伯父仿佛能看穿他心思似的,所以接下来便悄悄给他说了条捕狐妙计。
这条妙计,毫无奇特之处。表姨父听得将信将疑的,有些不大情愿。但他可不敢冒犯这深山老猎人,更不敢将心里那份疑虑说出来。
反正二伯父不能跟着他下山,所以他再不情愿都只能按着其意愿行事了。
于是他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便背着二伯父家那两只老母鸡怏怏然下山了。
他回到村子里,不好意思将二伯父那条诱狐计划告诉众村民。只能撒着谎,说二伯父没在家里,他没找到他,只能独自回来了。
众村民听着他这么说,都感觉很失望。却也没办法,只能暂时放弃那捕狐指望了。
表姨父回到家里,却按着二伯父指示,连夜找来些臂膀粗的大木头,在后院菜地里偷偷钉了个大鸡笼,还在旁边悄悄安设下两张捕兽夹子。
第二天早晨出工前,他才将二伯父家里那两只老母鸡关进大鸡笼里。这才像往常那样,扛着锄头,有说有笑地跟着其他社员出工去了。
那天他在地里干着活,总有些心神不宁,老记惦着家里那两只老母鸡。虽然那鸡笼钉得很牢实,但他还是很担心,生怕两只母鸡被狐狸吃掉。毕竟那两只老母鸡是二伯父借给他的。要是它们被狐狸偷食掉,他还得赔给人家呢。
——以前那个年代,两只老母鸡可不便宜。弄没了,他家可就要蚀大财了!
所以他干起活来,总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以至傍晚一收工,他便急急忙忙地朝着家里赶去。
他跑到家里,连锄头都来得及放,就赶到后院去查看那两只老母鸡。
谢天谢地,两只老母鸡还在鸡笼里咯咯鸣叫唤着,连毛都没少一根。周围菜地里,也没发现有狐狸足迹。
这让他隐隐感觉有些失望。毕竟他还是很想诱一捕到那头狐狸的。
所以接下来两天,他每天出工前,都要把那两只老母鸡关到木鸡笼里去。
——要是最终抓逮不着那头狐狸,光那些鸡饲料,都够他心疼的!
谁知他把两只老母鸡关在鸡笼里养了四天,后院菜地里都毫无动静。
他感觉很失望,很沮丧,很想提前放弃这个诱一捕计划。
谁知到了第五天傍晚,他出工回来,刚进到后院,就发现那张捕兽夹子抓逮到狐狸了!
那头狐狸被捕兽夹子钳制住,挣扎得腿脚处鲜血淋淋的。要是他再晚点回来,这野物说不定就咬断腿骨脚筋,逃跑了。
现在,这野物看着他闯进菜园里,竟然还很凶,冲着他龇牙咧嘴地嚎叫着。
表姨父看着它那凶残模样,有些害怕,不敢独自面对它,便独自站在菜地里,扯着嗓子,冲着周围邻居高声呼喊起来。
社员们刚收工回来,听说他家抓逮到那头偷鸡狐狸,纷纷涌到他家菜地里来看热闹。
那头狐狸就像头勇士,即使腿脚被夹住,即使面对众多村民,都丝毫不畏惧。依然看着大家,目露凶光,不断龇着獠牙嚎叫着,挣扎着,仿佛想跳过来跟大家拼命似的。
最后还是两个年青男子胆子大,提着锄头冲过去,几下就把它活活砸死了。
这时大家才纷纷围到表姨父身边,问他为什么会在菜地里安设捕兽夹子?为什么他安装捕兽夹子,大家谁都不知道呢?为什么之前他们在村子安过几次捕兽夹子,却都毫无收获呢?他这张捕兽夹子,跟之前那些捕兽夹子,有什么不同呢?他安捕兽夹子,到底有什么窍门呢?
表姨父听了大家这番疑问,才很坦白地告诉大家,说这些都是他二伯父的主意。
他前些天进山,二伯父很详尽地问了很多问题:他们挖了哪些陷阱,设了哪些圈套;陷阱挖在哪儿,圈套设在哪儿;大家在哪些地方埋伏着,想捕杀那头狐狸……
然后他得出个结论,说那头狐狸,很有可能是从半空中,踩着树枝瓜架篱笆栅栏,从各家院墙屋顶上,偷偷进到村子里来的。
它凌空窜跃,就像在走钢丝,就像是个侠客,所以地面上那些陷阱圈套,对它起不到丝毫作用。
二伯父说,那头狐狸多次尝到甜头,胆子越来越大,还是继续到村子里来偷鸡吃的。只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偷食,他们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母鸡了。它能偷食到母鸡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所以二伯父才会让他将家里那两只生蛋母鸡抱回来,作诱饵。
为什么要用山里的母鸡,而不是他们村子里的母鸡来作诱饵呢?原因很简单,山里的母鸡跟他们河谷坝区里的母鸡,生活习性差别较大。在山里,各家的鸡都是野放散养着的,像野鸡一样。而他们河谷坝区,各家养鸡,经常都要关着养。怕它们跑出去,啄食到房前屋后那些庄稼,那样是要扣工分的。
二伯父家这两只生蛋母鸡,是散养惯了的,整天在山林野地里到处闲逛啄食。现在表姨父将它们带回家,整天关在鸡笼里,就像坐监狱似的。所以它们感觉很难受,很不习惯,也很不安分。所以它们老是在鸡笼里飞来扑去,不断咯咯咯地鸣叫着,很想逃到外面去。
这种不安分,这种飞扑窜跃举动,很容易将那头狐狸诱引过来。
这就是那头狐狸会溜到他家菜地里,并最终被抓逮到的原因。
大家听完表姨父解释,才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看来还是人家山里猎人厉害,人不出面,稍加指点,就能轻而易举地抓逮到那头狐狸。
同样的方法,他们做了许多次都毫无效果,连那头狐狸的毛皮都没碰着。
村民们纷纷自嘲着,彼此挖苦戏谑一番,也就慢慢散去了。
表姨父抓逮到这头狐狸,不敢独食,便让周围几位老辈人留下来,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了顿狐肉,打了台牙祭。
之后他们村子里就再没狐狸前来偷鸡吃了。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3 17:34:22 +0800 CST  
豁驼儿是大家给尹老三取的绰号。
尹老三嘴是豁的,上唇漏风透气。背是驼的,长着颗大瘿瘤。所以从小大家都习惯叫他豁驼儿。叫来叫去,就把他叫成了小镇上有名的残疾男人。
大家都只知道他叫豁驼儿。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又有谁会在乎呢?
他嘴豁背驼,身材畸形,相貌丑陋。有些小孩子连看着他都会吓得哇哇大哭。有些调皮孩子经常会隔得远远的,扔着石头泥巴过来打他。有时,他走路靠得别人太近,都会遭到别人高声喝斥,要他赶紧滚开。好像就连他走到身边,都感觉很晦气似的。
有时他不小心触犯到别人,总会被人恶狠狠地踹上几脚。可能是他长得太丑了吧,那些家伙从来不煽他耳光,好像怕弄脏他们手似的。他们总习惯喝斥着,像赶野狗似的,将他撵开。或者直接拿脚踢他,有时一脚能将他踹出好几步远。
其实豁驼儿很有力气。但无论谁打了,他都从来不还手。无论谁骂他,他都从来不顶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怪物,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取笑他,辱骂他,欺负他,打骂他,都是自己招来的,都是活该的。他觉得别人没打死他,能让他继续活在世上,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了。
所以他活得既卑微,又坚强;既屈辱,又倔强;既可怜,又大度;既能能包容别人,还从来不记仇,是个很难得很稀罕的老实男人。
平时别人怎么打他,怎么踹他,他都只会癞皮狗似地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任人发泄。等别人打完之后,他什么话都不说,自己站起来就离开了。好像根本不会痛似的。
别人骂他,喝斥他,他就像个聋子,好像根本听不到似的。
无论受到多大的委屈和侮辱,他都像哑巴似的,从来不去跟人申辩。
可能是屈辱受得太多了吧,他甚至都不会哭,不会流眼泪。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侮辱他,他都像浑然没事似的,很快就能将诸多不快抛之脑后。
他最大最有经验的处事法宝,就是尽量别去招惹别人。
所以他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连走路都习惯深深地低着头,虾米似地躬着腰,仿佛想将他那张丑陋嘴脸埋藏到腰腹间似的。所以他眼睛里,永远只有双脚前面那片狭窄空间。身体周围那些喧嚣热闹,仿佛永远跟他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他相貌丑陋,卑微怯懦,活得很窝囊,很逼屈,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啊?所以这些年他都孤苦伶仃地生活着,三十多岁还没有找到老婆。
父母过世后,他就像拖油瓶似的,只能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了。
嫂嫂生性泼辣,霸道强势,对他不是打,就是骂,从早到晚连副好脸色都看不到。
她从来不给他缝制新衣服,让他总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都杂色补巴,就像是数十块脏污零碎布,用粗线针脚随便撩穿起来,披挂到他身上似的。
她每天都要他出工干活,一年到头,从来没旷过一天工,没请过一天假。
谁家要淘粪坑,谁家老人死了要穿寿衣,她都要豁驼儿赶紧去给人家帮忙。
谁家孩子夭折了,也会裹着草席破床单,让他抱到后山森林里去挖着坑,草草掩埋掉。
这些脏活累活,这些倒霉事晦气事,做,是他豁驼儿在做,人情,却归他嫂嫂所有。所以他做完这些倒霉苦差事,别人都不会谢他,甚至连饭都懒得请他吃一顿。可看到他嫂嫂,人家却总要陪着笑脸,说些颇带感激意味的客气话来。
农闲季节,嫂嫂从来不让他闲着。总要他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进到山里去捞松毛。有时松毛挑少一点,回家晚一点,她还会大发雌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甚至连饭都不让他吃。
那些松毛挑回家,嫂嫂从来不会动手。每个草把都是这苦命男人亲手挽出来的。所以很多个夜晚,夜都很深了,全村人都睡着了,他还独自坐在后院竹林旁边,借着朦胧夜色,裹着稻草,掺着各种秸秆细枝柴,窸窸窣窣地挽着松毛草把。
草把挽好、捆好、晒干后,不用嫂嫂吩咐,他都会乘着赶街天,挑到镇上去卖。
豁驼儿卖了很多年松毛草把,那些小镇居民谁不认识他啊?
他卖的松毛草把,都是干的。里面不掺杂泥巴,不掺杂腐烂渣草。而且那些草把都挽缠得很紧实,烧起来既经燃,又耐烧,甚至很少闷熄火。
最要紧的,是豁驼儿卖松毛草把,价钱永远都比别人要稍微便宜些。
买了他的松毛草把,你要他挑到哪里,送到哪里,他都会完全听命于你,即便跟着你走十里八里都不会吭声,更不会抱怨半句。
买了他的松毛草把,要是突然发现没钱了,还可以跟他赊帐。不管多久,只要最后还给他就行。
对这样一个身有残疾、长相丑陋、心地实在、价钱公道、任劳任怨、从来不弄虚做假欺骗人的可怜男人,小镇居民当然愿意照顾他啦。
所以豁驼儿那些松毛草把,每次挑到柴市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买走。
他卖松毛挣到钱,连分镍币,连角毛票都不敢私藏,全部都要上缴给他嫂嫂。
有一次他实在饿得不行,添着私藏下来的粮票,悄悄买了两个馒头来吃。结果他嫂嫂知道后,抽着根粗枝柴,便不由分说地揍了他一顿。这可怜男人不敢还手,也不敢顶嘴。结果被他嫂嫂打得鼻青脸肿的,身上好几处地方都流血了。从此以后,他卖完草把,即便是快饿死在街头了,都不敢乱花一分钱!
他嫂嫂还经常不给他肉吃。除了过年过节,他几乎从来吃不到顿肉。平时他嫂嫂买回家的肉,分量总是很少。几乎都是一顿饭就能吃完的量。
每次把肉买回来,她都要故意把豁驼儿支开:老三,你到磨坊里去,把那袋麦子磨出来嘛;老三,你到三舅公家里去借只公鸡回来打蛋嘛;老三,你扯几根莴苣,送到大姨婆家去嘛……
她把豁驼儿支开后,便赶紧煮肉炒菜,让一家人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地打着牙祭。
等豁驼儿磨完麦子,到亲戚家去借完鸡,送完莴苣回来,那些肉早吃进肚子里,连骨头都让狗啃光了,连油汤都让孩子们拌着饭吃没了。
留在甑子里的,经常就两碗白米饭。
留在碗柜里的,就青菜豆腐,一小碟腐乳豆瓣儿。
起初豁驼儿并不知道哥哥嫂嫂经常背着他吃肉打牙祭。
后来全村人都知道,他哥哥嫂嫂平时吃肉,总习惯找着借口,将豁驼儿支得远远的。
豁驼儿知道家里经常背着他吃肉,并不怪哥哥。因为哥哥性情懦弱,在家里根本做不了主,什么事都要看嫂嫂脸色。他也不去埋怨嫂嫂。毕竟嫂嫂是外来人,她能在父母过世后,将他这丑陋男人收留在家里,已经很不错了。她没将他赶出家门,他已经很知足,甚至很感激她了。
说实话,这些年嫂嫂经常打他,骂他,把他当牛作马似地使唤,他之所以不敢反抗,顶嘴,就是因为怕她把自己赶出家门啊!
要是被嫂嫂赶出家门,他晚上睡哪儿啊?谁给他做饭吃啊?他受人欺负,谁站出来替他出气啊?他哪儿还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啊?
像他这种丑陋得跟魔鬼似的男人,能有个家,能有人接纳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所以哥哥嫂嫂经常背着他吃肉打牙祭,他并不在乎,也不敢跟他们计较,甚至不敢说句抱怨话,还经常表现得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似的。
他有时也很想吃肉,便悄悄做了副弹弓,还在衣襟里偷偷藏着些盐巴。每次进山捞松毛,经常会用弹弓打鸟打蛇打野兔。打死了,便就地挦毛剐皮,撕掉内脏,抹上盐巴,在山里爨着野火烧肉吃。
豁驼儿在衣襟里私藏盐巴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嫂嫂好像也知道。却并没干涉他,也没骂他偷家里盐巴。这让他觉得很侥幸,难免对嫂嫂有些心存感激。
当然他进山不是经常能打到野味。而且他只有农闲季节才有机会进山捞松毛。平时他每天都要出工干活,起早贪黑地做活计,也就跟野味儿无缘了。
即使亲戚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也因为他长相丑陋,因为嫂嫂要留他看家,自然没机会能过去,在宴席上大快朵颐,尽情地饕餮饱享一顿。
所以他经常连着几个月都吃不到顿肉,甚至连点油晕都粘不到,痨得他连闻到肉香都忍不住想流清口水。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年冬天他才会在街上捡着生肉,当水果啃来吃,闹出件听者心酸闻者落泪的奇闻故事来……
当时好像刚种完小春没多久,豁驼儿挑着入冬后的第一批松毛草把,到镇上去卖。
那担松毛草把金黄灿烂,干燥枯爽,挑到柴市上没多久,就被一个赶大马车的供销社运输队员买走了。
豁驼儿卖了柴,将两根粗麻绳收起来,折叠着,拴绑在尖头扁担的两端。然后他像挎着杆老火铳似的,斜背着那根尖头扁担,准备回家了。
那天早晨他没吃早饭,所以卖完柴,太阳还没当顶,就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唤。
自从上次偷买馒头被嫂嫂狠揍一顿之后,他现在出来卖草把,肚子再饿,都不敢偷着买东西吃。
所以他虽然饿着肚子,虽然衣襟里装着把零钱,却根本不敢随便乱花。
所以他斜挎着那根尖头扁担,神情恹恹地低着头,躬着腰,准备穿过街道回家了。
那天赶集,街上热闹得不行,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豁驼儿即便打着空手,斜挎着那根尖头扁担,也被拥挤人群卷裹着,半天走不了多远。
他肚子饿得厉害,不想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慢慢挪移着往前赶。所以走到收购站门口,他便踅进旁边巷弄里,准备穿过藤木竹器市场回去。
这条巷子行人依然不少。只是比起那沸反盈天、喧闹得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楚的正街来说,这里相对要冷清些。赶起路来,自然走得比较顺畅。
豁驼儿进到巷子里,低着头,躬着腰,急匆匆地朝着藤木竹器市场走去。
周围那些行人骡马,那些板壁阁楼,那些围坐在檐坎边喝寡酒的彝族乡民,以及墙檐边那些腥红刺眼的阶一级一斗一争语录,他连望都不望一眼,连瞥都不瞥一下。
好像周围事物都很模糊;好像所有人都跟他隔得很遥远;好像整条巷弄,就他一个人在匆匆赶路;好像他不是走在街上,而是走在片荒寂无人的丛林里似的。
要是平常,他要不了一袋烟功夫,就能穿过这条巷弄,赶到藤木竹器市场。
然而那天他低着头,默默无声地走了两三百米远,突然看到有块比拳头略小的肥肉,掉到街面上,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跟前来了!
豁驼儿看着这小块肥肉,就像突然看到块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银锭一样。
他激动得内心噗噗直跳,脸红耳热的,不禁抬起头,朝着周围偷偷瞥了一眼。
周围那些乡民都行色匆匆地赶着路,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地上这块肥肉,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身边有他这丑陋男人存在。
豁驼儿暗自有些欣喜,赶紧垂直着腰板蹲着身子,将那块肥肉捡起来。
——他斜挎着那根尖头扁担,高出脑袋两尺来长,要是不注意,随便弯下腰去,会戳撞到别人的。
他将那块肥肉捧在手心里,尽量遮挡着别人视线,以防被人看出端倪来。
他捧着那块肥肉,感觉它仿佛有心跳,有体温,就像传说中生长了几千年的人参果似的。
豁驼儿实在饿得不行,而且他很久没吃肉了,实在痨得不行。所以他捧着那块肥肉,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就像啃苹果那样,大口大口地啃食起来。
他啃食生肉时那饥肠辘辘的模样,就像是头凶猛野兽似的。
他啃食生肉时那大快朵颐尽情饕餮的情形,就像在享用美味佳肴似的。
对于一个饥肠辘辘、很久没粘过油晕的人来说,即便是块生肉,也是顿难逢难遇的膏腴美餐吧?
一个穷苦男人,啃食生肉时那种幸福享受,或许跟早期原始人类没什么两样吧?
可惜那天豁驼儿运气不好,才急慌慌地啃吃到三四口肥肉,就听到身后檐坎边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二老爷,你那块肥肉添头被人家捡走喽——”
“哎哟,你看那个人在整啥子?咋拿着块生肉就啃起来了?”
豁驼儿这才知道刚才捡肉被人看到了。可那些家伙看到他捡肉,怎么不说呢?怎么他们非得等他啃了几口,才喊叫起来呢?
他刚才也是大意了,怎么只顾往周围看,没注意到旁边那高檐坎上还有人呢?
现在他肉都吃了一小半,还怎么还给人家啊?那些人看着他将肉捡走,还吃掉这么多,会不会抓着他,暴打他一顿啊?
豁驼儿被人欺负惯了,被人打骂惯了。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很害怕,于是本能地加快脚步想往前面跑,溜之大吉。
他手里那块肥肉,是赃物,是罪证,得尽快将它消灭掉才好。
所以他边跑,边逃,边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那些剩肉,想尽快将它吃到肚子里去。
他很慌张,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人群在追撵他,好像周围所有人都看着他,在笑话他似的……
这时他真希望能突然长出对翅膀来,能让他飞离这片喧闹嘈杂的街市。
可惜他没有翅膀,可惜他不能飞,可惜他低头躬腰驼着背,怎么都跑不快。所以没逃多远,就有人追撵过来,抓着脖颈衣领,一把将他揪住了。
他被人揪住,根本不敢挣扎。只能低着头,躬着背,看着脚下那片石板,害怕得连手脚都在发抖。他感觉要挨打,那些拳脚很快就会狂风暴雨似地落到他身上。
然而那群人却没动手,倒是有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穿着皮鞋走到跟前来,好像在打量着他似的。
这时豁驼儿手里还拿着那块生肉,只是已经被他啃食得所剩无几了。
这时他那双手,那张嘴,都油腻腻的,在灿烂阳光下,看着很晃眼,很招摇,就像在向周围所有人宣告,他偷食了人家的生肉似的。
那干部看着豁驼儿那惊恐卑怯模样,不禁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咋个要吃生肉哦?生肉要煮熟了,才能吃嘛。很久没吃肉了,突然把生肉吃下去,肠胃消化不了,会拉肚子的,晓得啵?”
“这些少数民族地方,人咋都那么野蛮,抓到生肉就啃起来了。”有个年青姑娘在旁边咋咋呼呼地叫嚷道。
然后便听到有个中年妇女在向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山民询问道:“你们哪个认识他,他是谁啊?”
她这么一问,那些看热闹的山民便纷纷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介绍起他来:
“这个男人造孽得很,经常着人欺负,老是有人打他,骂他。”
“他相当勤快,天不亮就要进山捞松毛,把松毛捞回来,还要出工干活,挣工分呢。”
“他经常挑着松毛草把到镇上来卖。他那些松毛草把又实在,价钱又公道,个个都喜欢跟他买。”
“他那个嫂嫂可恶得很啊。经常打他,骂他,从来不拿肉给他吃,怕是年三十都啃不到块骨头哦。”
听着大家这番议论,看着豁驼儿那惊恐畏怯模样,那中年干部便不想追究这件事,也不想让他还肉了。
临走前,他还顺手从旁边那姑娘提着的网兜里,抓出把板栗,然后拉着豁驼儿那破烂衣襟,将板栗放到他口袋里:“怕是肚子饿了,来,整点板栗去吃哈。”
他把那捧板栗放到豁驼儿口袋里,好像感觉还不够,又从另外那个网兜里抓了把杂糖,放到他另外那个口袋里。
那中年妇人也走过来,将两个大红苹果塞到豁驼儿那双脏污油腻的粗糙大手里。
然后这群外地人便转过身子,啧啧称奇地发着感慨离开了。
豁驼儿愣站着,装着两袋板栗杂糖,捧着两个大红苹果,茫茫然不知所措。
那些山民看着豁驼儿突然得到那么多东西,感觉他捡到大便宜了,难免都有些眼红。
在山区农村,板栗苹果很常见。可那把杂糖,却是稀罕物,要县城供销社里才买得到。据说价钱可不便宜,还要凭票购买。普通老百姓哪儿吃得起啊。
豁驼儿知道这些人都很眼馋,很希望他能分些出来给大家尝尝鲜。
所以他没理会这些山民呢,很快就捂紧口袋,低着头,急慌慌地离开了。
他穿过巷弄,经过藤木竹器市场,来到背静没人处,才将最后那点肥肉啃食掉,又吃了两块苹果,就感觉肚子没那么饿了。那袋板栗,那把杂糖,他想留着以后进山捞松毛,肚子饿了的时候,再拿出来吃。
……之后过了差不多半个多月,他嫂子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她觉得豁驼儿在大街上捡人家生肉吃,像个野人似的,真丢人。
而且她还知道,当时街上有很多人同情豁驼儿,纷纷骂她刻薄,毒辣,经常打骂虐一待他,常年不给他吃肉。
听着这些人在大街上掀她老底,戳她脊梁骨,这妇人感觉很恼怒。所以她后来找了个借口,气咻咻地、连打带骂地教训了豁驼儿一顿。
对她这番臭骂训斥,豁驼儿并不在乎。反正他经常被嫂嫂打骂,早就百毒不侵了。
按着嫂嫂骂他的话来说,他现在完全就是死猪不怕滚水烫,即便丢进油锅里炸上三天三夜,也还是那副皮实样儿。
他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黏又硬梆,拿着铁榔头都敲不出声响来。
豁驼儿的确不爱说话。嫂嫂每次打骂训斥,他都木墩子似地杵在她面前,既不吭声,也不顶嘴。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好像都不知道疼似的。
所以嫂嫂总觉得他那副臭皮囊不怕挨打,总觉得他没有思想感情,跟榆木疙瘩没什么两样。可事实上,豁驼儿却并非朽木腐草,并非没有思想感情。他虽然身有残疾,却是个真实男人。他内心深处也有爱的渴望,也有成家立室的美好梦想。
可惜他嫂嫂根本不懂他这种渴望。结果一次粗暴的拒绝,一次蛮横的干涉,彻底葬送掉豁驼儿,让他寻了短见。
豁驼儿相貌丑陋,自惭形秽,内心极度自卑,什么女人他都不敢爱。
他觉得无论爱上谁,都是痴心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辈子或许偷偷喜欢过别人。但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谁,也不敢真正去爱谁。甚至不敢流露出内心深处那份爱意来。
他就像根千年枯木,永远滋生不出爱情的嫩芽来。
他就像口万年枯井,永远流淌不出爱情的甘泉来。
他卑微,怯懦,不敢去爱别人,却并不代表没有姑娘会爱上他。
天底下难道还有姑娘会爱上他这豁嘴、驼背、面相丑陋的男人?
你还真别没那可能,因为事情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那个喜欢豁驼儿、想跟他在一起过日子的,同样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是个遗腹子。小时候因为母亲没照顾好她,掉到火塘里,嘴脸脖颈被炭火烧坏,被毁容了。所以她那张脸看起来毫无生气,像陈年桔皮般皱皱巴巴的,很难找得到婆家。所以她都二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心里同样装满苦水。
她是四阿婆家的远房侄女,来做过几次客,不知怎么就喜欢上豁驼儿了。
其实豁驼儿长得并没多丑。除了豁着嘴,五官还算端正;除了驼着背,身体还算健壮,颇有身蛮力气。
他老实勤快,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懒。有空就进山捞松毛,经常深更半夜地借着月色在独自在竹林边挽着草把。他卖草把价钱公道,大家都喜欢跟他作买卖。
这种勤勤恳恳、老实巴交的本分男人,正是姑娘所钟意的。
而且两人身体都有残疾,姑娘觉得嫁给他,应该不会受到歧视,被欺负。
所以姑娘到四阿婆家来做了几次客,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豁驼儿了。
四阿婆知道豁驼儿是个老实男人,既然侄女喜欢他,就试着去撮合下这门亲事呗。
要撮合这门亲事,首先得看看豁驼儿愿不愿意才行。于是她找着机会,直接把豁驼儿叫到背僻处,跟他提起了这门亲事。
豁驼儿听说她那侄女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心里简直乐开花了。他恨不得立即将她娶过门,哪还会拒绝啊?
要知道,那姑娘才二十多岁,差不多比他小了整整十年呢!
她只是毁了容,身体各方面都很正常,哪里配不上他啦?
而且他作为个成年男人,当然渴望能成家立室啦。
这些年他像拖油瓶似地寄附在哥哥家,经常感觉像是个多余的人。
他跟哥哥很亲,两个侄子对他还不错。可那嫂嫂整天对他横眉竖眼的,不是打,就是骂。好像看着他就来气,听着他那声音就嫌烦,随时恨不得将他踢出家门似的。
这些年他每天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地生活着,日子过得多不容易啊!
现在有机会独立出来,自己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可是件大喜事啊!
所以他当晚便偷偷将四阿婆提亲的事告诉了哥哥,希望他能承全自己。
弟弟能成家立室,能有姑娘喜欢他,哥哥还真替他感到高兴。只是这男人没主见,性情懦弱,在家里根本就做不了主。所以他只能告诉豁驼儿,说等晚上跟嫂嫂商良一下,再做决定。
豁驼儿总觉得嫂嫂不喜欢他,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他赶出家门。现在他自己出去,另立门户,嫂嫂应该会同意。毕竟这是个能将他名正言顺赶出家门的好机会。
谁知道,他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
他嫂嫂根本就不希望他成家,也不愿他离开这个家庭。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因为豁驼儿身体强壮,是个好劳动力。他每天都能出工干活,一年到头能帮家里挣到不少工分。他还经常能起早贪黑地进到山里去捞松毛,然后挽成草把,挑到镇上去卖,帮家里赚不少钱。正因如此,她家的生活,可比左邻右舍要好许多。
要是让他成家,分出去过日子,家里可就少个劳动力了。也就没人经常挑松毛卖,帮她家赚钱了。这可是两笔大大的损失。
而且让豁驼儿出去成家,你总得给他修两间破烂茅草房吧?总得帮他砌个灶台,置办些锅碗瓢盆,做些简易家俱吧?这些东西杂七杂八地算下来,要花多少钱啊?
所以那妇人哪愿意让豁驼儿分出去,成家立室啊?
可结婚成家,毕竟是他正当的要求,她还真不好明着拒绝他。
所以这精明妇人很快就想出条损人不利已的恶毒理由来:她说成家可以,但绝不娶四阿婆那侄女。因为那姑娘被人玷污过,名声不好,不是个贞洁女人。
其实那姑娘身家清白,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只不过她以前在山上打猪草,曾经遇到个醉汉,想非礼她。还好附近山野间有社员干活,所以她高声一叫,大家便赶过来,将那醉汉赶跑了。
他嫂嫂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件事,便借题发挥,以抹黑对手、糟蹋对方名誉的方式,来阻止这桩婚事。
那姑娘听说他嫂嫂骂说她名声不好,气得躲在四阿婆家房间里悲悲戚戚地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天才刚刚亮,她连早饭都没吃,便羞愤难耐地辞别四阿婆回家了。
据说当时她们邻村有个跛子喜欢她,想跟她成亲。所以她回去没多久,就答应下那门亲事,准备嫁给那个跛子。
好端端的一桩亲事,就这样被他嫂嫂给搅黄了。
豁驼儿这辈子最美好的幻想,最幸福的憧憬,就这样破灭了。
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对豁驼儿并没造成什么伤害。他依然像往常那样,每天出工干活。依然起早贪黑地进山捞松毛,夜晚独自坐在竹丛边窸窸窣窣地挽着草把,然后再挑到镇上去卖。
只是他更沉默了,经常从早到晚都不说一句话,有时连别人在旁边叫他,他都像聋了,听不到似的。
他走起路来头埋得更低了,腰躬得更深了,好像有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似的。
之后很快传来消息,说四阿婆那侄女将在六月初八那天结婚,嫁给邻村那跛子。
豁驼儿听到消息后,特意赶到四阿婆家里去,帮着她劈了许多柴,还把猪圈刮得干干净净的。
四阿婆知道他心里苦,知道他舍不得那侄女。可现在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她实在过意不去,只能随口安慰豁驼儿,说以后有机会再帮他说门亲事。
从四阿婆家回来后,豁驼儿就像得了重病似的,连晚饭都没有吃。
天还没黑尽,他就回到房间里,然后拴着房门,准备睡觉了。
那晚,他房间里黑漆漆的,连那盏煤油灯都没有点。
那晚,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异常声音都没有。
第二天,太阳都升起来了,他还没起床。
他嫂嫂去叫他,喊不答应;想推门,门却拴得紧紧的。
豁驼儿每天都起得很早,几乎从来不会睡懒觉;那扇房间门,也从来都不拴。
所以大家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找来扁担,将那扇破烂房门撬开。
这时他们才发现豁驼儿拴着根粗麻绳,早就上吊死了。
他直挺挺地悬挂在楼檩上,舌头伸出来有一拃多长……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5 09:16:44 +0800 CST  
@春樟 2018-02-15 09:29:16
顶楼主惊世佳作,春节快乐!
-----------------------------
诚心感谢,也祝你春节过得愉快,阖家幸福美满
楼主 黑藜氏  发布于 2018-02-16 11:07:00 +0800 CST  

楼主:黑藜氏

字数:83163

发表时间:2018-01-24 03:38:1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19 14:46:35 +0800 CST

评论数:2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