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代价——《水浒传》解读(每日连载,欢迎方家拍砖)

英雄的代价
序 言

看惯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想写点东西了。
我自幼爱读书,四大名著最早看的是《三国演义》,其次是《红楼梦》,再次是《水浒传》。至于《西游记》始终没有通读过,在小的时候,没有能力读;在有能力读的时候,却不想读了。
如果说我从《三国演义》中读到了权谋,从《红楼梦》中读到了真情的话,那么从《水浒传》中读到的就是社会——一个没有多少温情、赤裸裸的社会。
《水浒传》本身是一本写英雄的书。英雄,我总感觉距离我们有点遥远,我不敢觊觎我会是英雄或者英雄来普度我这个芸芸众生之一。我自始至终都把此书当作世情小说读,希望我的解读也是世情小说路子,说说我们普通人的熙熙攘攘、酸甜苦辣。
水浒英雄中,我最关注的集中只有四个人——宋江、王伦、林冲、杨志。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曾经忠君爱国,而因社会黑暗、奸臣当道,为国家无情抛弃,被逼上梁山。
如果说晁盖、武松、鲁智深、李逵、阮氏三雄等是也因此而逼上梁山,我想,连他们自己都不觉暗暗发笑。我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员,以前将来都不会是,相信大多数人也有此同感。他们只能存在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茶前饭后唏嘘笑谈中,对于他们的英雄事迹,我不想多谈。
在一心渴望走入官场,封妻荫子上,王伦身上有宋江的影子,但是他的中庸之道与太过寡情,又与宋江的左右逢源与广施恩义不同;在为上司陷害,忍辱负重上,杨志身上有林冲的影子,但是他的冲动与深谙官场,又与林冲的冷静与轻易信人相异。
我认为林冲与杨志有我们大多数人身上的优点与弱点,而宋江与王伦则有欲成大事业者身上所特有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每位英雄有每位英雄的特点,但他们的结局都以悲剧而告终。他们的成败经验是什么?我想弄明白。要做一位真正的英雄所付出的代价到底有多大?我更想知道。
我试图透过《水浒传》原文字缝间,窥视到些什么,感悟到点什么,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
我的计划是先从林冲、杨志这些普通的绝大多数人写起,然后再写宋江、王伦等少数成功的领导人物。
送给所有渴望不普通的普通人,也送给我自己一些压力,免得自己继续蝇营狗苟,麻木下去。
希望能写完。
是为序。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2 17:02:00 +0800 CST  
英雄的代价
林冲篇



要说英雄的代价,先让我们从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或者说是一个“懦夫”说起。
他是谁?
《水浒传》中的林冲。
虽然我很不情愿的将这个让所有的男人都接受不了名词给他——“懦夫”,但是,他的确是!
至少,在未上梁山前是。



就从林冲的夫人被高衙内调戏说起吧。

(林冲、鲁智深)恰才饮得二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五岳下来,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

林冲怒不可遏、义正言辞,正要打那混蛋,一看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高太尉之义子高衙内,反应却是: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

请注意这个“软”字!多么恰当,多么形象!
我们试想一下,作为一名来自偏远外省的军校毕业生,年轻轻(刚结婚三年而已)就已做到中央军区的一名高级军事教官(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而且还娶了一名曾经很器重他的老上司(张教头)的漂亮女儿,他现在的处境地位真可谓是:官场、情场、战场,场场得意。
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他到底付出了多少,才换得了今天的小康之家。
他曾经是很多同龄人、同乡人羡慕的对象,他曾经是他的外地父母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但就从这一刻起,他将会慢慢暴露他“懦夫”的劣根本性;也就是从此刻起,他的懦弱忍让慢慢造成了他的家破人亡!
这才是真正的性格决定命运!
他要打翻这样一个泼皮,十个八个一起上,也易如反掌。
但是,他怕。
怕什么?
一个堂堂男儿,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自己的妻子被人当众调戏,无疑是奇耻大辱,但是林冲考虑到他的小康之家,考虑到他的官场前途,他忍了,他怕了,他软了。
软的是林冲,不是高衙内。
高衙内怎么会软?硬的永远都是他!

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倒是他的朋友鲁智深替他着急。

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见到此情景为什么会急?怕他的莽撞朋友给他制造祸事、麻烦。

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他在自欺欺人。
一个人要为自我开解,找理由寻借口,骗骗自己,那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
因为他不是鲁智深,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明天还要上班,还要面对顶头上司,还要面对家庭。
他不能丢弃这一切来之不易的地位,所以他选择了息事宁人,委曲求全。
委曲,真的就能求全吗?你的退让,小人会良心发现吗?
不会,永远不会!
不然小人就不会是小人了。
同时,另一个小人,林冲最想不到会出卖自己的人、最引为知己的人——陆谦,出场了。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螘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位匹夫不能治三人,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
飞龙、腾蛇之所能够在天上飞来飞去,是因为它们乘驾云雾的缘故。假如没有云雾,它们和蚯蚓有什么区别呢?即使英明如尧舜,没有权势,连三个人都管治不了;而即使混账如桀纣,他有权力,却可以让天下为之混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啊?
慎子一针见血的指出:都是因为权势!
占有欲,是人性中最大的欲望之一。而权力,正是最大的占有欲!
因为慕权,林冲最好的朋友陆谦出卖了他。
高衙内的心腹富安献计:

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 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
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

真正看透人性,会利用人性的,只能是小人——虽然我们极不情愿承认此事实。
富安是小人,他深知人性的弱点。每个人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谓的善良,只是没有获取利益的条件环境不得已只好充面子的伎俩而已。“慎独”这样的境界,打死他他也不信。
是人都得按他富安的思维去想,除非陆谦不是人。
在高官厚禄面前,友谊几斤几两,值多少钱?
陆谦没有怎么思考,点头答应了。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
陆虞候道:“兄,我个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气!”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

这样的贴心的话,他可曾对鲁智深讲过?
我想他肯定是不会对鲁智深说,他怕鲁智深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怕祸事麻烦到自己头上,他只求清净的活着,最起码保持现状。
一切都在富安所设计中发展,林冲还在梦中。
天不会保佑他。
但是,作者施耐庵会。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

我为林冲捏一把汗!
锦儿的机警又一次救了林冲娘子。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听到自己娘子在房里遭流氓污辱,为什么不怒发冲冠,不顾一切踹开门冲进去?
他怕!
他要给高衙内足够的时间逃走。
他只好立在胡梯上,让自己娘子开门。
同样高衙内也怕撞见林冲,也怕挨打,他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在别人污辱自己的娘子的时候,让自己娘子开门。亏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得出!
但是作为丈夫的面子还要做的,得罪不了高衙内,得罪陆谦总可以吧?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玷污了?”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2 17:03:33 +0800 CST  



林冲还得继续表演,把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做足。

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
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着称“兄”称“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管着他头面!”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
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在高衙内逃走之后,他做了四件事:
1、 砸陆谦家的家私;
2、 送娘子、锦儿回家;
3、 从家里拿了一把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谦;
4、 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
我们逐条分析:
1、砸陆谦家的家私,固然是为了解恨,但也是给陆谦传达不要再回来的信息,并给他制造逃跑时间。
2、送娘子、锦儿回家,他没有直接去樊楼找陆谦,更是继续给陆谦制造逃跑时间。
3、从家里拿了一把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谦,都这么长时间了,陆谦还在樊楼傻等他?
4、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都公开撕破脸皮了,留下这么大的仇口,家私都让林冲砸了,陆谦再蠢的人也不至于当晚回家住吧?
由此可见,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杀陆谦!
倒不是怕陆谦,怕的是失去自己家庭、荣誉、地位耳。
不想杀,而又拿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给谁看呢?
1、拿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给他人看,昔日好友,今日仇敌;是可忍孰不可忍,非杀不可,维护自己的面子。
2、拿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给高衙内、陆谦看,希望他们能良心发现或者向他求饶,这样更有面子;就算是他们不会求饶,他们心里也一定会从此畏惧自己,骚扰自己娘子的事情就此也就停止了。
3、拿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给自己娘子看,你老公不是懦夫,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是个可以保护你一辈子的男人。
林冲在陆谦家门口的表演结束了,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一切又可以回到从前了,今夜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久违了,美梦。

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林冲的计划可以说很完美,但却是建立在对君子的基础上,他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也像自己这样有良知,他的计划或许对君子很有用,甚至可以欺骗大多数人。
但是,他错了!
他所面对的是一群小人!
君子对付小人时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从道德上高估了对方。
林冲,你的美梦做得太早了点。



恶人得胜的惟一条件,就是好人袖手旁观! ——埃德蒙帕克

林冲美梦做得太早了,他居然忘了一个人,一个小人——陆谦。多么地麻痹大意!
你已经把小人逼上绝路,有家不能回了。
宁得罪一千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这种道理,林教头不可能不知道。他居然还能喝着酒,做着美梦,岂不荒唐?
最危险的人,往往就是最了解自己的朋友,此言古今中外皆宜。
你的爱好、性格、弱点、优点等等他太了解了。他要害自己岂非很容易?
一个更为狠毒的计划——专门为知心朋友量身定做的计划,已从这个昔日好友头脑中产生。
林冲,你的末日到了!
陆谦的计策是:高太尉有一把宝刀,人人皆知,林冲爱刀,多次想一睹芳容而未果。先找一人卖此刀与林冲,再让高太尉假说要林冲持此刀来比试,林冲必然高兴前来,诱他持刀进入白虎节堂,便可告他一个手持利刃,擅闯节堂,意欲行刺的罪名。
一切如知己陆谦之计所料,林冲果然非常高兴的买了此刀。我们看一下林冲买到此刀后,当天晚上的举动: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

林冲再次上当!
予读《水浒》至此,未尝不扼腕叹息也。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3 08:22:41 +0800 CST  
@刘未来 2015-03-13 09:34:39
继续啊 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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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关注!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3 10:37:06 +0800 CST  
@小E元素 3楼 2015-03-13 08:39:00
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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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3 18:18:39 +0800 CST  
@未雨绸缪者也 7楼 2015-03-13 19:10:00
@布衣卿相0

说宋江忠君爱国似乎有待商榷,看看他之前干的那些勾当。在郓城县当小吏就与黑社会有染,后来抓住大奸臣高俅也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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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写有宋江篇,希望您一直支持。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3 19:14:01 +0800 CST  
英雄的代价
林冲篇



想什么,来什么。
来得速度之快,林冲连一点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小小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次日,已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
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

金圣叹在此批曰:“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真是看透了林冲!
读者们,请放心。此刻林冲高兴着呢。
除了正中下怀的兴奋,还能有什么?

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人承局来。
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
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
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干。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
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
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着:白虎节堂。
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

林冲在此期间,如果多留一点心的话,完全可以怀疑并看穿这两位“新承局”——共有三次立住脚,三次可以怀疑的机会,都让他的兴奋劲给冲淡了。
可悲,可叹!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
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
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
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即使生有百口千舌也难申辩清楚了,更何况高太尉根本就没有,也不可能让他申辩。
最可笑的是,林冲天真地对高俅抱有幻想——这一切事情都是高衙内、陆谦等所为,太尉所不欲也。他甚至想通过这次试刀,而化解他们之间的一些尴尬气氛。
看他一口一个“恩相”,刻意去曲颜媚主,真是让人不忍卒读之。对于高俅是个什么样的人及其发迹史,林冲在东京,在高俅手下这么久了不可能没有耳闻,可是他还是一味地去谦恭高俅。
宁愿相信一个众所周知的无赖混蛋是一个好人,这算不算是懦夫的一种表现?
值得沉思。
在刻意去曲颜媚主这件事上,他绝不是以尊严与忍辱偷生换得息事宁人,委曲求全。他不是武松、鲁智深,他不觉得这样很对不起自己,很不快意。他甚至习惯了这种生活,认定了这种生活,正如每天的吃喝拉撒睡一样。
所以说,像林冲这种人,被逼上梁山,简直就是对这个社会的无情嘲讽。
一切都在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发小陆谦计划中发展。
从开始与结束,分毫不差。
可悲,可叹,可笑。



高太尉再怎么嚣张,一个堂堂全国最高军事长官要光明正大地杀一个人,法律程序还需要走的。
但,只是走过场而已。

林冲大叫冤屈。
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
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滕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
恰好府尹坐衙未退。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
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
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
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
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杻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
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此刻,林冲终于认定了高俅的真正面目!(此处我之所以不用:“终于看清楚了高俅的真正面目”。其实,就凭林教头的聪明才智,相信他会比任何人都会先知先觉地看透高俅。但是,他宁愿怀疑自己的思想龌龊,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愿意去主动怀疑提防他人。这是不是所有善良的人的通病?)
此刻,林冲也应该明白高俅想要自己的命,是不会找个外人随便给个罪名杀掉自己的。滕府尹与高俅一定是同一个鼻孔出气,一丘之貉。
今天,只有死路一条了!
别无选择。
落水之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他都会当成希望。
他已经管不了滕府尹是不是青天,此刻只能作困兽斗,将一切实情全部痛快地说出来,与高俅完全撕破脸皮,寄一切希望予开封府滕府尹。
的确,滕府尹不是青天——但也不是晦天,他只是高太尉身边许多有良知但无可奈何的傀儡中的一个而已。
但是,苍天有眼。在林冲最危难的时刻救自己的,反倒不是他认为可以救自己的“青天”,而是一个没有想到的人,素昧平生的“佛儿”。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唤做孙佛儿。
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因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
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
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着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滕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
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

林冲的命终于保住了,长吁一口气。
请不要为林教头所经历的遭遇抱不平,其实上天是公平的,甚至是袒护他林冲的。
在他娘子被调戏事件中,上天派给了他一位菩萨(鲁智深)、一位侍者(锦儿);在他身陷囹圄的时候,上天又派给了他一位佛儿(孙定);在他野猪林差点命丧黄泉,哀求监押公人泪如雨下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派给了他菩萨(鲁智深),来救苦救难;在他突染中风偏瘫于杭州六和塔之时,上天又派给了他一位行者(武松)来照顾他,一直到半年后去世。
从佛儿、菩萨、侍者,到行者,佛家各个层次人物上场都改变不了林冲的悲剧命运,还是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林冲的悲剧固然有其时代性,但更多的是其性格使然。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4 08:37:32 +0800 CST  
@刘未来 2015-03-14 09:33:59
不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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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很多呢。欢迎阅读我的另一部拙作《五代风云》(最细致的人性五代史)。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4 12:08:40 +0800 CST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
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公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林冲以前的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保留住他的小康家庭与官场地位而已,而现在已经是身陷囹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今晚,再不是睡在妻子旁边打着酣进入温柔乡,只会是带着枷锁睡在充军的路上一家便宜的旅店,冰冷的床板上孤独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当是时,如果换了是你,你会做何感想?
我想,一定会有人在这样的夜晚,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小女孩。

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搬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糟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
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

江淹《别赋》开篇即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林冲道别岳父、妻子,又岂是黯然销魂可以概括的了的?即使毫不相干的路人看到此情此景,难道不会动容吗?
今晚我重新面对这段文字,大概一个多小时,没有打出一个字。耳畔一直响着矶村由纪子的《风居住的街道》,大口地吸着烟,默默面对电脑屏幕,想到了很多很多。
人的一生总有酸甜苦辣,有平坦,也有坎坷。用托尔斯泰的话说就是:“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面对人生的挫折不幸,是勇敢去接受并挑战现实,还是怨天尤人。我个人认为这是勇士与懦夫的最大区别。
“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为什么别人就没有事,这种事偏偏就会摊到自己头上呢?找不到原因,就怨命运多舛不济吧。不怪高衙内首先挑起事端调戏自己娘子,而怪自己时气不好——我看到了身边太多太多的林冲。
我不觉得很好笑,只觉得很可悲。
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林冲面对娘子,在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高衙内都可以三番五次的调戏她;要是自己不在她身边,又会是怎样的情形的呢?
保护不了,只好忍痛割爱!
忍痛割爱,多么形象而怵目惊心的词汇!
林冲,被无情的社会逼着去做鸵鸟,逼着将头插到沙子里面,去不闻不问。
在我写《英雄的代价之林冲篇(一)》的时候,在此穷乡僻壤间,犹如埳井之蛙,不光“世外”的一切消息全然不知,更可恨的是培养了自己的盲目夜郎性,并不知道鲍鹏山先生早已讲过林冲。最近利用晚上空余时间在网上全部听完他的《新说水浒之林冲系列》,才发现自己的浅薄无知,是多么的好笑。我对鲍鹏山先生一直是很尊敬的,但是尊敬并不代表全部认同他的观点,在此我要为林冲澄清一些事实。
林冲在某些方面的确非常懦弱,但是再怎么懦弱也不至于在最危难的时候出卖自己的妻子吧?
请先允许我用引用鲍鹏山先生的原话:

林冲在这样的时刻给娘子写下了一封休书,虽然在言辞之间充满了不舍和无奈,但是我们仔细读起来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味的地方。在这封休书的背后,林冲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来把这一段看看,前面说好说歹,说他担心高衙内威逼亲事,说他担心耽误娘子的前程,耽误娘子的青春,但是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呢?我写下休书以后我就放心了,高衙内就不再陷害我了(《水浒传》原文:“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在此,我必须特别指出)。这就是林冲。汉语里有一个词叫“壮夫断腕”,很悲壮的一个词,那么林冲此时此刻的行为,你能说是壮夫断腕吗?只能说是懦夫断腕。而且他还讲到了,今天要就着这么多高邻的面,要当众,当着很多人的面,而且还要明白地写下这封休书,让大家都当场做证鉴,还要写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要当着众邻的面呢,为什么要写得明白呢?很简单,让高衙内知道,我已经当众表态了,我已经明明白白跟你表白了,我的妻子休了;你现在想要她是你们之间的关系了,和我无关了,把自己撇清了。这就是林冲。所以我们来看一看,高衙内、高俅对林冲的这个步步紧逼的迫害,不但没有让他愤怒,反而让他惧怕。当惧怕压倒了愤怒的时候,那结果就只有屈服,林冲现在就选择了屈服。
还有更糟糕的,他在跟丈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很多邻居在旁边听着,他说这是我自行主张,没有外人的逼迫,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这就是在开脱高俅和高衙内,想感动对方,我把老婆交出去了,而且还告诉别人,不是你们逼我的,是我自愿的,如果你们能感动地看出我这番苦心了,你们对我宽容一点,对我的迫害减轻一点,能够良心发现的话,对我再关照一点。一个人,一旦被对方彻底打败之后,对对方无比恐惧的时候,对方越是压迫他,他越是要表现忠心耿耿。这个在心理学上是有一个专门的一个词的,叫“斯德哥尔摩情结”或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事实真如鲍鹏山先生所云吗?
回答:不是!
鲍鹏山先生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因为林冲对他岳父说过这样的话:“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好了,让我们就从“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说起。鲍鹏山先生将这句话大概意思翻译为“我写下休书以后我就放心了,高衙内就不再陷害我了”。到底是说谁“免得高衙内陷害”呢?是林冲自己吗?
我的认为是:有这个成分,但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最主要的是说林娘子免得高衙内陷害。
依据何在?在“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前面还有“如此”, “如此”指代是什么?“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很明显是在说林娘子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只有这样了,我林冲才能去得心稳,才会免得高衙内陷害你啊。
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断绝!明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却只能这样去做。不可否认,林冲的确很懦弱,他也真的畏惧高太尉这一伙人。虽说自古“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但是林冲对于在这陌生的大东京城唯一最亲的亲人(他们夫妻还没有孩子)也还不至于如鲍鹏山先生所认为的在最危难的时候靠出卖她,求得高俅对自己的迫害减轻一点,能够良心发现的话,对自己再关照一点吧?更重要的是,就算林冲能够舍妻子于不顾,他难道真的会做到在外服役几年,再不会回他一直为之恋恋不舍的东京了吗?难道他的真的已经心死如灰,在外服役几年再回乡下老家,丢掉他的枪矛,挥起他的大锄头?未必吧。
所以,我认为无论从林冲的语言本身上去分析,还是从感情角度理解,鲍鹏山先生的看法都是站不住脚的。
娘子,改嫁他人吧。
今生,我保护不了你了,找个比我好的男人吧。
来生,我们再续前缘。
我要走了,我无颜见你,你知道吗?这些话,我不敢对你说,只好对爸爸讲了。
我要走了,永别了,我最最亲爱的小爱人。

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年 月 日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千千静听音乐正好放着容中尔甲的《心中的恋人》,天下的事情,又有多少能够解释得清呢?解释得清又能怎样?
今晚写不下去了,以《心中的恋人》歌词煞尾今天的进程,送给全天下所有的林冲们:

在那雪域的高原
有我心中的恋人
想起心上的人啊
佛法不能容

唵嘛呢呗咪吽
噢,我的心上人

神圣的菩萨
请看看人世间
佛经能在心中现
可见不着菩萨

我梦中的恋人啊
请不要磨难一生
要在轮回之中啊
我俩再次相会

唵嘛呢呗咪吽
噢,我的心上人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4 12:11:42 +0800 CST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4 12:13:53 +0800 CST  
英雄的代价
林冲篇

十一

看林冲他休书一开头陈述自己“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官职!
最抛不开的不是别的,却都是这些没有实质的面子。
林冲休妻这段,我个人认为,这是《水浒传》中最感人的一幕。
生离死别,荡气回肠。
此书中,让我扼腕长叹的时候不算多,至今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读这一幕的那个夜晚,我在梦中噙湿了枕头。
在林冲忍痛割爱口述休书时,他一定很想快快写完,一走了之,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他最不敢见,却又最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他不是别人,林冲娘子。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
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一路寻到酒店里。
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那妇人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林冲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那妇人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在地。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
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也自哭不住。林冲把休书与教头收了。众邻舍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
张教头嘱付林冲道:“你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起身谢了,拜辞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

林冲娘子“一时哭倒,声绝在地”,此八字真是让人不忍睹之。
不可否认,林冲的确很窝囊,他不是王教头,惹不起高俅那老小子大不了私走延安府。相反,他为了他的前途与家庭,还对高俅一口一个“恩相”地一味讨好,甚至对其抱有幻想。
但是,他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责任男人!
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处在林冲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会有多少人真的能够做到为了自己最心爱的人的幸福着想呢?的确林冲的休妻决定让人无法接受,是为下策,但是此刻的他又能如何去做呢?
我想,我们更多的人选择的都是让一个爱自己的无辜的人,在家里苦苦等自己吧?
林冲在做了这么多的委曲之后,他依然没有能够求到全。
他彻底失败了,他终究做不了官场的一员。
林冲能够看透官场的黑暗,可是只是看透而已。他的善良谦恭,注定他下不了厚黑这步棋;他的心存侥幸,注定他只能步步后退;而他的素养道德,却只能作为宽慰自己、原谅敌人与休掉妻子的理由。岂非很可悲?
看透,并不能代表就能做到;甚至相反,有时候看透只能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态度吧?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7 08:45:56 +0800 CST  

十二

鱼没有死,网也没有破。
只要林冲这条鱼还在,高俅这张网就不会自动收起。
既然明修栈道不行,那就暗度陈仓。林冲不死在监狱中,就死在发配的路上。
“林冲,你必须死!”
我分明看到,那一夜堂皇太尉府内高俅、高衙内、富安、陆谦等异口同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们相视而笑——嘴角露出了狞笑。
很快,陆谦就用重金收买了这俩押送人员。仿佛没有怎么犹豫,这俩押送人员就欣然同意了。
让董超、薛霸点头答应的,与其说是贪利(金子),不如说是慕势(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
在钱权面前,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一条狗。古今中外,概莫如此。
杀人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
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董、薛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饮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三两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
董超道:“他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样般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薛霸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董超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
看看天色又晚,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氽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

看这一路上董超、薛霸互唱黑白脸,换着法折磨林冲。林冲的反应却是当晚投村中客店里来,不等公人开口,先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氽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
还是一味讨好!
武松也是曾发配过的,防送他的公人为何却是“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天壤之别呢?
一味讨好,他们就会善待自己了吗?

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得醉了,和枷倒在一边。
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
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

一味讨好,换来的却是先灌醉了他,然后用滚烫的开水烫伤了他的脚!
放心,林冲没有怒,你何时看到他真正的怒过?他没有怒,反倒在陪笑,为他人解嘲道“不消生受。”薛霸可不领情,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
林冲不敢回话,只能装睡——睡着了,就听不到。
在武松那里我们看到的都是勇敢、勇敢,在林冲这里我们看到的除了不敢,还是不敢。

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潦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
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搀着林冲,又行不动,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但见:
层层如雨脚,郁郁似云头。杈牙如鸾凤之巢,屈曲似龙蛇之势。根盘地角,弯环有似蟒盘旋;影拂烟霄,高耸直教禽打捉。直饶胆硬心刚汉,也作魂飞魄散人。
这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

时人闻风丧胆,多少好汉葬身此处的野猪林,到了。
林冲,已经走到了鬼门关!

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在此处。
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18 14:58:57 +0800 CST  

十三

死到临头,林冲居然还没有发觉,他还能睡得着。
不是他太麻痹大意,不是他太看得起他的对董超、薛霸的一路一味讨好巴结的作用,而是他从根本上太高估自己的那个“恩相”高俅高太尉的道德水平了!

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说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做什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
林冲答道:“小人是个好汉,官事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董超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

林冲,哭了。
泪如雨下。
在休掉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他都没有落的眼泪,今日却如雨下。
这不是如《史记?项羽本纪》垓下之围后项羽“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哭。这是带着哀求,小女孩式的哭。不说怒斥董超、薛霸这俩混蛋,他甚至都没有临死之前大骂高俅那老小子的勇气。
他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他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最起码,现在的他还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下面这段文字,说他还有些早了,过了。

可怜豪杰,等闲来赴鬼门关,惜哉英雄,到此翻为槐国梦!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23 08:26:16 +0800 CST  

英雄的代价
林冲篇

十四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智深菩萨,闻声普度来了。

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智深菩萨,我们等你好久了。
为天下所有弱势群体、不平人,表示欢迎、感谢!
天不会保佑林冲,但是施耐庵先生会。
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的野猪林,林冲在智深菩萨的保护下,安全过关了。

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
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
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一路上,这俩混蛋丧心病狂的折磨,全部化作林冲所言的“非干他两个事”了。这表现了什么?
林冲的恕道修养。
这正是水浒其他英雄身上所缺少的。
《论语?卫灵公》篇有云:“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如人之心,故为恕。谁不是父母所生?谁没有疼自己爱自己的人呢?不管他是多么地混账,在你想要伤害或者报复他的时候,有没有为他,或者他的亲人设身处地地考虑一下呢?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孝敬自己的老人时,也应当考虑到其他的老人;在抚养自己的孩子时,也应当考虑到其他的小孩。
在你看到一位老人或者孩子受人欺负而无人过问的时候,是否也能考虑到自己的老人或者孩子有一天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是否也是如此刻这样无人过问?
此刻,你肯定会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我想,这个世界如果人人都能这样考虑,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什么恶了。
只可惜,这只是一种博爱的思想而已。要人人做到,这几乎是很不现实的事情。
就拿打虎英雄武松来说吧。
血溅鸳鸯楼一案,蒋门神、张团练,还包括张都监一家无辜大小妻妾、丫环、门丁等,共计杀害一十九口。武松那把刀直杀得“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他可曾考虑过他人或者他人的亲人?
在他一口冰冷的刀捅向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玉兰胸口的时候,除了被人出卖的仇恨,仿佛一点的追忆、怜惜之情都没有,更何谈什么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恕道了。
所以我说,林冲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恕道修养与善良,这是水浒其他英雄身上所缺乏的,这也正是林冲身上特有的。
这也许正是水浒读者中,为何有很多人喜欢并同情林冲的深刻原因吧?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23 08:26:49 +0800 CST  
@莒州猫大侠 21楼 2015-03-23 23:39:00
这么好的文章怎么能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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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来访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24 06:37:15 +0800 CST  
@龙血树1234 23楼 2015-03-24 07:29:00
原文应这样理解:我林冲已无能力保护爱妻了,跟着我肯定被高衙内逼死,不如改嫁高衙内,保妻一条命,及富贵。让自己心滴血,让爱妻起码生命食穿有保证。多么宽广的胸怀。对老婆深切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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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25 18:00:22 +0800 CST  
@毗沙门大王 25楼 2015-03-25 22:01:00
@布衣卿相0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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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来访支持!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25 22:53:24 +0800 CST  
十五

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
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

刚才还是盛气凌人,口里喃喃的骂,换着法子折磨,现在立刻换了另外一副嘴脸哀求林冲救自己;称呼从“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马上变成了“林教头”。
对于人情的冷暖,我无言以对,唯有苦笑。

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
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

《林冲篇》写到这里,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酣畅淋漓的快意!
安得智深千万尊,大庇天下弱者俱欢颜!

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
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
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
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

智深可以放心地去了。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
自回去了。

十六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
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智深刚走,林冲的本性又露了出来,又开始讨好董超、薛霸这俩混蛋。
可发一笑。
苦笑。
此后三人,途经柴进柴大官人庄上的酒店,得知柴大官人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如有流配的犯人,可投庄上来,即可得到资助。林冲求见,可惜柴大官人一早出猎去了。

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
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

林冲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封妻荫子,有个幸福美满的小康家庭,在官场上好好的干下去。一不小心,被高俅那个混蛋所陷害,整到今天这步田地。但是,他的理想依然还在,他还想咸鱼翻生。
从高俅那边东山再起虽然已是不可能了,但是还可以从其他途径争取。
机会说来就来,路上偶遇了柴进柴大官人。
柴进是谁?
从柴进庄上酒家主人的口出,林冲得知柴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
所以,林冲非常想借此机会能与柴进攀上关系。
路上偶遇柴大官人,他并没有表现的特别激动或主动套近乎;相反,他表现的特别的冷静而又老道。
他已经判断出此人差不多就是柴进。但是,他是什么样的人很难说,如果是浪得虚名那种人的话,还不如不认识为妙;更何况,如果判断失误的话,还会弄得很尴尬。所以,他要等柴进先开口。
柴进的反应是,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
注意这个“纵马前来问道”,完全没有大官人的架子!
非常好!浪得虚名这种假设可以刨除了。
可以放心的回答了。
1、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
首先,点明了自己的出身、姓名。
注意,是“出身”而非“身份”!现在的身份是配军,不用说也不能说,只要不是瞎子是人都能看出来;说了,反倒降低了自己的底气。
其次,说明了自己因何而配军。
注意,对仇人高俅的称呼。他的话中并没有直呼其名的叫高俅,而是称之高太尉。这当中固然有林冲一向的谦恭使然,但是更多的是对柴进的试探口气。对为何而配军的原因则含糊其辞,说得仿佛微不足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一个“恶了”了事。
这样说的好处有两点:一、彼此还不熟悉,一上来就来掏心窝子的话,会让人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图谋什么似的;二、像柴进这样的高干子弟,说不定与高俅有官场上的微妙关系。万一说多了话,自己岂非就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真是进可进退可退的妙答!
2、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
给柴进戴高帽。
我林冲,一介东京禁军教头,听说您招贤纳士,所以慕名特来相投。
壮大别人的时候,也无形抬高了自己,这个马屁拍得响!
没有想到自己缘浅,没能够遇到他这位大官人。
嘿嘿,认不认,就是您柴进的事了。
近乎完美的妙答!

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冲连忙答礼。
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

非常好!判断没有失误,一切尽在自己股掌之中。
成功!
金圣叹评林冲曰:“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真是独具慧眼,看透了林冲!
水浒读者中,有不少弱者喜欢林冲。究其原因,正如德国大哲学家叔本华在《论人世的痛苦》中所说的:“在任何不幸与烦恼中,最好的安慰,莫过于想及他人的境遇更不如自身这一点。这种安慰的方式,实在是人人都能做到。”
这些读者,只是想从林冲的遭遇上同发自己的不幸感慨,借他人酒浇自己愁而已。
这些读者,忽视了林冲最根本的“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的冷静而老练的能成大事业本领,岂非太可惜!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3-27 10:45:59 +0800 CST  
英雄的代价
林冲篇

十七

当天下午,林冲即受到了柴大官人的热情款待——只可惜好景不长,一个人的到来,让他再次遭受侮辱。
他是谁?
柴大官人的师父。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可。快抬一张桌来。”
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采着,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
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
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
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便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亦各坐了。

对于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人,你越是谦恭他,他反倒越是以为你无能好欺。
幸好,这一切柴大官人都看在眼里,他心中的天平砝码已经靠往林冲这边。好笑的是,洪教头还沉醉在“大官人的师父”虚名之中,而不自知。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
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上头,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师,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林冲听了,并不做声。
柴进说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来惹林冲使棒。

林冲,柴进称呼其为“教头”,洪教头偏叫他作“配军”。林冲的“出身”在洪教头这边又回复了“身份”!
看他们三人此刻一个跳,一个笑,一个不敢。
各怀心思,真是好玩。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照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
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不争我一棒打翻了他,须不好看。”

其实,林冲就武艺而言,这是他永远的自豪与立业的资本,自信不会落于任何人之下。
他之所以畏手畏脚,只因这洪教头是柴大官人师父,投鼠忌器而已。

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柴进这段话,非常有意思。
1、 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
明白告诉林冲:这不是我的教师,他才来不过几天而已,放手去较量吧。
同样这句话,也可以看出柴进的冷漠与寡情:只为了一个才认识不过几个时辰的人,就无情的出卖了自己的教师——不管洪教头是多么的盛气凌人,是不是真的到此不多时,毕竟他是自己的教师。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替洪教头留面子的意思都没有想过。
他根本就没有把洪教头真正看做过自己的教师。
其实其他任何来投靠他的好汉,都不过是他柴进打着“招贤纳士”旗号沽名钓誉伎俩与打发无聊时间的对象而已。
不由我想起武松投靠柴进时的处境——整天大鱼大肉的招待,武松却是很不开心。
为什么会这样呢?
柴进以为只要舍得肯花大钱,好客广施,就能得到友谊;殊不知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情义。抱有这种思想的人,肯定会漠视他人内心中最渴望、最需要的温情。
武松就深刻体会到了来自柴进的“嗟来之食”的冷漠与深受疟疾病痛而无人照料的寡情,他拍案而起与之抗争。
柴进的花大钱买名誉、买快活的政策,失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而不自知!
柴进投入了大笔资金,换来的却是这些,岂非很好笑?反倒不如,宋江的几两银子与几句嘘寒问暖,牢牢的抓住了武松的心,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任何蔑视感情的人,不管其他方面付出多少,都将注定是个失败者!
柴进不过是挥霍着国家的钱,买逍遥快活的社会寄生虫,仅此而已。
金圣叹评柴进曰:“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
九字,评定了柴进。
2、 此间又无对手。
你林冲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嘛,洪教头在这边没有对手,正是不可一世,他如此瞧不起你,你尽管出手还击吧。
3、 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你林冲不要推辞了,我正要看看你的本事,到底有多高? 是否言过其实?
其实,至于洪教头的本事嘛,我还用看吗?我要看的只是你林冲而已。

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
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

十八

为了教训那个侮辱自己的人,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为了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武师。
勇敢战斗吧,林冲!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了衣裳,拽紥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
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
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

洪教头恨不得一口水吞了素昧平生的林冲的举动,让人看了不觉暗暗发笑。刚见面才几个时辰,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啊,值得您老这么大动肝火吗?
我们再说林冲这边。
在柴大官人的默许下,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打倒这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洪教头,杀杀这个老小子的威风。
但是,林冲并没有直面与他争锋,处事冷静而老练的他,玩起了欲擒故纵。

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
柴进道:“未见二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林冲岂能真正认输?他的本意是要洪教头输得一败涂地!
除掉枷锁,让你领教一下我的厉害吧!
洪教头,你输定了!

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着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
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
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做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道:“且住。”叫庄客取出一绽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是赢的,便将此银子去。”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
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
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
林冲看他步已乱了,被林冲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朦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胜利!
林冲用他无人能敌的武艺,证明了自己才是真正的教头!
一家欢乐一家愁。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此刻的洪教头,让人由可恨变为了可怜。

柴进大喜:“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
洪教头那里挣侧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颜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

昔日一起游玩的好朋友,在自己落难的时候哄堂大笑。
在他们眼中,洪教头到底算是什么?
玩偶?笑柄?
此刻,柴进的大喜,众人的一齐大笑,让我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无言以对。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4-02 10:34:50 +0800 CST  
十九

柴进留在庄上,一连住了几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又住了五七日。
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再将二十五两一绽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
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
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午牌时候,已到沧州城里。虽是个小去处,亦有六街三市。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

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有贵人扶持,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这是在发配途中睡在一家便宜的旅店,冰冷的床板上所梦不到的好事,真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
林冲此刻一定非常高兴,有沧州大尹、牢城管营、差拨看觑,以后的日子好过了。
事实真的如林冲所料吗?
回答:高兴的太早了!

沧州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
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
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
林冲只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管营、差拨,当年也都是通过科考而进入公务员身份的读书人,我死也不相信他们初入官场的时候,理想就是做贪官。
是什么让他们此刻这样低俗,这么见钱眼开、动辄破口大骂,如此厚颜无耻?
是社会改变人,还是人改变社会?
值得沉思。
放心,林冲不是鲁智深。
他不会瞪圆眼睛,叉开五指道:“且教你吃洒家三百禅杖!把你这厮剁做肉酱!这厮,只顾来聒噪!”
林冲遇事冷静,处事老练的看家本领又出手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林冲笑道:“皆赖差拨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我们仔细分析一下林冲遇事冷静,处事老练的看家本领吧。
林冲初入沧州牢营,从狱友那里得知只要使钱就可以免打一百杀威棒,林冲马上询问具体事宜,狱友告诉了他具体操作价格,如此林冲就做到了胸有成竹,了如指掌。
然后是差拨一上来就是厚颜无耻一顿破口大骂。别以为林冲会被骂得手足无措,这样想,是你太低估林冲了。林冲除了没有手足无措,相反他在心里暗暗发笑。他笑什么?笑差拨的愚蠢,低级。
林冲本意就是想使钱的,可是没有想到差拨大人比自己还要饥渴迫切。处事冷静而老练的林冲再次玩起了欲擒故纵——开价的事情还是让这个笨蛋差拨做好了,我等你发完火再对付你。
林冲所使钱都是在差拨的主动索取下送出去的,试想如果林冲不待差拨大人发火就主动表示理解万岁而使钱的话,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分别看一下两种不同的结果吧:
1、主动使钱:林冲这小子很有钱,刚出手就是十五两,他一定还有“潜力”可挖。
被动使钱:让差拨过过骂人的嘴瘾,找找高高在上的感觉。我只是个小小的囚犯,您是高高在上的大爷。等你先骂完,再对付你。
2、主动使钱:公开交易开价,会让差拨觉得自己在被动替人做事,会弄的他很没有面子;而且面对那些囚犯,如果差拨就这么赤裸裸的留下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就像很缺钱一样难堪。
被动使钱:一顿大骂后,别的囚犯都各自散了,现在正在说话的好时机;现在的开价只是零,给他一点钱,咱就有说话的分量。
3、主动使钱:这五两银子是给差拨的,还是给差拨和营管的?怎么主动说都不讨好。
被动使钱:不光有差拨大人您的,还有让您在您的上司营管大人面前美言的银子。面子都是您的,而我只求免受皮肉之苦而已。再者,十五两银子我已经给您了,您怎么分配,您到底给营管多少,您自己说了算。油水就这些,你尽管揩好了。
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了,林冲也笑了。这场交易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也许,这就是“双赢”吧?
水到渠成,顺水推舟。林冲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
我们可以看到林冲要想免打一百杀威棒,就要把柴大官人的书礼交给官营;要想柴大官人的书礼交给官营,就必须让差拨替自己说好话;要想差拨替自己说好话,就必须使钱给他。在如何行贿这点上,林冲做得相当高明:他用最少的钱,让自己的目的得到了最大的用处。
林冲没有变化,人还是刚才的人。
差拨从骂道“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到笑道“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中间只多了一个交送银子的过程而已。
就这样的赤裸裸,根本不需要半点什么含情脉脉的面纱来遮挡!
有钱可以通神。
与其说是柴进的面子起到了作用,还不如说是金钱的神通广大显灵。
试想,如果柴进只修一封书信,差拨会如何对待林冲呢?真的是“一封书,值一锭金子”吗?
我无语,唯有苦笑。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要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视。”
林冲听得呼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
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差拨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管营道:“果是这个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叫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

管营、差拨走了走过场,还林冲的银子一个“物情”,还柴进的交厚书信一个“物情”。
人情,几斤几两,值多少钱?
“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顺便给自己的贪财找个的可以骗自己的冠冕堂皇理由。
柴进的“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让我觉得好笑,他太看得起自己的朋友与交友之道了。
他不知道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看重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好客广施的豪情?招贤纳士的气度?纯洁无暇的友谊?
每一样,我都觉得好笑。

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亦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的环境适应能力就是强,他很快适应并认定了这种生活。
一个犯人居然胆敢主动要求除掉项上的枷锁,他靠的是什么?
难道单纯只是勇气吗?
林冲的遇事冷静,处事老练,让他有了再一次把握成功的机会。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
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楼主 布衣卿相0  发布于 2015-04-14 16:58:50 +0800 CST  

楼主:布衣卿相0

字数:32076

发表时间:2015-03-13 01:0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5-07 14:30:25 +0800 CST

评论数:48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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