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一章 拉 煤



前面那一段路更要命。
从东大门到制糖车间之间有一条铁道专用线,必须爬上那一百米的上坡才能回家。绳子使不上劲儿,我回到后面推车。母亲压下车把,身子俯成弓形拉起煤车,我伸直胳膊足蹬地面,几乎是趴着推起煤车。车子向上坡走去,尽管比老牛爬得还慢,还是越来越接近铁道专用线。距坡顶十多米处坡度陡直,人气喘咻咻,老想着休息,哪怕喘口气也好。脚底打起滑,车轮也原地踏步不再转动。“加油啊,艾平!”母亲头也不回地嚷嚷。我换个姿势,用肩膀顶住后车厢板,也跟着喊:“一、二、三”。车轮颤动了一下,肩上顿感轻松,车子没走反而倒退了。母亲在前面大叫:“加油,加把劲儿啊!”车子还是缓缓滑去,我的双脚也向后拖去,鞋底在路面划出两道白印。我一屁股坐下,后车厢板轰的一声落下去,车把高射炮一样戳向天空,煤撒了一地,母亲整个人都高高地吊在车把上面!
我爬起来跑到前面,和母亲奋力压下车把稳住车子。虽然只差十几步爬上顶端,现在的情况就是一个孩子也看得出来,单靠我们孤儿寡母无论如何不能将一车煤拉过上坡的!
母亲吩咐我用砖头垫住车轮,等有人路过时帮一把。
事与愿违,偶尔过路的职工家属都唯恐避之不及,怕跟我们说一句话。母亲刚要张口,对方或目光转向别处,或低头走去,根本看不见我们需要帮助。母亲摇了摇头说:“艾平,再坚持一下,靠自己吧!”我们捡干净撒落地上的煤块,重新起动车子,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可是没走两步,仅仅两步,又失败了。幸亏我及时用砖头垫上车轮,才制止住往后滑行。“妈,我推不动,我推不动,不行!”我带着哭腔说,走平道已勉为其难,何况这里的坡度又极陡!母亲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眼圈红红的要流泪了。她沉默片刻,用袖口擦擦眼睛,放下车把独自走过铁道线。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摊开四肢躺在地上,腰部酸胀得厉害,心里好难过。恨不能一下子变成神话中的大力士,把车推上陡坡。可我是个人小力微的孩子,好像永远也长不大!
母亲找来一抱砖头,摆在路面,要我隔一步垫上两块,一步一垫,一点一点将车子垫到高处。“准备,一、二、三”,母亲使出最后的力气拉起车子,低头看着地面,慢慢地移动开脚步。心里默念着:最后的胜利,就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坚持就是胜利。车把向左一拧,我迅速垫上右面的车轮,车把向右一拧,我迅速垫上左边的车轮。车子每爬上一步,母亲每挪动一步,我都跟着节奏垫上一块砖头,人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等我们把车子“垫”上铁道,母亲一下子趴在车厢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体力早已透支,老长一段时间都不动弹。
母亲抬起眼睛朝我勉强微笑,水洗似的脸颊都白了。
我扭过脸去,久久不回头。
我不忍心看她,不忍心看她,身后留下的那两串砖头,莫不是我们流出的两行长泪……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18 11:10:53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二章 我对那一代人不可思议




要问在东北,什么时候最难熬?
特别对一位寡妇,我肯定回答是冬天。
凛冽的寒风刮起来,气温每天都在下降,糖厂大院的铁丝网外满目凄凉。菜社家家户户都在“赶秋头”,收割完庄稼,储存好秋菜,拉回整车的苞米秸、高粱杆,烧起火墙大炕,一家人足不出户地“猫冬”了。城市居民不那么简单,同样要准备取暖的煤和引火的草,储存过冬的秋菜。糖厂的工人大部分来自农村,除了上下班,生活的习惯和郊区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腌酸菜,下大酱,养鸡、鸭、羊、狗、兔子,院子里有菜窖和草垛。会过日子的人为了省钱,一般做饭、烧炕都烧柴火,尽量少买煤和木柴。休息的时候就去菜社“扫秋尾”,骑着自行车遛土豆、捡菜叶,准备猪呀鸡呀冬天吃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忙得团团转。家长腾不出工夫搂草打柴,这样的活计就会落在家里大一点的男孩子身上。
白土地的家长大多都不大关心政治,只关心自己的生活,很少给孩子灌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劳苦大众的理想。心里都明镜似的,那是放空炮,不能当饭吃,正像毛泽东诗词里写的:“不须放屁。”老师说的肯定是违心话,自己没去过外国怎么知道外国人生活什么样子?他放的空炮连学生都将信将疑,家长们就更当耳旁风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命八尺求不得一丈。孩子没病没灾,别变成流氓歹徒杀人放火,算祖上积了阴德。若能替大人分担点家务活,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街坊邻居会觉得非常高兴,赞不绝口:“你看老谁家的孩子多能干,快赶上他爸啦!”至于文化,白土地人从没费过脑筋,长得膀大腰圆不受欺负,找个好工作是最大的理想。如今造反派都以大老粗自居,没文化为荣,到处批判“知识越多越反动”,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读大半辈子书还得戴高帽游街,挨批挨揍,一个顶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照样吃得饱喝得足么!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彬子和铁南他们没时间玩耍,每天拿着耙子和大绳去江边搂草,比赛如何吃苦耐劳,从初秋一直搂到秋末。我还不懂得搂草的重要,生活的艰难,觉得日子过得真没意思。文化大革命没开始前,春秋天傍晚大人们都出来散步,年轻职工打打篮球、踢踢足球,我还能在场边看看消磨时间。碰到球滚出场外跑过去踢上一脚,或者双手做“端尿盆”状投个篮。一开展运动全没戏了,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好像体育运动也是“封、资、修”现象,人们只能一心一意投身于革命大批判,反之就是游离于革命队伍的落后分子。
糖厂大院内的生活习惯在悄悄变,没人散步,没人跑步,没人打球,连坐在街头闲聊天、下棋的人都没有了。大都和我母亲一样憋在家里无声无息,很少外出走动。过去熟人在路上碰到打招呼“吃了没有?”对方会说吃了或者没吃。现在遇见张口闭口“斗私批修”,“造反有理”。不管你是什么人,造反派都要求必须加入到大批判、大揭发和大检举的行列中来,天天揭发,月月揭发,年年揭发,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已遭到彻底破坏。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也要相互防备,把真话留在肚子里,满嘴说假话。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哪句话没当心说走了嘴,说不定马上有人打小报告,贴出大字报。轻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重则揪出示众打入鬼队劳动改造。总之,人人自危,防不胜防,就连贪玩的孩子都活得真累。我感到孤单,前所未有的孤单,一点没有心情,我也不想在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费心思。
冬天很快就要来临,我忙着和母亲往家运木柴和秋菜。一百公斤木柴没难着我们,娘俩轻松地就从木材公司运回来。分秋菜时倒难得够呛,造反派也要用手推车,理所当然轮不到我们。母亲无法借到手推车,只得领着三个孩子把秋菜背回家。
糖厂准备开机了,铁道专用线上开来一列列货车,卸下大批甜菜疙瘩。夏天的菜地复原成甜菜储存场,大垛大垛的甜菜堆满铁道两旁。我们全家人总动员,拿着麻袋、口袋和土篮穿过甜菜垛去背秋菜。制糖车间的铁道线旁挤满领秋菜的职工家属,人们从一节节火车皮里卸下大堆的土豆、白菜、大萝卜、胡萝卜、大葱。秋菜是预订的,职工家属按人头分,每人土豆五百公斤,白菜二百公斤,胡萝卜五十公斤。你家不够吃,也可以从外面买,厂里不管。我们家有自种的白菜、大葱,只预订少量的土豆和大萝卜过冬。
对我来说,运秋菜是个苦差事,五百公斤土豆,四百公斤大萝卜,足足搬运了一个下午。母亲扛起半麻袋土豆走在前面,我扛大半面袋萝卜紧随其后,姐姐拐着土篮亦步亦趋,妹妹留下看堆。众目睽睽之下,一家人走马灯似地来回穿梭。流点儿汗不算什么,但我在男孩子的眼光里看出鄙夷,于平静中常有不平静之感。关键我像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洪长青,一举一动都和女人在一起,是个“名副其实的党代表”,绝对自惭形秽。这种想法使我难为情,提不起精神来,我想姐姐要是个男孩该多好,我有个哥哥,别的孩子就不会再讥笑我整天混在女人堆里,也好有干活和玩的伙伴,可惜哥哥不在身边!
问题不止这么简单,那时我还不懂得,即使同父异母哥哥在身边,他们也会因为母亲而远离我。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19 10:58:0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二章 我对那一代人不可思议



糖厂学校第二批串联的红卫兵三三两两返回来了,大院内再次掀起革命的狂澜。
据说他们回来的原因是中央发现全国的经济危在旦夕,各基层单位再也无法应付白乘车、白吃、白住、白玩的压力。向大串联的红卫兵发出呼吁:“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高年级的同学发牢骚:“按照原计划,我们才逛一半地方,还没玩够呢!”觉得大亏特亏,后悔没和第一批出去的人那样抓紧时机捡个大便宜。我暗暗高兴:“活该倒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这样的孩子连出去都不可能,跟谁发牢骚!”事实证明我高兴错了,最好他们永远串联,永远在外面游山逛水,起码我们少受点折磨。
第二批串联回来的红卫兵比第一批神气,男女生头顶的“军帽”上多了颗自制的红五星,胸前戴的毛主席像章也明显增大,明显精美,不像头一批纪念章那样形状单一,基本上都是圆形的,又不那么“土气”。第二批纪念章花样繁多,材质优良,制作考究,长的方的扁的三角的什么形状都有,不单有铝的,还有陶瓷的,小的似钮扣,大的如茶盘。更令我羡慕的是,有的同学每去一个地方都带回一枚纪念章。有韶山纪念,上海“一大”纪念,“南昌起义”纪念,“遵义会议”纪念,“万里长征”纪念,天安门纪念。我特别喜欢那枚“南湖红船”陶瓷纪念章,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艘红船在乘风破浪前进,毛主席掐腰站在船头,领导中国历史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枚纪念章白里透明,夜晚还闪闪发光,真是神奇极啦!
让我有幸欣赏纪念章的朋久,指着毛主席像考我:“他是什么人?”
“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
我不假思索道,报纸广播里除这个没有别的(我说的也并非是自己的信念,而是从外面加诸于我的思想),还能答不上来么。
“不对。”
“我忘了,还有伟大的统帅。”
“还有呢?”他不耐烦了。
“无产阶级革命家,红卫兵总司令。”
“笨蛋。”
“我,我……”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再想出什么。
“你什么你,说你是个狗崽子,真是狗崽子,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啊!”
我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惊非同小可,瞅朋久半天。于是他走了,不想再说下去。按照常理世界之大,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生活中也常有事与愿违的情况。我还是惊讶不已,苦恼不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我不敢轻易和别的孩子玩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孩子们总是以挑衅的目光盯着我,动不动就提醒我的身份,压制我所追求的自由,否定我要求成长的正常愿望,对我的自尊是莫大打击。我必须具备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性格,才能战胜被抛弃、被孤立、被冷漠、被歧视的生活,否则早该垮掉了。
“你呀,于瘦子,”有些人眼睛瞧着天上,半开玩笑说。“是红皮萝卜,外红里白,糠的!”
“你恰恰说错了,”我玩起幽默,装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我呀,是白皮萝卜,皮白心红,脆的。”
微笑的脸沉下来,对方恼了:
“一边去吧,你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狗崽子!”
依我过去的性子,准会面红耳赤争论一番,现在只能保持沉默。我要反驳:“你才是狗崽子呢!”立即会遭到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我不止一次尝到这方面的不愉快。朋久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生怕他揭发我连毛主席是大救星都不知道,终日惶惶然。他事后又笑嘻嘻地不记前嫌了,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我还是觉得自己真笨,天天唱《东方红》,怎么把这句最重要的话忘了?“他为我们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也虔诚地相信这一点,觉得毛主席真和《东方红》唱得那样是星辰。从没有想到过他也拉屎、撒尿、吃东西、擤鼻涕;更没有想到他也娶妻生子,和朋友吵架,有一天会永远离我们而去,也是要死的普通人(在当时那种形势下,这是一种掉脑袋的想法,会招来杀身之祸)。要不,他的像章怎么会夜里熠熠生辉呢?转过来一想又觉困惑。“他为我们谋幸福”,“我们”是谁?有我和母亲么?她失去丈夫,活得艰难,我处处受牵连和歧视,连红卫兵都入不了。既然是大救星就快快解救我的母亲,别让她再戴高帽挨批斗了!我痛苦地思索着,竭力说服自己事情不是这样,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事实终归是事实,我的内心感受绝对骗不了自己,大救星非但不解救我们,还让我们日夜不得安宁。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19 19:29:24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二章 我对那一代人不可思议



糖厂学校第二批串联的红卫兵三三两两返回来了,大院内再次掀起革命的狂澜。
据说他们回来的原因是中央发现全国的经济危在旦夕,各基层单位再也无法应付白乘车、白吃、白住、白玩的压力。向大串联的红卫兵发出呼吁:“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高年级的同学发牢骚:“按照原计划,我们才逛一半地方,还没玩够呢!”觉得大亏特亏,后悔没和第一批出去的人那样抓紧时机捡个大便宜。我暗暗高兴:“活该倒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这样的孩子连出去都不可能,跟谁发牢骚!”事实证明我高兴错了,最好他们永远串联,永远在外面游山逛水,起码我们少受点折磨。
第二批串联回来的红卫兵比第一批神气,男女生头顶的“军帽”上多了颗自制的红五星,胸前戴的毛主席像章也明显增大,明显精美,不像头一批纪念章那样形状单一,基本上都是圆形的,又不那么“土气”。第二批纪念章花样繁多,材质优良,制作考究,长的方的扁的三角的什么形状都有,不单有铝的,还有陶瓷的,小的似钮扣,大的如茶盘。更令我羡慕的是,有的同学每去一个地方都带回一枚纪念章。有韶山纪念,上海“一大”纪念,“南昌起义”纪念,“遵义会议”纪念,“万里长征”纪念,天安门纪念。我特别喜欢那枚“南湖红船”陶瓷纪念章,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艘红船在乘风破浪前进,毛主席掐腰站在船头,领导中国历史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枚纪念章白里透明,夜晚还闪闪发光,真是神奇极啦!
让我有幸欣赏纪念章的朋久,指着毛主席像考我:“他是什么人?”
“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
我不假思索道,报纸广播里除这个没有别的(我说的也并非是自己的信念,而是从外面加诸于我的思想),还能答不上来么。
“不对。”
“我忘了,还有伟大的统帅。”
“还有呢?”他不耐烦了。
“无产阶级革命家,红卫兵总司令。”
“笨蛋。”
“我,我……”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再想出什么。
“你什么你,说你是个狗崽子,真是狗崽子,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啊!”
我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惊非同小可,瞅朋久半天。于是他走了,不想再说下去。按照常理世界之大,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生活中也常有事与愿违的情况。我还是惊讶不已,苦恼不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我不敢轻易和别的孩子玩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孩子们总是以挑衅的目光盯着我,动不动就提醒我的身份,压制我所追求的自由,否定我要求成长的正常愿望,对我的自尊是莫大打击。我必须具备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性格,才能战胜被抛弃、被孤立、被冷漠、被歧视的生活,否则早该垮掉了。
“你呀,于瘦子,”有些人眼睛瞧着天上,半开玩笑说。“是红皮萝卜,外红里白,糠的!”
“你恰恰说错了,”我玩起幽默,装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我呀,是白皮萝卜,皮白心红,脆的。”
微笑的脸沉下来,对方恼了:
“一边去吧,你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狗崽子!”
依我过去的性子,准会面红耳赤争论一番,现在只能保持沉默。我要反驳:“你才是狗崽子呢!”立即会遭到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我不止一次尝到这方面的不愉快。朋久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生怕他揭发我连毛主席是大救星都不知道,终日惶惶然。他事后又笑嘻嘻地不记前嫌了,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我还是觉得自己真笨,天天唱《东方红》,怎么把这句最重要的话忘了?“他为我们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也虔诚地相信这一点,觉得毛主席真和《东方红》唱得那样是星辰。从没有想到过他也拉屎、撒尿、吃东西、擤鼻涕;更没有想到他也娶妻生子,和朋友吵架,有一天会永远离我们而去,也是要死的普通人(在当时那种形势下,这是一种掉脑袋的想法,会招来杀身之祸)。要不,他的像章怎么会夜里熠熠生辉呢?转过来一想又觉困惑。“他为我们谋幸福”,“我们”是谁?有我和母亲么?她失去丈夫,活得艰难,我处处受牵连和歧视,连红卫兵都入不了。既然是大救星就快快解救我的母亲,别让她再戴高帽挨批斗了!我痛苦地思索着,竭力说服自己事情不是这样,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事实终归是事实,我的内心感受绝对骗不了自己,大救星非但不解救我们,还让我们日夜不得安宁。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0 10:35:09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二章 我对那一代人不可思议



第二批红卫兵串联学回来的第一个经验:向毛主席“敬献忠心”。他们用铁板制成一个一间平房大的“忠”字,竖立在糖厂东大门上,表明全厂学生、职工无限忠于毛主席。
几天之内,办公室的门上、窗上、办公桌上,贴满大大小小的“忠”字,楼房墙壁上也用红油漆刷满“忠”字。混乱在继续,连大家平常用的东西,如茶缸、脸盆、牙具这样的盥洗用品,和被套、毛巾、手帕等纺织品,也都被喷上“忠”字或印上毛主席语录。大院里的家家户户竞相效仿,都怕被视为落后分子,用红纸剪成的忠心或忠字,像窗花一样贴满屋里屋外的窗户,甚至衣服上也绣上忠心。唯有走资派的家里不许贴忠字,必须在大门贴上一颗黑心,表明你是阶级敌人。若不主动给自己贴上黑心,造反派就会给你家门板贴上黑心。这算什么,一点道理不讲,我没黑心呀!我想出个抵制的办法,在门上贴一幅毛主席像,这下子治住了他们,谁也不敢胆大包天在领袖周围贴黑心,否则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有些走资派家的孩子也效法我,搞得来贴黑心的人憋气加窝火,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灰溜溜走人。
然而好景不长。造反派头头和红卫兵大权在握,绝不甘心栽在我的小聪明里,这样的日子也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他们觉得自尊心受了损害,马上想出报复的办法。紧急集合起鬼队,勒令走资派们胸前背后缝块白布,监狱里的犯人一样用毛笔划上黑心,无论家里家外都不准摘下。枪杆子里出政权,拳头下定是非。这一招儿够绝的,牛鬼蛇神统统变成牵线木偶,找块白布画上黑心戴在胸前背后。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不可想象,犹如当年纳粹占领区犹太人胸前佩带的黄星。我为母亲难过,她做了两颗黑心,像扑克牌上的黑桃皇后一样别在胸前背后。出去打扫厕所时,红卫兵仍觉得黑心太小,痛打她一顿,将整个后背都用墨水画成黑心。美其名曰:“这叫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扒了你孙志刚的皮,认出你的骨头,走哪儿都跑不了!”
久而久之,母亲戴着黑心上下班也无所谓了,很多人指指点点,她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母亲自嘲道。习惯成自然,就像打扫厕所,久闻不知其臭了。总之,情况还不算太糟,至少眼下是这样。我脸上讪讪的,母亲你哪怕暂时躲一阵子也好,何必硬挺着。但是母亲从没想到过逃跑,也可能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这样做,我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生气的模样,真不知道她是神经麻木还是没了感觉?我想不出来,只觉内心里难受、窝囊,而且一点也不能理解。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造反派卸磨杀驴,那么令人心寒齿冷,你却没想和梁师傅那样一走了之?
母亲沉默了很久,给我一个终生都悲哀的答案。
“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解放区的地,你往哪儿跑?”她说,“走资派不是资本家,家里一点底子都没有,我们是战争中走过来的人,除了打仗没别的本事。再说我们岁数大了,谁愿意找麻烦,就是跑,也没有年轻人的闯劲儿了,一切重头开始谈何容易,要是那样的话,靠什么活命?不管怎么苦苦熬着,国家还发一份糊口的工资,养活你们三个孩子。从那时我就发狠,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再不能让你们当‘万金油’干部,说什么也得学门活命的手艺!”
我知道“万金油”是一种抹上去凉飕飕的药膏,头疼脑热,蚊虫叮咬什么病都治,什么病也治不了。问:
“那你怎么能当学校支部书记呢?”
“党让我干啥就干啥,‘上传下达’,照本宣科谁不会。”
“没那么简单吧,”我认为母亲是误人子弟,“一个教育工作者,自己不懂怎么教育孩子?”
“我们是基层管理干部,”母亲站起身,在屋里走着,又重新在写字台旁坐下,认真地说。“当初土八路接管城市,哪来那么多人才,大部分高文化的知识分子都吓跑了,共产党只能挖掘自己内部的潜力,在干中学,在学中干。我就算有点文化的党员,是师范毕业生,不管怎么说,你打下政权也不会拱手交给别人。”
母亲的解释不无道理,那是一个没有隐私,没有尊严,没有人权和法制的年代。由于对党的忠诚,由于潜在的求生本能,由于没有单独的立场而缺乏进行斗争的精神支柱,谁都不想看清自己的真实面目。一辈子养成的服从作风根深蒂固,除了一声不吭俯首屈服,没有一点儿别的办法。但造反派把我打成小反革命分子,母亲你为什么不让一个孩子大杖则走?人生有时候是多么奇怪,多么无情,起码弃学也不失权宜之计。我没有工资,凭什么也和你一样硬挺着挨批挨斗,劳动改造?这又是谁让你“上传下达”的?
我对他们那一代人真不可思议!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1 08:59:36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二章 我对那一代人不可思议



北京是中国的心脏,心脏的跳动连着每一个中国人的脉搏。
无论糖厂的造反派还是走资派,都时刻关注着北京的声音,揣度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很明显,造反派和走资派希望的中央精神大相径庭。
特别那些刚刚掌权的造反派头头,他们不仅对亲属,而且对本人也隐藏起自己的内心状态,无不希望文化大革命进行得越久越好,以巩固他们的既得利益。这些人砸烂了过去的权力机构,让走资派声名狼藉,其实内心也都在打鼓,害怕有朝一日走资派翻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往往运动一完,便让他们遭受与自己的牺牲者同样的命运,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所以干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而上面一有精神就兴风作浪。走资派们也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一有最新指示发表,虽不许乱说乱动,还是偷偷奔走相告,希望能导致某种转机,工作生活恢复正常,鼓励对方和自己千万挺住。他们都一直在等待和企求这个日子到来,坚信共产党的天下乱不了,造反派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当然能渡过这个难关,形势会有所改变的,而且用不了多久。有一句老话说得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害人到头来必害自己。”
必须思考的是,一个关于人的本性的问题:这个时期大众包括走资派暴露出的最令人吃惊的特点之一,就是盲从。既然集权主义社会体制的超暴力已经彻底摧垮了人的独立思维,那么这种盲从,或者说自我保全,就会表现在良心的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之中,从而使我们基本上丧失了固有的对自由的向往。母亲之所以忍辱负重,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支撑自己,任造反派摧残折磨。她坚信,不管什么事情,都有终止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也和其他运动一样,不出一年便会结束,她当然会渡过这个难关,而且用不了多久,一阵狂风骤雨滚过便是风和日丽,她很快就能站出来说真话(只不过,随着时日的消逝,她的这种自信非但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减弱了)。要知道,有许多走资派的处境还要糟糕。”她说,“咱们至少还发工资,有粗茶淡饭吃,有遮风挡雨的窝住。好比前面的人骑马,咱们骑驴,回头看看还有光脚走的。知足者常乐!”
事物和行为总因观察方面不同而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我听完愈发糊涂了,母亲你已经被整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境地,还有什么可乐的呢?
北京传来的消息令造反派扬眉吐气,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大造“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的舆论,乱中夺权,乱中取胜,最终“乱了敌人,好了我们”!母亲的神情愈发茫然,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何止是茫然,已经变成深深的忧伤。继彭真、罗瑞卿、杨尚昆、陆定一等人之后,又有一大批国家领导人被揪出来。阶级斗争不断升温,一片昏天黑地。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提出“毛主席的话,句句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一跃成为国家副主席,军队副统帅。在各级造反大会上,由原来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到现在的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糖厂俱乐部的大喇叭又播出新内容,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一举将旧十七年统治文化领域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撵下舞台,亮出“文革”胜利的伟大成果。她亲手抓的革命现代样板戏有《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海港》《杜鹃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广播里除了播新闻和转播现场批判大会实况,差不多天天放样板戏唱段,这似乎是必须的、自然的。一时间,糖厂的职工家属都成了传播新生事物的干将,大人孩子都能唱几句: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我当然也不例外,也能哼哼几句: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1 20:39:16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三章 早请示,晚汇报





第二批红卫兵串联带回来的第二个经验:干部职工,牛鬼蛇神,男女老少都必须早请示,晚汇报。
早晨一上班,工人在车间,干部在办公室,集体排列在毛主席像前,手举语录本毕恭毕敬地三鞠躬,齐声放开嗓子:“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让我们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之后,才开始个人早请示,只有向组织说清自己,才轻松坦然。比如有个人事科的干部请示:“最高指示:‘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毛主席,我今天去哈尔滨出差,到军事工程学院招两个大学生,您要是同意我就赶火车去。”他深深鞠了个躬,等别人都请示完才敢动地方,其实他着急赶火车,巴不得顶礼膜拜仪式快点结束。你要是个工人,就简单多了,比如一个管工说:“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毛主席,有根管子漏了,我去换根新的。”车间主任接着说:“最高指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主席,让他快去吧,为革命节省每一滴水。”那个管工获得解脱,急急忙忙走人了。
牛鬼蛇神们由厂党委书记冯燕川领头,集中在俱乐部门前早请示。冯叔叔比一般人高半个脑袋,是羊群中的骆驼。随着他一声:“开始吧。”大家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齐刷刷撅成“喷气”式飞机状,身体弯成一排弓,向毛主席像请罪,自报家门,格外虔诚。黑帮分子们总结出经验,骂自己越狠越好,纲上得越高越好,最后总以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结尾,端起屎盆子往头上扣也脸不变色心不跳。大家都在自己欺骗自己,讨好造反派,说不定看守满意了,心血来潮分配他去干点轻活,一天之内平安无事。轮到母亲早请示,她一副卑顺的样子,说:“最高指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毛主席,我叫孙志刚,是子弟学校的走资派。我有罪,执行了旧十七年的教育路线,我一定努力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职工干部的早请示是有组织的活动,按上班的钟点进行,比较正规。麻烦的是我们这些散兵游勇,老的老小的小不大好召集。一大早,家属革委会的老娘们儿就挨家挨户隔着院墙喊:“早请示喽,早请示喽。”于是,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家门,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出家门,不是出于自觉,而是迫不得已。大家走上街头打着招呼:“运动啦!运动啦!”几趟房的家属集合在一所房山头前,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列成一排,躲在阴影里摆出副庄严的样子,四下里一片寂静,把语录本握在胸前开始面壁早请示了。墙壁上没有毛主席像,每个人,包括我只凭想象请示。孩子们是敬祝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的主力军,喊出的声音分外整齐响亮,老人则呜里呜噜嘎巴着嘴,天知道他们说些什么。轮到个人早请示时就众说纷纭,五花八门了。
我随便列举造反派头头斜眼一家人早请示的内容,看多么令人啼笑皆非。
“最高指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毛主席,你可给俺做主啊。”斜眼的母亲倒拿着语录本,胸前别着四枚像章,一本正经说。“我儿媳妇那个小狐狸精,就知道迷惑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他有老婆忘了娘!你说他们昨儿晚上是个东西么,两口子躲在被窝里偷着吃煮鸡蛋,我一生气,上去就把被子掀了……”
“最高指示:‘不须放屁。’”身旁的人担心老太太说得难堪,插科打诨劝阻道。“老太太,吃咸菜,下晚放屁好凉快。行啦行啦!”
“俺还没说完呢,说啥也要毛主席评评理儿,从鸡腚眼子抠出个蛋容易么,谁家不换点油盐酱醋补贴日子,俺都舍不得吃。”老太太往地上吐口唾沫,生气地补上一句。“呸,那小骚货凭什么偷着吃?”
斜眼的小儿子用手捂着眼睛哭起来:
“最高指示:‘冻死苍蝇未足奇。’毛主席,我爸欺负我妈……晚上我被尿憋醒打开了灯,看见我爸骑着我妈使劲儿压。我去拉他下来,我妈却说:‘杂种操的,快关灯!快关灯’!”
我不懂“快关灯”什么意思,大人都板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把一场庄严的仪式搞得太不严肃了,简直在演闹剧。使我难过的是孩子认为正确的做法大人不以为然,偏偏他们的一切做法都和孩子不一样。我憋了一肚子话要说,非常看重这个机会,平常没有哪个大人注意一个孩子说些什么,也不会有听众。这里就不同了,没请示完谁都不敢动地方,“忠不忠,看行动。”你连早请示晚汇报都迟到早退又忠在哪里呢?轮到我请示的时候不吐不快:“最高指示:‘有错必纠,有反必肃。’毛主席,我向您保证,一句假话都没有,全是真的。我爸爸妈妈是好人,无限忠于您的革命路线,从没反对过您,可他们却成了走资派,求您救救我们,不要再斗我妈妈啦!”
周围的老人孩子一片默然,斜眼的老婆哼了一声。
我才不管她呢,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那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2 09:58:18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三章 早请示,晚汇报



做晚饭时,母亲知道我早请示时说了真话,有些忐忑不安,但又拿不出什么办法,证明错在公众方面。她用旧报纸引着炉火,想避开这些折磨人的想法,婉转地说:“孩子,你讲话可要注意,有些话最好不说。”
“你说什么,妈,为什么?难道我错了?”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这种叹息声表明了我说的话是正确的。
“你没错,有些大人们知道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你年纪小,现在不到说话的时候。”
“他们不让你说,我说。”从小的时候,母亲就总教育我们要说真话。特别是儿子,应该永远对母亲说真话,但母亲也应该对儿子说真话啊。我固执己见,看不出那有多大关系,觉得这样做是虚伪的(因为我说的都些最普通的道理,都是些明摆的事实,很难被谁驳倒的),喊叫起来。“我要说真话,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也管不着!”
“看这孩子,叫啥,有话不会好好说么。”母亲看我一眼,儿子似乎变成了陌生人,冷静地说。“打就打死犟嘴的,淹就淹死会水的,你不能‘常有理’,让你往东你偏往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应该检点自己的言行。”
“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不听,为什么要说假话?”
“对你来说,固执不是一种好性格,犟眼子人也没有好下场。”
“妈你烦不烦,一磨叨就没完,你想让我咋办?”
我太激动了,听不进他的话。
“随大流儿,别人说什么你说什么,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听妈的没错,我要你聪明起来,照我现在告诉你的那样做。凡是可以告诉的事情,我都讲给你听,不会让你吃眼前亏的。”
“妈,你坦白从宽,你和爸爸真反过党么?就告诉这一点儿。”很久以来我就想知道,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现在按捺不住,直截了当提出来了。
“怎么会呢,别人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可以说我们与心无愧。”我的话使母亲感到吃惊,不过她还是迎着我的目光盯着我说。“我和你爸爸都是共产党员,打鬼子时就从没掉过队,一辈子没干违背良心的事,这一点我敢拍胸脯保证。”
“那我更要说,理直气壮说,你和爸爸都不是反党分子!”
“给我闭嘴,儿子,我要你听好。你千万长个心眼,别什么话都乱说,至少现在不许说。”
“妈你不要压迫人,要不我也造你的反。毛主席教导我们:‘造反有理。’你敢不听毛主席的话么?”
“这孩子,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生活中完全有这种可能,有时候人人都认为那样错了,不见得就是错的!”
“妈,你别生气,嘿嘿,我闹着玩呢。”
母亲抿着嘴唇沉默了,短短叹了口气,目光里充满忧郁和担心,她想给自己解决这个难题,可是无从得到令人信服的结论。总之,要想讲清不是道理的道理,非常困难,这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也不能得到答案。但她知道我像毛驴子,得顺毛摩挲,好言好语怎么都行,戗着毛就尥蹶子。这也是她多年教育的结果,是优点也是缺点。我就这么个脾气,就倔,照东北人讥讽“认死理”的俏皮话:是山东省倔县杠子头镇顶死牛村的横毛驴,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母亲总是考虑问题的两方面,而我只考虑一方面。她的话我没听进去多少,其中的含义更没有领会,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事情,总的来说这都是些小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想不出会有什么后果。话说回来,我没觉得说几句真话有问题,物不得其平则鸣,忍受这样不公平的指责也使我感到难受,该发生的事情必然要发生,该走的路怎么也绕不过去,何况我对。那个年代,谁又能说得清楚,是痛苦比谎言可憎,还是谎言比痛苦更可憎?母亲也无法驳倒自己,很难让我一下子变成善于说谎的孩子。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3 11:23:40 +0800 CST  

为响应世界读书日活动,特奉献读者10套特价《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完美正版,每套100元,可获于艾平签名留念(原价310元)。
如有需要者可与我老伴韩女士联系,电话:18513703046(请说明为世界读书日活动所购),满10套为止,快件寄出,。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3 13:37:03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三章 早请示,晚汇报



吃过晚饭,外面又有家属革委会的老娘们儿喊:
“晚汇报喽!晚汇报喽!”
这回是家家户户全体出动,每一趟房的职工干部家属,男女老少,全部集中在各自的房山头。一个靠墙摆着的凳子上放着一幅毛主席像,大家列队面对小小的画像,手举红宝书,重复早晨那一套宗教仪式,汇报一天的工作生活。母亲挨在我身旁,打心眼里虔诚地向毛主席认罪,汇报她一天打扫多少女厕所,消灭多少苍蝇。轮到我汇报,母亲的目光中透着惊骇和乞求,推了我一把示意注意场合,千万不要授人以柄。我有逆反心理,明知斜眼全家人都在身旁,照样希望毛主席解救我们。斜眼果然向厂里汇报孙志刚教唆孩子鸣冤叫屈,妄图翻于渭生的案,母亲都用回家一定严加管教的办法搪塞他们。而我一向把她的管教当耳旁风,认为人总是自寻烦恼,何必为这些小事认真。我也不会欺骗自己的内心,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晚汇报过后,俱乐部的大喇叭发出通知,全家属区的人都上操场集合,学习红卫兵带回来的第三个经验:唱语录歌,跳忠字舞。
太阳刚刚往下落,街上的阴影变成深色,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暑热。我们一家人跟着大家来到俱乐部旁,偌大的操场上聚集着大院全部的住户,至少八九百人。很少有人敢躲在家里不出来参加活动,因为“跳好跳不好是水平问题,跳不跳是对伟大领袖的感情问题”。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站在水泥检阅台上,指挥大家按体操队形散开。列好的队形一下子乱了套,犹如一盘散沙四下流淌,乱成了一锅粥。女教师应该事先想到,职工和学生受过训练,能按指令行事,老人和学龄前的孩子就没那么听指挥了。老头老太太不知所措跟着瞎走,小孩子们在人群里乱钻乱跑。“注意,请同志们注意,这是一次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行动,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步调一致才能取得胜利!”女教师高昂的声调具有无可争辩的说服力。大人扯住自己的孩子,家属领着老人,总算排好了体操队形。女教师接着提出,她领舞,下面人跳。大喇叭放出《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最大的恩人是毛主席,最亲的亲人是毛主席,全体人员跟着旋律唱起来,跳起来。
我看过姐姐的文艺队跳舞,一面扭腰,一面抬腿,脚步前后左右迈动,手臂上下左右挥舞,还能生硬模仿几下滥竽充数。唱到“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手指放到腮帮仰望远方,那一定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北京,然后双手抱个大西瓜一样捧在胸前,表示心中有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还好对付,先将手掌放在胸口上微微翕动嘴唇,接着一只脚尖点地跳起来,不断后踢另一条腿,大张嘴巴无声地吼叫表示热情奔放。等唱到结尾的高潮就不好学也不好跳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祝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台上领舞的女教师教起高难度的舞蹈语言,只见她高举起红宝书,自上而下,一顿一顿,同时抬起右手和左脚画个圈,又斜着身子换作左脚和右手画圈。像轮番跳着够葡萄架上的葡萄,那葡萄没成熟一点都不好摘,或者怨摘葡萄的人个子太矮,只得能跳多高就多高,够到一串是一串。最后的舞姿更要命,一连几次表现红卫兵见到毛主席的激动,双手高举着红宝书连蹦带跳欢呼雀跃,难度太大。我实在够不着那串葡萄,索性就说那葡萄是酸的,耍赖看其他人怎么跳着够的。
操场上群魔乱舞,简直像旷世奇观。
姐姐反应快,举手投足得心应手,她每天上街演出的节目比跳忠字舞复杂得多,难不倒她。平心而论,姐姐的舞姿比领舞的女教师出色,有如行云流水,婀娜多姿。想必妹妹因为有个同台表演的机会很高兴,这是她最出风头的时候,煞有介事模仿着姐姐跳得十分认真。我的母亲年轻时跳过舞,演过八路军组织的“到抗日前线去,到敌人后方去”等老掉牙的节目。现在跟不上新形势,一招一式怎么都像扭大秧歌。她不敢停下来看热闹,努力跟女儿学习舞蹈动作,生怕人家说她不老实。可是她“够葡萄”时使错劲儿,手和脚一齐跳顺了拐,姿势非常滑稽,跳起右腿时右手伸出去,换作左腿时左手又扬起来,叫人忍俊不禁。我扮了个鬼脸,笑着说:“妈,顺拐啦!”
“嘘……”母亲不折不扣执行着要求,直丢眼色不许我笑。“跳,随大流。”
姐姐看不过,笑着提醒母亲:“妈,你看你自己呀!”
“怎么啦,笑什么?”母亲小声说,“这是严肃的政治场合,跳,跳。”
妹妹笑着大声说:“妈,你跳错了,错了!”
“哦,是不对,”母亲总算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跳顺拐了。“妈跟不上形势,落伍了。”也憋不住无声地笑了。
我转向其他人,抱着肚子弯下腰,差点乐破肚子。
整个操场上,放电影慢镜头似的,八九百人姿势各异,形态万千。牛鬼蛇神夹杂在家人堆里跳得最为诚惶诚恐,人高马大的冯叔叔正在修理葡萄架,忙上忙下手脚不停,唯恐哪根竿子不小心落下来砸着周围人的脑袋。造反派头头斜眼跳得最为机警神气,他的眼睛各望一边监视着有没有人偷吃葡萄,还不断够下一串葡萄放进嘴里尝着,可是却酸得摇头晃脑。一般人跳得就更蹊跷了,和我这么大的男孩“够葡萄”时,像闭着眼睛转圈;年轻的小伙子“够葡萄”时,像打篮球抢蓝板;中年的男人“够葡萄”时,像举拳高呼口号;老年的男人“够葡萄”时,像单腿鹤立打太极拳。老娘们儿“够葡萄”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犯了神经病。最难为的是那些小脚老太太,转来摇去地“够葡萄”时,像满地捡豆子。有一个老太太极其认真,真想按照要求够那串青葡萄。没想到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人没等跳起来就双膝一软摔倒在地,吓得儿孙们“妈呀,奶呀”地慌忙扶起她,捶腰,捏胳膊……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问题!”台上的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不满意了,要求大家再重来一遍。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连孩子都懂得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闺女,求求你饶了吧,”我后院的邻居吕大姨忍无可忍,用手捶着腰大声打破寂静。“俺这个老腰都闪了,你给花钱治么?”
孩子们哄笑起来,谁也没听清那女教师说什么,体操队形就自动解散了。唯有牛鬼蛇神们还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4 10:59:1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三章 早请示,晚汇报



北京传来“革命造反派大联合”的消息,全国各地竞相向毛主席敬献忠心,实施各种造反组织大联合的行动。
糖厂的造反团体组织名目繁多,我知道的就有“红旗兵团”、“二九公社”等较大的组织。头头们各表其功,关键时刻谁都不想放弃到手的权力,上上下下争得吹胡子瞪眼,后来好歹达成妥协,各派联合成立一支统一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姐姐、春节和朋久也加入厂文艺队,整天在俱乐部和职工们排练,为庆祝各派革命大联合做演出的准备。
彬子、铁南和明利他们不理会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的活动,每天一大早就拿着耙子,到江边搂豆秸去了。秋天到了,一般人家活儿特别多,根本就没有闲工夫,男孩要搂草,打柳条,准备取暖烧饭的柴火。女孩要捡大头菜叶,撸草籽,喂猪喂鸡,忙得不亦乐乎。我多次闪过念头跟彬子去搂草,使我觉得不痛快,总怕母亲不同意,又央人把我逮回来,老下不了决心,后来就忘了。春节家娃哩的肚子越来越大,就要生小狗崽了,我非常想养只小狗,找到忙于排练节目的春节道出想法。他倒十分爽快,一口答应娃哩分娩后白送一个小狗崽,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却碰个大钉子。母亲不同意我养狗,叹口气说:“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人都养不过来,哪还有东西给狗吃!”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这我明白。母亲下班后总是腋下夹着一把草带回家里引火,我们连点火的报纸都没有了,她发愁大雪封门的时候到哪儿去找草引火呢?
“妈,这好解决,你要允许我养狗,我就去搂草。”我说。
“你吃得了苦么,那可不是玩儿。”
“你小瞧人,人家彬子和铁南不是天天去搂草么,我凭什么不能。”
“那就试试吧。”母亲有限度地支持了我的想法,磨棱两可道。
黄昏,我老早就跑到彬子家,等待搂草的孩子归来。彬子家门口紧挨着大院的铁丝网,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剪断一段铁丝网。于是,搂草、捡菜叶、撸草籽的人不断从那儿出出进进,自然而然形成一道“后门”。每当家家户户响起风匣的呱嗒呱嗒声,烟囱冒起炊烟,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男人们便聚在后门抽着卷烟,等待着接一把搂草的孩子。夕阳西下,远处,如火焰般燃烧的地平线上出现几个小小的草堆,蠕动着走来,越晃越大,继而显示出草堆下的人影。他们背回来的哪是一捆柴火,简直一个长方形的草垛,放下来比人还高出半头。父亲便扔掉烟头大步迎上去,接过孩子身上的草捆背回家。那天彬子的父亲有事没去接他,我迎着搂草归来的彬子快步走去,准备接他一把,帮他背完这段走进院子的路程。“你行吗?”彬子放下草捆,压住声音中的惊愕,用一只手擦着另一只手说。“是骡子是马遛遛看么,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啦!”你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别人怎么会对你有信心?我嘴上没说心里不服气,一下将胳膊插进捆草的绳子,背起柴火走在前面,没走多远就压得晃晃悠悠。这可是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从没有跟他们干过活,彬子把帽子向后推了推,打量着我:“厂长的公子吗,想搂草?”
“是的。”我简短地回了一句。
“你妈同意?”
我点点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搂草,她就同意养狗,可我没有耙子?”
“没关系,以后整着材料给你做一把,”彬子眨动着猫眼,大度地说。“先用我那把旧的吧。”
第二天,我早早爬起来,将一条粗绳系在腰间,母亲给我带了两个馒头,一大块萝卜咸菜,一瓶凉开水。这回我有经验了,江边有的是水喝,带瓶子惹同伴笑话。我刚吞吞吐吐说不带水,母亲早把瓶子塞过来:“喝生水拉肚子!”我不想废话,否则她唠叨个没完没了,答应着尽早回来免得她牵肠挂肚。一出院门就扔掉瓶子,和彬子、铁南、明利出发了。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4 20:29:4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三章 早请示,晚汇报



深秋的野外一马平川,收割过的土地布满苞米和高粱根的白茬,结着薄冰的水洼亮光闪闪。附近的小片黄豆地早被孩子们搂干净,我们踏着满地霜花,越过朝鲜族人的水稻田朝江边走去。一畦畦干涸的水稻田里,偶尔有未及运走的大垛稻草。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找到那片豆地(夏天去江边钓鱼、摸蛤蜊时,我们早就发现第一道防洪大坝旁种满大片大片的黄豆)。这片地五十米宽,一条垄沟一里地长,黄豆早就被主人收割干净,豆叶子被旷野的疾风吹得无影无踪,光剩下一层厚厚的豆秸,仿佛披在大地上的棉被。我们并不急于干活,跑到江边捧起江水喝个够,然后在草丛中寻找“黑幽幽”吃。这种野生的草本植物果实浑圆,小手指甲盖大小,夏天呈绿色,一到霜期就变成黑褐色,咬一口比菇娘还甜。以后我才知道,“黑幽幽”的学名叫黑加仑,当地人经过大面积的人工种植,加工成糖果,还能酿酒、做汽水和饮料,遂成为冻土地带有名的特产。
孩子们都吃黑了手和嘴巴,彬子招呼大伙干活了,我想采一些“黑幽幽”带给妹妹,沿着大坝继续寻觅。走着找着突然听到翻花声,抬眼望去响声是从大坝下一小片蒲草丛里传来的,离我很近。有几只叼鱼郎在蒲草上空翻翅盘旋,扎下去又飞上来,嘴里叼着小鱼。我觉得奇怪,天都凉了,叼鱼郎还不飞往南方,是不是有什么吸引它们?跑过去拨开草丛一看,这里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泡子,干涸后留下一个篮球场大的水坑,水都退进坑里,水面漂浮着睡莲掌状的叶子。无数条鱼儿游动着苟延残喘,鱼鳍划破平静的水面。我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试探着走进坑里,水不深,没及大腿,一伸手就摸到一条斤把重的鲤鱼。这可不是常有的事,我欣喜若狂地跑上大坝,朝伙伴们大喊:“快来呀,你们看,有大鱼!”
伙伴们将信将疑地跑过来。彬子不愿意跑,一边走一边嘟囔着:
“于瘦子,不玩活儿,净扯淡!”
可一见到满坑的鱼儿,他立即改变态度,一双猫眼闪闪发亮,扒光衣裳跳进水里。水凉得让人受不了,逮鱼的诱惑更强烈,我们都光着屁股在水坑里围剿鱼儿。没逮鱼的工具,便拔下菖蒲卷成一溜长长的草捆,四个孩子排成一排,推着草捆,从水坑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水被搅动了,每走一步更加浑浊,这下鱼儿无处躲藏,被赶到一个死角里,一些撵急的鱼儿接二连三跳上岸去。我忙用脚去踢那些鱼儿,免得它们蹦下水中。这可真应了北大荒“棒打狍子瓢舀鱼”的神话,我们大获丰收,逮住一百多斤鲜鱼。大的有一两斤,小的有二三两,竟对捞上岸的小鱼崽子不希罕了,一脚踢回水里。我们用蒲草擦干脚,穿好衣裳,脚凉得已经快抽起筋。没带装鱼的家伙,再逮也拿不了,不如留着明天收拾它们。
头顶上的叼鱼郎赖着不走,呀呀鸣叫着来回盘旋。
彬子扒下套在秋裤外边的裤子,用绳子扎住两个裤腿,里面鼓鼓囊囊塞满鱼儿。我们如法炮制,脱下裤子扎起裤腿,将一条条鲫鱼、鲤鱼、鲶鱼塞进里面,塞不下的只好赏给叼鱼郎。我第一次搂草变成搂鱼,满身都是鱼腥味儿,哥几个用耙子作扁担,两个一对地抬起“裤子口袋”,满载而归。影子拖长了,太阳已经西沉。走那么远的路一点都没觉得累,反倒异常兴奋。我平常没到吃饭的时间就饿,母亲说这是肚子里缺乏油水,最好能补充点鱼、肉、蛋等副食品。我这下子搂回两裤腿鲜鱼,简直叫母亲喜出望外。怎么能不高兴呢,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家里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这些东西,她又能给孩子改善生活了。我们一家人吃了一个星期全鱼宴,真的感觉很幸福,美美过了一回“地主、资本家的生活”。我想,地主、资本家也不过上顿吃炖鱼下顿吃煎鱼吧!即便如此搂回的鲜鱼还是太多,母亲怕天热一时吃不掉臭了,剩余的鱼全洒上咸盐晒成鱼干。
我都吃腻了,好长一段时间,一闻到腥味儿就有点儿恶心。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5 10:17:06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我真正感到搂草的辛苦是在第二天,人累坏了。
明利是我们当中最顾家的孩子,吃苦耐劳的典范。翌日一大早,他从家里带了一张旋网,就催促我们上路。孩子们都带着条口袋,准备搂草打兔子,把坑里的鱼儿一网打尽,无论大小都背回来。一切准备妥当,我们急急忙忙出发了,没等赶到水坑旁就顿觉不妙。第一道防洪大坝上停着几辆自行车,一只猎狗看着车把上挂着的猎枪,水坑里笑语喧哗:“这多,啊,这更多!”情况很快就弄明白了,几个猎人也发现我们的秘密,比我们更聪明,做得更绝。他们挖出一道排水沟,将水引到排水沟放掉,淘净坑底,只留下一片白花花的鱼儿,一条条捡就是了。好在我们昨天捞走所有的大鱼,留下的尽是小鱼崽子。明利骂起猎狗,说一定是它追叼鱼郎引起猎人的注意,我们才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空欢喜一场。悔不该把没装下的鱼留给水鸟,引狼入室!
“埋怨有屁用,不能当饭吃。”铁南笑笑,“算了,大家搂草吧。”
我们回到豆地,朝手心吐口唾沫,抡起耙子干活。搂豆秸很有讲究,一是耙子齿要掰得开,否则搂上来豆叶子柴火太碎;二是一耙子下去要用力均匀,力量过大容易抓起土块。我头一次搂草,摸不着头脑,极力效仿小伙伴们,看人家怎么干,我就怎么干。但很不高明,力气用的不少,耙子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搂起一小堆,已腰酸腿疼。回头看一眼干过的活儿,非常难为情━━垄沟搂得不干不净,跟没搂一样。伙伴们却得心应手,又快,又不费力气,搂过的地方连个草棍都不剩。凡事认真的明利挠挠脖子嘟囔:
“于瘦子,你他妈把活都干糟蹋啦,这不跟没搂一样么!”
“是不好,”我扎煞着两只胳膊说,“我真笨!”
“不行就别逞能,”明利提高嗓门,生气了。“回去算啦。”
彬子斜着看我一眼,带着责备的意味摇摇头,显然,他也对我不满意。
“于瘦子第一次搂草,就不错了,谁能刚干这活就成为行家,多来几次就好了,急个啥劲儿。”铁南对明利的发作报之一笑,帮我开脱。“你歇歇吧,留点劲儿回去的路上使。”
铁南什么事都不着急,总给我台阶下,我好丢脸,干什么都比不上人家。我避开伙伴们的目光,抱起一堆堆豆秸合成大堆,打下手。看大家搂得差不多了,铁南解开绳子,双手一扬分成两道落在地上,铺开豆秸抖掉土块,卷起来压结实,一抱抱摆在绳子上,地上聚起一个个草山。彬子大张着手臂压下去,拉起绳子的一头示意铁南,对方也张开手臂压下去,头对头一起勒紧绳子,一大捆长方形的柴火便绑得结实了。我们吃过干粮,往回返了。彬子立起草捆单腿跪下,两只胳膊插进绳里上肩,拿起耙子,运足气力,一声大吼:“一、二、三”,就势一只脚跟另一只脚站直,撅起身子,草捆忽忽悠悠往前走了。所有的孩子都弯着腰走路,肩膀冲着前面,脑袋冲得更前,眼睛瞅着脚下。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到柴火下有人,有三个草垛在荒野上自动行走似的。
我终于体验到背草何等艰难,那是一种意志的严峻考验,必须具备极大的信念、毅力和耐力才能闯过最后一关。这样磨练的孩子,长大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想来我之所以成为作家,应归功于童年超强度劳动的启迪,对性格的淬火十分重要,我至今感激那荒野的经历,苦难的砥砺,终生受益匪浅。背草最要紧的歇脚不能时间太长,最好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开始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一人接一句朝旷野吆喝:“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住着俩老道。有一天,小老道叫老老道讲故事,老老道就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住着俩老道。有一天,小老道叫老老道讲故事,老老道就讲……”
午后的太阳晒得厉害,嫩江越来越远甩到身后。我们走下第一道防洪大坝,走上凹凸不平的稻田地,越过一道道沟沟坎坎。说笑的声音减弱了,注意力也难以集中,只听粗粗的喘息像拉风匣,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抬头望一眼前面的坐标━━稻田尽处的一棵树或一座小屋,如此遥远,仿佛我们和那目标都凝滞不动。有几只肥胖的豆鼠,前腿伸开,后腿站起,转着尖脑袋可笑地四周瞧瞧,上边望望,倏地钻进洞里无影无踪。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又凝翅不动,伸长脖子观察下面。身边跃起一大群麻雀,贴着地面急速地飞行,一只野兔也蹦跳着跑开。深秋明朗的天气中,每样东西都亮得刺眼。走过好长时间,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家都瘫倒在地,仰面朝天喘息。碰到一个水沟,人人都不管不顾喝个够,洗一把脸,又喊着“一、二”迈开脚步。脚底发出呱唧呱唧声,汗水在鞋里和开稀泥,身子一冲一冲打起瞌睡,一刹那间,我竟不再感到重负,忘记在什么地方。这样持续十几秒钟,意识突然清醒,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歇一会儿?”
我们翻过第二道防洪大坝,穿过爱国菜社,糖厂大院遥遥在望了。落日的斜晖下,远方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每走上一段就找一处高坎靠上去歇口气,为继续走时好起身。我的小腿肚子转筋了,彬子和铁南帮我压起脚板,搓小腿肚子,大声命令我男子汉一样挺住。为照顾我,无论谁都拉一把,我才能背起死重死重的草捆。真想甩掉重负不走了,但是不能,母亲问过:“你能吃那个苦么?”“我能。”我回答说。伙伴们都一步一步向前蹭去,我也鼓励自己不当逃兵,不成为大家的累赘。路过一块胡萝卜地,大家摇摇晃晃走过去,用手指抠出胡萝卜,拔掉缨子大嚼一通。肚里有东西垫底了,力气回到身上,又抹把脖子上的汗珠,相互鼓励着背起草捆。
铁南说:“能行吧,再加把劲儿,看谁先到家吃饭。”
明利说:“没事,我爸就来接我了,我准先到家。”
彬子说:“你看我爸都过来了,你还吹啥牛!”
我已经望见家属区袅袅的炊烟,心想母亲一定做好晚饭,盼着我进家门呢。彬子他们笑逐颜开,加快脚步,父亲来接孩子了。伙伴们要帮我一把,我害怕改变主意似地摇头。尽管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以后的道路还长,不能总靠怜悯度日,做娇生惯养的“公子”,我要在艰难的生活中自立自强!艰苦的选择,就像艰苦的实践一样,会使我全力以赴,更有力量。他们和父亲走在前面,撇下我一个人留在后面踽踽独行,形单影只。离开小伙伴们,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汗水如洗,几乎虚脱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拉长我的身影,一点点淡化。
“不能休息,不能停下!”我唯恐失去向前的勇气。现在我对周围看都不看一眼,只盯着脚下的小路,先把重量倾斜到一只脚上挪动两步,再倾斜到另一只脚上挪动两步,一步一顿,一步一喘,永远走不完这段近在咫尺的路程。终于,疲倦像涨潮一样,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涌上来,我的耐力已达极限,不得不停下脚步。我抬起汗水横流的脸颊,羡慕地望着伙伴们蹦蹦跳跳的背影,久久地,定定地,目不转睛,一直目送着三对父子走进大院后门。他们的身影消失了,我突然觉得身边如此空旷,再也忍受不住孤寂无助的打击,腰身一软瘫倒在地,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我靠着草捆喘息一会儿,又强忍泪水站起,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滑了一下,双腿支撑不住,立刻坐了下来。小腿肚子疼起来,一下一下抽动,我搓捋起小腿,不觉间想起父亲,想起他那高大的身影,背我去市里医院治腿伤的路上,那宽阔温暖的脊背……夕阳沉进地平线,远处的城市隐没在昏暗之中,一阵晚风刮过,枯草飒飒摆动,头顶的夜空跳出满天繁星。人浑身上下冰冷冷的,一动都不想动,四周是那样死寂,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不知就这样抽抽搭搭饮泣多久,又累又饿地闭上眼睛。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5 17:42:15 +0800 CST  
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驰骋而来,越发清晰地占据我的脑海,喜出望外发现他就是父亲,我多次回忆的一样英姿飒爽,强健高大。父亲穿着一身土布八路军军装,戴着军帽,腰间别着一把带红布条的盒子枪,胸脯突出,身体微微后仰,风驰电掣来到儿子身旁。他收住缰绳,一探身子拉起我来。我又趴在宽大的脊背上了,心里在想:“世上有父亲该多好!”他背着我往家走去,怕颠疼我似地脚步放得很轻,无论怎么摇晃,他整个的身体姿势都保持不变。我蓦地想起:“他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来啦?”怯怯地问:“爸,你不是去了吗?”
“是的。”父亲头也不回答道。
“去哪儿啦,很远么?”
“去见马克思了,很远很远。”
“会回来么?”
“不会,永远不会。”
“那怎么回来了?”
“想你,儿子……”
“艾平,醒醒!”有人把我从梦中摇醒,母亲摸黑找我来了。
我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收不住了。
“怎么,谁欺负你啦?”母亲上上下下摸索我的周身,急促而慌乱说。“你一个人躺在这里,怎么啦?怎么啦?”
“妈,我想爸爸!”
我哭得肩膀直抖,哭得如此孤独、悲切和绝望。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父亲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人可以投靠,可以依赖的了!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泪如雨下……多少年后我人到中年,我的儿子也长得我当年那么大了。我还一直难忘那个傍晚,难忘那时的感受,经常做那个相似的梦━━我的父亲还活着,他也像糖厂的那个老梁师傅,逃到深山老林里隐名埋姓苦苦度日,终于熬到重见天日的一天,风尘仆仆地返回家中……
可惜我的梦想难以成真!
母亲脸上露出笑容,不再为烧的东西发愁了。我家的院里也有一个高高的草垛,大雪落在草垛上面,像盖起两面坡的屋顶。
我经过头一次超强度劳动的考验,也成为搂草的行家里手,手掌上磨起茧子,搂起草来如狼似虎,背起大捆柴火一点不比别的孩子逊色,和他们一样吃苦耐劳了。连彬子都竖起一根大拇指,说我有“尿性”!也许,人不能改变他的天性,但可以通过境遇改变生活,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得成长才行,此外没有别的办法。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父亲来接(这对我不敢想象,自尊心也不许我这样),我坚决不允许母亲接,当小伙伴们的面难为情。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就是要顶天立地、泰山压顶不弯腰,更不要说一个孩子能为家里分担艰辛,无疑对母亲的痛苦是最好的补偿。
从此别的孩子父亲来接的时候,我都借故休息一下,有意拉开一段距离,落在后面,等他们走远再吹着口哨赶回。我知道母亲怎么想━━既为我的能干和懂事感到欣慰,又倍觉酸楚。因为,她觉得做母亲的太不称职,不能给我起码的欢乐,反倒拖累我分担生活的重担!那个难忘的傍晚之后,母亲下班早的时候,必定守在大院后门口,人矛盾着,踌躇着,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想接一把又怕伤我自尊。最后远远瞄着我的身影出现,才回家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等我走进家门。
母亲偏袒儿子,每次晚饭都给我煎一个鸡蛋吃,说是对劳动者的奖赏,搞得妹妹馋涎欲滴,嚷嚷着要去搂草。我告诉妹妹搂草是男人的专利,一个小丫头怎么能和男子汉一起搂草呢,没人带你玩儿。其实我注重的是背着小山似的草捆走过家属区的胡同,引来人们一串啧啧赞叹:“看人家的孩子,多勤快,多能干!”真是再高兴也没有的事了。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5 17:43:5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时间一天天过去,白土地上的早请示,晚汇报仍在进行。
我发现大家都学乖了,谁也不愿说真话。
特别是晚汇报的时候,天气渐渐冷下来,大家冻得捂耳朵搓手掌,说过敬祝“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就算完成例行公事。为什么都沉默了?因为有两个人不打自招,道出实情坦白从严了。一个男人忏悔自己偷过一袋砂糖换酒喝,被抓进市里的群众专政队劳动改造。另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漂亮娘们儿忏悔自己有作风问题,被抓住把柄当作“破鞋”游街示众,搞得她和丈夫从此抬不起头。
我见过那个娘们儿游街,她姓杨,住我家前两趟房,大伙都叫她“杨八角”。关于这个奇异的外号是有说道的,据说杨八角借过办公楼一个烧开水的锅炉工十元钱,好久都没还上。锅炉工把杨八角逼急了,她提出玩一种“减法的游戏”,每主动以身相许一次就减去八角钱。锅炉工当然愿意奉陪,他一值夜班锅炉房就变成游戏室。如果顺顺当当减完倒也罢了,有一回他们正在做“减法的游戏”,被打开水的斜眼堵个正着。锅炉工吓得不知所措,一旦消息走漏他老婆会闹得天翻地覆,满城风雨。斜眼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让我玩一次不就没事了!”杨八角并没回答,他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内心的挣扎。没办法,杨八角又和斜眼玩一场“加法的游戏”,息事宁人,那当然是免费的。
此时的杨八角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眼睛犹如两个彩色的灯泡,哭得又红又肿,在家属革委会造反派押解下,围着大院转来转去。那时有“作风问题”最叫人不耻,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比走资派还让人讨厌、唾弃。她在前面挂着破鞋游街,后面跟着几乎全厂的职工家属,一路走一路高呼革命口号:“打倒破鞋!打倒骚货!打倒狐狸精!”男人们哪是打倒什么破鞋,围着她评头品足逗笑取乐(法国作家雨果说得是何等准确: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人们被一些不健康的活动腐蚀,堕为群氓,而群氓 和暴君都需要逗乐的小丑)。女人有点动真格的,都对她怀着一种特别的愤怒,杨八角的一切都令她们气愤,最糟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有人喜欢。女人们大多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孩子,尖嘴利齿骂她不要脸,伤风败俗,是偷野汉子的贼,什么难听骂什么。
没有人站出来说这样做无聊至极。
游行的队伍来到家属服务站大院,立即召开现场批判“破鞋、狐狸精”大会,参加会议的人挤得院子里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是快步或小跑而来。特别那些男性造反派,专往杨八角胸脯上盯,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张开着,仿佛在等待着天上掉馅饼。
主持人一反批判走资派只喊大口号的惯例,而是要杨八角详细交代搞男女关系的具体细节,细到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才能从宽处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就连一个动作或一个表情都不愿错过。出席大会的人心照不宣,越无聊越要寻找精神寄托,无不感激主持人的良苦用心,能让大家有茶余饭后磨牙的乐趣。可惜杨八角不配合,面对众人吭吭哧哧不肯交代,这就令人大失所望,革命群众当然说她不老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母狗不翘尾巴,公狗怎么上得去?群众的眼睛雪亮,要不怎么能凭白无故揪出你?愤怒的人们又喊起打倒口号,有几个老娘们儿对杨八角进行起革命教育,一顿手掐指挠。这样一来杨八角反倒豁了出去,她的身子往前冲,疼得缩成了一团,接着又双手捶打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打不死我就搞!”就像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对着南霸天一声大喝:“打不死我就跑!”一样的气冲霄汉,一样的英勇无畏。
女人们再要动手,杨八角的丈夫拖着把镐头冲进会场,大吼:
“谁要再敢动我老婆一下子,我就和他拼啦!”
杨八角的丈夫是个虎背熊腰的装卸工,刚刚喝过酒,眼睛通红,杀气腾腾。哪有人敢和一个醉鬼玩命,人群赶快闪开,他一家伙镇住主持人,迫使高潮迭起的大会只得草草收场,与会者大为扫兴。小辣椒碰上滚刀肉,叫你有什么办法!好端端的批斗会让一个酒鬼搅黄了,造反派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他们散会后并没有善罢甘休,马上仔细查遍杨家祖宗三代。万幸他们祖上的祖上肚子里都没有墨水,八辈子之上还是贫下中农,叫造反派抓不住任何把柄,这事也就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我对这种革命行动不感兴趣,觉得净是些瞎扯淡的把戏,谁愿搞破鞋他就搞吧,干别人什么事?我看那些造反派是闲着没事吃饱撑的,难道这不可笑吗?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6 12:19:1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时间一天天过去,白土地上的早请示,晚汇报仍在进行。
我发现大家都学乖了,谁也不愿说真话。
特别是晚汇报的时候,天气渐渐冷下来,大家冻得捂耳朵搓手掌,说过敬祝“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就算完成例行公事。为什么都沉默了?因为有两个人不打自招,道出实情坦白从严了。一个男人忏悔自己偷过一袋砂糖换酒喝,被抓进市里的群众专政队劳动改造。另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漂亮娘们儿忏悔自己有作风问题,被抓住把柄当作“破鞋”游街示众,搞得她和丈夫从此抬不起头。
我见过那个娘们儿游街,她姓杨,住我家前两趟房,大伙都叫她“杨八角”。关于这个奇异的外号是有说道的,据说杨八角借过办公楼一个烧开水的锅炉工十元钱,好久都没还上。锅炉工把杨八角逼急了,她提出玩一种“减法的游戏”,每主动以身相许一次就减去八角钱。锅炉工当然愿意奉陪,他一值夜班锅炉房就变成游戏室。如果顺顺当当减完倒也罢了,有一回他们正在做“减法的游戏”,被打开水的斜眼堵个正着。锅炉工吓得不知所措,一旦消息走漏他老婆会闹得天翻地覆,满城风雨。斜眼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让我玩一次不就没事了!”杨八角并没回答,他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内心的挣扎。没办法,杨八角又和斜眼玩一场“加法的游戏”,息事宁人,那当然是免费的。
此时的杨八角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眼睛犹如两个彩色的灯泡,哭得又红又肿,在家属革委会造反派押解下,围着大院转来转去。那时有“作风问题”最叫人不耻,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比走资派还让人讨厌、唾弃。她在前面挂着破鞋游街,后面跟着几乎全厂的职工家属,一路走一路高呼革命口号:“打倒破鞋!打倒骚货!打倒狐狸精!”男人们哪是打倒什么破鞋,围着她评头品足逗笑取乐(法国作家雨果说得是何等准确: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人们被一些不健康的活动腐蚀,堕为群氓,而群氓 和暴君都需要逗乐的小丑)。女人有点动真格的,都对她怀着一种特别的愤怒,杨八角的一切都令她们气愤,最糟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有人喜欢。女人们大多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孩子,尖嘴利齿骂她不要脸,伤风败俗,是偷野汉子的贼,什么难听骂什么。
没有人站出来说这样做无聊至极。
游行的队伍来到家属服务站大院,立即召开现场批判“破鞋、狐狸精”大会,参加会议的人挤得院子里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是快步或小跑而来。特别那些男性造反派,专往杨八角胸脯上盯,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张开着,仿佛在等待着天上掉馅饼。
主持人一反批判走资派只喊大口号的惯例,而是要杨八角详细交代搞男女关系的具体细节,细到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才能从宽处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就连一个动作或一个表情都不愿错过。出席大会的人心照不宣,越无聊越要寻找精神寄托,无不感激主持人的良苦用心,能让大家有茶余饭后磨牙的乐趣。可惜杨八角不配合,面对众人吭吭哧哧不肯交代,这就令人大失所望,革命群众当然说她不老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母狗不翘尾巴,公狗怎么上得去?群众的眼睛雪亮,要不怎么能凭白无故揪出你?愤怒的人们又喊起打倒口号,有几个老娘们儿对杨八角进行起革命教育,一顿手掐指挠。这样一来杨八角反倒豁了出去,她的身子往前冲,疼得缩成了一团,接着又双手捶打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打不死我就搞!”就像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对着南霸天一声大喝:“打不死我就跑!”一样的气冲霄汉,一样的英勇无畏。
女人们再要动手,杨八角的丈夫拖着把镐头冲进会场,大吼:
“谁要再敢动我老婆一下子,我就和他拼啦!”
杨八角的丈夫是个虎背熊腰的装卸工,刚刚喝过酒,眼睛通红,杀气腾腾。哪有人敢和一个醉鬼玩命,人群赶快闪开,他一家伙镇住主持人,迫使高潮迭起的大会只得草草收场,与会者大为扫兴。小辣椒碰上滚刀肉,叫你有什么办法!好端端的批斗会让一个酒鬼搅黄了,造反派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他们散会后并没有善罢甘休,马上仔细查遍杨家祖宗三代。万幸他们祖上的祖上肚子里都没有墨水,八辈子之上还是贫下中农,叫造反派抓不住任何把柄,这事也就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我对这种革命行动不感兴趣,觉得净是些瞎扯淡的把戏,谁愿搞破鞋他就搞吧,干别人什么事?我看那些造反派是闲着没事吃饱撑的,难道这不可笑吗?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7 17:10:0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俱乐部门前挂出新的横幅:抓革命,促生产。
霜冻一开始,严寒的天气就突然出现了,光秃秃的树木上连最后一片叶子也落没了。锅炉车间的大烟囱又吐出奇怪的白烟,直冲明净而寒冷的天空。天气开始上冻,制糖车间开机了,隆隆的机声日夜不停。那白色烟灰落在厂房上,落在办公楼顶上,落在家属区的街道上,像飘落一场大雪,把厂区每一个角落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人一走出屋门一片耀眼的银色,仿佛走进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
造反派忙于抓革命,促生产,根本就没时间解决这奇怪的现象,草草地了解一下宣布:这是石灰煅烧窑安装强制通风,提高供灰和二氧化碳能力造成的情况,当然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其他原因,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再说反动技术权威早就被革命群众打倒在地,怎么能让他们再作威作福呢,小车不倒就只管推,管它黑土地、白土地、红土地……革命造反派战友们哪,当务之急是千万不能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严防走资派转移革命斗争大方向!
制糖生产为流水作业,工人实行三班倒八小时工作制,生产期厂里的人手不够,从外面招来大批临时工。三楼单身宿舍住满从菜社招来的临时工,凛冽的空气里飘着糖稀和石灰混杂的味道。甜菜储存场上人来人往,翻斗车、马车、拖拉机穿梭般运送着甜菜,将一车车冻得硬邦邦的甜菜倒进流送沟里。纵横交错的大车道上,胶轮碾过的泥水一层盖一层,结成了沟沟壑壑高高低低的冰棱。有时孩子们跟着车屁股跑,抓住车后厢板吊一会儿,打个提溜,恣悠恣悠。我喜欢跑到流送沟看热闹,无论天气好坏,看起来总是那么有意思。那是个游泳池大小的池子,差不多二层楼房深,中间有一道八十米长的深沟。一个身穿羊皮大衣,头戴狗皮帽子,足蹬高筒雨靴的工人,把着一杆粗粗的水枪来回转动,让长龙般的水柱冲击着甜菜,用水力将大堆大堆的甜菜送进流送沟,一路翻滚着流进制糖车间里。我不明白这些甜菜一从这边进入车间后,怎么就变成砂糖了呢?
车间内有门卫,不许孩子进里面参观。
初冬的头一场小雪降临了,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厂区,白土地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夜里也泛着一片白光。下雪天,白土地人跳的忠字舞也告一段落,孩子们虽不能再去搂草,却能拿起滚笼打苏雀了。父亲去世后,按国家规定母亲每年可以休一次探亲假,回老家探望我的外祖母。母亲去山东探亲的十多天里,由姐姐替她给我们做饭,管她做得好不好吃呢,能填饱肚子就行。母亲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一点没想她,反倒非常轻松愉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下可没有人管我了,整日沉浸在打苏雀的欢乐之中。
这个冬天来得很急,天刚拂晓,晨风料峭,人们还在睡觉,我便和七哥拎着滚笼,踩着雪地去西岗子打鸟了。西岗子离糖厂两里远,一片不高的小山丘上长满密集的榆树、杨树、桦树和灌木丛。我们赶到铺着一层松软白雪的西岗子,树林里已经挂了不少滚笼,雪地上留下好多脚印,一直延伸到西岗子下面。一般孩子的滚笼里都有一只诱鸟,诱鸟一发现天上飞过同类,立即发出兴奋的呼唤吸引鸟群落下来。我和七哥没有诱鸟,将滚笼挂在别人的笼子附近,想借光逮住一只诱鸟。早晨干冷干冷的,大家都隐藏在距滚笼三十米的地方等待苏雀飞来。北风发出尖叫声,把树枝吹得直抖,又钻进孩子们的棉衣里面,冻得我们无不抱着膀子、缩着脖子,跺着冻麻的脚丫儿来回走动取暖。
“来啦!”有个孩子喊。
大伙马上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不动了,眼睛期待地一闪一闪,唯恐什么动静吓跑鸟儿。天边飞过来一大群鸟儿,笼子里的诱鸟鸣叫起来,有一只还打起唱歌一样动听的嘟噜。鸟群在树林上空犹豫了,来回盘旋着呼唤它们的伙伴跟随大队人马一起去南方过冬。笼子里的诱鸟叫得更欢了,急忙告诉天上的伙伴们:“下来歇歇吧,这儿有的是好香的谷穗哇,饱餐一顿再上路也不迟嘛。”飞翔的鸟儿答应了:“是啊是啊,大雪覆盖土地,我们找不到食物,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去南方。”天上地下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在进行一场大合唱。有几只鸟儿飞过头顶消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带走我们一片失望的目光。
“真不走运,七哥。”我心凉了半截,忍不住悄声道。
“沉住气,好饭不怕晚,后后有席。”七哥安慰我说。
“要是它不上钩呢?”
“没那事,咱们的谷穗好,不怕它不上钩,听我的。”
七哥叫我沉住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拉住了我棉衣上的纽扣,自己却急得额头冒出汗珠。谷穗是七哥家农村亲戚捎来的,金灿灿的谷粒肥大饱满,比别人滚笼上的诱饵显眼多了。孩子们都明白我们的优势,不时向谷穗投去羡慕的目光,这倒是我们的把握所在。
“不行咱再换棵树,”又等了一会儿,我建议。“把笼子挂在灌木丛那边去。”
“嘘……别动,它下来了。”
一只鸟儿俯冲下来,落在一个挂在树枝的滚笼上,其它鸟儿紧跟着落在周围的笼子上。孩子们都瞪大眼睛,望着落下的鸟群,大气都不敢喘。我压制着心跳祈祷,血几乎都凝固了:“吃食吧,快吃食吧!”大概祈祷起了作用,有几只鸟儿落在我的滚笼上,歪着脸瞧着左翻上的谷穗,蹦来跳去不肯啄食。有诱鸟的滚笼已经逮住五六只苏雀,大家顿觉轻松愉快起来。我和七哥远不及他们,仍没开张,我祈求好运快快落到头上,可是仍旧没有鸟儿落网,开始变得有点气馁。
终于有一只鸟儿架不住食物的诱惑,率先探头去啄左翻上的谷穗,它啄来啄去,过了很长时间却没有翻下陷阱里。原来我做的“翻”不灵敏,关键时刻掉了链子,急得我直骂自己笨蛋。要是一个人把什么都考虑周到,事情就会好办得多,该死,我怎么就没按鸟儿的重量试试“翻”呢!不过不碍事,那几只鸟儿够贪心的,吃尽左翻上的谷穗又跳到右翻旁,这回它们可没迟疑,全都争先恐后啄食起谷穗。这飞快的一分钟,是我少年时期最最幸福的时刻,我为自己的成就感到一阵狂喜,整个人处于持续的兴奋状态,好运说来就来,叫人喜出望外。啊哈,两只鸟儿冷不防落进“翻”里,又跌下第二道陷阱的十字滚下。其余的鸟儿都惊得飞起来,留下两个同伴无可奈何地鸣叫。
我和七哥都有了诱鸟,他的那只是红肚囊,我的这只会打“嘟噜”。
我们利用诱鸟大显身手,再接再厉,每天都能逮住两三只苏雀。我的成就引起小伙伴们高度重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彬子、铁南甚至春节都来管我要苏雀,成为养鸟、玩鸟的小鸟迷,和我一起分享玩鸟的欢乐了。我好不得意,心里特别痛快,过去那种欢乐和无忧无虑又回到我的身上,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彬子还专门编段顺口溜赞美我的滚笼:

远看是个楼,
近看有朋友。
想去瞧朋友,
掉在楼里头。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8 08:14:42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我的滚笼却被人家砸烂了。
因为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
那天七哥有事没去西岗子,我自己拎着滚笼去了小树林,看到有几个高年级学生守在树林的一边。他们望望我,我也朝他们投去一瞥,相互不搭话。他们都是红卫兵总部的打手,高个的绰号叫谭老西子,矮个的叫小不点,那个走道一高一低的瘸腿叫“地不平”。这些家伙平常斗母亲都很凶,装出很友好的样子使我感到虚伪。我远远避开他们,独自将笼子挂在树林的另一边。这会儿,那三个孩子正在打量我。说实在的,有七哥在,我胆壮,七哥比他们岁数大,低年级孩子不敢惹高年级孩子,七哥没来我真有点胆突。
我守候一早晨,冻得两只脚都麻木了,差不多都要失望地回家时,天上才飞过一拨苏雀。他们有三个滚笼,诱鸟多,很快就把一群苏雀呼唤下来,一只接一只飞落在滚笼上,只是那些“客人”迟迟不肯吃食,仍在观察周围的动静。偏偏我的诱鸟“嘟噜”要强,见鸟群都落在树林那边大声打起嘟噜,对方笼子上的鸟儿闻声飞起来,扇动着翅膀盘旋了一圈,又全都滑翔着降落在我的滚笼上。我喜出望外,瞪大眼睛,盼它们落网,身后传来一阵嗷哧嗷哧地撵鸟声。我回过头,见一高一矮的谭老西子和小不点溜达过来,起身阻拦他们:“别出声。”
谭老西子向我跨近一步,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道:
“它们是被我们引下来的。”
“那跟我有啥关系,你们没打着呀。”
“嗷哧━━嗷哧━━”小不点不理睬我,仍旧轰鸟。
我的运气好得叫人眼红,鸟儿非但没被他们撵走,反倒一只接一只落进滚笼里,一个都没跑掉。这下可气坏了谭老西子,他挠了几下大腿,提出见面分一半,我讨厌他的无理要求,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话来:“凭什么?”
“我们命令你。”谭老西子像威胁走资派一样威胁我,口气很强硬。
“笑话,你命令谁,命令鸟去吧,凭什么对我指手划脚?”我冷笑着想,我不是走资派,根本就不吃那一套,少跟我耍造反派脾气。
“给不给?”
“不。”
“你最好还是……记,记住自己的身份,走资派的狗崽子,别忘了……跟谁说话,分一半是……抬举你。”小不点结结巴巴说着,叉开两条又细又短的腿,收紧双肩,一只手掐在腰间朝脚下吐了口唾沫。“给你脸……不要脸,我看你不给一个……试试。”
“决不。”我斩钉截铁道,“你骂人我就更不给啦!”
“他想变天,”谭老西子说,“教训教训这小子。”
他们横着膀子撞来,几乎跟我的脸颊贴到一起。我扭着双手,用极大的力量才控制住愤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对方觉得我怕他们,喝道:
“你们,给我走开。”
“狗崽子……狗崽子……狗崽子!”小不点接上道。
“你他妈就是个走资派狗崽子,”谭老西子的脸被憎恶的表情弄得很难看,以此来表示对我的鄙视。他分明是在有意激怒我,抬脚踢起一团雪块。“老子就是不走,怎么……不服!”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骂别的我或许还能容忍,骂这个不行,我最不愿意人家骂我走资派狗崽子,立即被他们的恶语中伤惹恼。不错,我是走资派子弟,但我是人,不是畜生,凭什么张口闭口把我和狗连在一起?难道我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吗?我情知自己打不过他们,那也不能被人一吓就屁滚尿流。他们俩用肩膀一步一步撞来,我一步一步向后退却躲开撞击,瞅个机会捡起两块石头,背对着滚笼一手一块握在手里,一副拼命架势。他们这工夫也捡起石头,却没有贸然动手。我迅速琢磨着怎么躲开他们的石头,先砸倒小不点,再打谭老西子。身后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怕挨黑石头。谭老西子突然露出黄黄的板牙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响起石头打在树枝上的响声,苏雀扑棱棱地翻翅和惊叫声。
“狗崽子……你玩完啦!”小不点恶狠狠地笑着。
我下意识地回头瞟了一眼,热血顿时冲上太阳穴,这些家伙太卑鄙,仗着人多势众玩起声东击西的鬼计。谭老西子和小不点在前面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无法分心,那个“地不平”却趁对峙之际暗暗绕到身后砸坏我的滚笼,一下子把笼里的鸟儿打得不死即飞。
“赔我滚笼!”
我大吼一声冲过去,扔出手里的石头。
“地不平”见我变成拼命三郎,抱起脑袋夺路而逃。那瘸腿比正常人跑得还快,单腿跳远一样一步跳出去好几米。等我再捡起一块石头追击时,谭老西子又一通炮击将我的滚笼砸得稀烂。我孤立无援疲于奔命,只得返回来追打谭老西子,他们三人马上合兵一路,集中火力扔过雨点般的石头。此刻,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怒火支配着,虽肩膀、胸脯、屁股、大腿上连中几弹,仍不顾死活地回击对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赔我滚笼,我饶不了你们!”头顶嗡的一下,脑袋被打昏,一股热流淌下脸颊。我不哭,眼泪是人软弱的标志,流多少血也不能示弱。我忍住疼痛奋力抓起一块块石头扔去,大吼大叫:“叫你说我是狗崽子!叫你说我是狗崽子!”
大概我血葫芦似的面孔吓住对方,他们不再恋战,拎起滚笼一哄而散,消失在灌木丛里了。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8 18:42:31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时间一天天过去,白土地上的早请示,晚汇报仍在进行。
我发现大家都学乖了,谁也不愿说真话。
特别是晚汇报的时候,天气渐渐冷下来,大家冻得捂耳朵搓手掌,说过敬祝“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就算完成例行公事。为什么都沉默了?因为有两个人不打自招,道出实情坦白从严了。一个男人忏悔自己偷过一袋砂糖换酒喝,被抓进市里的群众专政队劳动改造。另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漂亮娘们儿忏悔自己有作风问题,被抓住把柄当作“破鞋”游街示众,搞得她和丈夫从此抬不起头。
我见过那个娘们儿游街,她姓杨,住我家前两趟房,大伙都叫她“杨八角”。关于这个奇异的外号是有说道的,据说杨八角借过办公楼一个烧开水的锅炉工十元钱,好久都没还上。锅炉工把杨八角逼急了,她提出玩一种“减法的游戏”,每主动以身相许一次就减去八角钱。锅炉工当然愿意奉陪,他一值夜班锅炉房就变成游戏室。如果顺顺当当减完倒也罢了,有一回他们正在做“减法的游戏”,被打开水的斜眼堵个正着。锅炉工吓得不知所措,一旦消息走漏他老婆会闹得天翻地覆,满城风雨。斜眼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让我玩一次不就没事了!”杨八角并没回答,他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内心的挣扎。没办法,杨八角又和斜眼玩一场“加法的游戏”,息事宁人,那当然是免费的。
此时的杨八角蓬头垢面,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眼睛犹如两个彩色的灯泡,哭得又红又肿,在家属革委会造反派押解下,围着大院转来转去。那时有“作风问题”最叫人不耻,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比走资派还让人讨厌、唾弃。她在前面挂着破鞋游街,后面跟着几乎全厂的职工家属,一路走一路高呼革命口号:“打倒破鞋!打倒骚货!打倒狐狸精!”男人们哪是打倒什么破鞋,围着她评头品足逗笑取乐(法国作家雨果说得是何等准确: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人们被一些不健康的活动腐蚀,堕为群氓,而群氓 和暴君都需要逗乐的小丑)。女人有点动真格的,都对她怀着一种特别的愤怒,杨八角的一切都令她们气愤,最糟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有人喜欢。女人们大多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孩子,尖嘴利齿骂她不要脸,伤风败俗,是偷野汉子的贼,什么难听骂什么。
没有人站出来说这样做无聊至极。
游行的队伍来到家属服务站大院,立即召开现场批判“破鞋、狐狸精”大会,参加会议的人挤得院子里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是快步或小跑而来。特别那些男性造反派,专往杨八角胸脯上盯,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张开着,仿佛在等待着天上掉馅饼。
主持人一反批判走资派只喊大口号的惯例,而是要杨八角详细交代搞男女关系的具体细节,细到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才能从宽处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就连一个动作或一个表情都不愿错过。出席大会的人心照不宣,越无聊越要寻找精神寄托,无不感激主持人的良苦用心,能让大家有茶余饭后磨牙的乐趣。可惜杨八角不配合,面对众人吭吭哧哧不肯交代,这就令人大失所望,革命群众当然说她不老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母狗不翘尾巴,公狗怎么上得去?群众的眼睛雪亮,要不怎么能凭白无故揪出你?愤怒的人们又喊起打倒口号,有几个老娘们儿对杨八角进行起革命教育,一顿手掐指挠。这样一来杨八角反倒豁了出去,她的身子往前冲,疼得缩成了一团,接着又双手捶打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打不死我就搞!”就像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对着南霸天一声大喝:“打不死我就跑!”一样的气冲霄汉,一样的英勇无畏。
女人们再要动手,杨八角的丈夫拖着把镐头冲进会场,大吼:
“谁要再敢动我老婆一下子,我就和他拼啦!”
杨八角的丈夫是个虎背熊腰的装卸工,刚刚喝过酒,眼睛通红,杀气腾腾。哪有人敢和一个醉鬼玩命,人群赶快闪开,他一家伙镇住主持人,迫使高潮迭起的大会只得草草收场,与会者大为扫兴。小辣椒碰上滚刀肉,叫你有什么办法!好端端的批斗会让一个酒鬼搅黄了,造反派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他们散会后并没有善罢甘休,马上仔细查遍杨家祖宗三代。万幸他们祖上的祖上肚子里都没有墨水,八辈子之上还是贫下中农,叫造反派抓不住任何把柄,这事也就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我对这种革命行动不感兴趣,觉得净是些瞎扯淡的把戏,谁愿搞破鞋他就搞吧,干别人什么事?我看那些造反派是闲着没事吃饱撑的,难道这不可笑吗?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9 10:48:14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搂 草



我追不上他们了,扔掉石头返回空空荡荡的树林。鲜血淌下眉毛,额头打出个三角口子,鼓起个鸽子蛋大小的疙瘩。我捂着额头来到支离破碎的滚笼前,蹲下身子捡起高粱秆,想挑些没被砸坏的竹条拔下来重新扎滚笼用。但破坏十分彻底,已没有几根完整的竹条了,绝大部分都被砸得七扭八折。
我扔掉高粱秆,一脚踩上去跺个粉碎,泪水喷泉般涌出眼角。这是我一个多月的心血啊,花多大力气,费多少事,也收集不起来那么多扎滚笼的材料了。因为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捣毁我的心爱之物,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我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哭了半天,一种彻骨的寒气袭遍全身,一种从没有过的绝望笼罩了我,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向下拖去、拖去。我在向灵魂的黑暗中下沉,没有什么抓得住。社会、家庭、老师在我心灵中建起的真善美的大厦,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得到人家爱的那种天真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信仰,一瞬间都坍塌了,变成一堆瓦砾,化作一片尘埃。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我恨,恨造反派,恨红卫兵,恨他们为什么如此蛮不讲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走资派犯了错误关孩子什么事,我为什么处处受到牵连?
回家之前,我去水房子冲掉脸上的血迹,然后装作没事似地走进家门,免得吓着家里人,姐姐还是吓得够呛。“弟,又跟人家打架了?”姐姐说着,拿出碘酒为我搓揉额头上的大疙瘩。
“没。”我硬硬地吐出一个字。
“还嘴硬,额头上的疙瘩这么大,流不少血吧?”
“没事,我爬树不小心掉下来摔的。”
“你呀,就是不听咱妈的话!”
“妈没不许我打鸟玩!”
“那你的滚笼呢?”
她问到我的疼处,人又差点流出眼泪,我不想让姐姐难过,咬着牙撒谎笼子也摔碎了。姐姐明知我在哄她,叹了口气劝道:
“弟,你就听姐一句话,咱是狗崽子,惹不起事,还是改改犟脾气吧!”
又是狗崽子,我不愿听,大吼:
“我,我不是狗崽子,你也不是,姐姐!”
姐姐不许我打鸟了,她一天到晚看着我,不让我再往远处走。我没有滚笼拿什么打鸟?为了摆脱痛苦,也不愿去那伤心的地方。七哥再来找我去西岗子打苏雀,我用各种借口说确实有事不能跟他一起去。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在极度苦闷和失落中度过的。我竭力想恢复以往的平静,不愿意去回忆那伤心的往事,被砸碎的滚笼却一直浮现在眼前,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掉。有什么办法呢?我深陷其中,又无法自拔,唯一能做的是经常一个人站在人家的院子外,望着树上挂的滚笼里的苏雀出神儿。我想,我无法选择出身和家庭,选择历史,选择人生,承认我是走资派的子弟。但每个人都有权支配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愿做的事,不管你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也应该有玩的权利吧。我连玩耍的权利都叫人剥夺了,他们凭什么干预别人的生活?
想起这一切,我就感到无法忍受的沉重,心里好不辛酸。
有时真想大哭一场!
楼主 寒梅花2010  发布于 2017-04-29 10:50:58 +0800 CST  

楼主:寒梅花2010

字数:318589

发表时间:2017-03-28 20:0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06 00:32:35 +0800 CST

评论数:35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