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的冰火之约


呼伦贝尔的冰火之约

出发了,从一个叫天骄的宾馆,目的地是陈旗金帐汗。从火热进入冰冷,去参加一个冰与火的祭奠,一种与欢乐和喜庆相关的生命仪式——呼伦贝尔冬季冰雪那达慕。

我们应约而来,在这个冰雪隆冬。与其说是朋友相约,不如说是冰火之约,生命之约。几千年来,或者说几千年的几千年,这相约就已开始。这里的草原,湖泊,河流,这里的山,和山上的动物植物,总是独立独行,神秘莫测,在冰与火的熬炼中,顽强生存,并发出邀约或诱惑。多少人怀揣几分敬意,几分好奇,几分畏惧,应约而来。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亚洲草原最早的游牧帝国,至少在2000多年前就已形成。无疑,呼伦贝尔,是牧民们最早的家园。东胡人来了,乌桓人、鲜卑人,蒙古人、鄂伦春人、鄂温克人也来了。他们为冰火之约而来,为繁衍生息,逃亡迁徙而来,或为争掠占领,逞强扩张而来。落地容易,生根却难。逐草而栖,居无定所,冰火为伴。只是梦从未曾熄灭,留下或离去,梦圆或梦碎,轰轰烈烈或平淡无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来了。
这次是我来了,有点姗姗而迟。
当然,所谓迟,是相对的。在这片土地,冰与火,草与河,或者湖,才是土著,其余都为客。并不仅仅是因为早,这里没有国际法上的发现与占领优先原则。而是因为本质和意义。对于生命,时间是一个并不可靠的证人,根本无法求证。古老而年轻的呼伦贝尔冰火,丢给我们一个鸡与蛋式的悖论。
“生产的原始条件表现为自然前提,即生产者生存的自然条件,正如他的活的躯体一样,尽管他再生产并发展这种躯体,但最初不是由他本身创造的,而是他本身的前提。”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中的告诫,似乎是对牧民们所说。生存法则就是铁的定律,必须首先征服自然,才能发展自己,追梦才有可能。自然是什么,是草绿草枯,是夏天毒热,冬季滴水成冰,是蛮荒无序,天敌遍野。而火,与冰相生相克的草原之火,是拯救,是奢侈,也是炼狱。更重要的是,在没有偶得之前,火还是一个虚无,不及水中之月。这些北方游牧民族,只能以狩猎、牧养动物,作为食物之源;以动物之皮,作为保暖之衣。并因此而适应自然,推进文明。而冰与火,是贯穿始终的纠结。
是个偶然,首先走近我的是冰雪。



冬季的草原,只属于有心者。我们这几位不适时宜,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能来,是荣幸。
出发前就收到主人短信提醒,天气寒冷注意添衣。一种温暖,考虑得真周到,我有点感动。寒冷,有多寒冷?零下15度至零下26度,伴有2-3级偏北风。讶,这样的冷,怎不令人闻之而栗。这是个什么概念?长期生活在成都平原的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根本无法理解,已超越了我想象的极限。恐惧,好奇,神秘,似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是。
心朝着一个方向,未知被想象完成。带着这样的心情出发,这感觉被一路催长切换,演变成飞机舷窗外的五彩冰凌,机翼下不断铺展的山舞银蛇,行走中亦步亦趋的叽叽喳喳碎响,与呼吸伴随的丝丝缕缕白色雾气,以及热情主人早已备好的线帽、棉裤、皮靴、羽绒服、防冻霜和生热贴。冰雪已摆脱具象的羁绊,幻化成一种感觉,萦绕在我的主观世界。我相信,当一个意象让人如此纠结时,它背后一定隐藏着比寻常更多的东西。
是的,别急。
关于呼伦贝尔,一个冰雪的童话,还没有开始;这些所谓的感觉,不过是个肤浅的序言。不信,请随我出发,到陈巴尔虎旗金帐汗,去看一场冰与火的盛典。
一色的白,横无际涯。汽车像一只笨拙的小甲虫,在雪原上艰难爬行。到了。主人反复提醒,下车一定要戴上帽子,手套,生热帖;在雪地逗留的时间久了,最好戴上太阳镜。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能露在外面。对这种武装到牙齿的防寒,我们总是不习惯,甚至怀疑有点夸张。回答也往往是没关系,没关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也难怪,酒店里令人冒汗的暖气和高档位的汽车空调,从出发地到沿途,我们都置于另一个温暖的小世界,以至于形成许多假象,让人忘记了极寒的诠释。
冰雪的威力,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我的怀疑,很快被击碎。数据显示,车窗内外的温度相差近摄氏50度。温差变异为一缕轻烟,袅袅的,浓浓的,白白的,有几分妖娆的狂野。在车门开启的一瞬,魔幻般冒出,萦绕在车门间。这是有形的。无形的是冷,伤筋透骨的冷。伴随轻烟,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给人一个冷不防的突然袭击。身体的裸露之处,不仅是脸部和耳鼻,不小心的袖口领口,都有明显被寒气侵袭的感觉,且程度不断升级。先是凉,幽幽的凉,宛若夏日里的风,让人有些微的惬意与清爽。紧接着是冷,嗖嗖的阴冷,由凉转换而来。有丝丝的寒意,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蠕来扰去。然后是痛,隐隐的刺痛,在阴冷处生成,疯长,似有一根根尖利的刺,正慢慢地刺入肌肤,越来越深。就在我戴线帽、口罩、生热帖的短暂时间,那寒气已乘虚而入,从领口贯入。直感觉有一股嗖嗖的凉,以颈为界,从上至下,满身乱窜,在棉衣与身体之间,分隔开一条线,或者说缝隙。随着寒气的蔓延,中间的间隙越来越撑大,让身子感到空荡荡的,仿佛游离于不着边际的寒宝里。赶紧围上围巾。此时,才感觉僵硬的双手已不听使唤。
浑身严严实实包裹完毕,想到该看看草原。
草原消失了,冰雪统治着世界。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四野茫茫,天地一色,记忆被清零,我甚至辨不清东南西北。方位与草原,是在主人一句不经意的介绍中找回来的。
那达慕,欢乐喜庆之意,蒙古族的一个传统节日。这次是在冬季举行。然而,在这片空旷的冰雪之野,几乎找不到相关的元素。没有壮观的演厅和大舞台,也没有观礼台、主席台、检阅台之类东西。只有几座蒙古包,和类似了望哨的高台,被雪舞的彩旗钩连。人也是散乱的,看不出有什么彩排,或统一组织。牧民们身着各色民族服装,牵来牛马和骆驼,聚集在一起,有的策马雪域,有的在试着马鞍,有的则在与来客闲聊合影。在人群的旁边,是一带洼地,与其余雪地有明显区别。那一带洼隐隐地来,蜿蜒而去,头和尾,都没有走多远就消失了。不是实际,而是视线。一丘高地,似曾相识,微微隆起,挡住了洼的来路;洼的尾,则被苍茫的白色吞噬。心中一个激灵,想起谁的诗:山舞银蛇。我有点发愣,不知是要搜寻诗的意境,还是要寻找蛇的踪迹。主人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热情解释道,那是莫尔格勒河哩,今年的冬季冰雪那达慕,就在这河畔举行。
莫尔格勒河,一个多少熟悉而亲切的名字。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记忆被很快激活,回到两年前的夏末。我不是来过吗,带着一个梦,和梦的行李。那天,我们下机后,就包了一辆车,从海拉尔出发,经弘吉刺部蒙古大营、莫尔格勒河、根河湿地、敖鲁古雅鄂温克人部落、额河边境、黑山头,到达满洲里。往事并未如烟,一切就在眼前。亲爱的莫尔格勒河,你还记得吗,那个痴迷的游人。我与你一样,对这草原都依恋太深。我走了又来,而你,似乎更不舍离去。从大兴安岭的哈达岭出发,到汇入海拉尔河,319公里行程,你依依不舍,弯弯曲曲,绕行了1500公里。不,是徘徊,就像古诗所描述的孔雀东南飞时的心情。此刻,我就在你身边。追忆历史,或相伴流连,都远远超越了所谓的缘。你没有忘记吧?我的足迹,我的亲近,我在草尖上的呼吸。不然,呼伦贝尔怎么有那么多的故事。
一切仍在眼前,并非简单的记忆还原。
莫尔格勒河,隐藏在陈旗草原深处,天下第一曲水,是它的笔名。金帐汗蒙古部落就栖居于这里。
汽车在草原上穿行了大半天,与其说是累了,不如说是走车观草,总有些不够味。到了下午,在一处草水相依的丘坡前,我终于忍不住了,请师傅停下了车,直奔那草那水那坡而去。登上丘坡,放眼四野,我震撼了:这才是草原!西斜的太阳,收敛了毒热张狂,留下了满草原的明丽清爽。阳光往草原上轻轻一洒,广袤的草原便注入无限的柔和与蓬勃。主体是绿,一望无际。不仅溢满了丰草之地,也染透了天上的云和河里的水。
是的,绿改变了世界,也主宰着草原。
天蓝得完整而纯粹,看上去好像是没有天。莫尔格勒河是浪漫而抒情的,它的姿势,它的步态,它的容颜,都似乎在刻意与草原呼应。于是,染了一身绿,却丢掉了自己。花和草的区别,只有在近处才存在,远处望去,一切都融合于浩瀚的绿影里。山坡上、草海里、河岸边的蒙古包和牛羊,更像是上帝的骰子,摆放在绿毯上。哲学家说,绿是生命的底色。我相信,这么浩瀚的绿,聚集于草原,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放下梦的行李,枕于草,牵一缕深邃的蓝,拟作香被,覆之于身,找另一个梦幽会。
然而此刻,一切都消失了。主人的热情解释,并没有释去我心中的疑惑。没有草和绿,这草原还算草原吗?
我有些不甘心,甚至不愿相信。
收回视线,把目光聚焦于跟前。我要寻找绿的踪迹。还好,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就在身边,不是草,而是草与同族的草原植物,而今只剩枝蔓。应该是花,只是我叫不出名。有了花,草原的绿,才浸润着香味。曾经的童话,已经入梦,此刻,却轻易就被唤醒。那天,我们摘了一些花,在草原乱跑,忘乎所以。花的品种很多,香味色彩形状各异,带着泥土和牛羊粪的气息。精心包扎,一束一束,放入梦的行李。目的非常明确,要带回家去,把它制成标本,夹于书页,作为梦的珍藏。
原来,懂得珍藏的并非仅我,草原更用心。
大地是书,冰雪是纸页,花草,牛羊,蒙古包,弓箭,陶俑,头盔等,都是文字。当然,主要还是人,牧民。东胡,匈奴,突厥,肃真。草原的足迹,被他们牢牢记住,珍藏在书页里。阅读是庄重的,我心带敬畏,轻轻走近,躬身俯地,贴近那枝蔓。不是怜悯,是敬重。手套太笨拙,去掉也罢,什么冰雪,什么冷不冷,见鬼。我与枝蔓,手触着手,肌肤贴着肌肤,感觉不是冷,是温度。伸出指尖,贴近枝蔓,轻轻拣起上面的几片积雪,放入舌尖,化了,丝丝的甜。太阳眼镜越来越模糊,试图摘下,擦拭上面的雾,才发现手指已经麻木……
珍藏被思绪检索,两年前的此在,被在场再现,还原成温馨的镜像。金针花、金莲花、白刺梅花、野罂粟花,更多是不知其名。但我相信,眼前的枝蔓,就在其中。
冰雪覆盖下的枝蔓,近似标本。
叶已掉尽,花已遁迹,绿已逃离。这光秃秃的枝蔓。冰雪当下,这不是畏惧,而是策略。智者,向来不与天道背行。枝蔓是挺拔的,坚守在冰雪的重围之间。不是一株两株,而是一片。冰雪近尺厚,以一种铺天盖地的强大之势,倾泻过来,淹没了草原的绿,却无法扼杀生命。奔腾的骏马,负重的骆驼,冬牧场里觅食的羊群,冰河下面游弋的鱼儿,蒙古包里弹着马头琴,唱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或《敖包相会》的牧民,都是证明。还有这孱弱的枝蔓。蔓草青青,花依为荫。在一个文章里,我曾这样描写草原之夏。最孱弱者最强大,最萎琐者最俊杰。冰雪之下,逃逸的草原,只剩下枝蔓。在这片枝蔓挺拔之处,冰雪的肆虐被排斥,撕裂,击碎。土壤直面阳光。更为惊奇的是,在枝蔓的根处,一些草的叶和根,若隐若现。谁能否认,开春后,草原苍茫蓬勃的绿,就是从这里发芽生成的呢。原来,草并不是逃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既诠释了自己,又证明了生命。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涌动,眼睛泛着湿润。再次抚问,是你吗,我的书,我的梦,我的珍藏。




感动之后,我仍有疑惑。
是什么神奇力量,让蔓草如此顽强。听当地朋友讲,一些酒醉之人,不小心躺于室外,也会很快就会被冻死的。随着冬季那达慕的开始,我的疑惑才被解开。
原来是火,与冰雪相生相克的火。
冬季那达慕,所谓欢乐喜庆,祭火是魂。由骑勇开始,过程是共同的生命进行曲,区分主要在序幕。如此神奇,刚才散乱的人群,怎么突然就组织了起来,很有秩序。蒙古、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支支骑勇,穿着本民族的服装,擎着本民族的大旗,呼着本民族的口号,从冰雪中列队而过。然后是各民族的方队,牵骆驼、赶马车、坐雪橇的牧民。他们或唱或跳,且歌且舞,欢乐而来,喜悦而过。厚厚的冰雪被踏碎、消融,露出的泥土、砂石和草根格外醒目。那达慕,只是个表象,或者说符号。当一种习俗演化成祭奠,它所要表达的意义,便超越了本身。
祭火开始了,这冰火之约。
在一片广袤的冰雪之域。刚才欢悦而过的各族牧民,转眼间又出现了,以另一种姿势。最明显的不同,是手中的火炬。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被牧民们执于手中,时而被高高擎起,时而挥舞起伏。生命之舞,天地为圣,大道是最好的佐证。一支最大的火炬首先被点燃,然后是两支、三支、许多支,围绕在大火炬周围。几堆硕大的篝火,不知从哪里冒出,突然被点燃,熊熊烈焰,火起生风,呼呼狂舞;上百的牧民,男女老少,围在篝火一侧,跳起了不同的民族舞蹈。此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冰天雪野,瞬间改变了局面。篝火与火炬狂舞之处,冰雪逃得无影无踪。一个舞动的、喜悦的、狂欢的火炬之海,在莫尔格勒河畔生成,主宰着草原的一方世界。
突然,在火光中,我发现了一个双眼睛。噙着泪。深邃,坚毅,从容,期待,自信。一位老牧民,深情地凝望着火。我的心微微一震,我要寻找的东西,答案不就在那眼神中。
沿着那眼神,我走了进历史,走进了草原,走进了这些在冰与火相伴下,走过来的古老民族……
我不能确定,呼伦贝尔与地球的冥古宙、太古宙、元古宙和显生宙有什么干系;也不能简单地说,地球生命的起源,原核生物、真核生物和多细胞动植物的出现,就一定与这里有关;不能肯定,第四季冰川与人类的出现,是否也关系这里。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在两、三万年前,扎赉诺人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从西汉至清朝的两千多年里,这里以其丰饶的水土,哺育了北方游牧民族的主体,养育了蒙古族和成吉思汗。进入蒙古博物馆,或者这里一些现成古迹,面对扎赉诺尔人头骨化石、鲜卑旧墟石室,或黑山头古城、金边壕等,你不能不肃然起敬。
当然,这些都是结果。实际上,过程要比结果艰难得多,复杂得多。又回到冰与火,这个生命的炼狱。
考古证明,地球上的人类,是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形成;火的出现更早。因此,对于生命,冰与火都不是劫数,而是天竞之物。走出森林的鄂温克人,失去的不仅是狩猎技能和语言。我有了隐隐的担心,长期生活在温润之乡,结果会怎样。
当初的冰与火,只能靠想象去还原。
想象的介质,可以是历史学家们的演绎,也可以是考古学家们的复原,甚至可以是创世纪上的传说。想象的羽翅,着陆于遥远的创世之初。天地未开,一片混沌,没有秩序。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一切都是混乱的,就连地球的风衣——大气层,也还没有形成。必然伴随混沌的大气环境,夏天更热,冬天更冷。很难想象,那些最早眷顾呼伦贝尔的生命,是如何经受着了冰与火的考验,捱过那漫长而艰险炼狱之旅,以至于没有走失的。有一点可以肯定,冰火之验,只有在冰火之浴中完成。火不仅能驱寒,还可以熟食,照明,避邪,驱逐猛兽。
世界上的民族,凡经历过生命炼狱的,哪个不尊火、崇火,奉火为神。在中国的“五行”中,火被视为构成生命万物的基本元素。白族把火神奉为“和德星君”,彝族则叫“哈依迭古”。在古希腊神话中,火神赫淮斯托斯与太阳齐名。他形象丑陋,却娶了最美丽的女神阿佛洛狄忒。这种丑与美的融合,其实就是一种暗示,生命磨难与希望的暗示。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就有了火,雷电,煤炭,撞击等,都是火之源。我们就有理由猜测,正是因为有了火,有了冰火之约,我们这个原本荒芜的星球,才有了生命的形成,人类的诞生。在冰雪严寒中成长起来的草原民族,火更是神,一种生命的图腾。
我的判断,由白音哈达的蒙古记忆求证。





在陈旗可汗宫,呼伦贝尔的历史,由记忆还原。生产,生活,文化,服饰,蒙古人家,等等。
一个蒙古包,就是一个记忆的符号。它们取向不同,内容相异,既独立,又互为一体,冰与火,是共同的主题。对我们来去匆匆的远客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捷径。很省事,一切就在眼前,直接而形象,真正的在场再现或在场此现。无须远涉,无须考古发掘,也不必钻进故纸堆里,只需轻轻的一个抬脚,就可叩开记忆之门,踏入了草原的历史。
先要定居。在草原,无论土著,还是来者,面对冰雪,安居乐业,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关键是火。祭火,既欢迎来者,庆贺过去;又祈福未来,祝愿留下来的人。熊熊燃烧的篝火,最让人心生踏实,表达安居心情。定居了,无论时间长短,都是主人。主人就要像主人的样子,要善待一切冰雪中的来客。在蒙古人家记忆里,我看见蒙古老人教育孩子的祖训:“如果不热情招待客人,你出门也没人照顾你。”而最真诚的招待,就是生起你的炉子,不要熄灭。因为,“外来的人不可能背着房子,有火的屋子才有人进来。”在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那里,无论上门的是熟客还是路人,都会热情迎进“撮罗子”,行执手礼,然后升起篝火,煮肉烧茶。怪不得,蒙古包里随时都是温暖的,从身到心。同样,结婚,生子,送葬,从生命的起始,到生命的终结,从放牧狩猎,到喝酒唱歌,甚至老人向孩子讲草原的故事,都需要祈福,值得庆祝,就要燃起一堆火。冰雪为伍,险象环生,跨越就是胜利。时时处处都是考验,都离不开火。
不能不感动了,蒙古包里的火,不仅是为了自己啊,也是为了陌生的路人,为他、为我和你。
冬季冰雪那达慕,有两个观摩印象很深:伊敏河冬泳和牧户布里亚特人家。一个关系水;一个关系人。
冰雪的根,都是水族成员。呼伦贝尔的水,主要集中在3000多条河流、500多个湖泊中。伊敏河与莫尔格勒河,都属其中。与这里的其它河一样,伊敏河早已冰封,一条冰带,蛇行大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乍一看,鱼绝迹了,水停流了,河已死亡。当冰面被锉开,一切并非如此。冰层之下,水冒着温暖的轻烟,鱼在自在游弋,河水更加湍急。冰河冬泳的意义在于,弄潮健儿的一招一式,都是生命的宣誓。
草原民族的生活,在蒙古包里。
那天下午,草原晴好,阳光金光灿烂,广袤无垠的雪,白得刺眼。我们来到布里亚特牧户人家,说是采风,实际上是赴一场古老而现代的冰火之约。冰雪在蒙古包外,厚实,松软,寒冷。在那达慕现场看到的蔓枝,这里已没有踪迹。生命的气息,是由一只狗带来的。那狗黝黑,乖顺,友好,完全没有川西坝子看家狗凶猛可怖的影子。也许是听见我们脚下的喳喳声,知道有客人来了,那狗拱开蒙古包虚掩的布帘门,嗖地跑了出来。狗跑到我们面前,摇头摆尾,十分亲热。冰天雪地里这可亲可爱的狗。一切生命都是同根,何况那么友善热情。争相合影。生命在冰雪中,蒙古包、人与狗,构成冬草原独特的风景。
我再次感受到了,冰与火,与草原民族的深刻关系。
美国人类学学者哈伊姆.奥菲克,对人类进化与经济起源的研究表明,火的使用,在人类进化中,具有无与伦比的作用。火不仅能取暖照明,还能杀死某些动物体内的寄生虫,软化某些植物的纤维,消除一些食物中的有害元素,拓宽人类的食谱,改善人的消化,增强人体机能,促进人类的进化文明。考古学家们至今不能确定,火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人类生活的。根据现有发现,大致可以推定,欧洲发现火要比非洲晚100万年。那么,亚洲大陆,在呼伦贝尔呢,火是何时走进人们生活的。北京周口店的人类化石,也许是个佐证。时光追索到160万年前,一些能够制造工具并直立行走的非洲人,从非洲大陆走向欧亚。这些被称为尼安德特人和周口店人的亚洲先民,不仅带来了非洲的火种,还改变了人的行走方式。然而,对于草原之火,我们是否也存在奥菲克所说的“尚未得到良好的理解。”
生命的存在离不开火,特别是在冰雪之境。这是我踏着冰雪,走进蒙古包后,再一次得到的求证。
野外太冷,不可久留,简单照了相,就匆匆往蒙古包里钻。不是一帘幽梦,而是一帘冷暧,帘内帘外,冰火两重天。长桌上已摆满了奶茶,奶皮,炸羊尾,手把肉,莜面饼等,热气携着喷香,扑鼻而来,热络而诱人。可是,冻得手脚发麻的我,更关注热和暖。其实,热和暖,早已明显感受到了。在我钻进蒙古包的一瞬,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所谓关注,是想解开一个谜:冰雪荒野中,这热来自哪里。就在这时,我发现了火。说起来很简单,火在炉子中燃烧,炉子置于蒙古包中间。一只长方形的铁炉,连着一根更长的烟囱,接点呈90度。炉子横卧于地,烟囱直通于天。炉堂和烟囱,都是铸铁坯子,传热散热效率极高,又可排出污浊烟气。这样的炉子,在草原传承了几千年。不同的是炉里烧的东西:现在大斱是煤;而过去,则是牛羊粪。
哦,几千年。条件在变,冰雪未变。火没有族姓,寒冷是共同的敌人。进了蒙古包,就是一家人。这里的炉,这里的火,这里的牛羊肉和奶茶香饼,就可以享用。
关于冰与火,生命的存续与顽强;呼伦贝尔的祭火,和火的图腾。这些深邃的大道之理,似乎在瞬间得以破解。
我有些暗暗得意。





可是,我错了。
在呼伦贝尔,在漫长的生命之旅,如果把冰火之约,局限于自然之间,那是一种肤浅,甚至是对草原民族的失敬。
最残酷的冰火之狱,不是冰火,而是人自己。
文明因需要而起,因欲望而灭。蒙古高原出土的大量细石器,如石刀、石刃、石镞、石钻、石斧,及雕刻器、切割器、砍砸器等表明,早在新石器时代,当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远古先民,开始向农耕文明转化的时候,这里的游牧文化圈就已悄然形成。到了青铜器时代,这里的游牧民族,已开始由氏族制向部落社会的演进,直至形成东胡、肃真、匈奴等族群。仍是同舟共济,相依相携。毕竟地广人稀,面对冰雪,人是如此渺小,生命是如此脆弱。相依,才能共存。任何独我自私之举,都无异于自杀。为了生存,敖鲁古雅的鄂温克猎民,发明了火镰取火;为了生存,他们紧张抱成一团,相互取暖,用一种类似原始共产主义的生产方式,维系着共同的存在。狩猎所获,按“乌力楞”人户均分,兽皮还专给孤儿寡母或打猎技术低下的困难户。一位优秀的猎手,往往以比别人分得少为荣。
然而,“均分”的理想只能是暂时的,只适应于原始部落生产方式。草原定律证明,财富与欲望,是难以抗拒的罪恶渊薮。当财富与贪欲积累到一定程度,最初的部落共同体,便到了解体的边缘。草原的富饶,不断引来“杀身之祸”,自杀,他杀,或者互相厮杀。另一种冰与火,在草原形成。
美丽的草原,从此不再安宁。
先是争夺厮杀。且不说蒙古族正式命名前,草原部落间那些厮杀争夺、生灭分合;不说所谓猃狁说、北狄说、东胡说背后的悲壮演进故事。就是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呼伦贝尔草原民族,经历了多少冰火之狱。而元朝灭亡后,蒙古族的分裂、多舛与磨难,更是一部不堪翻阅的冰火史。
往日的草原正是这样。部落与部落之间,你杀过来,我杀过去,兵刃相见。根源是火。
这是一个关于火的传说,也许就发生在呼伦贝尔。有位猎人,打了一天的猎,一无所获,很生气。回家生火时,炉堂崩裂出声。本来是正常的爆响,竹篙或树皮燃烧时,都常常这样。可牧民误认为是人霉火不顺,气不打一处来,愤然拿出猎力,刺灭了火。气温直线下降。待冻得不行,他才想起火,欲再次生之。火却再也点不燃。猎人冻死了。传说的背后是。
循着奥菲克的逻辑,不难还原草原那一场最早的厮杀。
火是生命之神,珍藏在洞穴或蒙古包里,由部落中最威悍骁勇的猛士守护,不可须臾丢失。特别是已经享受过火文明,那利害关系,远胜过今天我们使用惯了的电灯电话电视。丢失,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然而,一切皆有意外,一场大雨,一阵大风,或一个意料不到的不小心,某个部落的火种确实就丢失了。那时,人们还不懂得交换,比如用几只羊,几头牛,甚至部落中最美丽的女子,去换回一点火种;火镰取火,是很久的后来之事,在当时,只不过是个既不可望,也不可及的梦呓。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重新获得火。
当生存面临威胁,生命危在旦夕时,一切道德,良知,道理,公义,以及公序良俗,都失去了意义。获得与拯救,就是最高准则。唯一办法就是抢夺。一场由火引发的冰火之浴,不可避免地在部落间点燃。你夺过来,我抢过去,多少部落灭失,多少部落崛起,多少部落融合。灭与被灭,都属自然,冰与火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战胜。草原规则与丛林规则,具有相同本质。没有秩序的灭失与融合,改变着草原,又铸就着草原之魂。草原族谱不断打乱又重组,并且在优胜劣汰中进化与前进。
和解缘于交换,也就是刚才谈到的以物易物;而交换又促进了沟通和语言,衍生了现代商业的雏形。神圣而神秘的火,与游牧文明亦步亦趋,照亮的岂止是草原。
再是迁徙与扩张。东汉初年,游猎的鲜卑族拓跋部一支,就从大兴安岭的密林走出,南迁西进,沿根河越过大兴安岭,来到莫尔格勒河。在这里,他们经过冰与火的磨炼、草原的滋润、马背的洗礼,终于站立起来了。站立起来的鲜卑,没有忘记拓疆扩土。占据大漠,南迁阴山,跃马弯刀,问鼎中原,一切似如囊中探物。北魏王朝的建立,北方的统一,成就了中国历史上北方民族第一个入主中原的伟大壮举。这里是成吉思汗策马扬鞭,横扫千军,叱咤风云的古战场。这位蒙古包里走出的英雄,是文明与野蛮的结合,冰与火的融合。他不仅在这里统一了蒙古草原,为长期以来的战乱纷争划上句号,而且在这里开启了未来。他那20万彪悍的蒙古铁骑,就在呼伦贝尔的冰与火中铸成。然后走出去,东扩西征,横扫欧亚大陆,撕裂了中国的封建割据,建立起了世界历史上最广阔的帝国版图。
当然,无论疆土拓得多宽,根仍在这个草原。呼伦贝尔的冰与火,永远是蒙古民族的精神之魂。


不能忘记的,还有被掠夺与扼杀。
上次到呼伦贝尔,站在黑山头的战壕里,眺望并不遥远的铁丝网,我心里就涌起一种难以释怀的惆怅。深蓝色的云高挂于草原的上空,天地一色,没有间隙。清清河水,茵茵绿草,艳艳野花,成群的牛羊和牛羊觅食的姿势,还有草坡上的蒙古包,蒙古包前悠哉游哉的牧羊犬,都没有什么区别。那条叫额尔古纳的河,一直流淌在呼伦贝尔的怀抱里,被视为蒙古民族的母亲河。可为什么,它如今却背负一个令人沉重而尴尬的名字:界河。“三里之城,七里之廓,环而攻之而不破矣。”渊源深厚的城墙文化,曾被视为我们攻不破的精神防线。可如今,怎么一排若隐若现的铁丝网,就成了我们难以逾越的冰火之隔。在不远处的彼岸,我们的先民曾经在那片草原自由放牧,而今,我们却只能站在一旁观看。沮丧与郁闷,成为难以排斥的心结。
最残忍的冰火之狱,是朝廷的创造发明。
眼前有一本《冯玉祥自传》,记述了清时蒙古民族的惨绝史。先看一组数字:在清王朝统治的295年,蒙古族人口由1200多万人,锐减至50余万人。这触目惊心又匪夷所思的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天灾,人祸,同化,融合?都不是。真正的玄机,是政府的“锦囊妙计”。主要是两条:
一是皈依佛门。这不仅是要让这些勇猛不羁、难于管治的游牧民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失去抗争意志,还隐藏有更深的不可告人目的。朝廷明令:“凡有兄弟八人者,七人须当喇嘛;兄弟五人者,四人须当喇嘛;仅一人可娶妻生子。” 当喇嘛者不仅红缎加身,地位高上,还可坐享优厚俸禄。于是,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喇嘛教(藏传佛教的一种)一统天下,统治着草原牧民的精神世界。
二是征战新疆。草原民族的忠勇善战,被朝廷巧妙利用。美其名曰是信任,实则心怀叵测。不当喇嘛就当兵,这是男人唯一的选择;当兵战死,当喇嘛无子,这是草原民族的命运。
皈依与征战,似乎受害的都是男人。其实不然。既不能当喇嘛,也不便征战的女人,直接的遭遇就是婚配无门。内地来的文武官吏及军队、商人,都不能携带家眷。那些孤寡的蒙古女人,就成了他们泄欲的工具。剩余屈指可数的蒙古男人,七、八人才能有一个正常婚配。乱了,全乱了,一个民族的婚配与繁衍。据调查,当时17至25岁蒙古青年,85%以上患有花柳病。乱交的社会,必然是一个走向消亡的通行证。这一切,都由一个为而不宣的更可怕目的形成:消弭繁衍,引向自灭。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感人致深的故事,千里找子,在草原流传了两百多年,让多少人泪流满面。
在呼伦贝尔草原,这故事口口相传。蒙古族导演,在20多部电影、电视剧中扮演成吉思汗的著名演员涂们,将其搬上了舞台。这次没有机会观看,但有幸与涂导相随几天。
简单的介绍,已让我泪眼盈盈。
大约是在清乾隆或嘉庆年间,草原鄂温克索伦部的男人的去了新疆,整个草原,就留下一堆娘子军。娘子军就娘子军吧,草原上的女人,哪个没有经历过几场冰火洗礼;哪个没有赶过草、放过牛羊、盖过蒙古包、熬过奶茶做过饼。草原上的哪个女人,不能顶起半边天。含泪送走了征战的丈夫,出家的儿子,女人们把思念埋在心里,生活扛在肩上,便开始打理起没有男人的日子。
没有男人的草原依然美丽。这是女人们开始的感觉。可是,好景不长。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当思念成茧,断肠人仍在天涯;当老人们一个个驾鹤西去,草原的人一天天减少;当温馨的蒙古包散尽男人气息,冰火草原沦落成长久的女儿国;当女人们青发望成了白丝,身体里的女人之气一天天流失。总之,当这一切可怕的气息一天天袭来,女人们着急了,心慌了,再也坐不着了。她们突然发现,这个家,这个民族,这个草原,原来根本就离不开男人,哪怕是须臾之间。
是的,勤劳智慧的草原女人,离开了男人,什么都能干,都可以干。可是,却不能生孩子。没有孩子的草原,即便冰火已死,哪还有生命之气,哪还有明天!不能坐以等死啊,我的草原,我的男人,我的孩子。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姐妹们,走,咱们走啊,为了我们的民族能够存续下去,咱们取孩子去。咱们就到新疆,到那片遥远的新开辟疆土。找不到男人,取不回孩子,咱们就与男人们一起死在那里。姐妹们听着,能生娃娃的请跟我走;不能生娃娃的留下,照顾好我们的草原,把牛羊喂得肥肥的,等我们的男人,我们的孩子回来。
姐妹们,走。拜托了。
行过跪拜之礼,就毅然出发了,一支找子的娘子军。她们从呼伦贝尔出发,带着使命,带着希望,带着草原民族的未来,踏上了一条遥远而漫长的冰火之路……

啊,我理解了冰雪那达慕,理解了祭火与欢乐。
冰与火,生命的两极。面对冰雪,火,是一种拯救,生命的救赎。这救赎,缘之于大道之理。救赎了,适应了,安稳了,却不能忘记,不能丢失。长久的坚守与期待,积淀为一种仪式,神圣而庄严,以祭奠表达,生命终有了皈依。
人早已离开呼伦贝尔,心却仍留在那里。未来的路还很长,经历了冰与火的祭奠,还怕风雨!

2014年1月10日


楼主 眉山周闻道  发布于 2014-01-10 23:00:00 +0800 CST  
呼伦贝尔采风作业,大家批。


楼主 眉山周闻道  发布于 2014-01-10 23:10:28 +0800 CST  
谢谢各位

作者:王慕烟 时间:2014-01-11 19:36:12
欣赏,楼主很多文字都和草原有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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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zhuixin5 时间:2014-01-11 20: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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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随风 时间:2014-01-12 22:44:53
xx
楼主 眉山周闻道  发布于 2014-01-23 01:14:53 +0800 CST  



谢谢各位,新年快乐!
马舞祥瑞,笔走龙蛇。闻道在川西平原乡下给各位朋友拜年了!

作者:兔兔飞1988 来自:Android客户端 时间:2014-01-23 01:31:14
呼伦贝尔人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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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奔哥 时间:2014-01-25 11:23:34
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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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伟民 时间:2014-01-25 21:55:43
洋洋洒洒,美图美文,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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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园田梦人 时间:2014-01-30 13:16:12
斑竹辛苦了!祝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楼主 眉山周闻道  发布于 2014-02-01 12:03:01 +0800 CST  

楼主:眉山周闻道

字数:12341

发表时间:2014-01-11 07:0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3-02 08:10:15 +0800 CST

评论数:42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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