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运城



那个冬天的傍晚,一出运城机场就嗅到了烟尘的味道,像煤气,又像煤油,刺鼻,喉咙紧。车窗外能见度不高,不知是天色渐暗还是灰霾笼罩,问正在开车的表弟,他说是污染。

车子到小区门口,天完全黑了,从车里出来,强烈的烟尘气息直冲口鼻,甚至可以感觉到烟尘的颗粒和厚度,我下意思地掩住口鼻。突然,耳边有广场舞音乐传来,我奇怪,天这么冷,空气又不好,怎么还有人锻炼。表弟说,是小区的人在跳舞,每天这时候都有好多人。

这里是妻子的故乡,有她怀念的亲友、美食和方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和妻子一起从东北到运城工作,虽不足三年,但我记住了这个小城风雨剥蚀的老房子,记住了这里的方言美食和民风民俗。记住了古盐池、古渡口和古城墙,记住了一个叫安邑的地方,有座从塔中间裂开的土塔,记住了唱腔悲怆凄婉的晋剧《窦娥冤》和穿裂夜空的秦腔,记住了麦香飘飘的土炉烤饼和用食红色熏烤的土鸡,还有明朝末年就声名远播的闻喜煮饼……但没想到,最先迎接我们的却是被污染的空气。几十年前,运城的冶金、化工、电力、煤炭等工业已很发达,看来现在的发展规模更大,从雾霾程度就看出来了。

槐树洼,是我曾工作过的地方,那时地区行政公署很多处局都在那里办公,由于地处近郊,生态环境比较好。记忆中,那里槐树成荫,麦田满眼,花香袭人,和风习习。可眼前的槐树洼,已完全认不出。路面逼仄难行,路两旁被建筑垃圾和一个个地摊挤满,路上机动车、电动车、自行车很多,不时聒噪。从巷头走到巷尾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人在其中躲躲闪闪竟要用几个时辰,鞋,扑满尘土,脏不可耐,脸,估计也是灰头土脸了。住在运城的亲人告诉我,槐树洼从近郊田园景色到现在这个街不像街,巷不像巷的样子,不过七八年光景。

在随后几天里,我几乎跑遍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任我东寻西找,寻寻觅觅,却总找不到几十年前的那种感觉。记忆中的老街巷,高墙对峙,巷路深深,不时有老宅入眼,绿荫掩映,无花果婆娑,石榴泛红,枣树青青,一派恬适景象。可眼前的运城,无论是灯红酒绿的城市商业街,还是号称风光旖旎的死海盐池风景区,到处都是灰头土脸昏昏蒙蒙的感觉。我知道这里不是鸟语花香的海南而是中原北方,冬天就是这样一付万物萧杀生命凋敝的景象,尽管我对北方并不陌生,但我还是很难接受,一个城市无处不被烟尘笼罩的感觉。

几十年没见,这座城市已发展为山西的重点工业区,以二氧化硫和颗粒物为主要污染物的煤烟型污染如浓重之笔,一笔涂黑了小麦飘香的田园风光,抹杀了河东春暖的诗意景象,作为后工业发展的环境代价,当地人只能默默忍受。我好想和那些在烟尘中锻炼身体的市民说,还是关起门窗躲在家里好了,有时间,有心情去中条山凤凰谷远足爬山吧,尽管那山那谷那片风景也在污染区内,但毕竟山高地阔,离烟尘喧嚣的市区还有段距离,还可以深呼吸,让心情畅快一下。

记忆中,土炉烤饼是运城最普通的小吃,随便在大街小巷都能买得到,土炉内炭火红红,炉壁上烤饼饱满,买一个,拿在手里烫,只好两只手轮换拿,整个过程从散热,闻香到入口不过十几秒钟。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通体麦香。到运城当天,就和接风的亲友说想吃烤饼。亲友听了一愣,说这个不急,等等。可等了几天也没人再说这个话题,再问,说不好买,也许十里长街有。在离开运城那天,我终于吃到土炉烤饼,但不在运城,而是离永济市区不远的蒲州古城。那天,看罢黄河铁牛,我们和导游说到土炉烤饼,导游说这里有,就在前面街角,说很传统很地道。果然,我们看到了土炉,看到了红红炭火,看到了炉壁上饱满的烤饼,滚烫的烤饼出炉。卖饼人问我们加点什么,有大块冒油的卤肉,有卤蛋海带丝可以夹饼,尽管我们选了卤蛋海带丝,可卖饼人还是在肉锅里,给每个烤饼加了一勺肉汤。算账,5个饼,10元,“这么便宜,在运城买这么大的一个饼最少也要三块五”,内弟如此感慨。

魂牵梦绕是乡愁,乡愁是一片海,你在海之北,我在海之南。在吸口气都凉到心脾的寒冷北方,我和亲友们一起大口地吃麦香扑鼻的烤饼,饼滚烫,心滚烫,通体滚烫。那会儿,我感到自己好像是那些站在海口博爱南路西门吃鸡屎藤的侨民,刚从东南亚赶回海岛省亲。魂牵梦绕的是亲情,更是那些连着儿时记忆的小吃啊。

记忆中,夏天早上,知了早早就叫了,那会儿大街小巷已有人走动,从乡下来的单车,后座一面驼着两个大箩筐,慢悠悠地滑过你身旁。马路旁摆放的是刚采摘的青菜,葡萄、青枣,还有新鲜的鸡蛋。我带着七八月大的女儿在葡萄的摊摊前停下来,边吃边买,老乡一脸憨态地笑着,随你吃随你尝从不责怪。鸡蛋是论个卖的,问价只要问一声几个(wai),就是一元钱几个的意思,问好了,随你挑拣。

那个年代,无论单位多远,午饭都要回家吃,但不用愁,蒸馍、烤饼到处有卖,压面条的店更是随处可见。面条也好,烤饼也罢,配菜最简单,油泼辣子,再来一块红薯粉熬制的凉粉,或凉拌或蒜香炒,很快端上桌来。午饭时光,大家小巷,无不弥漫着甜甜麦香。



离运城七十公里,有座寺庙叫普救寺,是元代杂剧《西厢记》的发生地。几十年前懵懂不知,现在知道了想去看看。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倒看得人满心惆怅。这是一座没有晨钟暮鼓,没有宝相庄严,没有空门禅意的寺庙,有的只是与禅门寺院极不和谐的情爱故事和被夸张放大的世俗秩序缺失。

也许普救寺没错,是我们走错了门。那天,我们没从山门进入,而是直接驱车从东边的坡路直接开进了设在塬顶的北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西厢记》故事中张生借宿的“西轩”,看到的是崔莺莺和母亲弟弟寄居的“梨花深院”,看到的是那身着彩衣的蜡像和模拟《西厢记》剧情的场景。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在寺庙还是在舞台或是置身蜡像馆,开始后悔没走寻常香客路从山门进入。待从山门出来,回头看那坦诚告白的楹联“普度众生皆成友情眷属救拔危难端赖无垢西厢”,还有那写有“2012年山西永济普救寺第十五届爱情文化节”的大红横幅,一时彻底无语,不得不承认普救寺是禅门寺院的另类。我好想好想对普救寺说,你看,连你所处的小村落都叫了西厢村,你还真不如直接叫了西厢痛快,也好让关注西厢记的痴情男女知道黄河东岸有座庙,谈情说爱在西厢。

也许我们来的季节不对,据说寻访普救寺最好的季节在秋天,可远看黄河弯弯,近看柿林霜染,曲径通幽,平添几许浪漫。可我们偏偏选了寒冬腊月寻访普救寺,天气干冷,草枯枝干,“塬”上塬下,一片土色,虽墙红瓦绿,却没有游人。原以为季节变化不会影响寺院普救众生的宏愿,这座寺庙从南北朝晚期建寺到元代河东蒲坂佛祖舍利塔奠基,历经1300年光阴流转,点化善男信女应无可计数。那《西厢记》中的张生不就是慕名而来吗,他或为求功名来,或为心中对佛的那份虔诚来,不巧的巧遇丞相之女崔莺莺,自此坠入情中不能自拔,于是演成千古佳话。

也许是我们的心态不对,明知普救寺重修于1986年,仅存的古迹仅有舍利塔,且改成听起来十分别扭的莺莺塔。笨笨地想想都不会好看,可我们还是来了。之所以如此执拗,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一个寺院的西厢,不过是个别院,寺院有佛有香火,木鱼声声,佛门清净,别院枝头蝶恋花,主次总会有分明,没想到这西厢风头抢得太大,竟把整座寺院都做成了风月场,本末倒置,且与情字紧紧相连。唉,难怪这普救寺怎么看也不妥,怎么看也不像。

还好,普救寺的大雄宝殿还供着三尊立像石佛,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修复普救寺时在塔后三十三米处地下出土,佛像风格是南北朝时期作品。面朝三尊佛像我正双手合十,表达心中的惊喜和尊敬,猛听到有人说,没文化的人都不信这个。睁开眼,看到一个和尚站在我身旁,正递过来三炷香。同以往见过的和尚不同,他不伺奉香火不诵经,全没有木鱼青灯顺目低眉模样。“师傅哪里人?”同去的内弟问。“五台山啊”和尚朗声回道。“口音不像”内弟小声说。那和尚听了并未在意,哈哈笑了两声,说:“五台山和尚有几个本地人,都知道远来和尚好念经啊。”听和尚这样说,大家一起笑起来。那和尚问我从哪里来,我答海口,他听了,问我可去过永庆寺,又说他曾在海口永庆寺做和尚。聊了几句,分手,对等在大殿门口的几位亲友连说不像。

说普救寺成全了《西厢记》,《西厢记》弘扬了普救寺,一寺一书相得益彰,那是旧话,普救寺藏经阁“从情始以情终字字情句句情一章一节一回一折一本书里全写的是情西厢记中人物皆为情生真个是情憾天地;慕情来惜情去人人情纷纷情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四堵墙内无处不是情普救寺里和尚也是情种好个情染境界”那副楹联将普救寺一语道破,说了真话实话心里话。“从来寺庙不谈情,唯有山西普救寺”是普救寺重修后的景观定位,可明眼人总会透过“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发现,普救寺如此功利的定位,既亵渎了《西厢记》,也亵渎了千古名刹普救寺,到头来会两败俱伤。



喜欢某个城市的某条街道总是有理由的,或为建筑,或为那与你擦身而过的行人,或什么都不为,只为倏然而过的那缕花香。那天上午,我们驱车从山西永济普救寺到鹳雀楼。路面簇新刚修不久,没走多少车的样子,和所有郊外的路一样荒芜单调,可不知为什么,洒在那段路上的阳光和它处不同,感觉格外明媚祥和,恍如照在宫闱上的感觉。迷离之中,我猛地看见前方有一废墟,砖土堆砌,有护栏围护,显然是个文物保护单位。同行的表弟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唐蒲州,现在看到的就是蒲州古城的鼓楼遗址,我们现在就身在蒲州古城。

蒲州古城?尧舜在这里建都,举贤禅让,人人自律、修身养性,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说的就是这里?与尧舜建都的古城不期而遇,令我喜出望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故国家主席毛泽东用“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诗句赞美人民,用尧舜赞美人民,可见尧舜在毛主席眼中有多唯美有多神圣。我睁大眼睛,想穿越时空想用整个身心来感受部落传说中的那个理想政治时代。

蒲州古城已不复存在,眼前仅有鼓楼遗址和田埂没什么区别的城墙,但我仍从心里对这片土地肃然起敬。尽管运城的知名度没西安和洛阳高,故事没西安和洛阳多,但这里是尧舜的都城,是以举贤禅让闻名的民主政治家尧舜的故乡,是中华文明万年发展史的发源地。

在鹳雀楼,我看到尧舜禹在蒲州生活的场景,天下安宁,政治清明,世风祥和。有帝舜烧造陶器的所谓‘陶器’和他从事耕作的历山,有羲氏、和氏“敬授民时”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制定的历法,使农业生产有所依循,有后稷教民稼穑,使农耕文化出现飞跃。黄河之水在这里邻城而过,像个低眉顺目的女子,中规中矩,知书达理,一袭智慧一袭风情,衣抉飘飘,不轻佻,不张扬。圣人出蒲州,名士出蒲州,柳宗元、王维、王之涣、聂夷中、卢伦、司空图等名士均出自蒲州。还有一位美女也出自蒲州,她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杨玉环。有一幅盛唐时代天子李隆基在蒲州省亲的画卷,场面恢弘盛大,蒲州好不荣耀。至于画卷中人烟稠密,甲宅连云,楼台崔巍,货列队分,百贾骈臻的明清繁华景象,更是看了个满眼满怀!

据史料记载,蒲州古城始建于北魏,唐代曾两次被建制为中都,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被称为唐都长安的咽喉之地。《蒲州府志》记,蒲州古城高八丈,方圆一千六百步,比现今的平遥古城大2万余米,是山西境内最大的古城。现在还能看到古城遗址,是明嘉靖年间的重修之城,1959年,因三门峡水库建设,蒲州城被列入淹没区,政府一声令下,城内居民全部迁出,古城从此废弃。

记录蒲州古城兴衰的,还有蒲津渡遗址。早在公元前,秦国公子针曾在这里用小船连结起来,造了一座浮桥,开创了在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黄河上造桥的历史。由于蒲津桥连接着渭水流域和华北地区两大经济文化中心,公元724年,唐玄宗诏令兵部尚书张说改建蒲津桥,将竹索连接改为铁索连接,以“牛象坤、坤为土、土胜水”的八卦学说,在黄河两岸的山西、陕西,各铸造了四个铁牛作地锚。再将八根铁索固定在铁牛尾部的横棍上,连接小船成为浮桥。原来在黄河东岸的四个铁牛,重达45到70吨。每个铁牛旁边又铸造一个身高两米左右的铁人,用来象征盛唐之际民族团结和睦繁荣。

浮桥建好后,一直使用了一千多年。宋代时曾进行过较大的修护,金代时还设过专门管理浮桥的官员。金代末年,金兵和元兵争夺蒲州城,金军守将侯小叔为了阻止元兵渡河,纵火焚烧了蒲津桥。

楼主 吴新立  发布于 2018-08-26 14:40:45 +0800 CST  

楼主:吴新立

字数:4864

发表时间:2018-08-26 22:40:4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08:49: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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