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大街小巷，看到辅导班里学外语的学生人头攒动，看到疯狂外语之类的培训广告铺天盖地，看到“学外语从娃娃抓起”的标语，看到小孩子以外语脱口熟练为荣而对汉语基础不牢却毫无耻感，我的心底隐隐作痛，默默流泪。在一些老师和家长看来，大量时间学语文是不务正业，在考生看来，语文学科可以靠天收，就算学得不扎实也能考个高分，反正不影响大局。外语热，母语冷，外语强势，汉语弱势，外语占据高地，汉语却被边缘化。而学生的实际母语水平怎么样呢？汉字书写潦草不工整随处可见，错别字随处可见，作文雷同宿构，语言表达不流畅已成为大多数学生的写作实况，而中学课堂里语文学习时间呗数理化和外语挤占更是司空见惯、 之事了，还有那种不中不洋非英非汉的不纯粹表达在报刊和口语中大行其道，在一片喧嚣的氛围中，我们的语言环境污浊，让我透不过气来。从北到南，从城到村，从校园到社会角落，难觅汉语的首席地位了。
真是咄咄怪事。因为在国外，在日韩澳洲美国加拿大等国，正掀起学习汉语的一股浪潮，孔子学院办得如火如荼，大概就如同台湾组合在歌曲里唱的那样：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据统计，截至2010年底，学汉语的外国人突破了1个亿了。这里面既有外国友人实用主义的需要，也有真正为汉语而沉醉的动机。说到底，这也是中国崛起的证明。值得提醒的是，外国友人对汉语的态度哪怕再热情，也还没有做到可以容忍汉语的地位超过他们的母语的位置，再迷恋汉语也不能容忍他国语言对本 语的破坏性表达。在法国巴黎，你用英语向法国人问路他们会不理不睬的，法国政府也在禁止英语单词 “E-mail”而倡导使用法语版的“Courriel”，而另据新闻报道，中国教育部官员透露，中学将推广英语考级制。国人母语意识淡漠、语言自觉淡化已经由来已久了。对汉语的使用，对汉语的使用，多是恶搞戏谑，对汉字进行酷炫的时尚潮流，不伦不类，非驴非马，在古老的象形文字中大量植入外语单词却不进行消化，居然被视为语言发展的新途径，真是荒唐逻辑!
有人说这个时代礼坏乐崩，价值失衡，有人说这个社会道德滑坡，传统流失，还有人说当代人精神饥渴，心灵空虚，而我看到了两个字：短见。我并不是极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不反对掌握一门或几门外语，只要学有余力就行，这是生活在地球村的需要，也是融入当代网络化社会的必须。抢得先机，混好饭碗，当然没错。但是我们决不能以牺牲母语的崇高地位和良性发展为代价。我想重申一个国人应该知道可还有可能不知道的常识：外语用得再好再流利再娴熟再自然，也只是停留在交际层面和技术层面，不能成为我们心魂的一部分，而汉语则不然，它代表了自己对民族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是我们行为意识、精神血脉、生命纹理的构成，从生到死，不离不弃。国人最需要补上的课程是母语本位、理性思维和长远眼光。如果我们对外语学习方面取得的优异成绩而沾沾自喜却把汉语丢在风里，这样的炎黄子孙就是不肖子孙，民族罪人，是和平年代的汉奸和卖国贼！坊间经常谈及文化侵略和文化战争等议题，说真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确实可怕，比刀枪大炮飞机坦克航空母舰都厉害，因为文化的占领最无形，也最彻底。杨叔子先生说，一个国家没有科技一打就垮，没有人文不打自垮。人文文化是民族最核心的底蕴和防线，于是一些学者喊出了保卫传统文化、保卫国粹的口号。讲到国粹，你会想到京剧、中医、武术等，讲到国学，你会想到文史哲，儒释道等。其实这些都是文化的外在形态和具体演绎，唯有到了语言这一层面才是本质内核，到了语言这一层面才会深入骨髓，深入内脏，深入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肌理。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就像宏伟巍峨的大厦，当地基被啃噬之时，我们应该惊醒了。
这些年，阅历渐长，我渐渐读懂了都德《最后一课》里韩麦尔先生和小弗朗士的深重悲凉，终于明白了海德格尔的话：语言乃是家园，我们依靠不断穿越此家园而到达所是。在一片狂热中丢失了母本和遗存，遑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遑论中国梦的实现，结局大概只能像《庄子•秋水》里那个著名的寓言邯郸学步一样，“未得其仿佛，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我们如果总是一味看重别处的风景而忽视自己的光亮，只能猥猥琐琐地苟活，爬在地上可怜地找着归家的路。
我常问，我们将把家园引向何方？明天的家园是更加秀美还是断瓦残垣、满目疮痍？我把目光聚焦在一篇文章里。读了傅国涌先生的《300年后，汉语会消亡吗》一文，我实在是寝食难安，无法入眠。傅先生严厉批判了当今社会中在口语和书面语中外语对汉语的大量植入现状，以及背后所折射出的集体无意识。先生沉痛告诫，如果不加抑制，30年后汉英混杂混用将成为社会常态，几百年后汉语将消亡，英语将取而代之。有人会说这是故作惊人之语，故作夸大之辞。我不这样看。我以为这绝非杞人忧天，绝非庸人自扰。当年箕子见到商纣王用起了象牙筷子就大惊失色，认为“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大胆地预言商汤即将灭亡的趋势。这种见微知著、睹始知终的推理方法是适用的，有积极意义的。当我合上这篇文字，闭上双眼，难以静目，我的大脑皮层收到强烈刺激，我的意绪里开始出现艾略特在《荒原》中的描述：枯死的树木没有遮荫，乌黑的浓云压在我们头上……在流光溢彩的城市通衢大道上，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穿着华冠丽服，开着宝马香车，是不是吐着拉丁字母发音交谈，那是一张张熟稔又异样的脸，他们行驶在孤独的迷宫，表情机械呆滞，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要去往何处，而街市上到处都是字母的书写，那么滑溜，如长蛇般蠕动，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谁能对母语的荒原现象无动于衷？！
不!我们决不让这一幕在百年后发生。如何拯救荒原？只有那生命之水，只有对民族语言的有效传承和有力捍卫。行文至此，我想到那个以写作汉语、写作乡愁而著称的台湾诗人余光中，他是我最喜欢的汉语作家之一。朗读他的《乡愁四韵》，静读他的散文《听听那冷雨》，我就觉得我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母语，我的心充满了民族的自信！每教一届学生，我的第一堂课必定是帮他们认识汉语，认识语文两字的分量，并向他们介绍余先生的落泪诗行：“烧我成灰，我汉魂唐魄依然萦绕在这大地，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它作大陆，壮士登高叫它作九州，英雄落难叫它作江湖……”，告诉他们“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我喜欢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朗诵《龙文》：一弹戏牡丹，一挥万重山。一横长城长，一竖字铿锵。一画碟成双，一撇鹊桥上。一勾游江南，一点茉莉香。洒下床前明月光，上下千年一梦长。是啊，由方块字组成的诗文笔墨，意境情感，是母语文化的甘泉与佳酿。参加工作这些年，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疏离母语，没有疏离文化，虽然没有多大本领，但一直浸润在汉语文章中，有幸跟学生一些遨游，跟同事一起探讨。我常说自己是深愧国文，略知一二。能在汉语文化圈里行走，是我的福祉，我以自己是一个汉语阅读者和写作者而感到无上荣光。
所以，我对汉语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非常关注。我当然没有能力为汉语作多大贡献，我不过是献出了我的忧思罢了。记得台湾学者白先勇先生说，百年中文，内忧外患。内忧是国人对中文的不作为和误作为，不能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大放异彩，让外来语言有了可乘之机，外患是多元化的今天外语涌入所带来的各种价值观的诱惑。事实上，汉语的命运也是民族的命运，汉语的忧患也是民族的忧患。要为母语的长久未来创造条件，必须要思考两个尴尬之处，解决两个尴尬之处：其一是母语共识的建立有时比道德共识的建立更为艰难。因为道德事件是显著的，具体而微的，道德判断往往是底线判断，容易辨析，而母语使用的问题则较为隐蔽，内藏，不易察觉，具有潜伏性。语言文化阵地的失守显然要比物质经济的落后更难解决。经济的贫穷可以用30年时间改变，但语言文化的失范又要用多少个30年呢？其二，真正懂得汉语文化意义的群体一直都是小众化，主要集中在学者和教师身上，在追名逐利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星星之火难以在短时间内聚成燎原之势。
在我困惑的时候，我读到了国正大哥写给我的一段话，他说：“语言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灿烂文化之囊，需要我们背负。可残酷的现实却无赖的告诉我们，它的潮流更多的是受着物质世界而非精神世界的影响，中国人学外语不过是为了经济技术，外国人学中文不过是为了经济市场，都无多少文化可言。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看似决定性的影响，却只是暂时的。黑格尔说，在每一个有良知的西方人心中，都把爱琴世界看成自己的故乡。因而西方在经历了漫长的中世纪后，重拾起了希腊的理性与科学精神，罗马的法制理念，希伯来的宗教情怀，燃起了近现代文明之光。可见，文化的力量在远方而非眼前。所以，我们民族的智慧存否便在于我们是否能在漫长的岁月中记住我们的文化。”由是我渐渐明白，汉语的现状固然令人忧心，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失去对汉语未来的信心。
幸好我看到了许多满怀赤诚之心的汉语工作者（研究者，传播者，教育者）,几十年如一日地身体力行，把理论学识、积极奔走和有效传扬融合一起，以端正国人的汉语认识观，让汉语的文质之美重新显现，试图立起汉语的尊严。不管是校园里推行传统读本诵读，还是语文刊物的咬文嚼字、打假纠错案例，每一件小事都是实事，功德无量的实事。
我想，等到我们老死的那一天，留给子孙的仍然是那一个个象形文字，用毛笔书写的既圆润又见风骨的碑文。隔着再长再长的时空，白净的宣纸上黑生生的中国字，这仓颉所造、许慎所解、陶潜所躬耕、李白所舒啸、杜甫所哀吟、曹雪芹所编织的龙文，从甲骨文、金文到小篆、隶书再到楷书、行书的墨迹，依然将唤起我们对这片乡土的所有感悟。那里有我们生生世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