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人物系列散文之】守护灯烛的流亡者——读章太炎先生



鲁迅先生在他的文集中一共提到三位老师,一是三味书屋里的寿镜吾先生,二是仙台医学院的藤野先生,这第三位,就是令人高山仰止的章太炎先生。如果说寿先生是严厉的儒者,藤野是慈爱的长者,那么太炎先生想来就是令学生敬重的经师与人师。临终前的鲁迅在《因太炎先生想起的二三事》中对恩师有极高的评价,说他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在晚清和民国时代,先生太神秘了,后辈学人的许多有趣的记述使之成为一个谜,引得我们这些后生们想探个究竟。
都说相识的第一印象极为重要,这种先入为主的感觉可能影响到你对一个人的最终评判。初看太炎先生相貌,并无好感,亦不敢恭维。人有千形百态,有的风光霁月,光鲜亮眼,仪表堂堂,有不凡的气度,比如胡适,林语堂,梁实秋,有的朴实简淡,儒雅谦和,别有一种布衣神采,如蔡元培先生,冯友兰就说他是“蔼然仁者,慈祥诚恳的气象,受到了一次春风化雨之教”,还有的则蓬头垢面,青衫潦倒,太炎先生大约是此类,既不是风流佳公子,也不是倜傥美少年,他的样子,首如飞蓬,衣衫不整,不认识的还以为是流浪汉,让人联想到周星驰电影里有些搞笑的乞丐扮相。流亡东京时“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衣物灰蒙蒙的,总以为能拍掉一层土,窘迫的背后,也是对生计无所谓的懒散心态吧。1913年先生大婚那天,脚下一双皮鞋左右颠倒,大出洋相,毕竟是婚姻大事,先生也太不把仪表当回事了。
然而,我们就此说他斯文扫地,未免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失之浅陋了。你看嵇康其人如何?身长七尺八寸,从不装饰仪表,“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仍掩盖不住真名士的风度,山涛更是赞他“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油头粉面者未必务实,外表不堪者未必猥琐。何况,民国时期学人大多博览通识,又勤思苦研,在各种环境、思潮中互相碰撞,多年沉淀,吞吐转化,其内外生命的塑造是一个曲折而斑斓的过程。于是,读文也好,读人也罢,必得卸下那些浮泛的形式和琐碎的表面,深入其里,观照其文化人的特质和精神生命的磁场。太炎先生让我觉得太像魏晋士人了,好出狂语,自谓之“精神病”,他骂袁世凯为“狗屁皇帝”、“猫腻总统”,大有扫荡人间丑恶、骂尽龌龊之人的架势。这跟祢衡的个性极为相似。“衡乃着布单衣、疏巾,手持三尺棁杖,坐大营门,以杖捶地大骂”,诞傲的祢正平骂曹操的时候根本不把王侯将相当回事,还要以裸衣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反衬文武大臣的污秽之体。这些名士的行为,如果套用一句时髦话,叫做“不疯魔不成活”,这种疯、这种魔,如果拿孔融的话来说,就是“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我想,任何一个时代,可能都需要读书人的狂狷个性和凛然傲骨,需要血性和良知,需要有批判者与社会浊流奋力抗争的姿态。比先生晚出的后辈学人傅斯年,也是敢鸣敢放的大炮。1938年,傅斯年担任国民参政员,两次上书弹劾行政院长孔祥熙,对孔祥熙贪污劣迹详加陈述,在国民参政大会上把孔轰下台。孔的继任者宋子文也难逃此数,两任行政院长被一个人骂下来,火力之猛,令人叹为观止。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不在乎流言蜚语,这种文人的本色和真实,实在让人喜欢不已,着迷不已。

他到底是读书人,除了学识明辨,还要传道授业。东京的国学讲习所还只是小众化的课堂,规模不大,先生选几门处于古文化核心位置的课程向弟子们倾囊相授。他事先在《民报》上登一则招生广告,来者不拒,并无限制,随到随听,先生没有带讲稿、书籍等资料的习惯,也不用任何教辅设备。弟子们正对着老师列席而坐,先生席地而坐,前置一张小几,一块黑板,这种素讲的方式最有浑然之美、纯粹之质了,不借助外力的成就,也不受技术的干扰,最简单也最有效地向听众发声,抵达对方的意识区间和思维深处。这些弟子中,有中国留学生,有日本人,有革命党,有改良者,有洋务派,这些人,身份、家世、经历、价值观不尽相同,也并非都是做研经治史的学者,他们跟着太炎先生走近先秦诸子,汉唐诗赋,明清理学,纵论文字渊源,文学史乘,中华医学,跋山涉水,经春历夏,登堂入室,忽有灵光闪过,慧眼洞开,别有所见,自成一格。先生用文字作音符,向世人演奏音律,手指拨弄之间已经落雁惊风、山高水远了。先生多用独白,长段长段的朗诵,大块大块的引述,见微知著的分析,透彻精妙的阐释,渐入佳境时仿佛旁若无人,尽管眉飞色舞,手足畅快,笑骂自如,下面毫无杂声,跟着老师在各种情境中进出跳跃。周作人描述先生是“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上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哈哈,这不是活佛济公的扮相吗?
他会给自己得意的弟子开小灶,精读精讲,和学生对话和聊天也比较多。二三十年代里,章门弟子遍布各大高校和学术前沿,直掌北大国文系,足见影响之深。晚年盘点自己的得意门生时候认为:“弟子成就者,蕲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者,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我私下里以为,黄侃是颜回,希祖是子路,玄同是子贡。黄侃的学问深得老师精髓,既好学又有悟性,且为人率性,立场坚定,与乃师如出一辙,要知道,黄侃可是手持木棒打烂过高等学堂的虎头牌的;希祖年龄最长,是忠厚之人;玄同鼓吹白话和拼音文字,学术上和老师的观点颇有出入,但他每次见老师都谨执弟子礼,后来九一八事变爆发,华北告紧,玄同把家眷移往南方,自己要守在故都北平,在给好友的信中说自己:“既无执干戈以卫社稷之能力”、“可耻极矣”。热河沦陷后他又常以泪洗面,有约三个月光景谢绝宴饮,这种师承的影响是无处不见的。
在国土沦丧、列强宰割的年月里,是这位穿长衫的老师,把异域和乡土连在一起,把文化和救国连在一起,将聚散和人心连在一起,政府封杀得了《民报》,但封杀不了先生的喉舌,政府可以给先生套上铁链和枷锁,但套不住先生自由驰骋的思想。诚然,这种传统文化的传播,很难说一下子就能重组国人的文化因子,大范围营造研读国故的氛围,改变文化生态与潮流,但毕竟让我们看到,这个古老的民族仍会有那么一群人,热爱知识,尊重文明,潜心学问,追逐理想的旗帜,在传统中聚合力量,演绎思想者的格调。东京是一个攻守兼备的阵地,先生一堂课,四个小时有余,面向来来往往的学生,他发出了一声震动山林的长啸,等待的是回声,哪怕是断断续续的,期盼的是目光,哪怕是稀稀疏疏的,古老的文化终于开始形成磁场,承载的却是中华文化生命在近代史上遭遇的无数跌跌撞撞、爱恨悲欢。
躲开了国内交困的政局,却并不能在心里好受一点。在他乡的这些年,他有一个洗不掉的身份:流亡者。杜甫有诗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们何尝不是一沙鸥,来来 的奔忙,栖息后又飞起,身无所依。这样的身份,有的时候是一种重压,让人一时茫然找不到方向,有的时候是一种砥砺,让你在颠沛中暗暗催生重新振作的心力。想当年,左拉为了控诉法国参谋部陷害德累斯顿的阴谋,放弃了安逸的生活,在监禁和流放中坚持斗争,不遗余力;勇于说真话的索尔仁尼琴在20世纪四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因为揭露斯大林集中营罪恶被驱赶出境,开除苏联公民资格,但他的生命比那个制度活得更长久。这些人永远为历史所铭记。太炎先生满腹经纶学问,对命运的否泰自然看得透,他要运功聚热,掌心化雪。于是,拿起了传统国学这一思想武器,把弘扬国学作为“识汉虏之别”之工具,要使国人“晓得中国的长处”,“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种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这是在异域他乡为故国招魂,为陷入慌乱的迷路者点灯,为汉文化守护灯烛。这一盏传递千年的煤油灯,灯芯细弱,烛火薄暗,在扰攘人海和浮嚣市声中是那样的渺小无助,当急雨惊风吹打来时,太炎先生急切地拥上前,用身躯、用臂膀牢牢护住它,片刻也不曾离弃。是的,哪怕山陵崩,江河绝,只要守灯人代代有,只要灯不灭,探索者的足音会时时响起,前方也不再有阴影存在了。
先生一生踏上的讲堂不计其数,台北和基隆,北大的风雨操场,钱粮胡同,青岛大学,苏州的沧浪亭,这一处处驿站,是灯盏,是灯芯,先生投进去,也化身为烛火。1935年,先生以66岁的年纪再办苏州国学社,这是先生一生讲学的最后一站,对着台下的近五百名听众,先生气定神闲,一点也不觉得累,讲到酣畅处,喝口茶,抽支烟。那时候,大教室外的走廊上都挤满了人,太炎先生强烈的气场,其实正是汉语魔力之所在。

他到底是快意之人、性情之人。民国二年,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先生怒不可遏,穿麻衣,执方杖,一口气跑到新华门前破口大骂袁大头而被软禁在龙泉寺。这龙泉寺乃是北京名刹,古迹众多,每年香客不绝,香火极盛。当我走近它时,看到上千年的古柏和银杏,正昭示着恒久而苍劲的生命伟力。绿瓦红墙,院宇深深,时间的冲荡、人事的沧桑,眼前已不是民国时期的原景原貌。说是软禁,不过限制跟外界的联络,怕惹出事端,也让他冷观静思,少管时事,但不限制读书和研习。
袁世凯不敢怠慢这位名士,不仅每月拨下500元生活费,还给他请了厨子和听差。有肉吃,有酒喝,物质上倒也充足,但心内却不无惶惑和焦虑。那是帝国终结的前夜,那是黎明前的暗流汹涌。外面的情况一天一个样,他又怎能置身事外、充耳不闻呢?他在给宗仰上人的信函中对己身这样慨叹道:“三岁以来,身遭患苦;而京师故人,除学生七、八人外,其余皆俯仰炎凉,无有足音过我者。”也正应了一句古话:有钱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全身远祸,终是寻常路人之心,无须埋怨,不必哀怜,好在,学生没有忘记老师,烛照之恩长留心中,当是时,每日受教的是吴承仕,所能知心者乃钱玄同。待到被幽禁于东城钱粮胡同时,大弟子黄侃已来北大教授文字学,听闻老师入监受苦,遥遥无期,赶忙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找到这所古院,哭着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币,交给看守,好说歹说,终于可以自由出入了。老师靠在墙下,披头散发,脸色憔悴,一听到弟子的脚步声,憨笑起来,马上起身来迎,一把拉住黄侃的手,问长问短,又请他坐下喝酒。黄侃见狱中简陋残破,环堵萧然,虽不妨碍做学问,毕竟一人寂寞,遂决定留到子夜时分才回去。他们论学时而卧谈,时而站立,时而笑意盈盈,时而面色凝重,外面是幽暗的夜色,狱中是昏黄的烛光,回想这样的场景,我敢肯定地说,这是中国教育史上极为动人的一章。
黄侃总是说,恩师爱憎分明,我们虽是师徒,却情同兄弟一般。有一天,袁世凯暗中使人强行驱逐前来陪伴的黄侃,先生大怒,要以绝食相抗。如果真的绝食而死,岂不正中袁世凯下怀?最后是老友马叙伦巧妙解决了这个问题,先生心气舒缓,不再动怒。留得有用之身,他日自有重见光明之时。
袁大头不死心,多次派人试探,了解其动态,并强迫先生写“劝进书”,即悔过书,借此解剖自我,承认过错,从而宽大处理。先生自然不会秉承袁的意图说违心的话。他望着案上灯烛,徐徐铺开宣纸,开始研磨,眼前浮现了好友面容:死于狱中的邹容,被刺的陶成章和宋教仁,他们的鲜血,殷红的,深黑的,洋溢在先生周身,使他压抑得很,乃至难以呼吸。种种死状,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见。先生当然晓得,革命事业,总有断手腕、抛头颅的惨痛代价,死亡,在那个灰暗的时代里,也是一件寻常事。但是每每追忆这些并肩战斗的斗士们,自己实在难掩伤怀之泪。有些话在心内冲荡着,撞击着,必得宣泄出来,奔涌出来方能心安。死者长逝,不能复生,生者尚在,定为励行。他运思脑中,拿起毛笔沾满墨汁,原来是要借题发挥,借书明志。他在信中讥之为“民国之叛徒,清室之罪人”,待写到“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一句,还不过瘾,又在墙壁上连续大书“袁贼小儿”,书罢,把笔一丢,拍掌大笑,直呼“痛快,痛快!”,把信交给听差,且取酒来饮。
屈指算来,先生一生“七被追捕,三入牢狱”,在惊涛骇浪、穷山恶水中行走,这样的人,必定是把脑袋提在手里,做好随时殒命的准备。将近十载春秋,虽然没有把牢底坐穿,却亲眼目送了两代专制者的一命呜呼。有人说先生是贾府里的焦大,我看他更像有棱角的石块。水流过,刀砍过,霜冻过,火烧过,砸过,摔过,就是压不住它的锋芒,磨不平它的尖锐,真乃磊落的顽石一块。

北平是太炎先生的伤心地。他在这里两度幽囚,虽说经过时间的冲洗,伤口愈合,但风雨如晦之时难免生出隐痛,所以当他的门生故友盛情相邀时,他心底有些踌躇。何况,二三十年代的故都已是新文化的重镇,旗手云集,一时风云激荡,彼此在治学路径上多有分歧。大呼“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了”的胡适自不待言,就是弟子钱玄同也对老师多有否定,“是则‘敝老师’的思想,的的确确够得上称为昏乱思想了。我以为他这种思想,其荒谬之程度远过于梁任公之《欧游心影录》。吾侪为世道人心计,不可不辨而辟之也。”
老夫子和新青年之间的温和论战,其实是传统与现代之争的冰山一角。太炎先生的持守己见,并非我们通常讲的食古不化之类。我倒觉得,在追逐时尚的学术风潮里,当胡适热切地高喊“全盘西化”时候,先生倒是冷眼相待,没有跟着头脑发热起来。工业革命以来,科技大进,社会一新,但多次的欧战后,西方的学理基础遭到了怀疑,欧美学者纷纷来华研究中国古典学术,以期找到出路。当现代的光电声色把我们包裹起来的时候,我们可能怀念起煤油灯所营造的朴素的诗意。沈尹默留学期间认同过新文学,但后来又说:“前人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绫罗绸缎,只没有剪制成衣,此时正应该利用他,下一番裁缝工夫,莫只作那裂帛撕扇的快意事。蔑视经验,是我们的愚陋;抹杀前人,是我们的罪过。”这未必是狭隘的民族心理作祟,而是理性思维的一种回归。
争辩乃学术常事,哪怕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挥戈上阵,亦不妨碍彼此的交往和情分,虽然分分合合,但学术的沿袭和精神的追慕总是割舍不断的。你看,周作人刚刚在报刊上宣称先生顽冥,并非吾师,然而宴请依旧,照相依旧,欢好依旧;吴承仕因接受唯物史观而被乃师骂为叛徒,可他还要撰文为先生的贵族文字辩护,强调其民族意识之可贵。先生在京城高校讲课,弟子们和老师一起登台,片刻不离左右,主张白话文的刘半农为他写板书,打破家法的钱玄同当起了临时翻译。就连说“章先生的创造时代似乎已过去了”的胡适,在选举“中国今日的十二个大人物”中,还是将章炳麟列为学者组中的第一人。这不是说他们心口不一,或反复无常,而是看出太炎先生那种笃实而博雅的风流遗响至今不绝。西谚有云: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两者之间从来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毕竟,耳濡目染还在,传道解惑还在,诲人不倦还在,学生见老师,后辈见前辈,仍不失尊师之古礼古风,这何尝不是穿行古今的一盏灯呢?

1934年秋,桂花满树,随意地播散着它那馥郁之气,正是江南好风景呵。苏州迎来了迁居的章太炎先生,先生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站,他要做个宁静的学者。他在北平时就说过,他日 “南徙吴中,与诸子日相磨,若天假吾年,见弟辈大成而死,庶几于心无,于前修无负矣。”
你看他一生横跨政界和学界,从来没有单行过,他和蔡元培发起光复会,与马相伯联合宣言,拍打革命的怒潮狂澜,闯过袁世凯的总统府,骂过不抵抗的张学良将军,赞助过抗日救亡运动,哪一件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对于国民党的求和政策,他讥讽道:“能知耻方能立国,遇难不抵抗即为无能。” 可是,在爱的人也有远走的那一天,再强大的哲人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想想千年古城苏州,确是一个好地方,河道、渡口、船桨,真正的江南风土。这里的米酒太甜太腻,这里的吴声调太酥太软,这里的昆曲和评弹太柔情。走在苏州的街巷中,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朽了,走不动了,不想再远游江湖,所能做的就是教点书,把自己的学术体钵更好地传下去,“不及见河清,唯有惇诲学人,保国学于一线而已。”
锦帆路是先生居所,讲学之余,他喜欢煮茶、品茶、论茶,兴致好的时候会抓一把黏湿的桂花放进杯中。从酒的浓烈到茶的冲淡,先生的人生况味已然一改。孔子曾经赞赏颜回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对于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而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闲散江湖胜于贵胄庙堂,竹篱茅舍胜于高堂华屋,粗茶淡饭胜过锦衣玉食,心性自由胜过万千羁绊?

晶莹的雪瓣飘飘洒洒,点染着如镜的湖面,化为西子湖透凉的寒水。湖上的荷茎荷叶全部凋残、枯萎了,蜷缩在角落里,曲径旁的一排野梅独向人间绽放着素蕊,香风幽幽,携来一股醉人的暖气。
太炎先生西去后,葬在湖畔南屏山下,长眠乡土已有七十余载。我向四周望了望,近旁是张煌言的墓碑吗?远岸那一横是苏堤还是白堤?那一点是张岱的湖心亭还是林和靖的放鹤亭?那亮着微光的是孤山上的沽经精舍吗?“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你想,浩大的西湖所收藏的文化人物中,三分之一是居江湖之远的书生学者,三分之一是慷慨赴难的仁人志士,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民间传说里的凡俗之人。如此说来,先生又怎会孤独呢?我忽然觉得,大地辽阔,大概也只有沉淀千年的西湖水才有资格安放先生的灵柩,只有西湖波才能读懂先生走过的六十七年生命履痕。墓穴与故居相依,终点与起点重合,未尝不是传统文人的最好归宿啊。
他是一个典型的流亡者形象。流亡者总是萍踪浪迹,四海为家,而今,先生放下尘世的牵绊,终于可以整日闲闲地对着三面云山,烟柳画桥了,想心之所想,思心之所思,以盘腿而坐的姿势,守在大千一隅,神游万千世界,化有声为无声,化繁盛为简淡,又是一番境界。那些一起经受洗礼的同道之人,那些浓墨诗词,那些遗音绝响,如飞鸟一般从头顶轻轻掠过,环绕湖岸一圈后,走远了。外面的热与冷,得与失,荣与辱,他早就习惯了,让心沉潜,空灵,空淡,不再有浪花甚至涟漪,真是雪与湖山一色,心与万物一体。
我久久地站在先生的故居前,注视着白皑皑的冰雪世界,我听到簌簌的坠地声,在这个寂寥的冬天,恢宏磅礴的歌舞剧归变于玲珑飘逸的山水诗,不见当年风骨,唯有湖山无恙。常言道,春雪润物,教化无言。故事散场了,蜡烛燃尽了,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而从彼岸传来的召唤,至今余音不绝。想轻问一声,当长夜来临,当灯火阑珊时,我还会见到那些痴情的守灯人吗?
楼主 太平钟义民2016  发布于 2018-07-10 10:51:15 +0800 CST  

楼主:太平钟义民2016

字数:7279

发表时间:2018-07-10 18:51: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16 09:36: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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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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