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风月
一个人在书山题海里跋涉久了，往往只知道前朝旧韵，纸上乾坤，不闻尘曲，不通世情，目光也难免有些呆滞，脑袋也是迷迷顿顿、昏昏胀胀的感受，我会选择在此刻放下笔墨，离案起身，抬头远视或低吟索思，想把历史的旧梦与现实的风土结合一起，试着找寻一种可以统一两者的具体凭借，我的心头开始映现出一泓浩淼的西湖水泽，漾动在我的瞳孔里。作为在中国文化的河边摸索的读书人，我无法绕开这汪湖水，何况那里有我一直渴慕和追念的东西。
一个黄叶飘飞的秋天，我跟着大队的游人一起赶往去西湖的车程，只不过比之于行程满满当当的团队，我的脚步更缓慢一些，我的思绪更沉醉一些。我站在断桥上展望湖景，心叹真是好山水，垂柳如薄烟，云山割不断，水光粼粼，又静如沉璧，暗暗藏有中国文化的磁场与心力。我常担心文化的不均衡，有的是大段空白，有的是过度堆积，两级式分布，而对于西湖可能是过于拥挤的情况了。这里的庙宇太密集，你看佛教名刹灵隐寺、葛岭上的抱朴道院，再加上岳王庙里精忠报国兼济天下的弘大教义，儒释道三家争相来此占领风水宝地，会不会有不兼容、相冲撞呢？西湖的明山秀水回答是让它们相安无事百千年。这里的坟头太厚重太驳杂，埋葬的人物有国学大师章太炎，反清名将张苍水，有革命女侠秋瑾，京剧名角盖叫天。疑问在于这里的氛围究竟属于阳刚还是纤柔？是壮怀高唱还是斯文静默？西湖的传说越来越苍老，脚步也越来越蹒跚，西湖的本色和本真到底在哪里？我渐渐离开人流，离开喧哗之所在，独自前行，一步步走到西冷桥头，在一组题诗中驻足流连。十二组诗句无一例外的歌咏一个女子：苏小小。西湖博大而深邃，名人风物辈出，西湖的水波润溢千载，可是这个玲珑小巧的女子却成为名士墨客集体抒怀的对象，不由得让人深思。透过这清绿的湖水沉淀，我好像看到苏小小那多情、浪漫而抑郁的泪滴。
苏小小是南齐人物，长大后家境已是寒微，后来不得不以卖艺为生，歌舞为业。她是倾城艳女绝代红妆？还是江南名姝南国佳丽？我觉得苏小小都算不上。封建时代里，令女子引以为傲的不是容貌姿色，而是诗书涵养气质品位。你看小小“腹有诗书气自华”，那首《黄金缕》把少女的心事写得清丽而缠绵：“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接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她就像一株在湖岸幽然生出的仙草，在天地日月山川的灵韵中陶冶，等待与她心魂契合的神瑛侍者。
她与阮郁，一个钱塘歌女，一个富庶公子，在最好的时节认识了对方，不谈身外之物，只论琴棋书画，简简单单的相逢，简简单单的相爱，简简单单的相思，又简简单单的相离。相处时没有山盟海誓，轰轰烈烈，分别时没有呼天抢地，凄怆伤神，分别后也没有刻意为之，勉强对方。公子的离去客观上说是父命难为，但从主观上说是男子的不努力用心，也有传统家庭观念的影响，可苏小小没有怨，没有恨，没有怒，她就像这西湖水一样，始终拒绝着万丈狂澜的演绎。在她看来，情缘来了就好好握住，情缘去了也不必过于自责与悲叹。生死相许、拼尽全力的爱恋固然可佩、可敬、可感，但过度地拼斗未尝不是对有限生命的减损，投身爱河当然要一往情深，却能在爱情无果时及时抽身，不作前程的负累，这里有一种东方的通透智慧在里面。千载而下，行吟湖畔，我倒有一种落寞而感伤，真挚而平淡的体会。
要说文学史上奇女子、烈女子多矣，她都算不上，一个懂得文艺的凡俗女子在当时人眼中不足挂齿。你看她人生如朝露昙花，在刚刚绽着花苞、吐着花蕊的时候就枯死了，不像宋代的李清照，尝尽女子的甜蜜与辛酸，温热与炎凉，天上人间，命途多舛，苏小小的芳华生命恬淡如西湖水痕，缥缈如四面云山。你看她太柔媚，纵其一生也找不到惊心动魄的曲折情节，不像文学作品里极力歌颂的那些如刘兰芝朱丽叶一般果决坚毅的女子，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凛然风骨，为自己的幸福或是尊严撞得头破血流甚至殉情，以证其心，以抗其世。小小的角色是小女子，弱柳扶风那种类型，没有城府与韬略，不然也可以像穆桂英、武则天那样以不让须眉的气魄征战四方，统驭天下，赢得女中英杰之美誉。
可是苏小小还是让文豪们钦敬不已，名声似乎不减其它人物。其间魅力何在？我思忖良久，窃以为是在于她身上袒露的山水之美与生命之纯。她不作任何人的附庸，她只作她自己。山水之美浇灌了其内在的自然性灵，而超凡的性灵又进一步帮助她参悟西湖山水的真谛。两相映衬，双向齐辉。当许多远客被凡尘遮蔽，让浊物蒙眼，无法逍遥自在时，她以清水芙蓉的浑然之美启示世人。当有人说世间的情爱是无边的苦海时，她浸入苦海又超拔于海。当人们以高低贵贱来衡量爱情与婚姻的重量时，她却冷眼视之，当有人劝她嫁入大户人家，她以“但求身自由，心干净”予以回绝。要知道，南北朝时期，有了一个好的出身与投靠就意味着有了一切机遇，所以天下寒士多有世路难行之感，当过参军的鲍照不是写过“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这样的愤然之句吗？看轻现实的考量，看淡物质的追求，她在找一个知心人，一个真正能读懂西湖山水的人。我总以为《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是以苏小小为原型的，同样的灵芬秀异，书卷之气，同样的爱情理想，人生悲欢，曹公所要抒写的风露清愁也正是小小的情感写照吧。
有关她的题诗，我最喜欢的还是清代进士曾济的两句：“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湖是西子湖，山是半孤山，风是长夜风，月是当头月，我站在慕才亭前，渐渐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在史书上未曾有文字记载的南齐歌伎，无数雅士们宁信其有而不信其无，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编写了温柔缱绻的故事？原来是为自然生长的美的陶醉和悄然逝去的美的怜爱，借一个女子来表达对清平世界的玄想，对另一种价值观的肯定。就这样，在西湖柳岸，苏小小必定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了，铅华散尽，灯火阑珊处，该是苏小小的浅浅回眸吧。
苏小小死去约六百年后，钱塘江畔又迎来了一位聪慧女子王朝云。名为东陂侍妾，其实就是东陂的第三任夫人。巧的很，她的身份也是歌伎。苏学士追溯在湖畔初见朝云，正是“画船载酒西湖好”的时光吧，“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朝云来到苏子面前答礼，一场笙歌轻舞，一片楼心月，一阵扇影风，传递了怎样的形容与气质呢，让苏子认定她就是自己的意中人。而朝云亦感佩苏子的才情与雅量，情愿侍奉左右，不离不散。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能与知心人相悦相容大概是世间最美妙最有感染力的音符了。
此后，朝云跟着苏轼如海上漂流瓶，一同经历宦海沉浮，潮涨潮退，阴晴圆缺，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走向，只能作一对天涯倦客，度此江海余生。最艰难的一次是贬谪岭南惠州。那是在哲宗绍圣元年，朝云与学士跋涉一千五百余里路，历时四个月方才抵达。在这烟瘴丛生的地方，朝云抛却了长袖舞衫，拾起了宗教武器，陪读学士，专心念佛，参研佛学，求得心灵的自在归所。从钱塘歌女到天女维摩，对朝云来说是一次脱胎换骨，精神修炼。她和苏东坡创建了放生池，乐善好施，清心寡欲以求自然之境。从温柔富贵乡到落拓江湖梦，他们已然大彻大悟，看透人间风月了。
唐宋时名士亲近歌伎豢养歌伎是一种风气，与歌伎情深意笃者也不乏其例。比如白居易用“樱桃樊素嘴，杨柳小蛮腰”来赞美自己最宠的两个女伎，晏几道写给舞女小蘋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更是千古佳句了，但都停留在审美和功利层次。朝云与苏子是价值观的互渗，人格心灵的砥砺。朝云的善解人意自不待言，最珍贵的一点是朝云丰润了苏轼的精神底色，通过她世人得以窥见苏轼的隐秘心光与寂寥心事，窥见苏子的人情味。《东坡笔记》载，苏子退朝时徐行，且问侍从肚中何物，有答曰文章者，也有答曰机械者（才智），唯有朝云说是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引得学士笑赞。晚年的东坡回首前尘，动情地写道：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人的心有时是一座城堡，可在红颜知己那儿却未攻自破，你无须开口，她已读懂你半世的风霜和凄苦的心。苏子未遇朝云时是“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朝云逢苏子则是“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吧。朝云的品性浸透着西湖的风月雅致，朝云的修养又以一种微微波光感染着苏子。朝云往生极乐，苏子写过一些悼亡诗，但更多是把朝云嵌进诗词的字里行间和平仄韵脚里。
她似一朵娇云，伴读先生二十二载寒暑，葬于惠州西湖栖禅寺附近。据说惠州西湖与杭州西湖倒有几分相似，有孤山，苏堤，有平湖秋月，花港观鱼，亦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我想起一句词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仿佛又让人想象朝云的含笑眼眸了，佳人已杳，失去朝云的苏子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五年的落寞时光。我觉得她是微雨中的夜船吹笛，夏日晴午的清凉文竹。如果要用一首词来述其一生，最妥帖的莫过于苏子的《贺新郎》：“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是的，争奇斗艳的繁花摇落入土时候，榴花仍独放枝头，莺愁蝶倦、姬妾流散时候，朝云仍不远千里不辞劳苦地随先生南下惠州，与瘟疫作斗争，与水土作斗争，让她坚持下去的是爱心、仁心和善心。那就姑且抛开人世间的真真假假善善恶恶吧，以惠州西湖为家，做个清世好梦。
今天的西湖依然玲珑剔透，展开自由的胸怀接受雨点般的脚步和杂沓的车马之声。学者名流、英雄俊杰可以再这里找到皈依，隔世情爱也可以再这里传诵，不管你是青衫潦倒还是冠盖楚楚，不管你是五陵年少还是两鬓成霜，西湖同样毫无保留地接纳你，你可以再十里长堤上呼酒买醉，也可以泡一壶龙井，卧听春雨冬雪，而那一朝风月，已幻化为万古长空，那一帆风一蓑雨，早已成为西湖朝朝暮暮的容颜。
徜徉在西湖岸边，我总觉得它恒如日月，长留天地，常常照见疲惫前行的脚步，照见清清爽爽的真身，照见世海沉浮，世道人心。更重要的是，在这块水域的文化漫游中，我懂得在至简中感悟真心与爱意的道理，珍惜每一个人，珍惜每一段情分，背好行囊，期待在下一个路口与西湖风月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