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弹壳

树上的鸟儿啾啾地在枝头上跳来跳去,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间照射下来,映红他苍老的满是皱折的脸。他胡须斑白,坐在躺椅上,头戴破旧的护耳帽,枯瘦的手掌捂住了嘴,正在拼命的咳,喉头中发出哮喘的嘶嘶声。
三三两两的小学生从面前经过,小嘴甜甜,争先恐后地胡乱喊着,爷爷好,爷爷好,他的眉头就舒展了许多,连连说道,好好好,你们乖啊,要好好学习啊,咳,咳咳……
这就是无人不知的宗老头了。
我这阵运气衰的很,吃排骨让碎骨咯了牙,疼得我一周不能吃东西。牙刚好,骑自行车在街上被人撞了!我可是刹了车停在原地了,怎奈那个走路不长眼的蛮汉,风风火火往前窜,和我对了个头碰头。虽然不曾将我撞倒,但在砰的一响之后,太阳穴上的那个大包七八天没有消下去,让我饱受疼痛之苦。好不容易脑包才消,骑着自行车去送点货,正行的得意,冷不丁又有两个壮汉横空出世,将我撞倒。这下惨了,惊叫声中我躲闪不及,凌空摔出,在脊背着地的那一刻,脑海一片空白,但我极其清楚的看到自己高翘在空中的双腿。躺在地上我无法动弹,好一会才挣扎着爬起来。在一阵叫骂声中我看到一个穿警服的壮汉将另一个丢翻在地,并把他的手反拧过去,这才知道是警察抓人呢!眼看着警察揪住那汉子的脖领将他拖走,我站在原地无人问津,连个看客都没有,唉,能怎样呢,只有挣扎着离去。几块膏药在身上整整贴了八天!你说我衰不衰?
不过,也曾听到过一句话,说有的人衰只衰一时,但有的人衰却是衰半世!唉,世事难料,眼前这宗老头不就是么?
一个建筑工人,粉刷组的组长,他眼下这枯瘦的双手那时是多么的健壮,曾经建起过多少高楼大厦。当年工作积极肯干,年年都是先进模范,家中数不清的奖状和证书,多么的荣耀!他曾经有三个儿子,大的和我同岁,一起玩大的伙伴。
一阵微风吹过,空中一点白色的物事飘飘扬扬,正落在他枯槁的脸颊上,气得他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扁 生,也来欺侮我,真是虎落平阳被,咳,被犬欺,咳,咳,咳……
1968年,是个极端动荡的年代,正值武斗的白热化时期。那天,一枚迫击炮弹击中建筑公司宿舍一家住户的后窗台,打断了半块窗台砖,却没有爆炸,滴溜溜落在窗台下的阳沟里。
面对这随时可能爆炸的黑不溜秋的铁家伙,大家吓得不轻,全都远远避开,只叫: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天哪,天哪,这可怎么好。数分钟后,那炮弹方圆百米之内,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无人胆敢路过。
在这紧要的关头,我们的宗师傅就出现了。而他的身材高佻的老婆风风火火地跟在后面跑着,扯嗓子喊着:不要去,不要去,你不想活了!哎呀,你这天杀的死鬼呀……
而宗师傅呢,却豪无怒意,依旧笑嘻嘻的,小心翼翼同时又是轻描淡写的就把那枚哑巴炮弹给抱了起来,嘀咕着:好东西,好东西,好多年不见了老伙计啊,哈哈哈……
在家门口,他老婆哭喊着死活不让他进门:天杀的,你不想让我们活啊,那是凶器啊,给我把他丢得远远的,你这天杀的死鬼,不能带回家来啊!
老宗师傅面色一寒,骂道:你这不懂事的臭婆娘,往哪丢?丢到哪里还不是要害人!我要把它拆了,永绝后患!扯开老婆进了屋,砰地把自己关在里面,再无声息。
第二天,老宗带着众人参观他的战利品。炸药、引信、弹壳、尾翼摆在他的小床上,眉飞色舞地对众人作着讲解,大家才知道他旧时曾经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炮兵。
事情就此过去了。而老宗师傅家里从此就异常的冷清,大家见到他时只点一下头,有时就连点头都免了,再没有人和他插科打诨。只有领导非常严肃地找他谈过几次话,非常认真地递给他一叠信纸,让他把以前那段鲜为人知的不光彩的历史一滴不漏地交代一下。
他的老婆不久就病倒在床,下不了地,异常消瘦,整日自言自语,不知得的什么病。从此,一家五口的生活费用、三个儿子的读书费用,老婆的医药费用就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三个儿子逐渐长成,大儿子已经有了工作,一家人才欢喜了几天,却不料二儿子爬上变压器,被高压电击翻,全身焦黑,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当问及为何要爬变压器时,儿子说道:我是做好事啊,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请我帮他捉上面的那只大蝴蝶,我帮了他,他可高兴呢……但事实上,谁也不知道,也不曾见过什么白胡子老爷爷,因此都认为他是撞了鬼了。
儿子死了,老宗痛哭流涕,喊道:枉我这么疼他,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却原来竟是专来向我讨债的短命鬼!遂将儿子的脸拿锅烟抹黑,再用布条包裹起来,头朝下竖在门后,三天以后才将他草草葬了,说是这样,讨债鬼就羞于见人,以后不会再去投胎,贻害别人。
老婆再也打熬不住了,临死的时候,她泪流满面,捧住丈夫的脸颊,颤声说道:他爹,你个天杀的死鬼,我叫你别将那凶器带回家,你偏不听,家里都是那不祥的物事闹腾的啊!
老婆死后,老宗大病一场,人也衰老很多。一天晚上,听见窃窃私语,拉灯一瞧,只见大儿子捧着那空弹壳,眼睛直勾勾往弹壳里面看。他老大火气,过去抢过弹壳,劈头就是一巴掌:死丫子,疯了你!这也是你拿来玩的?
儿子就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口,仿佛有极大的开心之事。过了一会,他说老爸,我去拉泡屎。出门的时候,还替爹爹拽了拽被子,冰凉的手碰到了老宗的脖子,冷不丁一个激灵,骂道:臭小子,快去快去!
儿子走了,就再没有回来,不知怎么的就去跳了河,死在河里,丢下了日见衰老的老父亲。
这几下变故来得太突然,让人经受不起。两个儿子的死,之前毫无征兆。老宗垮掉了,变得更加的衰老,经常有人看见他端着饭碗发呆,将大把大把的眼泪洒在饭碗里。
家里只剩老宗和小儿子了,本来不宽敞的房子也显得空空荡荡,就像那个小小的空弹壳似的。后来,后来听说,他的三儿子,有一天搭上了一辆上昆明的货车走了,去了哪里无人知道,从此也不见他再回来。据说,他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带钱,只带走了那个空弹壳。
小鸟啾啾地叫着,充满活力地在枝头跳来跳去,阳光真的是很好,和这个坐在躺椅上的行动不便的迟暮老人形成强烈对比。我和老人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说你好你好,嘿嘿地笑着。
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长满皱纹的老脸显得异常激动,缓缓回过头来向后张望——   一个长着苹果脸盘的少年,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唱着走来:
太阳下山明天一样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地开……
是的,太阳下山明天一样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地开。但我们人活一世,什么可以重来?
我转头看了看老宗,这个衰老的迟暮老人望着远去的少年,无声地笑着,泪流满面。

qysr711 于 2004/11/27



楼主 qysr711  发布于 2018-06-25 09:52:27 +0800 CST  

楼主:qysr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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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6-25 17:52:2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26 10:41:1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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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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