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68: 有一种病叫“政治癌症”



雪漠

原武威市教委主任朱喜麟老先生也是我的东客,他派他的女儿参加了婚礼。


请朱喜麟前,我算了算,不见他,有二十二年了。虽然同在一座城市里,但是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我到教委的时候,他已经退居二线了。


朱喜麟曾当过原武威市教委主任,曾是武威教育界天摇地动的人物。我当老师的那时,觉得能够跟朱喜麟结上缘,是很荣幸的事。


那天,我买了适合老人吃的礼品,跟万儒一起去找朱喜麟。


开门的,是一位老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他就是朱喜麟。原来他有心脏病、糖尿病,还有白内障,视力极弱,他的眼疾已经很重了。按他的说法,几十年前,医生就告诉他,他的视神经开始萎缩了。他却一直在看书,也不知道保护,视力就越来越坏了。我却想,幸好他在眼睛没坏时读了很多书,要是有了眼睛不读书的话,眼睛的价值也会大打折扣了。


为我沏水时,朱老手抖得厉害,颤颤的。那杯子显得有些黑,但我还是喝了水,怕老人伤心。
我曾答应过朱喜麟,要送他一套“光明大手印”书系,这次,我特意带了来。他说,他早就失去了阅读能力。不过,我的送书,更多的是向他表达敬意,留个纪念。他看与不看,已不重要了。


再说了,活到七八十岁时,只要是喜欢读书的人,我想说的话,他们也都知道了。这世上,道理都容易明白的,难的是,能够做到。有个故事,这样说,白居易参访鸟巢禅师,问什么是佛法。禅师说,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白居易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两句话三岁孩子都能说得出,还用你来教吗?禅师说,三岁儿童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我送了书,朱老先生很高兴,说也好,叫孙子看看,他爷爷也交了这么好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心疼他了。二十年前,因为爱才,他在当教委主任的时候,制定了很多用人政策,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如今,我也拿出了自己沉甸甸的作品,他感到很欣慰,我没有让他失望。


这次回凉州,以前觉得很多天摇地动的人,都变成老人了;以前曾经叱咤风云者,也销声匿迹了。不管怎么样,人都会老的,都会变成他们那样的老人,不可能雄风再起了。人的一生,很短,闪光的就是那么一段岁月。


朱喜麟爱才,德行好,口碑也好。张万儒的进城,只是因为他发表了几篇论文,没花过一分钱。我进城两次,也没花过一分钱。这是朱喜麟和蒲龙上任后才可能有的好事,所以,那时我也赶上了好时候。一个人的成功,是需要机遇和平台的,但更重要的是你要有真才实学。真正的人才,是埋没不了的,时间能证明一切。


这不,通过写这本书,许多人,许多事,一生的经历,也就明明了了了。虽然只是些片段,但从这些泛起的浪花中,足以看出很多人的人生轨迹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也许太短,看不出脉络,那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就很难说了。


朱喜麟在教委主任的位子上下来后,还当过武威师范的校长。我就问及师范的几位老师,才知道他们大多已经不在了。一茬茬的人,就这样没了。我离开母校,都三十年了。那时节,我的岁数比儿子还小,现在,儿子都结婚了。


朱老谈到了师范老师。那时,师范的老师中,有许多人患了癌症,于是有了一个传言,说那地方不吉祥,容易得癌症。后来,朱老研究了一番说,他们得的,其实是“政治癌症”。他举了一个秦多文的例子。秦多文年轻时是凉州有名的才子,后来,因为跟学生谈恋爱,被判刑。出狱后,学生跟他结了婚。在生活中,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常在街头跟一帮老人下棋以排遣寂寞,平日大多以一个饼子当饭。这样生活多年之后,就得了癌症。还有一些“文革”时在政治上受到迫害的老师,要是遇不到一个好的家庭,情绪不好,长期抑郁,也多有患癌症的。朱老将这种癌症命名为“政治癌症”。


我也深以为然。按当代医学的说法,癌症跟情绪的关系极大。


于是,我就想,我要给所有跟我接触的人一份好心情。当我们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时,我们就给他们一份好心情吧。



心印法师幼年时,她父亲爱女心切,希望她完美,老是打她,后来,她又遭遇了一些恶缘,患了重病。陈亦新谈到心印法师时说,要是她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二十九岁时会得癌症,他疼爱都来不及,还会打她?写本书时,我从心印姐姐那儿得知,她爸爸也得了牙龈癌,刚动过手术。以前,父女俩要是知道自己的未来都会得癌,交往中就可能会有更多的爱。


在严父的教育和自己的努力下,心印学业极好,英语极好。正是在黄金的生命段里,她非常想做事,也有了做事的能力,但健康的恶化,却让她做不了多少事。这确实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每次在禅坛,看到心印那张越来越惨白的脸,许多人都会心疼。


我弟弟的病,或许也跟心情关系极大。他得病之前,曾跟村里的一个恶棍发生过纠纷。他的一位哑巴朋友去帮他,倒叫恶棍揍了一顿,他便有了心结,一直难受。那纠纷起时,弟弟吃了肉。按凉州人传统的说法,人要是吃了肉,再生了气,会得癌症。这说法,不一定科学,但定然有它的道理。弟弟约在几个月后,就发现患了癌症。
听了朱老的话,我就想,当我们不能改变世界时,至少,也该给身边的人一份好心情吧。抑郁的情绪,久而久之,就会影响到身体生理的诸多变化,脉结不通,就容易生病。


朱老谈到了他的妻子。在90年代初,他的妻子得过癌症,我给她治过一次病。不久前,老伴去世了。朱老显得很难受,他说,他以为自己会走到她的前面,没想到,她先走了。我劝道,这样也好,要是你走到她的前面,她会很痛苦的。现在,她该承受的痛苦,由你承担也好。我说,我也希望妻子能死在我前面呢,这样,我就能处理好她的所有后事,不叫她承担一点儿失去亲人的痛苦。我这一说,他点点头。


有时候,我们换一种思维方式,痛苦就没了。但往往是,人们总是按照惯有的习性那样看待人和事,心中的纠结也就不容易解开,如果心变一下,自然就打开了。我不知道,我走后,朱老会不会从丧偶之痛里走出来,毕竟是老人了,对许多事总是念想,总是牵挂,放不下。


我谈了谈我的近况,他还问了一位文友,夸他聪明。这是一位畅销书作家,追求三个月的效应。我跟他不一样的是,我追求的,是死后能留下来的书。但对那些畅销作家,我还是很尊重的,毕竟大家都得吃饭。每次遇到畅销书作家,我也会问询一些畅销的原理,他们都会告诉我,但我每到写作时,就原形毕露了。因为追求不同,我的侧重点就跟一般人不一样。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的笔总是有它自己的习好,它自个儿流啥,我是懒得去管的,我仅仅是个出口而已。


我向朱老谈到我二十年来的事,关于闭关,关于写作。过去跟他交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但现在想来,已过去二十二年了。他感叹道,真快。我说,我只觉得指甲和头发老是疯长,我觉不出时间了。心里很静时,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没办法,我见他时,他还没当公公,我还是个孩子,现在,他的孙子也大了,我也要当公公了。


老人显得很老了,其实只有七十三岁。他不爱运动,所以老得很快。医生劝他动手术,剥了白内障,但他说自己已风烛残年了,懒得做那事。对我送他的书,他说,他会叫孙子读给他听。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也知道,老人其实也不一定需要读书了,有些该知道的道理,他其实也知道了。我书中写的信仰之类,也不是读读就能生起妙用的。人一到老年的时候,许多事,就力不从心了。有信仰的倒好,要是没有信仰,也来不及生起了,因为一生的许多东西,是很难动摇的。细想来,朱老还为我留下了许多念想,他毕竟为我说过话,帮过我,我一直忘不了。这也说明只要你做了好事,别人总是会记得的。


我想,虽然朱喜麟的名字留在了无数的文件中,但多年之后,那些文件就会成废纸了。能叫人记住的,还是他做过的事。人们会在我的书中,知道曾有这样一位老人。


明知老人当不了我的东客,我还是留下了请柬。
我说,您就当个纪念物吧。


我想,在我的东客中,要是没有朱喜麟老先生,这本书就会缺点儿东西。


朱喜麟代表了曾经过去的凉州,他的身上承载了很多优秀的品质。在凉州当官的群体中,像他这样的人,很少。如今,虽然他老了,但是我觉得,他的一生中,最大的贡献便是爱才如金,正因为他的惜才,像张万儒,像我这样的人,才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回家后,我谈了朱老的事。


妻说,你以后,可要多锻炼,不然,老了也会这样。妻的特长是见缝插针地教育我。她还说,有个老人,每天锻炼,一百零四岁了,还能做顺风扯旗。顺风扯旗是一个武术动作,两臂抓了直立的木杆,将身子像展开的旗子那样横在空中,这需要两臂有超人的力量。


妻的特点是习惯于当我的老师,她说我时的语气,像母亲说不听话的幼儿。这是她的特权。自结婚以来,她一直这样,在家里,她是老板,一切都由她来张罗,所以我才有了那么多读书、写作的时间。家,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为此付出了全部的生命,也正因为有了她,在我闭关的多年里,我才能出离专修。也是在她反反复复的教育下,我每天锻炼,至今仍然强壮如牛,豪气不减。这一点,妻是真心为我好。她希望我长寿。
在家里,每次看电视时,一见那些她不喜欢的东西,她就拿来当反面教材教育我,希望我“长大后”不要变成那样。她不知道,我已年过五十了。那些道理,我都懂,但对于妻的特权,我还是默认了。真是奇怪,在妻的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24 15:30:13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631

发表时间:2018-05-24 23:30:1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26 15:20:4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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