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62: 梦想让我放下好多欲望



雪漠


这一次的东客朋友中,有几位来自金昌市。

多年之前,金昌还叫金川。

1992年夏天,我参加了金川的一次沙漠笔会,却备受冷落,没有遇到能点拨我的人。但是,我仍然满怀敬畏和向往地听了一些甘肃作家的演讲,我没想到,几年之后,自己就会远远超过其中的很多人。

参加沙漠笔会的我,还是一个崇拜名人的文学青年。

那时,我渐渐发现,好多名人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了不起,他们不愿花时间读书,不愿花时间升华自己,他们可能很出名,却不一定对社会有真正的贡献。有些名人仅仅是因为商业炒作或到处讲课,才有了所谓的名声。所以,对这类名人,我后来都不关注了。

我只读值得读的作品,不管它的作者有没有名气。

生命太宝贵了,我不愿把它浪费在任何形式的垃圾上面,我只看那些有意义,能让人升华、进步的东西。我也不会被时尚所左右。我只相信那些肉体早已死了,但作品还活着的名人。我觉得,在行为上利众的人才是真正的伟人,比肉体永恒的作品才有真正的价值。相反,一些名人整天忙忙碌碌的,究其本质,却在忙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比如交际应酬赶场子等。他们不叩问生命的意义,只想挤出更多的时间追名逐利。有啥意思?这样的人,不管多出名、多有钱,都只是混混。混上一千万的资产,他们就是千万混混;混上一亿的资产,他们就是亿万混混。因为,他们总是被命运裹挟着,走到哪儿算哪儿,一辈子挣下的一切,只是太阳下的露珠,总会被岁月之风扫得干干净净。如果他们明白了这一点,能在吃饱肚子、体面活着的同时,做些能利益世界的事,他们就不是混混了。如果他们能放下自己的利益,为人类、世界的福祉而做事,他们就是伟人了。

这时,我有个朋友开书店,积压了一批书,让我帮他卖掉。刚好,我已穷得连菜都吃不上了,就想了一些法子,很快把书卖掉了,赚了一些钱。于是,我发现了商机,也知道了如何赚钱。那时候,我可以找到各种借口——比如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起挨饿呢,没钱咋孝敬父母,我可以一边做生意一边写作等等——让自己放下禅修和写作,去做生意,去当老板——我的一位伙伴后来就成了大老板——去过舒坦日子,但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干啥来的,就拒绝了。后来,蒲龙让我开教学用品公司,全市二十多万学生的教学用品都从我这儿批发,我也拒绝了。我知道,有钱很好,可以做很多事,可是,我这辈子不是来当富翁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执着和愚痴,但在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当然,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还是有一点偏激,但我欣赏自己的这种偏激。要是没有这种偏激,肯定没有今天的我。因为我们只要给自己理由,就可能有无数堕落的可能性——虽然,那时我眼中的堕落,可能是今天一些人眼中的成功。

对那时的我来说,只要能吃饱肚子,做我该做的事,就够了,更多的钱,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数字罢了。我不关心自己的生活水平,也不关心自己啥时候出名,更不关心人们啥时候才会理解我,我关心的是,啥时候才能在作品中流出我的真心。

对梦想的执着,让我放下了好多欲望,也放下了好多红尘的负累。我很少感觉到一般人的烦恼和诱惑。生命对我来说,也变得越来越简单了。它只有两条标准:第一,你能战胜自己吗?第二,你能实现生命的价值吗?但是,我没有意识到,那标准和梦想,也变成了桎梏心灵的枷锁,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障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改变现状。从本质上看,当时的我,跟拼命赚钱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我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而已,那执着,仍然给我带来了痛苦和热恼,让我不能控制自己,甚至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



在那时的凉州,人们喝点小酒,抽点小烟,就能很快乐,很逍遥,但我心里,却塞满了沉重。好多人都觉得我傻,好端端地在教委工作,有个听话的儿子,现在,又有那么多的发财机会,为啥不肯接受?咋不懂知足,还闹腾个啥?他们当然可以这样活,这样活也有他们的快乐,但是我不追求这个东西。我期待的,不是一辈子的舒坦和安稳,而是一种高于生命的价值。我觉得,人不能只活这一辈子,也不能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活着,应该有一种高于活着的意义。

那时节的我,不明白只要放下一切,流出真心,就能写出好东西。相反,我用思维桎梏了灵魂的流淌,却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误。写作,本该是一件自由的事,就像一个人真心地说话一样。不该有机心和功利,有功利,就可能写不出真正的好东西了。当然,即使那时我明白这个道理,也破除不了我的执着,因为概念是无法破除对概念的执着的。

不过,有时我偶尔也会忘掉那执着,醒过来,透透气,那时,我就能写出很好的作品,比如《入窍》。

《入窍》写得很快,虽然算不上一气呵成,比起现在,要慢上许多,但写得非常酣畅,也很快乐。

那是《长烟落日处》之后的又一次灵魂喷涌。看过那小说的人,就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比《长烟落日处》时进步许多了,学会了叙述,隐约有了后面小说的感觉。不同的是,那小说偏重于故事,灵魂方面的挖掘相对要少一些,但是,里面的人物全都非常鲜活。

不过,那稿子被《飞天》杂志社否决了,没有发表。我就一直留着,直到前些年,才寄给《中国作家》杂志。后者觉得非常精彩,马上就发了,没做一点改动。

那次写作经历,是智慧光明对我心灵偶然的光顾。我能触摸到它,但认不出它,更留不住它。它不是呼之即来的存在。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痛苦地坐着,写作也时断时续,常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某个月,我每天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但真正写出了东西的时间,却只有三十二个小时,读书也只有四十四个小时。

除了写作状态不佳之外,那段时间的琐事也很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也应该去做的,可每当我计算自己的考勤时,就会感到实实在在的热恼,又有多少生命被荒废了?

我对待时间,就像葛朗台对待金钱,那计算,近乎吝啬了。对我来说,修行、写作、读书之外的事情,都像在浪费生命——尤其在闲聊或应酬时,我就会感到焦虑和痛苦。人们视为享受的一切,都变成了我的负担。

那段日子,真的可以用“熬”来形容,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我读过的很多好小说,很多佛教经典,我风雨不改的修行,我宗教修炼般的写作,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心。我虽然没有完全打破心灵的桎梏,但那彻底自由的时刻,已在不远处等我了。

那时的我,有时也会感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快乐和自由,但是,我并没有真的放下,我只是忘了自己。一旦我想起来,就会再一次被困。那时,我又会失语了,因为那通道又被堵住了。如果没有留下文字,当时的我,真怀疑那是一场梦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梦,包括那些你喜欢的,以及你不喜欢的,而且,当智慧完完全全地融入你的生命之前,你会产生波动,你的心还不能属于自己。这时,你感到的清凉也会变成一场梦的。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17 18:44:53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2706

发表时间:2018-05-18 02:44:5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20 23:41: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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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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