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55: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雪漠


说起张万雄,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也很深,每次想起,都很是心痛。

我虽然不在乎世俗生活,但我还是想认真办陈亦新的婚事。因为我得尊重别人,除了尊重儿子之外,还得尊重人家的女儿和亲戚们。许多时候,我们得随顺世间法,因为这是对世间人的一种尊重。人家养个女儿不容易,谁都想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如果咱想马虎一点、简单一些,是说不过去的。即使我再惜时如金,儿子的婚事,我还是作为自己最重要的事来办。它跟红尘诸事一样,都是我的生命体验。没有体验,便没有我的创作,所以我说,文学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文学。我用我的生命创造着文学,同时,文学也在滋养着我的生命。那文学,就象征着我的世间生活。对于操办儿子的婚事,我仍然以超越的眼光来对待,这同样是我灵魂的一种滋养,这不,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场婚礼,我才有了这本《一个人的西部》。

陈亦新说:我们得请个大东。

在凉州,人的一生有三件大事:一件是出生;一件是结婚;一件是死亡。自己能决定的,只有结婚了。别的两件,你想参与,也没法参与。

既然结婚是大事,便需要一个能统筹全局的人,他能策划,能统筹,心思缜密,能把握全局。婚事的成功顺利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大东。

儿子问,谁当大东?

我说,谁也行,反正我不当。

儿子笑了,他说,你当然不能当。你得请个大东。

我想了想,却没个合适的。凉州的朋友中,有组织能力的,大多当了官。他们大多很忙,我哪能叫他们为我的小事浪费时间。闲些的大多是文人,他们往往是在自家结婚时也能喝得烂醉的主儿,分不清东西南北,让他们当大东,显然不合适。

于是,我对儿子说,大东不急,先请客吧。

不几日,大东自个儿找上门来。



那便是张万雄。他请了古浪法院的常发院长。常院长是个读书人,也是喜欢我作品的凉州人之一。多年前,我见他时,似乎说过他能当法院院长之类的吉言,后来他果真当了。他几乎阅读并收藏了我的所有作品。这次来时,我带了几套“光明大手印”书系,满以为他没有,哪知他已经在凉州的一禾书城买了。

凉州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好朋友,他们买了我的书送朋友,像以前的李文清市长,据说自个儿掏腰包买了五百多本《大漠祭》送朋友。《大漠祭》出版那年,只凉州就销出了五千多本。这种朋友,为我心中的凉州添了光、增了彩,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念想的。他们没人倡导,也没人鼓动,更没人组织,都是自个儿自愿去做的,纯粹是读了书,受其感动,就分享给朋友。在我心中,这是最为温暖的事。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作家,因为自己的作品受到读者的热爱和认可而感动,更因为凉州有了这样一些不功利的朋友,让我对家乡多了一份温馨的回忆。

同张万雄一起来的,还有进山、悟祖几人。在一家茶屋里,他们请我品尝凉州的茶文化。凉州茶屋极多,随处可见,打麻将的,喝酒的,也很多,可见凉州人善于享受生活。以前,老有人说凉州人安分守己,虽不无道理,但再想来,人生来,还有比幸福更重要的事吗?虽也不习惯凉州人对时间的奢侈消费,但也能理解他们。像我这样整天将时间真的当成生命的人,在凉州并不多。对这一点陈亦新说:“活着便是目的。他们也很好的。”

这话当然对。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谁也不要去干涉谁,相互尊重,是最好的。我的这种生活方式,也只属于我这样的人,属于希望像我这样活着的人。有些人愿意延续凉州千年来固有的那种活法,也很好。我不愿像他们那样活,不是说那种活法不好,而是我有更高的追求——主要还是我的活法,能给我自己带来快乐,这是根本。

这次来,我发现,好些人都老了。正是从别人脸上的皱纹里,我才发现了自己的老。很久以来,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老,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然间,看到镜中白发,才发觉时间又过去了几年。很快,我当公公了,随后,我又当了爷爷。这些跟我似乎毫不相干的称谓,居然渐渐地走向了我。只觉得,自己稍微打了一个盹,世事便沧桑如斯了。一恍惚,那老也在自己的相貌上刻了印痕。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老了,还是更年轻了?说不清。在广东的日子里,很多学生就说我越活越年轻了,越活越像老顽童了。不知此话是贬是褒。这些,在我的心中,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眼前的世界,时时在变,人在变,物在变,一切都在飞快地变化着,自己倒越加沉静如水了,难以激起更大的波澜。在我的生命中,觉得自己只走了几步,而后面的路还没有完全铺开,需要更大的生命投入。我现在仍然在体验,仍然在读书、写作,仍然激情澎湃地发着声音。与此同时,我也是闲了心,慢慢品味着生命中的每一个变化,享受着变化中的一切。



万雄问,有没有需要我办的事?

我说,没有。你们来吃席便是了。

虽然我需要大东和东家,但我却不想麻烦朋友。

没想到,万雄说,我知道你需要。你请常发院长当大东,请我当二东。我们为你操办这事。

这当然求之不得。在当初自己的婚礼上,我也是懒得管事的,即使在婚礼那天,我仍然在读书。读书,是我每天的功课,即使再忙,也要读会儿书。其实,我的读书,本身也是一种修行。生活中,我的读书、写作是修行,吃饭、睡觉、和朋友聊天也都是修行。修行贯穿于我的所有生活,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在闭关的二十年里,我极少参加别人的婚礼。这有些对不住同学和朋友,但没治。那时,我要想成为自己,只能逃离人群。我不想让一些俗事占用我的生命。所以,老有同学骂我,但怪的是,骂我的那些同学,也总是以我为豪。

也因为很少参加别人的婚礼,对婚事那一套,我不熟悉。更不知道,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凉州的婚礼有了哪些创新,又有了哪些不一样。在儿子的婚事上,千万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否则,就会成为一大笑谈。我倒无所谓,就怕人家姑娘家那边挂不住脸。因为,在世俗意义上,婚礼代表了一种门面,虽然我不在乎,但是很多人在乎。

万雄了解我这一点,就主动帮我了。他们还主动承担了车辆和司仪等有关事情。

陈亦新说,爸爸交际极少,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朋友。

这倒是。在凉州,最了解我者,就是那些朋友。有了这些朋友,我就不孤单了。

2012年8月20日,常发院长专程从古浪法院赶了来,他订了一间茶屋,召集了第一届大东工作会,定了要请的东家人数、用车、娶亲人、送亲人等事项,并决定在24日举办正式的启东仪式。启东的意思,是东家要开始工作了。东家是专门为东西客服务、操办婚事的人,一般由比较亲近的亲戚和朋友担任。

首先确定了迎客的几位朋友,由他负责迎接不同群体、不同单位的朋友。接着又确定了娶亲人、请客人、车辆等事项。娶亲人是陪同新郎去娶新娘的人;请客人是代表男方家去请西客的人。定下了六辆车,双数,图个吉利。常发不愧是院长,有着极强的统筹计划和组织能力。

常发特地选了一家能炒好土鸡的茶屋。茶屋在凉州最常见,触目可即,大小规模不一,一般的招牌菜便是鸡肉和羊肉。朋友聚会,凉州人首选的便是大盘鸡,量足,实惠。这家的鸡很好,据说用的是土鸡,跟别家的鸡味道不一样。鸡上来后,我按照自己的习惯,偷偷进行了供养、超度。然后,大家边品尝,边赞叹,吃得很欢。

小会之后,我步行回家,去了几家书店。凉州的书店除了一禾书城外,别的都很萧条冷落,也没啥可看的书。到了一禾书城,我的书大多摆在一进门最醒目的地方,除了不见《大漠祭》《猎原》外,《白虎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及“光明大手印”书系都有。



店里还挂了几幅当地书法家的书法,很好,一看标价,一千元。问服务员,有没有人买?她笑笑,说有看的,没买的。我不由得替凉州书法家们感到难过了。他们没有走出去,当然,我说的走出,是《大漠祭》里灵官的走出,是心灵意义上的走出,如果他们在书法艺术之外,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格超越,那么,他们的书法就生辉了,也就值钱了。记得上次,万儒说,要是凉州书法家知道你的字价的话,怕是要气死了。上次,东莞文联主席林岳也说,人家爱的,不是雪漠的字,是雪漠的人,字占一分,人占九分。这当然是林岳主席的看法。其实,我这个人是很无趣的。你想,每天从很早起来,不是修行,便是读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老了。那样子,就如一个千年老僧一般,木讷无趣,长年累月地重复着那些事,唠叨一些别人也许不太爱听的话,怪的是竟然有了那么多的雪粉,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也许,心一变,命就真的变了。

而我最希望的,是朋友们也能改变命运,因此我总想把自己改变命运的法子告诉他们。但能听进去的,也就听进去了;听不进去的,还对我有了意见,从此便疏远了。但不管咋样,时间还是在飞快地流逝着,也由不得我在乎了。

这不,那茶屋里的茶才刚凉,众人的笑声仿佛刚歇,张万雄却不在了,让人很是怅然。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11 21:31:40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449

发表时间:2018-05-12 05:31:4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16 02:03: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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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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