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57: 最苦的日子

雪漠



1991年5月,我进了教委。虽然这是好多乡下老师都很羡慕的工作,但我仍然过得很苦,心情也非常糟糕。

第一,我的工资很低,每个月买书后,我连坐车回家的八毛钱都没有,只能每个周末骑着破自行车回家,每次都要骑上很长时间,想给儿子买点小东西,比如爆米花之类,也没有钱。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不能为了挣钱,就丢掉一辈子的梦想。

第二,当时我只是借调,教委领导不知道我的底细,要是直接调来,怕管不住我。在那时的学校里,我的荒唐,是出名了。来到教委,教委主任蒲龙就安排我下乡采访,写材料。采访很好,因为它让我走遍了凉州大地,开阔了视野和胸怀,但写材料,是让我非常头痛的一件事。

丢掉《长烟落日处》的笔法,探求新的笔法,已是沉重的压力了,典型材料所要求的那种模式化的公文写作,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的进教委,就是为了写材料,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写。

在河西小学时,我不用坐班,也没有多么繁重的工作量,甚至不用备课,那时节,我有大量时间做自己的事。刚进入教委的那段日子里,我失去了大部分的自由时间,连宿舍都没有,在办公室里支了一张单人床,跟一个孤僻古怪的老头子住在一起。不过,那单人床虽然简陋,却是我在城里的第一张床。这代表着,我从农民的儿子,真正地成了城里人。



那时节,每天,我都要工作到很晚,有时还要熬夜,实在没办法像过去那样,花大量时间修行读书,我就在晚上休息时坐禅,时间很短,但还是坚持了下来。每天早上,我仍然三点起床写作,但心里流不出任何东西,只能焦虑地坐在那里,只好转入禅修。那种从黑夜等到天亮的感觉,真的不好受,我于是理解了那些整宿睡不着觉的人。

但最痛苦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种公文写作。它跟文学创作完全是两种思维。假如我习惯了那种思维,就可能再也写不出好小说了。

教委里,也有人写过小说,但没多久,便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也许是因为典型材料写多了,思维就僵化了。我很害怕自己变成他们那样。幸好,我一直在修行,观修让我的想象力得到了很好的训练,所以我并没有变成自己担心的那样。

刚进教委时,我还有一种愤青的习气,不像现在那样宽厚平和,总觉得那里的人很平庸、很无聊,好多风气我都看不惯,比如拉帮结派、排挤别人、钩心斗角等。

刚开始,我也觉得这样的人生很痛苦,但后来,我才发现,它给了我最为珍贵的生命体验,也给了我很好的创作素材,我也多了一种从体制内观察世界的角度。初到教委时,很寂寞。虽有几个文友,经常谈文学,但整天都谈,人家也就厌烦了。因为是借调,我的工作还很不稳定,在教委,终归比回乡下好,因为在教委,我能走进一个更大的世界,能发现很多乡下老师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我明知生命被无数的俗务虚耗了,明知我做的很多东西都没有意义,也不是我想干的,但我仍然没有放弃。我在焦虑中忍耐着,等待着生命的转机。我知道,命运是非常公平的,你在得到一种东西时,必然要放弃另一种东西。



那时,我生命中唯一的温馨,仍然是家人。

我们那儿的人,长大了就会跟父母分开过,我也跟父母分家了。鲁新云就一个人带着儿子,住在乡下。我在每个周末都回家,回家以后,做点脱麦子、收庄稼之类的农活,周日上午,再骑车回教委。那短短两天的幸福时光,总能洗净我一周的焦虑和烦闷。

刚到教委时,我遇到的另一个困境,仍然是写作。那时节,我只有在一个人静静待着时,才能写作,只要有一点声音,我就写不出东西。到教委后,我没有自己的宿舍,也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最初,我很焦虑,老是写不出东西,写不出东西,我就会更焦虑。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后来,我跟办公室主任申请独立的工作空间,他训斥我说,你咋那么多毛病?为啥不一个人待着就写不出东西?他的话一下点醒了我,我发现自己确实很依赖环境。于是,我开始训练自己。

一来我确实没办法控制环境,二来我觉得,大丈夫立于世,必须无所凭依,不能依赖任何人,也不能依赖任何外物或环境。一旦有所依赖,心灵就不可能自主、独立。

最初,我很不习惯,身边一有人,一有响动,我就会觉得烦躁,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心也受到了牵扯,写作的感觉就中断了。哪怕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教委的材料,也是这样。除非身边的响动消失,身边的人也走开了,我才能感觉到空气的清新,心灵才会舒展,才能写出东西。但有了对治的意识后,就不一样了,每次发现自己变得烦躁不安时,我就会提醒自己,这是毛病,要战胜它。慢慢地,我也就改了过来。久而久之,我就随时随地都能写作了。现在,就算走在喧闹的人群里,我仍然能像独处时那样专注。



后来,教委主任蒲龙把他房间的钥匙给了我,让我能在下班后写作。再后来,一位叫王开奎的退休老干部,把他的房间钥匙给了我,每到晚上,我就在那个安静的小房间里清修。那时的许多宗教体验,如阳光三现、两肾烫煎之类,在这小屋里清修时常常出现。

那时节,《大漠祭》还仅仅是中篇。我始终在写,但始终写不出我需要的东西。尤其在借调到教委,而不是正式调入教委的那段时间里,真正用于写《大漠祭》的时间非常少。某个月里,用在《大漠祭》上的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却用了四十三个小时来写材料,读书也才三十三个小时。

生命在飞快地流逝着。无数个恍惚间,我总是看到,那个名叫无常的魔鬼,正龇了牙对我狞笑。但是,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只能等待转机。在这个过程中,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读书和修行。修行提升了我的人格,读书扩大了我的视野,让我的心不至于太过封闭。



为了练笔,我也写日记,在日记里学习写人,可不管我怎么写,都写不出鲜活的人物,也始终流不出我想要的文字。

现在想来,那不是我对人物不够熟悉,也不是对细节观察得不够,或是生命体验和想象力不够,而是因为那时的我还有功利心,还有机心,还想写出更好的文章。这一点,阻碍了我的灵魂流淌。一旦我打破了这个障碍,我的写作,就会出现突飞猛进的变化。因为我是在农民家庭里长大的,农民的心态和思维,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农民生活的场面和细节,也构成了我的整个童年记忆。更何况,我一直在有意地采访和记录。对农民形象和农民生活,我几乎能信手拈来。只是那时,我还是井底之蛙。视野的局限,限制了我心灵的格局。

那时,我仍被一种执着障碍了心灵,让我不能流淌出自己的真心,但是,这也成了我不断寻觅、不断成长的契机。因为那时我的心还不够大,即使能流出灵魂,也流不出后来的《大漠祭》。从《长烟落日处》和《大漠祭》之间的区别,你就能看出,那七年中我成长了多少。这种成长,是需要寻觅、积累和历炼的。

在这一点上,教委的工作经历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此后的几年间,我走遍了整个凉州。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12 21:48:06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2660

发表时间:2018-05-13 05:48:0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15 10:56: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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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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