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52: 不进城可以,胡子不剃


雪漠


在双城中学时,我赶上了武威教委组织的一次城区选调教师,这是教委主任蒲龙上任后才有的一种政策。此前,从来没听说过老师还能通过考试进城。

需要告诉大家的是,那时节,许多乡下教师都想调进城里。在朱喜麟、蒲龙当主任之前,要进城是需要花钱活动的。到了朱喜麟当主任时,就有了提拔人才进城的先例,我的同学张万儒就是凭着几篇论文进城的。我这次能参加考试,也跟朱喜麟老先生的推荐有关。

我参加了考试。

后来有个传说,说我上课时是穿着拖鞋的,头发长,胡子长,这倒是真的,因为那时我实在没时间管外形了。有这么一个故事:一天,一个同事理了发,很好看。我说,等哪天,我闲了,也理这样一个头型。一个女老师笑道,你也不要理了,先洗洗。另一个女老师又笑道,你也不要洗了,先梳梳。从这个小故事可见,那时的我,真的是头也顾不上梳的。

因为有另一种追求,我很早就破除了对外形的执着。但是,后来,我却渐渐地变了。我的包里,或者衣服口袋里,总会装着一把小梳子,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梳梳头。因为,后来,我走出凉州,见识的人多了,冷不防就会遇到读者,他们随时都会拿出手机、相机猛拍,有时还往网上发。即使我再怎么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为了对得起大众,我也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了,这得益于鲁新云和陈亦新的不断提醒,他们常常这样教训我,要我注意言行举止等。他们的意思是,现在的我,大小也是个“名人”了。虽说也长得并不帅,但是一些雪粉却总认为我酷,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模样酷在哪里,后来,在一所高校讲座时,一个学生偷偷告诉我,雪漠老师,您的大胡子真酷!我才明白,原来自己酷的是胡子呀!

看,我又跑题了。

还是回到进城考试吧。

通过层层考核,我竟然考上了。

在那时,我之所以参加考试,主要是不想叫为我提供讯息的人失望。我觉得,他是一片好心,我应该珍惜。至于能否进城,我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虽然在别人眼里,那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望而不可即,但那诱惑,却诱惑不了我的心。所以,才有了后来惊动整个教育界的“胡子风波”。



对那考试,我没有进行任何打点,也没有找人说话,甚至没有进行任何准备。一般情况下,我这样的人,不可能被评委赏识,更不可能得到调动的机会。但有趣的是,我还是得到了进城的机会。这说明,即使在一个功利的环境里,你也可以有不功利的活法。

那次考试,出来后,我听到一个长得有点异相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杜祥,是教委副主任,管人事,是当时教育界仅次于蒲龙的人物——说,嘿,那家伙,头发乱乱的,穿双拖鞋,课却上得好极了。

呵呵,这就够了,那时节,我看重的,就是才华。其他东西,我可以忽略不计。这有点像我后来的创作,我根本不注意那些文学技巧、文学形式之类,更注重作家自身的人格修炼。我觉得,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在《白虎关》后记中,我专门写到这一点,如果想生出大的作品,那么作家本身必须是大狮子。一只小老鼠,无论怎么努力,撑破肚皮也生不下大狮子来。当我完成“大漠三部曲”之后,才有意识地注重一些文学形式的东西。因为我发现,这个时代不同了,如果你直接拿出黄金来,很多人是读不懂的,根本就不识得那是黄金,所以,我就在黄金的外层上又镀了一层铜,这样就好看多了。所以,后来,我也在文学形式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没有创新,文学就不会有质的超越,就不会有大的出路。

考核通过之后,许多人都来向我祝贺。

别说那时,便是现在,能进城,也是许多乡村教师的梦想。能进城工作,从此就成城里人了,这当然叫人羡慕。所以,在那时,即使你有了城市户口,吃着皇粮,但是你人在乡下,就还是个乡下人。乡下人在发展机会上与城里人不同。那时候,城乡差距非常明显。

我考进城之后,家人也很高兴。记得那时的双城学区,只有我一个人考中了,在当时,也是一大新闻。那时,我被分到城里的共和街小学教书。我就开了介绍信,来城里的教委报到。

到人事科开介绍信时,科长小吕玩笑道:你的胡子咋这么长?不行,你得剃胡子,你要是不剃胡子,我就不给你分配工作。



现在,我知道他也许是随口开的玩笑。但当时的人事科里,还有许多人。所以在那时,我就认真了,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另一种味道。

我说,不进城可以,胡子是不剃的。

吕科长说,真的不剃?那我不开介绍信。

我说,那我就仍然回乡下去。

吕科长见我认真了,就缓和了语气,说,别急,你去跟你的家人商量一下。

我很干脆地说,不用了。我叫他马上给我开回去的介绍信。

在我的坚持下,科长给我开了回双城的介绍信,我就又回到了双城。

那时候我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城里人看乡下人有种高人一等的优势。那种眼神很令我难受,我毅然决定回去。

这事,在当时的武威引起了轩然大波,在武威的历史上,也许是第一次。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事在教委也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有人认为我无视教委的权威,认为我一个小小的乡下老师,竟然这样不识抬举,想将我“发配”到张义山区,叫蒲龙阻止了。

那时的教委主任蒲龙是个好人,他也是我生命中非常关键的人物之一。没有他,我还能不能成为今天的雪漠?还不好说。

不过,我对小吕也没啥意见。我的选择,跟我的性格有关。这样的性格,让我的生命中多了很多波折。但如果没有这种性格,我也就不可能成为雪漠了。

在教委,小吕是我很尊重的科长之一。他当人事科科长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教委干部,就可以在学生分配时为一个人说情。小吕的记忆力惊人,你在他面前提过的名字,他是不会忘记的。那时节,学生分配到哪个乡镇——进城除外——由人事科说了算,为了能让孩子分到好些的地方,一般家长会拿上一条烟、两瓶酒找教委干部,只要不超出名额——一人一个——小吕总是会满足同事,他当然不要那烟酒。那烟酒,就叫说情的干部享受了。

只要一超出名额,小吕就会拒绝。他说,细水长流,细水长流。

在我的印象中,小吕是很能干的人事科长。后来,他不当科长了,一般干部的说情,作用也就不大了。

那时节,因为小吕的存在,我也在乡亲们面前挣足了面子。每年,总能为乡亲办些事。我不爱烟酒,有人就送我书致谢。我曾给一位老乡说过情,他给我送过一套《静静的顿河》,至今,仍是我最心爱的书之一。

那些年,在我的回忆中,是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在儿子的婚事上,我当然也请了小吕,不过,他没有来,但我还是时不时会想到他。要是有个好机缘,他会成为一个好干部的,待在那样一个地方,真的是可惜了。也许,他也将我的请他,当成了一份罚款。其实,我请的,只是一份回忆。那些将我的邀请当成了罚款的人,其实,抹去的,是一份美好的回忆。



关于胡子,我还想多说几句,虽然我说过很多次,但仍然会有人问,我也仍然会回答。索性,就在这里再写一次吧!

后来,我借调进教委之后,因为胡子,仍面临留下或回乡下的选择。工会赵主席找我谈话,说,要想待在教委,就必须剃了胡子。我笑道,教委可以不待,胡子是不剃的。因为上次的“教训”,赵主席就没跟我开小吕那样的玩笑。再后来,教委梁书记又找我谈胡子的事,希望我能剃了胡子,我问,我留了胡子,是不是有人在告状?书记说,那倒没有。我说,那就不剃了。再后来,在某次开会时,田市长见了我,也虎了脸问我,你是机关干部,为啥不剃胡子?我答,就剃,因为它把武威的经济影响得不发达了。他哈哈大笑,说,不剃也好。从此,一见我,他就叫我胡子作家。

那时节,我就是通过坚守胡子,坚守了我的个性和梦想的。在那段时间里,每天,我只要一照镜子,胡子就会提醒我:别被同化!战胜自己!我就能时时提起警觉,没有被红尘卷了去。要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比进城更大的诱惑,要是我为了进城,就剃掉了个性胡子,以后为了一个更大的诱惑,我也会剃掉个性中一些比胡子更重要的东西,要是我时时妥协,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不过,虽然我拒绝了梁书记和赵主席的要求,但他们一直是我尊重的师长。最初借调进城,我就跟着他们写材料。赵主席写了一辈子材料,对教育界非常熟悉,记下了一大串数据。梁书记人也很好,他们都与人为善。他们真的是为我好,他们叫我剃胡子,是希望我能进步,有个一官半职,有个好前程。他们当然不知道,我不需要这些。

虽然我不需要他们想给我的东西,但是我一直感恩他们的这份心,可惜,这次回家,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要是活着,这次一定会是我的东客。在这里,我表示哀悼。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08 18:53:41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317

发表时间:2018-05-09 02:53:4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10 05:15: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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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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