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49:我是人群中的烧山羊



雪漠

我在北安小学教书时,鲁新云已初中毕业了。她的成绩很一般,就没有继续念书。她也没有什么成功啊、永恒啊、事业啊之类的概念,就留在家里,帮父母做些农活。这一点,她很像“大漠三部曲”里的莹儿。她是一个为诗意而活的女人,爱情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信仰。所以,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她就像莹儿一样倔强。她爱了就爱了,不会管值不值得,也不管未来会如何。她只问自己愿不愿意。愿意了,就守一辈子;不愿意,你就算给她金山银山,她也不会待在你身边的。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甚至不管那么多的概念和规矩,她只管爱情本身。所以,我在北安小学教书时,她还是会来看我。每次看我,她都会带上一些馒头。她知道,我虽然学会了做饭,但做饭对我来说,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消耗,她也想尽量帮我节省一些时间。可是,她不能常来。

因为没有订婚,她妈妈其实并不随喜我们来往,怕当地人会说闲话。但她要是太久不来看我,我就会在日记里骂她,发泄一种无法释怀的情绪。为了宣泄这种情绪,我还经常在日记里虚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里,总有一些我生命中不曾出现过的女子。她们代表了我的一种向往。从中,也可以看出我当时的一种心情。

那时候年轻,也需要朋友间的交流和倾诉,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让读书、写作、修行占据我全部的生命,所以心中也就不会想东想西,很专一,不散乱。有时,孤独极了,我就写日记,在日记中自己同自己说话,那时候,记日记成了我最好的练笔,也留下了许多资料。有很多内容,现在看来,也很有趣。虽然我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修行和读书上,但我的日记中,还是能看出那种沁入我灵魂深处的孤独。

真正的孤独,是一种境界。当你到了某种境界时,孤独自然就相伴了。那时候的孤独,多出于无人相知的境界,而后来,我证悟空性之后,便是一种大孤独了,当然也是一种大自在。



其实,在那种闭塞的环境里,我很想找个朋友聊天。我说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是知己,是灵魂上的朋友,但我找不到。世俗中的朋友,我是能远离就远离的,因为实在不想浪费时间。所以,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对朋友的选择就是极为挑剔的。我想,要想让自己趋向伟大和完美,就要向大师看齐。混混堆里,出不来大师。

幸好,鲁新云会时不时地给我送来馍馍之类的吃食,在那段时间里,这是我唯一的温馨和诗意。

那时,我总是期待一种清凉的存在,它会像我虚构的那些女子一样,静静地路过我的生命,带走我灵魂中的孤独。我向往她们,就像向往我灵魂中的母亲,就像琼波浪觉向往奶格玛,就像琼向往雪羽儿。我向往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子,而是一种更高尚的存在,一种出世间的爱。它是没有一点污垢,也没有一点欲望的。它是灵魂中的诗意、依怙和清凉。我也幻想着,假如有这样的女子做伴,人生或许就不会孤独了。

不过,有时的虚构,也跟向往无关。我仅仅是想气气鲁新云。骨子里,我还是童年时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年。

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农民用墨粉画了山口百惠,画得非常美,我就把那幅画要来,挂在房间的墙上,还编了一个初恋的故事,写在日记里,专门气鲁新云。我大量地描写那初恋故事,描写那个女人,写得很是细腻详尽,好像那女人真的在我生命中出现过一样,现在看来,实在很好笑。因为鲁新云是我的初恋,在她之前,我从来没跟别的女人交往过,就连关系很好的异性朋友都没有。但鲁新云不知道这一点,她看了那墨粉画,又不认识山口百惠,就把我编造的故事当真了,还难受了好长时间。

在北安小学时,我的际遇跟在南安中学时很像,虽然也有温暖的时候,比如我常跟几位老师一起做饭,大家最喜欢吃的,就是揪面片。时不时地,老师们还会打平伙,就是大家凑钱买了羊肉,煮了一块儿吃,但是,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依旧用那黑油布蒙了窗户,依旧喜欢熬夜。为了驱走睡魔,我总是喝浓茶,那种牛血一样的浓茯茶我喝了多年。后来,因为睡眠时间很少,有时,无论多浓的茶也驱不走我的瞌睡,我就用冷水洗脸,或是大冬天窗户大开。现在想来,这种方法的效率不一定高。不过,在那时,我其实不追求效率了,我只是在跟自己的懒惰——有时其实是极度的疲惫——较劲。



我的灵魂也始终在独行,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追求,有些人看不惯我的勤奋,就老是在背后嘀嘀咕咕,觉得我是烧山羊。这个“烧”字是发烧或烧坏脑子的意思。你还记得《猎原》里的黑羔子吗?对,他就是人们眼中的烧山羊,他读过书,有了思想,就觉得自己的放羊是在造孽,是在跟子孙们抢饭碗,所以他总是拧个眉头,说一些别人听不懂、也不爱听的话。他最大的苦恼,就是不愿混日子,却又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不混日子,如何才能活得像个人。最后,他把自家的羊们一只只捅死,像灵官那样,走向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他会走向哪里?他的未来会怎么样?不知道。每一个走向寻觅的人,其实都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未知。但是,他们至少拥有了一种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我也是人群中的烧山羊,对庸碌生活的拒绝,就是我当时的出走。

不过,我是喜欢交朋友的,尤其喜欢交真诚的朋友,我常去老百姓家里,跟老百姓聊天,收集农村的一些故事,记录老百姓的生活细节。因为我总是用一颗真心跟他们交流,所以总能跟他们打成一片。

过年时,我总是主动提出看守校园,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享受一个人的清净日子。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我知道老百姓们在辞旧迎新。这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家院子里,此时也在放鞭炮吧?

过年前,爹曾来学校找我,希望我能回家过年。他说,你一年就这么一个假期,还是回家住几天,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吧。我知道,爹妈想我了。进城读书之后,我很少回家。但我还是拒绝了。我对爹说:爹爹,我不回去。小孝是给你端茶供水,大孝是光宗耀祖,让你为我骄傲。我要做个大孝之人。你相信我,我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父亲叹了口气,就回去了。可是,望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我的心里,其实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对父母,我有很深的感情,但自从开始追求梦想、开始修炼,我就很少跟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已成了难得的享受。很多人都觉得我六亲不认了。但别人的看法,一向跟我没有关系,我在乎的,仅仅是了脱生死、改变命运,这也是我尽孝的方式。



当然,我所说的大孤独,并不是别人都不理解我的心,而是我无法改变一些人。我明知只要改变观念,他们的命运就能改变,但我没有办法把这种明白塞进他的心里,有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人堕落,看着一些有着大师潜质的人,最终变成混混。这是一种大悲悯,也是一种大无奈。它不是轻慢,不是失落,也不是愤怒。它跟“我”是没有关系的,其中没有任何的我执。当我用智慧观照世界时,觉得别人愚昧也好,睿智也好,都不要紧,我尊重他们的活着,我只在乎自己做的事有没有意义。如果有,我就一直做下去;如果没有,我就会停下来,做我该做的、有意义的事。

所以,证得智慧后,我已走出那种无人相知的孤独了,而有了一种大悲悯。如今再说这些往事,仅仅是想表述一个过程,让你明白一个人是如何从不明白到明白的,中间经历了一种怎样的灵魂挣扎,那种挣扎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痛苦,我是如何超越那痛苦不再执着的。我想通过这三十年来我的变化,来展示这个过程。

我的生命经历会告诉你,遇到困难和阻力时,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因为一切都很短暂,在整个人生的长河中,它太微不足道了,如果把它放进无始无终的时间,它更是渺小如一个水泡,很快就会消失的。你在自省的时候,在感到无助的时候,也要给自己多一点耐性,你要知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生命的真谛就会向你展开它的微笑。我也想告诉你,信仰让你追求的,不是一颗石头心,不是对一切都没有感觉了。

佛陀在远离妻儿、剃度为僧时,心里仍然是有爱的,他之所以一定要离开,只是因为他发现了世界的无常,知道分离是必然的,他想在活着的时候,发现生命的真相。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的亲人,和他所爱的人。所以,他可以忍受很多东西,可以毅然决然地做出一个“六亲不认”的决定。

大信仰者的出离心,是滚烫的,它不是没有温度的。

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看不惯父母,看不惯亲人,看不惯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他们愚昧无知,对他们产生轻慢、厌倦心时,你就必须告诉自己,你修错了,这不是正修。正修是悲智双运的。就是说,你能明察秋毫,但你不会轻视不明白的人,你允许别人拥有他们所认为的圆满和快乐,也不觉得你高他们一等、有干涉他们的权利。最重要的是,在明察秋毫之外,你还有一颗感恩心和慈悲心,你珍惜与他们生命的相遇。

让人变得安详、慈悲、包容的修行,才是正修。

所以,我所说的放下万缘,是放下对万缘的牵挂,而不是叫你放下一切人的情感,变成一块石头。在这个前提下,你也要尽量尽好你的本分,做一个好儿女、好父母、好夫妻,让自己和家庭都趋于和谐,才有意义。

我在北安小学教书的那些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凉州大地,很多人都开始学着做生意。我也省下工资,托人帮着买了上百只“二八八”鸡,带回家里,让爹妈养上,希望他们能从此脱贫致富。哪知,不几月,全叫爹吃了。因为家里每次来人,爹都要杀鸡待客。爹说,养了那么多鸡,来客人不杀鸡,他会不好意思的。爹就是这样的人,心实,很憨,大气。虽然在一些人眼里觉得这样很愚,但正是这份愚,让他活得很坦然、很从容。这一细节,我也写在了《长烟落日处》里。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4-29 22:48:41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727

发表时间:2018-04-30 06:48:4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4 15:20:0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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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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