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巴亚宛




野 火 巴 亚 宛
老 茹







一群人逃进天边的胡杨林。

三面是野水,一面是大沙漠。夏天水大,这里就像是一艘船漂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大沙漠是天地的坟场,黄黄的骨灰堆起高高的坟堆。走多远也走不出大沙漠的死气,进了胡杨林,还是漫天漫地的沙漠黄,人和胡杨也跟着黄了。时间一长,梦里梦外人和胡杨就分不清谁是谁了。胡杨裹着尽是伤口的皮,看着像是死了,树叶像是老了。远看,胡杨像熟透了的果子。红柳堆又圆又大又高,生和死一起住在里面。也许是看得多了,想明白了什么,人就和死人的坟地做了邻居。

那群人打猎,喊歌(没错,是喊歌,他们自己这么说的)。


孩子在荒野成了鬼魂/我看到了他的幽影/他成了尸骨躺在那里/我看到了他的荒坟。


他们以前的地方到处是花园和果园,水渠流的是奶水,树上挂的是蜜糖。那是老爷的地方,老爷的东西。奴仆的心火被压着,冒着熏黑了心情的烟。没有自由蜜糖也是苦的。来到荒野,他们可以自在地喊歌。


人们说这里是戈壁/我看不是戈壁是巴扎/胡杨树像苹果/红柳堆像坟墓。


他们给心安家。住的是简单,吃的也是简单。木头房子的简单能把一天喊不玩的歌一夜跳不完的舞全都装进去。林子很大,湿着的干了的胡杨木很多,就搭起很大很大的房子,要的是大房子里的大歌厅,地上还要垒砌歌台。几百年后,有干部见过像人民公社的礼堂一样大的住房。每家每户都在墙上供着乐器,不会用的就让乐器长在墙上。给心盖的房子用歌舞搭建,住进歌舞中,歌舞是心的家。他们给心做饭。吃进肚子里的饭,是能吃到心里去的简单。林子很大,走不到头,猎物总是有的。煮一锅肉,一两种调料,轻轻的香闻着就重了,淡淡的味嚼着就浓了,奶香一样的轻淡不紧不慢渗到魂里去,小时候吃奶的早就沉到梦里的味道就醒了。一抹嘴,用大把的时间给心喂饭,亲朋好友歌厅里喊歌,要不就是一群一群、一堆一堆的沙包上喊。

世界那头的侗族人说“饭养身,歌养心”,两边什么都不一样,就是饭和歌的重量一样,光吃不唱是半个人,又吃又唱召回那半边。这边的“胡杨人”对歌更看重些,吃肉是为了唱歌,白天不吃肉晚上喊不动歌,晚上不喊歌白天没精神。他们都有毒瘾一样的“歌瘾”,一些初次到他们那里的外地人心里一震。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歌瘾”,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大沙漠的天很沉,压着人;大沙漠的地很重,压着心。心要把人喊出来,人要把心喊出来。花园不自由,荒野可以任性,这就有了“傻郎鬼和黑桑子、黑甲虫”的故事。

消息传开了:在那边的胡杨林里有人,一群一群、一堆一堆的,他们的房子“排孜”(排场)。他们是住木头房子的人。他们是有一万八千个木头房子的人。他们是躲进墙里的人,是木库甫(躲藏人)。

花园里的老爷来了,让年轻人去花园工作。年轻人摇下黑桑子指着黑甲虫说,不会动的留着,先把会跑的吃掉!捉起甲虫就塞进嘴里。老爷一看是“傻郎鬼”,就走了。“鬼”是“家伙”的意思,说“阿鬼”就是“那个家伙”,“野氓鬼”就是厉害的家伙,“傻郎鬼”就是傻家伙。“傻郎鬼”后来又成了“陆离”(滑头,我挑出“光怪陆离”的“陆离”)。大军进攻,他们派出使者说愿意归附。对方在使者面前摆下一盘黑桑子,一盘黑甲虫,试探他们的诚意。使者说,不会动的留着,先把会跑的吃掉!军队放心地开进,结果遭到伏击,只有几个人逃了回去。这几个人到处说,不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是陆离。从此,外边的人就称呼他们陆离,他们带着这顶帽子进了史书。

其实,他们是“野氓鬼”。后来,一个很“野氓”的女陆离做成了一件大事。



仰着脖子喊,喊得风沙直向天去。眼睛一闭,就看见了着火的音乐。魂和音乐像男人女人一样碰撞在一起,人就成了神。吸着带有沙尘的空气,常喝渠里流着的泥沙水,嗓子早就亲近了泥沙,喷出的是沙暴。风洞的黄牙也坐不住了。黑头喊到白头,喊爆了睾丸,睾丸就像吹起来的气球。

喊着,就托住了你的心。魂被撞了,扯撕你的身体揉搓你的魂。喊得天着火,嚎得地着火。你也被点着了,你和他们就一起烧了起来。天地间就剩下一团火。叫着,你的心就飞到天上去了,就成了天人,喊出的是天音。天大地大我最大,大到没有了天地,我就是天地。

女人也喊,声音像刀尖。男人豪放,女人奔放。男人的豪放带着点沉稳,女人的奔放火一样舞动。女人的喊声像尖指甲挠你的心,男人的喊声像只大手抓住你的心。一样的喊叫一样的野性。

“酒神精神”,“醉的激情”。地球那一边、时间那一头的哲人听到这喊声,一定会跟着喊起来,扭起来,半夜三更写起来:每个人心里都卧着一头野兽,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半睡半醒。“文明病”的一个表现,就是野性弱化。有的杀死了心里的野兽,而这喊声喊醒了那头野兽。

也许是因为一种别样的性感,一看到那些女人的高筒黑帽,我身体里人人都有的那种暗火就不老实了,就觉得那高筒黑帽挺拔,拉长了女人的身体,也拉长了一种性感,加上火热的舞姿,有种野性的挺拔的性感。

是女人把野歌送上了殿堂。

有野性浇水施肥,智慧就长出来了,女人的聪慧就开花了。喊歌的人堆里,有个小女孩像荒野歌舞里的精灵,分不清她是音乐还是人。长大后,她与荒野歌舞成婚,在与荒野歌舞的狂欢中怀孕,王宫里生下了木卡姆,就有了木卡姆之母的传奇。很久以后她在天上的魂能看到,她和他们的木卡姆走进了联合国。

她小时候,村里来了一群穿着羊毛衣服的人大喊大叫:音乐是地狱里的声音,是魔鬼的诱惑!禁止歌舞,赶走父女俩。她和阿塔(爸爸)在卡赞库勒大戈壁上安了家。几百年后,这个大戈壁上生出了几个字:月亮人。

老天历来嫉恨天才,也总是玩弄什么平衡。她的心能生下音乐作品,身体却生不下她和国王的孩子。她在难产中死去。国王在绝望的思恋中也走了,成了一段大漠绝恋。

她醉在音乐中,王宫里的纷争没有干扰到她吗?史书上记着,王后对着国王高喊:你娶了一个陆离!
胡杨是沙漠“陆离树”,身体里装满救命的水,那水是苦的,老胡就净化处理,把苦吐出去,就有了“老胡纯净水”。老胡野出野性的智慧,人养的草木千百年下来只有一种家养的娇嫩,变得瞒瞒顸顸的。荒野“陆离人”野火一样随性,野出了一个天才的女人,野出了热瓦甫。要是古人记述热瓦甫,也许会这样写:此种乐器乃荒漠野出。一些中外音乐家和音乐研究家都这么说。“陆离人”还野出了巴亚宛。巴亚宛,荒野。荒野里来,荒野里去,荒野里歌,荒野里舞,荒野里的歌舞就成了“荒野”。那个天才女人把“荒野”请进王宫后,有了木卡姆的姓名后,“陆离人”还是固执地“荒野玩”:巴亚宛。

野火野出世界,野火野出万物。万物有灵,灵自野出。



天边的那条野河连蹦带跳地下山后,一下子就长大了,不那么猴急了,很多时候月亮一样安静,成了荒野里的弯月。

清凉的晚上有清凉的月亮,清凉的月光下有苍狼对月喊歌,喊的是凉凉的悲歌,温热的喉咙喊出来的,声音一出来就凉了。月亮是天上的篝火,是太阳生起的静悄悄的月亮火,那光一发出来就凉了。人的脖子上挂着苍狼的踝骨,孩子的衣领上挂着狼牙和狼舌。人也对月喊歌,有时能把太阳喊起来。卡赞库勒大戈壁上那座老树桩揣着一串绣在大衣领子上的阿拉伯文字:克斯·玛,“人月亮”,也就是“月亮人”,月亮一样伟大的人。

月亮看到过,“孩子在荒野成了鬼魂”,“他成了尸骨躺在那里”。 沙尘天,世界浑浑的,就像野河的泥沙水,但走近了还是能看到:人死了就在野地里搁着,还不知埋葬是什么;生和死挨的这么近,死的力量那么大,死里求生······

巴亚宛的前辈比天还老,在野河里一直流到今天。

一群又一群风一样的人,用马蹄把野河与大地那头的两条河连到了一起。那两条河是牧人放养的家河,叶尼塞河更是被搂在怀里的河,后来成了俄罗斯的一条血脉。河边蓝眼珠的塞人来到了野河边。土拉河那边的回纥人也来到了野河边。回纥人传说,他们的祖先是土拉河边的一棵大树生的。野河边,“野氓鬼”越聚越多,野地里生,野地里长,野地里什么草都有。带着尖顶帽子的塞人,身穿短衣、脚蹬长靴子的匈奴人,穿着紧身窄袖袍子的粟特人······后来,又来了很会打铁的突厥人,爱系腰带的回鹘人,下马就不会走路的蒙古人······各色人种融化在回鹘人中,“维吾尔(联合)”成维吾尔刀郎。

今天的巴尔楚克,沙黄的世界里闪动一双双蓝眼睛。蓝眼睛和蓝眼睛通婚,说是他们的一条祖训。
巴亚宛是野河的欢腾,也是野河的悲凉。野河边的胡杨,有大沙漠的火热和冰凉。刀郎人是会走路的胡杨,有胡杨的沉稳和沉静。有野性垫底,那种沉稳和沉静很结实。胡杨木处女一样紧致,他们用来造出的茶碗盛水不漏。热情和安静生出了荒野里的太阳和月亮,也生出了女人的幸运。

荒野女人享受着“女士优先”的待遇。进门是女士先进,男人成了随从。女人总是参与所有的活动,女人总是在主宾位置上,和百里之外的高地上的白种塔吉克人一样。这在东方是罕见的。在刀郎民间传说里,女人英勇、高大。麦盖提保存的十处古墓中,“女人墓”就有六个。女人不带头巾不遮脸,和男人一样戴皮帽子。客人来了,她们嘻嘻哈哈,而花园那边的女人早早就猫一样躲开了。不问贵贱,不分高低,有客人来一律按来到的先后顺序就坐。他们还像欧美人一样喜欢说“愿意为您效劳”。是蓝眼睛的遗传?还是胡杨树上自然而然长出来的?肯定是与人种和民族性格有关系,与荒野环境和先祖有关联,那种关联与醒和梦一样扯不清又剪不断。

荒野的血流在野河里,流出了一个群体干净的品质。跳进河里扑腾能洗掉“文明病”。胡杨存在身体里的水,是能治好“文化病”的净水。



巴亚宛锁住了时间。“孩子在荒野成了鬼魂”被锁在锁住了时间的荒野。巴亚宛们早就是地汉(维吾尔语,农民),地里的女汉纸和汉子还在喊有狩猎气息的巴亚宛。

几个陆离带着古老的歌舞到现代的法国演出。回来时,他们把钱缝在衣服里,怕丢了。

刀郎和多兰的名称把时间一劈两半。谁也说不清是那年那月那些人起的名。我喜欢古人的多兰和多浪。多兰更接近刀郎人的口语,多浪更贴近巴亚宛。这名称的意思是群,一群一群的。也是地名与河名,一条随着多兰河的狭长的刀郎地带,但多多少少被一种共性遮掩了,“刀郎文化带”就不那么响亮和醒目了。刀郎,带刀的小伙?简单了些,生硬了些,随意了些。把“多兰河”与“刀郎河”摆在一起,好坏立马显现。其实,他们不是刀,是胡杨木。巴亚宛不是欢快的,是悲怆的。老陕的苦音是黄土高坡的风,巴亚宛的苦声是胡杨泪泡出来的。他们能把观众喊哭。公元2005年7月,北京舞蹈学院的一群师生在刀郎苍凉的喊声中流泪,有的哭出声来。

巴亚宛冻住了时间。学者说,刀郎人保留了不少维吾尔人古代的生活习俗,刀郎语有不少古典维吾尔语的成分,保留了一批回纥语的词语,还有塞种、粟特、吐火罗语的影子。“亚克西”从他们嘴里出来是亚合西,达达(父亲)是阿塔。

巴亚宛也有留不住的时间。老人说,刀郎河的水没以前大了,会说刀郎土话的人少了,会弹卡龙琴的人少了。我对一位巴尔楚克刀郎老人说,多兰!多兰!老人用力点头、嗯嗯,我们是多兰!年轻人不知道了!

或许是飞机大炮搞乱了巴亚宛时间。县志里记着,上世纪三十年代,一支苏联军队开进麦盖提,装甲车、大炮、重机枪出现在荒野里的县城,还在一片沼泽地建了机场,军用飞机飞来了。孩子的鬼魂肯定受惊了。

巴亚宛时间会流走吗?人性中的“酒瘾”和“毒瘾”会挽留吧?!


楼主 老茹abc  发布于 2018-05-02 19:08:24 +0800 CST  

楼主:老茹abc

字数:4530

发表时间:2018-05-03 03:08:2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3 20:40: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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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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