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采访完畅半仙，我又去采访据说学过奇门遁甲的未央。未央参加了我儿子的婚礼，也是我的东客。

听说未央学奇门，也搞神秘文化产业，她开了一个“本命年”店。我想帮帮未央。我想，有时候，我的一点善念，改变的，可能是别人的一生。

我一直对奇门遁甲很感兴趣。在二十多岁时，我也学过奇门遁甲，师父是那时住在凉州西街的老梁爷。记得那时，凉州民族街那儿，还有许多平房。当时凉州文化局的王局长带我认识了老梁爷。我就拜他为师，他教我踏罡步斗演奇门。那时节，我对神秘文化兴趣很浓，一边坐禅修内丹，一边看这类书，常常熬夜，乐此不疲。

我有个毛病，学啥总是会迷啥。迷上一个东西时，学起来就很快，比任务式的、功利式的学习要快得多，而且能主动思考、融会贯通。

我学神秘文化时，也是这样。

老梁爷是高人，在凉州知者并不多。他常炼外丹，为人治病，他的特长是治一些皮肤病。《白虎关》中的月儿，就叫老梁爷治过病：

月儿说那人学过奇门遁甲，神奇无比。解放前，凉州城有专门求雨的道人，若是天年大旱，县里也会找道人求雨。求雨前，都要订契约的：求下雨来，县里酬粮五百石；求不下雨来，就架笼火，烧死道人。每次订契约前，道人都要问老梁爷——月儿说他叫老梁爷——老梁爷掐指一算，说某年某月某日有雨，道人就将契约订在那天。若是算出近日无雨，哪怕县里给多少粮，道爷也不敢应承。现在，有些卖烧鸡的，若是剩得多了，也会来找老梁爷，叫他算算，哪个方向吉。一算，朝东，就朝东；朝西，就朝西。一去，多少剩货都能卖完。此外，老梁爷专门炼各种丹药，治愈了好些疑难杂症。别说梅毒，就是更重的病，在老梁爷那儿，都是小菜一碟。



老梁爷有一脸苍老的肉，但无一根胡须。唯一能显示其异的，是他肥大的耳朵——那甚至算不上耳朵，只能算形状像耳朵的一堆肉。

上文中描写的，是我在那时看到的真实情况。那月儿的原型，是一位天马宾馆的服务员，陪客人去外地时，得了性病。老梁爷向我谈了此事。后来，我在兰州认识了另一个人物原型时，老梁爷讲的故事，就一下在我心中醒了过来，跟天马宾馆那服务员，一起组成了月儿这人物。

在老梁爷的指导下，我看了许多关于奇门遁甲的书，也收集了许多奇门遁甲的孤本。在一般人眼中，奇门遁甲很深奥，但弄明了原理之后，也不难入门的。

多年来，我还收集了很多奇门遁甲的版本。我想，要是未央人不错，我就都给了她。

我去了那家小店。

不料，我发现，未央学的奇门遁甲，跟我学过的奇门遁甲明显不一样。未央说奇门有很多流派，她学的是其中一种。

去时，我还带了一本明代的奇门遁甲书，就是想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奇门遁甲。

未央很热情，取出了她学来的资料，这是打印资料，文字内容都很粗浅。我曾在舅舅那儿看到过这类书。未央向我介绍了他们的起卦方法，也是月上起日、日上起时。这方法，我小时候，就在舅舅那儿学过。在广东，有人办这类班时，竟然每人每期收三十六万元人民币，我的朋友中，竟然也有学的。其内容，大多是江湖术数，本身没啥了不起，还容易叫人变得越来越执迷，越来越愚痴，但能让人明白解脱、改造命运的大手印，倒是没听说谁花费巨资去学，这世界，是认假不认真，认骗不认劝的。

我的学生中，也有人花了数以万计的金钱，学到了一些江湖术。后来，我要是发现谁学了道术、法术之类，就要求他把学到的全部拿来，不叫他再用这些东西。因为洗不净他的杯子，智慧的水注入了，他也清净不了。为啥？因为他始终放不下贪欲。



当然，对于一些学生来说，我的那种“没收”，也是一种考验。

你不要看一些事小，有时只是一件小事，就能试出人心。我经常叫一些学生做事，一来是让他们借事调心，能够成长，二来也是想看看他们的品质。在做事的过程中，往往能看清人的本质。

时下还流行一些骗子，骗子的东西容易操作，也容易办班。倒是那些真的好东西，因为需要中国传统哲学垫底，费时较多，有的甚至需要浸淫一生，反倒不是办几天班就能学会的。像四柱命相学之类，深不可测，要是悟性不够，没个十几年是很难窥其堂奥的。

从未央的店里回来后，我有些遗憾，觉得一个青年，花生命研究那种江湖术数，可惜了。我准备了几十本我收藏的很好的佛教书，给了未央，想叫她学些佛教的东西，别将生命花在那些术数中，空耗了一生。又想，也许，我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说不定她学这些，是想吃饭呢？于是，我还想把自己收藏的几十本奇门遁甲书送给未央，并且介绍精通奇门遁甲的高人朋友，叫他教教未央。朋友答应了，但他提了个建议。他想试试未央的心量。

朋友说，你已给了她很多佛书，你也试试她，要求复印一下她的那些抄本，你说你要搞比较研究，看看她对你如何。

没想到，我一提，未央果然拒绝了，说是她师父不叫外传的。朋友于是大笑。他说，我不教她。你给了她一堆黄金，想要她的几个铜板，只是复印一下，她都不愿意，这样的人，你还帮她做啥？

他说，要是一个人不知道感恩，是很可怕的。

我说，你也不能这样说，她人很好的。

朋友说，人好人坏，要看他的行为。有些人，说话很好，但一做事，就露馅了。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她真的很好，很善良。

我说不过朋友，只好替未央遗憾了。




我于是给未央发了短信：你捂住你的杯子吧，你想留住你的那点儿水，却拒绝了大海。

她回短信：要不要我问问我的师父？

我回：不用。他的杯子更小。

朋友说，许多时候，一件小事，就足以改变命运。因为这小事，代表的是他的人生格局。你老是想到利众，当然就成了雪漠。若你老是索取，不想奉献，那你还有今天吗？

他又说，未央最遗憾的，不是错过了我的奇门，而是错过了大手印文化。她便是精通了奇门，也生时不知谁是她，死时不知她是谁。奇门是改变不了命的，要想改变命运，还是得从心性入手。

离开家乡时，我收到了未央的短信。她表达了忏悔的意思，但我已经上了车。这次离开家乡，再来时，不定几年之后了。

我有些为她遗憾了。

叶柏生死前几日，说等看完我的“光明大手印”书系，会向我请教禅修问题的。但几天之后，他就出了车祸死去。他仍然没来得及看完我的书。他的妻子谈到夹在书中的书签时，在电话里哭了。我想，要是叶柏生不是我的同学，是我的学生的话，不知是不是会好一些？

于是，我给未央回了个短信：

心若有执时，便是障道关。
千里求小术，对面失大缘。
岁月匆匆过，红尘迷风光。
他方相见时，白首叹当年。

在凉州，有许多我想帮的人，都因为类似的原因错过了。于是，我感叹之下，写诗一首：

好龙叶公今犹在，可惜卿卿不自知。
月在中天正皎洁，但净凡心莫相疑。

不过，一年后，未央还是又找到了我，她坐着火车找到了岭南，参加了香巴文化论坛。她将那资料复印给我，并完全放下了奇门遁甲。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