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



老家的村子离公社三十华里,离县城四十五华里,不通公路不通铁路,再加上群山阻隔,村民进趟城花一整天的时间也要脚不离地儿,显得极不方便,好在大队有个供销社,专卖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农民家里钱少,基本的需求可以满足,也就不总惦记进城了。
供销社位于村子中央,泥巴砌成的围墙大门南开,门口显著的标志是一棵粗大的柳树,树下是一口水井。进了院子,东西两侧是简陋的库房,北侧是一排五间泥墙瓦顶的房子,除了东侧一间是营业员的生活区之外,其余四间是供销社的营业场所。曲尺形的柜台坐北朝南,里面从西到东依次是食品调料区、农具区、文具区、杂货区和服装布料区。
村小人熟,供销社对于村民来说,有点像自己家一样方便。妇女菜下锅之后发现坛子里没盐了,赶紧招呼孩子去供销社称半斤,买回来吃饭赶趟;社员们在地里把镰刀用坏了,赶紧跑到供销社买个刀头换上,基本不耽误干活。供销社经理姓田,当时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只要说出想买的东西,他便起身去拿。但是大家要忍耐他动作的缓慢,因为田经理走路的时候不像常人一样左右脚交替前行,而是右脚向前迈一步,再把左腿向前拖一下,之后再迈右脚——听大人们说,他是 时候的志愿军战士,因为在战场上被敌人的子弹打伤了左腿,才从部队转业回来,也正因为是伤残军人,农民出身的他才被政府安排当上了供销社的经理。供销社的员工只有田经理一个人,他既是经理又是营业员。平常的日子里,村民们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没有功夫更没有闲钱买东西,每天来供销社的人稀稀拉拉,田经理不紧不慢就把工作完成了,倒也乐得自在。可一到了年节,全村人一年的钱都在这个时节花,一连几天,供销社里挤得水泄不通。这下可惨了:只见田经理依然拖着左腿,却比平时的节奏快很多,在柜台里不停地转来转去,额上满是汗水。实在忙不过来,就把老婆孩子叫来帮忙,虽然跑得少了,却要一边卖货一边不停地向帮忙的人大声报出各种货物的价格,也是一头的汗。
供销社除了卖货,还收购农副产品。鸡鸭鹅蛋是常年收购,到了应季的时候还收蕨菜、橡子、苕条和桔梗。除了蛋类要从鸡鸭鹅的屁股里产出,其他东西都长在山上,要靠人工去采挖。所以一到季节,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总要被父母轰着上山,采山菜挖药材割苕条,然后到供销社去卖。这时候田经理带着家人把战场从柜台转到院子里,他负责约秤付钱,老婆负责分类打捆,儿子负责搬运装车。我们卖货的钱要如数上缴给家长,如果卖得多了,我们就可以获得本子、小刀、橡皮之类的奖励,把刚挣到手里的钱转眼又还给供销社。
供销社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剃头铺。在大厅东侧,建有一个长年烧着旺火的炉子,上面一直烧着一壶开水,炉子旁边摆放着一个带靠背的椅子,东墙上挂着一个设有多个小口袋的布兜,里面插着推子、剪子、刮脸刀等工具,这些构成了剃头的全部家当。剃头匠姓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个头只有五六岁的孩子一样高,却长年穿一身蓝色中山装,头戴灰色鸭舌帽,脚下的黑色皮鞋总是擦得锃亮。他走起路来雄纠纠的,气场十足,说起话来嗓音洪亮,却总是像小女孩一样童声童气的。听大人们说,他的年龄已经有四十多岁,是侏儒症患者,永远也长不高。但现在想来,一般的侏儒症患者要么头特别大,要么腿比较短,而张剃头匠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十分匀称,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小大人儿。条件一般的农家不肯在剃头这件事儿上花钱,条件好的家里买个推子,条件不好的就用做衣服的剪子剪掉长长的头发,所以剃头铺里总是生产队干部加上几个条件好的老人才去享受,所以张剃头匠每天干活的时间少,休闲的时候多。一闲下来,他就踩着小板凳坐到剃头椅子上,像一只麻雀落在一株大树上,然后便和同样闲得蛋疼的田经理开始斗嘴。田经理和张剃头匠斗嘴,是全村的亮丽风景。田经理上过战场,什么事儿都能宠辱不惊;张剃头年轻时学过二人转,擅长说口。常常是张剃头匠操着又尖又亮的嗓子不停地说,田经理耐心地听,接着田经理慢条斯理的说上一两句赶劲的话,然而再是剃头匠一长串的尖声。说到兴起,张剃头匠会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在柜台外的下半部分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说话,还不时地把胖胖的小手抬起来指着田经理。田经理总是把双肘拄在柜台上,俯下身子看着张剃头匠,简直是猫和老鼠的游戏。东北人说话特有的幽默赶劲把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二人却不苟言笑,把幽默进行到底。直到该下班了,二人才各自收摊,心满意足地分头回家吃饭。
多少年来,供销社的功能一直持续着,供销社里也一直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直到改革开放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田经理的儿子小田经理接了他的班。小田经理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和张剃头匠在辈分上也是叔侄关系,二人都不好意思没深没浅地开玩笑,所以供销社的职能却和从前一样,可笑声少了。又过了几年,村子的东西南北出现了多家小卖店,来供销社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再过几年,小田经理带着老爹去了县城做买卖,供销社黄了。
楼主 定海神针1122  发布于 2018-04-03 08:34:40 +0800 CST  

楼主:定海神针1122

字数:1974

发表时间:2018-04-03 16:34:4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03 13:10:56 +0800 CST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