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1980年6月，我考入了武威师范。在武威师范读书的那两年，我正式开始了修行。

那时，师范有个胖胖的书记每次讲话，总说师范是培养干部的学校。进了这学校，等于跳出了农门，捧上了铁饭碗。

在当时，师范是很多孩子的梦想，我们那一班，都是高中毕业后上师范的。后来，它开始招初中毕业生，有许多成绩很好的初中生宁愿放弃上大学而选择上师范，原因当然是为了先有个铁饭碗。虽然凉州流传着“家有三担粮，不当孩子王”的说法，但老师还是凉州最受尊敬的职业之一。后来，我的许多成绩很好的学生都选择了上师范。再后来，连大学生都没工作了，何况中专生，于是，武威师范就死了，它改成了现在的十八中。

当年的武威师范还很吃香，我们那一班的师范同学，后来也成了凉州各个行业的精英。

那时的师范，有个很大的操场，中间是足球场，老是有人踢足球。我们班的宿舍就在足球场下面。宿舍不大，不到二十平方米，但住着七个人，两个同学住小铺，我跟四位同学住大铺，虽然我的床铺宽不过二尺，但我还是在靠墙的那边放了一个小箱子。从武威一中起，它就一直陪着我。箱子不大，长约二尺，宽高约一尺许，里面装的，是我最心爱的书，还有日记啥的。从上师范起，我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一直记到几年之前，后来，我整天安住于空性做事，也就很少写日记了。我的日记中，大多记着一些理想之类的事，现在看来，大多是些口号似的内容，但那时，正是这些内容，每天激励着我自强不息。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我就走到了今天。

后来，我成了作家，写出了很多的书，有了很多读者，有人戏称为雪粉。他们中，有的人就以写读书随笔的形式来记录自己的成长过程，虽然内容多是围绕着我的作品展开，但那也是一种参照和学习。他们就在一边阅读，一边写随笔的过程中慢慢成熟了起来，心灵变得清澈而强大。其中，有的人已经坚持写了多年的随笔，数量达几千篇，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就是在不断的写作中，他们明白了人为啥活着，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也许，只要自强不息，坚持一生，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学者、专家、文化大师。

细心的读者，只要读过我的小说，就会发现，我的小说大多是心灵世界的展示，透过人物的心灵及习气，就能发现他们的命运轨迹，里面有更深层的东西。在那平凡的生活之中，有着难以察觉的生命真相。这一切，都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只要能深潜进入，你定然能发现人性的奥秘。小说里所有的人物，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所以，他们的身上藏着人类的全息。我的生命经历，也许会给更多人带来参照，只要你有颗不甘堕落的心。



在师范，我最大的收获是能读到很多书，每周，我们可以去图书馆借一次书。我一般都借小说，我囫囵吞枣地读了很多名著。至今，好些内容都忘了。但读书的目的，不一定要达到记忆。你通过读书，首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个世界。它跟我看到的世界不一样，那些异质的书，开阔了我的眼界。我知道了很多作家，如雨果、司汤达等等，他们的几乎所有作品（只要国内有译本）我都读了。后来，那时节读过的名著，我就再也懒得去读了，这也许是过早读经典容易导致的毛病。许多经典，其实是应该重读的。少年时的读，和青年时的读、中老年时的读，都会汲取不一样的营养。

那时，我虽然知道托尔斯泰，但我不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种慢吞吞的叙述，倒是高尔基的作品我能读进去。对托尔斯泰的喜爱，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一爱上，就上瘾了，直到今天。上师范时，我只有十七岁，那时我最喜欢的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像五四时期的那些人。我于是疑惑：明明他们比托尔斯泰强，为啥不是世界文豪？直到三十岁后，我才发现，他们跟托尔斯泰有着很远的距离，主要就在于境界和胸怀。托尔斯泰有着别的作家没有的那种大气和悲悯，这与他的宗教素养有关，而中国的作家，缺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说，爱托尔斯泰需要资格。如果你的胸怀和境界达不到的话，你不会爱上他的。我说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是真爱，是灵魂深处的那种爱，近乎一种信仰。只有这样，你才能进入托尔斯泰的灵魂，才能与他产生共振。当我痴迷托尔斯泰的时候，离我文学上的开悟，已经不远了。所以，当你的见地和境界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一遇契机，得道是必然的。之前，你所做的就是，不断地向往并走近它。

我读书，喜欢系统性地读，对于每一个我感兴趣的作家，我都喜欢读完他的所有作品。这样，我就能对他有个全面的了解。在师范的两年里，我差不多将现当代的中国小说名家都看了一遍，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叫我爱得疯狂的当代作家。相较于那些名家，我更喜欢庄子。因为，当你看过庄子之后，会发现没有人能超过他。所以，三十年后的某次访谈中，有人叫我向青年们推荐书，我就推荐了《庄子》和《道德经》，他们说看不懂。我说，看不懂也要看。先登山顶，再窥万象。再后来，我爱上俄罗斯文学之后，对于其他的小说家，即使读他们，学他们，也很难再生起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份敬畏，真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在师范时，除了读书修行之外，我还抓紧练武。我给自己定了任务，每天要举一对三十六斤的哑铃四百次，要踢腿，各种腿法一百次，练易筋经一个小时，等等，身体越来越好时，我就时时和人比武，从没落败过——当然，也没遇到过高手。一般情况下，早饭前和晚饭后都是我的练功时间，其他时间里大多读书——我在课堂上也读书。

我有一种一心多用的功夫，能一边读书，一边将进入耳朵的内容记下。在课堂上，我从来不认真听课，永远都是在看小说。两年里，我练武、读书，后来又拜了松涛寺的吴乃旦为师，学习禅修。所以，那时节，在学校里，我是最“不务正业”的一个。

常有老师发现我偷看小说而突然袭击，但他们的提问，我总能答得很好，往往是他们的问题刚一落下，我马上就将那答案脱口而出。一次，历史老师看我读得正入迷，就叫我起立，问我他刚才说了啥，我当然都能复述。他看了我几眼，只好叫我坐下。当时，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发现了我的这一本事，都感到不可思议。后来，我更是将这本事用到了极致，至今，我仍能一边禅修，一边做事——有时是同时做几件事——没人知道，我在别人看似忙得不可开交中，仍安住于空性，或观修本尊。



最近几年，总有人发现，我说的闭关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有点不可理解。因为我总说自己从来就没有出关。实质上，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闭关出关之类的概念了，我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处在真心中，早打成一片了。所以，当有人问我是不是很忙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身忙心不忙，我只是闲了心做事而已。当你恒常地处在真心状态中时，所做的一切，无不是真心的妙用。

除了这，一心多用还叫我练成了很多节省时间的本事，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比如，我能边跑步边背诗歌，边持咒观想边散步，边看电视边跳跃锻炼……没办法，人生苦短，我只能这样。

很多人觉得，我那么忙，一天要处理那么多事，为啥还能读完那么多书？这是令他们特别惊讶的一件事。其原因，正是我多年前养成的这种节省时间的习惯。节省时间，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虽然我总是在享受生命中的每一个当下，但是在生活的选择上，我还是会抓紧我能抓紧的每一段生命，尽量多做些文化上的事。

有一次聊天，有个学生说了我的一个细节，那细节，我自己早就忘了，他却还记得。他说，那天是我的生日，孩子们集体请我看电影，电影正式开始之前，我挑了一个有灯的角落，坐下，校对书稿，直到电影开始，关了灯，我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那学生说，当代人，可以为了吃饭，等上一两个小时，而我却争分夺秒地工作，连自己生日那天，也是这样。这令他很是感动。他还说，自己于是明白了，我为啥能在这几年内，写出那么多书。我想，他可能不知道，我连结婚的当天，都在看书呢！

其实，现在有很多孩子都很有灵气，你随便打开一本杂志，打开一个博客，就能看到这样的孩子。他们无论是叙述视角，还是文字感觉，都有自己独到的东西，而且，他们有一个先天优势——这个时代为他们提供了海量的信息，他们可以随时看到很多书，看到很多好电影，要是他们愿意学习，想要拥有一种文化底蕴和更高的鉴赏眼光，这个时代就为他们提供了大量的便利。你想，要是童年时的我，生在这个时代，会如何？我会在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找到大量值得背的东西。买不起书时，我可以上网看书，我可以找到无数种方式，让自己不用在找书的过程中，显得那么辛苦——但是，假如没有了那时的辛苦，对书，我还会像今天这样珍惜吗？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看书，经常会包书皮，为的，就是尽量延长书本的寿命。这习惯，都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而且，假如我生在这个时代，还能拒绝很多诱惑，拥有一种相对宁静、向上的心态吗？说不清。

我们那个年代，有我们那个年代的长处，这个年代，也有这个年代的长处，关键是看你选择什么，拒绝什么。我那个年代，也有许多人像当代人一样，追逐金钱利益；这个年代，也有一些人像过去的我那样，热衷于成长和求知——只是，当代的年轻人里，像我过去那样精进修行、磨炼人格者，也许不多了。

信息的发达，给了当代人大量的便利，但是，也让这个时代变得浮躁和肤浅了，深度阅读，渐渐淡出了许多人的生活，因为，他们的工作节奏和工作压力，让他们没有办法再去读那些很有深度、需要细心品味的书了。听我的学生们说，为了保证自己的竞争力，他们在上班、加班之外，还需要不断地学习一些术，以便在社会上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这一席之地，又能保持多久呢？术的学习，能让他们一直走下去吗？真正的成功者，多有文化底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热爱读书，且热衷于深度阅读，他们对人生，有着自己的见解。为生活而读书的人，或是为消遣而读书的人，永远都没有为人生和命运而读书的人那样有成就，其格局和出发点，限制了前者的很多东西。所以，好些有灵气的人，不是被生活磨去了灵气，就是将灵气下降为玩物，随手把玩，最后，随着岁月的更替而消失，留不下任何东西。慨其叹矣。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