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那时的武威一中，虽是当地最好的中学，但现在想来，还是很破的。不过，在那时，跟洪祥中学相比，就觉得很好了。

我们住在足球场北面的一排宿舍里，记得是高低床。进城时，我带了个小木箱，装着我最心爱的书。闲了时，我也会趴在那木箱上写点东西，有时也会抄些我认为很好的文章或诗。在一中，我抄下了雪莱等诗人的诗集，还抄下了《红楼梦》中的几乎所有诗句，至今，我还能背诵一些。这些书，在那时的我眼中，是天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一到手，我就买些蜡烛，晚上不睡觉，直到抄完才会松一口气。那些抄本我还保存着。我也保存着那时写的文章，现在翻开看时，你绝对想不到我会成为作家。在那些文章中，看不出我有一点儿天分，能看到的，只有热情。也许，热情便是最好的天分吧。

在武威一中，我的语文一直很好。老师讲的几乎所有内容我都过耳不忘，但对于数理化，我实在是啃不动，我听不懂老师讲的那些内容。所以，那时候，我偏科很厉害，但有趣的是，在高中，我却选择了理科，没有选文科。当然，那时候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为了前途择业。



记得，我刚考上武威一中时，许多人说，这娃子，有铁饭碗了。但同村没考上的娃儿都撇撇嘴，说，不一定。那时节，因为娃儿多，劳动力少，我家在一些人眼里很穷。有些生活较好的人，总是小看我家。妈老是谈到一件事：一天，她跟社员们在队里干活，看到路上有人骑自行车，妈就说，啥时候，我给娃子也买一辆自行车。村里有个外号白鸽子的男子说，你们要是买上自行车，我要买上飞机了。妈于是老拿这事教育我，说，娃子，争口气，别叫人家小看我们。每天从城里回家，妈都会这样激励我。后来，我有了工作。再后来，我在城里有了两套房子，妈才松了口气。有时，她也会开玩笑说，我儿子有两套楼房了，咋不见他买飞机呀？

写出这些，并非为了攀比，或者卖弄啥，也许在妈心里，自行车和楼房很重要，她想争口气，但在我心里，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自小我就是这样，在这些方面，我从来不争。我真正追求的并非这些，虽然物质方面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激励，但是我更追求形而上的、精神的东西。那时，真正激励我的，是改变命运的念想。每当看到父母牛一样在地里干活，很是艰辛，我心里就想，我一定要改变命运，不能再像父辈们那样活着。我要走出另一条路来。很小的时候，在我的心中便有了这样的志向，所以便看淡了那些物质性的追求，我的心，一直是很富足的。

为了给妈争口气，我学习很下苦功。不过，我在数理化上下了苦功，也还是学不进去，当然主要还是我不爱。有时，我也会在半夜里偷偷爬起来，去路灯下背一些需要背的内容，但没办法，所有文史，我不用背，看一遍就记下了。那理科的内容，我无论如何背，脑中也总是一团糨糊。这也许是基础太差的原因，乡下上初中时，老师的质量也不高，我考一中时，理化只有二十七分，我是凭一篇作文选拔到武威一中的。



因为进入武威一中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步，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所以我至今还能背下那篇作文的内容。当初，那作文被许多学校油印了，发给学生们当范文。但现在想来，也没有多么高明，倒是情绪饱满，很有激情。

写到这里，我还想闲说几句。那时凉州乡下，几乎是没有闲书的。唐诗宋词啥的，根本就看不到。虽然我记忆力很好，但记下的，也就是那些课本，此外就是舅舅教的那些命相学呀、符咒呀、贤孝唱词呀、民歌呀之类。我常想，以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那时要是生在书香门第，也许长大会更受益些。我在上高中时写的那些东西，根本不能跟陈亦新他们在高中时写的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同时，我对民间文化的热爱，也是那些八〇后们所不能比的。虽然，我自小没得到传统文化的滋养，但我在生活中得到的东西，大多是独一个，是书本上得不到的。多年之后，我上鲁迅文学院时，就听到两位南方作家的议论，哼，我们写的，大家都知道；雪漠写的，只有他知道。那口气，有种愤愤不平的味道。可见，西部的生活虽然贫瘠，但给予我的，也够我这辈子用了。

不过，虽然生活给了我们很多独有的营养，但西部的作家走向成功，却远比南方作家艰难。首先是起点，当你将现在南方孩子写的博客跟我当初的作文相比，就会发现，虽然我那时是武威一中作文写得最好的孩子，但两者间的差距还是很明显。从一个非常闭塞、找不到可读之书的所在，走向成功，需要补很多课。后来，当我知道世上还有唐诗宋词元曲那些好东西后，真的有一种惊喜。于是，我制作了许多卡片，装在裤兜里，走路时背诵。我的古诗词课，就是这样补上的。当然，除了文化起点的原因外，西部作家还有许多弱项：一是没有群体作战的习惯，有时甚至还相互拆台，自相残杀；二是不懂一些文坛的潜规则，因为他们的农民父母也不懂这些，他们只有在碰壁多次之后才能学会，而更多的人，一生也不一定懂得那些，我初涉文坛，就因为不懂规则，得罪了很多不该得罪的朋友；三是世界的关注点，多集中在经济发达地区，即使西部作家写出优秀作品，也容易被活埋。所以，我身边虽然有很多作家能写出很优秀的作品，但其影响力就是上不去。西部作家登上文坛，需要比南方作家多花很多倍的气力。当然，要是真的能登上文坛，其作品也定然有独有的分量。

这是闲话了。

上高中时，除了数理化，我用功最多的，是俄语。乡下孩子从来没有涉猎过外语，我们只能下苦功。每天晚上，我跟同学们就到路灯下背俄语单词。

不过，在我多年的经验中，背单词不是一种好方法，因为三十年后，我背下的单词几乎全部忘了，但我背诵的课文却仍然记得，至今，我还能背诵许多俄语课文。师范毕业工作后，我还学了几年俄语。后来，闭关修行时，我就扔下了一切。出关后，一切都忘了。我的大脑像被格式化了似的，过去的许多东西，都完全放下了。这次要不是请东客，那些格式化了的东西，也许就永远消失了。

所以，我也想借这部书，将过去的一些记忆定格下来，留给后人，也许还会给他人带来一些启发和滋养，让他们在对雪漠感兴趣时，能翻阅这些回忆，看看孕育了雪漠的文化和土地，看看雪漠的成长痕迹中透露出的某种规律。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