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我老说人生的本质是记忆，真是这样。影响我一生的那段时光，细想来，不过一点记忆而已。在武威一中上学的时候，我读过的书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红楼梦》，我背下了里面的很多诗词。此外，是雪莱的诗，我还记下了很多古诗文。

当时的武威一中，有一种很好的风气，就是大家互相借书看。所以，我看了很多书，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对我来说，那些小说虽是人们眼里的闲书，却寄托了我的梦想和希望，所以，我是带着一种敬畏心去读的。我会抄下一些当时认为很美的文字，还会分类保存。那时，我常在深夜里到学校的操场上转圈圈，为的，仅仅是给自己一个独立的环境，静静地背书。慢慢地，我就养成了摘抄和背诵的习惯。那习惯，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那段时间非常青涩，也很快乐。我用在读书上的时间很多，占据了我当时的大部分生命。我经常一个人待着，很少关注学习和读书之外的事，就少了很多诱惑和干扰。

那时，我的主要方向，是拒绝外界的干扰，守住自己的心，最大限度地将生命用在学习、成长、升华上面。其他的一切，我都会有意识地拒绝。当时，一些年轻人的价值观非常混乱，没有立场，没有原则，就是因为他们盲目地吸收了很多东西，不懂得分辨，把自己的心给搅乱了，最后，就被时代同化了。




我关注的内容，只有两个：一是如何修炼人格，二是如何成为作家。我会吸收与之有关的营养，拒绝与之无关的一切。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没啥意义，不值得消耗生命。

在我的价值体系中，最值得关注的，就是大师们的思想、灵魂、智慧和感悟。他们人生的沉淀，总能给我提供很多营养。虽然高中时的我还太小，对很多事情还没有很深的体会——比如人生和社会——以至于读一些经典时，我很难产生后来的那种兴趣，也很难深入地思考一些东西，但是，好书仍然滋养了我，比如给了我一种很好的氛围，这种氛围不断在熏染着我，让我远离卑鄙，远离狭隘，远离琐碎，远离懒散，远离和理想相背离的一切。曾经有人问我，如果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度过我的青年时代。我告诉他，会的。因为我珍惜了所有的时间，没有留下多少遗憾，我做出的都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所以，就算再来一次，我仍会那样选择的。

不过，当时看过的书，我大多忘了名字，倒是有一本至今仍记得，那便是《青春之歌》。因为我在读它时，正上早自习，不巧撞在那威严的女校长的枪口上，叫她没收了。这书是我借别人的，我于是心惊肉跳了许久，才终于大着胆子，进了校长室。校长批评了我几句后，把书还给了我。可以看出，高中时候的我，是根本不守规矩的。同时，也能看出我对文学的热爱。那时的高中，相对来说，比较宽松，不像现在这样拼命追求升学率，孩子们很难有时间读闲书，都被那些繁重的功课控制了，所以，在一中时，我读了很多闲书。

还有一件难忘的事，是我们班同学干的坏事。自打武威一中招了农村班学生后，我们得到了很多好评。在深夜的路灯下学俄语的，定然是我们班的，老师们都说农村的孩子真能吃苦，但农村的孩子也有着城里孩子没有的毛病。

记得那时的冬天，总是很冷，西北风呼呼的，那平房老是走风，经常是滴水成冰。房里虽有炉子，也有煤，但最缺引火的烧柴。一天，一位同学发现了烧柴——学校正修新房子，修房子的椽子是用大木头锯的，那些边角料们，就可以引火了。许多同学都去拾那些边角料，往自家床下面塞。后来，边角料没了，有人动了歪心，就砸那椽子。一人一砸，许多人也都砸，于是每个宿舍的床下，都塞满了木柴。这事被学校发现了。那些木柴被弄到院里，总务主任气得发抖，连吼带骂，一位领导却劝道，别骂了，农村孩子嘛。那“农村孩子”，仿佛是个天大的理由，这事就没人再提了。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真不懂事，糟蹋了那么多好木头，但一想那领导说的“农村孩子”，仍感到温暖。但后来，我们这班农村孩子也给学校争了光。




我请的东客中，有些同学已经三十年不见了，同在一座小城，却很少联系。其他同学间是有活动的，他们常常聚会，但我从来不参加。闭关的那些年，别说同学，连家人也找不到我。于是，老有人传言说，陈开红死了，有时，我若出去，碰到同学，他们会大吃一惊：他们不是说你死了吗？由于我经常不参加同学的聚会，也不参与他们婚丧嫁娶之类的事，不理解的人会认为我没人情。三十年间，我几乎没参加过这类事。这次我办事，却来了很多同学捧场，这是很让我欣慰的事。这说明，同学们并没有在乎我当初的“六亲不认”。

记得有一次，一同学劝我参加一下聚会啥的，他说，人跟人活，阎王爷跟鬼活，你不能活成独生人。我笑说，不要紧，现在你们不理解我，以后，你会因为有了我这样一个同学而骄傲，不过那时，你要是说雪漠是你的同学，别人还说是吹牛呢。多年之后，真这样了。我的一些文友说雪漠是他的文友时，别人都说他吹牛。我的一些亲戚说他是雪漠的亲戚时，别人也说他吹牛，亲戚于是大怒：难道我连当他亲戚的资格也没有吗？为了验明正身，有些同学就专门请我到他家，因为他儿子同样不相信雪漠是自己爸爸的同学。这次送请柬时，有人要我当场签名，注明是他的同学，这当然是同学用另一种方式对我表达了认可。



许多时候，我常说，不迎合世界时，世界就会迎合你的。前提是，你必须要有被世界迎合的理由。一开始，我就将那理由，提到了世界的高度，自己一直朝着那个目标走，直到我达到了那个高度，那么世界自然就会望向我。这个过程，我只做好自己就行了，其他的，我不管。因为，我知道，当你真正成为一座高峰的时候，就会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当然，同时代人的瞩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能否令世世代代人瞩目。

在所有的东客中，同学留给我的印象最好。同学没法选择，只能是命运的安排。你想，三十多年里，他们有事时，找不到我。我有事时，一招呼，他们全来了。所以，后来，我很珍惜同学们的情谊。

在我的前半生中，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亲人、同事、文友、道友等等，还有三教九流中的很多朋友，但所有的人群中，我觉得最没有功利心的还是那帮同学。同学真的是好，想起每一个人，我心里都会有一阵阵暖流。虽然在校时，彼此之间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摩擦、小误会，但是都像孩童时玩的过家家，吵吵嘴，打打架而已，都不会留在心里的。能留在心里的，也只有那些温馨的画面。我常说，人生就是一种感觉。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即使再大的事，过后都是一种记忆、一种感觉而已。所以，活着时，好好珍惜身边的人，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