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纪实/[无体温台词]




从小到大,见过很多演员艺人。从死跑龙套,到名气悬浮。
小时家住一院,院后部有一当年算还气派的有两层观众座席的剧院,有一文工团长驻,有一木偶剧团和文艺宣传队曾驻在过。他们生活、练功、排演,直至演出全在里面。有次来了个大人物,中南局书记,叫陶铸,就在这里看木偶戏【三打白骨精】。所以戏里戏外,小起就开了看。
那晚蓝球场黑压压地挤满了自行车,还停了好几台墨绿色嘎斯69,小鬼一律不许靠近后院。平时排练,我们这帮小鬼还可在下面看看,但整出表演看不到。这种木偶戏当时是要派出国演的,国内禁演。不知这两分,为嘛。
一伙顽童,大白天无人看管时,钻后台去看那些一排排挂起的木偶,沿着那一线表情夸张怪异的木偶们走过时,不知什么鬼,竟会有森然寒噤从头到脚穿过,突然一阵发怵害怕,赶紧溜走。
文工团有一专演正面人物的1号演员,党委书记、政委、胡志明、白求恩,非他莫属。他长相周正,额广颊圆,浓眉大眼,表情凛然。台词也雄壮隽永,表演豪迈严谨。但全体小鬼一律见他不爽,他平日也总见这帮鬼不爽。踢球,他会走过来抽起腿朝任意一鬼狠狠踢去。鬼们攀墙爬屋,他一旦发觉,会跟着攀爬上来抓,抓了后训斥,威武一顿。就是说,凡有鬼混的地方,他就不爽,来骂,甚至打。大鬼们好像也不爽他,总见他一人蹓跶。这人其实猥琐,齷龊行径也被一些小鬼碰到,有个2号正面,崩着脸,就仔细听小鬼们说了他的劣迹。
恰恰有位专演反派的1号,我们觉得他爽。他头发卷曲,脸白鼻大,挺胸突肚,步履快捷,也类似宅男,好静,演的净是地富反坏、美帝苏修。尤其演美国佬,找几件衣服几迭几绑肚皮上,再遮好,再把顶高筒帽一戴,就塑造了。见了小鬼们他脸色更柔和,望着笑,笑得也像个小鬼。离开那院子多年后,在大街上偶遇他,他竟还叫出声小偌,咧嘴笑得更像个小鬼。
就是他,差点引发一场群体冲突。某团体要借调他去作文艺顾问,还搞了辆嘎斯吉普专门接送他。上午对方来了使者,蛮傲,这边参谈的也蛮爆,会谈咋地一下变成了扭打。这边人多,把来使抓了,来使便扬言,要调队伍来摆平。好歹这边有老成些的演员出面,挽住来使肩膀言好,来使也演得好,表示了化解,说既是朋友,一切好说。这头要留饭,那头怕麻烦。送的送,走的走了。
岂知下午,对方开了满满一卡车人来,还带着木棒,使者再度扬言,要把上午扭打他的人带走,不然砸了这边场子。这是我顽童期,印象中最最深刻之一幕。那些表演,那些台词,透射人心叵测,顷间翻覆,以后证明是个经典。这场闹剧是怎样结束的,小鬼们被赶开了,都没看到。
父曾带过几期文艺培训班,还有一名留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八字胡的导演,比父大,有名气,老叹级别上不去。有次导演过生日,拉父等去喝酒,桌上他举杯说,为庆祝老子原地踏步十年,干杯!那不是台词。
文艺班里都是帅哥美女,有些被选调来当了专业演员,其中有一对,漂亮斯文,成了夫妻。他们俩经常在剧院后台那架钢琴上,男的弹,女的唱,小鬼们从那里窜过,还论证过他们确实是在练功。后来他们结婚了,才醒过来,原来大鬼们就是这么谈愛情的。男的是父学生,有天晚上,送来一些粮票,说他们俩口吃不完,而我们家人客多,不够。笑着放下,遂转身走了。这是我看到的,没表演,没台词。
念小学时是体训队队员,被几乎成建制拉到演出队跳舞,大型舞蹈,一度天天晚上去排练。脸要像打开的花,肢体要像打开的花,舞姿要像打开的花,整个是一盆盛开的花,又是一朵笑逐颜开的大大的花。有时心情不爽,脸上挂不来笑,个子又高,一傻大个,出场还排第一,感觉沮丧。可是表演队导演就由体训队教练担任,谁呢,大名鼎鼎的黄兴嫡孙。凶啊,哈些腰,他一巴掌拍背上来了,喊着,某某,挺起来!为防止八字脚,还命学生上下学时走马路牙那线窄窄的边石上,一个个摇来晃去。他是用的真心。
后来这个集体舞得了市小校汇演第一名。照了演出照,还记得照片上我那样子,更是大傻子一个。至此明白,每个人都能表演,但表演结果一出来,你表演差的,就不如不表演。后来再没当过演员,连单位上台去合唱个,也羞答答躲了。倒是卡啦有唱唱,非表演,自娱自乐。
搬家。念初中时,有天与父于堂屋中说话,一衣着皂服、干瘦拄杖的戴眼镜老婆婆从外面进来,眼皮都不抬地直往邻家一老先生屋去。座谈完,她又不旁不顾地蹣跚着走了。老先生送她走后,告父说,这是李复宴(音)呢。父听了一惊叹,啊!当年的湘剧大牌啊,我小时看过她的戏呢!
若不在场,真不会信人生有如此翻覆。
相反,某晚,另一正当红湘剧年轻名旦1号来家聚会,即使打扮全用哑色,也让我仿佛看见了伛偻老婆婆当年全盛期的光彩。还好,她们那时都真还能置身戏外,像烟火尘世中人,叫不上戏子。
有年在广州,亲戚间请喝早茶,在一酒店包间,有著名男高音和电视剧女主角夫妇在座。门口乘着服务员推车进出,忽然围上来一堆人,朝里面探头张望,有的还大声在说,就是她嘛。女主刚演了一个在南方反响较大的连续剧,所以比歌唱家更容易被人认出来。
俩夫妇一进包间看都不看我,招呼一轮都打完了,女主才问我,怎么昨晚他的演唱会你没去呢?我方醒过来,忙解释是在等一个电话打完,为不误其他人,只好让车先走了。他们这才明显感到了释然。
我才意识到,我本未将去不去加以重视,但他们眼里,却是我应该关注的一桩大事。我很庆幸她问了,要不问,我哪能意识到这是个错呢,还会埋上误会。加上语言,口气,也像了说台词、表演,让我顿时感到缺了内容似的,还有陌生与隔阂。
以前,和女主一块聊日常时,她就有台词化倾向,说思想斗争很激烈啊,正确的观点啊……家人间,我觉得该提醒她一下,那会造成自己的语言不丰富,也会让别人感到虚拟甚至虚假。但没提,怕打击了人家。
后在深圳,与一已涉足商界的二线女影星对谈饭店转让。她基本职商化了,是某联锁餐饮品牌代言人,但有一种娴静的文艺范,感觉到她的从容淡定与真实朴素,说话显而易见规范化了,但没有台词感,使人坦然与听。
一科班出身的年轻电影演员,演过一度名声鹊起的电视连续剧男主,来家多次,还有叧一名2号男演,都很俊朗,也生活化。许久未见,某早上,偶然在电影厂门口碰上1号,寒暄两句,他随口说去他宿舍坐吧。我是外出办事,一想还早,就答应去呗。不料他一慌,又忙支吾说,我还得去买个东西啊……我马上结束,说那就不去了啊,下回呗。他再忙道,下回吧,下回吧。哪还有下回呢,这不就截了。他说的似乎不是台词,但我们一齐演了,都用了台词。门清。
因老友欲制作少年犯文教片,该厂一在线导演受邀谈本子和执导。晚间,聚餐会等他,电话打去,一会说来不了,一会说还有几桌人在等他。其实外面混的,一听就是台词,门清。他专业啊,用多了,更没人信。那我们就先吃了。刚吃完,他蹬蹬赶来了,说没吃。那给他另开一小桌,点酒水,布菜,再买个单。众人待他餐毕议事,然后那狼呑虎咽样子,吃相不好。如果是我,要么吃了来,要么就不吃了,免得现眼。
在某歌舞剧院呆过一段,印象尤深的,是那几位省一级的女歌唱家,她们离那几位从这里走上明星之路的,就差了那么一二步。却像邻家媳嫂,你会惊讶她们的不起眼和清汤寡水的样子。我从小就知道,很多演员都是很简单很简单的,除了艺功,头脑里几乎不再装有什么。不上台,就跟平常人一样,有的比平常人还平常,街男巷妇,像没半点艺胞。他们台词很少,烟火气很重。
乐队也有这样,就是个琴夫鼓匠,像箍桶敲盆的,干完拉倒,不再想事。小时一朋友,十多岁就开始在歌剧团拉小提琴,天性,享受自己的乐感,刻苦练琴。终以一支娴熟的门德尔松G小调考上音院,后留校,在中南最大交响乐团,后又当首席,又教课,又当了管弦乐系主任。他考上音院之前,有年除夕,我们一帮伙伴照例聚堆守岁,喝大了,他就拉的那考曲,完了有问他何曲,他告是德山大曲(酒名)。平时也是笑那些讲台词的,反感,追求自我精神。
跟着朋友玩,认识两位地方喜剧男星,吃过饭,聊过大天。他们演白话戏出来的,搞笑,不考究台词,灰尘噗噗,酒肉穿肠而已。本不顶真,一遍即过,所有都是朋友,所有都是对头。其实他们用的全是民间戏台词,熏了层烟火而已,听了好玩,听完拉倒。
电视主持人也是演。曾有位女性节目主持人,兼着在广电学校讲课,没事跟不跟人也愛来办公室坐坐,素颜,朴真,说笑,跟着一起吃盒饭。有天化妆了,特漂亮,赞了她,倒像小家碧玉不好意思。一袭素裳来,一步轻盈去,与在深对谈的女星异曲同工。台词空泛,装腔,不讨喜且累,她一聪穎人,明白。
其他的非经典遇见,我不说了。说多也怕别人说我,也不过是在讲台词了。好些人跟你应酬时,那话一套套地来了,听了客气舒服,甚至贴心巴肺。其实你再听他与其他人都是这样张嘴就来,就明白了,台词,根本没有体温。你别往心里去,就行。
有血有肉的话,有时特别愛听,想听,心里望着,盼着。就像诗歌,心神翘首前,人性张目后,那瞬间能一举击中人的刀劈一般的几个字,几行词,就永远放进了自己行囊里。
当山岳间,当江湖上,你走着走着,念着念着,泪忽然就会下来。

楼主 童年积木  发布于 2018-04-28 08:40:40 +0800 CST  

楼主:童年积木

字数:3589

发表时间:2018-04-28 16:40:4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2 19:59:4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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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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