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

杏子牵着我的手,两人一起走到桃桥下,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下。她起初不好意思说话,脸依然红红的,我问她住在哪里,是怎么认识大哥的,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我的反应,慢慢地,她变得轻松起来,话也多起来。我跟她说刚才还真以为大哥是想抢她东西呢,把我吓坏了,杏子红着脸扑哧笑了,说怎么能把大哥想成那样的人,他可是个好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成了坏人,也会剩下大哥一个好人。我由衷感激杏子对大哥的评价,跟她讲起大哥对全家的贡献,讲他在苏溪镇好打不平无人敢惹的威风,讲祖母对他的偏爱,杏子认真安静地听着,脸上不时绽出美丽的笑容。她从小篮子里拿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剥掉壳后,递给我。我早已饿了,接过来就往嘴巴里塞,几口吃完,然后就冲着她乐。杏子用手擦擦我的嘴巴,道,“还有好多呢,等你大哥回来,一起吃,行吗?”接着从篮子里抓了一把东西,伸到我嘴前,手一摊,原来是红红的酸枣,她冲我笑笑,把酸枣塞进了我的衣兜,然后又抓了几把给我。
“好吃!”我说,“街上有卖的,一分钱一小碗,我买过!”
杏子说以后不用花钱买了,要是想吃,她给我攒多多的,给我送去,山里没别的,就这东西最多。我觉得她是我从没见过的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女子,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她问我在家里我最怕谁,我说当然是妈妈,她停顿了会儿,低声又问大哥也最怕妈妈吗,我说当然,大哥也许比我更怕得厉害呢。正说着,大哥满头大汗跑回来了。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5-31 10:39:14 +0800 CST  
大哥来了,杏子话却少了。她只管低头剥鸡蛋,剥好,抬眼飞快瞅一下大哥,把鸡蛋放到大哥饭盒里,不等大哥吃下,赶紧又去剥另一个,递给我,然后又去剥,自己一个不吃,说早吃过饭了,而且打小就不爱吃鸡蛋。这是我和大哥平生第一次一下子吃这么多鸡蛋,我吃了五个,大哥吃了四个。在大哥反复劝说下,杏子才把余剩的一个慢慢吃下。后来知道,阿林见到杏子,把大哥惦记她的事说给她听了,告诉杏子大哥已经在铁路上当了巡道工,每天都要从苏溪沿铁路向北往返走二十五里路。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杏子一大早就跑下山,躲在这桃桥附近的隐蔽处等着大哥,等到临近中午,大哥的身影终于出现,她欣喜若狂地跑回村子,费了十几天的功夫,偷偷攒够十个鸡蛋,今天早早起来,天还没亮就把鸡蛋煮好,踏着黎明前的暗淡急急下了山。
“这地方不错……我们走了,”跟杏子分别,大哥只说了这么两句。走到铁路上,他长久地望着站在桃桥上的杏子,朝她微笑。走了很远,那桃桥上杏子的身影依然如故,直到铁道转弯,大山挡住彼此的视线。
桃桥从此成了大哥和杏子相会的地方。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5-31 10:39: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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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5-31 10:39:5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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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0:45:46 +0800 CST  
二十四

大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脸上挂着喜悦。那时候社会上的年轻人流行着这样一种装扮,上身穿的确良军绿衣服,领口处的两粒扣子故意解开,露出里面蓝白相间的海军圆领汗衫,下身最为特别,是洗得发白的窄腿帆布蓝裤,在腿脚处将里面的红色紧口秋裤特意露出一圈,如果脖颈两边再吊着条用毛线织成的半长不短的围巾,一个白白的口罩专门挂着一只耳朵上,在腮边摆来摆去,那便成了顶级的时髦。大哥本是个不注重穿戴的人,但那阵子,竟不知从哪里也搞了件正经的军绿衣服穿在身上,里面那蓝白相间的圆领海军汗衫则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的一件旧物,自己认真洗过后才满意穿上。这一切没逃过母亲的眼睛,有一天,她走到大哥跟前,替大哥整整衣领,然后用指头戳一下他的额头,笑道,“邋遢了多少年,现在突然知道收拾自己了!”一边在心里想:再过两年,就该给这鬼说个对象了,也不知道谁家闺女能看上他。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0:49:13 +0800 CST  
不久,父亲带领兄弟几个在院子里贴墙盖起一间小屋,用的几乎都是砖厂烧坏要贱卖的砖块,那顾场长看了大哥的情面,让大哥领着几个兄弟用了两个晚上偷偷运回家里,分文未要。房子盖好,母亲让大哥选一个兄弟一起搬进去住。大家争抢着,吵了一晚上。大哥笑着不说话,第二天对我说,来吧,跟大哥一起住!给你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学习!
第一天躺在只睡两个人的新屋里,我兴奋地合不上眼,大哥也一样。俩人瞎聊了一阵,大哥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杏子,我一下子就蒙了,感觉脸涨得通红。他舔舔嘴巴,接着问我杏子好不好看。“嗯,挺好看的……”我说,把被子蒙住脸,害怕他跟我聊这种男女的事情。大哥呵呵一笑,说,之所以选我跟他一起住,是因为只有我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晚上能一起聊聊。“看来是没法聊,你还傻着呢!”大哥乐着说,拍打一下我的屁股。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0:49:44 +0800 CST  
其实,自从那天在桃桥知道了大哥的秘密,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一直纠结不安,脑子里经常跳出大哥与杏子抱在一起的那一幕,止不住心惊肉跳。那时候,男女之事惟有婚姻才正大光明。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向来觉得男女间的私下相好绝对是件卑鄙下作的行为,是当做取笑或辱骂别人的流行恶语来用的。学校里有关男女同学相好的子虚乌有的传言经常不断,但大多都落在那些公认的品行不端的学生头上,但凡一个正经的学生不幸被谣传跟哪个异性粘上瓜葛,那便是受了极大的羞辱,立时抬不起头来。记得学校曾经贴过告示,给了高年级的一对男女同学非常严厉的处分,男的被开除,女的记了大过,就是因为有人看见两个人偷偷摸摸在黑暗的角落抱在了一起,立刻被揭发出来。事发后,那女的很快就转到别处上学去了。我简直不忍将心目中杏子的纯朴善良还有大哥的仗义磊落跟人们流传的男女间不光彩的勾当联系到一起,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危险抱在一起,同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抱在一起就是肮脏的、可耻的。我只有心里暗自祷告:但愿大哥和杏子在一起,不要被人发现就好,不然就糟了!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0:50:16 +0800 CST  
整日胡思乱想,功课便耽误了。一天课间,郭妹替数学老师发上次测验的卷子,发到我这里时,她把我的卷子折起,不让别人看见,迅速塞给我,回到她的座位后仍不住回头朝我这边张望。我做错了两道大题,得了一个很差的分数。我知道郭妹是在替我难过,不解这次为什么我突然会答得这么差。我故意不去看她,心想:错便错了,本没什么,都有考不好的时候,把卷子悄悄塞给我,就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吗?明明老师在课堂上点了只王丹妮和你两个得了满分,好几个人早往我这里盯了,现在你又鬼鬼祟祟,生怕别人不起好奇吗!真是的,没你这份关心,我倒真好受些!
放了学,照旧是我和阿文、雨来结伴回家。背着书包刚走到校园门口,郭妹气喘吁吁从后面跑过来喊我们停下,说老师让大家都别走,站在校园别动,已经出了校园的要赶紧叫回来。说完赶紧跑出校园又追赶班里别的同学去了。大家都不由得愣了一下,突然发现周围好些学生都停住不动了。阿文叫喊,“凭什么?凭什么?”他是最不愿意听从郭妹的,郭妹被林老师指定当上班长后,他跟我说让个女生当班长,这是我们班全体男生的耻辱。这会儿禁不住又发起他的牢骚。正说着,学校的大喇叭突然放出哀乐,声音大得吓人,直震得人心脏不由得突突跳动,几乎窒息。刚开始还看见有人窃窃私语,等到一遍又一遍的哀乐终于停住,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消息播出时,大家都吓呆了——毛主席逝世了!有女生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接着看见有一堆女生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我身边的阿文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就像他平时受了委屈那样,一边抽泣,一边不断地问,“毛主席怎么会死呢?毛主席还会死吗?他生病还会治不好吗?”我跟阿文有着同样的疑问,尽管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一死,但我们从不曾把死亡跟我们至高无上的领袖联系到一起,他似乎永远会健康地活着,像太阳一样一直给我们带来光明。但我奇怪自己不像阿文那样能情不自禁地掉出眼泪,我甚至感觉不到悲痛,只觉得心里阴沉而迷茫。雨来似乎也跟我一样,茫然地望着四周,又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是问真的需要像阿文那样也哭上一把吗。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0:50:46 +0800 CST  
人群慢慢散了,我和阿文、雨来默默地正要走出校园,郭妹在后面追上我,拉一下我的衣服,我回过头,看见她眼泪汪汪。她说林老师通知让留下几个班里的干部回教室,有事情要做。我不出声,跟着她去了。回到教室,看见留下的班干部除了我竟全是女生,王丹妮问郭妹,“林老师不是说了,男生手笨,要几个女生就够了,干嘛把他叫来?”郭妹不说话,直接坐到座位上去,望着讲台上的毛主席画像,很快抽泣起来。不一会儿,林老师拿着几大张白纸和几根细金属丝进来了,几个人赶紧凑上去。林老师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不说,摊开白纸,对折几次,小心翼翼用小刀把白纸分割成巴掌大小四方小块,数出五张小纸块对齐摞在一起,折成扇子般形状,中间用根细金属丝束紧,用剪刀修剪一番,将花瓣一层层掀起,做成了一朵小白花,这才跟我们说话。“看清楚了吗?我再做一个,这回大家跟着我做,要给我们班同学每人做一个。”这时,郭妹突然又抹起眼泪,林老师顿时控制不住,捂着脸背对着我们哭了起来。
那果真是个阴沉的下午。我和郭妹几个女生胸前戴着小白花跟着林老师一起回家,往日一路能看见的喧闹吵嚷突然消失,到处沉静无声。有人看见我们胸前的白花,走过来小声问花是哪里来的,我们就把多做的几朵拿出来,送给他们。走至水泥厂文化宫广场,看见广场上聚集着一大堆人群,大家还在一遍遍听着从文化宫楼顶的大喇叭里播放出的哀乐和讣告。一个穿一身整齐中山制服的老人跪在地上低声痛哭,旁边的人上去搀扶劝慰,他摆摆手,喊道,“没有毛主席,谁还能领导我们!不能没有毛主席啊……”林老师悄悄告诉我们,这个跪着的老人是水泥厂的老厂长,是个当过八路军的老革命。我便想起大人们好像不止一次议论过这个有名的人物,说他是水泥厂有史以来最正派的领导,住的房子跟工人一样大,把自己的子女统统安排到了最艰苦的岗位工作,但在任时人们都怕他,一到退了休,不仅原来的亲信很快冷落了他,恨他从不想着提拔属下,就连他的子女也个个讨厌他,嫌他窝囊,当了一辈子官,赚了个没用的好名声,却赔了儿女的幸福。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1:02:01 +0800 CST  
在广场站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身边竟只剩下郭妹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两人好像同时意识到这点,瞅了一下对方,突然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四下张望着找人,我乘机赶紧离开几步,回头看她时,她一动不动盯着我,好像有些生气。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就犹豫着又走到她跟前,说下雨了,赶紧回家吧。她点点头,似乎高兴了,两个人一路不语,在该分手的地方,她停住,突然问我,“我当了班长,你是不是不高兴?男生都不高兴,”我感觉她好像是指阿文。我说我没有不高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她点头,说要是我想当,就让给我。我说才不,我可不是当班长的材料,就怕去指挥别人,碰上有人专门作对,还不给气死!她说她现在就差不多快气死了,说连王丹妮好像都不愿意支持她,最近经常冷言冷语的,哪还像是她的朋友!我不吱声,心想,王丹妮肯定是嫉妒郭妹,看来她根本就不是郭妹的真朋友。
“关建平,你说,毛主席去世了,敌人会不会就一下子变胆大了,觉得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一起跳出来破坏我们……没有毛主席了,我真的好担心,你担心吗?”郭妹突然一脸的疑虑,问我。这时,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刘海聚成几缕,贴在她额上,我瞅着她,突然隐隐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心动,好像怕她发冷似的,好像也不是,我说不清。
“不用怕!”我心里也感到恐慌,突然觉得不知长得什么样的敌人正阴森森窥视着我们,但我还是壮着胆子说,“我们有解放军呢!有解放军就什么都别担心,敌人敢来,就还把他们消灭掉!”
“嗯,对!”郭妹使劲点点头,想了想,“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然后她张大眼睛望着我,跟我摆摆手,甩着两条短辫跑着回家去了。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1:12:16 +0800 CST  
回到家,一眼就看见祖母盘着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手帕在哭。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嘴里念叨,“咋就死了呢,我这不中用吃闲饭的,倒还活得好好的,得了要命的病,还治好了,他老人家倒救不活……”
母亲干她的活计,来回穿梭,视而不见,我便猜祖母肯定已是难过了好大一阵,母亲只好由她去了。旁边四哥和五哥小声议论着什么,六哥则拿着个用根筷子和皮筋自制的物什在追苍蝇。
我坐到祖母身边,默默看着她哭。祖母就对我说毛主席是个大恩人,只有毛主席对穷人好,救了穷人,没有毛主席,关家哪有今天,都还在乡下给人种地,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她活了一辈子,不记谁的好,也要记毛主席的好;说领导这么大的个国家,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天不知道要操劳多少事,再是块铁也经不住这么劳累啊,尽管有福气,倒是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又顶什么用,把全中国的好吃的全给他吃,他老人家又能享受多少?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祖母难过得要命,一边劝慰,一边竟克制不住地喷出眼泪。尽管父亲是个生性胆小懦弱的人,但我过去从未见他这个样子,甚至祖母病重的日子,也只见他整日唉声叹气,不见他有半点眼泪。父亲掉泪,把我惊得立刻跑到一边,实在不忍目睹,觉得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偷偷瞅母亲,却见这个平常顶顶爱哭的女性,此刻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母亲走至祖母和父亲跟前,手在父亲肩上一拍,道,“要是哭能把毛主席哭活,我也跟着你们哭,行了,有空再哭,现在要吃饭了!”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1 11:12:4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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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2 09:17:58 +0800 CST  
第二部分



郭家老大郭天看上了阿文的姐姐阿乔,找借口三番五次去见阿乔想博取她的好感,却被阿乔一成不变的冷淡弄得每次都下不来台。阿乔在水泥厂的广播室做播音员,看上她的人有一大堆,但她似乎对谁都没有兴趣,整天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独来独往,有时身边会有一个同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友相伴,竟是水泥厂乃至整个苏溪镇的一道迷人风景,惹得人们没办法不多瞅几眼。
官运亨通已扶正当上水泥厂厂长的郭学耕得知儿子的念想,骂儿子好不糊涂,看上哪个不行,偏盯上了丁家闺女!郭天不语,当妈的亦缩在一边低头沉默。郭学耕冷笑道,“你要是能追上,那是你的本事,就怕是要碰一鼻子灰,让全厂的人都笑话!自己掂量!”不料听了此话,郭天竟突然同样带着冷笑直视过去,又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母亲,冷不防把郭学耕弄了个红脸。待郭学耕羞恼离开,郭母躲闪着跟在儿子后面低声劝儿子别再动那让人看笑话的心思,说经常跟丁家闺女在一起的那个萍儿,看得也挺好的,两人走在一起,真是比着看谁更漂亮些,若是中意,就托人去问问,想挑个出众的,想来也不是个难事。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2 09:20:55 +0800 CST  
但那郭天迷恋阿乔已到极致,一时看谁都不如阿乔顺眼,几番犹豫过后,又不由自主开始动脑筋去打动阿乔。当妈的再劝,郭天硬硬地甩出一句话,说若能娶到阿乔,他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直让郭母心里堵得难受,叹气自语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安排!
郭天追阿乔的事很快传开,传到覃大夫的耳朵里时,覃大夫大吃了一惊,立刻就问女儿可有此事,阿乔眼皮都不挑一下,说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他,他郭家没什么好人,让他做他的美梦去!覃大夫于是没再问什么,心里虽不舒服,倒也放心下来。但有一天晚上,当丈夫丁可彬思忖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问她想不想跟郭厂长结成亲家时,她心里猛然一惊,打开灯,从床上坐起,盯着丈夫问,“怎么回事?为什么问这个?”
丁可彬依旧躺着,摸索着把眼镜戴上,用手抠着脸颊,瞅瞅妻子,不动声色慢吞吞说道,“急个什么,我不过问问,阿乔岁数也不小了,听说郭厂长的儿子郭天在追阿乔……”
“坚决不行!绝对不可能!阿乔也绝对不答应!”覃芸语气激烈地立刻打断丈夫。
“你怎么知道阿乔不答应?”丁可彬问,眼睛斜视妻子。
“我问过她了,郭家老大追求阿乔,我也早就听说了,我问了阿乔的态度,其实根本不用问!”
“阿乔怎么说?”
“她说除非让她去死!”
丁可彬一时无话,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话说得这么狠……”想跟着问一句“她真是这么说的?”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郭家老大追阿乔,你听谁说的?”覃芸望着天花板冷冷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厂里天天一大堆的事情,”丁可彬微闭着眼睛回应,“是今天下午开会,会后郭学耕跟我开玩笑说的。”
“什么?”覃芸再次一惊,“他怎么说的?”
“哼,管他说什么,既然阿乔不愿意,他说什么就不重要了。”说完,丁可彬叹口气,说声“关灯睡吧”,摘掉眼镜,侧身睡去了。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2 09:21:32 +0800 CST  
这是很久很久以来夫妻两人第一次在对话里提起郭厂长这个敏感的人物,这翻起了覃芸隐藏在内心的疼痛。不仅如此,她不明白为什么对过去那桩事向来耿耿于怀的丈夫怎会一下子萌生了跟郭家结亲的念头,仅仅就凭郭学耕跟他开了句似真似假的玩笑。黑暗中她睁着双眼,努力去猜测丈夫的心思,也努力去猜测为什么郭学耕突然要跟丈夫开那样的玩笑,这个人难道忘记了他给她制造了多大的伤害!还不够吗!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早晨起来跟女儿一起做饭时,覃芸悄悄问女儿有没有遇上合心意的,阿乔用嘲笑的口气说,苏溪这么个小地方,没有人让她看得上。
“也不能不想,毕竟到了该考虑的年龄,我的意思……”
“不要说!”阿乔立刻打断母亲,“我的事情你们不要管!我跟你们说过!”
“我们怎么能不管呢,阿乔?当然不会包办,我们不是那种家庭,可也总要提些意见,告诉你我们父母对这事的态度。”
“那好,说吧,什么态度?”
“妈妈的意思,最好找个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的,这样大家有共同语言,彼此好沟通。”
阿乔没说话,但显出很不屑的样子。
“我们不高攀也不低就,官家子弟别去找,你觉得呢?”覃芸又说。
“为什么?”
“为了生活过得幸福,一辈子都和睦,这你结了婚就懂了……你要是愿意听,我有好些道理给你讲,哪天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那我问问,你跟爸爸在一起好吗?可都是知识分子!”
覃芸一怔,没想到女儿会这样问她,脸一时涨得通红。但她很快用低低的声音反问道,“怎么不好?”仿佛听见女儿哼了一声,便接着道,“水泥厂这么多家庭,像我跟你爸这样相配还真的是没有多少。”
“过去可能是吧,现在就不一定了,我感觉你们连话都很少说,以前还能听见争吵几句,现在也不争了,是这样吧!”阿乔盯着母亲问,心里想:小时候多好啊,家里天天有说有笑的,父亲老讲笑话,经常骑个车一前一后带着姐弟俩在外面跑,母亲学过素描,常教姐弟两个画画,甚至带他们到野外写生。丁家在这水泥厂里是出了名的有趣味、懂教养,每年过春节一家人都要到照相馆去拍张全家照,自从出了那事,好几年都不去照了,家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欢乐热闹了,变得像一团死水!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2 09:22:25 +0800 CST  
这时,丁可彬从里屋走出来,瞥了一眼母女俩,覃芸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丈夫,阿乔注意到这个,就把手里的盆子一放,到自己屋去了。
阿乔几口吃完,说声走了,先出了门,随后阿文也背书包上学去了。覃芸收拾碗筷,丁可彬拿了块抹布一边抹桌子一边说道,“跟你说一声,我可能要当总工程师了。”
覃芸回过头看了一眼丈夫,又转回去,半晌,道,“是吗?”
“还只是可能,不过这回是姓郭的亲自向我透露,郭学耕……”
“他向你透露?也是开玩笑说的?”覃芸眼前立刻闪现出一张她熟悉的阴笑的嘴脸,同时也闪现出另一副克制不住激动的讨好的神色。
“这是大事,他一个当厂长的,能开这种玩笑!其实我也早听到了风声,说是定了三个人选,我最有希望……所以我想,以前不想跟这个人打太多交道,以后……”
“你最好不要惦记那个位置,让惦记的人去争,一切顺其自然。”
“当然我也想过这个,我要是没那个能力,我才不去惦记,但是我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去争?他们谁能跟我比!想来想去,清高一辈子,听起来是不错,但还不是要听人使唤,使唤你的人连给你擦鞋都不配!”丁可彬越说声音越大了起来。
覃芸放下手里东西,做到椅子上去,长吸一口气,盯着丈夫说道,“我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才突然明白了,郭家老大看上了我们家阿乔,他郭学耕就是想告诉你,让阿乔嫁到郭家,总工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这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明白是在用他的权力胁迫你羞辱你,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流氓!”
“阿乔的事是他郭学耕一厢情愿,我倒没你那么极端,我呼声很高,总部也了解我的学历阅历,就算他姓郭的想挡也未必能挡得住,向我透露消息,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以后也好共事。”
覃芸闭着眼睛激烈地摇头,道,“我们真应该好好谈谈了,知道阿乔刚刚跟我说什么?说这个家没有幸福!为什么没有幸福?”
丁可彬不耐烦道,“这有些离题了,幸福不幸福,这是另一个问题,况且怎么没有幸福?阿乔怎么能那样说!”
覃芸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
“好吧,谈谈,”看见妻子哭泣,丁可彬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他最不忍心看她掉眼泪,只有她的眼泪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尽管他不愿细究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覃芸哭诉道,“我以为我不当那个副院长,我们就又会回到过去的彼此信任、其乐融融,可事情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年,你一直都过不去,连孩子们都看得出来……”
“我哪有过不去?能有什么过不去!”丁可彬立刻争辩。
“还在掩饰!什么时候是个头!既然过不去,也罢了,现在又要去争那个什么总工程师,为了这个,还想跟那个害了我们名誉和幸福的人结亲,到底为什么呀?你说说,为什么呀?”
丁可彬不语,站起来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走动。良久,回了妻子一句,“证明我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你过不去……”
“我的过不去跟你的过不去不一样!”
“好啦,不提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过去!”丁可彬挥挥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覃芸便又是闭上眼睛激烈地摇头,痛苦问道为什么连谈话都变得困难,两个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缺乏共同语言。说着说着夫妻两人就又开始争辩起来,丈夫说自从出了那桩事,妻子性情就变坏了,在外面倒还是那样文雅和气,回到家就立刻变了一个人,不是冷漠就是发脾气,妻子说自己性情变坏都是因为丈夫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怀,再也见不到他过去那样的关心体贴,好像一切都该是她自作自受。丈夫不承认自己没有关心妻子,说天天在外面忙于工作,回到家里并没少干一样家务,妻子诘问,难道干点家务就算是关心,丈夫回道,干家务意味着让妻子少受累,怎么就不算是关心,妻子说她要的关心不是这个,丈夫就问是什么,妻子揶揄道,做了多年的夫妻,还要让她把什么叫做夫妻间的互相关心解释给他听吗,不觉得可笑!丈夫反唇相讥,问就算丈夫没给妻子关心,妻子又给了丈夫多少关心……争来争去,最后又回到那个两人各有什么样的过不去的争论,但谁也不去清楚地指出对方心里的过不去究竟是什么。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2 09:23:28 +0800 CST  
夫妻间一场很久没有发生的争论过后,覃芸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而丁可彬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决心这回拼命也要当上水泥厂的总工程师,不仅如此,以后还要继续奋斗,向更高的台阶爬去,他觉得只有自己坐到人上人的尊荣位置,家庭关系才会变得简单而自然,不再整天面对是非和抱怨。他耿耿于怀的事情是,不管妻子跟郭学耕之间有没有发生过私情,郭学耕怎么敢对自己的妻子动心,而妻子放弃了医院副院长的职位,是为了平息没有权势的丈夫的内心的嫉妒和愤怒。丁可彬心里的这个过不去,对于覃芸来说,是根本想不到的。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2 09:2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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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4 12:39:52 +0800 CST  


丁可彬快下班时找了个闲空去了郭厂长的办公室。郭学耕正神情专注地看报纸,看见丁可彬进来,愣了一下,然后呵呵笑道,“大知识分子来了!”随即站起身来。
“打扰厂长了,”丁可彬道,不由得微微鞠了一下躬,笑一笑。
“你有架子,从来不到我这里!”郭学耕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招呼丁可彬坐下。
“您是厂长,这地方哪是我随便来的。”
“这是哪里话?厂长怎么了,厂长是为大家办事的,”一边说一边给丁可彬倒杯水,丁可彬忙接过。“我这个地方,你是不知道,什么人都来过,”郭学耕接着说道,“上午有个工人家属闯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就是一顿骂,我怎么办?乖乖听着!这就是厂长!唉,整天都是这些事,哪件事都不是小事,让你这大知识分子坐到我这个位置,恐怕一星期你都熬不下来,信不信?”
“所以非能者不能当此大任。”
“得,还引来你一句文词!不愧是知识分子!”郭学耕一边说一边故意嘲笑地“哼”地一笑。
丁可彬立刻脸红起来,忙说道,“信口瞎讲,让您见笑了……”
郭学耕笑着摆摆手,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郭学耕走到办公桌前接电话,听了一小会儿,只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刚扭身,看见门口站着个人,正探着头往里张望,不知道该不该进来。郭学耕手朝那人一挥,道,“现在没时间!”那人唯唯诺诺,似乎想得一句何时合适再来的回话,郭学耕却早走到沙发处坐下,接着跟丁可彬说起话来。看那人走了,郭学耕示意丁可彬把门关上,丁可彬未立刻领会,郭学耕就站起来自己去关门。
“很多人认为你们知识分子清高,不好接近,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们是脸皮薄,对吧?其实是最有分寸的人,最可信任的人,你丁工程师就是!” 郭学耕道。
“真是很感谢您这么说……”
“不要这么客气,以后别这么客气了,你的事,老丁,你能力、学识,还有贡献,我们都了解,这回是个机会,你得抓住!”
“全靠厂长您的支持帮助,要不然,我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丁可彬赶紧说道,心想,大概他对另外两个候选人也会这么说。他听说那两个人最近往厂长办公室跑得很勤,他本不屑于去效法这等无耻伎俩,觉得这是对人的尊严的亵渎。
郭学耕笑笑,立刻明白丁可彬的意思,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得要精明老练得多,尽管心里想的早写在了脸上。他不由得想起这个人的妻子——一个在他心目中高贵无比的女人!他心里不舒服起来。
“没有信心可不行,啊?”郭学耕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官腔,“事情成不成是另一回事,自己不能首先没了信心,是不是?”
“是的是的,您说的是,我确实应该有信心!”
郭学耕故意没去理会,手轻轻拍打着沙发扶手,道,“老邵这个人喜欢做老好人,谁也不得罪,高升之前请他推荐一个继任人,他倒好,一下子给出三个候选人,说依他看,都合格!人家现在是上级了,我们只好听人家的,把你们三个人都推荐上去。”他心里清楚前任的邵总工程师并不喜欢这个骨子里自大的丁可彬,之所以推荐他不过是碍于多年一起共事的情面而已。
“原来这样!”丁可彬心里说,皱了一下眉,随后不安地笑笑,向郭学耕传递过去一种讨好的、期待的目光。
“你们三个,老实说,各自有各自的优势,但是,从能力上讲,你老丁没话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感谢感谢……”丁可彬连连说,眼睛里闪着亮光,但他此刻心里已经琢磨着应该赶紧去拜访一下刚刚调到总部的邵总工程师,并且立刻想起这个人嗜爱下棋,有一次丁可彬不小心说出自己珍藏着一副祖传的象牙棋子,当天邵总工程师便跑到丁可彬家里,想看看这件宝贝。这副古老精致的象棋简直令邵总工程师爱不释手,端在手里啧啧称奇。丁可彬想,早知今日,那时就该把那副棋送给此人,一发做个人情。他不由得恨自己过去没有用心经营跟这个前任上级的关系,也恨自己对官场升迁规则的一无所知。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4 12:40:32 +0800 CST  
这边郭学耕则想起了自己儿子的事情,但是突然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丁可彬看过今天报纸没有,丁可彬说还没看。郭学耕就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报纸递给丁可彬,“看看,形势变得好快,国家恢复高考了!”
丁可彬捧着报纸看,神情大变。
“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丁可彬仔细读报,竟顾不上回答。
“让阿乔考大学吧,你老丁当上总工程师,女儿再考上大学,弄好了丁家今年要双喜临门了!”
“的确是好消息!”丁可彬兴奋说道,看着报纸不住地点头。“太好了,早该这样!国家真的是有希望了!”
“是啊,”郭学耕点头同意,“可还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快!我感觉这就开始了,你看着,很多东西都会变……”说着,郭学耕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看丁可彬又在仔细看报,就说道,“报纸你拿走吧,我这里还有,这是大事,赶紧让你家阿乔好好复习吧!”
楼主 灵石的诗  发布于 2017-06-04 12:42:35 +0800 CST  

楼主: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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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5-24 22:26:3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0 21:4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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