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 句 》---木心

俳 句

◎木心

水边新簇小芦苇 青蛙刚开始叫 那种早晨

村鸡午啼 白粉墙下堆著枯楷 三树桃花盛开

使你快乐的不是你原先想的那个人

雨还在下 全是杨柳

蜜蜂撞玻璃 读罗马史 春日午後图书馆

落市的菜场 鱼鳞在地 蕃茄十分疲倦

鸟语 晴了 先做什么

带露水的火车和带露水的蔷薇虽然不一样

春朝把芸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 为夏天的粥

路上一辆一辆的车 很有个性

也不是战争年代 一封读了十遍的信 这信

青青河畔草 足矣

狱中的鼠 引得囚徒们羡慕不止

在病床上觉得来探望的人都粗声大气

流过来的溪水 因而流过去了

江南是绿 石阶也绿 总像刚下过雨

蝉声止息 远山伐木丁丁 蝉又鸣起来

风夜 人已咳不动 咳嗽还要咳

重见何年 十五年前一夜而苍黄的脸

日晴日日晴 黄尘遮没了柳色

狗尾草在风里颠抖 在风里狗尾草不停地颤抖

开始是静 静得不是静了 披衣摸钥匙

夏雨後路面发散的气息 也撩人绮思

後来常常会对自己说 这样就是幸福了

用过一夏的扇子汆在河水上

还没分别 已在心里写信

北方的铁路横过浓黑的小镇 就只酒店里有灯光

月亮升高 纤秀的枯枝一齐影在冰河上

我的童年 还可以听到千年相传的柝声

那时也是春夜所以每年都如期想起来

一个小孩走在大路上 还这么小 谁家的啊

傍晚 走廊里的木屐声 没有了

那许多雨 应该打在荷叶上似地落下来

小小红蜻蜓的纤丽 使我安谧地一惊

摸著门铰链涂了点油 夜寂寂 母亲睡在隔壁

与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 还只是奢望

随伴了两天 犹在想念你

一个大都市 显得懒洋洋的时候 我理解它了

车站话别 感谢我带著胡髭去送行

剑桥日暮 小杯阿尔及尔黑咖啡 兴奋即是疲

又从头拾回把柠檬汁挤在牡蛎上的日子

草地游乐场上 有的是多余的尖叫

(冥+色)靘夏夜 回来时 吉卜赛还在树下举灯算命

教堂的尖顶的消失 永远在那里消失

飞镖刺汽球的金发少年 一副囊括所有青春的模样

旋转旋转 各种惊险娱乐 满地屍肠般的电缆

听说巴黎郊外的老一辈人 尚能懂得食品的警句

希腊的贴在身上的古典 那是会一直下去的古典

他忘掉了他是比她还可爱得心酸的人

那灯 照著吉卜赛荒凉的胸口 她代人回忆

紫丁香开在楼下 我在楼上急於要写信似的

再回头看那人并不真美丽我就接下去想自己的事了

大西洋晨风 彷佛闻到远得不能再远的香气

细雨扑面 如果在快乐中 快乐增一倍

今天是美国大选的日子 我这里静极了

那明信片上的是前几年的樱花 樱花又在开

汉蓝天 唐绿地 彼之五石散即我的咖啡

久无消息 来了明信片 一个安徒生坐在木椅上

为何蒙然不知中国食品的精致是一种中国颓废

这家伙 华格纳似地走了过来

送我一盆含羞草 不过她是西班牙人

在波士顿三天 便想念纽约 已经只有纽约最熟悉了

又在流行烛光晚餐 多谢君子不忘其旧

那个在希腊烤肉摊上低头吃圆薄饼的男人多半是我

阒无一人的修道院寂静浓得我微醺

读英格丽褒曼传 想起好多自己的苍翠往事

正欲交谈 被打扰了 後来遇见的都不是了

壁炉前供几条永远不烧的松柴的那种古典呵

为何废墟总是这样的使我目不暇给

风夜的街 几片报纸贴地争飞 真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开车日久 车身稍一触及异物 全像碰著我的肌肤

两条唱槽合并的残伤者的爱情誓言

我於你一如白墙上的摇曳树影

雪花著地即非花

朝夕相对的是新闻纸包起来的地球

我是病人 你是有病的医生 反之亦然

表面上浮著无限深意的东西最魅人

照著老妪 照著秋千 公园的日光

谁都可以写出一本扣人心弦的回忆录来

我与世界的勃谿 不再是情人间的争吵

慵困的日子 窗前茑萝此我有为得多

只有木槿花是卷成含苞状 然後凋落

椭圆形的镜中椭圆形的脸

晾在绳索上的衣裳们 一齐从午後谈到傍晚

信知贤德的是欲乐潮平後的真挚絮语

永恒 也不可爱 无尽的呆愕

世上所有的钟 突然同时响起来 也没有什么

我们知道窗外景致极美 我们没有拉开帘幔

新的建筑不说话 旧的建筑会说话

衰老的伴侣坐在樱花下 以樱花为主

温带的每个季节之初 都有其神圣气象

蓝綉球花之蓝 蓝得我对它呆吸了半支烟

植物的骄傲 我是受得了的

午夜的流泉 在石上分成三股

远处漠漠噪声和谐滚动低鸣 都是青春

黑森林 不是黑的森林

家宅草坪上石雕耶稣天天在那里

其实快乐总是小的 紧的 一闪一闪的

幼者的稚趣之美是引取慈爱的骗局

难忘的只剩是莱因河鲤鱼的美味

黑夜中渡船离岸 烟头红星 是人

乡村暮色中野烧枯稭的烟香令人销魂

幸亏梦境的你不是你 我也毕竟不是我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

冰箱中的葡萄捧出来吊在窗口阳光中 做弥撒似的

夏未央 秋虫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颠不定

冬日村姑的艳色布衫 四周仍然是荒漠

桃花汛来青山夹峙中乘流而下竹筏上的美少年

但是有些人的脸 丑得像一桩冤案

山村夤夜 急急叩门声 虽然是邻家的

乏味 是最後一种味

满目浓浓淡淡的伧俗韵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无不随身带著一段故事

忽然 像是闻到湿的肩膀的气味

漫漫灾劫 那种族的人 都有一张断壁颓垣的脸

记忆里的中国 惟山川草木葆蕴人文主义精髓

已错得鞋子穿在袜子里了

瞑目 覆身 悠远而弥漫的体温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姜和薄荷

谁都记得医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阳光

真像上个世纪的灯塔看守者那样热心於读报么

冬天的板烟斗 温如小鸟胴体

後来月光照在河滩的淤泥上 熔银似的

乡镇夜静 窗钩因风咿呀 胸脯麦田般起伏

久不见穿过木雕细棂投落在青砖地上的精美阳光

习惯於灰色的星期日 那六天也非黑白分明

孤独是神性 一半总是的

蓬头瘦女孩 蹲在污水沟边 仔仔细细刷牙齿

黄尘蔽天的北地之春 杨柳桃花是一番挣扎

寂寞是自然

好 撞在这个不言而喻都变成言而不喻的世纪上了

一天比一天柔肠百转地冷酷起来

那个不看路牌不看门号就走进去的地方

我所歆享的 都是从朋友身上弹回来的欢乐

总是那些与我无关的事迫使我竭力思考

我有童年 火车飞机也有童年 都很丑的

小路弯弯地直著消失了 羊群随之而不见

柳树似的把我的偏见一条条绿起来挂下来

爬虫游鱼 飞禽走兽 也常常发呆

包装精瓷杯盘的空匣子扔在路角

白帽的可怜 在於脏得不堪时还是叫它白帽

苍翠茂林中的几枝高高的枯木 雨後分外劲黑

摇呀摇的年轻人的步姿 总因为时间银行里存款多

市郊小商店里廉价的罗珂珂铜床 豪华死了

风景 风景吗 风景在人体上

人们习惯於把一只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

秋午的街 无言的夫妻走著 孩子睡在推车里

少年人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

靛蓝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裤是悦目的 那么中年人的爱

每天每天 在寻找一辆圣洁美丽的圾垃车

两个多情的人 一间滨海的小屋 夜而不爱

秋初疲倦 秋深兴奋起来 那些树叶

厨房寂寂 一个女人若有所思地剥著豆子

麻雀跳著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静静玩 青年悄悄话 老人脉脉相对

谁也不免有时像一辆开得飞快的撞瘪了的汽车

他说 他有三次初恋

光阴改变著一切 也改变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余嗜淡 尝一小匙罗珂珂

胖子和瘦子 难免要忘我地走在一起

常在悲剧的边沿抽纸烟 小规模地迥肠荡气

人之一生 必需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能与当年拜占庭媲美的是伽蓝记中的洛阳呀

坐在墓园中 四面都是耶稣

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那时的我 手拿半只橙子 一脸地中海的阳光

自身的毛发是人体最佳饰物 此外添上去的都是笑话

可惜宗教无能於拯救人类和上帝 可惜

善则相思即披衣 恶则鸡犬不相闻

万木参天 阒无人影 此片刻我自视为森林之王

全身铠甲在古堡中嗑坚果吃龙虾的骑士们啊

现代比古代寂寞得多了

又是那种天性庸琐而鬼使神差地多读了几本书的人吧

余取雄辩家的抿唇一笑

极幽极微的有些什么声音 那是通俗的静

我常常看到 你也常常看到造物者的败笔吗

曼哈顿大街人人打扮入时 谁也不看谁又都是看见了的

没脚没翅的真理 争论一起 它就远走高飞

甘美清凉的是情侣间刚刚解释清楚的那份误会

常说的中国江南 应分有骨的江南 无骨的江南

九十五岁的大钢琴家鲁宾斯坦一双手枯萎了

万头钻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

上帝真是狡狯而无恶意的吗 你这个爱因斯坦哪

一长段无理的沉默之後 来的总是噩耗凶讯

我宠爱那种书卷气中透出来的草莽气

草莽气中透出来的书卷气也使我惊醉

这些异邦人在想什么啊

地下车好读书 各色人种的脸是平装精装书

我的脸也时常像街角掉了长短针的钟面

灵感之句 是指能激起别人的灵感的那种句子

那个极像玫瑰花的家伙真的一点也不像了

在寂静而微风之中写作 是个这样的人

当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正打算迁徙

今天上帝不在家 去西班牙看那玩艺去了

比幸福 我不参加 比不幸 也不参加

因为喜欢朴素所以喜欢华丽

又在威尼斯过了一个不狂不欢的狂欢节

如欲相见 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本文录自木心《琼美卡随想录》一书。)

楼主 晓一  发布于 2016-12-11 15:50:13 +0800 CST  

楼主:晓一

字数:3387

发表时间:2008-05-11 09:0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7-08 10:36:13 +0800 CST

评论数:1700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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