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的时间》安房直子

《响板》


那天,农夫信太戴着蓝色的帽子,走在原野上。那是出家门的时候,他那能干的媳妇给他戴上去的,一顶带细檐的布帽子。

信太的媳妇比他大三岁,非常勤劳。不过,人长得一点也不漂亮,更不会说温柔的话,这让信太觉得没意思。

(要是讨另外一个老婆就好了!)

信太老是这么想。

信太后背的筐子里,装着满满一筐梅⑧的果实,正要去镇子上卖。因为梅子多得要从筐里滚出来了,稍稍走快一点,就骨碌骨碌地掉到了地上,弯腰去捡,新的又滚了出来。这样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信太累得够呛,决定在半道上的一棵大悬铃木⑨树下歇一口气。

信太轻轻地坐到树下,小心翼翼地卸下筐子,掏出毛巾擦起汗来。啊啊,他想,这个时候要是能喝上一口冰凉的饮料该有多好,甜的水果也行啊!然后,就靠在悬铃木树上,看着天空发起呆来了。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信太朝四周打量了一圈,仰头看看天,然后又瞅瞅地。可是,信太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天上只有悬铃木的叶子在摇晃着。地上只有一列长长的蚂蚁。尽管如此,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却在一个非常近的地方,响得越发清晰了。

像是砸核桃的声音。

又像是啄木鸟在敲树的声音。

“呀,那是响板⑩!”

信太叫起来。是的,千真万确,是响板的声音。学校的音乐课上,托在手上的小小的、圆圆的乐器,发出的可爱的声音。

“谁?到底是谁呀?”

信太生气地嘟囔道。他以为是谁在嘲笑自己。信太用力敲起树干来了。

“谁呀——”

他又吼了一嗓子。

结果怎么了呢?从刚才敲过的树里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信太大吃一惊。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

瞪圆眼睛想了老半天,信太才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是谁在树里头。

“哈哈,是树精吧?”

信太嘟囔道:“树精敲响板自我陶醉了。”

竖起耳朵,甚至听得到和着响板跺地的声音。还不止呢,把耳朵贴到树上,好像连跳舞的人的喘息声都听得到。信太用拳头在树干上“嘭、嘭、嘭”地敲了三下。于是,从树里传出来一个年轻姑娘甜美而温柔的声音:

“喂、喂、喂。”

信太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你、你是树精吗?”

只听树里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是的,是悬铃木姑娘,是喜欢跳舞的姑娘。我已经在树里跳了快有一百年了。不过,我跳累了,跳渴了,筐子里的水果能分给我一点吗?”

那声音嘶哑得听上去很好听,信太的心怦怦直跳。

“不、不是不能分给你一点,因为是青梅,太酸了,根本就没法这样吃。”

“那么,腌上砂糖不就行了嘛。”

树里的声音说。

“啊啊,那当然行了。腌上砂糖,那糖汁才好喝哩!”

信太表示赞成。悬铃木姑娘一边轻轻地“咔哒、咔哒”地敲着响板,一边说:“那么,就放在这里。用你的帽子盛满放在这里。”

信太照她说的,脱下蓝帽子,在里头装上满满一帽兜梅子,轻轻地放到了树下面。只听悬铃木姑娘说:

“回来时再顺便来一次,把帽子还给你。”

信太点点头,背上筐子又朝镇子的方向走去了。因为没有了帽子,他觉得脑袋好热啊。

信太把筐子里的梅子,全都换成了钱,用那钱喝了酒,空筐子也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从镇上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悬铃木的下面,信太的蓝帽子像一朵刚刚绽开的大花似的,被丢在了那里。帽子里是空的。

(到底是怎么把里头的梅子拿走的呢?)

已经听不见响板的声音了。

树里头鸦雀无声。好像整片大森林都完全隐藏了起来似的——

“悬铃木姑娘!”

信太敲打着树干,轻轻地唤着。许是喝了酒的关系吧,信太比刚才要活跃多了。

“悬铃木姑娘,让我听听响板吧!和我一起跳舞吧!”

这时,树里头冷不防响起了方才那个姑娘的声音:

“做好了,做好了,甜的做好了。”

信太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么做好了?”

他问。

姑娘回答说:“砂糖腌梅子。”信太耸了耸肩膀。哼,怎么可能呢?连半天还没过去!

不过,姑娘却欢天喜地地邀请他道:

“喂,不喝一杯梅子的糖汁吗?”

“啊、啊啊……”

信太含糊地应着的时候,树干刷地射出一道魔幻般的光线。从上到下,正好有信太的身高那么长。

信太被晃得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那道光,变得有一根带子那么宽了。怎么会呢,树干只有那里透明了,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拿着响板的白色的手,“刷”地从里头伸了出来。像枯枝一样细的两条胳膊,缠住了信太的身躯,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给抱了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到了树里头。

那以后,树干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里头又响起了响板的声音。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信太的媳妇来到了这棵悬铃木一带。

信太媳妇穿着干活时穿的裙裤[11],系着和服的带子,长长的头发干干净净地扎在脑后。不过,脸色却有点发青。

这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昨天在镇子上打架了,还是喝醉了掉到河里去啦?

从昨天晚上起,信太媳妇就这个那个地净往坏处想了,甩都甩不开,一个晚上没合眼,等着丈夫的归来。可是天亮了,日头都升起老高了,还不见人影,信太媳妇这才决定到镇上去找。到信太卖梅子的市场问一问,也许会知道他的下落。可是,来到悬铃木树这一带的时候,信太媳妇听到了一个奇妙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信太媳妇停住脚,朝四下瞅去。紧接着,她吃了一惊。悬铃木树下怎么躺着一顶眼熟的蓝帽子?信太媳妇跑了过去,禁不住叫了起来:

“信太!”

于是,也许是精神作用吧?她好像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信太的笑声。

“信太,你在哪里哪?”

信太媳妇扯着嗓门叫了起来。

“在这哟!在这哟!”

从紧贴在身后的树里传来了年轻姑娘开玩笑似的声音。在那之后,又回荡起了信太的笑声。响板声震耳欲聋。还有那跺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这一刹那,信太媳妇的脸都变白了。

(他被关在树里头了,变成树精的俘虏了……)

信太媳妇一个踉跄,当场就蹲了下来。

啊啊,这下可糟透了。不管外面的人怎么呼唤,也夺不回成了树精俘虏的人了……

信太媳妇曾经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被关到树里的人,会一边跳舞,一边朝上面升去,最后变成了在树中流淌着的蓝色树液。而树液呢,早晚有一天,也会变成郁郁葱葱的悬铃木树叶上那闪闪发光的绿色。

“你真是个傻瓜啊……”

信太媳妇敲打着树干,痛切地嘟哝道。她突然觉得信太就像自己的小儿子一样。她靠在树上,长久地哭了起来。

过了有多久呢?

草上的树影拉得很长了,黄昏的风,沙沙地摇动着悬铃木的叶子。这时,蹲着的信太媳妇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把响板夺过来,
把响板夺过来。”

信太媳妇抬起头,然后朝四周看了一圈。

“谁?”

她问道。

又响起了“把响板夺过来”的声音,嗬呀,信太媳妇一看,肩膀上停着一只蜗牛,正一心一意地和自己搭话呢!蜗牛用枯叶滚动一般的声音,轻轻地说:

“喂,我教给你一个好主意吧!因为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这棵树的事情,大部分都知道。我看你太悲伤了,就借给你一点智慧吧!你要是想救你丈夫,就要把树精的响板夺过来。因为响板就是树精的命,就和心脏一样,没有了它,树精就会死去。那样的话,你丈夫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安然无恙……”

信太媳妇沉思着重复了一句,然后,轻轻地晃了晃头:

“可是,怎么才能把树里的东西夺回来呢……”

蜗牛说:

“当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树皮有那么一瞬间是透明的,里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你瞄准了,把响板打掉。那样的话,树精就会死了。不过,可不要连你也变成了响板的俘虏呀!那声音,有一种可怕的魅力啊!”

信太媳妇点点头,屏住呼吸,等待着太阳落山。

当树影慢慢地拉长了、四周开始微微地染上了一层黄昏的颜色时,信太媳妇的心到底还是怦怦地跳了起来。这时候,一定要沉住气……一边这样说给自己听,信太媳妇一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紧紧地握在了右手里。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响板终于轻松、欢快地响了起来,听到了在树里跳舞的两个人的喧闹声。仿佛已经在一起连续不停地跳了有一百年似的,两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的一致。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啊啊,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就要升起来了……一边这样想着,信太媳妇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树。

很快,遥远的山脊上,柚子一样的月亮升了起来。于是,树干的颜色一下子变浅了。正好只有信太媳妇的身高那么长。然后,像薄薄的皮被一片接一片揭了下来似的,树干一点点透明起来,很快,从里头透射出来一股魔幻般的光。

“……”

信太媳妇不由得跑到了树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即,树里头就像镇上的橱窗一样看得见了。

那是一个被绿光照耀的圆圆的房间。天花板高得可怕,不,根本就没有什么天花板,一条螺旋形的楼梯朝一个无限高的空洞延伸上去。那楼梯,就像一块长长的布一样,扭转着向上伸去。

信太和一个魅幻般的女孩在楼梯下面翩翩起舞。姑娘的身上缠着一块淡绿色的布,白得透明的胳膊高高地扬着,响板的声音从手上抖落下来。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瞄准那双手!)

信太媳妇摆好了架势,就要投石头。

可就在这时,树精犹如松鼠一般敏捷地开始朝楼梯上爬去了。信太媳妇怯阵了,“啊”地屏住了呼吸的时候,姑娘冲信太递了一个眼色。于是,信太也开始朝楼梯上爬去了。

“信太,不要往上爬!不要跟在她后面!”

信太媳妇这样叫着,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自己也冲到了树里头。

啊,坏啦!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信太媳妇已经昏昏沉沉地站到了那像水底一样的房间里,站到了那奇怪的螺旋楼梯的下面。

那是一个高得叫人恐怖、像空心的塔一样的房间。又像是在长长的烟囱的底下。而且,“咔哒咔哒”,整个房间都在回响着响板的声音。姑娘和信太,正迈着像花瓣一般轻盈的脚步,向楼梯上爬去,正渐渐地离她远去。

然而,信太媳妇可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她重新握紧了石头,跟在两个人的后头,往楼梯上追去。

“把响板夺过来,
把响板夺过来。”

信太媳妇像念咒语似的,不停地念着方才蜗牛的话。信太媳妇和信太之间,就差那么二十来级的距离。但她怎么追,那段间隔也不会缩短。她迎着从上头像雾一样洒下来的绿色的光,不顾一切地往楼梯上跑去。

越往上爬,绿色的光越发浓厚,简直就像是一头误入了五月的森林里似的……

是的,在这棵狭窄的树里,信太媳妇不知不觉地就嗅到了花香,听到了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到了虫子翅膀震动空气的声音。此外,还有小鸟的声音……

啊啊,树里确实有一股森林的气息,有森林的声音。虽说伸手摸不到一片树叶,但越往上爬,越是有一种误入森林的感觉。

这时,有谁在信太媳妇的耳边说:

“把响板夺过来,
不要放弃希望。”

“哎?”

信太媳妇朝四周看了一圈。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谁?怎么觉得有点像小鸟的声音。”

“是的,我是小鸟的魂,是你一伙的呀。”

信太媳妇来了精神,又开始往楼梯上爬去。螺旋形楼梯上,信太就在二十级的前面往上爬着。再往上一点,晃动着树精的和服的下摆。两个人嬉笑叫嚷着。响板响彻不息。

(不管怎么说,也要追上去!)

信太媳妇想。

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信太媳妇一边往上爬。这回,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狐狸的叫声。不是一只,至少有三只四只。狐狸齐声“嗷嗷”地叫着,也说着同样的话:

“把响板夺过来,
不要放弃希望。”

“谁?”信太媳妇问。狐狸这回也说的是同样的话:

“我们是狐狸的魂,是你一伙的呀。”

就这样,信太媳妇越往上爬,动物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就宛如整片森林下起了一场暴雨的声音。不只是狐狸,还混杂着鹿的声音、老鼠的声音和猴子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信太媳妇这时候能把这一个个声音分得那么清楚。

“把响板夺过来,
不要放弃希望。”

这声音,给了信太媳妇多大的鼓励呢?信太媳妇满身是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可只有脚还顽强地踩在楼梯上。

不久……信太媳妇就渐渐地明白过来了。这所有的声音,都是变成了悬铃木俘虏的魂的声音。从前,当这里曾经是浩瀚无边的森林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开始敲响了响板,终于把整个森林的动物全都关到了树里头——

(不过,我可不想当俘虏!)

信太媳妇十分坚强。越往上爬,越不会上那个可疑地响个不停的响板的当。

“把响板夺过来,
把响板夺过来。”

这样不停地爬了有多久呢?

突然,响板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信太媳妇止住脚步,竖起了耳朵。于是,从上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好了,歇一会儿,喝口梅子的糖汁吧!”

姑娘用温柔的声音招呼信太。但是听不到信太的回声。笑声也听不见了。信太媳妇浑身一哆嗦。

(信太昏过去了!终于败给响板了!)

啊啊,这可不得了啦。不能让信太喝那东西!那肯定是“最后的一道药”了……信太媳妇脸色苍白,往楼梯上爬去。

恰好爬了二十级的时候,迎头碰上了坐在楼梯上的姑娘和信太。信太的头躺在姑娘的膝盖上,姑娘正要拿着一个倒得满满的玻璃杯往他的嘴里灌。

“不行!不能让他喝那东西!”

信太媳妇连想也没想,就把右手上的石头朝杯子投了过去。

“嘭!”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声音,杯子碎了。里面的水洒到了信太的脸上。四周充满了姑娘那像笛子一样的叫声。

紧接着,一瞬间树里就变得漆黑一片。

“信太!”

她叫了一声,摸索着要去救信太的时候,身体像是被石头击中了似的,突然朝后头倒了下去。然后,就骨碌骨碌地从螺旋楼梯上开始往下滚,简直就像橡皮球一样,滚了不知有几百级。不过,信太媳妇没有感到一点痛苦。在各种各样的声音喃喃细语的黑暗中,她只是如同流星一般地坠落。

“我们来救你了,我们来救你了!”

她听到了小鸟的声音。接下来,又听到了鹿的声音、猴子的声音、狐狸的声音。

“我们来救你了,我们来救你了!”

滚了有多久呢?信太媳妇突然发现,信太也跟在后头滚了下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凭借着楼梯那不可思议的震动,就知道那是信太。跟在树精后头朝楼梯上爬的信太,这会儿正跟在她的后头朝下滚来了。

信太媳妇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想,啊啊,这下就不怕了。

于是……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各式各样美丽的东西。无一例外,全都是森林中的风景。是映出了种种图像、五彩缤纷的幻景。灿烂的毛茛[12]花田、淡紫色的蝶群、在泉边喝水的白鹿、盛开的绣球花[13]、沐浴着夕阳在草上滚来滚去的兔子母子……这些风景,像一片片碎碎的梦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出来,又消失了。消失之后,一个个变成了闪光的星星。一边数着那些星星,信太媳妇一边往楼梯下滚去。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信太媳妇发现自己跌倒在了满天的繁星之下。是悬铃木的树根。信太也同样倒在她的身边不远的地方,正傻傻地望着星星。

“你……”

信太媳妇站起来,向信太的身边跑了过去。

“你得救了呀!总算出到树外面来了呀!太好了,不是吗?要是喝了那东西,就完了呀……”

可是,这时信太已经站不起来了。信太低声呻吟道:

“跳舞跳得太过头了,腿已经不行了……”

信太媳妇吃了一惊,揉搓起信太的腿来。可那变得像棒子一样的双腿,已经不能动弹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切地说:

“我要是把那个响板打掉就好了!那样的话,你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信太耷拉着脑袋,嘟哝道:捡了条命,就已经算是幸福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恐惧地凝视着悬铃木树。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像是在嘲笑两个人似的,响板的声音又一次回响起来。

注释:

⑧梅:蔷薇科落叶乔木。高2—10m。初春先于叶片开出白色或淡红色花。6月中旬果实成熟。可做咸梅干、青梅酒、咸梅汁等。

⑨悬铃木:悬铃木科落叶乔木。高约25m。叶为掌形。雌雄同株。春天雄花与雌花分别开于各自的花柄上,深秋球状果实垂挂在花柄的前端。原产于巴尔干半岛及喜马拉雅山。

⑩响板:打击乐器之一。将两片用绳子系在一起的贝壳状木片对敲。西班牙和意大利南部的乡土乐器。

[11]裙裤:日本妇女劳动、防寒穿的裙裤。前后片相对,有裆。式样宽松,穿在长和服外。

[12]毛茛: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40-50cm,初夏开黄色五瓣花。有毒。长于山野。

[13]绣球花:又叫八仙花。虎耳草科落叶灌木。初夏开花,由许多四瓣花组成大球状花序,颜色由浅黄色变成蓝色或红色。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07 19:48:44 +0800 CST  

《雨点儿和温柔的女孩》


林子里,住着银色头发的雨精。妈妈雨精叫雨点儿妈妈,小孩雨精叫雨点儿宝宝。

雨点儿妈妈和村子里的农民非常亲密,只要天稍一旱,就会给田里下雨,而农民也会送她些柿饼子、年糕、漂亮的碎布头什么的当谢礼。雨点儿宝宝就一直呆在林子里,盼着妈妈的这些礼物。

一天,雨点儿妈妈拿着干爽的白色粉末回来了。

“妈妈,这是什么?”

雨点儿宝宝眼睛瞪得滴溜圆,问。

“你听好了,这叫砂糖。今天,妈妈下了十五块田的雨,农民送的。”

“可就这么一点?”

四方形的纸里,只有那么一小匙砂糖。

“是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家也没有多少啊。妈妈从前尝过了,今天,这些就给你吧!”

于是,雨点儿宝宝就一个人把那点砂糖舔了个净光。然后,雨点儿宝宝一骨碌躺下了,久久地快乐地回味着砂糖的滋味。

得,打那以后,雨点儿宝宝别的什么吃的都不喜欢吃了。不管是多么好吃的核桃、樱桃、葡萄干,只要妈妈一拿过来,就把脸往边上一扭:

“不要不要!不是砂糖不要!”

雨点儿妈妈发愁了。一边发愁,一边想,砂糖也实在是好吃的东西。

“下回,妈妈再去要。”

可雨点儿宝宝没听见,舞手跺脚地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不要,现在就要!”

核桃、樱桃、葡萄干撒了一地。

(这样下去,这孩子非瘦了不可……)

一天晚上,等宝宝睡着了,雨点儿妈妈悄悄地来到了农民家里。

“晚上好。”

雨点儿妈妈在树篱笆那儿站住了,用细细的、细细的声音招呼道。扎着的银色头发在风中呼啦啦地飘舞。

“晚上好,女主人。”

只见木门开了,胖胖的女主人露出脸来。

“哎呀,这不是雨点儿太太吗?今天够了唷,方才下过雷阵雨了啊!”

“不不,今天有事相求……”

雨点儿妈妈把手搭在要关起来的门上,像是要追过来似的说:

“女主人,能给我一点砂糖吗?”

“砂糖?”

女主人张大了嘴巴。

“是你要吃吗?”

“不,是我儿子馋得不行。”

“唔……”

精明而又吝啬的女主人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然后,突然换了一个亲切的声音:

“真是不巧,我们家孩子一大堆,就连喂蚂蚁的一点砂糖也没剩下啊。”

“是吗……”

雨点儿妈妈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于是,女主人仿佛记起来了似的,“啪”地拍了一下巴掌:

“不过,我们家里有砂糖树呢。”

她说:“就——是,砂糖树。”

雨点儿妈妈吃了一惊:

“有那样的东西吗?”

“啊,我这就带你去看,跟上我。”

女主人笑了,露出了闪闪发亮的金牙。

(讨厌讨厌,这人把钱放进了嘴里?)

雨点儿妈妈觉得脊背上蹿起了一股子寒气。

女主人匆匆地走在前头。

防风林那边——到去年为止还种着卷心菜的田里,种的是一大片甘蔗苗。

“这就是那片能提取砂糖的树啊。”

女主人扬扬得意地用手一指。

“我们家从今年开始,才种甘蔗的。用不了多久,就能大量地提取甜甜的砂糖了。”

这让雨点儿妈妈赞叹不已。她以为,像桃树、栗子树每年能结出好吃的果实一样,这树本身就能长出白色的砂糖来。

“不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女主人把手搁在雨点儿妈妈的肩膀上,用亲切的声音说:

“这个夏天,在我们家的田里干活好不好?因为天一旱,甘蔗就全完蛋了。不要去别的地方了,我想只让你为我们家的田里下雨。”

怎么办呢?雨点儿妈妈想。

“喂,如果这样的话,砂糖你要多少给你多少啊!”

“真、真的?”

“啊啊,是真的呀。现在你看嘛,这么一大片田,砂糖你还不是敞开肚皮随便吃嘛!”

听了这话,雨点儿妈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下儿子可开心了。”

雨点儿妈妈跑回到林子里。

“宝宝,等到秋天吧。到了秋天,砂糖要多少有多少啊。不过作为交换,这个夏天,妈妈必须干上整整一个夏天了。”

沐浴着月光,雨点儿宝宝香甜地睡着了。这孩子,连睫毛都是银色的。虽然还像个毛线团似的孩子,但希望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强壮能干的雨精,雨点儿妈妈祈望着。

2

田里的甘蔗茁壮成长。

日光普照,一根根甘蔗高得都要仰起头来看了,叶子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田里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的海!

“妈妈,砂糖的树长大了吗?”

一边吮吸着手指头,雨点儿宝宝一边问。

“啊,长得可大了唷。”

“叶子甜了吗?”

听了这话,雨点儿妈妈笑弯了腰:

“你怎么会知道叶子是甜的呢?”

“嗯……那么,什么地方是甜的呢?”

“这个……”

雨点儿妈妈想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想,到了秋天,就会从那些树上落下来许多白色的砂糖吧!然后,就如同下了一场雪一样,田里一片雪白。

绣球花蔫了,布谷鸟叫了。雷声轰鸣,远山涌起了云彩。

不知不觉,已经是夏天了。

但是,在凉风习习的林子里,雨点儿妈妈并不知道夏天已经来临了。

不过有一天,农民的老婆突然冲进了林子,一把就揪住了雨点儿妈妈,像暴怒了的牛一样吼叫起来:

“你怎么了?不知道夏天已经到了吗?”

“……”

“你看看太阳!”

女主人的食指朝天上一指。

“那橘黄色,就是天旱的征兆哟!我们家的田,已经干得冒烟了!”

“是我大意了。”

雨点儿妈妈认错道。

“赶紧去吧!再晚了,我们家的甘蔗就完蛋了。”

这个时候,雨点儿宝宝像只小耗子似的缩成了一团,连声音也不敢出。

“好了好了,再不快点去,连一匙砂糖也不给你了!”

说完,女主人就使劲去拖雨点儿妈妈。

雨点儿宝宝伤心地瞅着妈妈的背影。

村里真是旱得够厉害的。

道路上出现了龟壳似的裂缝,稻草人在干枯的庄稼地里笑着。甘蔗田是彻底地干了,蔫了的叶子,沙沙地摩擦着。

“你看看哟!你看看我们家的甘蔗!”

女主人把责任全都推到了雨点儿妈妈的头上,恶狠狠地说。

“好了,赶紧下场雨吧!下遍我们家的每一寸田。如果不这样的话,就真的不给你砂糖了哟。”

就这么一句话,让雨点儿妈妈哆嗦起来了。她连一句话也没说,往上一跳,像只鸟似的伸开了双臂,升到了高高的天上。然后,雨点儿妈妈就用银喷壶给田里下起雨来了。

可是,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晴天雨。靠雨点儿妈妈一个人的力量,要想让这么一大片田起死回生,实在是够她呛的。落在甘蔗叶子上的雨,眼瞅着,就被太阳给舔光了。焦渴的大地怎么吸水,也吸不够。

女主人在下面脸色铁青地叫道:

“再下再下,不够呀——”

这尖厉的声音在四下里回荡。

“再下再下,不够呀——”

就这样,直到总算是把田浇透了,雨点儿妈妈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地面上。

长长的夏天里,雨点儿妈妈每天就这样地劳作着。她梦见了甘蔗长大、落下砂糖的日子……

梦……是的。一边劳作,一边像真的做了一个梦似的。身子变得如同淋湿了的棉花一样重,头也昏沉沉的。她觉得早晚有一天,连自己的身子也会变成一滴雨点落下来。

(这可不行!)

雨点妈妈一边这样想,一边坚持劳作。

就这样,到了夏天的最后一天,雨点儿妈妈终于变成了东方天空上的一条小小的彩虹,随后就消失了。

3

撒娇的雨点儿宝宝一无所知,还在林子里等着妈妈。

可等啊等啊,妈妈也没有回来。

大波斯菊开了。

栗子落了。风变得冷飕飕的了。

当林子里铺满了落叶那一天,雨点儿宝宝总算是站了起来。

“去看一下吧。”

已经是十一月了。

迈着忐忑不安的步子,雨点儿宝宝向村子走去。一边走,眼前一边浮现出一片落满了砂糖的田。

(一定掉下来好多的砂糖吧!就是,说不定妈妈每天都在吃砂糖。因为砂糖太好吃了,也许就把我给忘了。)

雨点儿宝宝想着这样的事。

“好吧,我也要快点。”

雨点儿宝宝跑起来。跑啊跑啊,好不容易才跑到了田里。

可是,那个地方——从前妈妈说过的防风林那边,什么也没有了。不要说甘蔗了,连一根草都没有。

那里是一片一望无边的空地。

“哎?”

雨点儿宝宝倒吸了一口气。他想,不是找错地方了吧?就在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农民的老婆。

“啊,是她!”

雨点儿宝宝朝那边走了过去。

“大婶,大婶,砂糖田在哪里啊?”

女主人一见到这个孩子,就记起来了:

(啊——,雨点儿的小崽子来了啊!)

可又立即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模样,目光移向了远方:

“砂糖田?是说的甘蔗吧?”

她问。雨点儿宝宝点了点头。于是,女主人冷冰冰地这样说道:

“甘蔗啊,前些日子就全都被割了下来,刚刚卖给了工厂。装了十辆大卡车呢!”

雨点儿宝宝睁圆了眼睛。割下来了?卖给工厂了?

“那掉下来的砂糖呢?”

这时,女主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树上不会掉砂糖的。工厂里不用机器,是提取不出来砂糖的。”

“可、那、那不是说好了的吗?上次不是说好给砂糖的吗?”

“说好了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女主人把脸扭向了一边:

“不可能!”

雨点儿宝宝揪住了女主人的裤子:

“夏天的时候,你不是说下完了雨,就给砂糖的吗?不是吗?不是吗?”

“哼,胡说。如果下雨还要送礼,那还要给太阳、给风送礼了!”

女主人甩开了雨点儿宝宝。

“我们家孩子一大堆,就连喂蚂蚁的一点砂糖也没剩下啊。”

丢下这么一句话,女主人咚咚地走开了。

田对面制糖厂的烟囱,慢吞吞地冒着烟。啊,我们被骗了啊!直到这时,雨点儿宝宝才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妈妈……”

雨点儿宝宝眯缝起了眼睛。于是,就在无边的茶色的田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东西闪了一下。他以为那是个银碗。

(哎?什么呢?)

雨点儿宝宝跑了过去。跑近了,却像一根棒子似的竖在了那里。

啊呀,田当中闪闪发光的,是把喷壶。是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的雨点儿妈妈从天上掉下来的银喷壶。

(妈妈已经不在了。)

雨点儿宝宝现在算是清楚地知道了。

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雨点儿宝宝不再撒娇了。他知道了愤怒。

“我要快点长大成人!”

雨点儿宝宝嘴里咕哝了一句。他想,当我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的时候,要让这个村子下一场大雨!

“把房子和田全都冲走!”

丢下这么一句话,雨点儿宝宝抱着喷壶,回到了林子里。那脚步像大人一样有力。

4

从那以后,好些年过去了。

村子仍然安宁和平。甘蔗田一望无际,制糖厂生产着大量的砂糖。

真的平安无事,岁月就那么流走了。

那个坏心眼儿的女主人,已经上了岁数。腰也弯了,耳朵也听不见了,枯树似的身体躺在薄被子里。

一天。

这个老太婆把她最疼爱的一个孙女,叫到了枕头边上,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去给雨点儿砂糖。”

“什么?”

女孩吃惊地问。

“奶奶,什么雨点儿啊?”

于是,奶奶就叽叽咕咕地开始讲起了从前的往事。把自己对雨点儿妈妈和她儿子所做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那雨点儿宝宝不是很可怜吗?”

女孩泣不成声地嘟哝道。奶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说了一遍:

“去给雨点儿砂糖。”

那之后来没几天,奶奶就死了。

正好是甘蔗收获的季节。没有一点先兆,一场倾盆大雨突然就向这个村子袭来了。

雨一连下了三天。如注的暴雨凶猛地下个不停,眼看着,河里涨水了。

“桥被冲垮啦!”

有谁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上屋顶!”

“让木筏浮起来!

“不不,全都逃到山丘上去吧!”

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器的笛声。

然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雨的人们,乱成了一团。

“啊啊啊啊,甘蔗田完了。全都完了。”

“又何止是甘蔗田啊,房子要被冲走了。”

这时,那个农民家的女孩猛地用一个尖锐得叫人吃惊的声音叫道:

“雨点儿宝宝发怒啦。妈妈,给他砂糖!”

女孩睁着的眼睛大得吓人。

“砂糖,砂糖。”

说完,女孩就进到厨房,抱着砂糖罐子冲到了外面。

“啊呀,别出去!”

女孩的妈妈从后面追了上来。但是,红裙子在雨中飘闪了一下,女孩的身影就不见了。

然后很快,雨就难以置信地停住了。

剧烈的雨声消失了,村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惊恐地打开了窗户。村子得救了,差一点房子和田就被冲毁了。

可是,尽管水全退了,村子又恢复了原样,那个女孩却没有回来。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肯定是在河里了。可怜,被冲走了。”

人们悄声地说。

不过,有人曾经见到过女孩。是去林子里采蘑菇迷了路的人。

“穿红裙子的女孩,告诉了我去村子的路。”

“那么,那孩子长了什么样一张脸?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声音?”

“脸我记不清了,声音格外清晰悦耳,头发嘛,在月光下看上去是银色的。”

“……”

人们互相对视。

“对了对了,还有一个银色头发的小伙子。两个人还请我喝了甜饮料哪。”

“甜饮料?不是砂糖水吧?”

“也许吧。因为渴了,好喝得不得了。”

“那么,肯定是那孩子了。那孩子,是抱着砂糖罐子出门的。”

然后,村里的人们一起向林子里跑去。

他们分成好几个组,在广阔的林子里细细地找开了。

但林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里,惟有狗尾草的银色的穗子在晃动……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07 19:50:32 +0800 CST  

^_^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07 20:59:54 +0800 CST  

【野玫瑰的帽子】


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

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

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


女儿雪子特别盼着老师的到来。当天,会去公共汽车站接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画上一幅简单的地图。




我一只手拿着这样的明信片,寻找起中原家的山庄来了。

下了公共汽车,谁也没有来接我,结果,我只能凭借着这张“简单的地图”,边走边找了。可是,这幅地图不正确到今人目瞪口呆的地步。从公共汽车站到冷杉树,不过是一段眼睛到鼻子的距离,可它画得好像比火车的一站路还要长。而遥远的那一头的一个拐角,却画得似乎只有两、三步远。照这样子,我要走多远,才能走到山庄呢?我心里连一点谱也没有。写这张明信片的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刚才起,我就有点火大了。

那山庄里住的,是这个夏天我要教的一个名叫中原雪子的少女,还有她的妈妈。

住到山里的别墅去当家庭教师——当别人把这项工作介绍给我时,我真是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我想,这可太好了。要教的孩子,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会太累。而且还给三顿饭,据说津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把想要读的书塞满了背囊,还带来了写生簿和吉他。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不是去玩的唷,可我还是把口哨吹个不停。啊啊,有多少年没去过山里了?

然而,当公共汽车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山中的车站急速远去的时候,特别是当我发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我一下子不安起来。

时间是午后的3点。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大白天的山里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迎接,就照着地图,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起来。走走停停,走几步又歪过脑袋想想,好歹算是走到了地图上画着的那片杂树林。林子里,像地图上画的那样,有一条细细的小道穿了过去。我松了口气,上了小道。

就在这时,右手边林子的深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咦呀!)

我凝目看去。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孩子。提着个大篮子,看样子已经习惯了,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被打发去买东西了,正慢吞吞地往回走。不久,那身影就奔出了林子,突然出现在距离我大约三十米远的前方。随后,便飞快地往对面走去。

是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少女。

一看到她的背影,我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这不像是帽子在走路吗?)

少女的草帽简直是大得有点离谱了,帽檐上,装饰着一朵朵白色的花。不,与其说装饰着,不如说是插满了一朵朵白色的花。就像南国狂欢节的帽子。

那花全是野玫瑰⑧。 插满了野玫瑰的帽子下面,两根长辫子,光溜溜的,一直垂到了腰那里。从劳动布裤子和白短袜之间,看得见她细细的脚踝。大概是个都市里的少女吧。年龄呢,十三还是十四……就在这时,我突然恍然大悟:

(这大概就是中原雪子吧!)

我急忙朝地图上瞅去,在这一条道的尽头,应该就是中原家。因为是一张不准确的地图,距离吗?看不出来还有多远。不过不管怎么说,山庄就在这片林子的尽头,是不会错的。

(这么说,她果真是雪子了,那我跟在她后面就行啦)——

冒出来这么一位美丽的向导女孩,我快乐地想。

少女和我的距离,还是三十米。少女好像丝毫也没有发现我跟在后面,仍然急急忙忙地走着。从竹编的方篮子里,露出来好多青苹果。雪子大概是被妈妈打发去买东西的吧?妈妈一定是说过了,老师今天就要来了,去多买点水果吧!我真想快点坐在山庄的阳台上吃那些苹果了。

不过,我也许应该在这里招呼少女一声。

但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竟一反常态地胆怯起来了。不过就是招呼一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少是今天,我却像是需要不得了的勇气似的。虽说如果少女扭过头来,我只要微微一笑,“嗨”上一声就行了。

“你是中原雪子吧?”轻快地打个招呼就行——

少女根本就不回头。只是笔直向前,简直就像是军队在行军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去。

我想像起雪子的相貌来了。

戴着花饰的帽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珠,一幅有点类似洛朗森⑨的画的少女像在我的心里浮现上来。

可不管怎么说,山庄也远得有点离谱了啊!这一带,本该是快看得见漂亮的红屋顶了,然而湿漉漉的林子里的这条小道,却走啊、走啊,怎么走也走不完。

我很快就焦躁起来了,稍稍加快了脚步。

于是,不知为什么,少女的脚步也快了起来。我再快一点,少女也再快一点。

嗒、嗒、嗒、嗒……两个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明摆着的,少女已经意识到我跟在后面了!也许说不定早就发现我了。尽管如此,她却连一次头也不肯回,好一个害羞的孩子啊!

渐渐地,小道变得又窄又险了。我不是被蔓草绊住了脚,险些摔倒,就是被小鸟尖锐的叫声吓了一大跳。

(这种地方,会有山庄吗?)

我蓦地想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醒悟过来,这个人也许不是中原雪子。我也许是胡乱认错人了,跟在一个陌生人后面追了这么久。

我终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啊……喂喂!”

我这么一喊不要紧,突然,少女竟猛地跑了起来。篮子里的青苹果,两个三个,骨碌骨碌地滚落到了地上。少女简直就像是一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是发疯了一样地狂逃。

我一下惊呆了。不过,我马上也跑了起来。

“用不着害怕呀——,喂喂!”

我大声地喊着,朝少女追去。

“喂——,我只是想问一问路呀——”

但是,眼看着,我和少女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羊肠小道的尽头,野玫瑰的帽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白色的帽子,看上去就宛如是一只林间的蝴蝶,飘飘悠悠地飞远了。

“真没办法!”

我站住了,喘着大气。

可我只能去追少女。公共汽车站是回不去了,因为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不能呆在这种地方过夜。只要跟在那个孩子后面,山中小屋也好、烧炭小屋也好,不管怎么说,肯定能走到一个有人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迈开了步伐。

又看见野玫瑰的帽子了。远远地、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个小白点。

(我又要开始追啦!)

我加快了脚步。

可是追了一会儿,那个白点一下子模糊不清了,成了两个。

(……)

我揉了揉眼睛。

这下白点成了三个。

(怪、怪了!)

我站在那里,凝目望去,这回成了四个、五个、六个……

我忍不住奔了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一大群戴着野玫瑰帽子的少女,突然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我愈接近,帽子的数量愈多。我已经眼花缭乱了。

“嗨,雪子——”

一边奔,我一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前方变成了一片白色的野玫瑰的花海。

……

不知什么时候,我误入了野玫瑰的树林。

这里,连一个戴帽子的少女也没有。

静极了。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花香。如果说活的东西,就只有我一个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妈妈,吓死我了。不知是谁从后面追过来了呀!”

我朝四周扫了一圈。我听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从我边上的一片浓密的树丛里传出来的。我正想钻进去,可马上就被玫瑰的刺勾住了,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

这时,从树丛里头传出了这样的对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拿着枪吗?”

“不知道。我一次也没回头。”

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凝目向玫瑰的树丛里望去。于是……透过好几层叠在一起的叶子,我看到了白色的活的东西。还在动。两匹。

(是鹿!)

我顿时就明白过来了。是两匹白色的雌鹿——大概一匹是母鹿,一匹是它的女儿。鹿女儿的头上,孤零零地扣着野玫瑰的帽子。

我仿佛看到了幻觉。

这时,母鹿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啪”地相遇到了一起。它说:

“谁呀?”

鹿确实是这样说的。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喘着粗气。于是,母鹿又问了一遍:

“谁呀?”

声音里透着一种凛然。不愧为鹿,这种动物连态度都是这么地庄严。我是彻底地张口结舌了。

“啊……我是家庭教师,我迷路了……”

母鹿想了想,问我:

“家庭教师,是不是就是常说的老师呢?”

“唔,就算是吧。”

“是吗?那么正好。”

“啊?”

听我呆然若失地这么一问,母鹿慢慢地说:

“那么,能顺便教一教我的女儿吗?”

我一听就慌了。

“不不,我怎么教得了鹿的女儿!再说,我现在还必须赶到中原家去。”

然而,鹿夫人实在是热心不过:

“求您了,只要两、三天,不不,一天、半天就行。请大致上教一教这个孩子。完事之后,我一定会致以厚礼的。”

“厚礼?”

我有点心动了。

“你能给我什么呢?”

母鹿用一种郑重的声音说道:

“我教你帽子的魔法吧!”

(哈,)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个鹿女儿方才就是戴了顶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了一个少女。可我要是戴上了那顶帽子,会变成什么呢?)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好吧,就让我当一会儿家庭教师吧!不过,我教些什么才好呢?”

母鹿慢慢地说:

“就教教读写和计算,还有一般众所周知的常识吧。”

“常识?”

我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

“是的。比方说,寒暄话的说法、迎客的方法、写信的方法、请人吃饭的方法、赠送礼物的方法……还有……”

我有点烦了,中途打断了它的话:

“我觉得,鹿没有必要记住这些东西。”

想不到,母鹿放低了声音,嘟囔了一声:

“不,这孩子,马上就要成为人的新娘子了。”

“……”

“我一开始就不该教这孩子帽子的魔法啊!这孩子戴着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样子,漫山遍野地到处跑。没多久,就和猎人的儿子好了起来。这不,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

“是这样啊。”

我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母鹿继续说:

“我们虽然叫鹿,但又被叫做白雪,这是一种高贵的出身。从前,这山里还有好多伙伴,但被野狗追的追、被人杀的杀,如今只剩下两匹了。我们是最后的白雪。我们所以藏在这个地方,是因为玫瑰的刺在保护着我们。”

“是这样啊,原来是野玫瑰的堡垒!别说,不注意还真闯不进去呢。不过,可以让我进去吗?”

“当然。请绕到背面去。背面有一个一棵玫瑰树大小的缝隙,请从那里钻进来。”

我点点头,从树丛边上绕了过去。正好在相反的一边,有一个窄窄的缝隙,那就是入口。我从那里钻了进去。

树丛的中央是空的。玫瑰树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有一座房子大小的空间。两匹雪白雪白的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哇……”

我眯缝起了眼睛。倏地,我觉得自己仿佛飞进了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已经被白鹿施了魔法了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地忘记了中原的山庄。而且,我觉得这鹿的女儿就是雪子,自己从东京远道而来,就是来做鹿的家庭教师的。

鹿的雪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相比之下,鹿妈妈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冰冷,多少让人有点担忧,不过,我想,那是对心爱的女儿即将成为人的新娘子的一种悲叹吧。

我坐到了草地上,吃起青苹果来,也许是饿了吧,我一口气连吃了五个。

自那以后,我究竟和鹿呆在一起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我究竟靠吃什么才活了下来呢?这些事,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背囊里,我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几册学习参考书、少男少女的读物、植物图鉴、地图册、吉他的乐谱、写生薄和绘画的工具、谜语书和九连环⑩。这些东西,全部都派上了用场。

像教人一样,教一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鹿的女儿,我费了不少心血,不过雪子的记忆力过人,通常的读写和计算,一下子就学会了。

有时候——当母鹿外出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向雪子询问一些关于她的“婚约者”的情况。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么一问,雪子的白耳朵就会突然一抽,欢快地回答我:“是个像拂晓时分的月亮一样的人。”

然后,她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继续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去看爸爸回来的路上。”

“啊,你有爸爸?”

“是啊。我爸爸在村小学的理科教室里。爸爸有一头漂亮的鹿角,玻璃的眼珠,就那么一直站着。不过,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呼吸。尽管这样,可我还总是变成人的模样,去看爸爸。我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与他不期而遇的。因为雾太浓了,鼻子都快碰到一起了,也没有发现。我吃惊得都快要跳起来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帽子就掉到地上了。他突然开了口:

“——你在这一带看到猎人了吗?——

“我不说话。于是,他一口气地说了下去:

“——没遇到一个穿皮上装的男人吗?是我的父亲。出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特别亮,我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于是,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用怕呀——他说。我不知怎么搞的,害羞得要命,说了声:

“——去找呀——就咚咚地跑开了。可是,他那张笑脸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我竟会痛苦不堪……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问:

“——找到你父亲了吗?——听我这么一问,他悲伤地摇了摇头:

“——慢慢找吧——他说。他抽起烟来。一股好闻的气味。打那以后,我们常常在山里约会。一开始,我还只不过是打算戏弄戏弄人。可到最后,等我清醒过来了,好了,已经答应嫁给人家了……”

呵呵呵,雪子破涕为笑。

“这么说,他还不知道这个藏身之处了?”

雪子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你是鹿了?”

雪子又点了点头。

“可是,能一直隐瞒得下去吗?就算戴上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模样嫁了过去,也总有一天会原形败露的啊!”

“没关系。”

雪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妈妈会用一种特别的魔法,把我完全变成一个人。”

“嗬,你妈妈真是了不起的鹿啊!”

“是的。虽然白鹿全都拥有魔力,但妈妈的魔力格外强大。所以,我们才会活到今天。”

说完了这句话,雪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呀,老师,您还是不要去想魔法的好。连试一下魔法,都绝对不能去想啊!”

雪子的声音是非常认真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可就在这时,雪子闭上了嘴。母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然后,一张严峻得可怕的脸,死死地盯住了雪子。

随后,我教起雪子打电话的方法、寒暄话的说法来。还把蕺菜的叶子能作成治疗疖子的药、万一感冒了,喝口加了蛋黄和砂糖的酒就会好了的事,也统统教给了她。作为答谢,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如果赶在花瓣一片不剩地落到地面之前说出来,那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我总是许愿能成为一个好的新娘子。”

后来有一天,雪子终于要嫁到人类的村子里去了。代替帽子的是,头发上插满了野玫瑰,绝对再也不会变回到鹿了,美丽的新娘子打扮的雪子,一闪身,从玫瑰的堡垒里钻了出去,走了。

只剩下我和母鹿两个了。

母鹿用与往常一样彬彬有礼的口吻说:

“您受累了。”它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在这一刹那,这匹鹿的配偶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村中的小学里,成了剥制标本的雄鹿的玻璃眼珠……想到这里,我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突然就想下山了。

“我要回去了……”

一边说,我一边拽起自己的背囊,向出口处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母鹿凛然的声音:

“那么,让我来教你帽子的魔法吧!”

这让我心惊肉跳起来。

“我不想学魔法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我拒绝道。但是,母鹿摇了摇头:

“不行。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您不戴上那顶帽子,我会觉得对不起您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想。不过,我转而又想,如果现在学会一招简单的魔法,以后倒也方便了。

野玫瑰的帽子,就扔在我的脚边上。我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那么,请把帽子戴上吧。”

母鹿说。我轻轻地把帽子戴到了头上。

母鹿在我的前面跑来跑去,念起了咒语。长长的咒语。我被一股甜甜的野玫瑰的花香包围了,就那么站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啾啾啾,肩头响起了一阵小鸟的啾啁声,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白鹿一动不动地卧在我的面前。玫瑰的叶子,泛着晃眼的亮光,摇曳着。周围和先前没有任何的不同。我想伸开手臂,打一个哈欠,不想却吃了一惊。自己的身子变得异常的坚硬了。简直就像是棒子一样。

我想说句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想扭动一下身子,也扭不动了——

啊呀,我变成了玫瑰树啦!

被变成了一棵正好堵住了堡垒出口的树。

“好了,这下您也变成了一棵守护鹿的野玫瑰了。”

母鹿肃穆地说道。

然后,就开始了长长的、长长的唠叨——

“您以为我骗了您吧?可您知道人是怎样欺骗鹿的吗?他们是用鹿笛来引鹿上当受骗的。

“因为鹿笛能模仿出雌鹿的叫声,秋天的晚上,一听到它的声音,长着漂亮鹿角的年轻的鹿们,就会信步走进月光中。随后,它们就遭到了杀身之祸。我的父亲是这样、哥哥、表兄、配偶也全都是这样。人就是这样欺骗鹿的。

“为了一次能捕捉到更多的鹿,人们会纠集成一大群,把山团团围住。女人、孩子,甚至连狗也加入了猎人的队伍当中。他们组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把鹿群追得无处可逃。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那么多的鹿,从山道上冲过去时,就宛如是一道白色的疾风。人们尖叫着,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白雪的伙伴,就这样急剧地减少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吧,为了守护女儿和自己,我使用了一直秘藏在身的魔法。我把那些把我们团团围住的人们,一个不剩,全都变成了野玫瑰。从那以后,我们就隐居在里面了。这里这些野玫瑰,全部都是那时候的人。不止是猎人,还有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就是现在,也常常会有家人来寻找这些下落不明的人。

“这就是我对人的最大的报复。”

我因为惊恐,浑身哆嗦起来了。一边哆嗦,一边这样想:

(即使是这样,用不着把我也变成野玫瑰吧?我连想也没有想过要捕鹿啊!不单没有想过,还教了雪子那么多东西。)

母鹿读出了我的心声,连连点头:

“不错,您的确是教了我女儿不少东西。可是您看到我女儿出嫁了。所以,我才把您变成了树。”

“……”

“因为您是惟一一个知道了女儿秘密的人。是的,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孩子是鹿,就无法守护住那孩子的幸福了。我就是为了保守女儿的秘密,才把您变成野玫瑰的。这是我最后的魔法了。”

说完,母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过去了好长的时间。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蜘蛛把一根银丝,慢慢地挂到玫瑰的树枝上,随后又返了回来,编成一个美丽的几何图案。我目送着蜗牛慢吞吞地爬远、数着蚂蚁长长的队列。

太阳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落下。以为会是一轮黄色的圆月亮,想不到却是像餐刀一样,细细的,闪着亮光。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那里站了几十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哪?”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人的声音。

“你在那站了老半天了,在想心事吗?”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当地人。可我还是纹丝未动。因为玫瑰树是动不了的。这时,男人“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也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双膝猛地一弯,人软瘫瘫地倒在了地面上。

“你怎么了?”

男人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

我就那么两手撑地,喘着气,把我的经历从头到尾地给他讲了一遍。

“那是幻觉吧?你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生活在这座山上的白雪的幻觉啊!”男人说。

“可是,这帽子……”

我把手举到了头上,头上没有野玫瑰的帽子。还不只是帽子呢,白鹿、玫瑰的树丛也都不见了。周围只是一片黄昏中的杂木林。男人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迷路了吧?你要去什么地方呢?”

“是是……中原……”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把那张皱皱巴巴的明信片掏了出来。男人探头一看:

“哈哈,这是前面的那片树林呀!你刚才下错车了,早下了一站。”

我顿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终于犯下了这么一个大错。可是,男人却对我说:

“如果从这里走过去的话,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天还亮着就能赶到。要我给你当向导吗?”

我跟在男人的后面,一边走在林间小道上,一边摘起道上盛开的山绣球花的花瓣来了。还悄悄地试了试雪子曾经教过我的魔法。当蓝色的小花暴风雪纷纷落下时,我想起了真正的中原雪子。雪子一定是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吧?腿一定是长长的吧?而且还是一个天真温柔的少女吧……我蓦地想到,往后,我还会再一次见到已经来到了人世间的鹿的雪子吧!

一个长长的夏天的黄昏。

注释:

⑧野玫瑰:又称野蔷薇。蔷薇科落叶灌木。高约2m。叶为5—7枚羽状复叶,背面有绒毛。枝为藤状,有刺。初夏开直径2cm的五瓣花,白色或淡红色。在日本,多长于各地山野。

⑨洛朗森(Marie La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和版画家,以精致的水彩画著称,主要描绘优雅而稍显抑郁的女性。

⑩九连环:一种玩具。解开由各种形状串接的连环。在日本,最早是江户时代9个环组成的九连环。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09 01:49:45 +0800 CST  

大家喜欢我就每天发一篇。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10 09:08:53 +0800 CST  

【雪窗】



山脚下的村庄里,摆出了一个买杂烩的车摊儿。
突然亮起来的四方形的窗子里,映出一个缠着头巾、脸上挂着笑容的老爹。写着“杂烩·雪窗”的布帘,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
“雪窗,是店的名字吧?”
一个顾客问道。
“就算是吧。”
老爹一边磨芥末,一边答道。
“噢。可还没有下雪就叫雪窗,是什么意思哪?”
“杂烩是冬天吃的东西呀。”
老爹这样说完,心想,我回答得的点牛头不对马嘴吧?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
初雪的那天晚上,四野一片白茫茫的。从山顶上下来一个穿着厚厚棉衣的顾客,跌跌撞撞地向车摊儿走来。
“好冷好冷好冷!”顾客叫道。
随后,顾客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点菜道:
“请给我上一份那个三角形在哆嗦的东西?”
“三角形在哆嗦的东西?”
老爹一下抬起了脸,天哦,竟是一头狗獾!眼珠圆溜溜的,尾巴像上好的大毛笔一样蓬松。不过,这点事可一点都没让老爹吃惊。早就听人说过了,山里像天狗呀、鬼呀以及额上长一只眼的妖怪多的是,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妖怪哪!
老爹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说你要什么?”
狗獾朝锅里瞥了一眼,说:
“嗨,那个那个,就是那个三角形的东西!”
“我当什么哪,魔芋啊!”
老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他为狗獾盛了一盘子魔芋,又加上了好多芥末。
狗獾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滔滔不绝地说:
“杂烩店真是不错,还有‘雪窗’这么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我、我太、我太感动啦。”
“喜欢上了吗?”
“当然喜欢上了!漫天飞雪里,只是隐约显现出车摊儿的那一线光晕。窗里弥漫着热气,里面飞出一阵阵欢笑声……我还想再当一次‘雪窗’的顾客!”
听了这番话,老爹开心透了。
狗獾大口地吃着魔芋,问道:
“煮杂烩方法,很难吗?”
“哈哈,当然难啦。”
“需要多少年,才能学成啊?”
“我正好学了十年。”
“十年!”
狗獾一个劲儿地摇头:
“这不是比狗獾的寿命还要长吗?”
狗獾叫了起来。


从那天之后,狗獾每天晚上都要来。而且,每次来总要挖根问底地把杂烩的事问个明白。有一天晚上,老爹终于开口了:
“我说,你当我的助手怎么样?”
“什么叫助手?”
“就是帮我干活。升升火,汲汲水,削削干松鱼什么的。”
一听这话,狗獾乐得手舞足蹈:
“这正合了我的心愿!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说完,狗獾就麻利地钻到了车摊儿的里头。就在里头,老爹拿过一双长长的筷子,把锅里的东西一个个夹起来,耐心地告诉它:
“这个,是萝卜。”
“这个,是卷心菜卷儿。”
“这个,是鱼卷。”
狗獾一边嗯嗯地不住点头,一边又一个个忘掉了。


尽管是这样,狗獾干得还是相当卖力。它特别会洗芋头,洗得特别干净。自从狗獾来了之后,老爹的活儿轻松多了,而且还好像是多了一位家人似的,有种幸福的感觉。
在此之前,老爹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许久许久以前,妻子死了。后来,幼小的女儿又死了。女儿的名字叫美代。细雪飞舞的夜里,“呜——啊”,老爹总是会听到从遥远的天空中传来美代的哭泣声。特别是顾客们全走光了,孤零零一个人的老爹熄了车摊儿的灯时,就甭提有多寂寞了。
可自从狗獾来了以后,熄灯前的那一个短短的片刻,却变得欢快起来。顾客一离去,狗獾就会拿出两个酒杯,“咔当”一声摆好,说:
“来,老爹,喝一盅吧!”
一边喝,狗獾还会一边讲有趣的故事给老爹听,唱歌给老爹听。老爹的心情好起来,觉得这世间似乎大了一二圈似的。




2
这是发生在一个皑皑白雪的晚上的事情。
还是像往常一样,熄灯之前,“咔当”一声,狗獾把酒杯摆了上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请再来一盘!”
还剩下一位顾客。
“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老爹这样一说,细细眺望,是一位女顾客。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披着一条毛毯披肩,像雪的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这个时候了,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坐在杂烩车摊儿上,让人不能不多少觉得有点蹊跷。
“喂,”老爹招呼道。
她抬起了头,浅浅一笑,露出了两个酒窝。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这时,老爹却怔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女孩这张脸有点像美代。老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心底里,却在暗暗地数着美代已经死去了多少年。
“要是还活着,该是16岁了。”
这么一想,再定睛望过去,毛毯披肩下面的女孩恰好是16岁左右。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啊?”
老爹战战兢兢地问。
“翻山过来的。”
女孩用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这叫老爹惊诧不已。这满天大雪中,要想翻过一座山可不是一件儿戏。就是一个男人,也要爬上一整天!
“真的吗?山对面是野泽村啊,是从那里来的吗?”
老爹又叮问了一遍。
“是的,我是从野泽村来的。”
女孩答道。
“为什么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
女孩浅浅一笑,说:
“想吃雪窗的杂烩啊。”
“哎呀,这可太辛苦你了……”
老爹乐坏了,不禁喜笑颜开。
“这么说,你是野泽村的人了?”
女孩什么也没有回答,眯起眼睛笑了。越看,老爹越觉得她长得像美代。
而在这个时候,狗獾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摊儿里面。蓦地,它的直觉对它说:啊呀,莫非说这是一个雪女?
这样说起来,还真是的,女孩除了脸颊上泛出一丝淡淡的桃红色之外,白极了。狗獾回忆起以前在山里遭遇雪女的情景。
狗獾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一双雪白的赤脚从洞前“嗖”地一掠而过。当时它正和妈妈趴在洞里,
它连想也没想,就要把脑袋伸出洞外,“嘘——”却被妈妈制止了。
“那是雪女的脚啊,绝对不能出去!要是被雪女逮住了,最后会把你冻僵的!”
因为被妈妈拦住了,所以狗獾只看到了雪女的一双脚。不知为什么,它把那个时候的那双赤脚,和面前这个女孩的这张脸联系到了一起。狗獾“咚咚”地敲打老爹的后背,压低声音耳语道:
“老爹,这是个雪女啊。要是被雪女逮住,会被冻僵的啊!”
可是,老爹连头也不回,只是高兴地看着女孩津津有味地吃着杂烩。吃光了杂烩,女孩站了起来。
“要回家了吗?”
老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女孩。
女孩说:
“我还会再来。”
“噢噢,是吗,还会再来?”
老爹连连点头。
“回家路上小心点,可别感冒了。再来哟!”
冲着披着毛毯披肩的女孩的背影,再来哟,再来哟,老爹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狗獾在他后头轻轻地捅了他的脊梁一下:
“老爹,那是雪女呀,是的呀。”
老爹转过身来,欢欣地这样说道:
“不,那是美代哟。”
“什么?”
“和我女儿美代长得一模一样哟。那对酒窝的地方,那眯眼睛的样子,还有,大约摸年龄也差不多。”
这时,老爹才突然注意到,眼前搁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咦?老爹拿起来一看,是手套,雪白雪白的,安哥拉的手套。可是却只有一只——
“哎呀,忘了东西啦!”老爹喊出了声。
“什么什么?”
狗獾把手套上下了打量了一遍,赞不绝口地叫道:
“这不是安哥拉兔的皮吗,这可是好东西啊。”
然后,脸上呈现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这样说道:
“这么说来,那是个人啦。雪女是不戴手套的啊。那个人还会再来的,把这么好的手套忘在这里,不会不来的。”
“是吗?”
老爹欢欣地笑了,把手套塞到了怀里。


然而,等了不知有多少天,披毛毯披肩的女孩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又没来。”
“今天又没来。”
每天晚上,老爹都这样耷拉着脑袋嘟囔道。
十天、二十天过去了。
雪上又积了一层雪,已是冰冻三尺了。来雪窗的顾客都吐着白色的哈气,说:“老爹,好冷啊!”
“是啊是啊,好冷啊。”
老爹随声应和着,却不是把顾客要的萝卜和芋头弄错,就是心不在焉地把酱汤打翻在地。而且,还总是神情恍惚地眺望着远方的山。
一天晚上,老爹对狗獾说:
“去野泽村走一趟,怎么样?”
“什么?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去……”
“拉上车摊儿,翻山过去噢。做生意,常常换换地方才有意思嘛。”
听了这话,狗獾沉着脸把头转向了一边:
“老爹,你就是不说,我也明白呀。你是要去找那个孩子啊!”
老爹把手伸进了怀里。
“啊啊,那孩子的一只手很凉吧?”
老爹在自言自语。
“可山里是寒风剌骨啊。”
“不碍事。围上厚厚的围巾不就得了。”
“可山里什么妖怪没有啊,鬼呀,天狗呀,额上长着一只眼的妖怪呀……”
“不碍事。我有比别人大一倍的胆量。”
“是吗,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跟随您一起去吧。”
狗獾像个忠实的仆人似地点点头。

3
翌日,是一个阴沉沉的雪天,老爹和狗獾拉着雪窗那架“嘎吱嘎吱”作响的车摊儿,出发了。
通往野泽村的路,陡峭难行。
尽管在白天,还有公共汽车与人的行迹,可到了夜里,这一带则是一片怕人的死寂。又是雪埋山道,比想像的要难走得多,狗獾已经滑了三跤了。
“老爹,还、还有多远?”
车摊儿后面,传来了狗獾那可怜巴巴的声音。
“早哪早哪,还早着哪!”
老爹慢悠悠地答道。这么说,还没有到天狗住的森林,还没翻过额上长眼的妖怪出没的险峻的山顶哪。北风呼啸,细碎的雪粒“嗖嗖”地迎风飞舞。
“点上灯吧!”
老爹点燃了车摊儿的那盏灯。顿时,小小的、四角形的光,映亮了风雪迷漫的夜路。布帘的影子在灯光中轻轻摇晃。
狗獾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啊,灯一亮,心情就变得轻松多了,仿佛来了顾客似的。”
可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雪窗——
狗獾吃了一惊,耸耳细辨,唔?大概是听错了吧。可这次又有谁在前面呼唤开了。
——雪窗——
老爹也止住了脚步,他想,是心理作用吧。这么昏天黑地的大山里,不可能有顾客来啊!虽说这样,两人还是把车摊儿停住了,向四下张望。“嗖——”,突然风声大作,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前面、后面、左面、右面,扑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雪窗、雪窗、雪——窗——
“哎——”
老爹不由地大声地答应道。
喊声刹那间停止了。
谁也没有。惟有一片片形状各异的树木,银装素裹地默立在那里。
狗獾不禁啧啧称奇:
“老爹,这是树精的恶作剧啊!我们就假装没听见,一直往前走吧。”
嘎吱嘎吱,雪窗又动了起来。
一边拉车,老爹一边想,方才的呼唤声好像是美代的声音啊。
美代6岁那年,因病夭折了。恰好是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夜晚,自己背着高烧烧得像火炭一样的美代,翻过了山顶。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老爹飞快地穿过了天狗的森林,翻过了额上长眼的妖怪出没的山顶。深更,终于赶到了野泽村医生的家门口。可背上的美代早已浑身冰凉了。
那时,老爹不禁暗自思忖道:
美代的灵魂,究竟是在那段路上飞走的呢?要是现在立即就往回返,说不定能在山顶上找回正在嘤嘤抽泣的美代的灵魂吧?
即使是在十年后的今天,老爹还依然是这样想。所以,那天晚上,当那个披着毛毯披肩的女孩从山上下来时,他惊愕得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真是太像美代了!”
老爹把一只手插到了怀里,抚摸着那只手套。
“东风西风,南风北风。”
狗獾在后面唱起了歌。嗨哟嗨哟,老爹也合上了拍子。
总算是走进了森林。车摊儿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
“雪窗店家,萝卜煮好了吗?”
老爹吓了一跳,把车子停住了。
“谁呀?”
狗獾朝上看去。天狗那黑呼呼的影子就在旁边的树顶上,鼻子伸得长长的。它晃悠着两只爪子,又一次嘲笑道:
“萝卜煮好了吗?”
说完,它一边嘎嘎大笑,一边就像蝙蝠一样,窜到了另外一根树枝上。这可把狗獾气坏了,噘着嘴,满脸怒形于色。树上不去,就学着大人的模样把脸往边上一扭:
“真受不了这样的家伙嘲笑!老爹,就装作没听见,一直往前走!”
它说。
雪窗又动了起来。后面传来了天狗的大笑声。


车摊儿抵达了山顶。
就在这时,面前一哄窜出了一大群黑影子,“呼”地排成一列,孩子游戏似地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接着,便异口同声地喊道:
“雪窗店家,给点好吃的尝尝!”
一个个惟有眼睛闪闪发亮。
“不给点好吃的尝尝,别想过去!”
听上去,还是孩子的声音。老爹举目细辨,只见它们一个个全穿着一模一样的短裤衩,头上长着一对犄角。
“是鬼呀!”
狗獾轻声嘀咕道。
“……可、可还是一群小崽子啊。哄哄它们,让我们过去吧!”
老爹点点头,用温柔的声音说:
“真不巧,今天夜里我们是在搬家啊,什么吃的也没有。”
小鬼们齐声问道:
“是真的吗?”
老爹打开了锅盖,答道:
“是是,是真的啊。我说的不错吧,是空的啊!”
接着老爹,狗獾拿更温柔的声音说道:
“以后,到野泽村来吃吧。”
想不到,小鬼们却一起伸出了一只手,说:
“既然是那样,给我们餐券!”
“好哇好哇。”狗獾连连点头。随后趁这群小鬼不注意,捡了十来片矮竹的叶子,发给它们:
“喏,餐券。拿上它到野泽村来,一盘杂烩免费。”
哇,小鬼们兴奋地炸开了锅。
老爹开心地望着它们。
美代小时候,也拿树叶玩过。一闭上眼,美代玩过的各种各样的树叶,就会漫天匝地地飘来。
当过家家玩儿的盘子的树叶、当纸牌的树叶、当船的树叶,还有被当成雪兔耳朵的树叶——

丁丁当当小山的小兔
为何耳朵那么长
溜进妈妈的菜园子时
吃了矮竹的叶香榧的叶
耳朵才会那么长

传来了曾经唱给美代听的童谣。不过,这回是小鬼们唱着同样的歌,走远了。

丁丁当当小山的小兔
为何眼睛那么红
溜进妈妈的菜园子时
吃了红树的果实
眼睛才会那么红

“幸亏碰上的是小鬼。要是换了它们的父母,可就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狗獾一个人念叨着。
老爹点点头,又拉起了车。
“你不冷吗?”
一边腾出一只手正围巾,老爹一边问。
狗獾精神抖擞地回答:
“一点也不冷!”
往年这样的数九寒天,狗獾早就钻进洞里冬眠了。可今年,不知是因为每天晚上喝一盅的缘故,还是生意太有意思了,反正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困。
翻过山顶,就渐渐是下坡路了。
“不远啦!”
老爹正在这样激励狗獾,“啪叽”,一个冰凉的雪球砸到了他的脸上。天哦,从边上闪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家伙来。
“妈呀,额上长一只眼的妖怪!”
狗獾惊叫道。老爹背上也窜出一股寒气,两手捂住脸,不由地往边上躲去。
就是在这一刹那,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车子脱手而去,它竟顺着雪坡朝山下滚去了。灯还亮着,它就那样咕碌咕碌地滚了下去。
“等等!”
老爹和狗獾从后面追了上去。可顺势而下的车摊儿,比雪橇、比马还要快。
“嗨——,雪窗——”
“雪窗——”
雪窗那四角形的灯,眼瞅着越来越小,远去了。
做生意可离不开它啊!
老爹发疯一样地狂奔。奔啊奔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莫非说刚才那个家伙,真是额上长一只眼的妖怪?
“老爹,没用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狗獾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说。扭头一看,狗獾蹲在地上,只有尾巴还在吧嗒吧嗒地摆动。老爹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死心了,走了起来。
“到了山底下,总会有办法的。”
老爹轻轻叹了口气。说是这样说,车摊儿肯定是摔坏了,七零八落了。
“真是的。野猪似的,突然就冲了出去!”
老爹和狗獾一起,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




4
山脚下,雪窗孤零零地停在了野泽村的村口,仿佛是一只异色瓢虫。
“在那!在那!”
两人奔起来。
视野中,雪窗的灯光渐渐变大了。桔黄色的灯光,从四方形的窗口透射出来,帘子呼啦啦地摇晃着。
“谢天谢地,车摊儿没摔坏。”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车摊里有一个人影,还冒出了煮杂烩的热气。
是呀,雪窗在开店迎客。没错,没错……
可是这不可能啊?
老爹一边眨眼,一边朝山下跑,小心翼翼地跑到了它的近前。
一看,天呀,车摊儿里站着的竟然是那个披着毛毯披肩的——对,就是长得酷似美代的那个女孩,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锅里煮的是满满一锅子杂烩。
“欢迎光临。”
响起了女孩那明快的声音。
“啊、你……什么时候……”
老爹的胸膛一下子灼烧起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却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你、你做给我们吃?”
老爹和狗獾连忙坐到了椅子上。
“啊哈,偶尔当一次顾客,倒也不错咧!”
老爹朝锅里探过去:
“那么,就来一盘吧。”
女孩点点头,盛了一盘子萝卜、魔芋。
“其实啊,我是来还你手套的。”
老爹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手套。女孩开心地笑了:
“翻山越岭,就是为了特意来还我手套!”
她把手套戴到了左手上。右手,右手当然戴了一只手套啦。然后,她兴奋异常地说:“这是一副魔手套啊!戴上它,右手能做出叫人垂涎欲滴的杂烩;而左手呢,能招集来许许多多的客人。”
女孩把左手举得高高的,冲着四面八方挥舞道:来呀来呀!
怎么样呢?
虽说是在深更半夜,人们却真的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有戴帽子的人,有穿西装的人,有穿着靴子、工作服的人,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还有小孩。简直就像是节日的晚上,人流不断。吃完杂烩,搁下钱,便回家去了。
老爹和狗獾呆若木鸡,只是睡眼惺忪地瞧着这番光景。
“来吧,好吃的杂烩,雪窗的杂烩……”
女孩那清脆的声音,在这一带回荡着。雪窗的灯光,一个晚上也没有熄灭。




5
第二天早上,巡查在野泽村的村口,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车摊儿。它停在那里,店主模样的男人和一头狗獾,躺在长椅上呼呼大睡。
“喂,起来!”
巡查把两个人摇醒了。
老爹蓦地仰起脸,找起那个女孩来。
可女孩早已无影无踪了。面前堆着的钱,多得简直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这是、这是昨天晚上的营业额啊!”
老爹睁圆了眼睛。
巡查带着一种奚落的口气说道:”昨天晚上,生意相当兴隆啊。”
“嗯。”
“累了吧,所以就打了一个盹儿。不过,可差点就冻僵了呀!”
“嗯。”
老爹搔着脑袋想,那女孩果然是美代哩。
老爹的胸口一下子暖和起来。肯定是,他一个人点了好几次头。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10 09:11:28 +0800 CST  

lsss, 每一段都是不同的短篇,你读了么?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10 19:42:55 +0800 CST  

是的,说它们是童话,不如说是小品文~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10 20:32:15 +0800 CST  

ls,给你亲戚的小孩讲也可以呀,不着急生~~~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11 16:19:49 +0800 CST  

【天狗送的纸牌】



武志就是打不好纸牌。

才买了十张纸牌,就全输给了小伙伴们,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去。离天黑还早着哪,是自己提出和小伙伴们道别的。走的时候虽然说了声

“再见”,但他们正玩在兴头上,谁也没理他。

两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沿着山道,武志伤心地走着。

走啊走,怎么也忘不了伤心事。踢一脚碎石,摘一朵山茶花,还是伤心。

武志的家,在这条山道的尽头,就是山顶上的土特产店。

枯树的对面,冬天的太阳在燃烧着,林中一片寂静。

武志一边走,一边想着输掉的纸牌。上面有棒球选手的画,还有漫画主人公,大的纸牌上画的是机器人。

张张都输得可惜。他正在叹气,突然刮来一阵怪风。

“嗖嗖——”吹得枯叶四散飞舞。

也就是在这时,头顶上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喂,孩子。”

武志一惊,顺声寻去,只见身边高高的树上,

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大个子男人。

他正盯着武志。

男人的脸是红色的,眼睛发着光,长着一个让人吃惊的长鼻子。

这不是天狗吗?武志想道。

天狗是一种传说中的妖怪。

武志吓得浑身发抖,正要逃跑,却听到那个男人喝道:

“等一下,等一下!”

武志站住了,回头看去。

天狗说:“小子,你不是想要纸牌吗?”

这下武志吃了一惊,连眼睛都瞪圆了。

天狗大笑,说道:

“我知道人心里在想什么。我送你一张风的纸牌,拿去吧!”

风的纸牌?

武志愣在那里。这时,天狗一只手突然伸得老长,从边上的柿子树上摘下一片红色的枯叶。他两手夹着它,呼呼地吹着气,还唱起了一首奇怪的歌:

不管什么东西全吹跑风的纸牌嗨嗨嗨不管什么东西翻过来风的纸牌嗨嗨嗨

歌声一停,天狗就松开了两手,柿子的叶子落到了地面上。

天狗指着地面叫道:

“就在那,就在那。掉到那里了。把它拿走吧!”

武志的双腿直打哆嗦,他朝天狗立着的树底下摸去,从地上捡起一片红色的圆东西。

他吃了一惊。

枯叶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漂亮的纸牌。

厚厚的,圆圆的,一张红红的纸牌。

上面没有画,一面上写着一个黑字:风

“这张纸牌可厉害着哪!”

天狗在树上得意地说。

说得不错。这张纸牌又硬又重,看上去打遍天下无敌手。

而且上面还写着个“风”字,好似个咒语。这魔法可不得了呀。

这样想着,武志就把红色的纸牌放到了口袋里。

他说了声:“谢谢。”

天狗站在树上哈哈地笑着。接着,扇起身下那棵八角金盘的叶子来了。

一时间,四周的枯叶像雨一样落了下来。等武志再一次朝树上看去时,天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狗送的纸牌(2)

口袋里有了这张不可思议的纸牌,武志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回家,还是再找小伙伴去决个胜负。

说不定能把输掉的纸牌夺回来。

叭叽!

一声响,把四周的落叶都吹飞了。

不得了。

武志赞叹道。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纸牌大王了。

好,再去与他们决个胜负!

就这样决定了,他开始往回走。正在这时,右边的林子深处传来了“叭叽、叭叽”摔纸牌的声音。

哈哈,笑声中还伴随着一阵吵嚷声。孩子们的笑声回荡着。

有谁会在这种地方玩纸牌哪……

武志吃了一惊,朝林子的深处看去。

是一大群黑影围在那里。

武志朝林子里走去。

林子里面,竟有一个小广场。在广场中央,五只还是六只小狐狸围成一个圆圈,正在玩纸牌。狐狸的纸牌,和人的没有一点差别。不,相反比人的纸牌还要好。

愈看,愈觉得它们的纸牌纸好,画得也好。

比方说,有一张特急列车的纸牌,画的是红色电车在雪海中行走的情景。雪的白和电车的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盯住看,连电车的声音都能听到,甚至还能听到雪的响声。电车的窗户透着橘黄色的灯光,

一扇窗里坐着一只小狐狸。还有一张是画着新娘子的纸牌,头上插着龙爪花的狐狸新娘,坐在石头上。天上一芽新月,好浪漫啊,让人觉得就像是什么故事书上的插图。

另外一张纸牌上,画的是刚捞上来的面条,上面还有炸虾,飘出一股大葱和辣椒的辣味。

武志佩服得不行。

狐狸真是了不起。他想得到狐狸的纸牌,那张画着特急列车的纸牌,要是给伙伴们一看,他们不知该有多么惊奇哪!新娘子的纸牌、炸虾面的纸牌,还有画着飞机的纸牌,比人的纸牌不知要好看多少。

武志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风的纸牌,大声说:

“算我一个。”

小狐狸们一起转过身来,一声不发。

武志又一次大声喊道:

“算我一个。”

这回,狐狸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摘咕了一阵,才齐声说道:

“好呀!”

然后,小狐狸们让出一个空档,让武志挤了进去。

武志把红色的纸牌往地上一放,开始继续打纸牌。

但是,好奇怪啊,狐狸们谁也不像刚才那样吵闹了,全都盯着武志,悄悄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说,这可是个高手,可要小心啊。就像武志想要狐狸的纸牌似的,狐狸们也想要武志这张红色的纸牌。

武志强忍住笑,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等着轮到自己打。

小狐狸一共有六只,差不多厉害。没有特别厉害的,也没有特别差的。有输也有赢。

终于轮到武志打了。

武志用右手拿起红色的纸牌,吐了口气,用力朝地面摔去。

结果怎么样呢?一下子掀翻了四张纸牌。小狐狸们吞了口气,武志把眼睛都瞪圆了。到底是天狗的纸牌,就是厉害。

武志把翻过来的纸牌全部装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哈哈,心里得意极了。

这种心情从生下来还是第一次。

武志得意忘形了,小狐狸们却都沉下了脸。它们哇哇地叫着,比上一次更用力地把纸牌朝地上摔去。不管是谁摔,武志那张红色的纸牌就是不动。而轮到武志摔时,竟一下子翻过了五张小狐狸的纸牌。

高高兴兴的武志,把赢来的五张纸牌塞到了口袋里。

牌输掉了,小狐狸只好把新的纸牌拿了出来。

张张都是武志想要的珍藏品。有红色赛车纸牌,有狐狸忍者纸牌,有烤全鸡纸牌,让人看得眼花纷乱。

一张张拿出来的时候,武志开心极了
风的旱冰鞋(31)
作者:安房直子 发布时间:2005-09-27 出处: 浏览:

天狗送的纸牌(3)

不管是哪张,一会儿就都要装到我的口袋里了。

一张也不剩,统统赢过来。哎呀,怎么忘了带一个手提袋?他想。

接下来,又轮到武志了,红色的纸牌发疯了一样,他一下就赢了二十多张纸牌。

这时,背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休息一会儿吧,吃点点心怎么样?”

回过头,是一只系着白围裙的成年狐狸,它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满了装饮料的杯子,站在那里。

更叫人吃惊的是,在它身边,还有好大一群成年狐狸。

它们紧紧地盯着武志看。有的长着金色的皮毛,有的摇着漂亮的大尾巴,还有一只把耳朵坚成三角形、

一只眼的狐狸,好像它们一直就在背后看着孩子们玩纸牌。

武志一阵紧张,慌里慌张地把自己那张红色的纸牌塞进口袋。

我该回家啦,他想。

但那只系着白围裙的狐狸,把装着饮料的盘子放到枯草上,温柔地说:

“哎呀,口渴了吧?新榨的葡萄汁,尝一口吧。”

杯子里的饮料是紫色的。

那些小狐狸们拥到盘子边上,取过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盘子上除了武志那杯以外,一杯也不剩了。

一只眼的雄狐狸走到武志身边,亲切地说:

“喝一杯饮料吧,炸虾面马上就好了。”

炸虾面!

武志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看到过的那幅画来。

面上浮着大虾,盛出来,还冒着滚滚热气武志突然饿了,喉咙也渴了,他抓过盘子上的杯子,喝了起来。

葡萄汁是酸甜的,穿过嗓子眼时,凉嗖嗖的。

就像喝了一口穿过林子的风似的。

武志咕嘟咕嘟一口就喝干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面条汤的味道飘了过来。还有咔嚓咔嚓,碗的碰撞声;咚咚咚咚,切大葱的声音;咝——从油锅里捞东西的声音。

成年狐狸终于用盘子把做好的面条从林子里端了过来。

武志和小狐狸们一起吃炸虾面,呼呼地吹着,吃得香极了。面条又粗又有嚼头,虾大得不得了,再加上滚滚的热汤,就别提有多好吃了。

当武志和小狐狸们吃面条时,成年狐狸们集中在广场中央,歪着头,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一开始,武志以为它们看孩子们的纸牌看得入迷,但看看又不像。

它们的爸爸妈妈悄悄地说着,然后就动起手来。武志把碗往直地上一搁,悄悄地摸了过去。看清楚了,狐狸爸爸妈妈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根蜡烛,正在往纸牌的背面滴蜡。

“快点、快点。”

“趁那小子还没吃完,全部涂好。”

“涂上蜡,纸牌就重了。”

“涂一点就行,翻不过来。”

“涂厚点,厚点。”

“是呀,尽量厚一点。”

听到这里。武志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你们太狡猾了!”

成年狐狸们一齐回过头来,一瞬间谁也没说话,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终于,那头一只眼的狐狸站了出来。

它盯着武志,用低沉的声音说:

“狡猾的是你吧。”

它讨了耸肩继续说:

“拿天狗的纸牌,把小狐狸的纸牌全给抢走了,白喝了葡萄汁,白吃了炸虾面,你还想继续抢纸牌啊。

真正狡猾的是你!”

天狗送的纸牌(4)

这时,系着白围裙的雌狐狸,声音也变了:

“孩子们也太可怜了!”

是啊是啊,成年狐狸们纷纷说。

又有一只狐狸大声说:

“我们必须要保住孩子们的纸牌!”

“那全是我们做的。是一张一张画出来的,一张一张涂上颜色的,

一张一张剪下来的。这不是店里卖的十元一张那种玩艺儿。”

“是呀是呀。”

武志有点害怕了。

已是黄昏了,天暗了下来。

武志往后退了两三步,说道:

“那么,我回家了。”

“不行。不行。”

金黄色的大狐狸拦住了武志。

“再来一次,比个胜负。”

它的眼睛闪着亮光。

武志的腿都哆嗦起来了。

金黄色的狐狸还在说:

“别担心天黑,有蜡烛哪,全部把它们点上,能烧很长时间。”

武志脸都吓白了,他点点头。

系着白围裙的狐狸,把小狐狸们全叫了过来。

它这样说道:

“大伙儿先在这儿练习一下。练好了,才能赢。”

接着,小狐狸们就拿着纸牌练了起来。它们拿着涂了蜡的纸牌,

“啪啪啪”地朝地上摔去。

成年狐狸在边上嚷:

“把两腿再分开一点。”

“腰再弯点。”

“手再往上一点。”

没办法。武志也一个人练习起来。分开两腿,弯下腰,按照狐狸爸爸妈妈的指引,使劲儿地练着。

刚才一直用的是天狗的纸牌,这次用口袋里狐狸的纸牌,照样把四周的落叶打飞。

渐渐地,武志练得忘记了一切。一共有七个对手,而且使用的是涂过蜡的纸牌。与刚才不一样了,不加劲儿不行!不加劲儿纸牌非被夺回去不可!

他全心全意地练习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笛声响了。

正式比赛。

一个声音大声喊道。

一看,狐狸爸爸妈妈们都高举着蜡烛,林中的广场被照得明晃晃的。

七只小狐狸一副认真的模样。武志挺起胸,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向小狐狸那边走去。

腿还是有点抖。

武志把红纸牌放到了自己的面前。接着,七头小狐狸也纷纷掏出了自己的纸牌。然后,划拳决出顺序。

纸牌大赛就要开始了。

天狗送的纸牌(5)

“加油!”

“决不能输给人!

“把红纸牌夺过来!”

从后面传来了成年狐狸的支援声。

啪!

啪!

啪!

涂过蜡的小狐狸的纸牌,比刚才不知要重了多少。

总算轮到武志了。他用力叉开双腿,弯下腰,拿起红纸牌用力朝地上摔去。唉,和以前不一样了,涂过蜡的纸牌连动也不动。小狐狸们啪啦啪啦地拍起手来。

哇,狐狸爸爸妈妈们也欢呼起来。

武志的头直涌血,他想,下次一定要赢!

就这样,小狐狸们一个接一个把纸牌摔向地面。

决战!又是决战!

轮到武志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把红纸牌掷向地面,但狐狸的纸牌连一张也不动同样,无论小狐狸们用多大力气,武志的红纸牌也不动。

决不出胜负。

尽管这样,小狐狸们还是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而武志呢,也是拼到底了,夺过一张纸牌也好!

狐狸爸爸妈妈静静地观战。

只有纸牌啪啪地响。

山里更加黑了。狐狸的眼睛闪闪发光,狐狸的蜡烛还在燃烧着。

武志出了一身汗,喘着气,手都抬不起来了,叉开的双腿有点站不稳了。

散在地上的纸牌,有点像花一样。盯着它们看,眼睛直冒金星,头也昏沉沉的,他一下坐了一个大屁股蹲儿。

这就像一道信号,小狐狸们一个接一个坐到了地上。

它们全躺倒了,呼呼地喘着气。

成年狐狸堆里也吵开了,它们七嘴八舌地说:

“平局。”

“双方都使出最大的力气了。”

“天狗的纸牌虽然厉害,但狐狸的纸牌也拼得不差。”

“我们蜡的力量,了不起!”

听到这些,武志放心了。红纸牌没输掉。

“我要回家了。”

他捡起那张红纸牌,站了起来。

那些成年狐狸们齐声说:

“辛苦了。”

“再见。”

武志穿过林子,在漆黑的山道上跑了起来。风声听起来,就像是天狗的笑声。不,远处的黑暗中,天狗确实是在唱歌:

不管什么东西全吹跑风的纸牌是树叶哟

回到家,武志把红纸牌放到了电灯下面。一看,吃了一惊,红纸牌果然又变成了树叶。

而且是一片脏得不得了,千疮百孔的枯树叶。

写在上面的那个“风”字,也不见了。

果然……

武志好失望啊。但他不伤心。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右手好像变粗了,有劲了,摔起纸牌根本就不费劲了。经过了那样的练习,明天就是没有天狗的纸牌,靠自己的力量。也照样能赢。

武志把手伸进口袋,一摸,那些一开始赢来的小狐狸的纸牌还都在。

他把它们一张张摆到榻榻米上,个个漂亮。

这是狐狸爸爸妈妈用心画的啊。

没有一张是相同的。每一张都细心地涂上了美丽的颜色,如梦似幻。

能得到这么好的东西,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武志想。

他把狐狸的纸牌用橡皮筋扎好,放到了抽屉里,这可是他的宝贝。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09-11 16:21:45 +0800 CST  

【黄昏海的故事】

是的,不知为什么,

她就是觉得这料子里头确实潜藏着这样的一股魔力。

海边的小村子里,有一个针线活儿非常好的姑娘。

她名字叫小枝,但是谁也不知道姑娘姓什么。哪里出生的、几岁了,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的黄昏,海面上撒满了夕阳的金粉,像金色的鱼鳞一样,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就是在那个时候,这姑娘来到了村里的裁缝奶奶的家里。

“那时的情景,我忘不了啊!没有一丝风,后院的的栅栏门却‘啪哒、啪哒’地响了起来。我停下针线活儿,咦,好像是谁来了,是隔壁的阿婆送鱼来了吧?我这样想着,就站起来走了过去。可没想到,栅栏门那里站着一个没见过的小姑娘,正瞅着我哪!背后是大海,夕阳映在后背上,看不清脸。穿着黄色的夏天穿的和服,系着黄色的带子。你是谁啊?听我这么一问,姑娘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说‘小枝’,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唉,到底是什么地方的姑娘呢?我也半天不做声了。于是,姑娘小声地央求我说:‘在追我哪,把我藏起来吧!’见我呆住了,姑娘又央求我说:‘我帮您做针线活儿,让我留一阵子吧!’听了这话,我有点高兴了。不管怎么说,我从冬天就开始神经痛、手腕痛,贴着膏药干到现在了。‘那么你就进来吧。浴衣刚缝了一个开头,你就接着缝缝看吧。’我说完,就让姑娘坐到了屋子里的针线盒的边上。姑娘礼貌地进到铺着席子的房间,穿针引线,开始缝起刚缝了一个开头的袖子来了。那手势,非常熟练,一眨眼的工夫一个袖子就缝好了,和前后身正好相配!连我也服了。既然是这样的话,就留在这里干活儿吧!我当时想。”

喏,就这样,名叫小枝的姑娘,便在裁缝奶奶家里一边帮忙,一边住下了。

小枝很能干。那小小的手指,不管是丝绸的盛装,还是和服的礼服和带子,都缝得非常漂亮,就好像是用糨糊贴上去的一样,所以村里的人不断地来求她。不,连邻村、离开老远的小镇的人都来订货了,不过一年的工夫,裁缝奶奶就挣了很多钱。

于是,奶奶为小枝买了大衣橱、漂亮的梳妆台。“你呀,早晚也是要出嫁的啊!”可小枝听了这话,脸都白了,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有着七个抽屉的漂亮的衣橱,小枝的手连摸都不摸一下。那镶嵌着贝壳的美丽的镜子,小枝连自己的脸照都不照一下。也就在这个时候,裁缝奶奶想,这姑娘恐怕有一个怕人的秘密吧?

不过,几天之后的一天深夜,裁缝奶奶听到小枝一边开夜车干活儿,一边唱起了这样的歌:

“虽然住在海里的海龟说,

嫁给我吧,

可我害怕得不敢去。

虽然住在海里的海龟温柔地说,

你逃呀、逃呀,我也要追上你,

可我害怕得不敢去。”

小枝用细细的笛子一样的声音唱着。裁缝奶奶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干针线活儿,针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小枝被海龟给缠住了。)

裁缝奶奶太吃惊了,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村里人谁都知道这样一个传说,说是这一带的海底里,住着一头巨大的海龟,要娶人间的姑娘为妻。裁缝奶奶跌跌撞撞地冲进小枝的房间,突然摇晃起小枝的肩头,问:

“你、你真的见到过海龟?而且答应要嫁给它了?”

小枝微微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两年前的一个月夜,在远远的海边上。”

姑娘清楚地答道。

“可怎么会答应了它呢?”

于是,小枝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刚巧那时候,我喜欢的人生病了,不管吃什么药、看什么医生、怎么念咒语,也治不好,只剩下等死了。我听说只有一个获救的方法,就是把一片活海龟的龟壳削成粉,化在水里喝了……说这话的,是村子里最老的一个潜水采鲍鱼、采海藻的渔女老婆子,这个老婆子的话特别灵验。于是,我就每天去海边,等着海龟的到来。就这样,是第几天了呢?一个夏天的黄昏,海上风平浪静,当连一个浪也不再涌起的时候,一头大海龟慢吞吞地爬了上来。我朝海龟的身边跑去,‘请把你的龟壳给我一片吧!’听我这样求它,海龟直瞪瞪地瞅着我的脸,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那你就拿一片去吧!’我向趴着的海龟背上伸出手去,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了,一片六角形的龟壳轻轻地脱了下来。

“我攥住它,就急着要逃走,可是却被海龟叫住了:‘等一下!我给了你一片那么珍贵的龟壳,你也不能不听我说一句话呀!你来当我的新娘子吧!’我一边哆嗦,一边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只是想快点从海龟身边离开。至于答应了海龟,我想日后总是有办法的。等我喜欢的人喝了它,恢复了健康,一起逃得远远的不就行了吗?我那样想。于是,就敷衍着答应了海龟,朝我喜欢的人的家里跑去了。他的名字叫正太郎,是海边的一个渔夫……”

小枝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天,夕阳明晃晃地照在正太郎家那破破烂烂的栅栏门上。小枝当当地敲了敲门,亲手把龟壳交给了老半天才伸出头来的正太郎的母亲。

然后小枝就跑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边干针线活儿、洗衣服、帮父亲补渔网,一边屏住呼吸,悄悄地打探着喜欢的人的身体的变化。因为村子小,一个人的病情一下子就能传遍整个村子。从那时起,正好到了第七天,小枝听到了渔夫正太郎不知喝了什么魔药,突然就精神得叫人认不出来了,今天已经坐起来了的消息。这时,小枝一边干针线活儿,脸蛋上一边染上了一层玫瑰的颜色。第八天,说是正太郎能走路了,第九天,说是能在家里干点手工活儿了,到了第十天,说是已经能出门了。

然而,因为心中充满了喜悦而发抖、等着和喜欢的人见面的日子的小枝,第十天过晌看到的,却是病愈的正太郎,和村里旅店家的女儿一起走在海边的身影。旅店家的女儿,比小枝大一两岁。是个海边的村子里少见的、白白的漂亮女孩。

“说是很久以前,两个人就定下了终身。”

小枝对裁缝奶奶说了一句。

“正太郎也好,正太郎的妈妈也好,早就把龟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马上就要举行盛大的婚礼了,光顾得高兴了。说是很久以前,旅店家的女儿和正太郎就定下终身了。而我,也答应了海龟……”

小枝恐惧地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打那以后,一到黄昏,大海龟必定会来到小枝家的窗子底下。

“不要忘记你答应我了啊!”

海龟低声嘟哝道。

每当这个时候,小枝就蹲在家里,一动不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不过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借口。当海龟来的时候,小枝唱起了这样的歌:

“嫁妆还不够,

和服和被褥还不够,

锅和碗还不够。”

可是从第二天开始,海龟就嘴里叼着金珍珠、珊瑚饰品,扔到了小枝家的窗子底下。这些东西,对于贫穷的小枝家人来说,都是渴望到手的宝物。不论是哪一个,都美丽得让人吃惊,如果卖了的话,足够一个姑娘的嫁妆了。

小枝是一个孝顺父母的姑娘。所以,她把从海龟那里得到的东西,全都交给了父母,自己逃走了。小枝轮换着睡在同一个村子的亲戚家里、熟人家里、好朋友的家里,可毕竟是沿着大海、一座房子挨着一座房子的村子,再怎么逃,海龟也会追上来。

“不要忘记你答应我了啊!”

海龟一边在那些人家的窗子底下这样说着,一边又把拴着大粒宝石的项链、像大海的浪花一样蓝的戒指放了下来。

正太郎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小枝终于决定偷偷溜出村去。

小枝只穿了一身衣服,谁也没告诉,就出了村子,在黑夜的海边上跑了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中午过了,她还在不停地跑着。一直跑到黄昏,好不容易摸到了裁缝奶奶的家。她推开贴着一张“裁缝”的纸的栅栏门,闯进了这个家。

“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裁缝奶奶听完了小枝的故事,浑身哆嗦起来,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海龟好像就藏在这里似的。不过,当她记起小枝已经来了一年多时,松了一口气。

“不要紧了。你来了一年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海龟一定已经死心了。”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

也是大海闪耀着金光的时刻,裁缝奶奶家屋后的栅栏门,啪哒啪哒地响了起来。是谁来做衣服的吧?裁缝奶奶一边想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意中朝屋外望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

大开着的栅栏门那里,海龟——足有半张榻榻米大的大海龟,慢吞吞地匍匐在地上,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袱。奶奶吓坏了,差一点没瘫坐到地上。

海龟把背上驮着的包袱,“扑通”一声灵巧地卸到了地上,低声说:

“赶快给我缝和服。给我做婚礼用的长袖和服、长罩袍和带子。做好了,我就来接小枝。”

“那、那怎么行!”

奶奶好不容易才挤出来这么一句,可这时候,海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奶奶光着脚,奔到栅栏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了海龟放在那里的包袱。想不到,里面装的是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的漂亮的和服料子和带子料。奶奶把它们轻轻地展开了。

点缀着像花一样的淡桃色樱蛤的和服料子。蓝色的波涛上,飞翔着成群白鸟的和服料子。画着红珊瑚、摇晃的绿色海草的和服料子。还有晃眼的金银带子料……

究竟是谁来穿这么美丽、又是这么珍贵的衣裳呢?奶奶马上就明白了。

(海龟终于来了!把小枝的新娘子礼服拿来了!)

奶奶在心里轻声地嘀咕道。可这时,心里已经不知怎么回事激动起来了。奶奶想,这可要小心了!

这么美丽的布,一旦做成了和服,一般的女孩就会想要这和服,说不定就会变得不管对方是海龟还是鱼,想去当新娘子了。是的,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料子里头确实潜藏着这样的一股魔力。

(有了,把这样的布切成碎片就行了!)

这个时候,奶奶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了过去记住的驱魔的魔法。

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学裁缝时听到过这样的说法:

说是一旦人被魔物、鬼、恶灵缠住了,把他们最宝贵的和服料子撕成碎片,尽可能多地做成针插,就行了。一个针插上插上一根新的针,让海冲走就行了。

奶奶用双手抱着和服料子,冲进了小枝的房间,突然叫道:

“小枝,针插的订货来了哟!说是把这和服料子全部都用了,能做多少针插,做多少针插。”

小枝看着放在榻榻米上、沐浴着夕阳的和服料子,叹了一口气:

“这么美丽的和服料子,竟要全做成针插……是谁要……”

然而,裁缝奶奶一言不发,猛地剪起和服料子来了。

眼瞅着,每一块和服料子都被剪成了小小的方块,散了一地。奶奶把针穿上线,一边把两片方布拼缝到一起,一边像生气了似的对小枝说:

“你快帮帮我呀!就这样缝到一起,当中装上米糠。”

裁缝奶奶往缝好的方口袋子里,装上米糠,缝上了口子。

“好了,快点缝吧!这种活儿,尽可能快一点!”

小枝发了一会儿呆,点点头,自己也开始帮忙干起来了。就这样,一个个新的针插做好了。

樱蛤飘落的针插;

白鸟飞翔的针插;

红珊瑚颜色的针插;

像阳光一样金色的针插。

只不过两三天的工夫,就做好了一二百个五颜六色的美丽的针插。

裁缝奶奶在每一个针插上,都插上了一根针,用一个大包袱皮包起来,拿到了海边。

裁缝奶奶把包袱里的那一大堆针插,从高高的悬崖上,用力抛进了大海。

无数的针插就像花的暴风雪一样,在海上散开了,不久,就被白色的浪涛吞没了。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这魔法起了作用,反正海龟再也没到小枝的地方来过。

可是从那以后,小枝就开始听到海龟的叹气声了。半夜里,当海浪“哗哗”地涌上来的时候,夹杂着这样的声音:

“不要忘记你答应我了啊!

不要忘记你答应我了啊!”

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海龟的叫声。那声音传到耳朵里,小枝睡不着了。

“我背叛了海龟……”

这种想法,永远地留在了小枝的心底。

从那以后,小枝再不穿美丽的和服了。而且谁也不嫁,成了一个在裁缝奶奶家里,总是低着头,为别人缝盛装、缝新娘子礼服的姑娘。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10-13 17:20:33 +0800 CST  

很久没有更新,很抱歉。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10-13 17:21:02 +0800 CST  

【星星玻璃球】


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打算那么做。只是想让阿彩给我看一眼她的玻璃球,偷东西那样的坏事,连想都没有想过。

可当我醒悟过来时,阿彩的三粒玻璃球已经紧紧地攥在我的右手里,滴溜溜地进到我裙子的口袋里去了。

因为阿彩的玻璃球实在是太好看、太少见了……

这种玻璃里头嵌着星星的玻璃球,究竟哪家店里才会有卖的呢……

那天早上,在学校里,当阿彩把一大堆玻璃球从一个红布袋子里“哗啦啦”地倒在书桌上时,女孩子们全都围到了阿彩的书桌旁边。漂亮,漂亮,让我摸摸,女孩子们一边异口同声地嚷着,一边抓起玻璃球,捧在了手上。我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想去摸一摸玻璃球,可是阿彩突然喝道:

“别碰!”

她皱着眉头,非常讨厌地说:

“你一碰就脏了。”

我的心里顿时变得一片苍白,指尖好像冻僵了一样。同学们全都不说话了。然后,有几个人低声说着什么,四下里充满了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气氛,这时,钟声响了,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接下来的语文课,老师的声音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课间餐也吃得不香。同学们开心地嘻闹着,而我却如同一个人坐在沙漠里似的。中午,我去图书馆还书,回来一看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本来也想去校园,可是突然发现阿彩的红布口袋子忘在书桌上了。我忍不住跑了过去,用手拿起了那个袋子。然后,悄悄地打开往里面一看,里头是满满一袋子银色的星星!

忽然,我仿佛是在梦里一般,从里面拿出三粒星星,放到了口袋里。我本想去校园,可是又不想遇到班上的同学,就又去图书馆看书了,一直看到钟声响起。

阿彩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红布袋里少了三粒玻璃球。在学校里,我不停地把手插进口袋里,去确认玻璃球那种凉凉的、圆圆的感觉。最后,终于就那样回到了家里。

我家就在学校后头。我和奶奶两个人,住在河边的一座小小的老房子里。

爸爸妈妈呢?

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

从开始懂事时起,直到今天,我就一直被别人问这个讨厌的问题。

“爸爸去打工挣钱。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就死了。”

我已经习惯这样流利地回答了。不过,因为奶奶眼睛不好,我小时候就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所以,我总是穿着脏衣服、头发乱蓬蓬地去上学。那时同学们就说我坏话,直到今天还在继续说我的坏话。今天,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可是同学们还在说我脏、脏。

不过,我不会败给那些坏话的。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总是快快活活地活着……我想做这样的女孩子。不过,说实话,真的很难。

从我家的窗口,看得见一棵大柳树。那长长的垂下来的柳树枝被风一吹,摇来摇去,乍看上去就像一个女人。下雨天,看上去像女人在哭。春天晴朗的早上,看上去又像女人在笑。奶奶常常一边看着这棵柳树,一边说:

“柳树多好啊,爽爽快快的。”

奶奶很喜欢“风中之柳”这句话。

“那是什么意思呢?”

有一次我问道,奶奶笑着说:

“就是不把别人的话当回事的意思。”

于是,不管是在学校别人说我坏话,还是邻居的婶婶们冷言冷语地议论我们家的事时,我都会对自己说:要像“风中之柳”一样地生活下去。不过,这也很难。每当我从窗口看到柳树时,总会说:

“柳树啊,你真了不起!”

无论刮多么大的风,它绝不抵抗,只是随风一起摇动,所以,它才会一直牢牢地站在那里。

我最喜欢黄昏的第一颗星星出现在柳树上方的那一刻了。夕阳残照,天上还泛着淡淡的红霞,那颗孤星亮晶晶的,仿佛只属于我一个人,仿佛只是在为我一个人闪烁似的……然而今天,我又有了三颗这样的星星,就睡在我的口袋里。

星星玻璃球……

我悄悄拿出玻璃球,放到了书桌上。玻璃球里头的星星晶莹透明,闪着和我最喜欢的黄昏的第一颗星星一样的光。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些星星,最后决定明天再悄悄地把它们放回到阿彩的书桌里去。

不过,要把偷偷拿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原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每天把玻璃球藏在口袋里去上学,可最终也没有还成。

(不就是三粒玻璃球嘛,拿就拿去吧!)

在我心里的某一个地方,轻轻地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可是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追了过来:(即使只是拿了三粒玻璃球,也是小偷!)

我痛苦死了。

除了我,只有窗外的那棵柳树知道星星玻璃球的事。

“柳树,柳树,”我悄悄地叫柳树,“这些玻璃球,应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柳树那长长的、长满了嫩叶的枝条沙沙地摇了起来。然后,像“风中之柳”似的,温柔地笑了,好像在说不用担心。

“柳树,柳树,就这么一直拿着行吗?”

我把星星玻璃球高高地举过头顶,又叫了起来。

于是,我的耳朵听到了柳树的声音。

“我替你保管吧。”

“什么?”

我吓了一跳,抬头仰望着柳树。然后,我冲出家门,朝柳树跑去。

我跑到柳树的身边,它真的在笑。没有风,可它却在格格地笑着,用漂亮的女高音唱了起来:

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忘掉它吧!
我来保管,
三粒玻璃球和你的心,
我来保管。

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妈妈的声音。

“真的?”

我忍不住扑向柳树,用双手抱住了树干。我把耳朵轻轻地贴到了树干上,于是,我真的在树里听到了一个女高音的声音:

“我来保管。”

“哪里……放在哪里呢……”

我把玻璃球捧在手里,仰望着树。大树轻轻地、像说悄悄话似的说:

“就埋在我的树根下边吧。”

我拿来一把小铁铲,蹲下身,在柳树下面挖了一个坑。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把三粒玻璃球埋到了里面。就像小时候,一个人为金鱼或是小鸟举行葬礼一样。

传来了一阵柔和的河水声。

从那以后,我渐渐地忘记了玻璃球的事。

柳树真是不可思议!

真像是一位心胸开阔的妈妈。树妈妈轻轻地把我心灵上的污点拂去了。

从那以后,我变成了一个比以前要开朗一点的孩子。又过去了几个月。

秋天到了。

当小河潺潺流过、四周飘满了桂花的芳香时,我发现柳树下面开出了小花。正好就是我埋玻璃球的地方。我蹲下来,仔细一瞅,是两朵星星形状的蓝花。而且第三朵小花蕾,也已经鼓了起来。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上次埋的玻璃球发芽了,开花了,我只能这么想。

“柳树,柳树,这是玻璃球花吧?”

我把耳朵贴到柳树上,悄悄地问。于是,从柳树里传来了一个女高音的笑声。柳树摇着长长的长发,点点头,就好像在说是啊、是啊。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1-10-22 15:32:11 +0800 CST  

岩石背后,睡着一只大海龟。

海龟的龟壳和岩石是一样的灰色,总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看上去仿佛是岩石的延续似的。

这只海龟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尽管如此,它还有一百年左右的寿命。

“已经腻透了。”一天黄昏,看着沉下来的夕阳,海龟这样说道。

“没有一点有意思的事情,却有用不完的时间。”

海龟又闭上了眼睛。最近这些日子,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了。每天都梦见住在海底的女孩。女孩梳着辫子,穿着浴衣,系着三尺长的红色的腰带,像水中花一样地轻轻飘舞。

“那是谁呢?”

海龟晃了一下脑袋,回忆不起来了,它突然想喝酒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回它慢吞吞地爬到了海岸上,引来人们一阵骚动,还给它喝了酒。那是它头一次喝酒。身子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黎明到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这只海龟常常爬到岸上来找酒喝。不过,最近这些日子,连沉重的身子都懒得动一动,所以,每天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岩石背后,净做一样的梦了……

啊啊,尽管如此,还必须要再活上一百年!

“可真受不了呀。”海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上面有谁也说了一句:“可真受不了呀。”

“谁、谁?”海龟发出了不高兴的声音。“别学人说话,可太不礼貌了。”

可那家伙不服气地说:“学别人说话?我是因为真的受不了了,才说受不了的。”

海龟尽可能地伸长了他那短脖子,想看看这个傲慢的家伙是谁,可怎么也看不见。于是,就问道:“你是人吗?”

“啊,是人。渔夫良太。”

那是一个精神头儿十足的小伙子的声音。小伙子好像就站在边上的岩石上。

“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海龟一边缩回脖子,一边问。

于是,渔夫良太说:“我忙得没有闲空儿。”

“没有闲空儿,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每天忙得要命,连修网的闲空都没有。网子本来不过是破了一个小洞,一会儿没顾得上它,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话声,海龟的眼前垂下来一片网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洞。

“哈哈哈,这简直像是鲸鱼的通道。”

海龟大笑起来。这么有意思的事,多少年没有过啦。不过,这时海龟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说,良太。”海龟又招呼了一遍。

“你那么想要闲空,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

“我还有一百年多余的时间。”

“可、可是,我怎么才能使用你的时间呢?”

于是,海龟像个大彻大悟的老人似的,这样回答道:

“这你不用担心。海龟自有海龟的做法。如果稍稍施点魔法,修个洞这么一点时间,要多少可以分给你多少哟。怎么样,一天一个小时?”

“一天一个小时?就给我这么一点么?”

“哎呀,可不能那么贪得无厌。人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你却拥有二十五个小时了。这是了不得的事啊!那多出来的一小时,你要干什么,绝对没有人知道。喏,就像是披上了隐身蓑衣似的。我想,动点脑筋,什么有意思的事都能干呢。”

“是这样。那么,那一小时,究竟什么时候来呢?”

“半夜十二点之后。你用完了那一个小时,时刻又会变回到原来的十二点。不过,你干过的活儿会留下来。比方说,你要是补了网的话,即使是回到了原来的十二点,网上的洞也已经补好了。”

“是——这样,那可太好了。那就拜托了。”

这时,海龟这样说道:“作为交换,你给我送点酒来吧。”

“咦,你喝酒?”

“是啊,装满一杯子吧。”

良太点点头,答道:“好吧。”

“那样的话,从今天夜里开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分开给你吧。那样,我的时间也能减少一点哪。”一边听着小伙子跳到对面岩石上的声音,海龟一边嘀嘀咕咕地嘟囔道。
良太的家,在海边的草原上。

屋顶是石头砌的,矮矮的,即使是暴风雨来了也刮不走。一扇门,一扇窗,房间也只有一间。那小屋子里,就只住着良太和腰都弯了、跟一根枯树似的老奶奶。

良太的爸爸死在海里了,妈妈病死了,还没有媳妇。如果要说有什么财产的话,那就是破旧的小船一艘,破烂的网子一副。尽管是这样,良太还是觉得穷光蛋一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然而,今天不对了。得到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不可思议的一个小时,良太笑逐颜开了。

“第一天先要修网。从第二天起,干什么好哪?对了,练习敲大鼓!在夏祭前,让手艺好好长进长进,争取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大家准会大吃一惊,会说,良太到底是什么时候练的呢?”

海边的路上,良太一边拖网,一边像个孩子似的欢蹦乱跳地走着。

就是回到了小屋子里,良太还是平静不下来。旧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响。老奶奶和他说什么,也是心不在焉。连晚饭都没吃出滋味来。

“今天的良太不大一样,有点怪呢,莫不是吃了咸梅干的种子?”

这样咕哝着,老奶奶钻进了被窝里。

不久,钟就懒洋洋地敲响了半夜十二点。良太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来啦,来啦来啦!)

握紧了两只手,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可身边与前面没有一点变化。被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小屋子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鸦雀无声。老奶奶呼呼地睡得正香。

(什么呀,这不是和往常一样么?)

良太有点失望了。

(那个海龟,不是在说谎吧?)

不管它,先去修修网子再说吧,良太想到这里,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就把边上的水桶给踢倒了。水桶发出嘎拉嘎拉的尖叫声,滚到了一边。

(糟糕!)

良太心一紧,朝老奶奶看去。可老奶奶纹丝未动。耳朵特别灵,连一丝风声也会马上就爬起来的老奶奶,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水桶的声音。

(原来如此。)

良太这下算彻底明白了。这会儿,自己的确是在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了。

良太开始修起网来。为了不让这个破开的大洞再次裂开,他尽可能地把它补牢,补结实了。

就这样,好歹算是把活干完了的时候,钟响了。慢慢地,懒洋洋地又敲响了十二点。

(原来如此,果然像海龟说的一样。)

良太深深的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早上,良太和黎明一起爬了起来,捧着一杯酒,朝海龟那里奔去。

“海龟,说好了的酒哟!”

海龟睡在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岩石背后,像个摆设似的。怎么叫、怎么拍,也纹丝不动。良太轻轻地把酒放到了它的面前,回小屋去了。

哈,从这往后就有意思了。

把昨天补好了的网装到了小船上,良太出海了。鱼捕呀捕呀,一眨眼的工夫,小船就成了一座活蹦乱跳的鱼山了。良太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要是再往上装鱼,船就要沉了。良太那晒黑的脸笑开了颜,一边鼻子里哼着着歌,一边回到了岸边。然后,去鱼市场把捕来的鱼卖了,卖了好多钱,买了一面大鼓。

(这下,从今天夜里开始就是大鼓的练习了!今年,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一定要成为村里的第一名!)

这条晚上,回到小屋,良太吃完晚饭,先睡了一会儿。然后,当种敲响了十二点,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接着,就用力擂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

声音震得狭窄的小屋都发颤了。然而,也没把睡着了的老奶奶震醒。

就这样,良太一天练习一个小时的大鼓,持续了好些天。谁也不知道,谁也听不见。

不过,良太买了大鼓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因为买给他那面大鼓的杂货店的老板娘这样说了:“海边的良太买了大鼓呀。说是要练到夏祭为止,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可是,他也没有时间打啊。”

村人们点点头。

“嘿,那个穷光蛋良太还打鼓呢!”

“可是,打算什么时候练习呢?”

“一定是夜里。”

“真想去看一次啊。”

到了夜里,就有好事的人去了海边,蹲在了良太小屋的窗子下面。然后,就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但是,直到天亮,也没有听到大鼓的声音。这时,小屋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良太探出脸来。“呀,早上好,在这里干什么呢?”

村人们慌里慌张地说:“不,啊呀,只是想看一眼良太那漂亮的大鼓。”

良太微微一笑:“大鼓啊,就在那里哟。每天晚上打得太厉害了,鼓皮都要坏了。”

满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良太打了一个大哈欠。

良太不知道拥有谁也不知道的时间会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

离夏祭还有二十天。

(到了那时候,会更快活啊。)

良太相信自己能得到第一名。再练上一阵子,良太的大鼓敲得就好上加好了。
3.

夏祭的一个星期前。

钟指向了半夜十二点半。

良太正在一心一意地敲大鼓,有人当当地敲响了小屋的门。

(咦?)

良太敲大鼓的手停住了。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跑到门口,闭上眼睛嘎吱一声打开了门。然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梳着长长的辫子,笑盈盈的。穿着浴衣,系着红色的三尺长的腰带。不过,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您是谁呀?都这时候了,还来人家……”

良太怒目瞪向少女。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特别晃眼,眼睛朝下看去。

少女咚咚地走进了小屋,一看见大鼓,就尖声叫了起来:“啊,就是这面大鼓吧,连我那里都听到了!”说完,少女突然就用手掌“嘭嘭”地敲起大鼓来了。

“呀,不行。会把老奶奶吵醒的!”良太按住了少女的手。

可只听少女这样慢慢地说道:“这个时间,除了你和我,谁也不知道。其他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啊。海龟这样说过吧?”

“海龟?你知道那只海龟?”良太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然后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少女,不是也从海龟那里分到了时间吧?

少女点点头。“我叫幸子。我也从海龟那里得到了时间。已经是好些年前了,一天一个小时,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

“后来呢?”

“后来……”幸子坐到了铺在地上的网子上。

“啊,别坐在这上面……”

见她坐到了他珍爱的网子上,良太正要发火,可见她坐得那么随便,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不生气了,也并排坐到了网子上。

“后来怎么了呢?”良太眨巴着眼睛,盯着少女。

“我用从海龟那里拿来的时间,每天晚上去见妈妈了。瞧,妈妈就在对面的岛上。”幸子指着外面。漆黑的海那边就是岛。

“妈妈生病住进了岛上的医院。说是马上就能出院,可一直没能回来。”幸子叹了口气。

“我想去见妈妈,可怕被传染上病,不让我去。我想一个人悄悄地去,可又没有钱坐船。一次,我在海边哭的时候,那个大海龟来了……”

幸子接下去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哭什么哪?”海龟问。

“想见妈、妈妈……”一边抽噎着,幸子一边说出了原委。

“唔——”海龟沉思了片刻,慢吞吞地抬起了脖子,这样说:“那样的话,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半夜十二点开始的一个小时。这个时间里,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是,怎么去岛上呢?半夜里又没有船。”

于是,海龟像个善解人意的老人似的,连连点头:“哪里,只要在海上跑就行了。”它说。

幸子张大了嘴巴,盯着海龟。

海龟接着说:“如果是在我的时间里就行。到那个岛,一直往前跑,也就是二十分钟。一个小时可以打一个来回呢。”

“……”

幸子的心情沸腾起来,仿佛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似的。但是,就因为能够见到妈妈这一点,幸子就被海龟的话一点一点地吸引过去了。

海龟接着说:“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两件事情哟。我给你的时间,是别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所以,尽管你能见到岛上的妈妈,但你妈妈是不知道的。不管你怎么大声地喊叫,也是绝对不会知道的。还有另外一间事情,如果到了岛上,必须一个小时之内返回来。万一你在海上跑的时候,时间到了,你就要掉到海里去了。”

“……”

幸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海龟。

海龟笑了。“没什么好害怕的呀,不过是打个赌而已。我把时间白送给你。如果每天夜里你能准时回来,就算是你占了便宜。不过,如果你没有遵守时间,掉到海里了,我就占了便宜。”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海里有我的梦的世界啊。那是个透明的大坛子,一个磨得锃亮的玻璃坛子躺在海底。”

海龟陶醉般地眯上了眼睛。

“你就掉到那里头啦。从现在开始,我还要厌腻地活上好长时间。虽说是在岩石背后呼呼大睡,但美梦总是必要的。现在,我的梦坛子里,只有蓝色的水。如果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掉到了那里头,那有多快乐呀。一直到我死那天为止,你都会在梦里陪伴我了。”

幸子犹豫起来。

可这时,海对面的岛子近得,看上去伸手就够得着似的,跑几步就到了。当妈妈那让人思恋、苍白的脸浮现出来的上海,幸子下了决心。

“没事,我准行。海龟,请给我时间。”

就这样,幸子每天夜里去岛上。妈妈的医院在山冈上,石头台阶恰好是七十级,一座很大的建筑。幸子立刻就知道了,一楼右面数第五扇窗户,就是妈妈的房间。那个眼熟的风铃,叮咚叮咚地响着。

幸子跑到那扇窗户的边上,朝里看去。白色的床上,睡着一个瘦瘦的女人。

“妈妈。”幸子轻声唤道,可妈妈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即使这样,幸子还是好开心啊。只看来妈妈的脸一眼,然后就气喘吁吁地跑下七十级台阶,全速跑过海上,虽然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小时,可即使这样,幸子还是觉得有了那个海龟真好。

不过,没几天,幸子就开始巴望想个什么办法,让妈妈知道自己来过了。想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记号,留在窗子上。

有一回——那是夏祭的晚上吧,幸子提着过节的灯笼,去了岛上。她把那个红灯笼的灯点着了,挂到了窗框上。

(妈妈,幸子呀。幸子来过了呀。)

幸子冲着安睡的妈妈,轻轻地呼唤道。

往石头台阶下去的时候,幸子抬头朝医院看去。昏暗的小树从的深处,灯笼像红色的酸浆果一样,成了亮着的一个小点儿。

从那以后,幸子每天晚上都在妈妈的窗子上点亮灯笼。妈妈确实是注意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二天幸子来的时候,灯笼总是灭的。一定是妈妈到了早上轻轻地把它吹灭了吧。

不过,她觉得床上的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削瘦下去了。

后来有一天夜里,幸子到窗子下面一看,那个灯笼变成了一摊黑灰,掉到了地面。

(唉?)

幸子吃了一惊。

(妈妈今天早上忘了灭灯笼了。所以,才烧掉了。)

幸子战战兢兢地朝病房的窗子里窥去。

……

床上没有人。月光下,只有白白的枕头。

“妈妈!”

这样尖叫着,幸子冲进了医院里。打开一扇扇病房的门,朝里头瞅去。

“妈妈、妈妈、妈妈……”

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幸子那大大的、但谁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悲哀地回响。可是,诺大的医院里,什么地方也没有妈妈。抓住昏暗的楼梯的扶手,幸子这时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是,疲惫不堪的幸子的脑海里,闪过了海龟的身影。

(啊,到时间了!)

幸子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医院。然后,跑下七十级石头台阶,一跃跳到了海上。


月夜下的海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布。幸子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上面回荡着。

还差一点。很近了,海边灯塔的灯光透了出来,看得见防波堤那白色的线了。再跑那么几步!

可这时木屐的带子断了。啊,当知道不好了的时候,幸子的身体已经向前栽去,有气无力地沉到海里去了。

红色的腰带慢慢地在水里散开来了。气泡闪着光,朝上面升去。然后,幸子慢慢地向海底——海龟的梦里坠去。


“从那以后,过去多少年了呢?”

幸子叹了一口气。

“你说在海龟的梦里,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良太问。

“寂静呀。热热的,黏黏的。对了,就是在像秋天晴朗的日子里晒太阳一样的感觉。

“四周的玻璃上,时不时地映出大船的影子。日光变成了绿色的舞蹈的少女,一圈接着一圈地转着圈子。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有迷路的小鱼钻进来。

“——你好,幸子——鱼说。然后,在坛子里转上一圈。

“——保重呀,幸子——说完,就出去了。

“暴风雨的时候,一个贝壳闯了进来。白送的螺壳,正好成了我的螺号。我虽然每天都吹螺号,可你好像没有听见……非常好听的声音啊。

“不管怎么说,我满足了。我觉得比住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海底要幸福多了。比起人的时间来,呆在海龟的时间里更安心。

“可就在不就之前,听到了你的大鼓声啊。咚、咚。然后,不知为什么,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觉得已经忘了的事情,突然又一下子又记起来了似的。还觉得有谁在叫我。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被关在坛子里,寂寞得、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所以,今天我才大着胆子来到了这里。”

“啊,是这样啊。”良太说。“从今天起,就一直呆在这里好了。”

然而幸子却摇了摇头:“你的时间,不是只有一个小时吗?只能一起说一个小时的话……而且,海龟睡着了做梦时,我是出不来的。最近这些日子,海龟一天到晚总是睡不醒。”

这时,幸子的身影从良太的眼前消失了。钟第二次敲响了十二点,从洞开的小屋的门口,月光悠悠地射了进来。

4.

从那以后,良太就是在为幸子敲大鼓了。夏祭什么的,全都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能让幸子听到,为了呼唤幸子在敲了。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的声音。

然后,良太常常停下敲大鼓的手,竖耳倾听。于是,夹杂着远远的波浪的声音,他听到了微弱的螺号的声音。那的确像是螺号的声音,高亢而又嘶哑。在良太听来,那就像是幸子细细的叫喊声。

一天早上,良太到岩石背后,大着胆子招呼起海龟来了:“喂,海龟,在睡觉吗……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样的梦呀……一定是女孩子的梦吧,系着红腰带的女孩子的梦吧?”

海龟吃惊地仰起脖子,嘟哝道:“啊呀,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那个梦有意思吗?”

“啊,不,已经腻透了。”

“那样的话,就换个梦吧!”

“换个梦?唔,其他还有什么梦呢?”

“大鱼的梦,海鸥的梦,彩虹的梦什么的,有意思的梦,不是有的是么?”

海龟伤心地说:“实话对你说,我连做梦都厌倦了。”

“啊,那样的话——”良太蹲到了海龟的边上。“能把呆在你梦里的女孩子还给我么?”

海龟闭着眼睛,这样回答到:“女孩子?怎么还给你啊?”

“怎么还给我?”良太怒视着海龟,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那孩子,不是被你关到海里的吗?”

海龟垂下头,嘟囔了一声:“可是,我也不知道啊。一下子关到了梦里的东西,怎么才能就出来呢?”

“真、真的?”

“啊,我干了坏事呢。”

良太瞪圆了眼睛,愤怒地瞅着海龟,可没一会儿,就又把攥得紧紧的拳头轻轻地松开了。然后,像是横下了一条心似的说:“那样的话,你干脆也把我放到你的梦里!一百年不出来也没有关系。我和那女孩子一起住在海底哟。”

听了这话,海龟才头一次把眼镜睁得老大。然后,直勾勾地瞅着良太,用坚决而低沉的声音这样说到:“那可不行啊。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能干那样的事情呀。”

“那么,怎么办呢?”

“还是……让我来想个法子吧。”

“有办法吗?”

“啊。只有一个。对了,请等到夏祭的晚上。”

“夏祭?”良太算起夏祭的日子来了。

“还有一、二、三,还要等三天吗?”

海龟点点头,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悲伤,然后嘟囔了一声:“夏祭日的夜长着呢!”

说完了,海龟就把脖子缩了回去,任良太怎么叫,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了。
夏祭在大鼓声中开始了。

太阳还老高,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在海边搭起的台子上轮流敲起了大鼓。那声音,随风飘到了邻村,然后飘到了遥远的海角。

但是,那里不见良太的身影。以夏祭为目标,那么一阵猛练的良太,这会儿正坐在昏暗的小屋里,苦苦地思索着。

(说今天幸子会回来,是真的吗?)

良太想起了上次海龟的话。

(说我来想个法子吧,那不会是说谎吧……)

舞蹈的唱片高声响了起来。烟花“砰”地升了起来。

“良太。”老奶奶叫道,“今天你不扎上头巾,去敲大鼓吗?”

良太一声不吭。良太想,莫非说也许我是在梦里见到幸子的?可是,他又觉得小屋的门就会被推开,梳着辫子的少女就会冲进来似的。

天黑了,大鼓的声音更加响亮了,海边布满了灯笼。今天是跳个通宵的日子啊。

可尽管如此,良太还是蹲在那里。他想,等到了夜里十二点,还像往常一样敲大鼓。现在的良太想,自己只会为了只属于他和幸子两个人的时间——其他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才会敲响大鼓。

不久,钟敲响了十二点。

“好!”

良太扎上了头巾。然后,用力敲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震得良太的心直颤。“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大鼓的声音回荡着。连续敲了有多长时间呢?良太突然听到后门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天啊,门口挤了一堆人。

“良太,敲得不错嘛!”

“为什么不到台上去敲啊?”

“是呀,别呆在这里了,外面去,外面去。”

良太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里。然后,才呆呆地问:“你们听到我、我的大鼓声了?”

人们哄地笑了起来。然后,簇拥着良太,把他从小屋子里推了出来。

“好了好了,敲得好的人,要到高的地方去敲啊!”

既然已经被带到了海边、推到了台子上,良太只好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敲起了大鼓。人们和着鼓点,开始跳起舞来。舞蹈的圈子变成了两圈,变成了三圈,眼看着变得大了起来。大鼓的声音愈是响,舞跳得愈是疯狂;大鼓的声音愈是轻,舞跳得愈是轻巧……人们像是醉了似的。如同一群随着大鼓声起的木偶。一边敲大鼓,良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为什么大伙儿能听到我的大鼓声呢?)

那吃惊的程度,就和上次幸子突然进到小屋子里时一样。

(那时候,我也想,幸子怎么会听到大鼓的声音呢?)

接着,就在这时,良太的心猛地一抖。

(对啦!今天晚上,海龟把时间给了村子里的人啦。啊啊,对啦,肯定是这么回事。)

良太咚咚地敲着大鼓。

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就是这个海边被完完全全地裹在不可思议的时间里了。这个被红灯笼照亮的跳舞场的吵嚷声,别的村子根本就听不见。海龟上次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良太的心里。

——祭日的夜长着呢!

他想起了那时海龟那悲伤的眼睛。良太不由得把手停了下来。舞蹈的人们一下子停住了,仰头看着良太,叫道:

“为什么不敲了?”

“继续、继续!”

没办法,良太只好又敲了下去。和着大鼓声,海龟的身影和幸子的脸,——在良太的脑海里闪过。没一会儿,良太就兴奋起来了,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可昏头昏脑的良太还在想:(现在几点钟了……)

良太小屋的旧钟,肯定早就已经过了半夜一点。岂止是一点啊,也许天都快亮了。但是海上漆黑一片。不管过了多久,也是漆黑一片。因为海龟把那么长的珍贵的时间,全都给了在这里跳舞的人们。

然后,良太又继续敲了多长时间的大鼓呢?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已经开始发白了。灯笼的光,淹没在了朝阳的光芒之中。水平线变成了玫瑰色,岸边变成了银色。

良太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跳舞的人们的脸。那是杂货店老板娘,这边是渔夫五平,他后面是自己家里的老奶奶,老奶奶后面的,用毛巾包住双颊的是豆腐店的老爷子,然后,站在最大的舞蹈的圈子当中的良太,看到外边红腰带一闪,看到了晃动着的长辫子。

(幸——子!)

良太不敲大鼓了,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舞蹈的圈子乱掉了,人们一边擦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

“啊总算是跳完了。”

“可不,跳了好久。”

“决定像是跳了十天似的。”

“全是因为那个大鼓。”

“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出色的鼓声。”

“良太确实是村里的第一名啊。”

这时,良太已经不在台上了。他跳到沙滩上,拉住了确确实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幸子的手。

“幸子,真是幸子吧?”

“嗯嗯,海龟的梦消失啦。我确实回来啦。”

然后,两个人急忙向那块岩石背后奔去。

海龟一动不动地趴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已经不再呼吸了。

将近一百年的寿命,一个晚上就全都用完了,海龟静静地死了。

什么事也没有,村里的又一个早上开始了。

楼主 [已注销]  发布于 2016-12-11 15:50:13 +0800 CST  

楼主:[已注销]

字数:46428

发表时间:2011-09-08 03:46:0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1-07 15:50:1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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