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自 Steve Jones（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基因学教授）在2015年的讲座。


整个讲座的结论是：
网上常见的人种理论和优生学都是不科学的。


随着科学的进步，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清楚地区分什么性状是先天的，什么是后天的——真相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个人最喜欢的段落：
打个比方，如果把个体当成一个蛋糕，我们是否将其具有的全部性状切成不同的部分，一些为先天，一些为后天呢？ 不能。和蛋糕一样，个体性状是由各种成分混合在一起“烘培”出来的。你无法逆转这个“烘培”的过程。你只能把蛋糕吃了，将其消化分解之。

在现在的大学课堂里，在座的每三个人里头有两个会最终死于基因导致的疾病。这并不是因为环境污染或者转基因，而是因为现代人的寿命大幅提高了。举个例子，在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三个人里头只有一个能活到21岁。在达尔文时代的英国，两个人里头只有能一个活到21岁。10年前呢？这个比例是98.9%。现在的英国，这个比例大概为99.1%。 很多的现代“杀手”：癌症，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都具备很强的先天性，但这个所谓的“先天性”并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直观。


Francis Galton是19世纪末欧洲人种学和优生学的奠基者（他也是达尔文的一个远房表弟），优生学这个词儿就是他发明的。他对于“龙生龙，凤生凤”现象的解释为：一切都是由基因决定的。所以他也有现在网络上的不少渣男一样的忧虑：像他这样优秀的基因，却不能和妹子生一大票孩子，会导致人类的衰退与灭亡。


虽然Francis著作等身，其学术成就，以及对后世的影响是我等学渣远远不及的。我依然能肯定他的渣男身份。因为他把另一个渣男的爱好作为一个严肃的研究课题：依据漂亮程度，给妹子打分。（漂亮与否也是基因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他的学术结论为：伦敦富人区的妹子平均得分最高，最丑的妹子自然是穷窟里头的。


优生学在20世纪造成了很多悲剧，对现世依旧有不良影响。比Francis出名得多，也优秀得多的远房表哥达尔文曾说过：无知者往往更无畏。（原话为：“Ignorance more frequently breeds confidence than does knowledge”——无知往往能比知识滋生出更多的信念来。）


Francis就是一个很无知，但很自信的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优生学运动就是一个无知且自信的典型。当十年前我们完成人类基因组测序时，当时的英国首相布莱尔也很自信地宣布“这将改变世界”时，他也无知得很。现在基因学并没有，也并不具备任何能力更改人类的社会结构。

依旧，我们每天都看到“科学家发现了某某基因”的报道。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搜出38000个条目。鉴于人类基因一共就23000个，这些结果可谓不少了。（不过你知道吗，番茄有26000个基因，这是否意味着番茄的基因潜力大于人类？）根据这些最新研究，从感官记忆，胆大胆小，到是否虔诚，喜欢咸豆浆还是甜豆浆...都是由基因决定的。


真相并没有这么简单。


孟德尔为基因学奠基，证明有一些性状是可遗传的。比如查尔斯王子（现任英女王她儿子）的招风耳朵就是从他爷爷那里遗传的。但是威廉王子的耳朵就一定招风么？所谓的王室血统是可遗传的么？很显然有很多东西，比如王室血统，社会财富，以及一个人的母语为何，都是不可遗传的。不然我们老祖宗也不会有“王侯将相”“富不过三代”这类说法了。


而那些由基因决定的性状，依旧会受到环境的影响。举个例子：达尔文观察到凡是双眼为蓝的猫都是聋的。说明耳聋这个性状为基因所决定且与蓝眼有关。我们现在知道这是一个与制造体色素（melanin）有关的变异。体色素不仅会决定我们的肤色与发色，也会在我们的其他细胞/组织/器官体现一些功能。所以在猫身上才会有蓝眼与耳聋这样的关联性。而因为体色素的制造过程是一个化学反应，所以和所有的化学反应一样，它会受到温度的影响。当需要培养一窝深色的暹罗猫时（一种鼻子耳朵尾巴蛋蛋都为深色的品种）时，你可以花上几代的时间，不停地选择培育深色的品种；也可以简单地把剃了毛的暹罗猫放在一个较冷的房间里冻一下。因为暹罗猫的色素细胞只能在低温条件下囤积，所以只有它身上体温最低的部分（鼻子耳朵尾巴蛋蛋）才为深色。




维基上面展示的暹罗猫


总之，我们无法真正仔细区分先天与后天的影响。打个比方，如果把个体当成一个蛋糕，我们是否将其具有的全部性状切成不同的部分，一些为先天，一些为后天呢？ 不能。和蛋糕一样，个体性状是由各种成分混合在一起“烘培”出来的。你无法逆转这个“烘培”的过程。你只能把蛋糕吃了，将其消化分解之。

人身上也具备暹罗猫这样的例子（基因加环境决定性状）。比如一个叫做ACE的酶的变异（Angiotensin-Converting Enzyme）。50%的人的ACE基因一长一短。长的那个是因为在内含子16上多了一个287bp的部分。（the insertion/deletion (I/D) polymorphism of a 287-bp Alu element in intron 16 of the ACE gene）25%的人的ACE的基因为两长，剩下的25%为两短。鉴于ACE基因会参与一个很重要的性状：你身体对氧气的摄入，你的ACE的长短会在极端情况下（比如车祸）决定你的三长两短： ACE两长的个体可以更好地忍受缺氧导致的压力。所以个体的基因情况有时候可以帮助大夫制定更理性的急救方案。


那么ACE两短的人，其“体质”是否就“弱”呢？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拿做俯卧撑为例子，我们都知道越是年轻力壮就能做得越多；练习得越多，做的也越多。ACE两长的同学比ACE两短的同学有更大的提升空间。但某种意义上又并非如此，因为ACE两短的人依旧可以身体倍儿棒，(在登山属于玩命而不是玩钱的时代)攀登珠峰——只不过他需要背一个氧气瓶。（那些不需要吸氧而登上的，多半都是ACE两长的。）


而如果一个人想要达到运动员级别的体质，就必须需要后天的训练。 Mo Farah是英国的长跑运动员，在奥运夺金。他是一个索马里移民（不出意外）。很多人不知道他有一个孪生兄弟留在了索马里。据Mo Farah回忆当年他们俩跑步比赛总是不相上下。但现在一个是奥运冠军，一个搞汽车维修，长跑比赛谁快谁慢没有任何悬念了——Mo Farah的成功并不完全由基因决定，如果不被选拔走上职业竞技的道路，他也就普通体质而已。




Mo Farah和他兄弟，来自于太阳报网站。


如果你不需要参加集训天天做俯卧撑；也不需要成为某种类型专业运动员，那么ACE基因如何不会给你任何性状上的优势。等以后全部都换AI驾车了，出重大车祸的可能也会远远降低，那么你更加没可能需要依赖你的ACE基因在极端情况下提供生存优势了。

回到蛋糕这个类比上，对于个体的性状而言，只有非常极端的情况下，先天因素（基因）会有很大的影响。大部分情况，比如智力这类指标，都无法仔细区分出先天/后天影响的部分。由于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你无法（用科学）将其还原到原材料的状态。如果将蛋糕分解消化，你只能分析到一些更基本的成分：构成的蛋糕的，不过是一些糖，蛋白和氨基酸罢了。


肥胖以及二型糖尿病也是一个先天/后天因素的好例子。现在肥胖不仅是发达国家的问题，也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三个世纪80年代的美国，肥胖比例只有10%，现在达到了接近30%的可怕程度。而在发达国家还出现了“富人比穷人瘦”这样奇怪的现象。一个很简单的估测二型糖尿病风险的指标，是腰围。40英寸腰围的男人患二型糖尿病的概率是32英寸腰围的16倍。一个37英寸腰围的女人的概率是29英寸的35倍。在这里环境是一个很显然的因素。高糖的食物越来越便宜：可口可乐的价格低于碳酸水的价格；一个典型肥胖的家庭会有肥胖的父母，肥胖的子女，甚至肥胖的宠物。鉴于人并不和宠物（猫狗金鱼）共享啥家族基因，我们可以认定有一些肥胖问题来自于非遗传性的环境因素。


但是的确存在可遗传的肥胖问题。15年前，我们就在小鼠身上验证了这样的基因。比如当一个人无法制造一种特定的荷尔蒙leptin的时候，就会出现肥胖问题。因为这种荷尔蒙是负责诱发饱腹感的。（当我们肚子饿的时候，由另一个荷尔蒙：胰岛素诱发肚饿感。）Leptin缺陷的人/小鼠，永远处于饥饿状态。当然这有个前提：你得有吃不完的食物。（这也是为啥没多少古人得二型糖尿病。不是因为现代人体质差/现在有环境污染/转基因，而是因为搁过去就算有致病的基因型，也没有致病的饮食环境。）




Leptin缺陷小鼠和普通小鼠对比 R.L. Leibel (2008) Int. J. Obes. 32, S98.


缺乏Leptin并不是导致肥胖的唯一先天因素。我们在小鼠身上还发现了另一个变异（FTO）会导致脚趾融合。而在人身上（大约30%的人口），这样的变异会导致人的胃口比其他人要好。（我们知道这个变异会影响胃口，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个变异表达在脑部。它不影响消化系统，它不影响免疫系统，它只影响脑。）所以大约有30%的人口需要注意一下控制自己的食量。正因为有这样的基因存在，在合适的环境下（便宜的食物，大量的糖），会导致肥胖症如同瘟疫一样爆发。

回到Francis Galton的事迹上来。 他还有一个理论，认为“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于是他试图通过分析罪犯的照片，建立一个发现先天的犯罪基因的方法。Francis同学后来承认自己的这个理论并不成立。（说明他具备学人的基本素质，其品格甚至超越了现在的很多学人。） 现在随着基因学的发展，有更多的人企图重新发现犯罪基因。除了犯罪基因，还有人声称能发现你的音乐基因/数学基因...各种天赋基因。


除了基因测序，我们还有了fMRI。 我们希望可以通过扫描人的大脑的方法扫描出个人的想法，爱好，性格... 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展出任何靠谱的测量系统。


那什么是我们知道的？


1.我们知道当一个人突然面对恐惧/威胁时，他的杏仁体会在fMRI下突然被“点亮”；
2.我们还知道有一个酶MAOA（monoamine oxidase A）的指标和杏仁体的这个“点亮”程度相关。而MAOA指数低的人在特定情况下会出现暴力倾向。《科学》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介绍荷兰的一家子属于完全缺乏MAOA酶，而他们家的儿子个个都是罪犯。于是在美国一个死刑犯企图用这一点来为自己辩护：是我的DNA造成了我在持枪抢劫的过程中枪杀了5人（在没有遇到反抗的情况下）。


那么可不可以说MAOA是一个犯罪基因？不，MAOA指数低的人依旧可以成为合法公民，社会栋梁，大学教授。事实上这位教授就是个MAOA指数低的人。他唯一一次意识到自己差点出问题的情况，是他在美国被人背后拍砖/背刺时（被打劫）。结果他进入狂战士模式:一拳打破了一个劫匪的鼻梁骨（同时自己的手指骨折），依旧对歹人穷追不舍。而且如果当时他有菜刀在手，绝对是砍死你没商量的。（话说他多半是个ACE两短体质。但没有问题，有MAOA补完）


所以你看，MAOA指数低并不是一个基因缺陷，只是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会出现一个特定的麻烦，过度暴力什么的。

睾丸激素也是个和犯罪密切相关的指标。每个人都有睾丸激素，所以有些时候女人也会长胡子。有些男人为了超发达的肌肉就给自己额外注射一些。 这样的行为会大幅减短寿命：因为死于车祸，斗殴，凶杀，被凶杀，自杀的概率都会大幅增加。由于男性的睾丸激素水准高于女性，所以男性的平均寿命（0到80岁）一直低于女性。一个4岁男孩的死亡率是同龄女孩的2倍。一个男人被雷击的概率是女人的3倍。这不是因为男人有一个“被雷击基因”，而是男人在睾丸激素的驱使下更容易做一些危险的事儿：比如在雨天爬山打高尔夫球什么的。因为睾丸激素会压制免疫系统，男人也更被感染/染上寄生虫。（同理女人免疫系统不受压制更容易出现自免疫疾病。怀孕的女人因为免疫系统被压制了，自免疫症状就能有所好转。）


全球范围的统计结果显示，男性犯谋杀罪的可能性是女性的10倍。而谋杀案的高发年龄是25岁，一个男人开始好逑淑女的阶段。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谋杀/暴力基因每个人都有，男人更多一些。而在恰当的环境下，每个城市或者某个国家的谋杀率会远远高于其他城市/国家。比如底特律是谋杀率是英国的40倍。原因我们都知道。


所以究竟能否区分谋杀的先天/后天因素？不能。
但是我们可以断言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社会经济水准不高的环境里，成为罪犯的比例可以大为提高。所以洪都拉斯的谋杀案数量大大超越新加坡。
就好比不管你原料混合得如何，如果烤箱的温度设定错了，一定会把蛋糕烤歪的。

结语：就搬运这么多了，只要不用于商业用途，可以转载。
有兴趣的可以去网站看原文：
gresham.ac.uk/lectures-and-events/nature-nurture-or-neither-the-view-from-the-ge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