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剑琴音

又是一个白云天。
朱阳缓缓升起,红若眦血。柳云风过,天上几朵卢云像是早已等侯得不耐烦,腾腾变化着样子。
一夜未合眼,我压下浓浓睡意,穿上李铁衫,套了件吕应裳,便从客栈出发了。
我的时间已不多,准确的说,还剩十日可活。

原本掌心的红点已如蛛丝般向五指蔓延,到达指尖时,该是毒发之日。

抬头看向娇红欲滴的朱阳,掌心更觉如刘星火烧。跃上马人杰,狠狠一鞭,尘烟滚滚,向着南方而去。

一个月前莫凌山上与人比武险胜,却在下山途中遭其暗算中毒,双手被废,只剩得一月好活。我本已了无生趣,四处游荡等死。不料数日前在杨肃观中遇到一和尚。
一位在道观修行的和尚。
白眉垂过两鬓,眼神高炯,仙风道骨。
随其来到后院,满院子海棠明梅,徐徐散发着何凝香,眼皮一跳,猛觉暗处有双眼睛盯望。
老和尚止步,翻过我手掌细细查看。腥红蛛丝已爬入最后一指节,看着如万千毒蛇吐着红信。
半柱香过,和尚深深叹口气,
檀越日子怕已不多了。
我重重点头,屏气问道,
大师可知这毒?
什么毒?我看檀越眼袋发黑,掌中生命线分叉寸断,近日必遭大乱。这样,俺给你画个符,一两银子,管用三年。
看着老和尚清澈眼睛,心生梦幻之感。
我拿出钱袋,推辞道,在下就剩这一两银子,谢过大师好……
话未说完,手中钱袋已被老和尚一把抓去。
中,中!一两就一两!老和尚大度说道。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1:00 +0800 CST  
拿着大张福字走出杨肃观,深感人世荒唐。

展开细品,其用笔雄浑朴拙,到也略有名家风范。只是福字一点处微微凸起,细细摸去,如藏异物。


将其拆开,露出一长方字条,“恶徒在旁窥视,檀越所中乃恶徒所下屠凌心毒,速去止观寻我师兄相助!”


手上功夫被废,脚力反而大涨,凝气急行,少时便来到止观。满山香客,比杨肃观香火不知旺了多少。山间郁丹枫红了一片,李如风起,带来阵阵琼芳。几片丹枫落至脚旁,叶脉通红如掌中蛛丝。我抬手向着红枫合十。
最后一片枫叶落地的之日,也该是我赴死之时。
落叶随风常飞而起,我提步前行。

走进观门,方想起一事。谁是老和尚师兄。
望着满观的香客道士,正盘算回杨肃观问清样貌,忽的止住。
面前站立一老僧,白眉垂过嘴角,眼神高炯,仙风道骨。
这年头和尚都爱住道观?
紧跟其后,行至胡正堂内坐下。
伸手:大师看我这生命线走的如何。
师兄和尚一眼扫过,双掌合十道,真是少年英雄,生死绝境还能如此洒脱谈笑。说完闭目盘腿于地,行金刚坐,眉间紧锁,顿感凝重。
三个时辰后,天色渐暗,师兄和尚睁开眼,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昨晚没睡好。

师兄和尚告诉我,可于子时,午时取十年以上老井井水,洗净双手,将香灰涂抹掌心。
我大喜,香灰竟可解毒?
师兄和尚摇摇头,将香灰涂抹手掌,是见不到毒纹,容易保持心态平稳。洗手,是卫生。
一夜无话。

临走时,师兄和尚对我说,他不是和尚,只是脱发得厉害。

他这一门修炼一种名为虎豹雷音的内功,武功大成时眉毛会成簇的生长,头发却会大片脱落,功夫越深,脱落越彻底。武人需要威仪,整个门派顶着光头行走江湖必遭武林耻笑,他这一门只能依托寺庙而活。
禅宗成就顿悟靠当头棒喝,他这一门成就须以心毒相佐,屠凌心毒原是破障之法,与虎豹雷音水火相济,而无本门内功时便成了绝世奇毒。祖师传下心毒不过小小一瓶,门内奉为至宝,偷去下毒是犯了本门大忌。

要解毒,须拜入他门下。
学会虎豹雷音,心毒自解。
抱拳,离去。

摸摸头顶尚为紧密的头发,觉得事情还不太糟。
我已有了去处。
师父生前与我讲武林轶事,说到过虎豹雷音。
和尚师兄弟,该是形意门分支。

分支解不了毒,本宗或有办法。
形意门在天津一带活动,动身向北而去。

忽听身后有人叫喊,回头看是个十岁左右小道士,边跑边招手。
“施主留步,师父要我带话给你!”
我放慢脚步,向他望去。
小道士边挥手边大喊,
“可戴假发!师父说,可戴假发,本门有易容术!”
想起与下毒高手比武时,周身无数断发齐飞,曾疑为暗器。
丹田下沉,脊椎前倾,劲至脚尖,片刻奔出一里,只留下背后一黑点不停扯着嗓子晃臂。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1:00 +0800 CST  
师父一生收了三个徒弟,大师兄雁峰掌力雄浑,二师兄洪铭冲刀法绵密。三人唯有我武艺最低,却最得师父喜爱。
师父告诉我,八卦门的精华在身法,八卦掌力层层不绝,八卦刀意绵绵无尽,而其用功处均在双腿。所谓身之砥柱者,莫非步,手之转移者,亦在步,八卦拳其实是在教走步。
地分九宫,踏步而行,身如流水,意似行云。师父说,八卦身法潇洒飘逸,功夫成时人会越练越好看,如画中仙人。大师兄二师兄看似功力颇深,却将人越练越丑,是身法出了大错。二人悟性不够,难以大成。

师父自号颜唯真,最看重我,其实只因我长相颇合他意。
两位师兄早年也都是风流倜傥的高颜人物,只是大师兄近年秃了顶,二师兄整脸起了斑。
师父最后的日子总唉声叹气,说本门希望已寄我一身。


整日赶路,盘缠用尽,见到稚童手中冰糖葫芦,竟起了抢夺之心,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毒发身亡前或早已饿死。忽见前方集市,人头攒动,顿时起意,取出缺点福字,作高僧墨宝出售。不想果有行家看中,卖了百两银子,方知大师诚不欺我。管三年不好说,管我最后十多天日子,美滋滋。瞟一眼手心,蛛丝通红,想起鹅掌来。
寻间酒家,点上红烧鹅掌,朱砂银鱼,虾脑扒白菜,扒肘子,麻栗野鸡,又要了五串冰糖葫芦。小二问我要不要来坛店内十八年女儿红。
我谢过。用大师之字换酒,深感良心不安。再要了份红烧猪蹄,酸沙紫蟹,添上四副碗筷,将小二支开。

一路吃好,来到天津阮文镇,打听到形意当代掌门便住在镇西余愚山顶。

余愚山是当地名山,峰高石耸,四面险崖直壁,常人无法攀登。站在山下望着直冲卢云的峰顶,心里顿时激起一股欧阳勇。毅然而上。
被废双手无法使力,全靠两脚登劲,八卦身法一时使到极至,山壁如九宫。行到兴起,索性双手背负,长啸而上,一时衣袂飘飘,青丝齐舞,好不快意。生出个念头,有头发真好。

好俊的轻功。快至山顶时崖壁一旁响起一声赞叹。

扭头看去,一瘦小老头,身后背着比身子大两倍的背篓,朝我点头一笑,接着手脚并用向山顶攀去。身法之巧恰如灵猴。

心知遇上高人。

老头背篓里满满青石,少说五六百斤。

跟随其后攀上余愚山顶,一座高大石亭立于眼前,竟是老头一块一块青石砌成,亭上刻着艳亭二字,发觉与师母之名同音。亭前顾嗣源缓缓流过,一旁几棵严松仍是裴盛青的立着,一时山风吹动松针,就像那时绿湖里起了浪。
湖边师母正拉着一只小手说,你大师兄爱财,洪师兄爱官,你最爱什么呢。我说最爱师母,换来一个爆栗与嗤嗤的笑。

忽心间一惊,面前似有两道剑光劈来。
抬头见是老头回身,他说,
你是八卦门的,颜唯真是你何人?
答道正是家师。
老头问起师父近况,我如实答去。老头沉默,眼里一时死灰沉沉。
许久,瘦老头揉揉眼,神情萧索,问:
见你八卦身法中又藏有形意拳的神意,龙形搜骨是你师父教的?
我摇头不解,表明师父只传过八卦功夫。说完紧了紧拳头,将双手摊开伸出。
屠凌心毒!瘦老头大惊,顿时问清来意,眉纹深皱,寻了一处圆石坐下,右手不停拿捻着下颚一小簇山羊般白胡。
哎哟一声,白须扯断一根,老头眼睛一亮,说道,明白了,原是如此。

瘦老头告诉我,形意拳分练法,打法,演法,各不相同。我所说和尚师兄弟确是形意一脉分支,却只懂打法,用打法强练形意,必伤神嗜睡,气滞脱发,行功到深处,便会损阳折寿走火入魔,到此时只有服下屠凌心毒,以阴寒毒物来化丹田刚猛滞气。

屠凌心毒是形意门一前辈所创,被称为速成之法,形意一年打死人,便是由此而来。 此人之后被逐出形意门,没想百十年间,竟自创一脉。

老头说到此处顿了顿,两眼紧盯我,我被看得发慌,偏过头瞅瞅退路。
余光斜瞟,老头一手缓缓抬至前胸,渐握成拳,忽小步一蹭,猛然朝我喉颈袭来。
力势万钧,来不及闪避,腰身斜侧,本能右手成爪去截他手腕。仍是慢了一步。
拳锋贴着喉结停下。我吞了口唾沫。
老头道,没错,是龙形搜骨。

老头收手,笑着看来,眼里竟满是赞赏,告知我说,形意拳又称六合拳,其外三合取手与脚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内三合取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与八卦拳拳理有相近之处。

普通人中屠凌心毒,掌中红丝三日便至指尖,我有一月命活,在于深谙八卦意与气合之理。

武学最早来源祖先捕猎野兽时的腾挪之技,本出自人本能,我在中屠凌心毒后,行坐住卧为不受疼痛,竟都合了形意的身形练法,因此由屠凌心毒反练出形意的神意,不可不谓神奇。

老头此时已望着我双目放光,啧啧称奇,我再吞了口唾沫,扣扣头顶,细声问起,那个,前辈你可有……
有!瘦老头道。他说,除强练虎豹雷音外,形意门内另有一方可解心毒。
取银川,黄济磨粉,配帅金藤,张缘根于朱炎火中煅烧,炼成哲尔丹,此丹可解百毒。

银川黄济好找,帅金藤张缘根却是传说奇物,万金难求。
老头似知我难处,叹一口气,拿出个小瓶给我。
“你师父与我有故,你得他真传,这瓶东西拿去。”
是个两寸大小的葫芦玉瓶,清透如琉璃,纤细瓶口镂刻细密藤纹,瓶内似隐隐盘着一物。
老头竟将形意门邢玄宝—帅金藤给了我。


下山前老头传我桩功,说可减轻心毒之痛。
他说起则典故,王献之练习书法时,王羲之悄悄走到背后,猛然去抓王献之手中毛笔,笔竟丝毫不动,于是说献之已得书法之道。
书法握笔,需手心如握鸡蛋,下笔时其意不在握笔指尖,而在虚运的这个鸡蛋上,以虚运之形来行笔,方能五雷不动,力透纸背。
力原不在指尖,更不在拳脚,而在虚运之形。
书法练一只手,形意练整个人。
桩功如此。

形意拳由岳飞所创,是枪法,也是笔法,虎豹雷音是内功,又是诗意。不懂诗练不出虎豹雷音,练了形意,提笔就是锋。古人中的大诗人如李白杜甫无一不是内家拳剑高手。形意拳祖师爷岳飞更是文武双绝。
最后他神秘一笑,贴耳说道,形意拳里的秘密,都在满江红里。

如中魔般,念着满江红下山,直到夜黑不见五指时,方惊起还有正事。来镇上备好马匹干粮,寻了间客栈睡下。


传说有种怪物生于深海之底,其形似章鱼,有十二触手,周身青绿,寿命可达数百年。怪物成年后每隔十二年蜕皮一次,蜕满十二次后身体开始缓缓变硬死去,其时十二触手伸张纠缠,如老根盘结,有雅士借佛家十二因缘之意,取名张缘根。

老头告诉我,张缘根只有一个地方有,便是欧阳南,秦仲海底。


朱阳升至头顶,卢云被晒化了开,万里长空下只有嗒嗒马蹄声。

长鞭扬空一响,马仁杰一声嘶鸣,两侧如生江翼,飞一般奔向欧阳南方。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2:00 +0800 CST  
快出湖北地界时,路上遇到一小姑娘,她马左侧绑着个长方黑匣,我多看了两眼,匆匆而过。她骑马追上,问我如此匆忙是赶去哪?
我说去寻根。
姑娘咯咯的笑,跟了我一路,说喜欢上了我。
我知道是因为自己八卦身法大进,相貌也越发好看了。

一路行至岳阳,向她道明我将死之身,劝其早回,姑娘勒马低头,说再送送我。

至赣州,姑娘说再送一截,到韶关,姑娘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再送送。我猜,她定是路痴,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再过梅州出肇庆,这么三送四送,便到了秦仲海边。
我称她,宋姑娘。她又是咯咯的笑。

宋姑娘是诸城派琴人,黑匣里装的是古音淑琴。
她说琴人像诗人。
诗人见因缘,见众生,寻人世之意。琴人见草木,见天地,觅方外之音。
姑娘告诉我,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是雁鸣。
大雁落了单,天高地远,见不着同伴,一声鸣嗷,是最孤单的,毫无做作的天地纯音。

而此时,天地都显静了,秦仲海上,怒风忽起,恶浪滔天,一时层层叠如山崩,如天裂。想起个传说,秦仲海又叫琴海。
风若弹指,浪似朱弦,湟湟惊涛是天神的奏乐。我指着最高的那个弦音,看,那是我的墓碑。
宋姑娘快哭了。

宋姑娘定要与我一同下海,小嘴嘟嘟,眼睛睁得圆圆鼓鼓,视死如归的神情。
我问她为何喜欢我,她说,在我身上听到了雁鸣。
见我不懂,姑娘红着脖子扭过头,轻轻告诉我,我有诗意,每个琴人都在找自己的诗。

诗意?
搂过她腰身,看着汪汪眼睛,低头吻去。姑娘闭眼间,我已点上她肩井,曲池二穴。
泪珠滑落,如听琴音,胸腔似有东西破开。
帮她抹去眼泪。解开船绳,推舟入海。
我若活着回来,再为你写诗。

我不敢回头。
我刚刚明白。
每个武人也都在等待那一声琴。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2:00 +0800 CST  
舟行入海,方知人力之渺小。数个狂浪扑来,木舟已碎裂严重。我看向指尖,心知已是最后一日,只是茫茫怒海,张缘根该何处寻起?来不及思索,左侧又一巨浪扑来,我运起龟吸之法,纵身跃入海中。

沉入海里,四周暗流湍急,一时无法使开身法。正要被一股漩涡卷走时,丹田之气下沉殷门承山两穴,双腿微曲站立海底,抬手如抱钟,正是老头所授握笔桩。刹时稳住身形。

这时胸腔又似有物破开,体内竟响起春芽破土之声。我不知吉凶,只觉一股热流传遍全身,周身压力顿减。

心松一口气,四下观察,方绝望起来。海底一片漆黑,脚深陷淤泥一尺有多,便是张缘根就在眼底也无法发觉。

刺骨寒冷,万斤水压,无边黑暗,或许,百年后会再有人来到此地,把我当做张缘根。

强运桩功前行数步,正欲放弃,忽腰间传来温热。低头发现葫芦玉瓶里正泛着弱弱金光。

帅金藤是一种金色小蛇,生活于悬崖绝壁之间,形似枯藤,喜好在山间玉石旁蛰眠,往往一次数年。山间秃T鹰凶猛,传说蛰眠中的帅金藤能感知威胁,秃T鹰靠近,会周身泛起金光吓退天敌。

手持葫芦,分别朝四周伸去,到左侧时,葫芦内光芒渐增。
心知或能保命了。
帅金藤,张缘根,一为山间神物,一为海中奇宝,不想两物同在海中时也会生出感应。

浮出海面深深换口气, 再次沉入海底,借着葫芦内金光指示,朝着无边黑暗寻去。

以宋姑娘的功力,半个时辰便可冲开穴道,此刻她是在凝望怒涛,或是已生气离去?还是,她早已踏入铺天巨浪中。
前方黑暗里似微微迸出一丝绿光。我咬牙前行。
再等等我。

拿到张缘根一刻,原本想象中的喜悦并未到来。 不用死了,内心反而越发迫切,担心,焦急。
汹涌波涛里,数次力竭,我像被飓风卷起的草絮,腾空,跌落,昏沉欲睡间,姑娘琴音像透亮明珠闪在眼前,我紧紧握住,朝着已浮现不远的海岸不断挣扎。


岸边无人,姑娘走了。


沙上细细脚印延伸至远处淑林里,眼里一阵模糊,似乎见到姑娘离开时孤雁般背影。惊雷响起,琴海仍在弹奏,一旁岩石上黑匣淑琴静静躺着,似留给我诀别后的纪念。


瘫坐在地,一切都失了意义。

猛然心惊,两肩内缩,双手撑地前翻,堪堪避过一剑。
抬眼望去,来人额前一块白斑,眼窝深陷,是莫凌山上的下毒高手!他惊讶于我反应之迅速,我则吃惊这一剑,竟有八卦门无声云袖之妙。
我问他在这可见到一位琴师姑娘,他说来到此地时,只剩下石块上一把古琴。
说完,下毒高手出脚斜跨一步,腰侧龙形,后手架在额前,前手提剑斜刺,我知这招看似剑法,实是形意炮拳。老头曾说,形意拳是枪,炮拳出手后,要向上一耸,其实就是上挑的枪法。我已知他后招,小步朝前一蹭,躲过他上挑一剑,出掌成刀,朝其眉间中线猛击去。
下毒高手大惊,半步蹦拳?!
掌刀正中眉心。
如击牛皮。
下毒高手脸从中间撕开裂成两半,竟是人皮面具。看向面具下样貌,我大惊道,大师兄?!

在我慌神一刻,大师兄长剑没入我胸口。
那两个秃头没告诉你吗,我学有他们易容术。

大师兄告诉我,他曾听师父讲到过虎豹雷音,便在下山时带艺投入和尚一脉形意门偷学,不想头发越练越少,师父发觉异样,对他也越发冷淡。
他将这一切都怨在秃顶上,他说,哲尔丹能解百毒,定能治好他脱发之疾。有了头发,师父才会再以他为荣。全然不顾师父早已仙去。
莫凌山上比武诈败,途中下毒,均是他布下圈套。
远处沉云里惊起一道电闪,大师兄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幅字卷,轻放于我身边。其笔画雄浑朴拙,是那张缺点福字。
不要怨我。大师兄眼神闪烁,向我行了本门抱拳礼,转身走远。
他带走了装有帅金藤与张缘根的玉瓶,我却在四处张望着宋姑娘的身影。
宋姑娘没有出现。
大师兄刺向胸口的一剑被李铁衫挡住一截,不至伤及心肺,但看向指尖血红,心知已到毒发之时。
爬至海边,洗净双手,将沙灰涂抹手掌,轻松躺下。
侧目远眺,伍定远处,解滔未停,琴海的琴声房万年久,姑娘琴声,还能再听见吗。

天色暗了,一旁淑林里的树干上起了薄薄一层金凌霜,月光下闪着晶莹。
夜风拂过,带落了树梢最后一片郁丹枫叶,仰望苍穹,许南星一闪一闪,正催促着我回家。

该回家了。耳边似传来琴声,我缓缓闭眼。
一片轻灵包裹,黑暗像云一般柔和。

一觉到天亮。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2:00 +0800 CST  
寻些海鱼填饱肚子,在秦仲海待了半月。
宋姑娘没有出现。

马仁杰不知去向,等我来到余愚山时,空中已飘起小雪。伸出手,雪花落入掌心,很冷,想起姑娘最后一滴眼泪。

瘦老头见我活着时大喜,说我下山后有名脸上生斑说是我师兄的人来寻,老头见他八卦正宗,并未怀疑,告知了我的去处。只不过一直疑惑,为何他也似乎学有形意?

我告诉他,帅金藤张缘根都被那人抢走,来这,是想弄清楚我为何没死。
翻开手,掌中红丝已淡。

老头闭目,似在回忆什么,忽握住我手,眼带怜爱的看着我,我连吞数口唾沫,听见他告诉我,我像极了师母。

当晚,老头与我谈起了雷音。

春芽破土,万物出震,风雷交泰,筋骨齐鸣。
老头说,形意功夫到一定程度,骨骼筋肉都已坚实,这时功夫需向身内五脏六腑走。这一步需要用发声来接引,声音由内向外,劲力由外向内,里应外合时,虎豹雷音就成了。
那日老头虽将帅金藤给我,但他深知琴海狂涛,要寻得张缘根无比艰难,更何况还另需时间炼制成丹。

老头传我握笔桩,其实正是形意拳练法,只是常人按形意正宗练出雷音,少则三年。我当时不过十天性命。

传桩法,是尽人事。

三十年前,老头与师父结拜为兄弟,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脖子前系着小玉葫芦的姑娘。 那时师父玉树临风,老头黑似煤球。一晚老头练功时听到一声呻吟,全身毛孔都似炸开,一阵热流游走全身,老头悟到了雷音。
声音传自师父房内。老头转身便走。姑娘追出,将葫芦送与老头,自己留了下来。
数十年,葫芦在老头身上一刻不曾取下。
老头说见到我时,心结已解。

但我知道,老头心结还在,他不敢询问师母境况,我也不敢告诉他,师母在师父去世前一月就先走了。
师父最后日子唉声叹气以酒度日,山上,只剩我一人。
落单的雁儿只有一个结局。
下山比武,是为求死。

思绪被老头打断。听他说道,如今你虎豹雷音已初有小成,屠凌心毒已被形意内力化去。问有何奇遇。

我知道,定是因为宋姑娘的琴音。
武境是诗境,雷音也是琴音。

老头说,如今身兼八卦身法,形意内力,握笔桩功,当世已鲜有人敌。有何打算。

答道,寻琴。
老头说,琴,你不是正背着吗。
秋风飒飒,傅远影孤,天边一群大雁许凌飞过,我抚了抚身后黑匣。
是啊,正背着呢。

未敢有一刻取下。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3:00 +0800 CST  
日月更迭,星霜荏苒。
我背着古琴走过很长很长的路。
我到过齐伯川,听见琵琶袅袅,江水清泠;到过郝震湘,听见陶埙绵绵,秋昊流金。我到过最西边的陈锣山,听到羌笛凄索,大漠苍苍;到过最北的阿莫罕草原,听到胡琴倔强,荡荡如风扬。

我也到过诸城派诸城山。淑琴惹眼,我听到坐于堂内正中的老头怒目质问,我女儿在哪!我在整个门派的追杀中只剩半条命,撑不住了,便拨拨琴弦,像姑娘就在一旁。

那一日,我逃到阳关之外。
在西门嵩顶,我听到了雁鸣。
毫无防备。悄然而细长。
一时孤独如巨浪把我扑翻在地,我像失了魂的大雁嘶啸,孤鸣。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我的姑娘,你可有听见。


姑娘原来叫宋熙,淑琴是姑娘母亲所留。
难产的夜晚,门外男人怒目大吼着保大人!躺在床上的妇人则拼了死,诞下个女婴。妇人要老妈搬来淑琴,一手抱娃,一手拨了此生最后一弦音。
最后一刻,女娃在哭,妇人在笑,男人转身拂手一掌,震塌了半堵院墙。
十八年,男人成了老头。
未对女儿说过一句话。

西门嵩顶狂风呼啸,拳间一滴滴血被吹洒向空中,散落在满地碎石上,我抬头四顾,天地广阔,却似都没了路。

早该知道,每个落单的雁儿,都是路痴。

取酒。懂了师父。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一年冬,我来到止观。再见到小道士,他长成青年,我仿若隔世。

正要他转告和尚,我来拜师。忽见两条银白丝带朝我快速飘来。
是大师。这眉毛,成精了。
飘至跟前,他不问我如何解毒,只不停喘着气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

大师告诉我,见我第一眼他就清楚了。
他是无发的居士,我是带发的和尚。
香灰涂抹手掌,是尘世,是烦恼。
井水洗濯,是净土,是菩提。
大师问我是否懂了。
我恍有所悟。尘世之浊如张缘根,净土之悟是帅金藤,银川是地水,黄济是火风,哲尔丹,是真正的破障之丹。大师兄的头顶,该发芽了。

思绪被大师拉回,他忽握住我手,拉我走向观内,他嘴里不停念叨着这是宿命,说要将掌门之位传给我。他说自己前世是朱元璋,而我是刘伯温,这是他欠我的。
大师问我是否懂了。
我扣扣头顶,掉下几根头发。

一旁小道士凑到我耳边轻声告诉我,师父在我那次离开后不久便疯了。

大师兄盗走了大半屠凌心毒,师兄和尚将仅剩一丝都留给了师弟,自己则被形意刚劲内力逼坏了脑子。

告知小道士,我会治好大师。
随其步入止观,进门一刻,我回身看去。

人潮涌涌,宋姑娘再没有出现。

冬至已过,寒风凛冽,柳昂天际,朱阳西沉,几朵黄巧云被镶上厚厚金边,远望,如李扬鹰飞,如霍天龙腾。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3:00 +0800 CST  
三十年后,我成了一代高僧,创派琴音寺,与少林齐名。

握笔桩功经我改动,创出二字钳羊马,后引伸出小念头,寻桥,标指三套拳招,在一年初春传给了一个会五弦古琴的小尼姑,小尼姑长大后行侠仗义,江湖人称五枚师太。

到现在,我会常想起当年的大师兄,如今武艺空前绝后,身披僧袍威仪万千,成了武林耆宿,不知是否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
风起了,头顶传来凉意。
回屋。
墙上挂着幅泛黄字卷。
是一张缺点福字。
身边小和尚问,师父为何不将一点补上。
我摸摸小光头,补不上的。
此事古难全。


一日,山下来了一清秀少年,十六七岁,说是师父师娘先后过世,发愿拜尽天下寺院以报师恩。少年说他师娘生前爱诗,想求首诗。得我首肯后,少年咧嘴咯咯笑出,神情让我片刻呆滞。
回神略微思索,研墨,挥笔。
少年捧着字卷谢过,离开时,腰间一细物一晃一晃,凝神看去,两寸大小的碧玉葫芦,清透如琉璃,纤细瓶口镂刻细密藤纹。

闭目沉思,刹时脑袋空白,呆立于地。一代人,一切都烟消云散。哑然失笑间,嘴里发出咯咯之声。笑止,往事上心,眼角有泪滑落。

想起刚题字句,正是:
欧阳勇去颜唯真,秦仲海黯宋通明
金凌霜起常雪恨,柳云风散江大清。

古琴独卧。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回屋,补上福字一点。

听到小和尚回复,少年名叫,洪熙官。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0 23:44:00 +0800 CST  
回复 真名士自风流00 :谢谢评价...确实,后面一段是当诗来写的,尝试,摸索,学习,玩味,中文是韵文,诗意是节奏,用着不相关的名字,但往往最后点中一个韵,境意忽像琴音绷了出来. 胡乱写的这些,其实用来读的...
.
喜欢卡尔维若,读他的千年文学备忘录,听他讲述“轻”,与“快”,深有感悟.知道了“愈是填满,愈不可能飞翔.” 知道了字中有韵,故事里也有韵.
知道了,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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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徐浩峰的会发现,这篇也像是在像他致敬.里面的武功—虎豹雷音、形意练法,是其《逝去武林》里老辈武人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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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剑琴音.
看文能见诗情画剑,读文如听锵锵琴音.
我远没做到.

楼主 阿名弟弟  发布于 2016-10-22 16:53:00 +0800 CST  

楼主:阿名弟弟

字数:2463

发表时间:2016-10-21 07:4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29 04:32:01 +0800 CST

评论数:81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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