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重构失落的文明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1:51:00 +0800 CST  
读《英雄志》五年了,但究竟哪一天是我读到《回家》的日子呢?事实上当时我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章会将我的人生劈成两半,因此也并不会记得究竟是哪一天。那么干脆就定成昨天好了。于是说干就干,在这个「五周年纪念日」,动手写了一篇一万两千字的《英雄志》总评。

文:孔鲤。

文章首发于微信「书林斋」(Kongli1996)。

现在不在电脑跟前,回头有时间来贴文,大家也可先去微信。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3:56:00 +0800 CST  
至少在2009年之前,有一个来自台湾的中年男子跪在煤山崇祯皇帝吊死的那颗歪脖子树下面,失声痛哭,引得全部游客都吓得拍照。


这个男子叫孙嘉德。

一 乱世文章


在孙嘉德写的小说里,越往后越让人感受到「回家」这一命题的沉重。在他的小说里,每个角色都是迷失在外的游子,他们有的离家越来越远,有的回到了家乡,有的不知该往何方。


在中国文化里,「家」是最让人依恋的存在。但家的概念其实并不算明晰,直到上世纪初,费孝通还在他的《江村经济》里给大家呈现了一个邻里彼此界限并不确切的村落,在村落里维系的是宗族关系,大家不用称呼彼此的名字(甚至可能也没有名字),只需要叫出声音,大家便很熟悉来者何人了,大家的食物、物品也是互通的,家的概念是模糊的。因此家在中国文化里可以代表实实在在的房屋和田地,也可以用来意味着亲人、意味着友人、意味着爱人,意味着精神上的归宿。


孙嘉德那本小说里的「家」指代的就是精神上的来源和去往,这样的追溯可以是一个人的,也可以是一个家族的,甚至是一个民族的。


孙嘉德和他的父亲,就曾离家多年。


1970年,孙嘉德出生于台湾,根据他在微博上透露过的信息,他的老父亲于2015年去世,享年90岁。做一个简单的数学推算就能发现,他的父亲在45岁那年才有了这个儿子。儿子在这个岁数出生,即便是二胎也算比较晚的了,是什么让孙嘉德的父亲这么晚才拥有了这个儿子呢?


最简单的答案自然是孙嘉德的父亲婚配较晚。仔细翻查一下孙嘉德父亲的生平便清楚了,孙嘉德虽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但他的老父亲却是实实在在的大陆人,出生于山东临清大辛庄,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曾参加过淮海战役,后来随着大部队去了台湾。


人虽然在了台湾,但却不一定认为自己会终身留在此地。在那个年代,有足足六十万人来到台湾,地方小、人却很多,这些无家可归的士兵被安排在眷村里统一生活,还被分了一个小册子,叫做「授田证」,上面明明白白标注着大陆哪一块地是你的,哪一块地是他的。这是他们后来最后的期望了,有着这个,他们才会感觉自己还是中国人,有朝一日还会回去的,回去见老母亲,回去祭祖。所以他们很多人在长达几十年时间里不曾婚娶,因为娶了也是带不走的。——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已不可能了。


孙嘉德的父亲想必就是其中的一位。在那样一个群体里,有一位叫做毛君的老人,六十岁那年才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也因此那时的台湾尽管孤悬海外,却不像香港人那样迷失于自己的身份认知,很多台湾人只是老死异乡、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游子。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孙嘉德想必受他父亲的影响极大,很早就流露出对对岸历史的怀念。26岁那年,当他孤身一人来到美国罗彻斯特大学,攻读公共政策硕士。在纷繁复杂的政治观念、经济理论中,他眼见美国社会的资本运作,自己又独在异乡,再加上对金庸《天龙八部》里段誉形象的不满,终于提笔写下了第一个故事:「……金庸笔下的书生代表人物段誉的言行太过吓人,好像除了王语嫣外,世间没有任何值得探索的事一般,因此才创造了这个角色。」


这个故事叫「乱世文章」。很多年后,我问他当时已经想好怎么写了吗?他很干脆地回答道:「不要想,就是干。先写了再改。」


就这样,文笔稚嫩、读来颇有些不顺畅的《乱世文章》诞生了。事实上如果我们抛开这个故事里很少的一些细节,那么它直接可以独立成册,和后来全书的主线、背景并无多大干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在后来成书时它被安置在了第二卷,而第一卷则直接进入了主线剧情。


《乱世文章》里的这个书生,性格执拗,甫一登场就有牢狱之灾,奈何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经受严刑拷打,但尽管如此,这个书生依旧不肯屈服,倔强地喊出了横渠四句:「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


和后来的剧情比起来,这里书生的怒吼还是有些喊口号式的不切实际,毕竟文字和内容都是比较单薄的,但纵观整个《乱世文章》,从横渠四句到后来书生被冤枉也不服软时说的「我身上湿了,便走到天边,都是湿的」,字里行间的自负与自卑早已傲然挺立,一个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穷且益坚的儒生形象诞生了。


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最常见的孤臣孽子形象,却早已离我们远去许久,就连被认为是弘扬了传统文化的金庸小说,也未尝有过这样的角色。


这个角色出现在1996年美国罗彻斯特大学的夏天,那天芳草如茵,那天雷霆万钧。那天孙嘉德虽远在他乡,却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早已失落的文明中去。


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卢云。


卢云这个角色影响了很多读者,甚至影响到了他的作者。它脱胎自孙嘉德,却又将孙嘉德改造成了另一个人:孙晓。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34:00 +0800 CST  
二 观海云远


「孙晓」是孙嘉德的笔名。在创作了卢云之后,他开启了一个宏大的世界,当他着手修改《乱世文章》时,自然添加了关于柳昂天和伍定远的相关内容。紧接着,他开始创作《西凉风暴》,伍定远就此登场。


《西凉风暴》后来作为小说的第一卷,有着自己独特的粗犷之气,西凉城郊荒芜的大漠,风沙遍地,从来都是肃杀之气的代言人。


文学上有一种修辞手法叫列锦,它将几个有辨识度的名词堆砌在一起,在读者心中浮现出绝美的画面,让读者身临其境。「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里有厮杀的壮烈,「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里有旅途的不易。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天净沙·秋思》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一首词脍炙人口,名为,但是这首词通篇没有一个「秋」字,读者却能从它描写的对象如枯藤、老树、昏鸦等景物中感受到萧瑟的秋日景象。远处小桥流水波波,将断肠人的身子拢在水气里。


《西凉风暴》是一个非常悲壮的故事,孙晓本可以好好描摹一番,但限于当时的笔力,他开场得都有些吃力。而读者读惯了武侠小说,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个刚登场的伍捕头居然会是全书中四个主角之一,要知,伍定远一张国字脸、年纪大、武功低,甚至没有任何抱负,面对着别人的不法行为视若无睹,完全不符合武侠小说主角的模式,相信大多数人都会以为他不过是走过场的炮灰。


这样一个不太讨喜的人物在故事的灰色世界里却坚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在那样一个动辄争斗死伤无数的时代,死人对伍捕头来说,不过是要调查的案子,调查得出来就查,查不出来就算,这是他身为捕头的浑浑噩噩过日子,这是法律要做的事,于他不过是代法律行事。但是如果对方要斩尽杀绝,不仅要杀人,还要灭人满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在《西凉风暴》里是这么描写的:「可怜齐家满门,竟连最后一个遗孤也不能保住!伍定远心下痛楚,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短短几个时辰,他已把齐伯川当成是知交好友一般,对他的身世遭遇甚是怜悯,谁知他还是死了,带着满身的血海深仇死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很是直白,直来直去的描写,读者能领会伍定远的想法,却也不见得会被感动。等到后来,孙晓就会用「八十三加一,不是八十四,八十三加一,那是灭人满门」这样颇有些韵味和气势的话来形容了。


《西凉风暴》的主题曲是《黄河大合唱》,当悲惨的纤夫拉着黄河的儿女在大地上行进时,伍定远的形象就定格了。


《西凉风暴》和《乱世文章》之后是《京城之会》,可以说全书的铺垫整整有三卷,直到第三卷结束才让四个主角正式登场。《京城之会》里的第三个主角杨肃观不过是「风流司郎中」,读者压根没意识到这也是主角,杨肃观是贵公子,八面玲珑,却空荡荡如一张白纸,而他的戏要等到很后面才会出现。最后一个主角自然就是秦仲海了。


秦仲海的登场伴随着卢云的颓废。上文有言,卢云此人自负又自卑,当他见到昔日的爱人和家世显赫的杨肃观有说有笑甚至谈婚论嫁时,只能整日唉声叹气、酩酊大醉。这时「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卢云一惊,猛地抬头起来,只见一条大汉双手环胸,目光如电,正自望着自己」。


这样的登场别具一格得颇有画面感,作为卢云的好兄弟,豪迈、重义的秦仲海很快就获得了许多读者的喜爱。但被许多读者喜爱的同时,却也自然有很多人不喜欢他,有一位女性读者就曾跟我说她读不下去这本小说就是因为秦仲海不爱干净,每次看的时候都很讨厌这个人。


不喜欢很正常,谁说一定要喜欢秦仲海了?谁说一定要认同秦仲海了?


秦仲海这样的角色出现了,并且受到了一定读者的喜爱,说明他这样的人其实是可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么秦仲海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够存在?


但这就是孙晓要写四个主角的用意所在。他想用这四个主角告诉读者,这里面的每个人都是可以存在的,哪怕他们互相敌对。


秦仲海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阿兰·摩尔《守望者》里,有一个角色叫做笑匠。笑匠对这个世界有一种绝望的认识,他曾经下过这样一条判语:「It's all a joke.」(这就是个笑话。)


秦仲海曾经是一个阳光、积极的汉子,他有一群好兄弟,他忠心为国(虽然有时也并不是那么忠心),却也对江湖上的反贼网开一面,他不像杨肃观那么小心翼翼,也不像卢云那么守护纲常,他经常随兴所至。直到那一天,当他突然变成了反贼,当他被刺穿了琵琶骨,当他突然被削断了一条腿,他整个人都变了。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36:00 +0800 CST  
三 浊浊尘世


《重建怒苍》是秦仲海觉醒的一卷,也是最让喜欢秦仲海的读者兴奋的一卷。在这卷里,他的老师跟他说,他可以选择安安稳稳度过一辈子,找处乡下地方安居,从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再不问江湖事,不必去经受大折磨。但秦仲海这么回答道:「杀!」孙晓写到这里,这本书的气已经全起来了,再也不必担心文笔不畅、气势不顺,此处秦仲海的豪情一柱擎天,孙晓自己也收不住了。


秦仲海的老师继续问他要杀谁,是杀陷害他的人吗?秦仲海双手紧紧握拳,暴吼道:「上苍!」说完秦仲海斜起浓眉,霎时掀开额上乱发,露出了血红的「罪」字,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谴,他已经领教过了。


一个要杀上苍的角色诞生了。


显然后来秦仲海组建怒苍山兴兵是以《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和明末李自成为原型的,但秦仲海并不同于宋江和李自成,他甚至并没有政治抱负。早些年他还会因为手下人的话而约束自己,到后来,秦仲海直接面对着焦灼的局势,给他们留下「去你*的**碎,少说两句不嫌吵」的话走开了。他不要人管,上苍别管,爹妈别管,手下人也别管,那些个饿鬼跟他无关,那么多的道义他也不在乎,他反的不是朝廷,而是整个社会的规则。


秦仲海反的是社会的基本价值体系。价值体系是公众所公认的、并且愿意遵守的一种默认规则。看到温文尔雅的人会欣赏,看到满口脏话的会厌恶。但有的人不同,他就是不认同这个体系,凭什么「要温柔」,凭什么「要好好读书」,是啊,凭什么?因为在我们这个价值体系里,温柔和读书是好的。你可以不认同我们的这个价值体系,但随之而来的代价也很明显。长期以往会被整个社会孤立,被整个社会排斥。


通俗点说,当你的价值观和一个圈子里的人都不尽相同时,整个圈子就不跟你玩了。你不跟我们的规则玩,你自然被我们排斥。不能说你错,但你不是我们圈子的。每个圈子都是这样,小圈子还不明显,因为这个圈子排斥了我,我去另一个圈子嘛。但如果你对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都排斥,那就不一样了。


「铁脚大叔」秦仲海就是这样的人。往事俱往,很多年后,当阿秀问铁脚大叔,他的志业是什么时,铁脚大叔伸了个懒腰,目望远方,呆了半刻,最后说「忘了」。要是阿秀继续问下去,为什么忘了,我想铁脚大叔一定会笑起来,很开心地大叫:「因为……It's all a joke啊!」


有人喜欢秦仲海,有人讨厌秦仲海。喜欢秦仲海的人在一起玩,讨厌秦仲海的人在一起玩,这就形成了两个圈子。如果哪个圈子的人很少或者只有一两个人,那么很快他们就会不由自主被另一个圈子同化,但如果人多呢?


要知道,中国足够大。


这也是孙晓的观点,他正是基于这样的观点,创作了观海云远四个角色:「谁才是世上真正的熔炉?大,是因为容。为何能容?因为是天子之国。」


中国足够大,大到你没法用一个文化概念来形容整个中国文化。在朝可以是儒是法,在野还可以是墨是侠。心情好了可以去当官,心情不爽可以去造反。甚至就连成为众人敬仰的圣贤,都可以有多种可能。


文天祥《正气歌》里写了十二位圣贤:「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仔细分辨一下你就能发现,这十二个人各不一样,你看不到他们究竟正气在何处,有的人是秉笔直书,有的人是忠义守节,有的人是壮烈牺牲,有的人担负骂名,有的人是鞠躬尽瘁……但他们确实都忠于一种东西。


他们被称之为「英雄」。他们不忠诚于某个特定的人物、事情、组织、民族、国家。但他们所忠诚的东西,确实是从中国文化的土壤里顽强地生发出来,并长成参天大树的。


想想写下《正气歌》的文天祥。《正气歌》开头有一段序,说的是他被关押在元大都的牢狱里的情形,他就在那样一个狭小、昏暗、阴冷、潮湿、闷热的黑屋里一个人待了三年。三年啊,整整三年只有虫蚁老鼠为伴。更不可能给他以什么精神上的安慰,不会有人和他说说话、给他读读书。


他说因为他有浩然正气,所以坦然面对了这一切整整三年。我相信他,因为他做到了。把我放在这里,也许一天都做不到,但是他做到了。不仅仅他做到了,他还能够在脑海中幻想出「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美好场景。一个处于如此大的逆境中三年而对未来依然充满美好向往的人,支撑他的该是多大的力量?想想留梦炎,想想宋恭帝,一位是当朝宰相,一位是前朝君王,两个人都投降了,也都来劝降。文天祥不为所动。


英雄究竟是什么?


文天祥为的是什么?


孙晓在《遍数天下英雄》里重构了一个文天祥,并无比推崇此人,为的是什么?


那么,孙晓要塑造观海云远四个主角,为的又是什么?


答案其实是同一个。为的是实现生命的存在价值。观海云远四个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哲学,以及他们面对生命的方式。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37:00 +0800 CST  
四 牺牲小我


孙晓对金庸最大的不满,应该就在于金庸对生命的态度。


《神雕侠侣》里,当杨过在襄阳城下要救郭靖时,「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可怜的小兵,在书中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留下名字,就这么被杨过使出妙计做了牺牲品。


《笑傲江湖》里,黄钟公视令狐冲为知己,在不知其身份的情况下,主动提出为了他写信给少林方丈借阅《易筋经》疗伤,结果,黄钟公被任我行逼死之后,令狐冲内心似乎并没有太多波澜,转眼就和任我行坐下喝酒吃肉。


《鹿鼎记》里,韦小宝那么小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出手杀人,居然一点心理波澜都不曾有,刚杀完就开始有说有笑,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鸡鸭鱼肉。


在金庸小说里,无论是主角还是金庸,对很多人的生命都是漠然的。


「他们不可能回来,他们一个个死去了。他说的只是个数目字,数目字当然可以回来。」


翻阅史书,无论多么有名的人,历史的记载也不过寥寥几千字,更何况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史书上曾有「是岁大饥,十万人相食」的九个字,但仔细想想,这是整整十万人……有些东西是不能想的,一想就会让人动容和无可奈何。


历史上有无数写不进历史的人。


所以孙晓写了《牺牲小我》。


《牺牲小我》这一章的写作技法颇为刻意,说教意味浓烈,甚至可以说几万字的一章内容只要看了第一个小故事就能明白他在讲什么了,但他依然进行了这样的哲学表达。在这一章里,他描写了面对敌军的攻势,上级会要求下级「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遭遇多少敌人包围,你都必须牢牢记住,纵是死,纵是失却一己性命,你都不能放开你的盾」,正所谓「为国、为民、为大我」,这时就必须要求下级「牺牲小我」。


讽刺的是,每当上级对下级说了这话,当下级终于牺牲后,上级也随即变成了直面敌人的下级,而上级的上级则会对上级说出同样的话,于是,上级的上级的上级、上级的上级的上级的上级……一层层,每个人都对下级这么说:「你要牺牲你自己换取寸土不让。」


但是没有人想过,自己也要牺牲。


在文学作品里,道德完美的人大都会让人感到不适,因为这些人总是表现得高高在上,他们没有道德瑕疵,不像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但卢云却不这样,卢云有很多人喜欢他,也有不少人讨厌他,当然更多的是有很多人为他感到难受。


这是为何呢?卢云可就是一个道德完善的人。


在书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它让卢云直接成为了最动人的男主角。当卢云抱着婴儿去找秦仲海希望秦仲海收留婴儿时,秦仲海却一眼看出,如果收留了这个婴儿,那么朝廷大军立刻就会过来剿灭自己,因为这个婴儿是皇帝刚刚下令要满门抄斩的大将军的「儿子」。


卢云不忍心,于是救了婴儿来投奔秦仲海。秦仲海却拒绝了,当然秦仲海没有把话说死,他是这么说的:「我的好兄弟,你眼前只剩两条路,一条路是舍弃这孩子,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去做知州,做军师,做新郎,一辈子欢喜。可另一条路却是,全部都没有,身体打得残废了,女人走了,顶戴丢了,光光的,像只没壳的乌龟。兄弟,只要你能抛下顾家小姐,舍弃你的志业,一个人孤独战死,我就把全山兄弟一次赌上,陪你一起去死。相反的,如果你只是个半吊子,只想把人扔在我这儿,要我山弟兄白白丧命,自己却想回北京做员外,抱老婆,兄弟啊兄弟,请宽恕秦仲海的无情。我不能答应。选吧,咱的好弟兄。」


这是在说什么呢?卢云本来想救下这个孩子,把他托付给秦仲海,然后自己回去北京,继续做自己该做的,又或者宁可自己死掉,也要换来这个孩子的生。


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想要保证自己道德的高洁,那可不是嘴上说说然后把事情留给别人就可以的。一个道德完美的人物并没有意义,阶级上高高在上的人可以去批判道德低下的人,而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些人并不曾拥有过自己所拥有的,他自己的批判也从不会让他失去什么。


所以「好人」太假,所以「坏人」往往很真。


要让好人真正有力量,他就必须「献祭」。


不止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还有自己的一切。包括亲情、友情、爱情,包括事业、声名、本领,有时甚至是尊严。——你看,卢云回去后,二姨娘还在唾骂他。


但卢云依然做出了选择,救婴儿。哪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所有。于是卢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


回到这本书的母题,「回家」。因为卢云一无所有,所以当他被流放了十年再次回到北京城时,《回家》那一章才那么感人。


「在这个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状元爷孤身挑着面担,就这样穿过了浩荡的永定河大水,独自回到了暌违十年的北京。」


「没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着的,他也都见不着了……」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37:00 +0800 CST  
五 彩云追月


而杨肃观可能和卢云其实是一样的人。


在《败战将不死》一章里,战败了的杨肃观备受冷眼,独卢云不顾忌他的身份,依旧去和杨肃观友好交谈,同时抒发了自己的想法。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首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杨肃观和卢云一样,都是悲悯的人。杨肃观的出场让人觉得他会是神秘的幕后黑手,是权倾朝野的大奸臣,但从他流露出的话语看,却似乎并不是如此。他和银川公主这么描述卢云:「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后的旅程。别替他难过,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该去的地方。他走了,因为他生了一种病,让他管不住自己,让他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前往那个无名遥远的所在。状元顶戴救不了他,未婚爱妻唤不回他,换帖弟兄也帮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去,看着他坠下悬崖,把自己献给白水大瀑……每回仰望夜空,我都会见到他,见到他泪流满面,默默问着我:人间是否还有天理,天地是否还有公道?我说啊,人间要是有公理,我还忙什么呢?」


两个人都对人间万物充满着大慈悲,但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杨肃观选择了靠自己的双手终结这一切,哪怕为此担负起血泪斑斑的骂名,哪怕书中人和读者都夜以继日地对他不解乃至痛恨。


我想,当杨肃观和卢云再见面时,背景音乐一定要是悲怆的,因为那是两个善良的人的相遇,杨肃观给了卢云令牌,想看卢云能否在十年后认同自己,那是一个人在茫茫夜空中寻求同伴的渴望。但显而易见,卢云不会同意的,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控诉,然后杨肃观一定会想杀了他。


那伍定远见到卢云呢?《奉天翊运推诚武臣》里,大都督伍定远已经迷失了很久,他开始对过去坚信不疑的对和错发生了怀疑,没有人能帮他,只有巩志说了这么一句话才让大都督回过神来,然后老泪纵横:「倘使今日卢大人在此,卑职心中坚信,卢大人他啊……也不会责怪您一句……」


谁会对对与错迷茫呢?芸芸大众。当大家都在得过且过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发现,量变产生质变了,没法子了,一定是之前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但自己毕竟不是卢云呀,不可能从一开始就不让步,自己也不是秦仲海呀,不会一刀切开,自己更不是杨肃观呀,牢牢守着规矩。


伍定远就是那个不讨喜的中年大汉普通人,在这个世界的主流。


成功的方式有很多种,孙晓写这四个人,想必是要让读者思考,你觉得谁是成功的?


孙晓说过自己是少数派,就像《败战将不死》里卢云和顾嗣源的话那样:「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所以孙晓这个人是有我执的。也因此他会在面对张纪中制片的原著电视剧把剧情大改一气时,宁可打官司牺牲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也要电视剧停拍,也因此他会在政见不合时退出大选幕僚的职位一心写书,也因此他会信誓旦旦说这本书何时要完结但总是没办法完结。


这本书为什么难写?因为它包含了很多生命的体验。孙晓曾跟我说过这样一个桥段。在正统皇帝退出政治舞台的那一刻,客观上正统皇帝退下了,这很好写,但是从谁的视角看更有力度呢?


正统皇帝被流放过,卢云也被流放过,所以在那一刻,卢云和正统皇帝两个人的局外人心境一定是相通的。


顾嗣源是在正统皇帝的高压下死去的,而他的女儿顾倩兮则毅然接手了书林斋,「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顾倩兮和正统皇帝在政治上的抗衡是持久且有力的。当正统皇帝的政治生涯结束时,顾倩兮会怎么看呢?


故事结局很容易,生命的体验如何描摹很困难。


这里提到的顾倩兮是卢云的此生挚爱,后来嫁给了杨肃观,于是孙晓这么描写卢云再见顾倩兮的情形:「杨夫人只在身边不远,顾小姐却仍远在天涯,永远也找不到了。」关于这句话的厚重曾经写过(见杨夫人和顾小姐),这里不再赘述。


人生在世,有很多活法,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死,但是怎么活,怎么写「我」,却是每个人可以自行决定的。孙晓就借顾倩兮之口说了这个道理:「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因此,他们从不抱怨,更不会悔恨,不论结果是甘是苦,他们都会一件一件,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即使结果是死路一条,也要做下去。因为若不这么做,这一生等于白活了。」


通常而言,传统儒家提供了一个差序性的人伦世界,以供个人安置其自我,这个世界的落实也有一定的程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般士人也接受这样的世界观,而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则为其提供了一个具体的实践路径,科举可以作为个人的晋身之阶,也可荣耀家族,并可因此达到经国济民、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但历史上却依旧有着许多不走这条路的人,明代有一位诗人叫王寅,在汪道昆给王寅母亲写的《王母高氏墓志铭》里,记载了王寅向往游侠生活和他母亲认为科举是唯一路途之间的人生价值实现矛盾,但王寅依旧固执己见,最终靠着自己投入胡宗宪幕府立下的功劳和写诗获得的声名,受到了主流价值观的认同。


该回答最初的问题了,什么是英雄?


我想孙晓自己也没有答案,所以他写了各种各样的英雄,所以他写了这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英雄志》。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37:00 +0800 CST  
六 更高更大


孙晓在《英雄志》里的「回家」,不仅仅是每个角色在孤单的旅程中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还在于孙晓让每个角色回到孙晓心中的那个「家」。


《小水滴》里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情节。卢云跪下了。


「看天下人尽皆拜伏,却只有这人孤身站立,一派出尘模样。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只消活在人世间,谁都有其国、有其家。卢云年轻时投身科考、奔波流亡,一切所作所为,岂不也是为了这四个字:天下国家?如今圣旨已到,天子向天下人下诏,他跪是不跪?只见他口唇喃喃,他面向王纛,缓缓提起长袍,身子一寸一寸下弯,竟也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了。卢云跪了,不单是他,在天子的王纛正道之前,即便孔丘复生、孟轲再世,也得俯身屈膝,恭敬致意。因为这不是拜天子,而是拜天下。」


孙晓为什么要设计卢云跪下的戏份?因为孙晓想借由卢云的跪,托出他心中的天下国家。孙晓想还原古老的国度、古老的生命。


那么古老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呢?古老的国度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英雄志》里有谈到过历史,孙晓自己也在文集里谈论过历史。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呢?


「抗拒上级,古典的说法称为『傲上忍下』,中国千古英雄的楷模关公(关云长),《三国演义》对他个性的描述,开头就是这句话。岳飞抗拒宋高宗,杨家将抗拒大宋皇帝,关公也抗拒军令,放走了曹操,至于东林党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反抗朝廷的命令。到了文天祥,更做出了千古绝唱:《正气歌》。」


「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这一次我们有陆秀夫(史可法,殉国者),张世杰(郑成功,军事反抗者),却没有文天祥(思想巨人),这造成了什么后果?」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41:00 +0800 CST  
注意到不曾?孙晓在不断强调文化和精神的力量,在他的几乎所有和历史有关的文字里,都会以强烈的感情来描摹那样一个时代。《英雄志》里如此,论述文亦如此。学术价值最高的一篇关于《西游记》作者何人的文章,到最后却也没忍住在大篇煽情。


换而言之,孙晓在用这许许多多的历史精神,重构那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失落的文明。


他在重构,而不是还原。


历史重构是什么?重构是对历史的提炼,并舍弃掉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从而重新建立起一个完全符合自身逻辑的现代版「历史存在」。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41:00 +0800 CST  
结语 君知命否


在孙晓的理想国里,观海云远四个人都是流落在古老国度外面的现代孤儿。似是而非却又自圆其说的理论让无可名状的情绪蔓延在草原上、在大海里、在深山中,最后来到了紫薇垣。


它叫做——紫禁城,这是天下国家的象征。


对现代文明来说,它早已是失落的一环。但失去的终究会失去,消失不一定是好事却也不见得是坏事,很多事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发生,而难以挽回。——但每个试图挽回的行为都是壮烈且悲痛且美的。


笨拙的孙晓迎难而上,力图解决每个困难,用他自我重构的理想社会。但真实失落的文明已经回不去了,它只能被人不断回忆,被人不断重。


站在煤山最高点,你可以鸟瞰整个紫禁城。那时你的思绪会蔓延到太古时代,尽管这座城市在金代才开始成为国家首都,但这并不妨碍你将「天下国家」的概念架在它身上。


多少人因为孙晓、因为《英雄志》来到日月朝,然后离开,然后写下自己的英雄志。只是日月朝再怎么样也只能留在过去了。


孙晓说过《英雄志》最后一章叫做《小红脸》,孙晓会让伍崇卿走过所有的结局,最后来到西凉,故事开始的地方。但我相信那也早已不是当年的西凉城了。


(完)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51:00 +0800 CST  
有的楼可能因为部分词汇的存在总是抽,本文计六分段一结语,不得已部分段落用截图贴上,如果哪一段被抽了,那就来微信号「书林斋」(Kongli1996)翻阅吧。爱莫能助。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52:00 +0800 CST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15 17:59:00 +0800 CST  
@灵吾玄志


回复略长,我另开一楼了。


关于台湾,我是有提及的,只是未曾点破。


在史料汗牛充栋、论述卷帙浩繁的今天,想要了解什么,坐在家里宅上几年翻阅各种pdf影印本就可以成为比较专业的人士了,孙晓说他浸淫明史许久,为何所得出的历史结论依旧「惊世骇俗」却又鲜有论证过程?


我想这本身就和他的台湾身份有关,正因了他的台湾身份,才使得他笔下的传统社会是他「重构」而非还原的。也因为他的台湾身份,所以我强调着他作品里「回家」这一母题的重要性。


试举一例,台湾当年也曾想过要推行简化字,但听闻大陆已推行,索性一直用了繁体,并以「正体」自居,此等心态又何尝不是孙晓重构传统式的顾影自怜?


这种情况下的传统文化里的天下观,会更多强调文化意义,而忽略对开疆拓土、万世基业的描述,《英雄志》里也鲜少涉及而更诉诸于每个人的个体意识,这本身便和孙晓的身份有大干系。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0-21 00:34:00 +0800 CST  
那么还原应该是什么样呢?试举一例。郑成功是几百年来最值得重视的一个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存在着多种形式的政治符号。对明朝来说,他是延平郡王、海外孤忠,值得敬重;对清朝来说,他是南明遗室、明祚忠臣,需要树立;对日本来说,他出生日本、母田川氏,应当宣传;对台湾来说,他反清复明、一心反攻,真要弘扬;对大陆来说,他对抗荷兰、收*复*台湾,必须颂扬。


这样一个人物,在三四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不可不说是一个奇迹。人们提取着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一面,为之建构,竟还原出好几副不同面孔的郑成功。


然而郑成功抗击清廷、收*复*台湾,又绝非这几副面孔说的那样简单。


郑成功是海盗出身。不可否认他抵抗清兵确有一腔报国志诚,但与其说他是英雄,毋宁说是枭雄。


当扯开郑成功单一形象去翻查细节时,会发现他也曾试图和清廷谈判准备投降过。只是当谈到到最后一刻时,在剃发问题上僵持不下,最终未能达成协议。


郑心里有明祚,在有明祚的同时,还有郑家的海上商业活动。郑的父亲郑芝龙投降了清廷,下场很惨,不仅被软禁,一生的经营事业也全部丢失。这个时候郑成功接过了重担,他知道海上事业才是自己的底牌,和清廷谈判,那么必须保存自己的实力,而趁着顺治驾崩、清廷哀嚎,自己的兵力又亟需补充时,郑成功终于决定去台湾。


张煌言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写了《上延平王书》:「……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言辞激烈,指责郑成功放弃大陆河山而不顾,只图在台湾自保。也许张煌言此刻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史可法也是如此,那时史可法面对北方河山陷入敌手,不管不顾,只安排四镇在淮河沿岸驻防,不图进取、只求偏安。如今节节败退,便连大陆河山也要拱手送人。


郑成功却别有一番心思。从他对部下的话来看,他觉得大陆已经快要失守,永历朝廷已经岌岌可危,等清廷国丧缓过神来,自己必然不保。而台湾远在海外,虽目前被海上霸主荷兰人占领,但荷兰在这里的兵力并不多,而且一旦收复了台湾、把控住金厦,那么进则缓图大陆、退可往来海上,可做自家郑氏集团百年来的基地。


出于这样的原因,郑成功坚持明朔、抗击清兵、收复台湾,而这三个举动,也在后来的三四百年里被历代政权所重构,最终形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符号,便连关羽和岳飞,都不曾像他这样始终如一地被尊崇过。


现在让我们回到《英雄志》。可以断言,在孙晓的笔下,《英雄志》回的并不是那个古老的国度,而是孙晓心中的理想国。孙晓从未真正去还原过传统,他聊战争时对地理位置不够熟悉,他聊典礼时却忽略了国家祭祀制度,他聊儒家时涉及到了儒家流派的纷争却未曾发觉。但这并不妨碍孙晓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古老帝国。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1-06 17:36:00 +0800 CST  
注意到不曾?孙晓在不断强调文化和精神的力量,在他的几乎所有和历史有关的文字里,都会以强烈的感情来描摹那样一个时代。《英雄志》里如此,论述文亦如此。学术价值最高的一篇关于《西游记》作者何人的文章,到最后却也没忍住在大篇煽情。


换而言之,孙晓在用这许许多多的历史精神,重构那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失落的文明。


他在重构,而不是还原。


历史重构是什么?重构是对历史的提炼,并舍弃掉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从而重新建立起一个完全符合自身逻辑的现代版「历史存在」。


那么还原应该是什么样呢?试举一例。郑成功是几百年来最值得重视的一个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存在着多种形式的政治符号。对明朝来说,他是延平郡王、海外孤忠,值得敬重;对清朝来说,他是南明遗室、明祚忠臣,需要树立;对日本来说,他出生日本、母田川氏,应当宣传;对台湾来说,他反清复明、一心反攻,真要弘扬;对大陆来说,他对抗荷兰、收复台湾,必须颂扬。


这样一个人物,在三四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不可不说是一个奇迹。人们提取着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一面,为之建构,竟还原出好几副不同面孔的郑成功。


然而郑成功抗击清廷、收复台湾,又绝非这几副面孔说的那样简单。


郑成功是海盗出身。不可否认他抵抗清兵确有一腔报国志诚,但与其说他是英雄,毋宁说是枭雄。


当扯开郑成功单一形象去翻查细节时,会发现他也曾试图和清廷谈判准备投降过。只是当谈到到最后一刻时,在剃发问题上僵持不下,最终未能达成协议。


郑成功心里有明祚,在有明祚的同时,还有郑家的海上商业活动。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投降了清廷,下场很惨,不仅被软禁,一生的经营事业也全部丢失。这个时候郑成功接过了重担,他知道海上事业才是自己的底牌,和清廷谈判,那么必须保存自己的实力,而趁着顺治驾崩、清廷哀嚎,自己的兵力又亟需补充时,郑成功终于决定攻打台湾。


张煌言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写了《上延平王书》:「……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言辞激烈,指责郑成功放弃大陆河山而不顾,只图在台湾自保。也许张煌言此刻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史可法也是如此,那时史可法面对北方河山陷入敌手,不管不顾,只安排四镇在淮河沿岸驻防,不图进取、只求偏安。如今节节败退,便连大陆河山也要拱手送人。


郑成功却别有一番心思。从他对部下的话来看,他觉得大陆已经快要失守,永历朝廷已经岌岌可危,等清廷国丧缓过神来,自己必然不保。而台湾远在海外,虽目前被海上霸主荷兰人占领,但荷兰在这里的兵力并不多,而且一旦收复了台湾、把控住金厦,那么进则缓图大陆、退可往来海上,可做自家郑氏集团百年来的基地。


出于这样的原因,郑成功坚持明朔、抗击清兵、收复台湾,而这三个举动,也在后来的三四百年里被历代政权所重构,最终形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符号,便连关羽和岳飞,都不曾像他这样始终如一地被尊崇过。


现在让我们回到《英雄志》。可以断言,在孙晓的笔下,《英雄志》回的并不是那个古老的国度,而是孙晓心中的理想国。孙晓从未真正去还原过传统,他聊战争时对地理位置不够熟悉,他聊典礼时却忽略了国家祭祀制度,他聊儒家时涉及到了儒家流派的纷争却未曾发觉。但这并不妨碍孙晓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古老帝国。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1-06 17:36:00 +0800 CST  
六 更高更大


孙晓在《英雄志》里的「回家」,不仅仅是每个角色在孤单的旅程中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还在于孙晓让每个角色回到孙晓心中的那个「家」。


《小水滴》里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情节。卢云跪下了。


「看天下人尽皆拜伏,却只有这人孤身站立,一派出尘模样。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只消活在人世间,谁都有其国、有其家。卢云年轻时投身科考、奔波流亡,一切所作所为,岂不也是为了这四个字:天下国家?如今圣旨已到,天子向天下人下诏,他跪是不跪?只见他口唇喃喃,他面向王纛,缓缓提起长袍,身子一寸一寸下弯,竟也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了。卢云跪了,不单是他,在天子的王纛正道之前,即便孔丘复生、孟轲再世,也得俯身屈膝,恭敬致意。因为这不是拜天子,而是拜天下。」


孙晓为什么要设计卢云跪下的戏份?因为孙晓想借由卢云的跪,托出他心中的天下国家。孙晓想还原古老的国度、古老的生命。


那么古老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呢?古老的国度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英雄志》里有谈到过历史,孙晓自己也在文集里谈论过历史。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呢?


「抗拒上级,古典的说法称为『傲上忍下』,中国千古英雄的楷模关公(关云长),《三国演义》对他个性的描述,开头就是这句话。岳飞抗拒宋高宗,杨家将抗拒大宋皇帝,关公也抗拒军令,放走了曹操,至于东林党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反抗朝廷的命令。到了文天祥,更做出了千古绝唱:《正气歌》。」


「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这一次我们有陆秀夫(史可法,殉国者),张世杰(郑成功,军事反抗者),却没有文天祥(思想巨人),这造成了什么后果?」


注意到不曾?孙晓在不断强调文化和精神的力量,在他的几乎所有和历史有关的文字里,都会以强烈的感情来描摹那样一个时代。《英雄志》里如此,论述文亦如此。学术价值最高的一篇关于《西游记》作者何人的文章,到最后却也没忍住在大篇煽情。


换而言之,孙晓在用这许许多多的历史精神,重构那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失落的文明。


他在重构,而不是还原。


历史重构是什么?重构是对历史的提炼,并舍弃掉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从而重新建立起一个完全符合自身逻辑的现代版「历史存在」。


那么还原应该是什么样呢?试举一例。郑成功是几百年来最值得重视的一个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存在着多种形式的政治符号。对明朝来说,他是延平郡王、海外孤忠,值得敬重;对清朝来说,他是南明遗室、明祚忠臣,需要树立;对日本来说,他出生日本、母田川氏,应当宣传;对台湾来说,他反清复明、一心反攻,真要弘扬;对大陆来说,他对抗荷兰、收复台湾,必须颂扬。


这样一个人物,在三四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不可不说是一个奇迹。人们提取着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一面,为之建构,竟还原出好几副不同面孔的郑成功。


然而郑成功抗击清廷、收复台湾,又绝非这几副面孔说的那样简单。


郑成功是海盗出身。不可否认他抵抗清兵确有一腔报国志诚,但与其说他是英雄,毋宁说是枭雄。


当扯开郑成功单一形象去翻查细节时,会发现他也曾试图和清廷谈判准备投降过。只是当谈到到最后一刻时,在剃发问题上僵持不下,最终未能达成协议。


郑成功心里有明祚,在有明祚的同时,还有郑家的海上商业活动。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投降了清廷,下场很惨,不仅被软禁,一生的经营事业也全部丢失。这个时候郑成功接过了重担,他知道海上事业才是自己的底牌,和清廷谈判,那么必须保存自己的实力,而趁着顺治驾崩、清廷哀嚎,自己的兵力又亟需补充时,郑成功终于决定攻打台湾。


张煌言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写了《上延平王书》:「……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言辞激烈,指责郑成功放弃大陆河山而不顾,只图在台湾自保。也许张煌言此刻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史可法也是如此,那时史可法面对北方河山陷入敌手,不管不顾,只安排四镇在淮河沿岸驻防,不图进取、只求偏安。如今节节败退,便连大陆河山也要拱手送人。


郑成功却别有一番心思。从他对部下的话来看,他觉得大陆已经快要失守,永历朝廷已经岌岌可危,等清廷国丧缓过神来,自己必然不保。而台湾远在海外,虽目前被海上霸主荷兰人占领,但荷兰在这里的兵力并不多,而且一旦收复了台湾、把控住金厦,那么进则缓图大陆、退可往来海上,可做自家郑氏集团百年来的基地。


出于这样的原因,郑成功坚持明朔、抗击清兵、收复台湾,而这三个举动,也在后来的三四百年里被历代政权所重构,最终形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符号,便连关羽和岳飞,都不曾像他这样始终如一地被尊崇过。


现在让我们回到《英雄志》。可以断言,在孙晓的笔下,《英雄志》回的并不是那个古老的国度,而是孙晓心中的理想国。孙晓从未真正去还原过传统,他聊战争时对地理位置不够熟悉,他聊典礼时却忽略了国家祭祀制度,他聊儒家时涉及到了儒家流派的纷争却未曾发觉。但这并不妨碍孙晓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古老帝国。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1-07 10:17:00 +0800 CST  
六 更高更大


孙晓在《英雄志》里的「回家」,不仅仅是每个角色在孤单的旅程中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还在于孙晓让每个角色回到孙晓心中的那个「家」。


《小水滴》里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情节。卢云跪下了。


「看天下人尽皆拜伏,却只有这人孤身站立,一派出尘模样。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只消活在人世间,谁都有其国、有其家。卢云年轻时投身科考、奔波流亡,一切所作所为,岂不也是为了这四个字:天下国家?如今圣旨已到,天子向天下人下诏,他跪是不跪?只见他口唇喃喃,他面向王纛,缓缓提起长袍,身子一寸一寸下弯,竟也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了。卢云跪了,不单是他,在天子的王纛正道之前,即便孔丘复生、孟轲再世,也得俯身屈膝,恭敬致意。因为这不是拜天子,而是拜天下。」


孙晓为什么要设计卢云跪下的戏份?因为孙晓想借由卢云的跪,托出他心中的天下国家。孙晓想还原古老的国度、古老的生命。


那么古老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呢?古老的国度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英雄志》里有谈到过历史,孙晓自己也在文集里谈论过历史。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呢?


「抗拒上级,古典的说法称为『傲上忍下』,中国千古英雄的楷模关公(关云长),《三国演义》对他个性的描述,开头就是这句话。岳飞抗拒宋高宗,杨家将抗拒大宋皇帝,关公也抗拒军令,放走了曹操,至于东林党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反抗朝廷的命令。到了文天祥,更做出了千古绝唱:《正气歌》。」


「没有人是权威,孔子也会犯错。制度是人创造的,思想是人发起的,要想让制度维持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呼唤英雄们内在的良知。这就是儒家最深厚的政治思想------从道不从君。」


「公元1644年,满清入关,这一次我们有陆秀夫(史可法,殉国者),张世杰(郑成功,军事反抗者),却没有文天祥(思想巨人),这造成了什么后果?」


注意到不曾?孙晓在不断强调文化和精神的力量,在他的几乎所有和历史有关的文字里,都会以强烈的感情来描摹那样一个时代。《英雄志》里如此,论述文亦如此。学术价值最高的一篇关于《西游记》作者何人的文章,到最后却也没忍住在大篇煽情。


换而言之,孙晓在用这许许多多的历史精神,重构那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失落的文明。


他在重构,而不是还原。


历史重构是什么?重构是对历史的提炼,并舍弃掉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从而重新建立起一个完全符合自身逻辑的现代版「历史存在」。


那么还原应该是什么样呢?试举一例。郑成功是几百年来最值得重视的一个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存在着多种形式的政治符号。对明朝来说,他是延平郡王、海外孤忠,值得敬重;对清朝来说,他是南明遗室、明祚忠臣,需要树立;对日本来说,他出生日本、母田川氏,应当宣传;对民国来说,他反清复明、一心反攻,真要弘扬;对大陆来说,他对抗荷兰、收复台湾,必须颂扬。


这样一个人物,在三四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不可不说是一个奇迹。人们提取着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一面,为之建构,竟还原出好几副不同面孔的郑成功。


然而郑成功抗击清廷、收复台湾,又绝非这几副面孔说的那样简单。


郑成功是海盗出身。不可否认他抵抗清兵确有一腔报国志诚,但与其说他是英雄,毋宁说是枭雄。


当扯开郑成功单一形象去翻查细节时,会发现他也曾试图和清廷谈判准备投降过。只是当谈到到最后一刻时,在剃发问题上僵持不下,最终未能达成协议。


郑成功心里有明祚,在有明祚的同时,还有郑家的海上商业活动。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投降了清廷,下场很惨,不仅被软禁,一生的经营事业也全部丢失。这个时候郑成功接过了重担,他知道海上事业才是自己的底牌,和清廷谈判,那么必须保存自己的实力,而趁着顺治驾崩、清廷哀嚎,自己的兵力又亟需补充时,郑成功终于决定攻打台湾。


张煌言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写了《上延平王书》:「……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言辞激烈,指责郑成功放弃大陆河山而不顾,只图在台湾自保。也许张煌言此刻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史可法也是如此,那时史可法面对北方河山陷入敌手,不管不顾,只安排四镇在淮河沿岸驻防,不图进取、只求偏安。如今节节败退,便连大陆河山也要拱手送人。


郑成功却别有一番心思。从他对部下的话来看,他觉得大陆已经快要失守,永历朝廷已经岌岌可危,等清廷国丧缓过神来,自己必然不保。而台湾远在海外,虽目前被海上霸主荷兰人占领,但荷兰在这里的兵力并不多,而且一旦收复了台湾、把控住金厦,那么进则缓图大陆、退可往来海上,可做自家郑氏集团百年来的基地。


出于这样的原因,郑成功坚持明朔、抗击清兵、收复台湾,而这三个举动,也在后来的三四百年里被历代政权所重构,最终形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符号,便连关羽和岳飞,都不曾像他这样始终如一地被尊崇过。


现在让我们回到《英雄志》。可以断言,在孙晓的笔下,《英雄志》回的并不是那个古老的国度,而是孙晓心中的理想国。孙晓从未真正去还原过传统,他聊战争时对地理位置不够熟悉,他聊典礼时却忽略了国家祭祀制度,他聊儒家时涉及到了儒家流派的纷争却未曾发觉。但这并不妨碍孙晓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古老帝国。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7-11-07 10:17:00 +0800 CST  

楼主:日月之食焉

字数:17762

发表时间:2017-10-15 19:5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11-12 09:41:4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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