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门客·文】《爱他明月好》

这里小草民梦忆,请多捧场指教。
搬一波文,此文正在更新。
简介与时间线:
BG,男主张良,女主扶澈,第一人称,BE预警。时间线主要按《始皇本纪》来写,与秦时明月的设定部分交叉。全文共十章,以《诗经·秦风》囊括的十章为题。
序章:秦王政17年,韩灭。同年张良求学小圣贤庄。
渭阳章:秦王政20年,荆轲刺秦。秦王查涉事人,政女扶澈遭陷害出逃宫中。同年年终为儒家荀子收下,初遇张良。
蒹葭章:秦王政21年,于小圣贤庄学基础礼法。
权舆章:秦王政22年,访道家辟谷修身。
终南章:秦王政23年,遇流沙。
无衣章:秦王政24年,高渐离刺秦失败,墨家遇难,儒家出手接济。
晨风章:秦王政25年,扶苏携帝国重臣访小圣贤庄。
驷驖章:秦王政26年,秦统一六国。阴阳家访小圣贤庄。
车邻章:秦王政27年,扶苏再访小圣贤庄。
黄鸟章:秦王政28年,焚书坑儒。
小戎章:秦王政29年,张良刺秦。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7:27:00 +0800 CST  
一楼自占,不了解发帖规矩,刚删重发了,感谢吧务提醒🌸🌸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7:28:00 +0800 CST  
蒹葭卷(一)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我于十一月入住小圣贤庄的竹园,住了小半个月,不到迫不得已决不到别处逛。荀夫子觉得奇怪,便问我是不是被关于伏念掌门的传言震住了不敢出去,我摇摇头回答伏念掌门待我不差。

荀夫子瞥我一眼,轻轻捋了一把胡子,没再追问待我差的那位是谁。

荀夫子是李斯叔叔的老师,能当李叔叔老师的人定能看清当前齐鲁三杰待我的态度——伏念掌门以德待我,颜路师兄以直,张良以怨。

若伏念掌门代表着荀夫子的立场,颜路师兄代表了儒家的立场,那么张良又代表了谁的立场?

张良不会无缘无故地与我过不去,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我们之间的纠葛在我坦白自己是秦国人的那刻便落地生根。

六国之人有多少敬秦?有多少畏秦?又有多少恨秦?

我只知道父王并不关心他们的咒骂,他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他的鸿鹄之志。孔丘曾笑侃楚王“人丢弓,人拾之”,墨翟亦推崇兼爱天下,若来日父王真的能镇四海定六国使天下人皆为秦人,不知这两位先生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我曾问荀夫子张良是哪国人,荀夫子反问我为何不直接去问张良,这事便没了下文。我才后知后觉这位老好先生实则是块老姜。他明知我不敢去问的。

我本只是随意一问,可他这样半遮半掩我便被勾起了好奇心,我逮到时机便抓着儒家的弟子问,上上下下问了一圈,竟没有一人能给我答案。最后还是给儒家送饭的庖丁掌柜同我说,张良自小在桑海长大,与小圣贤庄里的其他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交了束脩荀老夫子才勉强收下他的。

丁掌柜此语一出,我忍不住大笑。丁掌柜摸不着头脑,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问我笑什么。我同他说不明白,只觉得他为人憨厚实在可爱,可以为友,于是开始有事没事下山同他混在一块。

一开始丁掌柜还拿“君子远庖厨”劝我,我不听,总是强替他拎菜篮,他也就遂了我的意,时不时带我去市上,教我如何与小贩还价,如何从一大盆河鲜中挑出最肥美的几只。

我从庖丁掌柜那学到了一点皮毛,兴奋的不得了却不知此乐能与谁说,实在憋得难受便只敢撞着胆子跟荀夫子提了提。孰知他不但不嫌我烦,反倒甚感兴趣地催我说下文。

荀夫子是如此宽和慈爱的一介长辈,每每见到伏念掌门却少不得板着脸要训他,于是我不免怀疑他们是不是八字不合。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07:00 +0800 CST  
我把我的推断说给丁掌柜听,他抽了抽眼角,顺手从盘里抓过一根鸡腿塞我嘴里,哄我多吃少想。

有荀夫子给我撑腰,伏念掌门不敢过问我的行踪,我便变本加厉往山下跑,不到用膳时间不回庄。张良眼不见我心不烦自不会管,最后倒是无繇师兄看不下去说了我几句。我早有应对之策,可怜兮兮地同他说,我虽进了儒家的门,儒家并不把我当自己人。无繇师兄一怔神,哭笑不得地说,阿澈啊阿澈,你怕是要变成第二个子房。

那是无繇师兄第一次喊我阿澈,他可能只是一时无语口不择言,但不管原因是何,凭这一声我便与他亲近许多,也不再万事都提防他。可说到底我不喜欢他们把我同张良相提并论,就好像张良什么事都快我一步,我只是照葫芦画瓢偷偷模仿他一般。

我忍住不满又问无繇师兄,张良刚来小圣贤庄时与谁最先交好?

无繇师兄回想了一会儿后摇摇头说,子房刚来时不与任何一个人交好。

真真是个比我还狠的人。我心下暗叹不得不服,继而又问无繇师兄,为什么呢?

无繇师兄微微一笑问我,那阿澈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我被他一句话堵得应答不上,只能羞惭地告退,慌不择路逃回了我的竹屋。

只有身处那片狭隘的天地,我才能感到安全。

我躲得过人,却躲不过元日。岁末年终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与学生寮整整齐齐地挂了一排灯笼,随风轻晃很是好看。

元日那天丁掌柜送饭来时还不忘替我扎了一只锦鲤灯笼,我爱不释手捧在怀里,开心得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间野民。

荀夫子见状便让弟子们以鱼为题谈谈近来的心得,子思说庄周与惠子在濠梁上的言论偷换了议题本身有失君子之风,子慕附和冷笑说道家的诡辩快赶得上名家了。子聪谈了谈“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说这话是否正确得看具体事情,若是见到快被饿死的人不直接予他一顿饭,去囔囔着要教他做饭便是迂腐了。这话说得有些新意,荀夫子微微点了下头又问子游的看法,结果他太过紧张支吾了半天没能说出什么来。场面正僵时,张良忽道,那子房先与诸位说个故事解解闷吧。

子游甚是感激地看他一眼,夫子点了点头,众弟子皆侧耳恭听。我正心下嘀咕张良那小子居然也有大发善心替人解围的一天,便见他看我一眼,启唇讲起了他的故事。

“相传鲁国博士公仪休嗜鱼如命,他出任相国期间,举国上下皆买鱼来送他。公仪休却不接受,门下弟子不得解,便问老师为何不收。公仪休告诉他们,他身为宫中人,自己买得起鱼。”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眸光又直落在我身上,“如今要是收了人家的鱼,便少不得按人家的意思办事,若乱了法纪进了牢狱,便再吃不上了。”

一时间全屋子的学生全看向我手里的锦鲤灯笼,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庖丁掌柜不明所以,还用力鼓掌直夸张良先生讲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孤独的掌声在屋子里久久回荡,使得整个厅堂更冷几分。

伏念掌门清咳一声,问子游想起了他要说什么没有。可怜子游呆若木鸡,惶然摇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于心不忍,救他一命:“子房讲的故事太严肃,子游本有想说的都给吓没了。”

“是子房考虑欠缺。”张良不卑不亢点了头,“子澈能否赐教?”

他为什么还盯着我的灯笼。我暗暗攥紧了那锦鲤,向荀夫子投去求救的目光,差点就在他耳边喊你弟子性恶复发,速治!

可荀夫子端坐稳如山,长须飘飘似一块老姜。

一时间我有点怅然,像张良和我这样斗下去,要不了多久小圣贤庄怕是要改名鬼谷。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求助荀夫子的目光,勇敢地抬起头与他目光相触:“恭敬不如从命,那子澈也同诸位讲一个故事。”

“相传灶神水育文以食为天,一日她游逛民间,遇到了一位厨艺甚高的掌柜,她想着‘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便同他讨教取经。掌柜的欣然答应,他们交谈甚欢越发成为好友,这日献岁将近,灶神同掌柜的一同吃饭,掌柜拿出一鱼送她以贺新岁,在座却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言灶神收了这掌柜的鱼便乱了法纪。可灶神只觉得这儒在以文乱法,若想凭此让灶神把那鱼交出去,堪比缘木求鱼。”

室内俨然没了温度,窗外还在飘雪。

庖丁掌柜飞快地收拾了食盒下山去,我抱着那条锦鲤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拿起筷子,用后端轻轻碰了碰子游:“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待退席后我独自走回竹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后坐在了地上抱着膝哭。

我一边哭一边想遥不可及的秦宫,想父王,想扶苏哥哥,最后意识迷糊睡了过去。

出宫前我曾无数次梦见之后将面临的风餐露宿。但对夙兴夜寐,雨雪风霜的畏惧并不能阻住我为秦效力的热血。我想过长途跋涉被诸子百家拒之门外,想过寄人篱下受人排挤,却从没想过我是如此害怕孤独,更未料想陪我度过的第一个元日长夜的是一只鲤鱼灯笼。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07:00 +0800 CST  
(二)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翌日是子游在门外叫醒了我,他同我说张良有事找我。我隔着门板只回他两字,不去。

子游为难地表示这话他不知怎么转述,我告诉他不必挂虑,直说。

他却还是踌躇停在我门口絮絮叨叨喃喃自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便开了门。子游见我开门,先是缓松口气,继而又越发紧张地嗫喏道:“三师公说要说的事很是机密,子澈去了就知道了。”

我扯了扯嘴角甚是不屑:“哦?此外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略有迟疑,但还是交代了:“三师公说他知道子澈是谁。”

我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勉强定下心绪后同他说笑:“他当然知道了,我是灶神嘛。昨晚我只是觉得好玩便胡乱编了个故事,没想到居然惹得他如此不快。也罢,待我洗漱一下便过去同他赔罪。”

子游恍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子游胡乱揣测了三师公所说的话,实在失礼。”

“咦?那你本是怎么想的?”我故作不解地看他。

“没有没有。”子游不敢说,我也不逼问他,只朝他笑笑,掩门洗漱去了。



我开门时子游仍旧安安静静候在外边,晾他如此之久我亦有些惭愧,心下更有几分忿忿不平:“既张良有机密之事与我说,为何不亲自前来,还麻烦你大老远跑一趟?”

子游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时便悄声同我说:“三师公怕荀夫子拉他下棋。”

“……”我不知这话是张良教他说来诓我的,还是确有其事,无论真假虚妄,皆可谓有趣,堵在我胸口的怨气竟也一时消散。

意识到子游知道不少关于张良的事,我便借着他带路的时间套他话:“你们三师公棋技如何?”

“不知。”子游摇摇头,“在下未与三师公对弈过。”

然后他又不发一语,老老实实走在前边带路。

子游像木头一般,荀夫子像姜块一般,儒家的人都是草木吗?

我连连摇头叹息,觉得小圣贤庄建得隽秀,很有灵气,偏偏待在里边的人不是太闷就是太闹,不是太钝就是太奸,全庄上下也就无繇师兄一个人算得上身体力行了中庸之道,也难怪荀夫子会同伏念掌门急眼。

子游领我穿过九曲回廊,一路到了张良授课的地方。见到我时堂内弟子皆面露好奇之色,我也不明白张良在玩什么名堂,便倚在柱子上静候。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08:00 +0800 CST  
他同弟子们正讲到《淇奥》,见我来后并没有直接停下,而是继续同弟子们授课:“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澈久居竹园,不常来这,少了很多切磋的机会,有些可惜。今日子房请她来,便是欲告诉诸位此理。”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向我逼来,我欲退,身后却抵上了柱子,情急之下蹲了身,再抬头便见张良手中的剑俨然钉在了方才我站着的地方,剑面寒光凛冽,再低个几分我怕是已身首异处。

说这是切磋,未免也太真了一点。

说这是切磋,未免也太假了一点。

他一击不成并未停下,复持那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我袭来。我方寸大乱只能借柱子为屏障左右躲闪,极勉强避开了第二剑,却还是被那清寒的剑气削断了一缕头发。

这场景与一年前我在殿上见的太过相像,差别在于荆轲刺父王时尚有剑圣盖聂保护他,眼下我却不得不靠自己保命。座下儒家弟子各个看得目瞪口呆惊呼不断,所幸在隔壁授课的无繇师兄听到声响来得及时,远远朝我喊了一声“阿澈负剑!”,我才如梦初醒把佩剑抽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挡住了张良刺向我的第三剑。

我知张良恨秦人,却不曾想他的恨竟到了这个地步。我双手无力,勉强抓握着剑柄整个身子都在抖,只道他再一剑过来今日我定要命丧小圣贤庄。

张良却甚是平静地朝我抱剑行礼,竟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那把剑收回了鞘:“子澈剑法高超,子房受教。”

我先是愕然,继而心下震怒,不堪此辱拔剑砍他,剑锋逼向他时却被无繇师兄喝住了。

他脸色极差走到了我与张良中间,我再想报仇也没有拔剑向无繇师兄的道理,只得忍气吞声把荧惑按回剑鞘。

他确信我们不会再打起来后不容置疑命令张良道:“道歉。”

张良捏了捏剑柄,指骨都发了白。最后他抿抿嘴还是没有看我,侧身面向弟子们躬行一礼道:“子房未经得诸位同意便自作主张,让大家受惊了。”

无繇师兄朝弟子们点了点首,等他们鱼贯而出后才转向我们。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看了又看,似在克制自己的怒火,最后指了指架子上一排的竹卷:“去抄。”

张良面色一僵,似想辩解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下我乐了,正喜上眉梢时,忽闻无繇师兄对我说:“阿澈也抄。”

我愕然瞪大眼,张良的惊讶也不亚于我。我们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四目一对间明了了眼下逃避责罚的唯一方法就是——协作。

“无繇师兄,子房同阿澈的切磋虽然让弟子们受到了惊吓,但,但这一课他们必是受益匪浅。”

“印象深刻。”张良认真点头附和。

“刻骨铭心。”我亦诚恳用力点头。

“是吗?”无繇师兄的脸色好转了许多,说话的语气却依旧很是严肃,“他们真的会记住吗?”

“心诚所致,金石为开。”我们异口同声很是默契,既和气又亲密,恨不得当着无繇师兄的面就喝酒立誓结拜为肝胆相照的伙伴。

无繇师兄这才展露一点点笑意,摆了摆手放我们去了。

而我们一到他视线不所及的地方便立马恢复了本色。

分道扬镳前张良怕我信他的鬼话,居然特意一本正经地同我解释:“方才子房想说的词其实是——心不由意。”

他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话说得如此直白伤人,我却丝毫不生气,反倒感到棋逢对手的兴奋。我忍不住拍手笑起来:“哈哈哈妙极妙极!我也想到此词。”

张良略微扬了扬眉毛,告辞也不说一声便转身拂袖而去。

他越走越远,我忽想起他拿来砍我的那把剑长得如此灵秀应该有些来头,忍不住朝他喊:“它叫什么啊?”

他也懒得停下同我细说,背对着我一边走一边抬袖举起了那把剑:“凌虚。阿澈的呢?”

我拧起眉本不愿他这样喊我,转念一想我们若不想遭受抄书的惩罚,还是保持表面的相安无事为上策。于是我也举剑朝他晃了晃:“荧惑。”

张良脚步一滞但并未转身,继而又向前走了。我不知这柄剑让他想到了什么,却明了他说知道我是谁绝不是玩笑诈我而已。

以学堂比作咸阳宫,他为刺秦之人,那么他想表达的意思便再清楚不过——他知我为秦宫人。至于张良是如何知道我是秦宫中人的,他有没有告诉其余人,我还未琢磨清楚。

父王有魄力杀了荆轲,我却没能杀掉张良。妇人之仁?打不过他?无繇师兄在场?我想都不是,我心慈手软是因为他学荆轲学得还不够像。

他的前三招的确剑剑致命,杀气腾腾大有取我项上人头的架势。可他在能杀我时收了手,迟迟没有落下第四剑,这同荆轲刺杀父王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此他的目的并不是杀我,他大概心里清楚杀了我意味着秦国的铁骑会踏平小圣贤庄。玩这么一出或许只是因为他看不惯我,又或者……他是想借我为棋向所有人表示他对抗秦国的决心。

一个刺客倒下,便有无数刺客前仆后继而来?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10:00 +0800 CST  
我顿时心下了然,遂摸了摸荧惑自振士气,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杀一双,来十个我们……我们关门放盖聂。


(三)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虽无繇师兄放过了我们,张良和我还是很怕走漏风声扯出一堆麻烦。我们两提心吊胆,和睦相处了小半月,不明事情原委的荀夫子甚是欣慰地摸着胡子夸我们有长进。我虽受之有愧,却也没法同他坦白。


我总不能说因为我们当着你庄下弟子的面打了一架,怕伏念掌门治我们所以暂时休战协同装乖吧。

不知是无繇师兄交代儒家弟子了什么,还是他们真的信奉谨言慎行,张良与我闹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居然没传到荀夫子这里。

他们的缄默保我平安无事,我不禁对他们那木讷寡言的性格有所改观,遂不再同庖丁掌柜抱怨我在儒家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了。

可丁掌柜却把这理解成,我在儒家找到了能说话的人。

他兴冲冲从架子上拿下一坛酒,摆出两碗拉我边喝边聊,封布都没完全揭开一堆的问题已然从他嘴里蹦出来:“是三当家吗?是三当家吧。发生了什么?你欠他人情了?唔——不对不对,我们阿澈若是欠了三当家人情,一定不会如此淡定。”

我不知他念叨的人情是什么东西,却很是认同后半句话。钱也好情也好,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可扶苏哥哥却总说一欠一还乃是制衡之术。

“唉,别急——都还没倒上呢。”他把我手里的酒碗抢走了,“阿澈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店里来了,同我说说庄里有什么有趣的事?”

“阿澈也很想丁掌柜。”我不由叹口气,“小圣贤庄还是老样子,但我开始有课业了。”

“那个六,六什么?”他怜悯地看我,边替我将酒满上。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好烦啊。”

“这是儒家弟子们都要修的课业,他们学了那么多年都不曾抱怨,阿澈才来几天,就这么多怨言?”丁掌柜笑嘻嘻地将满了的酒碗递给我,“实在不想学便不学了呗,你同荀夫子说一声,到客栈来打下手,包你每顿有肘子吃。”

我笑着端过碗猛喝一口,说,一言为定。

丁掌柜酿的酒尝起来要比秦酒来得甜,入口滑顺但溜下喉时便寡淡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喝秦国的酒,秦国的酒多由稷酿成,含在嘴中时苦意略浓,但待那阵苦意消散后便令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我嫌那酒不带劲,便把剩下半盏放在桌上,不再碰它。

不知怎的丁掌柜忽然目不转睛怔怔地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忽而一言不发地把方才拿出的酒搬回架上,去了伙房。须臾,抱了一大缸酒出来放在桌上。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12:00 +0800 CST  
不知怎的丁掌柜忽然目不转睛怔怔地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忽而一言不发地把方才拿出的酒搬回架上,去了伙房。须臾,抱了一大缸酒出来放在桌上。

我虽不喜之前那酒的味道,但绝无责怪嫌弃丁掌柜的意思,见他这样顺着我,震惊之余更有内疚。他看出了我的不解,摆摆手笑着说:“故人故事,阿澈别过问。方才那酒不是佳品,你试试这个,也算替我了却一桩心事。”

我心下越发好奇,可丁掌柜不愿说,我也不想为难他。于是把方才碗里剩下的半碗酒往地上一洒,将空了的碗递给丁掌柜。他小心翼翼以一根细长的竹制酒器舀了几勺将碗添满后,递给了我。

我知这酒珍贵,便心怀敬畏心地以双手捧了过来,不待我嗅,一阵浓烈的酒香已迎面扑来,勾得我心下一痒,迫不及待尝了一口,为之惊艳的同时亦不可避免地猛咳起来。

见此丁掌柜再忍不住,同我说起了过往的事。

“桑海有来自各国的人,为了对客人们的胃口,客栈就得囤各国的酒。几年前有客人到这来,喝了赵酒,竟“噗”的一声吐了出来,挤眉弄眼问我是不是兑了水。我是赵国人,从小喝赵酒长大,只觉它清淡香甜,非别国可比,听他这样说自然不高兴。我便把菜刀往桌上一放……”

他一顿指向桌子,我顺着看过去,竟真的看到了一道砍痕,不免心下一动。
“呵,那家伙连忙赔罪道歉,嬉皮笑脸求我给他来碗烈一点的酒。我给他端了楚国的酒,单一口就能呛住人。可这家伙竟一饮而尽,什么事也没有,我心下诧异但也纳闷,便问他打哪来要去哪。他只笑不答,一心向我讨燕国的酒。燕国的酒乃六国中性最烈的,极易醉人。我看他穿得古怪还配着剑,担心他喝多了闹事,便没有给他,谎称店里的货光了。他满心失望走后,我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亏欠他,此后卖酒时总会留一碗燕酒,可我再没见过他。这客栈人来人往,行客匆匆,哪知道他来过一次就不再来了?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那小子是哈哈哈哈哈……”

丁掌柜忽然大笑起来。

荆轲。我在心里把他没有说完的话补上。

丁掌柜并不是第一个追忆荆轲的。在我飘摇在外的一年里,我在不同的地方听不同的人议论那个死在咸阳殿上的刺客。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真实的事情经过,却个个摆出亲眼见到荆轲刺秦的模样。夸他英雄气概可吞山海,图穷匕见智慧超群,讲到情动处还会扼腕跺脚,大骂苍天不开眼,让嬴政那狗贼侥幸逃过一劫。

明明荆轲玩的是小人算计,他们却夸他足智多谋。明明我的父王是被刺杀的人,他们却因他杀了荆轲而骂他残忍暴虐。

我不会拍案而起无他们争辩,我清楚知政者或在草野,在草野的却并不一定全是知政者。

我一碗接着一碗默默喝完了丁掌柜欠荆轲的酒,他是舒心了,我却难免心下孤寂落寞,那酒一入愁肠便氤氲出一阵莫名的悲凉来。

我大概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同丁掌柜谈天论地,我得像防所有其他人一样防他。

燕酒灼烫后劲十足,喝着喝着五脏六腑仿佛要烧起来一般。我喝到头脑有些发胀,脖颈支撑不住重量开始不自觉地点头,丁掌柜这才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把夺走了我的酒碗,不让我再喝了。

“阿澈喝酒喝得这般架势,故里定是英雄乡。”丁掌柜感慨一声有些忐忑,“我早该拦着你点,你这样回小圣贤庄会被骂的。”

我摇摇头:“没人会注意到我不在了。我趴在这歇一歇明早回去就好了。”

“不成不成,我还是得把你送回去。”庖丁掌柜很是坚决,“你是儒家的弟子,万一被说了闲话,被小圣贤庄赶出去怎么办。”

“那我就在这里帮丁掌柜——”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有什么是我能做的,纠结了好久忽而明了悟道一般猛地拍他的背,“喝酒!”

丁掌柜顿时哀嚎一声,抱怨我没小没大下手没轻没重,抓了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扭送。我挣脱了一下没挣开,丁掌柜力气极大,一手提灯笼一手拎着我走。我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脚与地面似触非触,既不像御风也不像平日走路,甚是奇妙。

“一,二,三,四,五。”我一阶一阶台阶数着上去,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了雄心壮志,猛一使力挣开了丁掌柜的束缚,雄赳气昂独自往前走,脚下一软使不上力,踉跄了一下趴在了台阶上。

我抬起头,山顶处的小圣贤庄在我眼中成了斜的。

我忍不住拉过丁掌柜,笑同他说,哈哈哈这帮儒生走的是邪道,进的是歪门。

他抽了抽眼角,又把我拎了起来往山上送。我一脚一个台阶,走三步就要问他一下为什么还没到。

丁掌柜嘟囔着说他每次送饭上山时一路也是这样想的,并规定我只能十步一想。可我的视野晃晃荡荡,数都数不到十就被打乱,不得不一次次重来。

几次后我烦了,便很不满地要拉他停下来数清楚再走,丁掌柜忍无可忍拔出了菜刀,寒光一闪我一瞬间酒醒三分,只模糊见得钝的那一端朝我袭来,我微微偏了一下头却不知怎的没有避过,于是便再不省人事。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13:00 +0800 CST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一切恍如我初来儒家的那天。我躺在榻上,一群半夜被叫醒的儒家弟子睡眼朦胧半睁不睁围着我。

荀夫子并没有责怪我,也没罚我抄书,更没有关我禁闭,他云淡风轻地同我说,如果再有下次,儒家不会给我开门。

说完后便率那些弟子出去了,我隐隐听得他在向门外的丁掌柜道谢,丁掌柜连连道歉,拼命揽责为我开脱。

我缩在被褥里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张良仍旧递了一个碗过来。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当做对自己的惩罚,一口喝掉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辣到狠毒的姜汤。

见我抬头看他,张良心领神会一笑:“子房用策,不会重复使用相同的计俩。”

我沉吟半晌眯起眼:“是你向荀夫子检举我的吗?”

“无须言谢,子房只是担心阿澈遇到不测。关心同门,不是理所应当吗?”他笑着耸耸肩,答得君子坦荡荡。

“子房用策讲究不重复,可知我用策也有讲究?”我朝他阴恻恻一笑。

“哦?愿闻其详。”

“阿澈讲究,有,仇,必,报。”

张良神色一变起身欲走,我当机立断大叫一声“荀老师!”,惊得荀夫子转过身,皱了眉看我。

“子房说他久未下棋棋技生疏,想请夫子指点多时,却怕夫子没有闲时。”

“……”张良张张嘴似乎想指责我胡说,话到嘴边还是被荀夫子脸上祥和如月光的笑容硬生生噎了回去。

荀夫子两三句话打发走了丁掌柜,朝张良招招手:“荀某还觉得奇怪,近日子房都不来竹园,原来是私下琢磨去了。很好很好,先师有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来来来,荀某这便指点你一下。”

感到来自凌虚的杀气,我将被子裹紧了些,真诚地摆摆手:“无须言谢,关心同门嘛。子房勉之!”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0 19:13:00 +0800 CST  
(四)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六月时伏念掌门出了趟远门,两个月后回来了,召儒家弟子们到堂上说有要事。我不把自己当儒家弟子,可他不敢不把我当儒家弟子,遂派了无繇师兄来邀我同去。

这一招阴柔而玄妙,与他之前的治理方法大为不同,我不免好奇伏念掌门这一趟远游到底去了哪,竟有这样的提升。

进学堂时弟子们大多已到齐,唯不见张良人影。不过这也不奇怪,他要么喜欢掐着时间到,要么姗姗来迟,儒家上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我却以为来日他必会因此吃亏。

伏念掌门变得清瘦很多,脸上严厉的表情也变得莫名的柔和,我忍不住观察他,直到无繇师兄轻咳一声提醒我非礼勿视,我才回过神赶紧把目光转开。

“这些天我去拜访了道家的逍遥掌门,谈了谈各自对儒道的看法,逍遥先生见地颇深,在下很是受教。”伏念掌门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我,“逍遥先生听闻子澈到了儒家来,特意托我问你一事。”

“师尊请说。”

“呃——”伏念掌门显得有些犹豫而不知如何用词,他斟酌了很久方道,“逍遥掌门想知道子澈在儒家吃得可好。”

“……”我心下暗骂逍遥老头,挤出一笑道,“承蒙逍遥先生关心,幸得庖丁掌柜照顾,子澈在儒家吃得很好。”

“嗯。”伏念掌门点了点头,这才面向众弟子,“逍遥先生特邀儒家弟子去道门一趟。”

“什么?”

“真的吗?”

“居然有这等好事?”

他们各个喜形于色,仿佛即将春游一般开心。我依旧时不时偷瞥伏念掌门几眼,只在心下感慨他到底是跟逍遥掌门谈事情谈瘦的呢,还是活生生被饿瘦的。

在诸子百家里,道家是唯一一个对我敞开大门却被我拒绝的门派。道门所在处山清水秀,逍遥掌门也是道骨仙风看上去修为极高,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三日一辟谷。

不好好吃饭何来精力壮我大秦雄风!

所以一年前我跟逍遥掌门摇了摇头,很委婉地说我要去一个比较食无忧的地方,他也不强留,还甚是友善地建议我,那小姑娘不妨去小圣贤庄。

“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他们的东西能好吃吗?”我表示怀疑。

“你知其一不知其二。”逍遥掌门摆摆手,“在下去过小圣贤庄一次,那里的膳食可在诸子百家中排第一。”

我顿时心动:“小圣贤庄在哪?”

“桑海。”

“什么?!那我去那里岂不是还得走一个月的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万一我被冻死在路上了呢…”

“在下的道乃辟谷修仙,姑娘的道乃食为民天,以身殉道,尚可尚可。”

我不知名家的鬼扯实力如何,道家的反正不差。被他这么一忽悠,我脑子一热便拎着所剩不多的干粮翻山越岭披星戴月赶往儒家。

天寒地冻,我踩着草鞋,一级一级地爬阶梯,敲开儒家的门的那一刹那着实有种天地浩大,我已悟道的恍惚。

初次见面时我便在逍遥老头身上看到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亲和,因此即便他邀请我留下,我亦不敢随意答应。伏念掌门似乎与我有不同的看法,逍遥掌门一邀,他竟真的把弟子往道门里送。

真的不怕弟子们被饿伤吗。我心下喟叹,耳边不禁响起荀夫子的冷笑——“这掌门让他给当的”。

伏念掌门抬抬手,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他环顾一圈后皱了皱眉:“子房呢?”

“子房他……”无繇师兄正在斟酌用词,伏念掌门却微微摇头,有意问我。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心下颇为感动,酝酿着到底说什么。

回掌门!色令智昏,子房他去山下看美人了!好高骛远,子房他去外边瞎逛了!掌门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兴致高涨使凌虚花里胡哨!书都不抄!走路都带飘!

我清清喉咙正要开口时,背后传来一人声。

“实在抱歉,子房来迟了。”

我准备好的华美言辞无一不被憋了回去,一时被噎得有些内伤。伏念掌门瞥了他一眼,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子房已写好予逍遥前辈的回信,方才下山托人给他送去了。”

“嗯。”伏念掌门脸上最后一丝不满的神色消失殆尽,“你们去吧。需得用心准备,待明年阳春出发。需注意的事子房会同你们一一说明。”

“是”儒家弟子们纷纷应答,我有些吃惊地问无繇师兄:“子房认识逍遥掌门?”

无繇师兄点点头说出了一句让我更加吃惊的话:“子房认识很多掌门。”

我不免有些后怕地噤了声。无繇师兄却含着笑问我:“咦?方才子房若是没来,阿澈会怎么同掌门说?”

“当…当然是替他掩饰,说荀夫子留他下棋啦。”

“阿澈心地善良,胸襟宽广,这点上子房他不及你。”

我被无繇师兄这一夸有些汗颜,只能讪讪一笑:“哪里哪里,阿澈不及子房。”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1 10:41:00 +0800 CST  
张良素不喜欢同弟子们交代事宜,伏念掌门却偏偏指派他,不知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里边。

我一定要在出发前往道门前设法搞到伏念掌门,荀夫子还有张良的生辰八字,到时问问逍遥老头他们三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相克相生。

“掌门师兄有交代,即日起好好准备,可先看看道家经典,以便见了道家的弟子有话可谈。”张良轻叹口气,“此外,本身的功课亦不可落下。”

“道家的弟子就不会先看儒家的经典来应对我们的拜访。”子慕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

“子慕所言有些道理,可同掌门师兄一说。”张良赞许地点点头。

“三师公,子慕的意思是,是掌门这一安排比道家周全得多。”他连连摇头,座下遂再无弟子有质疑的声音。

张良点点头看向我:“阿澈不语多时,可是在想些什么?”

我正走神忽被他打断,没有防备直接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要屯粮。”

儒家弟子们面露不解之意,我也懒得同他们解释,起身告辞后便火速下山找丁掌柜。走了几步隐约觉得有人尾随我。我顿时起了戒心,便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手探向荧惑,回头一看,却见张良。

我长松口气却不敢完全松懈:“你跟着我做什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确为上策。阿澈能找丁掌柜,子房不能找吗?”他耸耸肩朝我走来。

“……”我并不信他的话,遂追问,“那其他儒家弟子怎么办?”

“啊,不必担心,他们比较听话,听话的人抗饿。”他摆摆手似在自嘲又似在嘲笑别人。

对此我只能木然地说:“言…言之有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日秋风飒沓,卷得青石板上的落叶纷飞,哗哗作响。我同张良第一次一齐下山,心中有些紧张忐忑,我不知他用意为何,偷瞥他时又见他神色自若并不像在算计我的模样,于是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阿澈有没有算过这阶梯有多少级?”

“没有。”我摇摇头,“子房算过吗?”

“严格来说,你应该尊称我为三师公。”

我不屑地一撇嘴,有意加重语气唤他:“子房,你早该知道我不是听话之人。”

“也是。”他颇表认同,“这阶梯共有七十二段,代表着先师孔子门下的七十二贤。每段有三阶,意为三省。”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我一跃跨过三阶,“子房做到了几样?”

他倒是毫不客气答:“三样。”

张良并不是自夸自擂之辈,因而在这个问题上他大概没有撒谎。我斟酌了一下说,那我比你少做一样,我经常忘了温习功课。

他忠于他的国,我忠于我的国,因而我们没法是朋友。既不是朋友,他不信我我不信他,彼此猜忌不恰是应该的吗?

张良会心一笑,停下了脚步问我想不想下棋。我不是很想,我的心思在山下的那间客栈。但我隐约察觉到这是他表示善意和解的方式,若不应允日后怕是会有更多的麻烦,同时我也好奇这地方上哪去找棋盘来?犹豫再三我还是点了点头。

张良便拔了剑,低头一声不语在青石板上画了纵十九线,我讶然之余也抽出了荧惑,画了横十九线,开了局。他以剑锋轻挑起一片枯叶,率先占了东南角,又转手腕,借凌虚挑了一枚石子递予我,我不假思索便平放剑面接了过来,一垂手那碎石便顺着剑面“蹭”的一声滑下,占了西北角。

青石为板,黄叶碎石为棋。这着实是我下过最奇妙的一次棋了。待秋风瑟瑟刮过,我们周边落木萧萧,地上的枯叶也似蝴蝶一般扑腾,唯有棋盘中的叶子为碎石所压巍然不动。

待角、星、边皆占后,棋渐至中局,杀伐之气渐浓,张良却以闲谈的口吻问我天下如此大,为何直奔儒家而来。他问得云淡风轻,一瞬间让我想起扶苏哥哥与我下棋的模样。我怔了怔神,告诉他我不是直奔儒家来的,我流亡一年间走访多家,被其他家拒收了而已。

张良手中剑一顿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往下说。于是我扳着手指数给他听:“阴阳家想要我命,鬼谷名额满了,墨家清寒暂无闲钱收我,道家三日一辟谷我怕饿着自己,……”

我还没讲完公输家、名家、农家怎么把我拒之门外,他已眉眼弯下笑出了声。

适时,他对我长达近一年的忌惮终于如木叶一般,兜转数圈后乘风而去。


——蒹葭卷(完)——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1 10:42:00 +0800 CST  
(一)虽有荣观 燕处超然

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你对着蓍草龟壳算个半天,挑准了良辰吉日搬到道家,饥肠辘辘等着用膳却被童子告知你来这天是他们的辟谷日。

于我而言有间客栈的庖丁掌柜一直是亲人一般的存在。比起扶苏哥哥所说的王图霸业,厚积薄发,他烧的醋溜鱼与红烧肘子才是支撑我第一年死皮赖脸待在儒家不走的信念。

我本指望着背包里塞着的蜜饯和肉干撑过辟谷的时光,不料刚到了门口就被道家弟子们以替我贮存的名义收缴了去。

我可怜兮兮地揪着那个小包裹不忍撒手,最后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做出了妥协。

“姑娘不必担心,学会吐纳气息,辟谷便不是难事了。”道家的小童一边引我们去住处,一边安慰我。

“难事易事是一回事,乐事愁事是一回事,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如此?”虽临行前伏念掌门千交代万叮嘱不要初来乍到就同道家的人起口舌之争,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先师老子认为,五味令人口爽,过于贪享珍肴,便会错失体会食物本真的味道。辟谷之术可助道引身轻,清心寡欲。”

“可你们这样以有欲之为以求无欲之欲,难道不是违背了他的教导吗?”

“这——”那弟子一愣微微涨红了脸,“这是师门定下的规矩,每个人都得遵守的。”

“可老子也说了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既然他不愿以教条束缚人,作为他门下弟子以礼自束,岂非道之华愚之始?”

“阿澈。”无繇师兄严肃地喊了我,我遂压下一腔怨气,不再讥讽他们。

“实在抱歉,是儒家疏于管教,让她出言伤人了。”无繇师兄朝那弟子躬行一礼,替我赔了罪,“望足下莫要往心里去。”

“自是不会的。”那弟子倒是不在意的样子,宽和地摇摇头,转过身去继续在前边带路。

“你呀,尽逞口舌之快。”无繇师兄摇摇头同我说,“阿澈以为人家真吵不过你吗?他们只是修为甚高,不屑与你争罢了。”

“子房倒以为未必——”张良慢悠悠搭了一句。

“你也要跟着添乱是不是?”无繇师兄看他一眼。

“子房不敢,二师兄见谅。”张良连忙行礼,“只是入乡随俗,子房身至道门。不觉心直口快了。”

“你知道入乡随俗,道家有辟谷的规矩,你还千里迢迢从有间客栈带果脯过来,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毕竟张良方才站在我这边,我不想欠他情分,便把话头接了过来:“无繇师兄误会了,这样是为了有宾至如归之感嘛。”

“你们两个。”无繇师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懒得再与我们辩下去。



毕竟赶了一个月的路,到道门时儒家弟子们多已精疲力尽,由小童引进隔间后,纷纷躺下歇息。无繇师兄本想率我们先去拜见逍遥掌门,弟子们一听还要再走十里的路,顿时一阵哀嚎,请求无繇师兄暂歇一日。

无繇师兄抵不住哀求,便遂了他们的愿,只叫张良同去。

我逃过一劫,便瘫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地仰望着顶部。上边为一副太极填满,一黑一白,一阴一阳,虚看起来隐隐转动,定睛却见它安如泰山。我看着看着不免觉得有些晕眩,一阵困意袭来,索性两眼一闭睡过去。

我大概于晌午过后不久入睡,一觉醒来外边的天色已伸手不见五指。我睡得神清气爽,精神一振便感到饥肠辘辘作响。我难忍饥饿便拎了荧惑步出门去,道门依山傍水而建,抓只野味来烤应该不是难事吧。

我小心翼翼扶着栏杆,摸着黑脚步虚晃地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居然又回到了原点。心下惊奇之余也有些忐忑,犹豫再三还是退回屋中等夜尽天明。

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便坐在门口左顾右盼,虽夜色里视野模糊不清,但细看之下还是看出了一些门道。小圣贤庄的学生寮呈方形,坐北朝南,左右对称,中规中矩。道门弟子们落榻的隔间杂乱无章,乍看之下错综复杂,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们隐隐由一道弧线贯穿,无始无终。

原来是个圆啊。

我恍然大悟,心下虽佩服这房屋建造的精巧,但也几分不屑他们道家同阴阳家玩的是同一套。故意模糊了始与终,虚与实的差别,岂不是说什么都是对的了?

我想起月神给我算的那一卦。

我十六岁那年,父王派内将军渡黄河占领“天下之枢”,特命我为他祝酒践行。我听扶苏哥哥说在秦国伐赵无果陷入困窘时,内史腾向父王献出了南阳,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他受父王重用,我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虽兵法有言不战而胜为上胜,我也不喜沙场杀戮,可我就是瞧不起那些不战而降的人。

他投降也就罢了,怎么有脸带着秦国的军队攻打自己的故国?

可我没法违抗父王的命令,只能盛装出席到河畔,举起酒觞敬了他三杯。

一杯愿天佑我秦国。

二杯祝他破韩凯旋。

三杯诺他王权富贵。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1 10:43:00 +0800 CST  
(二)夏屋渠渠 今也每食无余

天已将明,无繇师兄要陪我见逍遥掌门,我不忍见他如此奔波于是拒绝了,决意独自上山。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登至峰顶分有两道,挑右边哪条小径,走上三百步便会看见一片桃花林。你与守林人打个招呼,她会领你去见逍遥掌门。”无繇师兄怕我找不着路,在我出发前尽可能地同我说清楚。

“好。”我点点头往门口走。

“切莫往左边哪条道走,也别擅闯桃花林。”张良补了一句。

“为什么?”我脚步一滞。他不说还好,一禁止我这么做我便对不能走的路起了好奇之心。

“你会迷津。”

这理由听上去很是敷衍,却不像是假话的样子。更何况无繇师兄在这,料张良也不敢信口开河。

我遂点点头出了门沿着山路往顶峰去,一路上看见两侧低矮的树丛结满了红黑参半的野果,我顿时心痒,左顾右盼找不到可用来装果子的容器,一琢磨索性把荧惑抽出剑鞘绑在背后,用空出来的剑鞘拿来装采下的果子。

我拎一鞘果子边走边吃到了封顶,果真见路分两道。我迟疑了一下下还是走了右边那条路,未几便见落英缤纷,数不尽的桃花树陈列在前,外见娇柔,暗现阵法。我心道张良诚未欺我,于是便在桃花林的入口停住了,澄清来意。

“儒家弟子子澈受逍遥掌门邀,特此来谒。烦劳请守林人指路。”

话音刚落方才我看见的桃花林竟渐渐匿去,在新的地方重新出现。

有一足音自上而下来,我闻声看过去,一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少女不知从哪棵树上跳了下来。她细细打量了我一下后走在前边:“随我来吧。”

我紧跟着她七拐八绕九转,走了片刻仿佛回到了原地,正起疑时她却朝右边偏了偏头:“到了。”

我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果真见到一处木屋,静立在不远处。我便向她道了谢,往那里走。

“你的剑为什么不收在鞘里边?”我刚转过身背对她,便被她喊住。

“剑鞘用来装野果了。”我将剑鞘翻转,倒了几枚果子到手掌,回身掷向她,“挺甜的,你可以尝尝。”

她伸手稳稳抓住,细细观察了一会儿道:“你先吃一个给我看。”

我见她戒心这般重,顿时觉得无趣,偏不想依她的意思办,径直转身步向木屋找逍遥掌门。我才迈出一步,便直直撞上一树干,眼前一黑后仰倒地。等我眨眨眼缓过劲来,便见头顶一片灼灼桃夭。我摸摸额头,指尖竟触到一抹血,顿时心下不悦,欲拔剑找她算账。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2 20:43:00 +0800 CST  
“啊。”那少女面无愧色地蹲在我旁边,居高临下地拿了一粒野果递到我唇边,“你先吃一个。”

我才发觉我的剑鞘不知何时到了她手上,惊异之余不免张开嘴,她将那野果送入我嘴里后安安静静等了片刻,见我无所碍,才放心地从剑鞘里拿了一颗塞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好吃哇。”

我邪念突起,一口吐了刚才含在嘴里尚未咽下的小果,朝她笑道:“这果子一生只能吃一次,当然好吃。”

那少女先是一怔,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待她想明白后顿时脸色“刷”的变白,急急站起身连跑几步闯进了木屋。于是我就听到了她同逍遥子的谈话。

“瑶瑶,你怎么又不敲门。”

“掌门,我要被毒死掉了。”

“乱说,我道门何来毒物。”

“儒家子澈带给我吃的!”

“你不是在辟谷吗?”

“哦哟,糟糕,忘记了。下次不会了,掌门救我!”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屈指在门上轻叩三下。

“就是她!”那少女见了我后立马往逍遥掌门身边挪了挪。

“子澈姑娘,别来无恙。”逍遥掌门本坐在正中央,被她一挤便坐得有些歪,整个人半斜不斜定着。

“瑶瑶你先出去吧,这毒果你才吃了一颗,不碍事。调养一两天就好了,不致死的,你又不是吃了一堆。”那少女听了劝放下心来,便一言不发地退出屋外。

她是放心了,我的心却悬了起来。她只吃了一颗,可我…我吃了一堆啊。

“逍遥掌门,子澈可能要被毒死掉了。”我面露惶恐之色。

逍遥子肃穆地盯着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过了半晌,他突然抚掌大笑:“哈!被老夫骗了吧!”

那一刻我忽然想跟父王谏言,诸子百家,去掉一个道家没什么大碍,不致死的。

可我连张良的凌虚都打不过,如何能胜过逍遥老头的雪霁?于是我只能忍着,问他:“不知逍遥掌门找子澈来有何事?”

他沉思了片刻后摇摇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想同子澈小友侃谈道法。”

我手掌使力捏碎了几枚果子,黑红色的汁液顺着指缝滴答滴答流到地上,如血一般妖娆。我深吸口气向前凑了凑,指着自己蹭破了一层皮的额头给他看:“逍遥掌门,你无事生事让我走了十里,你的弟子还施幻术让我撞上了树,常言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们这般不讲仁义,怎么修天道?”

“唉。”我这话问得不客气,逍遥老头却毫无恼意地感慨,“同样是撞上树,怎么你的火气就大那么多呢。”

我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后顿时生不起气,忍不住大笑起来。

逍遥掌门也跟着笑,微微眯起的眼里藏着狡黠的光:“子澈小友,绝仁弃义,此乃天道。”

我虽一撇嘴以表不屑,心下却又几分钦佩。但又不情愿走了十里山路只为来听他说教,于是身子往后退了退拉开距离,抱着剑鞘当着他的面把果子一粒一粒往嘴里扔。

见逍遥掌门的目光追随着我,轻咳一声问我初来道家有何感受。

我吞下一枚果子,朗声吟了《权舆》的一段予他听: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

逍遥掌门顾左右不看我,我乘胜追击直白道,再不进水米我怕是要命丧道门。

谈及生死,逍遥掌门倒是认认真真接了一句:“方死方生。”

逍遥老头是继月神后第二个把庄周的话胡乱拿来用在我身上的。我虽敬鬼神而远之,被他们这样一呼一应心里还是有些发怵。为掩饰我的不安与慌张,我向前逼仄几分,同他道:“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实其腹。实其腹!”

接连三声我说得志在必得铿锵有力。逍遥先生扯了扯嘴角陷入了沉思,最后还是作了妥协,挥挥手喊来瑶瑶,端了一碗饭予我。

我当即端着得之不易的饭回去找张良炫耀,到了门口猛地收住脚,倚在框上歪头朝他一笑:“嗟,来食。”

他微微眯起双眸,嘴角却是一点点向上扬起:“咦?阿澈讨到饭了吗?”

我被他一噎难以回呛,于是我决定独食,不分予他。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2 20:44:00 +0800 CST  
(三)知白守黑 别有洞天

空腹了一天的儒家弟子们都起了个大早,排着队领早膳,一碗见不到几粒米的粥,还有三片青菜叶。



无繇师兄见弟子们面露沮丧之色,遂安抚他们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捧着碗同负责盛粥的瑶瑶眨眼睛,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她一怔,撇了下嘴角,多赠了我一片青菜叶。



弟子们见状一阵喧哗,张良只出一语便又让他们安静下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瑶瑶与我对视一眼,一边多舀了一勺米给我,一边挑衅张良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张良没再同瑶瑶争下去,依我猜原因有三。其一,伏念掌门和无繇师兄交代过他不要与道门的人起争执。其二,他被饿了一天气虚体弱没精力争辩。其三,盛粥的勺子还在瑶瑶手上。



“你撞得还疼吗?”瑶瑶一边给他盛粥一边幸灾乐祸地问。



“多谢瑶姑娘关心,子房已无大碍。”



瑶瑶抿着嘴笑,忽而想起什么朝我道,“子澈,你的头还好吗?”



张良闻言一怔,瞥了我一眼,开始忍笑。



我不是很懂他这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愉悦源于何处,但也不情愿以自己为牺牲换他一乐。于是我便问瑶瑶:“咦?子房是如何撞上树的?”



“他不知桃花林是幻境,眼见前路平坦无阻便背着身走,才走了三步就撞上树了。好响一声哦,那花都被他撞落不少。”瑶瑶忧愁地叹口气,很是心疼她的花。



“敢问子澈又是怎么撞上的?”张良锱铢必较,黑了脸追问瑶瑶道。



“她啊?头昂太高就撞到了呗。”瑶瑶瞥我一眼认真地说,“入我道门,自当学会低头。”



细想之下我的气量同张良比大概还是差了些,被她这话一激又不禁想起在秦宫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光,再不济到儒家也是被丁掌柜捧在手心上,今夕何夕,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个时辰前那碗粮下肚,虽不足果腹,但还是起了充饥之效,我不是那么迫切非喝这碗稀粥不可,索性把那碗放回台上,向屋走去。



“阿澈!”无繇师兄不明所以地喊我回去,我也听之不闻置之不理,一心去取荧惑自己到山上觅食。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3 10:48:00 +0800 CST  
我才把剑佩好,刚要出门便见张良,我瞥他一眼绕开他出了门,他一语不发地跟在我后边走上了山路,我忍无可忍转过身,他又抢在我赶他走之前开了口:“二师兄让子房看着你点。”



我哂笑一声:“子房看得住我吗?”



他狡猾地避开我的问题,不卑不亢答:“二师兄的吩咐总是要听的。”



我遂默许了他跟着我,我们一路走到了峰顶,又见一左一右两小径。我步至岔口时脚步一顿,选了左边那条小道,不料步出十步有余张良的足音还是随着我。



我放慢了脚步微微侧脸看他:“子房跟着我,不怕迷津吗?”



“道生一,一生二。”张良摇摇头,“山路之后分东西两径,东径通向桃花源,西径通往水云间。子房亦好奇紧跟着的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指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道门上下的设计都暗藏了玄妙,心下讶然的同时也意识到我在阅书广度上远不及张良,一时想起扶苏哥哥的谆谆教诲,羞惭之意涌上心间,便垂了首道:“子澈受教。”



张良一怔哑然失笑道:“阿澈,子房并不是在向你卖弄。”



“我知道。”我摆摆手打断他,“我们走吧。”



西径同东径大为不同,路狭而陡,不出百步便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我于夜间不怯夜色,却有些怕在白日里见到这古怪的黑,走到洞口便踌躇不前了。



“怎么了?”张良见我忽然停下,有些警戒地急步跟上来,把我往后边推,挡在了我前方。



他这一举动害我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我忆起了一三兄。当年一三兄两手空空就敢站在我前边厉声命令要抓我背书的先生:此乃我大秦公主,尔等退下!



我的乖戾脾气有一半是扶苏哥哥纵出来的,另一半便是他护出来的。



一三兄是王翦将军的长子,也是我的剑术老师。一三兄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我不喊他王将军也不喊他王兄,我跟他解释,前一称谓会与令尊混淆,后一称谓与扶苏哥哥混淆。他才恍然,笑吟吟夸我聪慧。夸完后又觉不对,疑问我为何不唤他贲兄。



我自不会告诉他我不懂这字念什么,于是我便反客为主:“一三不好听吗?以简为美知不知道?”



那小子大喜而去,逢谁都美滋滋地介绍他的美名:“在下王贲,表字一三。”



“一什么?”



“三!”



“什么三?”



“一!”



“……”



学富五车的先生们敢怒不敢言,也就任由他用了这荒唐的名号。



扶苏哥哥在渭水为我饯别时一三兄随他爹远征去了,没能来送我。在秦宫时我总嫌他话多,孰知离秦宫不到两年,我也有想念他的一天。



不知一三兄同王将军回到宫中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怪我不告而别?扶苏哥哥应会同他解释,但我不知扶苏哥哥会如何同他说。



如果一三兄听到的是我受奸人陷害这一说,定会勃然大怒不把奸人逮出来誓不罢休,但这奸人名存实亡,又怎么可能被他抓到?



可如果扶苏哥哥同一三兄说了真话,万一他来寻我,我的身份一暴露,便违背了父王的初衷,问责起来他必要倒霉。



想着想着我不免头疼起来,长长叹了口气。



怎料张良听我叹气,阴差阳错做出了我怕黑的推断,紧张的神色顿时松懈下来,朝我道:“阿澈把眼睛闭上就好了。”



我怀疑他在诈我:“闭上还能走路吗?”



“阿澈以为是睁眼看不见路可怕,还是闭眼看不见路可怕?”



他这话说得我毫无反驳之力,于是我便闭上眼,深吸口气踏入了黑暗。



与桃花林一样,进出山洞加起来共有百余步距离,但因我闭着眼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因而这一段路走起来格外漫长。



“左转,低头,停,向右一步,再一步,停,侧身,过。”张良的声音不紧不慢于我后侧传来,不用看我都能想象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奇怪的是我丝毫不怀疑他会故意引我入坑,大概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要坑我不会用如此君子不齿的阴招。



像张良这样的人,才堪比丞相。运筹帷幄,谈笑间便把万千人的生死玩于股掌间,若他愿入秦宫,必能得父王重用,可他终究与我有着不同的道。



诸子百家中,道家向来作壁上观,冷眼不为。如今墨家已成叛逆,儒家蠢蠢欲动,阴阳家居心叵测,我只能尽力把逍遥老头争取到秦国这边。



桑海有消息传盖聂带荆轲的儿子投了墨家,李斯叔叔已说动鬼谷派卫庄出山追杀他们。我尚且能听到风声,张良自然知道这件事。因此逍遥老头邀了所有儒家弟子至道门做客,是谓虚,在伏念掌门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与张良商议对策,是谓实。



我正神思驰骋,忽听到张良让我睁眼,便慢慢张开了眼,以适应洞外的亮光。



我本以为这到洞的尽头会是一片空旷平地,哪知还有一道水帘拦着。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3 10:49:00 +0800 CST  
“过不过?”张良望着那水帘问我的意见。



我都走了那么远的路,不愿无功而返,于是斩钉截铁道:“过。”



说完我便要穿过那道水帘,一时水珠四溅浑自上而下的飞流浇得我看不清路,等我揉搓眼睛勉强睁开时,脚下往前迈出的一步踩了空,我大惊失色要呼救,才张嘴便被灌了一口水,什么都喊不出来便往下摔去。



张良愀然变色伸手抓我手腕,我被他拽得一悬空,才看清了那山洞之外再无路可走,唯有下边一汪水潭。我一口气还没松完,不知怎的身子一沉又往下掉。我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扎入水内,待我扑腾着探出头,抬头并不见张良人影,左右环顾又不见他,不免心下慌乱,潜入水中望了望四周,终于在水花沉静后看到了他。



他平躺在水里,睁着眼往上看。我好奇他在看什么,便学他的样子沉入水里仰望上空,隔着水层只见天上流云扭曲成了怪异可怖的模样,光影穿过树丫斑驳灵动,倒还有些好看。



我们静静看了片刻,便听不远处传来瑶瑶的声音。



“师姐,那里有两头好大的鱼哦。”



“……你实在想钓就试试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鱼钩朝我甩来,我猝不及防勉强偏过头,面部侥幸避开了那钩子,发丝却不幸被缠了去。我儒怕瑶瑶紧接着会提竿,赶紧抽出荧惑挥剑断了那截发丝,然后浮出水面。



“咦?你是在表演割发代首吗?”瑶瑶见到我,瞠目结舌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尴尬一笑。她的师姐已然无影无踪,估计是回去报告逍遥掌门了。



“你懂什么!”我瞥她一眼,于这一山一水一云之间却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这是壮士断腕!”



“很好很好!”瑶瑶放下了钓竿,郑重其事地伸手拉我,“壮士,会烤鱼吗?”



我上岸后,扭头伸手向张良。他一眼看破我的心思,不肯拉我的手:“……别看子房,子房不会。”



这种法不责众的事情,自然多拉一个人是一个人。我铁定了心,不顾他的意思硬是把他拽上岸来:“没事没事,你负责钓。”



“那我嘞?”瑶瑶抱着她空空的鱼篓眼巴巴地看我。



“你负责吃就好。”我拧干了衣服上积着的水分,话音一顿,“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去找些柴火来。”



瑶瑶喜形于色,当即把鱼篓和钓竿塞给张良,哼着小曲去找柴火了。



待她走远了,张良才看向我幽幽道:“阿澈,你这是在拖子房下水是吧?”



他这双关玩得太妙,一想到刚才他真是拉我没拉住反被我倒拽下水里,我心虽有一丝歉疚意,但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三师公胸襟宽广,见谅。”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3 10:50:00 +0800 CST  
(四)合抱之木 生于毫末

瑶瑶抱柴回来时已夕阳西下,我和她一起搭好架用打火石生了火,张良依旧没钓一尾鱼上来。

“算了算了,我来吧。”瑶瑶拍拍手上的灰尘,走过去不由分说把钓竿拿了过去,“你坐过去烤火。”

张良如获大赦坐到我对面,又嫌不够暖和往火堆处凑了凑,合眼静坐。

我才注意到他面色过白,想起荀夫子曾说他清寒入骨身有病根,不免担心:“子房冷吗?”

张良稍一迟疑点头道:“略冷。”

我实在怕他折腾出病,到时候少不得无繇师兄和伏念掌门问责于我。于是转头喊瑶瑶:“天快黑了,夜里寒气太重,我们还是回去吧,明儿白日还可以来。”

瑶瑶不情不愿地一收钓竿,拎着鱼篓走过来,“你们好娇气哦。”

说完一噘嘴转身便走,一溜烟没影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见追上她无望,索性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再站起身来。

柴越烧越旺,火苗扑腾乱窜,我身上湿透的衣服大抵烤干,但见张良衣袖沉沉,依旧湿湿嗒嗒。

留有蛛丝马迹,无繇师兄尚可能瞧出端倪。这一大摊水,岂不是指明了事有蹊跷。

我走至张良身侧,他顿时警惕地微微往后缩了下,见我无恶意便僵坐在原地不动了,一言不发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子房很少出远门吧。”我抓了他的衣袖,张良吓到浑身抖了一下,我差点笑出来,但怕他恼羞成怒,便强忍着不敢笑,低埋了头把手里那块布料汲取的水给挤出来。

“把你衣服上的水拧干了,我们再回去。”我给他演示完便往后退开身,站到了我之前坐的地方,“方才那洞风很大,子房这样一路吹着回去,会得风寒。”

张良半晌不语,在我的注视下默默拧了一阵衣服后忍无可忍道:“阿澈你能不能背过身去。”

比起请求这更像是一个命令,我觉得他这般羞赧无措的样子罕见而好笑,便也不跟他计较,双肩一耸背对着他。

我百无聊赖,无意间一望星河,惊奇地发现水云间的星星比桑海的多上一大片,便忍不住盯着它们看起来。

终于张良整理清了他的衣服,同我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先前一般从容:“我们走吧。”

“这里的星辰比桑海多。”我指了指苍穹把我无意间的发现告诉他。

“果然如此。”张良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上一看,若有所思道,“兴许星辰数量多少本身未有变化,只是身处水云间的人能看到更多。”

“这是何意?”我不解其意,侧脸看他。

“桑海多雨雾,入夜月色朦胧,景色别致,星辰却为云所遮,不易看到。水云间午暖夜寒,天地澄澈,自然随便一看便捕星辰入眼了。”

我喃喃自语道:“若想像子房这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得看多少书啊?”

“阿澈以为,当今世上还有多少书可看?”张良凝视着那团火焰轻轻一叹。

我心下有所起伏却不知如何接过话头往下说,于是沉默地去溪边掬了一捧水在手上,浇灭了燃烧着的柴火,启程返回。

张良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世上的书那么多,莫非他全阅遍了不成?即便如此,诸子百家也会有新的言论,岂能说没有书可看了?

“我们没法依原路回去。”张良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抬头一看,发现他所说不假,方才我们顺着飞瀑轻易跌入水潭,却很难再沿着嶙峋的山石爬回去。

我们便只好沿着溪流的方向走,所幸上游未分支流,路线明晰并不复杂。我们一路向东北走,到了一个节骨点溪水忽而向下拐弯,指向东南。我们依旧沿溪行,没走多久竟望到远处即桃花源所在地。由此一推,我们未再往那去,直接南下,找到了山路欲摸黑下山。

意料之外的是下山一路两侧皆点上了灯,路狭道窄的地方竟有许多道家弟子在切磋剑法。

需得一提的是,不是张良同我在小圣贤庄切磋的那种切磋。

说来好笑,自张良和我在儒家弟子面前大闹一场后,他们听到“切磋”二字都会如临大敌,草木皆兵。害伏念掌门很是郁闷,如此风雅的两字怎么就让弟子们闻之色变了。

他费解归费解,弟子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良与我更不可能到伏念掌门那自找罪受,于是这事便成了伏念掌门难解的谜团之一。我多次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既愤又悱,却暗忖绝不能启发他。

总算回到居住地,便远远见无繇师兄和逍遥掌门正并肩站在院子里的树下议事,也不知两人在说什么说得这般投机,没说几句另一方便频频点头以表赞许。

“掌门,无繇师兄。”我朝他们各行一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掌门,二师兄。”张良亦 跟着行礼。

“回来啦,先吃饭去吧。”逍遥掌门见到我们,乐陶陶地招呼我们进屋去。

“是。”我们急急应答着,掠过他们就往屋里去,才溜了一步就被无繇师兄喊住了。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4 13:17:00 +0800 CST  
“子澈你去吧,子房留下。”无繇师兄挥挥手放我走,我正心下窃喜,却闻逍遥掌门道:“若要比,理应也让子澈一试。”

我心下好奇,顿时又站住脚步折了回去:“比什么?”

“我欲启程往墨家机关城一趟,路上缺个伴。”逍遥子假装没看见无繇师兄脸上的为难之色,同我说明了,“道门弟子纷纷心痒,都想随我出去一见世面。可此行凶险,我便让他们以剑论道,比出个剑术最高的再与在下同去。”

“咦?这时候逍遥掌门不主张无用之用了吗?”我忍不住调侃他一句。

“子澈,不得无礼!”无繇师兄立马喝止我。

“无妨无妨,就当我道门多来一个瑶瑶。”逍遥掌门倒是看得开,摆摆手压根不与我计较,“只是子澈小友这话说的不对,在下这一举措,恰为无用之用。”

“请前辈指教。”我兴致顿起。

“我道门弟子久在山川水泽间,不知天高地厚,爬棵树抓条鱼就已沾沾自喜。再加上他们个个心直口快,不谙世事复杂,随我一行实在不妥。”逍遥子连连摇头,“老夫教予他们的剑术皆是防身术而已,哪有高下之分?让他们比剑悟道不过意在让他们挫挫彼此的锐气,知难而退。”

“逍遥前辈此招虽妙,阿澈却不免担心。”我瞥了一眼无繇师兄,见他没有不让我往下说的意思,才继续开口,“掌门这样护着道家弟子,他们便心若赤子,对外人外界毫无防备之心,来日一旦涉险,怕是会浑然不觉。”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阿澈慎言。”张良一言既出,便把逍遥的面子全救了回来。

“噫吁嚱!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子房谣诼谓余以狂言,阿澈不说便是。”我撇撇嘴,吟了一句屈子的《离骚》。

张良斜睨我一眼,没再说话。

“哈哈哈哈”逍遥子大笑,“若我道门有幸收下你们两个,应会很有趣。”

“岂敢给贵门添乱……”无繇师兄讪讪一笑,短短一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所以逍遥掌门的意思是让子房陪你去一趟墨家机关城吗?”我故以云淡风轻之姿问逍遥子,那老头却很是精明不肯跳下我为他挖的坑。

“咦?此话怎讲?”他甚是无辜地摇头,“无繇、子房与子澈三人皆从儒门来,通晓人情世故,若不嫌弃,皆可与在下作伴。”

“那我们是不是也需要一比高下分个胜负?”我眯了眯眼,心下终于了然道家掌门在玩何算盘。

“便烦劳三位一比,以安抚道门弟子不平之意了。胜出者随在下去,也算顺其自然嘛。”

好一个顺其自然。我心下一阵冷笑,逍遥子这老狐狸。看似让道家弟子切磋,实则想借儒家张良一用。

他设了这么多虚晃的障眼法,不就是仗着我打不过张良,无繇师兄又可故意败给张良,以图浑水摸鱼,顺理成章拉张良陪他去墨家。一旦引人起疑过问,他大可坦荡把我们三人比试的结果当盾使——不是他有意选张良,他只是顺其自然选了胜者。

明白了逍遥子的立场我亦无须与他客气,遂朝他一笑道:“既逍遥掌门盛情邀请,却之不恭,什么时候比?”

逍遥子大概没料到我真会应战与张良一比高下,下意识与无繇师兄对视一眼,稍一盘算后试探着问:“三个月后如何?”

“好,那便在三个月后一战。”我爽快答应,“比什么,如何比,还请逍遥掌门提前告知,子澈好尽早闭关修炼。”

“闭…闭关修炼?”逍遥子愈发愣神,邀我入局的后悔之意顿现。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子澈知自己剑术不敌子房与无繇师兄。”我耸耸肩道,“不一搏,怎么能赢下陪逍遥掌门一访墨家机关城的机会?”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逍遥子沉了脸色,劝我道,“知其不可而为,为者败之。”

我莞尔一笑,凝眸望他慢慢道:“掌门忘了一年前教导子澈的话吗?子澈铭记在心,莫不敢忘。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纵墨家此行艰险,虽千万人吾往矣。”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4 13:18:00 +0800 CST  
(五)朝曦煦风 偷得浮生

我既拿定了主意闭关,便收拾了一些衣物住进了通往水云间的山洞。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着瀑布山泉领悟剑道。

逍遥掌门隔三差五会派瑶瑶来巡视一圈,顺带给我送些饭食。一开始我还颇为感动,以为逍遥掌门暗藏一丝温情,直到瑶瑶一语惊醒梦中人告诉我,掌门是怕你把水云间的鱼都吃光了。

听得我目瞪口呆,意难平便当即抓了几只鱼烤了泄愤。瑶瑶在一边分羹,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地问我剑练得如何。

我恐她受托来探我口风,没准转身就把我告诉她的剑招全交代清了,便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跟她说。

“你可真小气。”她啧啧摇头,又在我夺她手中鱼肉时哇哇大叫,匆忙改口夸我慷慨大方。

“你有看到张良练剑吗?他练得如何?”我忽意识到若她受逍遥子之托来观察我,没准也能受我之托去观察张良。

“看了啊。”她又撕了一块鱼肉丢进嘴里,动动腮帮吐出刺来,“还是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我蹙起眉用心夺了她手里剩下的鱼骨,她气力没我大,便只好松了手。

“哎呀,你都没法说清你练成哪样,岂能要求我说清楚他练成哪样。”瑶瑶舔舔嘴,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的鱼骨看,“你若担心,可以在正式比试前与他练练手嘛。”

“那张良岂不是会提前知道我的剑招。”

瑶瑶很是困惑道:“他知道你的,你也知道他的,这不是很公平吗?”

“若他藏招呢?”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多疑。”瑶瑶面露轻蔑之色,“成天猜忌来猜忌去,一个劲往邪里揣测对方,不嫌累吗?像我一样每天看看桃花钓钓鱼,多好呀。”

“是很好。”我会心一笑,把她心心念念的鱼骨还给了她,“但阿澈没法每天看桃花抓鱼。”

“是怕掌门发飙吗!”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不是!”我赶紧阻止她胡乱领悟,“瑶瑶,你生在道门,有桃源避世藏身,又有逍遥掌门护着,自然无须挂念外边的事。”

“那阿澈有小圣贤庄做后盾,也有伏念掌门保护,又在怕什么呢?”

“小圣贤庄和伏念掌门…”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是张良的庇护处,不是我的。”

“咦?”瑶瑶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你们不是一齐从那来吗?为什么这么说?他们排挤你了不成?若你被排挤了,可来道门,掌门应很乐意收下你。”

楼主 桃花流年梦忆  发布于 2019-03-15 15:30:00 +0800 CST  

楼主:桃花流年梦忆

字数:126017

发表时间:2019-03-11 01: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8-07 23:04:3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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