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戏○▲书—轮回戏(盖聂、高渐离,民国)

纤歌凝,流云遏,雨霖铃,苏幕遮。
戏无民族人种之优劣,戏分爱国恨侮之荣辱。
此去无言,谢你相忘。
当来世的命运能够预见,你会作何选择?
——“除了道歉致谢,你还会说什么?”
——“我还会叫你的名字,渐离。”
俗套的抗日志士与戏子设定,黄泉乱入,微H,是否有感情,BE还是HE,看官可自行感受。
大叔和渐离镇,二楼正文开更。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01:00 +0800 CST  

幽冥界,黄泉路,奈何桥尾,孟婆汤前。
忘川岸边,曼珠沙华妖冶地盛放,纤长的花瓣燃烧着,仿佛烈烈火焰。一袭白衣飘荡在这虚幻的火焰里,惨青的脸色被映红,眸子极其冷澈,静静凝视孟婆。
“高渐离,大清北洋水师致远号巡洋舰枪炮手,1894年9月17日战死于黄海海战,享年21岁。”数十寒暑多少悲欢荣辱,却能够被这样简短概括,生死的确无足轻重。
高渐离颔首,孟婆眼神才落进他瞳孔,波澜不惊:“就是你要看三生石?”
传闻孟婆还是孟姑娘、月老还是月公子时,孟姑娘和月公子青梅竹马山盟海誓,直到孟姑娘的师父跟随月公子的师父私奔,辜负了玉帝熬汤牵线的嘱托,导致新鬼执念不消,凡间佳偶难成,雷霆震怒降下,这对苦命鸳鸯一个斩情丝却斩不断自己的相思,一个参姻缘却参不透自己的痴恋。待千载轮回碾过,怨恨无悔看遍,爱便浅了,心也倦了,当初意未央,而今只愿遗忘。
故此,喝第一碗孟婆汤的,是孟姑娘;拆散的第一根姻缘线,镌刻月公子之名。
“十殿阎罗全部的批令在此,麻烦婆婆了。”高渐离声音比孟婆更淡漠,孟婆惊诧地端详他良久,没有询问原因,只拢了拢凌乱的鬓发:“自我熬汤以来,想知道来世命数的不胜其数,能得十殿阎罗准令的,就你一个。”
她递给高渐离两颗骷髅制成的彩色铃铛:“三生石在花海尽头,想改命就摇红骨铃,想接受既定的命数就摇碧血铛。”
“谢谢。”高渐离越过孟婆,径直飘向曼珠沙华深处。花瓣受到刺激,朝高渐离疯狂舒展,顶端尖锐的刺划破他赤裸的足踝,烈焰舞蹈着,逐渐将他淹没。
传闻花妖曼珠和叶妖沙华彼此迷恋,但是花繁盛时叶枯萎,叶葳蕤而花凋零,花叶生生世世相错,永远爱别离、求不得。滴血的殷红蔓延至稀疏,高渐离飘过荒芜的黄沙,眼前屹立着一座青铜色的圆盘,状若古代的日晷,盘面密密麻麻刻满梵文符咒。
星光自冥天洒落,笼罩着三生石,竟是七彩颜色,缤纷璀璨,宛似仙境。石盘被十殿阎王神威所催,缓慢转动着,一寸一因果,一格一娑婆。高渐离将骷髅铃铛嵌进石盘边的孔隙,符咒全部复活了般脱离盘面,化作凌空悬浮的虚幻明镜,镜中水纹荡漾,折射出他下一世的恩怨悲欢。
来生的他是贫寒赤子,箪食瓢饮瓮牖绳枢,只解桑麻耕织,却与幸福美满无缘。战火烧毁他的家园,八路军曾接济他解放他,也被他藏匿掩护,容留养伤喘息。县城再次沦陷后,残暴的鬼子斩断他父亲的头颅,抓走他的大哥和侄子做细菌毒气实验,蹂躏他的母亲,威逼他的大嫂和妻子当慰安妇,用石磨碾碎他的幼子,将稚嫩的眼珠迸溅在他脚边。刺刀入体的刹那,他狂怒、悲愤,怨恨滔天海潮为何不淹没那发源罪恶的岛屿。
高渐离皱眉,摇动红骨铃。
来生的他落户书香门第,恰逢1912年中华民国始建,他承运诞生。父亲身为燕京大学经济系海归教授,母亲是温婉贤淑的江南女子。他俊朗挺拔,爱好音乐,品性、修养均如芝兰玉树,还有个赴美读博的姐姐。局势越加混乱,22岁时他结婚,发妻娘家涉足国府中央银行,财力雄厚,一双儿女健康可爱。1939年他们举家迁往美国躲避硝烟,父亲在哈佛大学任教,他和家人为同胞奔走,募捐抗日物资,直到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以爱国华侨的身份荣归故里,继续安逸宁静的生活。他徜徉在艺术殿堂,亲眼见证过新中国的旗帜在天安门广场映着朝阳冉冉升起,无憾溘然长逝,临终子嗣绕膝,高寿93岁。
高渐离皱眉,摇动红骨铃。
尾随旁观的孟婆梳理着野草般的发丝:“你究竟想要什么?”
镜中水纹继续荡漾,展示另一种可供选择的人生。
【TBC】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07:00 +0800 CST  
【贰】
1937年11月,日据上海。
若说上海滩繁华的勾栏瓦肆,各国租界内均星罗棋布。在金骏眉茶馆听《西厢记》、莎士比亚剧院看《奥瑟罗》、魔方赌场豪爽博彩、亚特兰蒂斯歌舞厅摇晃红酒并称四大快事,然而时髦归时髦,总透出些欧洲列强的思想侵略意味。但要论清丽典雅,却单属戈登路的大招牌——梨春楼古香袭人。
既是梨春楼,搭的自然是戏曲的雕梁画栋,挂的是鲜红的流苏灯笼,张的是锦簇的花团绸带,结的是军政的达官显贵。唐宫皓月曲江盏,金钗蝶衣芙蓉面,娇滴滴眼含玉露,亮晶晶唇抹蔻丹,裙系桃紫,鼻腻鹅黄,发如断漆木,指若削葱根。
一步一莲,唯余怅望痴影;一颦一笑,尽展雍容媚态。
秋节至,淞沪会战惨败的云翳丝毫不影响此间盛况。京剧《醉杨妃》选段唱罢,最后一声胡琴逐渐消散,霓光随着配乐停止而黯淡。听众沉浸在杨贵妃久候情郎未果,忽闻其临幸他人的嫉恨、苦恼、空虚中,宁静无语,仿佛借酒浇愁的是自己,过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台下掌声雷动,喝彩之音此起彼伏。那花旦艺名雀衔枝,在潮汐般的赞许中整理好累赘的装束,盈盈拜谢了戏迷,便果决地转身退幕,断然不回应背后或仰慕或觊觎的颜色。
化妆间内,台上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雀衔枝换了副魂魄似的,擦掉胭脂螺黛,也拭去女儿柔弱,露出一双凛冽似秋水的眸子,一张清俊冰寒的男性脸孔。
雀衔枝走的是梨春楼偏门,今夜群星璀璨,平常幽深的小巷沾染了几缕明亮。不知谁家院墙里的桂香隐约飘来,他刚逃离纷扰和喧嚣,顿觉心旷神怡,脚步不由变得轻快,孰料行至岔路口,拐角处突然跌过来一抹黑影。
他一凛,上前查看。那竟是个昏迷的男人,四十岁样貌,星芒映照下,那苍白的厚唇紧抿,身量挺长,衣衫脏污破碎,裸露的血肉朝外翻卷,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浑身湿漉漉全是血,精瘦的腰上插杆枪,大腿还别着两叠飞镖。雀衔枝不是什么细婉的性子,直接摘下扁壶冲那人面门猛泼水,对准新伤又是乱戳又撕扯,就差撒盐了。男人被他这番折腾疼醒,咳嗽着睁眼,好半晌聚焦成功。雀衔枝问:“你还能救活吗?”
不知道是思维慢还是没脾气,男人并不答话,竟试图撑地坐起。雀衔枝袖手旁观,男人就硬凭痛得麻痹的脊背靠墙,抬手伸进幸免于难的口袋,竟掏出根索命的卷烟。到这份上雀衔枝实在无法独善,好心递火柴帮他自杀:“我没钱,给你裹张草席拖乱坟岗头,你化成鬼了自己找黄泉,那边路我也不认得。”
“好。”男人终于证明自己并非哑巴,接了这么一字,悲喜俱无。雀衔枝夺过尚未点燃的烟,摸他额头,感到肌肤烫得骇人:“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
“盖聂。”男人侧首,淡漠的目光凝注他,“中国人。”
雀衔枝也定定凝注他,启齿:“高渐离。”
戈登路恒吉里,903号,青石堆砌的独立楼阁,共两层。外观玲珑袖珍,内里却宽敞,一层是锅盆俱全的老式厨房,藤椅与暖壶非常整洁,墙上挂着雀衔枝的戏装照片,黑的眸子白的唇,素雅得紧。二楼供起居和储物,推窗还能见私家花庭,虽然狭窄,飒爽的白菊被夜色星光镀上一霎梦幻的浅蓝,倒也精致。
不算清贫,不显浮夸,浑不似单身男客的居所。盖聂脑袋烧得胀痛,坐藤椅上看高渐离翻找止血粉和绷带,神情恍惚,只感到静静的简约和宁谧。
扭亮背朝街巷的那盏台灯,高渐离给他裹完伤口,烫了烫搪瓷缸,从抽屉里拿出盒退烧药扔过来:“药店关门了,你先吃,明天我再买。”顿了顿,盯着他问,“取子弹吗?”
盖聂偏头望他,高渐离就冲他摊手,像瞅傻瓜一样斜睨他:“我是不会,那难道送你去医院?”盖聂是真没脾气,摇首,破天荒讲礼貌:“谢谢,我自己来。”
高渐离直想扇这面瘫大耳刮子,腮帮鼓了又瘪,表情相当含蓄。他说走就走,解开衣扣腰带,不怕盖聂活活疼死:“那我去洗澡,待会给你洗。”
等高渐离擦着滴水的发梢,盖聂已取出了嵌进血肉的子弹,用碘酒消过毒,脸色苍白至极,正跟脚边那盆猩红相对发愁。见他折返,连忙站起——高渐离没眼花,伤患高烧贫血,竟还能站,不知道傲给谁求嘉奖:“对不起……这个怎么办?”
“找个肉铺倒他家后院。”高渐离把血盆端到花庭里藏起来,回来瞥见盖聂恰好赤裸,就顺便剥掉他破碎的黑裤,重新烧热水替他擦洗干净。收拾停当后,高渐离铺好寝具,先当家做主坐上床:“我不打地铺,你要么跟我睡,要么打地铺。”
盖聂许是烧糊涂了,喜欢接触冰凉的席褥:“被子直接铺地上就可以吗?”
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高渐离决定从此忽略他的呆蠢,抽出件旧睡衣盖住他脸:“上来。”
他衣襟半敞,动作间,掩在布料后的旧疤隐约暴露出来。那疤痕是焦紫的圆形,周围散落着其他纵横长痕。这些形状盖聂很熟悉,瞧得清楚,眼神凝滞了刹那,只字未语。高渐离沉默片刻,索性褪去睡衣,让他看遍体鳞伤,声音冷冽而淡漠,仿佛从遥远的雪山冰原飘来:“去年我救了个人,跟你一样,浑身血窟窿。后来日租界的小野林置追来,那人把我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力,自己跳窗逃跑。小野是出了名的残暴,但我真不知道他的身份和秘密,连名字都没问。”
桂香越加馥郁,笼罩着满室繁杂的情绪。盖聂既没有承诺他不会恩将仇报,也没有叹惋高渐离不该做救蛇的农夫。他姿势别扭地平躺着,用眸光与房顶交流。
星黯,灯暗,屋安,人谙。
“我下午才上班,你明早可以睡懒觉。”夜的末尾,梦的前奏,高渐离抛下这句话,连同往昔一道抛下。
轩窗外,白菊随风摇曳。
【TBC】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25:00 +0800 CST  
【叁】
梦,血。
无数铁炮黑漆漆并排陈列着,幽洞的弹口恍若妖鬼的瞳孔,对面却盛放火焰般燃烧的曼珠沙华。盖聂有些迷惘,于夹道上踽踽独行,脚边的沙砾呈雪色,反射苍穹中寒冷皎洁的月芒。
血倒流进他的伤痕,他尚未参军;血沾满他双掌,他习惯杀戮;血朝彼端蔓延,他前路斑驳。忽然,远方一抹嫣红从淡到深,像条人形,是高渐离。
高渐离睇视曼珠沙华,问盖聂:“你会救我吗?”
他猛地惊醒,转过脑袋,窗外灰雾朦胧混沌,正是秋夜将晓,晨曦稀薄,而高渐离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去处理昨晚那盆朱泓。他踱步至窗边,捕捉到那抹梦中的嫣红。
浮光被浓重夜色过滤得极浅,散落在高渐离肩头,勾勒他瘦削的轮廓。他时而空庭徜徉,赤足趾尖轻点,碎步疾掠,执樽的素手婉转穿梭在花底香间,灵巧得仿佛彩翅蝴蝶,此谓实景;抑或旋身转入屋檐的庇荫,支颐佯作醉酒伏案状,绰绰疏疏,窸窸窣窣,风拂花清,眉目、神态瞧不透彻,直如蟾宫垂纱,此谓虚幻。
明亦暗,暗即明,光似影,影含光。晨昏的界线柔缓地崩裂,虚实交融,阴阳模糊,大音希声的美夺魂摄魄。
盖聂魔怔地欣赏了许久,高渐离恰好回眸仰首,微露讶异,贵妃酩酊的绝世余韵还凝在眸子里,哀怨得迷离,寂寞得凛冽。他顿生莫名的慌乱,立刻收敛戏容。盖聂再迟钝也猜出了高渐离的职业,察觉到自己这份难以描摹的悸动。
“每天早上练习惯了,吵醒你了?”高渐离上得楼来,没有丝毫身为戏子的尴尬和羞惭,边解开盖聂脏污的绷带边陈述,“我在梨春楼,艺名雀衔枝。没别的,就是喜欢。我父亲爱戏,我从小跟他念书,也就喜欢上了,偷偷学唱,被他骂下贱,罚跪祖祠,饿肚子,吊起来打。后来父母相继病逝,我有些积蓄,就干脆拜师学艺,留他班子里。幸亏我练功经常受跌打损伤,你才有药使唤。”
意外地没有凄惨的境遇,没有俗套的贫苦辛酸,战火纷飞的年代胆敢畅谈“喜欢”,奢侈到狂妄,从他唇间倾吐却不显颓靡,反倒有种洒脱的况味。
缤纷青春,本当挥斥方遒。他和侵略者只有国仇,并无家恨。
高渐离望着盖聂濒临溃烂的创口,脸色逐渐严肃。他起身找了把菜刀,照准自己胳膊“噗”地狠狠一划,整条臂膀都疼得颤抖。盖聂想来扶他,他拎起罩衫往外走:“不能再侥幸了,我去给你弄些盘尼西林。”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渐离你在吗?我来看你了。”
盖聂手已按在腰畔的飞镖,肌肉紧绷。高渐离拦住警惕的他,语气嘲讽:“盘尼西林送上门了。小野林置的独子,小野闻别——我的戏迷。”
小野闻别本身俊朗英武,家教优良,不学寻常纨绔子弟吃喝嫖赌,待人温文举止尔雅,活脱脱谦谦君子,凭借父亲小野林置的权势在军中谋了个消闲文职,未婚妻远居长崎,温婉贤淑,与他郎才女貌极其般配。高渐离为练功起得早,他住军营起得更早,脚蹬黑皮军靴,戎装笔挺,坐在高渐离旁边捧着他的胳膊犹豫:“没有盘尼西林不行的……但父亲会枪毙我。啊!有办法啦!”他抽出佩刀,也“噗”地划伤自己的臂膀,冲高渐离笑笑,既腼腆又骄傲,“我这个月的配给正好没用呢,你等着,我去取。”
面罩青霜的高渐离下意识站起,眸光闪烁,百味杂陈。
窗外突然响起嘈扰的呼喝声,却很快被此起彼伏的惊叫淹没,尤其是月娃婴儿哭得揪人,小脸皱皱巴巴,稚嫩的童音撕心裂肺。是日军分队荷枪实弹冲进法租界,挨户搜查“极紧要的人”,逢门就踹见钱就抢,态度蛮横跋扈,遇到欧美人才恭谨些。
“在法租界都不装了?”高渐离耸了耸眉,冷哼。小野闻别害怕他这副模样,挠挠脑勺,像犯错的孩子,“……我也觉得不合适,可是父亲说对支那就得这样。啊,渐离,我不是说你,你跟他们不一样的。”
若非盖聂需要杀菌消炎的抗生素,否则依照高渐离的脾气……小野闻别反复斟酌,还是决定担着泄密的干系提醒:“昨晚有个共党潜入我父亲的密室,我们追踪血迹到戈登路就再无线索。他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应该没找到,但你不知道他有多狡猾!听觉那么敏锐的警卫都殉职了,等父亲察觉他早已逃之夭夭,很可能藏匿在这条恒吉里巷。听父亲说他尤其奸诈残忍,姓名长相不详,却把十三名武士割喉!你千万要当心,别给他逮住滥杀了。”小野闻别急迫描述着此匪的凶悍,东张西顾,“我送你的枪呢?”
高渐离拍拍桌角:“暗格里。”
“对,他来了你就开枪,一旦迟疑,死的就是你。”小野闻别郑重其事地嘱咐,倏而记起什么,话锋陡转,语调也殊为温软,柔嫩的绮思在小心翼翼的措辞中荡漾,“跟我回长崎的事你上次说会考虑……那你……考虑妥当了吗?”
沉默将渺茫的希望一点点凝冻。高渐离答:“我最近比较忙。”
小野闻别眨眨眼睛掩饰悲伤,还强颜欢笑道:“是呢,确实很唐突,我知道我有未婚妻,父亲也不大同意男戏子做我的外室……但还是拜托你能仔细考虑,我……我是认真的。麻烦了。”他双腿并齐,朝高渐离深深鞠躬,探头去看楼下逼近的搜查分队,顺便憋回委屈的眼泪,“我得走了,被他们告诉父亲我来找你,父亲会关我禁闭的。”
目送他掀帘,高渐离问:“你们都不清楚那共党的模样,我又怎么辨认他?”
“幸存的警卫发现他右肩有块胎记。”小野背对他挥手作别,“你一定要当心他,有事就来找我!”
这年景,百姓应付搜查都实践出真知,经验丰富。高渐离拿出看家本领灌迷魂汤,摆了副爱戴皇军的顺服姿态,起初畏缩,再适当放松,最后舒口气,不溜须不阿谀,倒显实诚。日军被他哄高兴,直呼良民,怀揣梨春楼的戏票骚扰这户良民的邻居去了。
把邻居窗台边缘单臂悬吊的盖聂拽过来,高渐离赶紧热饭喂药,为他换衣服,摸他额头——低烧。盖聂铁打的筋骨泥挽的肠,涣散的眼神勉强注视着高渐离:“连累你了。”
高渐离用碘酒涂满盖聂的右肩,准备剜除辨识度致命的胎记:“真怕连累,昨晚见了我就该自裁。”盖聂淡淡呢喃:“我还不能死。”
“谁觉得自己能死?好端端的左撇右捺囫囵坠地,水灵灵嫩生生,但都会死,孤零零暗黢黢,一个人哭着来就罢了,还要一个人哭着走,活一世两头惘,唯独中间几十载能感觉悲喜荣辱酸甜苦辣,西洋书又教人难得糊涂,趁早享乐,就彻底没了滋味。”高渐离拔出盖聂的飞镖消过毒,竟不给他嘴里塞棉布,直接沉腕挑开皮肤,见他半声未吭,便宽心剜他肉,“你们那些主义和信仰我不懂,我只知道该死的时候不抱怨,能活的时候不找死。”
找死的盖聂被他故意堵得严丝合缝,只能单方面接受他的训斥。等全部剥掉胎记,盖聂还没疼晕,高渐离却被扯痛伤臂。他给班主拨个电话请假,转头询问:“你多久能恢复到纵高窜低?”
“三天。”
“你在找什么?”
盖聂权衡了半晌,自忖命在旦夕,嘶哑着嗓音:“小野林置发放的通行证。日寇即将攻打南京,杜月笙急着迁居香港,十几车伪装成鸦片的盘尼西林出不了城。”
提前垄断法租界的鸦片市场,杜月笙谋算的不可谓不深远。
“好。”高渐离估计小野闻别已到达军营,请接线员转到他的电话,“小野君,跟你走之前,我能不能先拜会令尊?毕竟以后要共同生活。真的,三天后。”
“热乎的米粥——香甜糯软唻——米粥——甜米粥——”这时,楼下传来悠长的叫卖声。高渐离挂断电话,蹙眉:“这一带没有卖米粥的。”
盖聂不理他,开窗招呼那贩夫:“一碗能放几颗枣?”
贩夫吆喝:“五颗嫌多三颗少,不多不少四颗枣。”
“我要一碗。”交易达成,盖聂把高渐离的绳篮放下楼,等贩夫盛好米粥再拉回。高渐离腹诽这暗号太押韵,文笔比戏词差了十八篇汉赋。盖聂端出瓷碗喝净米粥,阅读着碗底露出的奇特字迹,眼神逐渐锋锐。高渐离懒得研究那些鬼画符,盖聂闭目了片刻,揉按着额角,叹息:“日军攻打南京,委派的总司令,是小野林置。”
高渐离抿抿唇,睫毛低垂下来,右掌握成拳,欲言又止。
【TBC】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31:00 +0800 CST  
【肆】
三日弹指而逝。高渐离用胳臂的刀创推辞登台,全职照顾盖聂,梨春楼缺少雀衔枝的杨妃醉态,自有其他名角撑场。戏是荣宠遮伤的行当,唱念做打赢得满堂华彩,生旦净丑挣足倾城追捧,背后拉筋、抻骨、撕腿、拔腰,疼痛极阴柔隐秘,愣不见血,凭汗泪浸染了春秋。待到年老色衰、皮糙体硬,红紫变作灰暗只隔一朵夜昙的花期,热惯乍冷,时运轮转,悲凉又残酷。
其间小野闻别送来整盒的盘尼西林,神色愉悦却愈发谦逊,谈论起父亲要被调派南京担任总司令,幸好高渐离答应婚事,否则再商量会困难许多。高渐离喂盖聂吃药消炎之余颇有愧疚,盖聂承蒙帮助和核准情报更愧疚:“耽搁你了。”高渐离横眼瞥他:“还是那句话,真怕连累见到我就该自裁。别说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的任务自有你的好同志接手;别说你宁愿自己死,不想牺牲同志就来连累我?”
斗嘴自然落败,盖聂无意辩解:“小野林置的密室戒备森严……”
“不然以你的身手能伤成这副德性?”
“一旦他觉察你见他是为了掩护我……”
“你已经连累我了。”
“如果他发难,你就把我交给他。”
“我进过他的刑讯室,他肯定先盘问刁难我一番,怀疑我的身份半小时,鄙夷我的职业外加训诫我半小时,我给他沏茶半小时,给他唱戏半小时,等我糊弄完你还没搞定,那还真是愚蠢无能,活该我把你供出来。”
“谢谢。”
“你除了道歉和致谢,还会说什么?”
“我会叫你的名字。”盖聂的声音像砂纸在轻微摩擦,嘶哑、落寞,他凝望高渐离,莫名的情愫仿佛野火般在眸底沸腾,蔓延至燎原,“渐离。”
不记得谁先吻了谁。
窗外,深秋的雨丝飘零着,寒意并不凌厉,反倒很细腻,随风挥洒,润湿了他们赤裸的胸膛。
高渐离不知道自己为何跟盖聂做爱。上海滩的显贵请他唱戏要预订,面晤免谈,想睡他要排队,但他还是处男,就因为小野的权势让杜月笙也忌惮。没牵过姑娘的手,没约过浪漫的西餐,没谈过规矩的恋爱。他们昨晚才结识,他连对方是否婚配都没问,瞧那榆木模样哪家闺秀会青睐?难怪找男人上床。高渐离年轻、健康、正常,同样会被夏枕冬衾中的欲念折磨,他孤寂难耐,需要温暖,需要宣泄,需要劫掠。
盖聂沿着高渐离的脊梁探索这具未经耕耘的躯壳。他掌心粗粝,绸缎似的肌肤欺霜胜雪,在他的撩拨下颤抖。高渐离放空思绪,认真感受盖聂的纹路,这线带疤,那线弯曲,这片干燥,那片绵软。盖聂动作很缓慢,一粒粒摘他的盘扣,一层层脱他的衣裤,一遍遍摸他的尾椎,溢满焦渴的眸子毫无掩饰地欣赏着他的眉眼。矜持和扭捏不属于高渐离,他想要,想得疯狂,有个人给他,何必矫揉羞涩假装纯洁?他主动张开双腿表示接纳,盖聂不犹豫,抹够了凡士林便举枪入侵他。若说不疼是哄骗小女孩的,然而这阵仗谁还管那茬扫兴的痛,直接往云端抛升才舒爽。
男人间的性总是激烈的。盖聂不算怜惜,甚至挺狠,将高渐离大腿掰成V形,摁住他的膝盖急剧抽送。滚烫的铁棍捅进深处,囊袋有节奏地撞击臀瓣。潮汐簇拥着高渐离涨涨落落,他眼神涣散,视野中屋顶摇晃,耳畔风雨静默,体内怒龙翻搅,灼热的器官被另一个男人极富技巧地抚慰着。他仰首,指尖划过盖聂坚实紧致的胸肌,恍惚地听彼此的喘息与呻吟,越过盖聂健硕的肩头看窗外阴沉的苍穹。一滴雨珠跌碎在盖聂汗津津的麦色皮肤上,流转黯淡的光泽。他嘴唇紧贴着盖聂的琵琶骨,呢喃:“快……再快点……”
无限契合。
结束后,盖聂掏出根烟刚点燃,忽然意识到高渐离唱戏的喉咙怕熏,赶忙掐熄,高渐离摆手:“抽吧,说不定明天就是祭日,别留遗憾。”关系到这步已是生死不忌,盖聂吞云吐雾,橙色的火星忽明忽灭,映照着他侧脸刚毅的轮廓。
“我第一次登台后,师父很忧虑,说见过我唱戏的没几个不想睡我。”高渐离横躺在盖聂小腹上,盖聂抚他脖颈的手骤停:“我不是……”
“做都做了,你存什么心思我无所谓,反正我自愿的,重点不是这个。”高渐离继续,“有种毒药叫胭脂烫,师父交给我时说,这辈子我恐怕都要周旋于追慕者之间,很多事不由己,愿意忍耐就当享受,不肯受辱也能留条退路。”
去年高渐离惨遭小野林置的酷刑,没有服毒了断。高渐离清楚他的疑惑,竟挑了挑唇角:“我说过,能活的时候不找死。我无辜蒙冤,凭什么轻贱此生?”
唱戏的嗓音极其清亮圆婉,浸染了六朝锦绣,风流蕴藉,铮铮傲骨被高渐离以初经云雨的余韵道来,别有番银瓶乍破的剔透,撩乱心弦。盖聂没忍住,揉了揉高渐离的青丝,高渐离眼神微黯,侧头躲开这只属于恋人间的甜蜜举动:“干嘛?又不是在搞对象。”
胸腔额角俱是一痛,盖聂沉默地收敛失落,细灰的烟雾从他指缝飘散,缭绕成曼妙的形态,袅袅,幽幽。良久,他回忆:“你说的胭脂烫,我知道。十几年前,也是个戏子,姿容端庄,艺名玉海棠,不愿做荣公馆的姨太太,在新婚夜服下胭脂烫自尽。”
当一个男人夸赞一个女人“漂亮”时,他们是一种关系;但当一个男人描述一个女人“端庄”时,他们是另一种关系。高渐离没追问更没拆穿,撑着侧颊看盖聂抽完事后烟,陪他寂静片刻,刻意理直气壮:“我救了你两次,还要帮你调虎离山,你还没报答我。”
盖聂碾灭烟蒂,想抬手揉他脑袋,半途尴尬地停顿,转而捡起外套:“梨春楼的戏班我已经托了朋友送去西安,不会受你牵连。不过是以小野闻别的名义谎称要替你置办彩礼,戏班不相信我朋友,需要你的亲笔信。”
轮到高渐离道谢,他却疑惑加惊诧:“你什么时候托的朋友?”边翻出纸墨挥毫,认真写完递给盖聂。盖聂接过浏览,瞥见那勉强想整齐些,横竖撇捺却实在欣赏不能的鬼画符直皱眉,高渐离明显羞恼:“笔不听话,我总不能拿指头划吧?你别打岔,哪来的朋友?”
“那天给粥贩还碗时,我把纸条压碗底了。你放心,我的朋友非常可靠,派了一个排的同志暗中护送你们班过敌占区,沿途都有接应,不会出事的。”
见高渐离仍自忧虑,盖聂不再保密,干脆提笔点明:周。
一字拨千钧,儒威镇烽火。高渐离盯着这苍劲的痕迹,眸子里繁星闪烁。他缓缓阖目:“真的……非常感谢。”
【TBC】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35:00 +0800 CST  
【伍】
临行前夕,盖聂检查了攀爬用的铁爪和枪支弹药,把匕首磨得锃亮,整理飞镖的皮鞘。高渐离抱臂看他收拾,忽然问:“要是你拿不到通行证怎么办?”
盖聂刚洗完澡,只穿件背心,胳膊的肌肉还在滴水,动作却没迟缓:“破釜沉舟,尽人事,知天命。”
真可谓灵犀互通。高渐离盯住他:“你做大事前需要放松一下,明天好能超常发挥?还是习惯多休息?”
“渐离……”盖聂凝睇他,滚烫的眼神燃烧成欲望,化为激吻和爱抚,将高渐离从发梢到趾尖都包裹,点燃熊熊烈焰。昨夜起,高渐离的名字就变成了暧昧的性暗示,家仇国恨被暂时抛诸脑后,两个男人以原始、直接的方式释放自我,获得极致的欢愉。
情到深处,高渐离眸子里流露出模糊的笑意。最后一次了,无论是这件事还是其他一切。等盖聂睡熟,高渐离披衣拧开隔壁储物室的门,从蒙尘的抽屉中取出一只镂空雕花梳妆匣。匣底静静躺着些粉末,殷红如血,鲜艳似胭脂。高渐离手指沾上胭脂色的粉末,目光逐渐锋锐。
翌日,秋雨初歇,青石巷中弥漫着潮湿的金桂浅香,嗅来清淡而温雅。小野闻别把汽车停在路口,不允许日本卫兵骚扰附近居民,还嘱咐他们避让老弱妇孺,招呼其中三人跟他上楼帮高渐离搬运戏服行头。盖聂隐身窗帘后,那位贩卖米粥的挑夫经过小野闻别,与他擦肩,小野闻别朝他问好,整个人军装端肃,精神饱满,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其实他性格并非谦逊至此,但渐离竟然肯答应他的白首之约,这种喜悦如何能够掩藏。
待车尾消失在街角,米粥贩才抖着扁担冲盖聂吆喝:“热乎的米粥——香甜糯软唻——米粥——甜米粥——”
盖聂将高渐离的亲笔书信折叠妥当,轻飘飘交给他,仿佛很随便。米粥贩收好这牵系无辜同胞生命的墨迹,只字未语,扭头就离去,扁担晃悠悠,仿佛很平常。
无需多言,几笺薄纸,重逾千钧。
小野林置的宅邸属于明清时期的古建筑,粉墙黛瓦,布局紧凑,庭院间距离较远,各屋高低错落,缠绕紫藤萝的游廊曲径通幽。小野闻别带高渐离转过几簇海棠,来到窗外种植着白菊的客房,替他推门:“我看你家也种了白菊,不喜欢的话我这就叫人拔掉。”
“不用了,我很喜欢。”高渐离按下汹涌的感动和愧疚,“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父亲?”
“你别着急,他每天早上都会检查密室,这阵子该回来了,前两天那个共党闹得太凶。你先凑合住吧,等明天父亲去南京赴职,我们就回长崎。我得先和加代子完婚,然后才能……”小野闻别耷拉着脑袋,回避高渐离清冽的眉眼,“都是媒妁之约,我也不想的,你不要生气……我跟加代子说过咱俩的事,她说你背井离乡不容易,想要好好待你呢。”
他声音越来越轻,高渐离却越来越愧疚。那位素未谋面的日本女孩又是何其无辜,何其宽容善良。高渐离淡淡道:“我会和加代子相处融洽,不给你添麻烦。”
这时卫兵来报小野林置已抵达憩园,小野闻别与高渐离对望,颇为羞赧:“走吧。”
密室的戒备比上回森严许多,增加了几挺重型机枪,巡逻人数竟翻了两番,似乎正张大血腥獠牙等待盖聂自投罗网。根据米粥贩子提供的线索,轮班哨兵每隔五分钟检查一次存放通行证的密码箱,再给小野林置拍封电报。盖聂固定好铁爪,灵活地借力翻墙进院,平稳落地,躲在茂密的冬青枝叶间观察敌情。趁打算检查通行证的哨兵列队经过,他鬼魅般捂住队尾哨兵的嘴巴,一记老拳将这倒霉鬼击昏,拖到冬青丛里,迅速换上他的衣服压低帽沿,蒙混入列。
那为首的小队长察觉到些许风吹草动,停下脚步游目四顾,其他哨兵见状也端起枪来。他们往东看,盖聂就胡乱转向西面;他们朝北瞧时,盖聂就拿枪管拨开南方的冬青,假意仔细地搜寻蛛丝马迹。全程顺畅,终于再次光顾密室。
狭窄的密室阴暗不见五指,哨兵们按亮电灯,盖聂几秒内记住各个哨兵的位置,忽然拔出飞镖扎碎灯泡,哨兵们骤陷黑暗,还在呆愣惊呼,寒芒一闪,喉咙就一凉,纷纷横七竖八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两名尚且苟延残喘的哨兵挣扎着爬到密封门边,想要逃生或示警,腹下剧痛,擦出粗短的血痕,指尖刚颤抖着触碰到电话的数字盘,胸膛就立即被盖聂匕首刺中,魂归异国他乡。
拽掉小队长腰带上的钥匙,盖聂打开密码箱,将那张通行证叠成小方块,塞进提早缝制来藏匿它的口袋。他把钥匙重新插进锁孔,使蛮力折断,然后将暴露身份的飞镖等物遍地倾洒,举枪给自己肺脏周围非要害处崩了个窟窿,侧躺在死者旁边,帽沿遮住脸颊,装作重伤晕厥。
“为婆家长辈奉茶,是刚进门的中国媳妇的孝贤规矩。我为男儿身,与非我族类的同性缔结鸳盟本就有悖伦常,更何况屈居侧室,因此更应尊崇祖辈相传的礼法,以示情真心诚。小野先生是嫌弃我所沏茶水苦涩,还是我品德低劣,不堪般配令郎?”
解来玄妙,“戏”字夹枪带棒,左边偏旁将乱世独行一剑遥变成雌雄莫辨鸳鸯刀,给昂藏七尺铁骨披了十丈女儿红绫,两性同体,梨台上柔婉娇弱,皮囊里傲甚青松。既非明媒正娶地选妻,小野林置对孩子纳谁本不想干涉,毕竟幸福所系,但遂小辈的意愿。然而这高渐离极度不寻常,进过囚笼受过刑讯另说,单看那冰寒的神情、漂亮的措辞,心思就比自家蜜罐中泡大的小野闻别玲珑许多,眉目也更清俊。加代子绵软,回长崎后没他镇宅,三人柴米油盐张罗起来,小两口指不定怎么被这精明的戏子欺负了去,挥霍他们的积蓄出墙狎妓亦未可知。现在不立威,还等他跟野女人养了孽种才替孩子做主?
小野林置知道中国人讲忠节,卑贱到戏子也都在法租界英租界开场子,不屑买“倭寇”们的账。他有意杀磨高渐离的气焰,叫他不敢在小野闻别夫妇面前造次乱搞,推开茶盅,口蜜腹剑:“高先生堪称上海滩金嗓子,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可惜我无缘欣赏高先生的代表作《醉杨妃》,看来要抱憾终生了。”
目的是拖延时间,高渐离就陪他耗:“是呀,非常遗憾,小野先生应该早些来赏光的。”说罢将奉给小野林置的茶汤递到唇边,悠然品起茗来。
苦等半晌不见高渐离殷勤献唱,小野林置有些尴尬,小野闻别偷偷拽他衣袖:“我父亲平时公务繁忙,难得想听你唱戏,你能不能唱一段?就一会儿,我们明天可就走了呢。”
高渐离掏出怀表瞅了瞅,估摸盖聂已混进密室,佯装嫌弃憩园的袖珍,将小野父子引向远离密室的地方:“这里施展不开。我刚看我院子里有一座水榭,花木葱茏,正合贵妃醉酒的布景,咱们去那里吧?我正好化妆。”
“芙蓉天然去雕饰,却嫌脂粉污颜色。高先生素颜清唱,恐怕别有一番风致。”小野林置当然要防备,或者说引诱共党再盗通行证,左右他听不懂华夏国粹,看不明悲喜妆容。
纤歌凝,流云遏,雨霖铃,苏幕遮。高渐离静坐时,尚不觉落霞与孤鹜齐飞;等高渐离一拂衣款款起立,站作雀衔枝,唇不点而朱,眉懒画而翠,通身的气质便恰似牡丹承夜露,姚黄的韵,魏紫的魂,震撼犹厌言兵的废池故城。
绕腕花,拈指理鬓,醇酒断愁肠;试莲步,托腮支颐,血鹃泣国恨;羞此貌,尽态极妍,独善观时局;待浴血,雪耻扬眉,重整旧河山。戏无民族人种之优劣,雀衔枝垂眸,引得小野闻别痴迷;戏分爱国恨侮之荣辱,小野林置屏息,却令高渐离冷嗤。
奉茶遭拒,雀衔枝为小野林置斟满淡薄的道具酒,踩着无声的伴奏,细腰轻旋,飘至他近前。金樽缓慢斜倾,雀衔枝一寸一寸挑起修长浓密的睫毛,幽邃的眼睛里深潭微澜,脉脉凝望小野林置。
仿佛被蛊惑,小野林置端过酒杯,将胭脂色的琼浆仰头饮尽。
这时,几名哨兵歪斜着军帽朝小野林置狂奔,踹翻了憩园的奇葩异草,惊骇呼喊:“报、报告!共党进了密室……长官!长官!”
小野林置只觉撕裂般的剧痛在胃部爆炸,战栗直侵肺腑,灼烧着、呼啸着,扭曲了他的表情。他的世界很快变得宁谧,思维逐渐空白,最后映入瞳孔的,是上海秋季的苍穹。枯树参天,风霜高洁,零落的黄叶轻触着他的颧骨,翩跹坠落,剥夺他残留的意识。
重物砸地,溅起无数尘埃。小野闻别从呆滞中苏醒过来,嘶吼夹杂哭腔:“送医院!快!”旁边的副官忽然粗鲁地揪住哨兵的衣领,劈头盖脸喝问:“共党呢?”
“不、不知道……”哨兵被突发的剧变吓傻,双膝虚软,筛糠似的颤抖,“上、上一班检查通行证的弟兄都死了,找不到共党……通行证也不见了……”
副官气急败坏,签令调遣麾下所有现役士兵,执勤的休假的,全部搜捕共党,尤其严查最近申请出城的车船。如此绝境便不必畏惧对方调虎离山,哪怕排干整条黄浦江的水,掀遍上海的黛瓦,天涯海角也要追偿这笔血债。
行刺小野的疑犯昭然若揭。哨兵们伙同闻讯赶来的援军,把高渐离视作屠戮他们同袍的凶手,虽已将他就地擒获,又怎肯罢休,不断厉声唾骂,拳打脚踢,毫不掩饰愤怒与怨毒。越过拳风腿影的间隙,高渐离去看骤失单亲的小野闻别。他几近崩溃,挺拔的身躯蜷缩成虾米,再没有侧目曾经许诺白首的爱人一眼,稚嫩的脸上刻满愧疚、哀凄和悲凉,唯独没有怨恨。
本不该这样的。他伤透了一颗诚挚、纯净的心,却不能后悔。
密室内,哨兵们清理遗体,盖聂被抬上担架。恰逢副官调兵遣将,各级军官按照所属分队的规制飞快前进,互相磕绊、交错和避让,宽敞的道路变得混乱拥堵,水泄不通。盖聂从尸堆里爬出,假装在寻找共党,趁乱攀上墙头,掖了掖通行证,准备逃离宅邸。
他俯瞰这座江南庭院的素雅与狼藉,就见小野林置横尸当场,嘴唇乌青,面罩灰黑,明显中毒致死。惊雷炸响,一股酸楚从胸腔蔓延开去,循着脉管割绞盖聂的四肢百骸。
有种毒药叫胭脂烫,师父交给我……
那名副官逼供:“那共党呢?叫什么名字?联络人是谁?”高渐离擦拭唇角的血迹,一副惫懒模样:“这人右肩有块胎记,任务是拿通行证,联络人自然是他同志。”
活该我把你供出来。
副官暴躁地用巴掌抡他,力道极猛,将他掴倒在坚冷的青石上:“这些我们都知道。”
“知道还问我?你怎么不问你老婆有没有被别人睡?你儿子是不是你的种?”高渐离坐起身,烦闷地嘟囔。
去年就领教过高渐离插科打诨岔话题的能耐,副官不打算再徒劳地浪费时间,拔枪抵住高渐离脑袋,凶神恶煞狠狠瞪他,浑浊的眼睛精光暴射:“我问最后一遍,那共党姓名、下落和同党的身份。”
除去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庭院里还弥漫着桂香,缥缈暧昧,犹如春梦了无痕。高渐离临终撩了撩散碎的刘海,眼神落在憩园对面的低矮屋顶上,正撞见盖聂的眸子。
眼为情苗,梨园的精魂,高渐离的思量,都融于这惊鸿一瞥。严格来算,盖聂其实从未真正听过高渐离唱戏,然而这是他听过的最惊艳的曲调,用眼神,听眼神。
盖聂忆起那场黑炮与曼珠沙华诡异对峙的梦,高渐离曾问:“你会救我吗?”繁复的心绪糅杂、砥砺着,终归沉寂。类似的抉择盖聂做过太多太多,多到麻痹,无论他当时身处高渐离的位置,还是此刻的角度。副官调整好射击姿势,盖聂强迫自己抑制住朝院里跃下的冲动,别开视线,越墙离去,以决绝的姿态,敏捷的举止。
高渐离目送他的背影,唇角微扬,噙着浅淡的笑。
——我还会叫你的名字,渐离。
“砰!”
——去年我救了个人,他把我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力,自己跳窗逃跑。
——谁觉得自己能死?能活的时候不找死,该死的时候不抱怨。
此去无言,谢你相忘弃。
【TBC】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40:00 +0800 CST  
【陆】
梨春楼戏班平安出港。盖聂的同志将沾染高渐离鲜血的通行证送达,装载盘尼西林的汽车尾部刚轧过防线,副官封锁上海滩的命令就突然袭击。生死攸关的战斗,争分夺秒。小野林置的暴毙只将南京沦陷推迟了短短两日,两日后,屯驻金陵的谷寿夫军团攻破这座折射着帝国余晖的历史文化名城。盖聂为从屠刀下掩护名叫端木蓉的医生撤退,被炮火撕成碎片,粉身碎骨。
那一天,正是1937年12月13日。
小野闻别携带父亲的骨灰盒回到长崎县,与加代子完婚,育有一双儿女。1945年8月9日,他正跟妻子商量晚餐后是否去拜访孩子的外祖父,一颗来自星条旗、代号“胖子”的原子弹降落头顶。
三生石盘上悬浮的幻象乍破,高渐离静静旁观来世的自己被枪管轰爆的脑袋,青白的鬼脸泛起几缕波澜,指间骷髅铃铛轻摇乱晃。他低语:“……对不起。”
孟婆的银丝似乎永远无法梳理整齐,她指尖拂过鬓角:“你想摇碧血铛。”
但高渐离思虑在别处,盯住孟婆苍浊的眼珠:“你没认出他吗?”
“谁?”
神情奇异地凝视她半晌,高渐离恍然,微瞑了凛冽的眸子:“阎王本无脸。”
十殿阎罗虽贵为地狱高阶统治者,但终究不及司掌天界的诸神们光风霁月。阎罗并非真正位列仙班,而是由冥帝挑选凡间千年来杀孽深重的生灵,释放三昧阴火将其血肉身躯熔铸为鼎炉,借助他们浓盛的煞气震慑妖魔,容纳和消解恶鬼的怨怒,维持三界平衡。当鼎炉被邪秽占满,旧阎罗魂飞魄散,冥帝便炼化新阎罗,循环往复。因此,历代阎罗只是一尊尊愿念的容器,而愿念,不具备形体。
王座上,飘袍下,他们的眉目筋骨俱是虚无。高渐离获得批令的秘诀很简单,他告诉十阎罗九阎罗已经同意,告诉九阎罗八阎罗已经同意,告诉八阎罗七阎罗已经同意……最终,他来到大阎罗的宝殿,却意外地看清了大阎罗刀削斧凿般深邃的面部轮廓。
到此刻才知道,那张脸,分明属于盖聂。
按照盖聂这种理想和性情,他积累无量杀孽也算正常。当时,大阎罗甚至没有询问他原因,直接签署批令,边催促三昧阴火灼烧着体内的魑魅魍魉,淡淡道:“我腔体里妖邪已满,正在魂飞魄散,就破一次例吧。”
阴火呈郁森森的幽绿,高渐离接过批令,手指穿透他虚幻的掌心,被他飘袍缝隙渗漏的碧芒映成青色:“痛吗?”
转身背对大阎罗的疑惑,高渐离道:“被熔铸成鼎炉时,和现在。”
“前者忘记了,后者习惯了。”兜帽隐藏了大阎罗的鼻梁,他嘴唇翕动,声音竟隐约带了些期待,和高渐离难以察觉的细腻情绪,“对不起。”
“阎罗魂飞魄散之时,法力会浇灌三生石,换上接任者的意识。”孟婆向高渐离阐述冥界常识,“还会显出接任者的容貌。”
新任大阎罗盖聂的确拥有洞彻人心之能。高渐离一定会放弃庸碌枉死或富贵安稳的人生,选择遇见盖聂,选择胭脂烫,选择那场惊艳惨烈的戏。就像洛阳牡丹选择焦骨,秭归屈原选择投江,南宋岳飞选择违抗十数道金牌。
一句“对不起”,不知是提前了,还是迟到了。
“你除了道歉致谢,还会说什么,我的阎罗?”
高渐离薄唇轻抿,眼角溢出温暖的笑意,湛亮如秋露。他摇动碧血铛,虚空中,有道声音随着变幻的七彩星光徐徐扬散,掺杂着柔软的叹息,与似有若无、朦胧模糊的眷恋,唤——
“渐离。”
【END】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2:42:00 +0800 CST  
在秦吧发帖居然没有人回

楼主 左冷蓉  发布于 2016-08-07 14:17:00 +0800 CST  

楼主:左冷蓉

字数:14597

发表时间:2016-08-07 20:0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1-26 14:01:24 +0800 CST

评论数:123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