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七日来复 by玫瑰の十字 (瓶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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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13:00 +0800 CST  
引子
他睁开眼,入目是简陋的天花板,还微微带着水渍的痕迹。往来的喧闹,门吱呀作响,来苏水的气味混合着电话铃声,冻伤与脱水的后遗症来得真切。
视野边缘人脸在晃动,五官模糊,说话像是水底的鱼,吞吐都是鼓鼓的气泡声;视野正中是沉默的苍白色,这种沉默和疏离如此熟悉,携带的无力感将要把他兜头淹没。
没有长白山的皑皑雪峰,没有恢弘的青铜门,没有那些洪荒时代才会出现的精魅鬼怪。像是那个世界与他再度隔绝,终不复寻。
2015年立秋之后,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14:00 +0800 CST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16:00 +0800 CST  
『王盟』

王盟年岁也老了,前一阵去医院诊断,说是血糖有些高,叫他控制饮食,多锻炼,并开了些药。老伴认真的听着,听医生的话每日给他测个血糖,絮絮叨叨的说着注意事项。两人慢慢的一路走回来,正是秋天,银杏树叶都黄了。
他也没什么事,孙子上大学了,偶尔来个电话,是个孝顺的孩子。有空去老板那里坐坐,两个糟老头,念叨念叨家里孩子,说说近来听着的故事,提两句年轻时候的混帐事,再咧着满口假牙笑笑。老板身子骨还硬朗,高瘦,因为年纪大了微微驼着点背,耳朵有点不好使,你要跟他说话得大声些,说慢点儿。
年纪大喽,年纪大了,嗨。
也差不多是个这样的日子,清净,安生。他到老板那里走走,两人下了一盘棋,照旧是输得惨。76岁的老头嗬嗬一笑,说王盟你输了,去,买桂花糕去。他摆摆手,老伴管得紧。老板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两手往后一背,道:你不买,我买去。言罢就要去书房拿外套。
还这脾气,老不正经。
书房那边咚的一声,他听着不对,问了句:老板?没人应,王盟叹一口气,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一摇一晃的也往那边走。
王盟后来就想啊,自己怎么就没意识到呢?他哆哆嗦嗦着双手,冲祈麟那孩子说,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呢?他说,他这手啊,因为血糖高,这几年抖的越发厉害了,手机握不住。他在那边着急,想按出个号码,手抖了半天,就是按不到正确的数字键上。
祈麟一米八几的孩子,就那样红了眼,嚎啕大哭。


老板走的时候76岁,算不得高龄,听嘉丫头说是心脏猝死。王盟不知道老板有这个病,又听说不是因为病,干他们这一行的大多身体不太好,邪气入侵,损了阴德,少有长寿的。王盟想,老板啊,年轻时候到处乱跑,把自己折腾的一身是伤,到老了还落下这么个毛病,图什么呢?念着,叹了口气,也罢,到了那边,老朋友都在,估计热闹些。
老板年轻时挺仗义一个人,交了不少朋友。胖爷、花爷、黑爷,王盟都见过一两回。逢年过节的记着打个电话,偶尔来杭州或是长沙,几个人聚聚,老板都是笑得合不拢嘴。他那时候想,老板见着这些个朋友,该是相当高兴的。
王盟挺乐意看到老板这样高兴。老板先是在外折腾了几年,把自个儿弄得浑身是伤,王盟那阵听电话铃声都是胆战心惊的。好容易后来不往外跑,整个人又疯魔了,咬牙憋着一口气,像是不要命;那阵儿,他没几天就能碰到花爷、霍小姐,有时也见到黑爷,倒是胖爷没了影,弄得自己奇怪的很。再后来安生了些,各面儿上顺顺当当的,老板爹妈琢磨着给老板找个媳妇儿,叫自己也多注意点老板的动向;八字没一撇呢,老板去了趟雪山,回来跟丢了魂似的,盘口也不理了,账也不查了,见天望床上一趟,闷声不吭;或是成件成件的买酒回来,醉了就又哭又笑,也听不清说了什么。最后是老太太急了,见到儿子的落拓样,抬手就是一巴掌,又抱着儿子大哭。老板孝顺,见不得父母这样,总算是慢慢好起来了。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16:00 +0800 CST  
王盟其实不太清楚老板具体干些什么,不过他知道,恐怕不太见得了光。他其实有些怕,犹豫几次想跟老板谈,也没敢开口。倒是叫老板察觉了,某天小心翼翼的问他,愿不愿意到二叔公司去谋个差事,是正经工作。王盟想,到哪儿不是给人干活,到老板二叔那边去,总归是个熟人,便也应下来。公司待遇不错,他也很知足,后来见着喜欢的姑娘,双方家长也同意,就这样成了家。结婚那天,老板特意从长沙飞回来给他撑场面,还给新房送了套家具。婚宴上喝醉了,老板笑嘻嘻的只是说,挺好的,挺好的。
王盟不明白,老板既然觉得结婚挺好的,怎么自己总也不成家。又想,大约是没找到喜欢的姑娘,这还是靠缘分。老太太也急,总归不好催促,毕竟是一辈子的事。老板39岁那年抱回来一个约莫四岁的孩子,说是远房亲戚的,他收养了,这就是祈麟。老太太后来也懈怠了,把重心转移到照顾祈麟上面,直到临走那天晚上,还摸着祈麟的头跟老板说,祈麟这孩子有出息,你可得上点儿心。
祈麟的名儿原本不是这两个字。原先那两字老太太不喜欢,胖爷也说,天真,你真敢给儿子起这个名儿?老板倒是主意正,一声不吭,就是不肯松口。老太太到底心疼自家儿子,叹了口气说,那就叫祈麟吧,这才定了下来。


老板的那些朋友里面,最先没了的是黑爷。
其实也不能算没了,就是失踪了,挺早时候的事。王盟也是听胖爷说的,绘声绘色,跟说书似的。说道上原来有两个一等一的好手,一个叫哑巴张,另一个就是黑爷。前一个不知怎么没了音讯,胖爷也不愿意提,每次都叹气,就是嘱咐着别跟老板提这个人,王盟糊里糊涂的应下来。哑巴张没了音讯,黑爷身价倍增,他若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那种。有次黑爷下了个油斗,出来了大家都挺高兴,黑爷看着他们乐,自个儿倒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黑爷拿了自己那份,立刻转手,挣着钱,就自顾自的走了,留下个潇洒的背影。自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有人说黑爷是折在哪个斗里面了;又有人说不对,黑爷身手一等一,折了谁都不可能折了他,肯定是钱赚够,自个儿闲云野鹤去了;又有人说,黑爷哪是闲得住的人,他们那种人赚钱是其次,追求的就是下斗那份刺激。总之没个结论,横竖这么多年,直到现在也没听说黑眼镜重出江湖。一等一的两位都不见影儿,自然有跃跃欲试的想去夺“倒斗第一”的名头,有些年轻人还弄出比赛和决斗,热闹的很。老板对于这类活动,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唯一一条规矩是输了别搬出他“吴小佛爷”的名头,他嫌丢人。
王盟记得老板原先就是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没什么特别之处。在他发狠拼命那十年里,旁的都能放下,就是每天都要练枪。好枪法毕竟都是子弹喂出来的,老板又有些底子,十年之后倒真叫他练出来了,他还得意洋洋的跟花爷和霍小姐处显摆。
底下人也有闹事的,说老板横插过来一杠子,叫人不服。那时候都闹到店门口来了,吓得王盟不敢开门,就听着卷帘门被砸得哐当哐当响。后来莫名其妙就没事了,他偷偷问花爷、霍小姐和胖爷,都没人好好回答他,就是花爷叹了口气,说,终归还是走到这条道上了,那神情又骄傲又遗憾。
过了几十年,他倒是从吴虑那边听来整个故事,说老板带着自家的伙计设了个局,把闹事的盘口拆散了逐个击破,使得一手好枪法,生生镇住一帮子人,话又说的在理,叫大家心甘情愿跟着他干。王盟对这个故事很怀疑,他想象不出老板枭雄的模样,不过他确实知道,老板待手底下的兄弟都是很好的,提头卖命的人乐意跟着他,说跟着吴小佛爷,心放得下。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19:00 +0800 CST  

第二个走的人是胖爷。
胖爷是因为肝癌走的,年轻时候不懂得保健,喝酒太多,得了脂肪肝,又没人给他好好控制饮食和饮酒,发展成了肝硬化,很快又变成肝癌,等真的不行了,到医院去检查,已经晚期了。胖爷倒是看得开,放弃治疗,把铺子收拾好就飞去广西,说趁有时间好山好水的再转转,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老板把手里的事情全推了,跟着一块过去,说好歹有个照应。大约真是广西山水灵秀,胖爷居然渐渐觉得身体不错了,这时长沙盘口出了点事,伙计们不敢拿主意,得请老板过去。胖爷也劝,说去个几天,他这边出不了什么事,于是老板就飞了回来。事情有点棘手,原定四天的行程拖到了一星期,就要飞回广西的前一天接到电话,胖爷没了。
肝癌晚期很疼,非常疼,整夜整夜睡不了觉。老板办完丧事回来大醉一场,喝完吐,吐完喝,不管抓着谁都说,肝癌晚期疼,我看着他疼,我就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当年老子又天真又二,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老子还TMD什么都做不了。嘉丫头说爸你不能再喝了,老板就冲着她笑,就这一回,最后一回了,往后我不再喝酒。
王盟知道,再后来老板真的就没喝醉过,应酬上实在过不去,意思意思一杯,没再多的。而他往那儿稳稳一坐,说不再喝,也没人敢给他敬。
前年,花儿爷走了,慢性支气管炎。花儿爷呼吸系统总是有毛病,到了秋冬就会咳嗽,近几年咳得越发厉害。王盟有时候问起,花爷总是满不在乎的笑笑,说老毛病了。到后来几个小辈都养成习惯,去看花爷总不忘带些润肺的东西。霍小姐很能干,将花爷的日常饮食调理的极好,餐餐都是亲自过问。花爷有时笑着跟老板抱怨,说自己一点儿权利都没有,老板就笑着反驳,得,少在我这儿秀甜蜜,再说我就得找墨镜了。
花爷走的很安详,老板那时年纪也大了,心力经不起折腾,他叹息了很长时间。祈麟和嘉丫头知道他心里难过,抽空多陪陪他。王盟见到老板给自己刻了一方私印,挑了极好的石料,很用心。印上五个字:南阳刘子冀。
王盟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一直有个习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先,西湖边上有个酒楼叫楼外楼的,菜肴挺不错,老板也常去。往后王盟渐渐发现,老板每年立秋都去楼外楼坐坐,二层靠窗的位置,点几个菜,抽一支烟,喝一小杯酒,就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然后简单吃点东西,把剩下的打包送给街边的乞丐。
王盟想,这可能是老板特殊的放松方式,也就没有多问。
后来,楼外楼的生意不景气了,地段卖给别人,原先的楼拆了,弄成一个数码商品大厦。老板听着这个消息,叹了口气,倒是什么也没说。再后来,年年立秋的时候,他打包些饭菜带到西湖边上,吹着湖风坐一个下午,再慢慢走回来。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20:00 +0800 CST  

王盟知道老板地位挺高的,不少人见着他就尊称一声吴小佛爷,而老板总是温和的应着,跟谁关系都很好。老板这个吴当家,跟花爷的解当家、霍小姐的霍当家都不太一样,坦白来说,王盟没看出点当家的气派。他觉得,当家总归该像花爷那样,他说往北,底下人就不敢往南;或是霍小姐那样,清泠泠一句话抛过去,底下的人连头都不敢抬。
老板这个当家,当的委实太温和了些,手底下人都不怕他,他问个问题,下头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气氛自由的很。唯一一次,下头盘口叛变,绑了祈麟当人质,那次闹得非常大。他不知道最后是如何解决的,当王盟着急赶到医院,祈麟已经好好的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只是有点脱水而已。老板不放心,一直守到祈麟出院。王盟去探望,发现原本一睡着天塌下来也不醒的人,祈麟翻个身他就能醒。
终究是平安没什么事,老板得了空好好睡了一觉。他的妻子熬了点汤叫王盟带过去,他到的时候老板还在睡,睡梦中说了一句:小哥,我挺累的。
他叹一口气,过去把人叫醒。


头七返魂。这天要在家设灵牌,焚香明烛,供献酒肴祭奠。传说亡者会在头七这天返家,家人应当在魂魄归来之前准备好一餐饭,之后必须回避;如果死者魂魄看到家人,会令他记挂,影响他转生。
王盟虽然老了,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却还是难以释怀。他到屋外坐坐,缓一缓心里的难过劲儿。楼下单元口摆放着花圈,风一吹,轻微的簌簌声,像是低语。他远远看到一个人,隔得太远了,看着只是一条深色的长条,王盟却忽然觉得,那个人该是往这边看过来的。他正想着,就看那个人往这边走来。
祈麟出来透透气,眼睛仍然肿的厉害,他沉默的抽着烟,不知看向哪里。
“请问这是哪家的老人……?”那人走近,不到三十岁的模样,非常年轻。面相很稳,倒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弄着花里胡哨的装饰,穿着深蓝的衣服,颜色也不跳腾。
祈麟哽咽,慌忙把烟取下,深吸一口气,说:“是吴家。”
年轻人沉默扫视旁边的花圈,看清逝者名讳,神色有些茫然:“吴家。”
王盟想,这孩子这么年轻,不知是老板哪个朋友家的,便问了一句:“小伙子,你是哪家的?”
年轻人茫然的回头,似是努力想了想:“……这位老人是叫吴邪?”
“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王盟转身,是霍小姐也出来了。霍小姐一身黑色旗袍,她仔细看了看年轻人,叹了口气,“张起灵,你终究是来了。”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21:00 +0800 CST  
年轻人的眼睛这才透出点神采:“你认识我?”
王盟觉得奇怪,霍小姐什么地位,如果真的见过面,也该是这小伙子记得老人家的名字。不过,这孩子的名字,倒是跟祈麟的听着接近,他见身边的祈麟也多看了年轻人一眼。霍小姐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冒犯,她笑了,又摇了摇头:“没错,我记得你,记得很清楚。你进来吧。”
年轻人站着没动,王盟和祈麟都不太明白,但对于老板的那些产业,霍小姐比他们清楚得多。
“你倒是进来呀,”霍小姐眼眶一红,用拐杖敲着地,“你进来,张起灵,进来送他最后一程,你就当是积德了、咳、咳咳……”
“秀姨。”祈麟赶忙过去替霍小姐顺气。
张起灵,这个名字王盟有点印象,他忽地又想起来,老板似乎很久以前嘱咐过什么,不过很快又被老板自己否决掉了。他没带老花镜,不能仔细观察年轻人的相貌,又觉得那么多年前的事情,这孩子该是还没出生。
年轻人轻轻皱着眉,他转头看看外面的花圈,又转头看着老妇人:“……你是不是姓霍?”
霍小姐倒是笑了,她边咳边说:“你不记得吴邪……咳……倒是……咳……倒是还记得我姓霍。”
年轻人摇头:“我只知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叫吴邪的,还有一个叫霍秀秀的。”
“那是家父和秀姨的名讳。”祈麟有些冷淡的接话。
“我以前认得你,”霍小姐这话一出口,王盟跟祈麟都很惊讶,年轻人倒是神色淡漠,“……唉……你进来吧,我把我知道的都慢慢告诉你……”
年轻人最终踏进门——祈麟在前面扶着霍小姐慢慢走——他迟疑一下,往回伸过手,似是要扶王盟。王盟正想说不用,脚底却绊了一下,于是年轻人上前一步将他扶好。
“嗨,谢谢啦,走吧。”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2:21:00 +0800 CST  
十字的文永远是平平淡淡的,可是平淡的故事,平淡的文笔,弄的心,怎么就那么的疼。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4 23:30:00 +0800 CST  

二七
当伶俐可爱的孙女兴冲冲跑来,问他胖爷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看着那张小脸红扑扑的模样,他只觉得心里柔成一片。他觉得,那些危机四伏的场景历历在目,眼下的用处也不过是构成个好听的故事。孙女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缠着要他讲的更详细些,他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叫嘉丫头把孩子带走。
他想,不知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男孩,缠着爷爷讲故事,是否也是这个模样。而他的爷爷,当年也不过笑着拍拍三寸钉,再拍拍他的头。

『吴忧』

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吴忧刚刚考完一场数学。期末过后是学校惯例的补课,她明年要高考了。教室里大家抱怨题目出的太难,优等生们彼此交换着代数和解析几何的解法,吴忧嫌太吵,抱着手机跑到阳台上。虽然学校是不允许带手机的,但连老班都睁只眼闭只眼,不带白不带。
六楼的晚风凉爽,电话那边杂音太大,听不很清楚,只有父亲一贯温和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乐乐,爸爸跟你讲件事……爷爷去世了。”
吴忧大脑一片空白,她忽然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机械的问:“……什么时候?”
她的父亲深吸一口气,说:“六点十三,是心脏猝死……乐乐,你收拾一下东西,给老师请个假,爸爸等一会接你,晚上的飞机。”
“……哦,哦。”
吴忧想,她得找点什么做。她回到教室座位上,异常稳定的收拾好书包,同桌问她要去哪,吴忧张了张嘴,发不出音来,于是就笑了笑。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她觉得很满意。爷爷说过,她是整个吴家的宝贝,打小儿就有气度,她觉得爷爷说的对。
书包收拾好了,她到老师办公室,班主任问她有什么事,她镇静的说:“家里出了点变故,老师,我想请假。”
班主任有些担忧的看着她,点点头,说:“注意点交通安全。”
吴忧点头应了,回教室拿上书包,在校门口等着爸爸的车。高一高二刚开完家长会,整个学校里都是人,吴忧背着包,被撞来撞去,她看着那些人的面孔模糊的形成漩涡,觉得有点晕,就后退几步靠在学校的金属大门上。
鸣笛声,吴忧猛地惊醒,家里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妈妈下车冲她招手。吴忧仔细的过了马路,照例上后座,问:“宁宁在杭州?”
“嗯,跟你叔叔一起。”
“哦。”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6:00 +0800 CST  
妈妈在开车,爸爸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吴忧沉默的坐在后排正中央,她知道妈妈正时不时透过镜子看她一眼。回家收拾了东西,正是晚高峰,北京的交通一塌糊涂,开车铁定来不及。地铁四号线倒二号线倒机场快轨,吴忧一路上只是背着书包,愣愣的跟着走。
T3航站楼,广播说请旅客开始登机,她捏着登机牌,看到夜色下银翼的飞机起起落落,想,她要回去了,就回去了,等一等我,你还没有看到我上大学呢。泪水在她最措手不及的时候汹涌而出。


有一阵没见着宁宁,当她看到弟弟一身黑衣,面色苍白的在凌晨的机场接他们,心里觉得很恍惚。
宁宁是她的同胞弟弟,龙凤胎,学名唤作吴虑。他和她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而她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些什么。和自己相比,宁宁倒是有更多时间和爷爷呆在一起,他接手爷爷的事业,是吴家早就认定的下一任接班人。宁宁很小的时候就不上学了,是一直请的家庭教师辅导,跟解子彦叔叔的儿子正则、霍平姑姑的女儿舜英一起。吴忧有一阵挺羡慕他们,因为可以学很厉害的功夫,没人能欺负的了。倒是晚上她帮着宁宁擦药,看到他一身的瘀青,觉得心疼。她的弟弟笑了笑,说,老姐,我学着功夫就行了,一样没人欺负你。
宁宁主动接过行李,跟爸低声说了几句,又绕过来站在吴忧面前,沉默了好一会,说:“姐,我没事。”
她点点头,又点了点头,吴虑张开手臂拥抱她,她在弟弟的怀里放声大哭。


打小儿爷爷就最宠她,每次见她都乐呵呵的笑。花儿爷爷也喜欢逗她,总是说,小姑娘长得多水灵,给我家正则当媳妇儿好不好?
不要。小姑娘脆生生的回答,惹得几位老人开怀大笑。
还有一次是看以前的相片,看到不少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有单人的,更多的是和朋友们一起。那个相册爷爷看的很慢,她把左右两面都看完了,爷爷才看完几张。吴忧有点坐不住,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爷爷倒是任她动着。她想抓住爷爷的注意力,指着相片说,这个是爷爷。爷爷摸摸她的头,说,对。她又指着说,这个是胖爷爷。爷爷又说对。她得意,指着另外一个人,想说是花儿爷爷,却看着不像。于是她问,这是哪个爷爷,我怎么没见过?
爷爷没有回答,他像是没有听到。过了很久,爷爷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到他,爷爷一定指给你看。
爷爷还是笑着,吴忧却觉得他有一点难过。于是爬起来揽着爷爷的脖子,说,爷爷,我觉得你是这么多人里面最帅的!正进门的花儿爷爷不乐意了,他故意指着两个人的照片说,乐乐,花儿爷爷和你爷爷,究竟哪个更帅点?
爷爷更帅。
那你花儿爷爷呢?
是第二帅的——小姑娘伸出只手,拇指和食指之间隔着小小的缝隙,几乎都看不见——爷爷就比花儿爷爷帅这么一丁丁点。
爷爷这回是真的开心了,抱着孙女亲一口。
他们一家住在北京,爷爷却总是杭州、长沙的两地跑,有时候也会来北京,但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吴忧放寒暑假了就去爷爷家,她记得家里有很多漂亮的东西,爷爷经常抱着她在各种铺子里转,说这个是明代的青花,那个是元代的春水秋山玉摆件,她听得懵懵懂懂,却还是很欢喜。高二分科固执的就要报文科,想去北大读考古,不管妈妈怎么说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想来,大约是小时候种下的心念。
上中学起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学业越来越忙,放假不是上补习班,就是跟同学天南海北的旅游。倒是去哪儿都不忘给爷爷买点纪念品,春节了一并带回去,爷爷高兴的不得了,还会专门打电话给胖爷爷和花儿爷爷显摆。他笑呵呵的说我的孙女怎样怎样,十足十的骄傲,一点不像平常谦和的模样。吴忧有时候抱着爷爷的脖子撒娇,说等我考到北大去了,爷爷你再使劲儿的跟胖爷爷花儿爷爷显摆!爷爷更高兴,得意的冲着电话那头喊,听见没有,这我孙女!
在吴忧的印象里,爷爷就总是笑着的。她跟吴虑这样说,吴虑沉默了很久,说,对,爷爷总是笑着的。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6:00 +0800 CST  


吴忧发现那本笔记完全是偶然。
她一贯喜欢在爷爷家翻东西,这是被允许的,全家上下都知道。那本笔记夹在一堆旧书里面,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但还是叫她找到了。她以前听过类似的故事,是胖爷爷讲给她听的,讲的绘声绘色,她、宁宁、正则、舜华,后来还有灵均和舜英,几个孙子辈的团坐在一起,手里拿着各自的吃食,听胖爷爷眉飞色舞讲他年少时的英勇,听得目不转睛。有时爷爷、花儿爷爷或是秀奶奶实在听不下去,觉得不能叫胖爷爷就这样歪曲事实,便过来玩笑拆台,其中尤其以花儿爷爷最擅长。
那些故事活灵活现,写在纸上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因为有不少插图和详细描写,那些恐怖场景仿佛就在眼前,吴忧不太敢看,断断续续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彼时,吴忧已经14岁,正是明媚忧伤的年纪,被故事的结局狠狠伤到,怎么都觉得爷爷太不容易,她愤愤然跑去找爷爷,问,十年后呢,这个故事结局是什么?
爷爷看到她拿着笔记,先是惊讶,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吴忧再问,每每没有答案,直到花儿爷爷私下里跟她说,别再问了,你何时见过一个右手两指奇长的爷爷的?说完花儿爷爷自己又笑,自言自语,只怕也不能叫爷爷,你得叫叔叔呢。
吴忧想起那个相册,照片上她始终不认识的那个人。她忽然就起了兴致,想要再看一看,却发现相册已经被收到不知哪里去了。


有印象起,吴忧就没有见过奶奶。她倒是不太好奇,反正爸爸妈妈也没有说过,何况有五位老人一起宠她,自己已经跟公主一样逍遥快活了。看过笔记,吴忧想,是因为安宁的太不容易,叫爷爷不能随便找个姑娘就凑活成家;还是他心里喜欢的姑娘已经在雨林的水池边死去,让他不愿意再找其他人。
但也不像,若那个阿宁姑娘真的是爷爷的心上人,总不会是用这么平淡的笔调描述的。在14岁姑娘的心里,描述心上人,那该是用上所有漂亮的词都嫌不够。她不甘心的把笔记翻了又翻,始终找不到那么一个人,被无数漂亮的词藻形容,像是天仙一样。
等到吴忧暗地里喜欢上隔壁班的男生,她才终于明白,真正的喜欢,是即使你没有用任何一个夸张的词汇去描述那个人,就平平淡淡的几个字,都能透出无限的亲近。那时笔记已经被爷爷收起来了,不在吴忧手边,她只是粗略回想,觉得大概是有这么个人的。
不是阿宁,是另一个人。
吴忧想,她大概不能去问。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7:00 +0800 CST  


吴忧喜欢上隔壁的男生,喜欢的不知如何是好,偏生又是骄傲的性子,没办法表现的太明显。而且不知为什么,她好像生怕别人知道,拼命想藏着掖着。爸爸是新闻记者,妈妈是医生,两人工作都忙,倒叫她好好的给瞒住了;不过吴忧显然低估了爷爷的洞察力。
春节,热闹的吃过年夜饭,后几天倒是清闲了。长沙的冬天湿冷,不像北京,吴忧不客气的大开着空调,盘腿缩在书房的沙发里看小说,旁边是爷爷在戴着眼镜看书,楼下爸爸和宁宁在下棋。
“乐乐,最近短信挺多的?”明明是疑问句,被爷爷说出来,生生像个陈述句。吴忧心里一咯噔,讨好的笑笑:“就是普通同学,聊聊。”
“哦。”爷爷笑着看她,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似是觉得有趣极了。
吴忧先是尴尬,缩在沙发里假装看小说,正巧来了短信,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自己在那里纠结半天。爷爷嘿嘿一笑,低头继续看书。吴忧回完短信,忽然心里出现一股豪情:“爷爷,你觉得什么样的男生好?”
爷爷被这个问题问住,他一愣,狡猾的反问:“你觉得呢?”
吴忧小心翼翼描绘:“个子高瘦,会打篮球,笑起来阳光灿烂的……问题的时候也不急,认认真真给你讲……字写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也关心人……”她说一条就看看爷爷的反应,结果爷爷只是在那里笑,倒很认真的听着。末了点评一句:“嗯,我的孙女有眼光。”又故意板着脸孔,“爷爷年轻时候也是这种类型的啊,如果达不到我的水平,免谈。”
两人都笑起来,末了,爷爷认真说:“乐乐,喜欢一个人是件好事,但要分清楚主次,不要耽误学业。”
吴忧乖巧的点头,忽然想起自己怀疑很久的问题,脱口而出:“爷爷年轻时候有喜欢的人吗?”
爷爷愣了愣,他想了好一会,才慢慢说:“有。”很简单一个字,说出口,脸上逐渐逐渐带上笑,“有。”
“……那,怎么没在一起呢?”
爷爷叹了口气,却仍是笑着,镜片在冬日的阳光下微微反射,他的眼睛眯起来,似乎想起很久远的事情:“因为,哦,大约因为我们遇到的有点晚……没有时间了。”
“多可惜,没在一起的话。”
“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活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怎样都能活下去的。”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7:00 +0800 CST  

二七这天,焚香祭奠,不必上坟。家里人聚在爷爷以前的屋子里,收拾着留下的东西。偶尔翻拣出什么,拿着心里难过一阵,有亲人彼此安慰,总归有个照应。
吴忧去爷爷书房,她自幼熟悉这里,在这边也呆的最久。宁宁陪着她,说爷爷的有些东西姐你不懂,交给我吧。明明都是18岁,弟弟却确实显得稳重很多。姐弟两人难得独处,一边慢慢整理,一边低声说些自己的近况。吴忧要高考了,学业负担重,她坚持过完断七再走,正在和爸妈争取。爷爷这一过世,吴虑虽然接手家族事务已经有几年了,却终归年纪小,还镇不住场子,子彦叔叔、平姑姑和秀奶奶都在帮衬着,但江山总归要自己打拼。头七刚过,下头就有人想要挑事,寻了个不大不小的由头,摆明了是冲着宁宁来的。吴虑彼时心情不好,被这事情一闹,更是心头火起。没等他按捺下来,对方反到带了人砸场子,吴虑跟解正则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带着人武力摆平,最后还是秀奶奶给收的场。
吴忧不了解这些,看宁宁一脸淡漠,她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一阵,捡起其他话题说起来。
她这时候又看到那本相册。
简单的样式,初看并不显眼,却被细心呵护着。吴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然后小心打开。
那时候他们都那么年轻。明明是一脸疲惫,对着镜头却都显露出年少轻狂的模样,各种姿势都有,张扬劲儿几乎要从相片里跳出来。花儿爷爷年轻时候就已经很有气场了,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勾起嘴角,修长的凤眼透出几分凌厉;爷爷倒是一派平和,满满都是年轻人的不服输,看不出后来威震长沙的“吴小佛爷”的形容;又看到胖爷爷,很开怀的笑着……两人都叹息一声,在地下,好歹是都有个照应吧。
宁宁去看别的了,吴忧继续翻着相册,手忽然抖了起来。她电光火石的想到笔记上记载的一个片段,那时她还不信,可她明明刚才还见过,就在秀奶奶旁边,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匆匆吩咐几句,吴忧冲了出去。
那个青年站在客厅中央,沉默看着墙上的书法。吴忧拿着照片比对一番,倒吸一口冷气。
“……小哥?”
年轻人转头,二十多岁的模样,眼神如记录的那样淡然如水。吴忧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细细记录另一个人眼中的波澜?
年轻人对这个称呼显然是有反应的,他沉默片刻,说:“你不可能认得我。”
“是,我不可能认得你,该认得你的人已经不在了,”吴忧心底涌出气愤和不甘,她都不明白自己在气愤些什么。五十年,他那么不容易,就一个人过了一生,你明明不是不在意,却为什么消失的一声不吭,“既然你真的是张起灵……既然你还好好活着……2015年你为什么没有出现?这么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年轻人眼神透出些微的迷茫,他似乎透过她看着另一个提问的人,良久,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8:00 +0800 CST  

三七
接到电话,他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恨不得把电话那头的人揪出来,用枪打成一块蜂窝煤。但必须承认,这次他确实被捏住了软肋——竟然用祈麟来威胁他,算他们狠。电话开着功放,一旁的小花和秀秀听着也是脸色一变,见他神情不对,小花几步踏过来就要替他威胁回去。
他立掌阻止了。
深吸一口气,吴当家语调平稳,藏着冰冷的杀心。他非常诚恳的和人谈条件,示意手下的黑客专家立刻破解来电方位。约定好面谈的时间地点,他把电话稳稳放下,带上了用的最趁手的枪,一言不发的出门。小花跟他上了同一辆车,秀秀留在后方。
他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心想,敢动我儿子,就算有九条命也别想再活着。

『吴祈麟』

解子彦过来,碰了碰他的胳膊,递给他一支烟。吴祈麟沉默接过,借着火点着,狠命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感觉烟草的气味缓慢刺激着整个心肺,引鸩止渴的方式。夜里三点,子彦只是沉默,两个中年男人就这样望着漆黑一片的城市,他们面对共同的伤痛。
子彦的父亲前年过世,那时他只知道发小很难过,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是怎样的难过:你会觉得天都塌了,真的塌了。
他们沉默的吸着烟,间或弹一弹烟灰,咳几下,吸吸鼻子,却都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的烟灰落尽,冷风吹过阳台,发出呼呼的声响。子彦转身回去,留给他一句话:“早点歇着吧,别让嫂子担心。”
“哎。”他说。
吴祈麟跟解子彦只差了几个月,两人打小比赛着长大,捣蛋事有他一份就有他一份。后来花叔和父亲都习惯了,闯了什么祸,两个人一块儿罚总是没错的。
小学老师惩罚方法,很有名的一个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很多遍,当他和子彦一块儿被抓住的时候,吴祈麟尤为讨厌这个方法。小孩子写字像是画画,直到现在,家里还留着他小时候被罚写的字条,前两个字还正常,就是第三个字特别的大。他觉得,身为一个字,竟然有那么多笔画,真是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情——当然,这话是不能跟父亲说的,父亲对他的名字很在意,他很早就知道。
子彦曾得意洋洋的说,自己的名字出自《诗经·郑风》,取“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说明长大一定成大事。吴祈麟每每愤怒的反驳回去:女诗经、男离骚,你从郑风里起个名字,还好意思显摆。不过子彦确实能成大事,花叔过世后,他接手解家,上下整顿,业务领域拓展,整体欣欣向荣。四九城解家,以前是威名赫赫,现在还是威名赫赫。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8:00 +0800 CST  
其实吴家在长沙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但吴祈麟走的是最常见的那条路。父亲有意不想让他从事那个行业,他也不感兴趣,两下落得清闲。何况严格来说,他并不是嫡子,只是养子,亲生父母在他四岁的时候死于空难。他自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倒是父亲,年年记得带他去墓地坐坐。现在——吴祈麟微红着眼眶想——年年去墓地,要多看望一个人。
打记事起,就是父亲、胖伯、花叔和秀姨一起带大他,两个姐姐霍平、霍安,一个小不了多少的解子彦,像是一大家人。而他觉得,父亲对于这样的生活,已经是非常满足。


那个年轻人自首七当天过来,就一直很安分的帮些忙,话也不多。你若问几句,他简单几个字应了,再没有别的。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多问,何况也都没有聊天的心思。吴祈麟曾问过秀姨和宁宁,秀姨只是叹息一声,说就留着他过完断七吧,是你爸的一个念想;宁宁说他不知道,在那边没见过这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的这个儿子,已经是非常能干了。吴祈麟担忧又欣慰的想着。
然而终究是好奇,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小了十多岁,如果真的是与父亲有联系,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何况他始终想多了解一些父亲,包括他所进行的另一些事业,而这一部分,是子彦和宁宁都不愿多说的。吴祈麟觉得,似乎有一个透明的分界线,把他与他的父亲、他的发小、他的儿子,默无声息的隔开。言谈间他曾跟花叔说起过这点,花叔那时的眼神他到现在还记得。
“祈麟,你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但,呃,终究……”
“呵,”花叔扶额笑着摇头,“我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吴家的基因就是这样吧。祈麟,听花叔一句,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好,你爸肯定也是这么觉得。”
吴祈麟现在想想,觉得那是老人家最朴素的愿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这几天烟瘾格外的重,仿佛手里没支烟,他就没法把自己叫醒。抽烟的当口,看见那个年轻人在雨里沉默的站着,仿佛质问老天为什么要下雨,估计浑身都湿透了。他叹口气,打着伞过去,那人隔着雨幕静静看着他。还是吴祈麟先开口:“小伙子,回屋歇歇吧,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年轻人眼眸向下,似是想着什么。吴祈麟想,就这么个简单的事实有什么好犹豫,不过那个年轻人很快又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回来,对方却沉默的拒绝与他分享同一把伞,似乎执意要淋着雨。
屋檐下,他好心给年轻人拿了一块毛巾,对方只是接过来,往头上一搭,破天荒的开了口:“你叫吴祈麟。”
分明是陈述句的语气,但他懒得在意,现在的年轻人横冲直撞的太多,他见过更出言不逊的:“对。哎,听秀姨说,你是叫张起灵?咱们名字挺像的。”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9:00 +0800 CST  
“为什么叫这个名?”
吴祈麟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问的是自己,他想了想:“谁知道,听说是我奶奶起的名字。嗨,大约是‘祈得麟儿’的意思吧,可能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年轻人沉默很久,说:“嗯。”
“你呢,为什么叫这么……的两个字?”
年轻人只是对着雨幕出神,再没有理会他。


年轻人的沉默叫吴祈麟非常宽慰。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让他略加遣散心中郁结的哀痛;又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被倾听的假象,好叫自己整理整理纷乱的心绪。吴祈麟想,他大概只是需要说说话,想些别的事情,而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父亲。
雨水从单元门口倾盆而落,水泥构成的屋檐,狭窄的空间避免面对面的视线沟通,这样一个环境提供了倾诉的安全感,更容易勾起人的心事。吴祈麟也不管对方如何,自顾自的开始了,没有头没有尾。
“我是个养子,亲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把我抱了回来。
“我猜你可能不认识我父亲,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难以为继,那么多纷繁的细节,似乎哪一个都值得一说,又哪一个都不值一提。如何才能用最简单的叙述讲清楚一个活了76年的人,吴祈麟觉得,即使自己新闻科班出身,在这一刻也显得无力。他挑拣一番,想着还是按照时间说起。
“我的父亲是个英雄。”这个开头让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吴祈麟13岁那年,父亲48岁,正是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下面盘口的伙计怀着二心,趁父亲、花叔、胖伯不在,绑架了他,据说威胁父亲要他交出整个产业。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些,被绑匪困的严严实实,扔在一个墓里面,旁边就是棺材,他吓得动都不敢动。绑匪到外面去打电话,墓室里面留大半的伙计看着他。伙计们低声谈论些什么,他只听清一句“那就挖掉眼睛”,更是惊惧不已。在墓室这种环境,压低声模糊不清的语句比高声大叫更令人恐惧,他忍不住想起那些恐怖的传闻,生怕自己被鬼抓走吃掉。
外面忽然爆炸一般响起枪声,震得整个墓室摇摇晃晃,头顶上土块往下砸,伙计们纷纷拿着家伙冲上去,没人理会被扔在地上的他。他拼命挣扎着躲避土块,却还是慢慢被埋了起来,13岁的少年心中充满恐慌,嘴巴被封住发不出声,他是真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面了。
突然,顶上的土层刷拉一下掉落一大块,露出外面血一样的夕阳,枪声瞬间放大,隐隐听得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他的父亲在一片枪声中跳下来,单手将他抱起,牢牢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抬枪扫射,逼退了进犯的绑匪。忙中偷闲,他听得父亲对他说,祈麟,睡一觉,然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父亲的手上带着火药和血腥味,把他的脑袋埋在自己的颈侧,用肩和手掌堵住他的耳朵。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别的,只有父亲沉稳的心跳咚咚敲响在耳边。他不会死了,他想,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很放松的沉沉睡去。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他更像个学者;但那个瞬间看到他拿枪跳下来,真是像神佛一样强悍。”吴祈麟必须抬头,他觉得眼眶湿润,那个温和又强大的父亲,终于也离开了他。
年轻人仍旧沉默,但吴祈麟觉得,他听的很认真。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9:00 +0800 CST  


吴祈麟现在是说话严谨、有根有据的新闻记者,但在高中时候一度休学,叛逆的尤其严重。他自以为,所谓自由就是随心所欲,而所谓权威就是出口必为真理。他的成绩其实不错,考上名校并不成问题,但他就是觉得读书太“乖”,不合心意;满心想着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下。
但究竟什么才是天下,而怎样才能得到天下,这是他没有过多考虑的,毕竟年少轻狂。
青春期的孩子,父母大约是一种必须跨过的障碍,只有跨过了这道坎,才称得上真正成年。而成年这两个字,实在是太有吸引力。千言万语化成一句: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情自己管,你不要管我。自然,对于父亲,他一样口无遮拦。
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加上家里并没有一位女主人作个缓冲,那几年两人几乎就是针尖对麦芒。父亲面上看着和善,似乎特别好说话,历来也宠着他,所以那时的吴祈麟并没有太把父亲放在眼里,觉得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超越他——他似乎忘了父亲当年单枪救他的气势,也忘了长沙城吴小佛爷的名头。
年轻人胡来,到夜店去差点惹上黑道,父亲把他从警局里提出来,沉默着带回家。花叔和子彦也在,秀姨出乎意料的一声不吭,他感到莫名的压力,仿佛自己孤身一人对抗强大的旧有力量,莫名又生出一种豪情。那时的吴祈麟哪里知道,他自以为的狂放不羁、离经叛道,不及父亲、花叔、秀姨当年面临的险境之万一。即使是比他小的子彦,在这方面也远比他稳重许多。
父亲尚未开口,倒是他先振振有词的说了一堆,往来没几句,他就脱口而出:“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爹娘早就死了,你凭什么管我那么多?养我的钱算是欠你的,我吴祈麟将来还给你!”
父亲脸色一沉,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他没想到父亲力道那么大,直接就摔在地上。
“你从来没打过我耳光!”
“没错,”父亲冷笑,“既然说是自己有理,那就拿出点谈话的诚意。若是我儿子,我怎么护着都不为过;若说是叫‘吴祈麟’的成年人,那也休怪我用成人的方法对你。你听好了,整个长沙城,还没人敢用刚才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花叔在玩手机,头也不抬;秀姨坐在旁边喝茶;子彦站在父母身后,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父亲退回去坐在椅子上,神情极其淡漠:“想清楚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想干点事业就正儿八经的,少玩颓废丧志那一套,”他喝着茶,“别糟蹋了你的名字。”
这件闹剧最后如何收场,吴祈麟已经忘记了。等到他大学毕业真正走向社会,面对成人世界数不胜数的机遇、挑战和压力,而自己也真正担负起一个家庭的时候,他又模糊的想起那疯狂的几年,和当时那个陌生的父亲,心中忽然升起奇异的亲近。
他开始频繁给家里打电话,并不期待父亲具体为他解决什么,只是有个老人认真听你讲述,然后给出他的思考和见解,这已经足够。而他也渐渐觉得,岁月赋予父亲的智慧、经验与气度,是一笔无可取代的财富;无论自己遇到什么,有这样一位老人在,他总是心里很稳。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49:00 +0800 CST  
“我从未将这种感情告诉父亲,也从没有跟他说过我爱他。我总觉得时间还很长,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陪着他,听听他的经验……我总觉得他会在那里等我。”吴祈麟又点燃新一支烟,“可我好像忘了,从来没有问问他,工作怎么样,生活怎么样……我们总是在谈论我。”他看着年轻人淡然的眼睛,心中升起不知是哀伤还是愧疚的情绪,“我想,其实作为儿子,我并不了解他,可现在也没机会了。”他长长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消散在雨幕里。
“他知道,”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开口,声音沉稳平静,“他可能没说,但什么都知道。”


吴祈麟最后走上新闻这条道,是他原先没有想到的。高考填报志愿,花叔和秀姨挺上心,给了他很多建议,反倒是父亲神态轻松些,只是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是自己愿意的,怎样都能走出条路来。他最后选择新闻系,因为现在各种消息混杂,海量信息和一无所知同样让人迷茫,他想要告诉人们真相。
花叔听到这话,笑着对父亲说,我请你喝酒,这可活脱脱是你儿子。
父亲笑骂回去,神情却是很赞许的,他知道这是父亲同意了。
新闻这条路不好走,你必须忍受许多白眼、漠视和敌意,因为人潜在都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他毕业后先是做了几年不起眼的小角色,给人跑腿打杂,没遇上太多有意为难,也没有谁主动提点。没人会教你,必须自己主动观察学习,自然也要拿捏住为人处世的分寸,免得太过冒犯。父亲说,哪一行刚开头都这样,你必须得学,没有捷径可走。
后来做前线记者,跟着事故和新闻跑。地震、泥石流、水灾、空难……往往是跟着救援部队一起进去,整天灰头土脸,人都是连轴转,即使如此,能传递出来的消息还是太少。前方不断呼吁救援,后方不断质问进展,新闻是一个通讯的纽带,而他是纽带上关键的节点。
刚开始自己上了新闻,父亲会打电话通知所有人去看,自己也是看完首播看重播,还特意把视频截下来。后来看得多了,父亲渐渐开始担心。尤其是报道地震那一次,画面正转播着就遭遇了余震,眼见着危楼倒塌成一片废墟,他仍然努力站稳,拼命向演播室汇报救援情况。从灾区回来整个人瘦了好几公斤,见了那么多生离死别,天灾面前人的渺小让他觉得无力,不得已请假了一阵。
父亲特意飞到北京陪着他,吴祈麟记得父亲问,你想不想做点别的?
他仔细考虑了几天,回答说,他还是想要继续。似乎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才真正看到自己对新闻事业的热爱,尽管可能面临危险,他觉得值。于是父亲笑了,说果然是吴家的儿子,骨子里就不安分。
他笑问,父亲是否也在说自己,父亲却只是笑,骂了句“臭小子”。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50:00 +0800 CST  


他的儿子吴虑,小名宁宁,自小是捧在手心里的角色,宝贝的紧。龙凤胎出生,他那时正是海外部的,只来得及给一双儿女起个名字,抱在手上没几天,又飞去工作了。宋嘉和他是大学恋人,什么都没说,一个人把家抗了起来。医生的工作有多辛苦,他历来知道,可想而知宋嘉那几年过得多不容易。秀姨帮了他们家很多,几乎就像是自己的母亲,他心里感激,总觉得无以为报。
吴虑九岁那年忽然失踪,他那时正在国外,心里急得团团转。等回了国,儿子也早就找了回来,却一脸认真的告诉他,自己不上学了,要跟着爷爷做事。吴祈麟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他无法理解,父亲竟然能把一个九岁孩子的话当真。父亲却说,如果吴虑真的想要走这条路,九岁已经不小了,他说不会后悔,我信他一回。花叔也说,他也是小时候这样练过来的,若孩子真想走这条路,给他一个机会。
最终说服他的是儿子的一个承诺,宁宁说给他两年时间,如果自己真的不适合这条路,他会重新上学。吴祈麟想,两年,宁宁上学比较早,如果跳级,应当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犹犹豫豫的答应了。权当是宁宁去当个特殊的运动员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那条产业对孩子的要求很高,花叔和父亲亲手确定宁宁的日程,请了家教,训练和学业都没有落下。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比想象中更有骨气,训练之艰苦他都无法忍耐,十岁刚过的孩子咬牙撑下来了。两年后,吴祈麟已经没有阻止的理由。
宁宁深受父亲耳濡目染,18岁的孩子尽管心高气傲,和同龄人相比已经相当稳重。他不知自己当年的放手是否正确,担忧却也骄傲的看着儿子成长。吴祈麟想,当年父亲看待他,不知是否也是这个模样。


雨渐渐的停了,夕阳在云后露出点金色的光泽,又是一天黄昏时刻。今天是三七,是头七之后一个较大的祭拜日子,上午吴祈麟带着家人前去上坟,大约正是这个原因使得他今日分外感伤。
吴祈麟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多,年轻人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耐烦,只是安静的听着,这让他觉得感激。大约因为名字相近的缘故,他对年轻人有一种无端的信任,若放在以往,他其实并不会如此多话。烟盒里最后一支烟,他拿出来,示意对方是否需要,年轻人摇了摇头,于是他取出火点上,然后把空烟盒揉成一团。
他弹了弹烟灰,跺跺脚,问:“说起来你是哪家人?我印象中并没有见过你。”见没有回答,他自言自语,“姓张……张家……你是哪里人?”
年轻人仍旧不答,他有些气恼,又有些新闻人的好奇:“看你的年纪……你的父亲与我父亲是旧识?”
这句话叫对方有些触动,年轻人显然思考了一下:“大概吧。”
“父亲朋友挺多的,年轻时候有好几个过命的弟兄。”
“嗯。”
“令尊还在世?”
“作古了。”
“……节哀。”
年轻人点了点头。吴祈麟觉得无话可说,便各自沉默着。过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下去,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子。宋嘉在楼上喊他,说是吃晚饭了。这几日事情太多,连带着家里人三餐都不规律,他猛吸几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拧了拧,说:“回去吧。”言罢自己往楼上走。走到楼梯里面回头,年轻人仍然站在原处,忽然对他说:“吴邪一定很为你骄傲。”
吴祈麟不知这句话的缘由,也不知是否该介意年轻人对先父直呼其名。年轻人说完这话便不再理会,经过他的身侧先行上了楼。

楼主 唐思美印  发布于 2013-01-26 12:50:00 +0800 CST  

楼主:唐思美印

字数:42701

发表时间:2013-01-25 06: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2-27 01:55: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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