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重转载】水下三十米(by:bonepig)

Section 46


二○○七年二月十七日,除夕,上午。
冒沙井,吴家祖宅。

油漆斑驳的矮围墙之后,楼高两层的斜屋顶老农民房呈「冂」字形,围著一片可以充作晒谷场的院子。这个时节当然没得谷子可晒,除开长势旺盛、喧宾夺主的杂草,倒是有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院子一角,拿竹扫帚清扫著阴沟边上的落叶。院门没关,一只老母鸡咯咯叫著闯了进来,身后跟了五六只蹦蹦跳跳的黄毛小鸡,这儿啄啄,那儿啄啄。
扫著扫著,她忽然抬头看了看房顶,扬声喊了一句,「小心点儿啊!脚都踩稳了再走。」

「没事儿,小case。」老神在在的回答立即飘下来,然后也是一声喊,「三叔,清楚了没有?」

「行嘞行嘞!」回应打房子一楼的某扇窗传出,中年男人的嗓音,「你别再动啦!就这样!」

「OK!」
吴邪点点头,拿出绳子把鱼骨模样的电视天线和一根竹竿子绑在一块儿,牢牢地打了个结,又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谨慎而镇定地在屋顶上转了个身,迈开长腿。

要一个下过怒海上过雪山爬过峭壁斗过人面鸟且连棺材板都滚过几滚的专业探宝员爬到离地不足十米处调整一下电视天线什麽的,确实是小菜一碟,对吧?

这个嘛,院子里的妇人可不敢如此肯定,仰著脸,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显然有点紧张。见他稳稳地跨出几步,随即像要观察什麽般蹲低了身子,背对著她坐定在了屋脊正中央,这才松下气来。
一口气没喘完,貌似想到某件事,便见她左右张望一阵,又张口冲著房顶喊道:「哎,小邪,小张呢?」

疑问落下,屋脊后方立即探出一颗扎著长马尾的脑袋。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小张啊,晚上伯母来做一道最拿手的红烧狮子头,怎麽样?」

已经补好了大片屋瓦的混血半妖刚要点头,他身边的探宝员同志先不干了,头迅速往后一扭,「咋没问我的意见啊?」语气一下从方才的悠哉变作了惊愕,又从惊愕变成了无比的沉痛,表情颇有几分哀怨,「老妈,你这是赤裸裸的偏心!」

「怪谁呢?我儿子又不捧我的场。」面对埋怨,吴妈妈的神态可是半点不显心虚,右手还放开了扫帚,叉到腰间。

「冤枉啊,小的我哪里敢不捧你的场?昨晚那道青椒炒牛肉,不有小半盘都进了我的肚子?」

「少来!当你娘老糊涂啦?你啊,从小就不爱吃青椒,要不是我直接拨了半盘去碗里,你是一口都不会吃的。好了,快别扯皮了,下来除草呗……」

你一言,我一语,院子里的气氛登时热闹起来。抗议的、被抗议的,外加边上静静聆听的,面上都挂著笑。




除夕下午,继续冒沙井,继续吴家祖宅。

院子依然是那样的院子,老农民房依然是那样的老农民房,乍看之下,整体毫无变化。可若这时有村民打院门前晃过,并且眼神够毒,想来不难瞧出一些差异:破损掉落的黑屋瓦全给补好了,每一扇窗都擦得一尘不染,大门两边换贴上了红艳艳的新春联。满院杂草被除得乾乾净净,落叶於墙角堆成一座小山。
此外,仔细嗅闻,空气中漫著一股呛鼻的怪味。

「呼——」
长出一口气,放下油漆刷,吴邪从地上站起来,一面活动著两条蹲得有些酸的腿,一面让眸光顺著面前的围墙滑出去。新刷的白漆亮得晃眼,沧桑老旧的院墙披上了这件新衣,顿时焕然一新,斑驳不再。
滑出去,收回来,换过方向再一投,视焦立时越过了院门,落在院墙的另一侧,另一位「临时油漆工」身上。
哪想还没把目标清晰地瞧上个几眼,突然黑影一晃,有人步出大门,走进视野,截住了视线。

望著来人,他挑了挑眉,拉下口罩,「三叔,你上哪儿去啊?」

那是个年约五旬的中年男人,五官生得与吴邪约略有几分像,身板结实,皮肤黝黑,腰杆儿挺得笔直,穿著一件带了点古风,如唐装一样的黑外套。尽管鬓角已有大半染白,眼尾嘴角更少不了皱纹,整个人仍显得精神奕奕。顾盼步行之际,不夸张,隐隐还有那麽一点儿枭雄的味道。
此人姓吴名三省,在同辈三兄弟中排行最末,秉性却最是剽悍,承袭吴家几代人流传下来的「传统」,年轻时是个能下地倒斗的土夫子,现如今领著一帮子手下专门经营古玩生意,长沙、杭州两地都有铺子,算得上圈子里一号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道上人称吴三爷——对了,顺便提醒一句,把好傻好天真的大侄子扔进Coral接受摧残,更正,接受磨练,正是这只老狐狸出的主意。
「没事,就是去附近晃晃,年夜饭前一准回来。」

「别不是怕接下来几天在麻将桌上输太多,打算先去后山找老祖宗『借』点儿来预备著——哎唷喂!」

不等把话听完,吴三省已经一抬胳臂,赏了他一记爆栗,「臭小子!就这麽信不过你三叔我?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你爷爷我老爹是啥样的角色?要问祖宗们『借钱』,哪还轮得到我?」

揭示了血淋淋的「真相」,老狐狸旋即哼著小曲儿循门前的泥土路走远。道行修练远未够班的小狐狸立定原地,一边抽著气揉著脑袋,同时,一度被拦截的目光又沿原路奔了出去。

数米远处,院墙那一侧,张起灵脸上蒙了厚厚的两层口罩,长发收进了帽兜内,手拿刷子,脚边放著盛油漆的桶子,正以绝不逊於寻宝打怪破机关的专注度,与最后一块斑驳的壁面奋战。




除夕夜,依然冒沙井,依然吴家祖宅。

屋外冷飕飕,屋内暖融融。老房子的饭厅不大,没啥装修可言,餐桌也不怎麽高档,就是普通到了极点的一张木头圆桌。摆上八菜一汤,六个人围坐一圈,倒是挺刚好。

「对了,我说老大,迁祖坟的事情,你跟表公商量得怎麽样了?」一仰脖闷掉杯里的绿豆烧,吴三省接著用筷子夹起一大块鲜嫩的鱼肉。看不到的桌底下,二郎腿不但大咧咧地翘得老高,还抖啊抖的。

「其实也没什麽好商量的,表公早都定了,初三一早就开始。」他口中的老大,便是他的亲大哥、吴邪的亲爹了,吴一穷,老实巴交的前地质勘探员一枚,「明儿个晚上大家都得去祠堂吃大桌饭,他会跟所有人细说。」

「大桌饭啊,那估计没多少肉吃了,指不定整桌子全素。」他的脚抖得更凶了,把鱼肉送进口中,咀嚼两下,重重一颔首,「啧啧!不是我说,大嫂这道清蒸鱼做得真是入味,他娘的吃几回都不腻!」说著又给自个儿斟了杯酒,头往旁边一偏,「老二,你也来一块?」

听得这句话,一直在边上做莫测高深状的吴二白终於破了功,冷冷地朝他瞥去一眼,「叫我二哥,不要叫我老二。」

「噗哧!」
吴邪一下没忍住笑,赶紧低下头捧起碗猛扒了几口白饭,又往嘴里塞了小半个红烧狮子头。轻轻一咬,肥而不腻的肉丸子几乎是入口即化,肉汁浓郁,可别说,自家老娘这所谓的「拿手」,当真是半点水分也不掺。

却不意想,正有滋有味儿地吃著,忽听娘亲大人用无比温柔慈祥但隐含八卦意味的语调问道:「小张,你谈对象了没有?」

靠靠靠!这……这问题不大妙啊!
心中咯噔一声,背脊一紧,他僵硬地侧了侧脸,就见张起灵放下碗筷,直视著提问者,以绝不至於被漏看的幅度点了个头。

「也是你们打捞公司的同事吗?」

某人又一点头。

「哦!是哪里人啊?」

瓶塞子开启,语声低沉,吐字清晰,「杭州。」

「啊?怎麽这麽巧,也是杭州人?」吴妈妈诧异地睁圆了眼,随之笑开,「咱杭州专出美人,你条件又好,对方肯定是个漂亮姑娘吧!将来如果有机会,记得要带来介绍给伯母认——」

「不是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哎,小邪,你怎麽了?呛著啦?我去给你倒杯水……」

暴起的一长串夸张呛咳即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掩盖了张起灵正要出口的否认,并且掩护了吴邪由桌下踢出的一脚。

挨了「杭州美人」的一记无影脚,混血半妖面上完全不显波澜,只有浑黑的眸子底闪过一丝无辜,也似乎有一丝好笑。捧著空碗起身,迳直走到一旁的电饭煲前,淡定地给自己盛了这一餐的第三碗饭。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21:00 +0800 CST  
Section 47


这是一幅和谐的画面。

斜度不大的黑瓦屋顶下,几堵水泥墙架构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客厅,紧闭的窗扉与窗帘阻绝了室外的低温。瞧!窗玻璃上有几个造型简单的小窗花,纸色红得鲜艳,想来才贴上不久。日光灯投下亮度合宜的白光,照出乾净的瓷砖地板和几样最基本的大家俱:木柜子上摆放了一台小电视,不断播放出欢快激昂的乐音与歌声。两张褪色的旧沙发夹著一只长形玻璃茶几,其上摆有两杯茶与一大盘新鲜水果、一小盘糖果饼乾。两名大龄男青年坐在正对电视的那张三座沙发上,一人微微垂首,背脊挺得笔直,双臂环抱於胸前,一头乌黑柔亮更胜女子的浓密长发将轮廓俊挺的脸孔半遮,又一路垂落至腰际,犹如一件质料绝好的黑披风。另一人的姿态则与他成鲜明对比,抱著一只靠垫,斜靠椅背,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半陷进沙发,头歪在一边,短发微乱,半张的嘴为清秀讨喜的面容添上几分傻气。
撇开性别不论,这两位此刻最显著的共通点,肯定要数闭合的眼帘了——在春晚与周公之间,他们都选择了后者。

有两枚具保养眼睛功效的雄性生物,没有任何可能冲击道德伦理善良风俗及鼻腔毛细血管的情节动作暨音效,真的超和谐,是吧?

忽然,短发男子的上身往下滑了滑,失去支撑的脑袋重重地一点,挑开了一双略显迷蒙的眼。
「唔……」
咕哝一声,他先发了几秒的愣,接著迟缓地转动著头,右看看,左看看,再看了看电视机,然后伸出一只手,於沙发表面缓慢地摸索几下,由两块座垫的夹缝中扒出一支手机,打开萤幕。
一眼,一秒,迷茫瞬间飞到天外。
「我靠!」
不和谐的粗口声未落,他已如火烧屁股似的弹起来,扔开靠垫与手机,拍了一把身边的长发帅哥,「张起灵,醒醒!时间到了!」

滴答、滴答、滴答……
喀!
老挂钟高悬於电视机后边的墙壁,秒针奔走不歇,分针一步到位,除夕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这也是一幅和谐的画面。

绵延起伏的山峦隐入了深黑夜幕,天顶银河流淌,繁星灿灿。银白星光比泥土路边稀稀疏疏的几盏昏黄路灯更来得给力,照出了一座栖居於山坳深处,名为冒沙井的小农村。山溪环村而过,村头至村尾,散落的民居不足百户。而此日此夜、此刻此时,无论是新起没几年的水泥小楼,抑或年岁已不可考的黄泥老屋,只要不是没人居住的破败废墟、无主孤房,院门前几乎都竖起了一根高高的竿子,挂上了一长串红咚咚的鞭炮。

咿呀——
推开屋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庭院,来到院门外,吴邪匆匆地蹲下身,伸长了右臂,正待点燃地上的鞭炮引信,蓦地一个停顿,随即将头一扭,笑嘻嘻地把手里的香往后递。
「你来。」
线香立刻被接过,就见张起灵上前一步,没有任何怀疑或犹豫,学著他的样子,一下点著了引信,随之给他用力拽了起来。两个人没敢停留,以媲美飞箭的势头又冲回了院子,站定於屋檐下。
「捂上耳朵!」
刚喊完,长长的鞭炮串已轰然炸开。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远望接连迸放的金色火花、飞散四溅的碎红纸片,响亮的炸裂声循著手耳之间的缝隙窜入耳膜。淡淡火齤药味儿和著白烟随风飘来,其中掺了未散尽的油漆味道。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吴邪知道,自己的眉眼连著嘴唇全都勾成了弯弯的弧,弧度明显。
被平安迈入了新岁的欢乐所感染?
这当然是原因,但很显然的,无庸置疑,只是原因「之一」。

……啪啦!
见鞭炮串炸出最后一朵火花,归於平静,馀下袅袅烟雾与遍地红纸,他放下双手,笑著侧过了脸。又见身畔人也默契地松开了手,偏头看来,深褐色的眸子旋即改往门外转,下巴扬了扬。
「喏,还没完呢,你听!」

劈哩啪啦……
劈哩啪啦……

你听,听哪!在逼近零摄氏度的低温中,在呼呼刮著头脸的凛冽寒风里,许许多多宣告岁次更替的鞭炮声,一串接连著一串,一阵呼应著一阵,有的近一点,有的较远,有的只吵嚷了片刻,有的持续了许久,似起伏的潮水,若层叠的涌浪,打冒沙井的各个角落响起。

所以,再好,再坏,再轰轰烈烈,再平凡平淡,过去都过去了。记住应该记住的,遗忘应当遗忘的,放开应该放开的,抓紧应该抓紧的。从现在起,看向新的一年,看著你的未来。

很难具体形容这一刻的感受,隐隐有些虚幻,有些不可置信,然而吴邪明白,不需要怀疑,一切是无比的真实。一股喜悦自胸口汩汩涌出,分明伫立在夜风中,却如跳进了一泓温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笑容更盛,禁不住收回游移於虚空的目光,一手握拳,举到了嘴边。
「张先生,对於您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请问有什麽感想?」
彷佛正握著麦克风进行街头采访的CCTV记者,问罢,还像模像样地将拳头移到张起灵面前。

混血「禁公」捏了捏眉心,不假思索地答道:「鞭炮太吵了。」






鞭炮太吵了,多麽多麽老的一个老梗啊〈感慨〉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22:00 +0800 CST  
Section 48


爆竹声中一岁除,农历新年的头一天堂堂降临。更似冬风的春风尚且送不了暖,倒是在鞭炮的伴奏声中四处播送著一股难得被人赋以祥和喜乐意味的火齤药味道。
村头到村尾,山坡上到田埂边,硝烟味儿随风传遍冒沙井,独独吴家祖宅一楼的某间房例外。

虽没点灯,房里倒也不是绝对的黑暗。窗帘只拉上了半边,星光透窗而入,淡淡地弥散开来,影影绰绰地照出几件造型简单而体积硕大的老家俱。老式硬木板大床贴墙摆在最里侧,床边上纠结著一团黑影。
嘎吱!床板忽然承受重压,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
对此,黑影的本体、重压的制造者——两名赤身裸齤体的大男人——可是一点也不会介意。这一刻,除了彼此越发急促的吐息、唇舌的相互吸啜,以及下体彼此摩擦的水声,他们的耳朵根听不见其他声音。

幽暗的房间已被另一股气味填满,一种香气。

「等——啊唔……等、等一下……」
简单三个字,发话者却得以又艰难又急迫的方式喘息著道出。
仰躺在床上的吴邪微别开脸,主动结束这个从进了房锁上房门就一直缠绵到大床上连脱衣服时都没怎麽舍得分开的长吻。一手往下探,按住正握著两根粗热肉刃滑动的那只手,不让它继续动作。
拨开几绺垂落脸颊的发丝,直视近在咫尺的面孔,鼻尖相触,「别摸了……」较平日压低许多的嗓音分明透著难耐,「进来。」

再直白不过的邀请,张起灵却半撑起上身,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催情暗香流动,满手透明黏滑的体液,胯下湿漉漉的性器胀得发疼发紧,高高地挺翘著,全然无感於农村老楼没供暖的低温。然而,比起情欲,凝视对方的目光盛装著更多疑虑。
「你可以?」

「靠!你把我当什麽了?一碰就坏的明器啊?还是你真想做死我?」
没错,有人欲求不满了,相当不满,这份不满还得要从头追溯起:在长白山,人多,状况更多,也就温泉池边撸一管完事;在医院里不敢放肆,当时各方面情况也实在不允许,临到要出院了才互相打过一两次飞机;出院休养期间,继续顾忌身体状况——更准确地说,继续被自家这只闷瓶子顾忌著身体状况,火上来了只肯手口并用著解决;回到祖村过年,两号壮丁,自要招来没完没了的扫除工作,整得一幢两层老农民房带庭院统统焕然一新是啥代价?不夸张,夜里一沾枕头就能打呼噜。
也就是说……吴邪心中的小人悲催掩面,前一回真枪实弹地做上全套,还要数北京四合院里的那次「强暴」。
这不成,过新年了,除旧布新吧!
想著,两条长腿紧紧环上张起灵的腰,「我的情况我很清楚,伤都好全了,真不要紧了。」一面说,一面伸长了右手勾住他的脖子,左手在枕头边摸索两下,摸出解语花送的那罐凡士林润肤霜。递过去,好像递出的是一份宣战书。
「要喂不饱爷,就上祠堂里睡棺材去,你看著办。」

此处不再费笔墨赞颂吴家的这位长孙有多擅长自个儿挖坑自个儿埋,就说一句:幸好吴家的长辈们都颇有先见之明,觉得一楼的房间虫子多、霉味重,全住到了楼上去。天冷风寒,门窗理当紧闭。这一夜,除开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其他那些什麽,祈祷他们一声都不要听见。




当「战事」歇停,屋内甜香渐散,屋外的硝烟味儿早已为风吹尽。
地板上是胡乱抛落的衣衫,床面的被单皱得不成样子,更别提依然交缠搂抱著的两人身上究竟沾上了些啥。纵欲过后的狼藉当然得经过清理,不过不著急,在那之前先歇一会儿,缓一缓劲呗!

吴邪卧在大床一侧,整个后背贴著张起灵的胸膛。静静地躺了几分钟,忽然捏起一缕覆在自己肩上的黑发,懒懒地於手中把玩一阵,再挑开几乎闭合的眼帘,低头看了看那条横过胸前的强壮胳臂,无声一笑,心说这又是纹身又是长发的,老娘居然没说什麽,看不出她的喜好原来也有这麽狂野的一面啊!还是我乾脆建议老爹也来留一把?
心随念转,立马脑补了一下老实巴交的亲爹蓄起满头长发的模样,随即噗哧笑出声来。
正笑著,侧卧的身子突然被扳成了仰面向天。只是面前不是天,也不是天花板,是混血「禁公」的脸。

「为什麽不要我剪头发了?」
如果不够了解这家伙,肯定要被他的淡然表情欺骗,以为这只是随口一问,漏看浑黑眼眸深处隐藏的认真。

为什麽?

没有灯的房间满布阴影,阴影中又掺进了薄薄的星光。银蓝色星辉洒上大床来,拂擦著漫淌於张起灵左胸、左肩、左臂和左后背处的墨黑色流火妖纹。或许是因著太过强烈的愤怒,或许是枪伤导致的后遗症,自打在云顶天宫青铜巨门前显现,它们再没有褪去,而是就这样留了下来,烙印於结实的肌肉、苍白的肌肤表面、浑然天成,彷佛一幅古朴又妖异的纹身。
然而,只消他一偏头,便听顶级绢绸摩擦一般的簌簌声响,大把大把的乌丝流泄而下,淹埋所有腾飞的墨色纹路,盖过两具光裸的身躯,如为相贴的二人覆以一袭黑毯。

为什麽?
别开双目,凝望指间缠绕的柔细黑发,收拢五指,以指腹轻轻摩挲。吴邪不会知道,这时的他,神情是多麽的满足。
因为这是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告诉我自己,这位剽悍的大美人儿是我的,他的心、他的感情,只为我吴邪而牵动。至於其他人,无论他们抱著怎样的目的,无论他们拿得出怎样的条件和本事,就算比老子漂亮多金个一百倍吧,抱歉,下辈子请早。
此外,这也是个提醒:别忘了当初在海南渔村沙滩上许下的诺言,这辈子,一起走遍所有要去的地方。
然后……

然后,视焦回到原地,对上长发的主人眼中的认真,一个促狭的念头忽地冒了出来。
「因为我没钱带你上理发店。」
语罢便要起身,「好啦!起来擦一擦——嗯?」
一条满是妖纹的手臂按上了肩头,刚刚给它的形容是强壮,现在,它成了不折不扣的铁箍。
挣扎两三下,他猛地意识到什麽,忙把头凑过去,像小狗似的用力嗅了嗅张起灵的手指,随之脸色大变。
抬眸,眼里不见促狭,唯有强作的镇定,笑容也是强挤的,「够了够了,爷已经吃饱吃撑了,该洗洗睡了。」

居高临下地注视他,混血半妖的黑眸竟也清晰地掠过一丝促狭。如此对看几秒,俯身、张口,「忍一忍……」居然唯妙唯肖地模仿起了他的嗓音,道出长长一串话,「先别做,等我们下山回去了……」
停顿,加重音——刻意指数满分。
「我随便你。」

「啊?」躺在砧板上的活鱼先一怔愣,跟著又猛烈扑腾起来,「你、你不是吧?不行!我身体吃不住了,我——唔唔唔……」

看来,在辛苦地参与了大扫除、放响了除旧迎新的第一炮之后,咱们劳苦功高的吴邪同志注定还将看到大年初一的日出,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24:00 +0800 CST  
Section 49


僻远且人丁不旺的小山村建不起多大多华丽的祠堂,在冒沙井,所谓的吴氏宗祠,不过就是一栋黄泥抹起来的大房子,连白墙黑瓦都没得有。跨进门内,院子中央的老戏台子歪歪斜斜,若无「京城名旦」解语花那个级别的矫健身手,估计没哪个唱戏的鼓得起勇气抬腿走上去。再往里进一些,高高大大的灵堂乍一看倒略有几分气派,可任谁都数不清屋顶上星星点点地拢总有多少个小洞,真要碰上一场大雨,不难想像这地方该有多「热闹」。

大年初一,天晴无雨,拜几个月前上头忽然发下的一道「推平山头、新建公路」的命令所赐,今儿个的老祠堂竟也难得地热闹了一把。时近傍晚,院门前搭起了几座简单的棚子,摆上炉子大锅、圆桌板凳,吊上一溜儿的灯泡,柴油发电机於一边隆隆作响。村民们来来去去,看似忙於准备布置,为一会儿全族齐聚的大桌饭做张罗,其实多是无事装忙,闲聊瞎扯。人声喧哗,混以阵阵美食出笼起锅时特有的蒸气与香气。

大桌饭、宗族聚会、迁祖坟,听著怎麽也不像年轻一辈会感兴趣的事,可当此时,吴邪的的确确也在祠堂前的一座棚子里穿梭,眼神专注,手上不停,颇为忙碌。
忙啥?
忙著往面前的两只铝制大便当盒盛饭装菜,时不时还要趁乱低头偷吃个一两口,顺道於心中品评:炒土豆丝,一般般;豌豆炒蘑菇,不差;红烧豆腐,啧啧!十分的入味;地三鲜,嗯……
貌似感知到什麽,咀嚼的嘴巴、夹菜的手突然一起顿住。
然后,脸缓缓往后转。
「妈……」

自家娘亲大人站在他身后,长发於后脑勺上挽了个微乱的髻,双手叉腰,袖子卷到了手肘处,一边的眉毛挑得老高。视线相对,不满地从鼻腔里轻哼一声,彷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比她高出了至少一颗头的男人,是一只跑来偷油的小老鼠。
「总算肯起床啦!半夜里都干啥去了?早上睡得那麽死,喊也喊不醒。」

脸红语塞?太弱了,真心弱爆!这种时候,赔笑才是关键,「那个,昨晚天气好嘛,我想说小哥也难得来一趟,这些天净帮著咱们做苦力了,就拉他一块儿出门散步。你也晓得,干我们这行,体能锻鍊什麽的也很重要,所以散著散著就……就散到了赵山渡去。」说著,随口胡诌上附近一个村子的名字。
多说一句,在大山里,所谓的附近、隔壁村,往来时间得以小时计。

吴妈妈微微张嘴,脸上清晰浮出四个大字:你俩有病!
「你们哪……」挥了挥手,顺势一拢额前垂落的发丝,她显然丧失了深入了解年轻人世界的兴趣,「行了行了,一边儿待著去,忙著呢,别在这儿添乱。要没事就找你爹去吧,他们仨应该都在祠堂里跟表公商量事情。」

「谁说没事了?」吴邪一咧嘴,扬了扬手中的一只大饭盒,盒里已装了有八分满,「我帮小哥打饭,还有点时间,待会儿先给他送回去。今晚讨论的是迁祖坟的事,总不好叫他也在底下坐著吧,让别人看了,还当老爹带私生子回来认祖归宗咧!」
打趣一句,话毕不敢停留,捂住脑袋,脚底抹油,直奔大饭锅方向去也。

目送儿子修长挺拔的身影於饭锅边稍做停顿,迅速往锅里扒了几下,又迳直走出棚子,跨上一辆停在土墙边的破自行车,手里还拎著便当盒,跟个送外卖的似的,她放下了举在半空中作势要敲人脑壳的手,好笑地微微摇头。
无奈之外,笑容里尚有一点欣慰。
笑罢,一个回身,不意外地对上一道探询的目光。

「一穷嫂子啊,你们家小邪多大年纪了?」发问者的身分完全不需要研究,反正山村里多得是会提出这种问题的人物。

「下个月就二十五了。」

「不小了,准备讨媳妇了吧?」

闲聊也似的探问偏偏精准地戳中一桩心事,微笑顿时变作轻叹,「早得很,对象都还没一撇呢!」

「怎麽可能呢?俺瞧这孩子生得可精神了,哪里会谈不到对象?是他太挑剔了吧?」

她抿了抿唇,差点又叹出一口气。自打儿子加入那啥劳什子的国际打捞公司,感觉是成熟了也强壮了不少,不再是以往那个过分天真的少爷了,很让做娘的欣慰。可他成天在野地里东奔西跑,几个月才回家一趟,母子俩根本没多少机会交流,再说,他也的确不是个碰上烦恼就会跑回来倾吐求支招的孩子,宁可自个儿慢慢地纠结。为啥一直孤家寡人一个?是没碰上喜欢的女孩子,抑或另有原因?枉她为人母亲,一时竟真答不上。

不打紧,晚上聚会要吃的菜已准备得七七八八,这时边上肯定不乏乐於帮忙回答的「热心人士」:「估计是选择太多了,大城市可不像咱们这种小破村子,人那麽多,漂亮的姑娘家能有多少?眼睛都挑花了呗!」

「也是,难怪老听电视上讲,城市里的年轻人结婚是越来越晚了。」

只要这场对话持续地进行下去,并且继续有不明就里者参与进来,接下来就差不多该跑题了。
「不过依我看,去城里住著也未必见得好,那种地方太乱,待得久了,人心都变了!就说咱村里的小黑皮,半年前不是去了长沙打工吗?我听说啊……」

若心里梗堵著事情,再新鲜劲爆的八卦也只是从这只耳朵流进去,随即由另外一只耳朵流出来。脸上挂著的淡淡笑容纯属应付,不具意义。视线迅速滑过四周一张张情绪各异的面孔,无意识地飘开。
紧接著,被一样东西抓住。
两步开外处,摆满菜肴的大桌子边角,几分钟前吴邪才站过的位置,搁著一只扣著盖儿的铝制便当盒。
心下唉呀一声,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组成一个判断。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靠过去,拿起那只沉甸甸的便当盒,转身往棚子外走。

叽嘎——
踏出棚子,刚刚吸入一口因为离了炉子大锅和闲言碎语而显得冰冷许多的空气,一抹影子便与自行车煞车声一齐到来,攫获听觉,撞入视界。
果如所想,只是速度比预期更快上许多。

「老妈,咱俩心有灵犀啊!」

山风飘送,虽没能吹开来人牢牢系於颈间的围巾,至少吹起了他短短而软软的发。灯光投过来,角度正好,抓住了所有细节,却没有落下一丝阴影。年轻而乾净的轮廓,线条分明但不失柔和,脱离了青涩稚嫩,距离衰败还好远好远。映著橘黄色光线,丰润脸颊透出十分健康的血色,笑意由嘴边漫入眼底,眸中流动著奕奕神采。

多麽熟悉且美好的一幅画面,她偏偏愣了,盯住儿子的脸,似乎看出了什麽异样,眼里突兀地闪现疑惑,「小邪,你——」

「我知道,放心,送完了饭就过来,不会溜号的。」
吴邪对此毫无察觉,笑笑地接过自己方才忘掉的便当盒,匆匆往车头前边的篮子里一放,与原有的那只便当盒叠在一起,跟著摆摆手,长腿一蹬脚踏板,「走啦!」

一样的目送,截然不同的心情。
直到循著泥土路远去的影子彻底隐入薄暮深处,她仍然静静地伫立原地,双眉轻蹙,若有所思。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26:00 +0800 CST  
Section 50


「张起灵,起床了!」

伴随中气十足的喊声,吴邪推门进入房间,开了灯,不去揭大床上高高隆起的棉被团,迳自走到窗前,将沉沉的两只大饭盒和一只全满的热水瓶放上桌。掀起盒盖,热气与香气立即扑鼻,虽是一水儿的白饭素菜,仍不失丰盛。
共进晚餐?别傻了,满满两盒全是张老大一人的份,下肚顶多七分饱。
「别睡了,快点起来,趁热吃饭!」

一旦接受了「禁公」若不抓虫子剁血尸啃妖怪而改吃普通人的食物就会因为营养需求问题变身为饭桶的设定,其实也挺带感的,对吧?

喊过两声,几下摆好了饭盒餐具,没听见棉被与床单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传来,他无奈地转身,哪想还没喊出第三句催促,身子先像受到惊吓般猛往后弹开。
碰!桌子被撞得微晃了晃。
「嘶——」
抽气声未落,他已经捂著后腰蹲跪在了地上,眉头紧拧,一秒热泪盈眶。整个人被一团阴影所笼罩。
「我靠!疼……嘶!好疼……」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阴影的「本体」只能沉默地上前一步,伸出一只苍白健壮的手臂,一把将他整个拽起,搂住。另一手轻轻拨开他按在腰后的手,撩高外套和上衣下摆,探进去,掌心贴著被桌角撞疼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揉起来。

他也不客气,下颔搁上对方的肩,鼻尖蹭进柔软发丝,彼此胸腹相贴,「说过多少次了?别闷声不响的站到我背后,真会吓死人的……嘶!」又是抽气,又是埋怨,嘴巴可忙得很,「你这速度也太快了,明明我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来人没吱声,手上不停。

享受了一阵子力度适中的按摩服务,两眉逐渐地舒展。其实吴邪很乐意再享受一会儿,可惜没那麽多闲工夫,於是拍了拍张起灵,示意足够,「好了,你快去穿件衣服先,别冷著了。」

是的,闷油瓶张老大此时只披著一头乌亮浓密的长发,从头到脚,连条最起码的性感小裤衩都没得有。在水下鬼船中坚持走了二十多年的裸奔路线,上了陆地的混血公禁婆从来就没养成穿睡衣的习惯,更何况前夜睡前还做了蛮长时间的「运动」。
面对晚饭和低温的勾引兼催逼,他老兄却不松手,拿自个儿的脸贴了贴怀中人的面颊,淡淡地道:「你比较冷。」

吴邪扯起嘴角,心说老子这是为了谁?「所以别他妈糟蹋了我的苦心,快去穿衣服吃饭。」

「我先弄热你。」

神效!低沉话音入耳,他只觉脑子轰的一炸,全身刹那就热了,何止脸红?脑充血了都!不确定是不是心理作用,一下便惊觉下腹抵著一样渐渐变硬抬头的玩意儿,鼻子里闻到的也不全是饭菜香气了。
「要我讲几次?不许跟死胖子和Scott那俩没正经的乱学!」明知徒劳,还是努力挣扎起来。

在张起灵的认知里,挣扎和情趣基本是同义词。从容无压力地欣赏几眼媳妇儿的炸毛模样,视焦忽然一偏,看向他的左耳耳后。那儿,高领打底衫和围巾覆盖不到且也不容易被「拥有者」注意到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的淤血,半遮半露地隐藏於柔软的发梢之下。
稍稍侧过脸,倾身,显然想要像前一晚曾做过的那般,再次将唇舌覆上并用力吸吮,以加深这个印记,不知为何,动作却反常地顿住。视线再一转,眸光竟锐利如刀,笔直地越过摆著便当盒的桌子,投往窗户。
窗帘拉了半边,明镜也似的玻璃之外,天晚了,院子漆黑一片。

又是两秒的停顿,他默默松开手,转身走回大床边,拿起衣裤。




天花板上的灯泡亮著,没照见两个亲腻搂抱的男人,只照出一个处於静定状态的房间。窗前的方桌上摆著热水瓶和两只冒热气的便当盒,满满当当的饭菜一口也没给人动过。

吴邪已经离开了,如获大赦地逃出了门,边喊著糟糕待太久了没有时间了边踩著自行车直奔祠堂而去。张起灵则是换上了卫衣与牛仔裤,定定地站在床边。截然有异於适才自然表露的那些情绪——尽管也不是透过夸张明显的方式,此刻,冷峻面孔不带一丁点表情,冷硬紧绷,彷若雕像,甚至散发出一丝丝令人发毛的寒意,直如一只地盘被侵犯的野兽,蛰伏蓄势,等待著发起攻击。然而,眼眸深处有些波澜,盯视著窗外的黑暗,再缓慢移向房门,又移回窗口,好像正考虑著什麽,并因此显出罕有的犹豫。

空气在下沉,彷佛被添上了不该有的重量。
时间流动,房内种种继续定止。

片刻后,幽暗的院子一角突然响起一串细微的声音,听似人的脚步声,快速地踏出院门,离去。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27:00 +0800 CST  
Section 51


站在中国人的传统观点看,迁祖坟等同於换风水,又免不得搅扰先人,不是件小事。可话说回来,冒沙井吴家毕竟不是什麽人丁兴旺、地位不凡、资本雄厚的大家族,加上这事儿也与大部分人的荷包无关——大头的钱都给「族长」一家负责掏了嘛!全族齐聚的豆腐宴其实没啥说头,几桌子人吃吃喝喝,听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交代了些事情,不多久也就散了。
作为「族长」的儿子,吴邪却没法早早闪人落跑。刚刚把眼光投向破墙下的自行车,屁股还没离开板凳呢,偏偏听老爹和三叔招手喊起来,没奈何,只得陪著笑脸坐上主桌,夹在一桌子连谁是谁都认不出来的老人中间,喝了几杯绿豆烧,听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等到这帮老头喝够了,接著还得负责把辈分最长的表公送回家去。等他终於踩著自行车回到家,已接近晚上九点。
在杭州,在北京,在热热闹闹的大城市,此时夜生活才开始。在山里,在农村,这个点都可以准备上床睡觉了。

绿豆烧算烈性酒,尤其还是村里人自己酿的,那度数威力跟啤酒绝不在一个级别上,他不是喝惯的人,一连几杯下肚,起先没啥大感觉,可随著酒性发作,脑子是越发晕沉。这时再去村里的公共浴室洗澡醒酒也晚了,於是迳直推门进房,只打算脱了外套扑上床躺一会儿,不料就著大亮的灯光四下环视一圈,人便一愣。再一圈,神智瞬间恢复清醒。

屋里没人。

房间不算小,然而摆设简单,情况基本一目了然。靠窗的一侧,几个小时前送回来的两只大Size便当盒和热水瓶都摆在窗前的桌上,盖子是扣著的。分别拿起来掂了掂,从重量推断,里头连一粒米一滴水都没剩下。靠墙壁的一侧,厚棉被堆在大床床尾处,那高度,那形状,怎麽看底下都不像能够缩进一个颀长精壮的男人。床单上有几道皱褶,快步过去一摸,触手冰凉,无一丝馀温残留。
怪了!手掌於床面来回滑动几下,还是忍不住拍了拍、抖了抖被子,心中纳闷:闷油瓶呢?放著好好的冬眠机会不要,跑哪里去了?出门放水吗?

第三次环视房间,他注意到披在床边的一件薄羽绒服也没了踪影。




叩叩!叩叩!
清脆敲击声回响在老房子二楼的宁静空气里,两下,稍停,又两下。

「来啦来啦!」走廊边上的一扇薄木板门应声开启,探出一张略显疲惫的中年女人面孔。

不待她发话询问,来人抢先问道:「老妈,你回来以后瞧见小哥没有?」

吴妈妈微微一怔,正往上扬的嘴角一下收了回去,「没瞧见,不在房间里吗?」

「奇怪,他人不在,感觉像是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屋子四处我都找过了,没找著。」

「这有啥好奇怪的?也许又上哪儿散步去了,你不说你们要锻鍊体能?」

吴邪摇头,心里清楚得不能更清楚,除非碰上特殊原因,他从海斗里捞出来的闷油瓶子独处时会做的事只有吃喝拉撒睡和发呆放空这六件,体能锻鍊就归在觅食里。而既然接受了「正常食物」且被喂了有七分饱,以现在这季节、这地点——大冷的天、没妖怪的平凡小山村,睡觉一项便该占九成九九的压倒性比例。
玩儿失踪?
不对,越想越不对!
「我再出去找找好了。你跟老爹早点休息啊,今晚可够折腾的。」

应了一句,转身两大步走到楼梯口,右脚才跨下一阶,胳臂忽然被抓住。

「等一下!」

嗯?扭回头,他用眼神表示疑惑。

「你不也折腾一晚上了?浑身都是酒气还出门?不用找吧!赶紧换套衣服休息去。」

闻言,吴邪显得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打算跟我一块儿出去找人呢!你不是挺喜欢小哥的吗?」

「我……」吴妈妈松手拨了拨颊边的发丝,绷直的唇勉强扯出一个有点僵的笑,仰脸直视儿子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你紧张过了头,小张那麽大的一个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再说,村里的路也就几条,难道还能走丢不成?」
一面说,一面就著灯光细细观察,没从他眼中找出希望看见的松动,还是那副急著出门的样子,语速顿时有些不受控的加快,笑容又被敛下,「小邪,你俩说到底也就是要好一些的同事罢了,又不是有其他特别的关系,总不可能做什麽事情都先跟对方交代,任何时候都腻在一块儿吧?」
言及此,见听者脸上的意外更甚,还隐隐有一些小小的慌张冒了出来,她忍不住一瞥他的左耳耳后。有如受到刺激,下一秒又握住了他的手臂,五指深深地捏进衣袖,拔高的语调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不管是当同事当朋友,交情再怎样好也该有个限度,想当初你跟子扬都没——」

才吐出一个人名,话音随即煞停。

似有一把隐形的刀当空挥落,斩去了未完的语句,也似有什麽机关被触动,让母子二人都如泥雕木塑般僵立。沉默中,只听敞开的房门后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不胜酒力的吴一穷早已经瘫平了,错过了这场对话。
只是安静,不是宁静。

良久,吴邪轻轻挣开母亲的手,微偏过头,不看她欲言又止、后悔但仍难掩心焦的表情,将目光投向墙壁。
「妈,对我而言,小哥他不止是同事。」语速相对放得相当缓慢,语气温和而认真,「要没他,你儿子早不知投胎到哪一国去了,我对他再好、再紧张,都不过分。」

语罢不再停留,开步下楼。




倘使把无尽夜空看作一片汪洋,起落的风就该是来来去去的浪。人行於其间,渺小如浩瀚大海中的一尾小鱼,那麽坚持,那麽努力,穿过层层叠叠的暗涌,游进一艘沉眠於海底的巨大楼船,游入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不回应母亲的呼喊,也不理会三叔听到动静后探出房门来的询问,吴邪只管大步跨出门槛,穿过院子,沿著家门口弯弯的泥土路快步前行。走,继续走,一鼓作气地走,经过几栋完全熄了灯的农民房,零星惊起几声狗吠,直走到胸口那股突然涨起的情绪平息下来,终於,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站住脚步。
用力拨了几下额发,面迎著风,连续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任由锐利得几乎像有实体的冷空气灌入体内,循著气管一路往下,把焦躁、疑惑、错愕、惊慌、忧虑,外加一种隐隐抽起来的疼痛、一些像走马灯般从眼前流过的记忆片段,统统排除出去,犹如口鼻呼出的一团团白气。

他知道,自家老娘的反应有些不对,对於那份他又想坦白又想隐瞒的感情,恐怕已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苗头,虽然他完全想不出缘由。
他还知道,因为她情急下的一时嘴快,揭开了自己藏在心底的一道旧伤。
而心下更清楚的是,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赶紧找到莫名闹了失踪的闷油瓶才是要紧事。

定下了神,随之却犯起了愁,才按下的焦躁再度窜出头:该怎麽找?村子说大不大,让他这麽走个一圈可也够呛。那挨千刀的偏又不是普通人,没办法拿起手机,轻轻松松一通电话拨过去……
脑中猛地划过一道亮光。
哎,对啊!手机!
迅速回想一遍,是了,刚才的确没印象在房里见到那支办好半年以来基本没派上过用场的简易手机。

不管海底鬼船爬出来的混血「禁公」与现代通信设备之间有多麽难产生联系,吴邪还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拿出自个儿的手机,翻找几下电话簿,找到张起灵的号码,按下拨出键,把机子拿到耳边。

寒风中,静夜里,路灯投出的光圈下,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入耳。
同时,一串清脆铃音於背后响起。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29:00 +0800 CST  
Section 52


倘使能把无尽夜空看作一片凝结不化的黑暗,那麽,眼前这片低矮的围墙、狭窄的土路、花里胡哨的楼房,是否也可以跟记忆里那些曲折幽深的回廊、巍峨耸立的粗壮木梁、满是华丽色彩的砖墙,那个好似永远处於定止状态的空间,深藏於水下面的世界,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

张起灵坐在吴家老宅子的屋脊上,一个正好能被边上老树的阴影覆盖的角落,居高临下地俯视院子里的动静:无人老屋静悄悄的,其中一扇窗口流泄的灯光於地面勾出一个亮色方块,光晕漫过光秃秃的泥土地,屋角的阴沟边上摆著一只大水缸。一阵风过来,沙沙沙沙,树叶与树枝相互摩擦,远远近近,或重或轻,听著恍如海浪的拍打。
说是动静,映入眼帘的景象分明更接近於「静」。不确定过了多久,才听闻自行车声逐渐接近,接著便看一道影子进入院门。吴邪的母亲,几日来总是挂著笑容且表现得亲切热情的中年女人,这时脸上却带著几许忧色,停妥了车,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向院落一角,就像今晚她趁著吴邪送饭时悄悄折回来所做的,又眯起眼往亮著灯的窗口——她儿子的房间——张望了一会儿,似是犹豫考虑著什麽,但最终只皱眉叹了一声,转身进屋。
关门声后,老农民房围出的院子重新陷入寂静。
又过了好一阵子,夜风送来一股刺鼻的酒气,随后便听节奏力度相异的几种脚步声伴著拉杂的话音一路接近,吴邪的父亲和两个叔叔一块儿走了回来。三人没有任何停留,迳直进了屋去。

扮演旁观者的角色,默默望著这幅画面,不由自主的,他回想起从前,回想起那艘沉在海底的大船,那个水下面的世界。

说不上自己究竟在那艘沉船里待了多久——按照吴邪的讲法,是二十六年,对於时日年岁,张起灵始终没有养成非常清晰的概念,也并不怎麽在意。但他晓得,那是一段十分长的时间,足够让他从必须倚靠父母照顾的孩子,长成为能够轻易游走全船,令船内所有妖鬼精怪畏惧的存在。
二十六年,那麽长的时间,稚嫩懵懂的男孩变成了强壮凶悍的半妖,水下的世界却从来不曾改变,一直保持著最初始的黑暗,安静的黑暗。
黑暗不会妨碍他的行动,相比之下,彻底凝固的死寂反倒厉害得多,有办法浸透他的心,封闭年幼时一度活跃的思想和情绪,让它们深深地睡去。
活著,但只是活著。
不是不知道,他的同类们时不时会游出沉船,到水上面去。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双亲为何再也不见踪影。
一水之隔,有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先送来了他的父亲,然后陆续带走了他的父母亲。至於他,盗墓贼与禁婆生下的混血儿,半人半妖的怪物,独自行过机关重重的大墓,睡入冰冷坚硬的棺材,用深邃眼眸凝望著甬道阶梯下晃动的水波,以经受过最基础发丘指训练的修长手指细细抚摸满墙无法辨读的陌生文字,抹著灰尘尝试摹写那个已经读不出来的名字,却始终没生出离船出水一探究竟的想望。
因为心底明白,没有谁会在那里等他,没有谁会希望在那里见到他。
他的双亲怀抱截然不同的目的而离去,却在离开前夕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叽嘎——
自行车煞车声打断回忆。一并飘来的,还有酒气无法掩盖的熟悉气息。
定神低头再看,吴邪也回到了家,正踏著略显虚浮的步子越过庭院,进入房间。走过窗前灯影的瞬间,张起灵瞧得清晰,他眼里泛著喝了酒后多少会有的迷蒙,脸上也有淡淡红晕。
思绪忽又浮动起来,再次飘向遥远的时空。

长长的二十多个年头,没有日夜更迭,没有季节轮替,死寂与黑暗满满地填塞著巨大的空间,无休无止。
不过,也有极其少数的例外时刻。
沉船里曾经来过几拨人,他知道,空气中最微小的一点变化都瞒不了天生的敏锐感知。
那些人则不会知晓,当他们打著手电筒扛著武器大肆寻找并掠夺明器,然后触动凶险的机关陷阱,又或者惨遭包括禁婆、海猴子在内的各种守墓妖物围堵,又或是起了内哄以至於自相残杀的过程中,总有一抹似人似妖又似野兽的黑影,蹲在极高的梁柱上,伏在深沉的阴影中,用淡然无波的眼睛静静注视一切变化,又静静离去。
直到那一天,一个落了单的男人顺著泉眼游入一间放满了瓷器的耳室……

「大侄子你干嘛啊?这麽晚了,还要上哪儿去?」

二度为脚下的声响拉回神,正好望见吴邪的背影走出院门,极快地循著土路远去。
鬼使神差一般,张起灵立即起身走到屋檐边,一纵身便稳稳落至最近的墙头,悄无声息地翻出墙,跟了上去。

夜幕暗黑,山村寂静。一条路,一前一后的两道人影,打头者走得急促仓皇,浑然不觉自身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他人眼底。
宛若初见。

最最开始的时候,对於吴邪,张起灵其实没抱著什麽具体意图,只是突然间感觉到,这个闯入者身上,有一种令他怀念的气味,且不带其他闯入者必备的贪婪凶残。再及细看那对清澈眼瞳所映现的各种情绪,惊恐、绝望、倔强、愤怒,受了伤,落入困境,那副畏惧但不放弃、脆弱偏又固执的神态,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转不开视线。
如果把这人留下来……
一念闪过,下一秒便付诸实行,现出了隐藏於汉白玉门后的身形,以气势逼退打著同样主意的同类,制服了他,带回自个儿的地盘。
可即便一回到棺材边上就因著挣扎厮打间的肢体接触触发了本能冲动,进而生出占有对方的欲望,当时也没有预期,日后会对这个人产生多麽深的感情。
相遇相识是个意外,紧随其后,太多变故接连发生,像一场梦,一场充满更多意外的美梦。待到梦醒,才惊觉已经没有办法放开这个来自水上面的人,却连囚禁他都不忍心了。
所以……

铃——铃——

手机铃音乍起,清脆单调,一下打破宁静。

吴邪明显震了一震,保持把手机放在耳边的姿势,猛一个回转身,双目瞪圆,表情先是惊愕,再是纠结。
「我靠!搞什麽?别跟我说是刚好路过啊!张起灵,你是闲得发慌手痒,乾脆拿我练跟踪吗?」纠结归纠结,最主要的是安心,绝不难分辨。

被指名的一方没回答,也没去管羽绒服口袋里的铃响,只管定定上前,深深注视这张总能够抓住他的目光的容颜。

所以,我要学会在水上面的世界生存。在这个世界,继续保护我要保护的人。
就算暂时办不到,吴邪,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的家人接受我,接受我们的关系。不是用我以往习惯的办法,是用你所期望的方式。
我放过你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

想及此,心中那点从察觉被窥视后便开始积累骚动的犹疑和不安快速消解,也总算能彻底按捺因自觉受威胁而躁动的妖性,「没事,回去吧。」

「别!」
吴邪一把拽住他,一手按下挂断键,将手机塞回口袋。
放了心,定了神,面上神色纠结依然,「先别回去,我想去附近走走。」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31:00 +0800 CST  
Section 53


凡是农村所在之处,一得有足够养活人的耕地,二要有稳定不枯竭的水源,缺一不可。

冒沙井的命眼是几口历史已不可考的古井,此外尚有无名山溪一条。弯弯溪流环村而过,奇绝胜景没得有,沿岸一边是不算太陡峭的山体岩壁,一边是一溜极其普通的石滩与树丛。激流漩涡也无,枯水期的水深只及成年人的膝盖。溪面宽约五米,水清见底,溪底铺满了石块,最小的也与脸盆差不多大。受著流水经年累月的打磨,它们基本都没了尖锐的棱角,表面长出一层绿绒绒滑溜溜的青苔,像有谁在水下铺了一条厚厚的绿毯子。

大年初一夜,村民们入睡之后,闪闪星光和一道由手机发出的手电筒光,却於淙淙溪水间照出一幅大好「风光」。

哗啦!
水花飞溅,如一串串断线四散的琉璃珠子,当著光照,凌空画出许多道发亮的无色弧线。
水珠滴淌,流过一具精壮而赤裸的男体,行经轻轻滚动的喉结、微微起伏的胸膛。
毫不夸张地说,构成这具身体的所有环节都恰到好处,骨架修长挺拔,肌肉结实匀称,优美之馀,显然还蕴含著满满的力量,一触便可爆发。偏白的肤色衬以满布左半身胸背肩臂处的张狂墨色线条,犹若跳跃燃烧的黑色业火,为整个人再添几分野性、几分威势。湿淋淋的长发披散於身后,有一大半浸入了水中,像网子般张开来,随著水流漂浮摆动。

这时节的水温理当极低,裸齤体男人的表现却淡定得反常。蹲坐水中,自在地掬起几捧水,先泼湿全身,又洗了把脸,再在水里泡了一小会儿,然后刷啦一下子站直了,拨开几绺垂落於颊边的湿发,走向溪岸。
溪流近岸处有一块巨石,高出水面将近两米,顶部可容好几人站立。手电筒光正是从那儿投下来的。
逆光看去,石头顶上原来也坐著一个男人,短发,衣著齐整。

作为美男出浴的唯一目击者——并且坐的还是视野绝赞的VIP席,吴邪脸上仍旧写著与美景扞格不入的两个大字:纠结。
啧!该不该告诉这闷油瓶,溪水清澈归清澈,其实山村里还是有不少人放著自来水不用偏偏喜欢往溪里头洗澡洗衣服倒马桶,小爷我曾经在游泳的时候跟一坨新鲜的屎脸贴脸地说过Hello?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纠结。因为「禁公」张起灵很显然对这表情感到不满,轻巧地跳上岩石,先俯身重重地啃了他的脸颊一口,而后才捡起上衣,擦拭满身的水珠。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记忆里漂过大便的水,吴邪好笑地瞪出全无杀伤力的一眼。见对方迅速穿回了裤子与外套,随意地把滴著水的长发拢到一边,随即老神在在地挨著他坐下,不由皱了皱眉,伸手拿过那件暂且充当了浴巾的卫衣,起身挪到上风处,蹲下,帮忙擦起湿发来。
一大把漆黑浓密的湿头发捏在掌中,触手仍觉滑顺如丝。使劲儿拧了两把,擦著擦著,也不知道自个儿的思路是怎麽跑的,一转两转,内心蓦地生出一种冲动。不等细思,一句话已然出口。
「我跟你说过吗?我进Coral的原因。」

半妖老大将眸光投向虚空,做心安理得享受服务状,「你说过要还钱,很多钱。」语调平稳淡然,没有泄露眼底快速闪过的探究。

「那我有没有解释过,自己为什麽会欠钱?」
问是这麽问,然而心下了然,答案为否定。否则当不至於在听见自家娘亲道出那个名字时,生出那样强烈的错愕感,就似被戳中了一个自以为已经彻底痊愈了也忘记了的旧伤口。
可以痊愈,怎麽可能忘记?只能是不去触碰,不去想起。
不待回答,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说了下去,「我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解子扬,我习惯喊他老痒。我们打年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不分上学放学,成天玩在一块儿,标准的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有一阵子大家都说,我跟他好得简直像是一个人。」
一面说著话,一面将湿了大半的衣服摊开,挑了较乾的一块,覆盖张起灵湿漉漉的头顶发根,稍微出力揉擦。
「小鬼都比较调皮,记得那时经常是我出些乱七八糟的馊主意,他去执行。有几回在学校里做坏事被逮住,那家伙硬气得要命,不管老师怎样抽,绝不把我给抖出来。」
语速自然地放慢,眼前却如流水一般掠过好多好多画面,情节与背景各自不同,主角则相同: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小屁孩。
「老痒的爸爸很早就不在了,他是妈妈一齤手拉拔长大的,母子两个的感情特别的亲密。他妈妈可漂亮了,人又温柔,我都叫她漂亮阿姨。」

或许是不希望彼此之间还有什麽不可说的秘密,或许是太清楚自个儿的心情波动从来逃不过那双过於犀利的法眼,也或许没这许多考量,纯粹是急需要一条发泄情感、平抚心绪的管道。总之现在,比起烦恼「出柜问题」,吴邪更想先揭开心底那道旧伤口,疤痕也好,新长出的皮肉也好,里边其实渗血流脓了也没关系,一丝遮掩都不必,完完全全地展示给身畔这个人看。

「我跟老痒从念小学一路要好到高中毕业,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去了外地工作,联络就逐渐少了。到我毕业以后,有一天,他跑来找我,说阿姨生了重病,需要花一大笔钱治疗。他手边没钱,必须去借,但那得有个担保人,就是替他保证一定能还钱的人。他在外地没几个朋友,找不到人帮这个忙,只有我了。我当时没多想,听完就答应下来。」
说到这儿,不自觉的,手上的擦拭停了。
「没有多久,我收到一封信,是老痒写来的,信上说——」

「他骗了你。」打断他的是肯定句。

吴邪无声地笑了笑,苦笑。胸口泛出的酸让他漏听了话音里隐藏的东西,一种更沉於语气本身的重量。
双手重新动作起来,「没错,他跟漂亮阿姨都走了,只晓得出了国,不知道最后去了什麽地方。我哪里还得了那笔钱?差点被讨债的给活活砍死,最后是三叔出面掏钱摆平了这事。老狐狸跟Coral的老头子有交情,觉得我太二太天真,就把我给送了进来。要想离开,除非先赚回那笔钱。」

话题展开得突然,暂停得也突然。直到将近一米长的乌亮发丝被他整个儿地擦过两遍,不再滴滴答答地滴水了,和了潺潺溪水声的沉默才又被打破。

「那段日子很难过,我没办法接受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事实。后来冷静下来了,才慢慢想明白一些事情。」
将湿衣服扔向一边,五根手指头如梳子一样岔开,指尖插进半湿的黑发,温柔而熟练地顺著发流梳理,一下,一下。
与此相呼应,内心也有一把隐形的小梳子,细细地梳理著浮动的情绪。
「老痒这个人啊,我还是了解的,多少年的相处不是假的,不过,不管我跟他的交情多深多铁,他最在乎的,总归还是他妈。真要给逼急了,只要能够保护好漂亮阿姨,哪怕让他牺牲最好的朋友,也是在所不惜。」
略一停顿,他吐出一口长气,凝视从指间流泄而下的发丝,「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会跟很多人产生感情,而那些感情是有深浅轻重之分的。平时当然没事,可一旦遇到必须做取舍的特殊情况,必然要选择去保住最重要的那份感情。什麽背叛,什麽人心险恶,说到底,往往就是这麽简单的一回事。」

倾诉结束了,简单,做出这样的结论,人却还沉缅於某种掺了释然与无奈的复杂情怀中,心也还是隐隐的酸。未及抽身回神,忽听簌簌声响,手里的大把长发溜溜地滑开,视野一晃,撞进一双深沉更胜夜色的眼睛。

「你能原谅他?」

「我……」吴邪又沉默了,半歛眼帘,转而盯视脚下粗砺的岩面,动了几下嘴唇才继续发出声音,「用不著琢磨什麽原谅不原谅,我想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如果能呢?」

目光转回来,这次几乎是秒答:「问候他娘先。」

张老大没能听出话中双关,眼神认真,「你不恨?」

「恨……」视线再度飘远,然后拉回,再后静默,最后开口,「算了吧,我何苦折磨自个儿?说真的,他也不容易。」
说著,陷入苦逼回忆中的表情突然一改,便见他忒流氓地挑高了眉毛,一齤手擒住面前人的下巴,摆出一副电视剧里色眯眯的军阀老爷调戏美人儿的经典架势,啧啧两声,嘿嘿地咧嘴笑道:「恨什麽呀,老子反正不亏了,是吧?」

去理解,而不是轻言怨恨与原谅。
不用忘记,学著换一个方式记起,这样就好。

手被拿开,再被紧紧地握住,微凉而柔软的唇瓣落进掌心。

「吴邪。」

「嗯?」

张起灵的神情似有触动,看著他,明显有话要说。可沉吟了一小会儿,最终啥也没说出口,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吴邪满脸都是疑惑不信,心说这他娘的是想唬谁?你当咱俩不熟啊?一同不穿裤子的交情是同穿一条裤子能比的吗?未料还没想出法子拔开瓶塞子,自己先记起了一事,全身不禁触电似的一震,低呼出声,「唉呀!妈的,差点给忘了!」

过年、迁祖坟、设法委婉出柜——这些之外的第四件大事,此行的第四个目的,不知不觉被这些天来的种种琐事与意外插曲覆盖。直至此刻,宁静平和的星空下,哗哗流淌的小溪边,近距离长时间无干扰地面对半妖老大不晓得怎麽能恰好从他的倒楣盗墓贼老爹那方遗传来的男模级俊脸,总算豁然回想起来。
还好,时犹未晚。

抽回手来,他挺直了上身,双手按住混血「禁公」的双肩,口气严肃,眼神比认真更认真,「张起灵同志,听好了,我有一个神圣伟大的任务要交代给你……」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05 13:34:00 +0800 CST  
Section 54


大年初二,晴朗无雨的好天气仍在延续。冬阳努力於低温中传递暖意,循著山坡滚落下来的风也不至於冷得太刺骨。
传统习俗中,这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那没有女儿女婿可回门的老吴家,却也别有一番热闹。

早晨,咯咯叫的老母鸡又大摇大摆地领著一队黄毛小鸡进来串门子,一路欢快地蹦蹦跳跳。吴二白练完了太极,坐在院子里的矮竹凳上,手里抓著一袋米糠,一把一把地冲著它们撒过去。吴三省抖著脚蹲坐在老房子的门槛边上,一手捏著米糍,一手捧著白粥。吸哩呼噜地喝到一半,忽听一串脚步声响,就看吴邪一身轻便地从屋里走出来,先冲两人道了声早,然后站到屋檐下,像要活动筋骨般简单做了几个弯腰压腿、动肩膀甩手臂的拉伸动作,忽地把脑袋一仰,扬声惊呼:「小哥,你干嘛呢?」

这一声来得突然,另两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顺著他的目光,看向了「冂」字形老屋一侧的房顶。
张起灵站定在离地两层楼半高的屋脊正中,合身的黑色运动装完全衬托了身形的修长,长发於脑后扎成一束马尾,浓黑的发丝随风飘飞。听闻呼喊,身子不动,脸微微一侧,定定地低头看去,面上波澜不显——真不夸大,若能配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兵刃,换上一套飘逸一点的衣衫,古代武林高人江湖盟主的范儿也不过如此了。
见状,吴家俩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都有些变色。老江湖们的警觉性之高,自不待言,可若没有那声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是谁也没发觉屋顶上不声不响地多了一个大活人。

张大侠没吱声,默默地与吴邪对视一眼,别开视线,作势要挪动一条腿。后者似乎明白了他的打算,不等这一腿真抬起来,匆匆抢前两步,打著手势劝阻道:「别啊小哥!这里可不比Coral的训练场,要刚好有人经过,看你在屋顶上扑腾来扑腾去的,能不给吓出心脏病来?就是我老爹指不定都吃不住。再说那些轻功还是基本功的,你反正早都烂熟了,换个低点的地方练不也一样?停练个几天也不打紧吧?」

这话起到了说服效果,张起灵想了想,点点头,却不去找什麽高高架著的梯子,而是稍一矮身稳住重心,迳直迈步穿过倾斜的屋檐,走到边沿处,单手扣住檐角,身子往下一挂,另一手便抓住了二楼房间外的阳台柱子,双脚踩上栏杆。再一纵身,哧溜一下子,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稳稳地返回地面。

目送张大侠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其实是回屋里面对吴师父派下的武功秘笈,啊不,生字作业去,吴三省又迅速地与吴二白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口中啧啧两声,问道:「大侄子,那姓张的小哥什麽来路?」

Bingo!吴邪心中暗暗欢呼,表面上不忘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口气,「三叔你不是老糊涂了吧?我不是介绍过?跟你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倒斗淘沙的干活。」一面说,一面又活动起了手脚。
不是爱装,实在是太了解自家这位叔叔的脾气了,若有事想请老家伙帮忙,先找个办法把他的兴头给挑起来,决计会比自己开门见山地拜托要管用得多。

吴家三爷扯起嘴角,「差不多?他娘的差得多了!他那是普通土夫子能有的身手?你当咱们倒斗的都进过戏班子杂耍团,下了地得先给墓主唱一出《闹天宫》,还是表演一把空中飞人?」边说边朝屋顶抬了抬下巴,正色问道:「不开玩笑,前两天我是没大留意,老实交代,那小哥儿到底啥来路?」

成功以半妖老大的非人哉身手挑起老狐狸的兴趣,按照计划,接下来便该逐步地切近正题。小狐狸於是听话地停下动作,回转身,也在门槛边蹲下,两眼直视对方,「吉林张家你熟不?那个手指头特别长的盗墓家族。」

吴三省一怔,「吉林张家?你小子怎麽知……」话未说完,先意识到了问句背后的涵义,脸色再度微变,「张张张,难不成那小哥是张家人?」

哟!瞧这表情,看来华和尚没忽悠人,有戏!
说不上是期待是好奇是紧张或者别的什麽,吴邪的心跳顿时有点加快,他可不认为家里这两位叔叔晓得的事情会比那浑身刀疤的冒牌和尚少,「没错!正是吉林张家人。」

「人」字甫落,便听另一道平稳的声音传进耳中,「小邪,这不对。」

出声同时,吴二白抓起一把米糠,不疾不徐地撒出去。刚才的注意力完全为张起灵所吸引,忘了继续喂食,母鸡小鸡此刻都等得急了,围在他脚边咕咕咯咯地叫个不停,抗议带催促。
「据我所知,吉林张家是一个十分古老并且封闭的家族,就好像一般认知里的世外高人那样,全族定居於长白山脉某个非常隐蔽的雪谷内。他们不但绝少与族外人合作,连结婚都严格限於族内通婚,以此来确保血统的延续,以及家族内部千百年来所积累的各种秘密和财齤富的传承。」
说到这儿,他又伸长了胳臂,划著半圆撒了一把米糠,「那张小哥不是海南人吗?真要是张家的子弟,又怎麽会加入Coral这样的打捞公司?」
此人於长沙市区经营一家颇有规模的中国风茶馆,在杭州西湖边上也开了一家分店,恰恰呼应了举手投足间所散发的一股沉著练达、精明冷厉的儒商气质。虽不若资深土夫子吴三省那般深入地涉入古玩生意,但因著家世背景和茶馆这个场所本身所具备的一种包罗万象的复杂与独特性——从吃喝八卦聊股票到摊牌谈判亮刀子,基本统包,在道上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力。

当著两道疑惑不信的眼光,吴邪一耸肩,「没啥不对的,小哥是私生子。」
对於张起灵的出身,他并不打算隐瞒。
「二十几年前,张家派了族里的一个年轻人混入官方组的一支考察队,在海南的某个偏远渔村待了很长时间,探摸水底下的一座大型海斗。就是在那时候,这人跟当地的姑娘好上了。」
但也没打算彻底吐实。
「等到考察活动结束,那厮拍拍屁股就回了东北,再没出现过。后来,渔村姑娘生了个儿子,没法养活,就送到了福利院去。」

虽不中,亦不远矣。而且比起真相,这番解释更「合乎情理」。

老狐狸们沉吟了一小会儿,吴家三爷嗤笑一声,接回话头,「都说张家人把家族里的规矩当圣旨,居然也会偷偷在外头留种?那小子如果不是家族里的刺头,那渔村大妹子就肯定美得冒泡!」

这个……
吴邪乾笑两声,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确定是吉林张家?」吴二白仍有怀疑。

「没有直接证据,但有八九成的把握。当年那男人留下过不少信息,指明了他出身於东北的一个张姓盗墓家族。不过,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接触得还太少,起初也联想不到什麽,直到上回去长白山,才头一次听道上那位老前辈陈四爷手下的华和尚提起吉林张家的名号。小哥是张家的私生子什麽的,还是那家伙主动问起的。」
停顿片刻,见三叔皱起了眉毛做思索状,二叔也没再质疑了,他终於决定挑明目的,啪!像灵机一动似的打了个响指,「既然咱们都说起了这荏,二叔三叔,你俩能不能想法子帮忙打听下那个张家的消息?好比他们的老窝究竟在长白山脉的哪儿,或者最近的动向之类?」

吴三省把大半个米糍塞进嘴里,哼哼道:「这事儿恐怕不容易。」

「还能有你吴三爷办不到的事情?」

面对侄儿的质问,老狐狸毫不犹疑地给出一记附带了椰蓉粉屑的脑瓜子。
「小兔崽子,你他娘的也得先看看这是什麽事情啊?跟吉林张家拉关系,今天就是换成你爷爷我老头,都不一定办得到。」
骂了几句,神情转为严肃,「刚刚没听你二叔讲吗?张家内部有世代传承的秘密和宝贝。如今知道这个家族存在的年轻人是少了,但至少在我这一辈,大夥儿都还相信他们积累了不少好东西,包含了修练发丘指的独家法门。那你想,这道上混的,哪个是好惹的主儿?能不去打那些东西的主意?为什麽这麽多年过去了,始终没听说张家有啥金贵玩意儿或者秘密流出来,也没另外见谁练成了发丘指,反倒是眼红那家族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话音低沉,其中的暗示不言可喻。
「大侄子,怎麽找张家的消息或者老巢不是真难,可你要明白,张家人必定不是好惹的。你要是贸贸然送上门去,他娘的,你三叔我讲句难听的,只怕咱们想收尸都收不著。老子送你进Coral是要你多历练,不是让你去当雪山里的肥料!」

小狐狸拍了拍后脑勺沾上的椰蓉屑,也跟著正了容色,「没那麽严重,我没打算要干嘛,就是希望尽量多打听一点张家的具体消息,告诉小哥。至於知道了之后要怎麽做,那是他的事情。」看自家三叔又张了口,他赶紧做了个听我说完的手势,「我已经欠了他不晓得多少条命,这辈子是没法还清了,可不管怎麽说,多少还是得想办法还,不能就理所当然地混过去。偏偏小哥那人性子忒冷淡,没啥特殊爱好,我想来想去,大概就只有他的出身,可能算是心里的一个结了。」
想帮张起灵找到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想让那只闷油瓶子跟这个世界建立起更多一点的联系。那麽,就算将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他也不会再如从前在海底那般孤独,能够用正常人的身分,好好地生活下去。
「三叔,你侄子我也讲句难听的:别说其他,单就冲著送我进Coral是你出的主意,这个忙你还真该帮。要不是有小哥,我还真得留在东夏万奴王的坟墓里当肥料,不对,鸟饲料。」

说完这些,吴邪睁圆了一双写满期待的眼睛,隐隐放光的两颗深褐色眼珠子直如琉璃所雕成,专注地盯著两位叔叔看,等待他们的答覆。
他不会知晓,那一瞬间,吴三省与吴二白都生出了时光倒流的错觉,彷佛面前坐著的不是个长得比他俩都高的俊朗青年,是个总喜欢扯著叔叔的裤管衣袖装乖卖萌讨盐水棒冰吃的小奶娃。
挡不住「天真无邪流」无差别眼波攻击,或者还有那麽一丁点的良心不安,前者低声嘟哝了一句拿你这臭小子没辄,算是答应,后者则是勾了勾唇角。

Yes!暗中一捏双拳,他霍地站起身,不想让他们看见自个儿脸上太过明显的得意,「哎,好像听老妈在喊我呢,我去瞧瞧。」

没往屋内走两步,便给吴三省从后边喊住。
「我说大侄子啊!」老狐狸的表情是颇罕有的认真,「我看那小哥确实不简单,不说他是不是吉林张家人,光凭那副身手,再有几年绝对能够混出点名堂。你以后要是接了我的生意……」
貌似觉得扯得稍微远了,顿了顿,用力摆摆手,「算了算了,现在讲这个还早,总之你千万跟人家打好关系,越铁越好,别给放掉了。」

呃,三叔,您老人家真知道自个儿在说什麽?
吴邪愣了,刹那间,各种情绪、各种冲动和各种回答全於脑海中以光速过了一遍,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这你放一百万个心,我跟小哥的关系啊……」右拳捏紧,平举,轻敲左胸,一个好似宣誓的动作,「比铁更铁!」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11 08:53:00 +0800 CST  
Section
55


经过了理当热热闹闹的除夕、初一、初二,又在年初三顺利地迁完了祖坟,年初四的冒沙井似乎相对安静了一些——当然,安静也好,如何的热闹吵嚷也罢,比起长沙、杭州那样的城市,小山村永远宁静得令人发指。
不看黄泥土胚搭成的吴氏宗祠、坑坑洼洼的坟山,也不再看如绿色缎带般环过村外的小溪,这一回,故事还是要从村里那幢被整理得几乎是焕然一新的「冂」字形两层农民房,吴邪一家人的老宅说起。

不是饭点,饭厅中却弥漫著一股食物的香气,既有水果的清香,也有鸡汤的浓香。木头圆桌上摆著几只不透明塑料袋、两只饭盒,还有一个小保温提锅。
吴邪站在桌边,穿著合身的立领厚棉衣和牛仔裤,围巾松松地绕了脖子两圈,单边肩膀背著一只不算多大的adidas旅行包,一身预备外出的装扮。低头看看如此丰盛的阵势,又瞧了瞧那不停在饭厅与厨房之间进进出出的人影,忍不住笑道:「妈,别弄了,够啦够啦!这别说是到杭州了,车搭到澳洲都吃不完!」

「耍贫嘴!」
吴妈妈从厨房走出来,一面好笑地瞪了儿子一眼,一面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好了,都拿上车去吧!」说著便要去拎桌上的那些塑料袋。
不想这时,一只裹在薄羽绒服内的胳臂抢先从边上伸过来,速度极快,一下几乎把桌面的东西扫空。

这只胳臂的主人同样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肩上背著同款而不同色的旅行包,一头长发收在了卫衣帽里。上身微倾,轻松以左手拎起全部的塑料袋,再捧起便当盒,又用右手轻轻一挡吴邪准备动作的手掌,提起盛了鸡汤的小保温锅。
俐落地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子,迳直看向面前的女人。

四目相对,吴妈妈的肢体和表情都僵了一僵,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笑意一扫而空,尴尬疑惑忧虑甚至是不快都浮了出来,就是再不见除夕夜於同一张桌子边吃年夜饭时曾表露的和蔼慈爱。赶紧眨了眨眼掩饰下去,才又扯出一个笑。
「小张啊,这几天没怎麽招待你,不好意思,别见笑。」
笑容略显勉强,不管她真正要掩饰的是什麽,显然都不算成功。有空再来玩啊之类的客套场面话则被完全地省去。

两相对比,卫衣帽下的面庞毫无波澜,只将她似有意若无意所表露的信息统统看进眼里,然后沉声道:「谢谢伯母,再见。」
淡然的音调、简单的六个字,不难听出来,其实也隐藏了一些东西。
话毕,看了看吴邪,转身往屋外去。

原地凝视提著大包小包朝屋门走去的高挑背影,吴家小少爷脸上最最显著的情绪是惊讶——刚才被道出的那句话,并非预先准备好的「台词」。接著那一眼则表明了,张起灵知道,他的母亲的态度已经与早先不同了,而他们母子俩或许需要一小段无第三者在场的独处时间。
几天前进村子时朦朦胧胧地有过的感觉,霎时间清晰起来。

人与妖怪结合生下的混血儿,离开了只讲求天赋力量,只依靠原始本能来生存的海底墓,爬上充满条条框框的陆地。海北天南,上山入地,见识过北京城的繁华,险险於荒凉酷寒的长白雪山送掉性命,转眼半年过去了,依然强悍得超乎常理,寡言霸道且极端的固执,浑不把世俗规范放进眼里。
可是,确实也有一些什麽,不一样了。
更准确地说,他在努力,努力让某方面的自己不再与从前一样。

诧异之后,一丝丝酸酸的暖流自心口涌现,直至远去的身影被庭院里的日光淹没,仍怔怔地收不回视线。所以吴邪没有发觉,饭厅里的另一道目光无声无息地转移到了他脸上。

「小邪……」

幽幽的呼唤抓回飘远的心思。循声转脸,母亲的面容进入眼帘。

「你年纪不小了,也该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了。」一双粗糙且生了皱纹的手伸到眼前,温柔地理了理他的衣服和围巾,「明年过年,能不能带女朋友回来给妈妈瞧瞧?」

怦咚!心跳一瞬失速,猛撞上胸膛。
即便早就做了心理准备,自知逃避不是办法,那一刻,听出稀松平常的话语背后满含的暗示,对上她极力要表现得平常却充满了希冀的神情,特别是眼角眉梢隐现的憔悴——这两天怕是没睡好吧,居然语塞,啥也说不出口。
呼吸之间,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彷佛站在万仞悬崖边,往前一步,退后一步,都可能失足坠入深谷,万劫不复。又似面对著一座恰好处於平衡状态的天平,而自个儿手里握著的,是一只能使局面彻底失衡的砝码。
「妈,我……」
早有了觉悟和决心,此刻却禁不住地犹豫,因为害怕,更因为不忍。

——我一定会让我的家人知道,我已经认定了你,这辈子不讨媳妇儿,也不要孩子了。可是,这对长辈们来说,毕竟不是太容易接受的事,我还是得顾虑到他们的心情,不能够太直接。
——总之你相信我,我会尽量在接下来几天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情况告诉他们的。

怦咚!怦咚……
心脏不听话地猛跳,不知不觉,竟连手心也渗出了凉津津的汗。

若真想要坦白,这就是此行最后的机会,说出来,我这辈子就一个男朋友撑死,绝对不会去交什麽女朋友。
想想张起灵为了这份感情毅然决然做出的那些抉择和改变,付出性命亦在所不惜,不说,怎麽对得起他?怎麽能够安心?
但,转念再想想得知实情以后,家人们必然要承受的震撼与忧心,今天不管不顾地说出了口,拍拍屁股闪人,今后难道就有办法安心?

「我……」
阖上双目,两手搭上母亲瘦削的肩。
黑暗中,那抹匀称挺拔的背影、掌下的触感和温度,两者都是那麽的清晰。

犹豫半晌,深呼吸,睁眼,微笑。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等明年过年,我再带小哥回来陪你们。」




年初四下午,西斜的日头落了一半到山后,空中的高积云比前些天厚了些,连著好几日的晴朗天气估计即将到头,很快要生变化。
一辆旧旧的小金杯车驶在弯绕如蛇的盘山路上,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车前,青山与树影连绵,车后,冒沙井的影子逐渐缩小,终於完全从后视镜中消失。
再开出一段路,拐两个弯,车头猛地一扭,整辆车贴著路边山壁的凹陷处停了下来。

车内,驾驶座上,吴邪先是保持手握方向盘、脚踩煞车的姿势,目视正前方,动也不动地坐著。过了一会儿,口中突然啧了一声,有些急切地摸了摸身上的口袋,随即想起上个月已经戒了菸,不由又啧了一声。
还未想好如何排遣心中的郁闷,忽听喀喀两响,胸前的安全带松脱开,身体立即被一股力量带得侧倾,落入一个坚韧而柔软的怀抱。胸贴胸,下巴枕著挺阔的肩,正刚好。
一只手掌抚上后脑,顺著发丝下滑到后颈处,随后重复、重复,速度缓慢,力度温柔。
感受肢体接触间传递过来的安抚意味,他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把整张脸埋进了对方的颈窝。

——总之你相信我,我会尽量在接下来几天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情况告诉他们的。

不晓得是坐上车后的第几次了,耳畔又回响起进村子前亲口许下的保证。
随后,听见自己开口:「对不起……」

张起灵摇了摇头,修长微凉的手指滑到吴邪的左耳处,拨开耳后的发,唇瓣覆住那儿的肌肤,重重一吻,烙下暗红色印记。
「你没有对不起我。」

再后,金杯车厢内,轻快的手机来电乐音响起……


——华中篇.完——








根本不算出柜的出柜,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只是被拖后了——我想,一定有不少人看到这边,会对故事里的吴邪感到失望。
这样的评价并不公平,请容我做一些辩解。
首先,吴邪在本质上并不是决绝的人,有不愿意去伤害别人的特质,而这个「别人」,包含的显然不止有张起灵一个。更何况在这个设定中,他还没有被现实逼到非摊牌不可的最后关头。再者,很多时候,勇敢的出柜和开明的父母都只是一种理想,我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一些同性恋的朋友,哪怕有了非常稳定的伴侣了,甚至在一起都超过十年了,什麽大风大浪都走过了,可其中没有一个人真敢跟自己的父母亲人坦白性向,只能拖著。
在出柜问题上,直接扔炸药和暂时撤退改打游击延长战——以这里的吴邪论,我认为后者更实际一些。

另外,应该也有人没看明白吴妈妈是怎麽发现他们的关系不对的,或者不明白哥为什麽会失踪。对不起,我在写文的时候有一种有事情不喜欢好好交代的毛病(……),其实这些小细节在49、50、51、52这几章里都有明示暗示了,如果实在不懂,请来会客室告诉我,我会再解释。

回头算了算,现在写到整15万、55章,接下来剩西北、西南两个大段落,估计最终会在21-23万、85-95章之间完结吧(还好远……Orz)

西北篇想写的东西很多,而且自己有一点纠结,所以再来打算先把8月CWT的一个小突发本搞出来,顺便把情节纠结清楚了,8月初再继续。

那麽大概就这样了,谢谢!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3-07-15 20:54:00 +0800 CST  
陆上三千里.西北篇

Section 56


放眼中国,有一片土地,对於那些心中怀抱著浪漫梦想且憧憬流浪的小年轻来说,别具不一般的魅力。
盱衡世变,有一个日子,对於那些志在走遍海角天涯看尽万水千山的驴友来说,别具不一般的意义。

二○○六年七月一日,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正式通车。

延续了数十载的巨大工程终於落幕,世界铁路发展史的重要篇章被成功地刻写下。由是,在路途迢远且情况难测的公路、班次有限的飞机之外,进入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的青藏高原,有了一个运输量最大也最稳定的新选项:火车。青海与西藏——特别是后者——的旅游因此迎来了转捩点,步入蓬勃发展期。
毫不夸张地说,那段时间里,伴随著通车相关新闻的强力播送,突然之间,遍布全国的千千万万或显性或隐性的不折腾会死星人几乎都做起了相同的梦,期望有一天能搭上那辆墨绿为底、两道黄线涂装的列车,亲身走一趟全长近两千公里的「天路」,翻越唐古拉山,登临世界屋脊,造访雪山与格桑花的故乡。

想像一下这幅画面吧!纯澈的天空蓝得刺眼,简直像给谁偷偷拿PS修过,连最细微的一丝云彩也无。绵延的雪山各自都有不同的气质与轮廓,或圆厚,或尖削。山脚下,各种景色飞也似的流动替换,一忽儿是滔滔奔涌的江河,一忽儿是辽阔无际的油菜花田,一忽儿闪过几顶游牧人家的牛毛帐篷,一忽儿又能瞥见一座浩瀚如海的绿色湖泊。五彩经幡随风飘舞,玛尼石堆巍然伫立。忽有黑影一晃,竟是几头野驴从草原深处探出头来……

毫无疑问,青藏高原很美,极美,绝美。
但,换从另一个角度看,不得不说,也正因著这份带强大震慑力和感染力的美,让许多人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片距离天空最近的土地,有它亘古不移的「个性」。
所以,很遗憾,不少登上高原的游人还没来得及体验到人间天堂的半分美好,先就差点去了真正的天堂报到。




「呜恶——」

日高天蓝,五月的夏风仍寒。六线道马路笔直宽敞,老锈得貌似随时可能散架的自行车、铺有藏族风格刺绣坐垫的摩托车、满布灰土泥痕的Toyota吉普车以及格尔木特有的亮绿色出租车一同奔驰其上。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也还称得上热闹,三两行人来来往往,既有身穿传统服饰的藏族老妇人、面颊通红通红的藏族小娃娃、满脸新鲜好奇的中外观光客,也有一位驻足路灯柱边的青春少年郎。
「呕——」
看面形五官,看身高身板,此人固然称不上多麽清秀俊帅,可怎麽也不能算差了。奈何他此刻这个弯腰低头掩口的姿势,特别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足以把个人形象远远地踢到四千米海拔之下。
「咳咳咳……」

乾呕呛咳声甫落,少年视野里的地面一角多出三道人影。
搀扶?没得有;拍肩膀?想太多。影子的主人们只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外加几句显然不担心被听见的低语。

「我?操!这是犯高山症了?怎麽我俩都没啥反应?」从嗓音判断,发话者的年龄也只有十七八。
答话者同为少年,「依我看,这其实是一种『排毒』。富二代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比较邪恶的存在,所以不适应这片充满了灵性的神圣土地……」

排你妈!邪恶你妹啊!老子吐的不是毒,是早餐,下肚还没过十分钟的新鲜早餐!
苦主放开扶著路灯柱的手,直接用一根玉树临风的中指向谈话的两人表示了自己最真挚恳切的心声。接著看向曲线明显的第三道影子,抬起头来,抹了抹嘴角,挤出惨笑。
「梁湾姊,我……我……」喘不过气般结巴了一会儿,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大概需要人工呼吸……」

影子的本体是个前凸后翘、玲珑娇小的女人,双臂环胸,踩著刻意加了厚底的休闲鞋。正对著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耳听边上有人贼笑著大骂无耻,却是毫无反应。

冷场片刻,少年不肯死心,「医生能见死不救吗?」

「术业有专攻,我可不是兽医。」
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不理会对方一副无法呼吸而且又要吐了——这回估计不是早餐,是一口鲜血——的惨状和身畔的几声爆笑,美女低头瞥了眼手表,「距离我们搭上去拉萨的火车,还有差不多十六个小时,给你这麽长的时间搞定你的高反,应该足够了。」说著一转身,摆了摆手,「你们年轻人就慢慢折腾吧,昨儿个没睡好,姊姊我回去补觉。」
语罢,当著三个大男孩六只铜铃眼的注视,她毫不迟疑地扭著屁股走向几米外的十字路口,等起了红灯。

青藏高原上的城市自不能比人口破千万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路口这边正巧就只站著这位名唤梁湾的姑娘一人。
没有路人甲乙丙丁的干扰遮挡,留在原地的三名少年,包括正深受高反折腾的那位,都能清晰瞧见她的窈窕背影,窄肩、细腰、翘臀,无庸置疑的养眼。
也清晰地瞧见了,虎躯,啊不,娇躯,莫名的那一震。
震颤来得十分突然,且幅度明显。打个比方,就好像她其实没穿鞋,而是光著湿淋淋的一双赤脚,并踩在一根通了电的电线上。
再后,一切都乱了套。

「站住站住!别走,喂!你给我站住!」

嘎叽——
叭!
哔哔哔哔……

打头的是一句高八度的女人尖吼,紧接著,十字路口?爆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紧急煞车声,车流被阻住,喇叭声随即打好几部车里响起。
刺耳噪音未落,美女已如刘翔附体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上了马路对侧的人行道,撒开腿脚跑了。

她住的旅店可不在那方向。

咋回事?难道是碰上骗财骗色的哪一任前男友?平常在北京碰不著,偏偏在千里以外的格尔木碰到了,靠!不能这麽扯吧?
三名少年张著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傻了。
愣了愣,没呕吐的两人之一率先回神,一拍同伴的肩膀,「我去追!杨好,你留下来陪苏万。」




有一句至理名言是这样讲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对於才在平均海拔两千八百米的格尔木过了一夜的外来客来说,许多行为都可以被划入作死的范畴,而其中之一,没错,正是奔跑。

「呼——呼——」
追出去压根不到五十米,还没跑到下一个路口呢,平常绕著学校操场跑上八圈十圈无鸭梨的少年就果断仆街了。
缺氧晕眩感来得极凶猛霸道,当下只觉嘴里鼻子里啥都没能吸进来,整个人彷佛处於真空状态,肺部一下子疼起来,天旋地转,眼帘瞬间发黑。没法跑了,两脚不听话地一软,身子前倾,鼻尖却没跟地砖亲密接触,而是撞进了一团紧绷有弹性的肉。

「唔?」来自后方的撞击让兀自杵在人行道中间狂喘气的梁湾姑娘踉跄了一步,尽管如此,依然边牛喘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不晓得究竟受了什麽样的震撼性打击,除了继续奔跑的能耐,她还失去了回头教训「色狼」的力气,眼里也完全没了方才看好戏一样的淡然悠哉,有的只是满溢的心痛遗憾,了不得啊,眼眶要湿了都。
「不……」因缺氧发青的唇瓣微微颤抖,「不见了……」

少年缓慢地把脸从她的屁股蛋子上移开——天地可鉴,不是故意占便宜,真是喘不过气,动作不敢再快。揉了揉被撞红的鼻子,艰难地喘著问道:「什……什麽不见?」

「帅……帅哥……不……」

碰咚!

初来乍到就在高原上奔跑?
作死。
初来乍到就在高原上奔跑闯红灯穿越马路追帅哥?
死有馀辜不解释。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6-27 17:01:00 +0800 CST  
Section 57


十来平方米的空间、并排的两张木造老写字桌、旧式台灯一盏、五六个被内容物撑得极厚的文件夹、塞得满满当当的几只档案柜、贴了几乎整面墙的各式地图与大小备忘纸片、分别堆叠成几落的资料和少说上百张隐隐发黄的旧照片……
上述种种,怎麽听怎麽想都像在描述一间研究室,一间极可能位於某某大学最老最破旧最冷清的校舍一角,隶属於考古或者历史系所的冷僻研究室。若不是桌上除了乱七八糟的纸头还摆著一部型号极新的高阶Notebook,恐怕要误以为时光在此生生倒退了数十年,回到了上一个世纪。

冷门也好,伪穿越也罢,总之,这一切,没有半点可以和壮阔绝美、纯朴狂野的青藏高原产生直观连系。
可当张起灵走入位於格尔木市老城区最外沿的某栋曾是国企单位宿舍的三层筒子楼,用点头回应了几个坐在楼梯口抽菸打屁的金毛老外的招呼,然后熟门熟路地登上二楼,循著通风过於良好的长走廊直进至底,打开右手边的最后一扇门,跳入眼帘的确实就是那麽一幅「超现实」景象——文件资料堆满屋,整一间老学究的研究室。
当然,他老兄不会多瞧这些东西第二眼,迅速关了门,随即就是一个九十度原地转身。

近门的墙角摆了一张两人座的小沙发,布面已经褪得再分辨不出花色,黄黄灰灰的一片。吴邪闭著眼睛侧躺在上头,脑袋枕著硬梆梆的扶手,身子缩成了一只特大号虾米。睡姿应该没有多舒服,却是动都不动一下,显然睡得已是极熟极熟,完全没察觉屋里多了个人。
低头看看那张称得上安稳的睡颜,又看看自个儿手里拎著的塑料袋,再看看沙发前的小桌。犹豫一两秒,「禁公」老大弯下了腰,先把占满了整张桌子的陈年旧文件和纸笔全往一边推,清出一块至少能把塑料袋放下的空位。接著脱掉军大衣,小心翼翼地盖到对方身上。
出乎意料,做完这些,他的下一步居然不是挨著自家媳妇儿补眠去,而是几步走到写字桌前,望向桌边那面贴满了大小纸片的墙。

没事找事杀时间的浏览?
非也,是早有目标的注视。

视线直接锁定一张全开尺寸的格尔木市城区地图,毫不困难地找到这幢筒子楼的所在地点。同时,右手於桌面摸索几下,抓起一枝半秃的铅笔。握笔的姿势标准得无可挑剔,笔芯轻点纸面,以筒子楼为起点,彷佛要破解什麽迷宫游戏一般,开始绕著大街小巷游走。
沙沙……沙沙……
及至返回起点,停笔,细观地图,一条弯弯折折的灰线圈出了一块不算小的区域。
笔尖又移动起来,刷刷两下在这块区域一角画了个小小的叉。落笔很轻,痕迹极淡。窗上的玻璃蒙著一层薄灰,房间的照明不怎麽强,纸上的各种标示又颇复杂,若非下笔者本身,肯定极难察觉。更遑论看出筒子楼另一边的几个街区也被一条铅笔线圈了起来,同样打了个小叉。

默默地做完这些,继而退后小半步,环视整张地图,张起灵的脸上依然欠缺表情,撇开极其专注的眼神不论,找不到任何明显外露的情绪。顶多在抬手拨开浏海时,让眉心处隆起的小疙瘩泄漏了一点疑惑。

不对,也不在那里……
「它」究竟在哪儿?

忽听吴邪的声音从沙发那边响起,「在看什麽?把地名念出来给我听听。」
温润却难掩疲累沙哑的嗓音挺能给人一种想入非非的味道,可惜罪魁祸首只是此地的高海拔、变化剧烈的气候与感冒病毒,再无其他。

他眨了眨眼,一下从专注状态中抽离出来,压下心中琢磨的疑问,目光於刚刚圈起的区域里一扫,「站前二路……东一路。」流利地念出两个路名。

吴老师颔首,对学生的学习成果表示满意。掀开军大衣,坐起身,先从小桌子底下拿出一只铝制脸盆和毛巾,又拿过桌边的热水瓶,往盆里倒了点热水,打湿毛巾,擦了把脸。
不讲别的,单看动作速度,怕会把他当成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而非二十啷当的大龄青年。
直到打开装著早餐的塑料袋,喝了一口杯装的饮料,才让他找回一点该有的活力。
「豆浆?」双眼瞪得溜圆溜圆,「我靠!一段日子没喝,竟然有些怀念这玩意儿了!」

张起灵已经放下了笔,走回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著他。微乱的发、额角压出的红印子、扇动的长睫毛以及眼窝的两抹淡青,尽收眼底。
「袋子里还有药,饭后吃。」

瞥了眼袋里的几个包子和纸盒装的感冒药,吴邪笑了笑,跟著轻咳两声,大吸了口气,「真搞笑,我怎麽感觉咱俩的角色有点颠倒了呢?」
如果从语气里捕捉到一点点好像母亲眼见一手拉拔长大的孩子成了材的那种骄傲,别怀疑,真没听错,而且其实不止一点点。
说完,一面捏起一个肉包子往嘴巴送,一面伸长了另一只胳臂,就要去拿躺在桌角处那堆资料最上方的一本老式工作笔记本。

啪!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距目标仅剩几厘米。
偏过头瞧了瞧先自己一步牢牢压上笔记本封皮的大掌,再扭回脸来与气势十足的「监护人」隔桌对视,他很快又一笑,拍了拍对方肌肉结实的手臂。
「不要紧的,我现在精神好得很,别担心。」

闻言,张起灵手不松,上身探过桌面,额头抵著他的,勾唇微笑。
「好得很?」

「禁公」一笑,菊花开到爆。

零距离目睹冰山脸上突然绽开的漂亮笑容,吴邪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心中升起不祥预感:该死!这份已经有点凉了的早餐,怕是要凉到一个彻底了……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6-27 17:02:00 +0800 CST  
* 《陆上三千里》衍生小短篇,时间点在「华南篇」之后,「华东篇」之前,就当是番外吧!

* 其实我想说的是……嗯,还是到了最后面再说好了 Orz





二○○六年,九月。
没有了成群海鸥的刺耳喧闹,带咸味的海风不知疲倦地朝陆地吹拂,艳阳下的海水张曱狂闪耀。一艘半个小时前才从Bordeaux启航的红白双色大船正切过微有起伏的大西洋海面,往南南西方向前进。Atlantide,漆於船身的法文船名原本不算多稀奇多特别,搭配它的海洋打捞船身分一看,却显得颇有几分深意了。
航向大洋,巨大的船舱肯定载有一个目的、很多人、更多装备,以及……

吴邪走过甲板下的长长通道,推开右手边一扇贴著「三○六」的门,踏入。摆了两张单人床的房间简单但绝不克难脏乱。就著圆形小窗流入的自然光,看了看只穿著一条性曱感小裤衩脑袋上盖了一条毛巾靠坐在其中一张床曱上望著天花板发呆的帅哥,特别是对方眉间那被眉头挤出来的小丘,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禁婆张起灵,海洋打捞船Atlantide搭载打捞队成员之一,公的,现正晕船中。

两步来到小桌子边,吴邪先从桌上的水瓶里倒出一杯水,又打裤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倒出两颗黄曱色小药丸,左右手分别捏起水杯与药。
做完这些,抬头再看,原本在天花板上盘桓的视线已经不声不响地滑落到了他身上。一双黑眸定定地锁住了他,眼神是如此的沉著、坚毅,透著满满的……
威吓?

作为一个敢於直面命运捉弄的勇曱士,哪怕小屁屁夹了又夹、菊曱花紧了又紧,他还是一往无前地跨开长曱腿,直至在床沿坐定。

恐曱吓起不到作用,「禁公」眨了眨眼,半敛眼帘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开水与药丸,双眉蹙得更紧了。再次抬眸,表情忽然起了变化,黑黝黝的眼珠子里竟然流露曱出一种被人低看了的无奈与无辜,那模样分明在说:吴邪,我没事。
菜鸟探宝员笑了,笑得眉目弯弯、真诚恳切:骗谁?

两双情绪各异的眼睛对视片刻,「禁公」同志率先别开脸,视焦回归天花板。眉心处的隆曱起还未消平,薄唇也抿得紧紧。显然他老兄又调整了战略,决定改走非暴曱力不合作路线了。

见状,吴邪先也皱起眉,一时似乎有些犹豫。瞧瞧掌心里的晕船药,又瞧瞧张起灵的脸,在那两瓣居然白得与脸色无差的嘴唇上头停了停,蓦地哼了一声,一抬手将小药丸扔进自个儿嘴里,随即捏住他的下巴,扳正了他的脸,吻上。




九月的午后,大西洋的海风这样宜人,阳光这样和煦,海天一色,宁静柔和,从海洋打捞船Atlantide船员舱三○六号室传出的不和谐响动却持续了至少四十分钟。
对,至少。
发生什麽事了?三○六号室隔壁和对面房间的打捞员们都戴著墨镜上甲板做日光浴去了,不要问,不知道。




一样的船员舱通道,不一样的是潮曱湿微咸空气中那一丝一缕淡淡的奇异香气,源自一扇忘记关的门。
一样的双人房,一样的小菜鸟探宝员与「禁公」,不一样的是这会儿,他俩从头到脚连一条性曱感小裤衩都没得有了。

吴邪仰躺在床曱上,疲倦侵蚀神曱智,整个人好像快给方才的疯狂和此时压在身上的重量折腾散架了。隔著一束阳光与飞舞的尘埃望向天花板,只觉视野里全成了白花花的一片。激烈运曱动后的心脏其实还跳得有些厉害,右手却一下下缓慢地爬梳著眼角唯一的异色——张起灵的黑发,似是某种安抚。
「不难受了?」
心知这时候这问题根本是废话了,仍然想要确认。

趴在他身上的家伙摇了摇头,把姿曱势调整成侧卧,安安静静地抱了他好一会儿。
「我说过的。」
当香气完全散去,恢复了血色的微凉嘴唇贴上他温热的耳曱垂,低语。

——吴邪,带我走,去所有你要去的地方。

一愣之后,小菜鸟会意地笑了,「知道,没忘,小爷我的记忆力可好了。」笑容未落,眼中却掠过一抹惘然,「可是……」

「我们到底该去什麽地方?」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6-27 17:06:00 +0800 CST  
Section 59


五月初夏的格尔木,正中午,凉风阵阵,十六摄氏度,不管哪一点都跟「炎热」这个概念扯不上半分联系。然而高原的天幂与空气过分乾净,衬得正当空的日头太狂太盛,好像能把这片距离天空极近的土地上的一切生生烤乾晒化。
俨然给烈阳晒成了乾燥标本的老城区外沿,从国企单位宿舍变身成跨国寻宝打捞公司临时驻扎点的老筒子楼里外都静悄悄的,原本在楼梯口抽菸打屁的金毛老外们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见两只大黑狗懒懒地趴在楼前一棵蔫巴巴的小树下,眯缝著眼睛,动也不动。看那一身膨松丰厚的黑毛,不晓得跟藏獒扯不扯得上亲戚关系。

叽嘎——
风吹著,太阳晒著,忽听一声让人牙酸的锐响传来。筒子楼三楼一扇半敞的窗给人从内推到了全开,探出一颗男人的脑袋。

「咳咳……」窗内的房间随即响起一串闷咳。

「乌老四,你干嘛呢?」然后是女人的责怪。

开窗的男人没回话,只管趴在窗台上,白著一张脸,口鼻并用地对著窗外猛力吸气。
没错,这位第二次出场来打酱油的家伙,便是早前想在鲁王宫里开枪轰尸蟞王却一枪打爆了火药装备包的Coral行动探勘部成员,乌老四。

「把窗户给我拉好,你要觉得喘不过气来,上走廊待著去。」阿甯显然没打算体贴这位正被高反蹂躏的老兄,左手按住一叠被风呼啦啦翻动的发黄纸张,右手压住一落黑白老照片,细细的眉毛挑得高高,边说边瞄了某个位置一眼。

吴邪放下手中的资料,捧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酥油茶,强压下喉咙里的骚动,「没事……我们继续说。」
需要压抑的还有瞧见美女队长的手压上那些资料和照片瞬间脑海所浮现的不和谐画面,以及严重心虚。

许是听出了嗓音里比昨天更甚的沙哑,强悍得好似不知高反为何物的甯大队长又不放心地打量了队里的这只菜鸟几眼。同时,乌老四已苦逼兮兮地掩上窗户,像游魂般晃回了自个儿的位置,重新坐下。
小菜鸟收敛心神,向他投以一个歉意的眼神,视焦接著扫过围绕藏式长桌而坐的众人,落回面前的老式工作笔记本和几张复印纸上。
「根据我从长沙那边的大学找来的老档案,在一九九五年的时候,的确曾有研究所以进行戈壁盐湖区水文地质调查为由,组建了一支科考队伍,自敦煌出发,一路深入柴达木盆地。但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先遭遇了重大变故。具体情况档案中并未提及,按我的推想,十有八九是碰上了沙暴或者流沙,导致折损惨重。一支正式的科考队伍,最终就那麼消失在了沙漠里,没有一个人活著回来。」
「将研究所的老档案与笔记本中的信息做对照,本子明显属於当年那支科考队的队长所有,里头的资料有极高的参考价值。可惜在沙子里埋了太久,有一部分内容已经整个乾裂粉碎了,很难辨读……」
把笔记本和复印纸稍微推到一边,他取来一个纸卷,平摊在桌面上。约莫A1大小的地图纸,印著一张图示清晰详实的军用柴达木盆地地形图。粗略看去,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图上一道弯弯曲曲的手绘红线。线条开头一段标示了几个数字,还以整齐的小字做了好几行注释。
他一指红线,半敛眼帘,「这是我从笔记本中归纳整理出来的,那支科考队的行进路线。这里是他们的起点,敦煌。数字代表的是每一夜的扎营地点,注释主要写的是本子里提到的一些突发特殊情况。」
看著自己这段时日的努力成果——特别还是在水土不服、缺氧、感冒联合夹杀下达成的,吴邪勾了勾唇,颇有几分得意。食指尖沿著红线先划拉一小段,然后岔出去一截,在一个画了星号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一点,「上头告诉我们说,这笔记本是另一个项目组凑巧在戈壁里的一座雅丹魔鬼城外沿找著的,一起找到的还有几具乾尸。魔鬼城的GPS座标表明了,它并不在十多年前那支科考队的路线上。由此推断,确实就像我说的,他们於行进途中遭遇巨大变故,导致队伍迷失方向,偏离既定路线,葬身在了沙海中。」
「假设当时不曾遇难,那麼,这帮人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仔细读完科考队长留下的文字和图画记录,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调查水文地质只是幌子,当年那批人进入柴达木盆地,实际上为的是寻找一个特定的地点,一个『会移动的绿洲』。而那地方被叫作……」
拿回笔记本,打开翻了翻,他用手指著几个字,抬起脸来,「塔木陀。」

作为听众,阿甯与Scott没有任何表示,但两人眼中闪过的光芒告诉了吴邪,他的预判完全命中。
果然如此!他在心中感叹一声,口中又道:「科考队的路线只画到柴达木盆地深处的一座盐山山口为止。队长在笔记中写到,山口之后的路非常危险,并且会随著当下的天气而变化,绿洲里也说不准还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之,只有等到了那地方,等到开始下雨,才能依据实际情况做出判断。遗憾他们当年只走到半程就全挂点了,自然也就无从判断起,能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就到那盐山山口为止。」
言及此,近日的研究结果总算报告完毕,他重重地吐了一口长气,又端起茶杯润了润发痒的喉咙,「不用说,咱们这一回兴师动众的,为的只会是这个塔木陀了。那里到底是个啥样的地方?」
我都这麼努力了,不给点回馈可不厚道——嘴上不提,直视美女队长的双眼分明透出了这样的意思。

阿甯微微一笑,此时坐在这屋里的都算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人物,本也没有卖关子的必要。不过转念想到接下来要提起的某位苦到不行的苦主儿,上扬的嘴角不自主地抽搐两下,「Super Wu,还记得我们去年从山东的鲁王宫里找到的一卷《冥公殇王地书》吗?经过研究部门的破译,那里头记载了墓主人鲁殇王的生平,提到他一心追求长生,曾招揽了一位颇有些道行的铁面先生在身边,四处寻找长生的法门。说来也巧,去年底老头子收了一卷从宋墓中出土的鲁黄帛,居然正是那位铁面先生的自传,当中写了一则像神话一般的故事……」
「三千年前,铁面生为求取长生不死药,一路西行,进入了荒凉的戈壁沙漠深处,不想碰上一场声势惊人的大雨。他感觉这场雨来得蹊跷,站在雨中遥望,竟然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浮现一座黑色的巨大城池,忽隐忽现,疑真疑幻。有人告诉他,那里是塔木陀——只有在雨里才能看见的,西王母的王城。」

「西王母?」吴邪傻了眼,我靠!连她老人家都抬出来了,感觉的确跟听神话没两样,「不是吧?这也太玄乎了!」

「一点也不。」几乎已背景化的乌老四总算逮著了一个发挥的机会,抢过美女队长的话头,「西王母其实是一个从黄帝时期就已经存在的西域古国,在柴达木盆地里延续传承了数千年之久,跟西域诸小国乃至中原都有贸易往来。我们甚至敢於依据前几次行动得到的成果大胆推测,不管是汪藏海,还是东夏国,都可以跟神秘的西王母国扯上一些关系。」

「下雨了,水多起来,就可以找到绿洲里的城市。这让我想到一句话……」在座的唯一一位洋人同志也不甘示弱,摸著下巴,怪腔怪调地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没有毫无由来的民间传说』。」阿甯扶额,秀眉紧蹙,语气沉痛,「Scott,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看八点档学中文……」

沉吟片刻,脑海中先浮出变态达人汪祖师的航空母舰级沉船墓与长白山地底裂谷尽头那扇十层楼高的青铜巨门,又闪过东夏万奴王那十二条疯狂挥舞的胳臂,吴邪点了点头,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即将去西王母家串门子的玄幻设定。随即像是又想到什麼般啊了一声,一拍脑袋,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纸来。
截然有别於适才摊开的柴达木地图,这张纸很小、很破,画著六条像叶脉或者河流流域图一样的曲线,以及一个绕过它们的、不大规则的圆形。每一条曲线上各有一个黑点,圆圈正中央也有一个独立的黑点,总共七个点。
「这张图应该很重要,但上头一个字也没有,这几天我差点想破脑袋,头发都不知道给抓掉了几根,地图比过了,老照片和老笔记资料也都对照过了,怎麼都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不太确定到底是地图还是别的啥。你们瞧瞧吧!」

看著那张幼儿涂鸦似的怪图,出乎预料,队长大人一双眼睛都亮了,比窗外的高原烈日更亮!右手一扬,倏地打自己的胸前掠过,指间便多出了一张不晓得打哪儿变出来的纸片,同样歪歪扭扭地画了七条线。把两张纸贴在一起一比对,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错不了了,这就是指示西王母城具体位置的星图。」
自语一句,她霸气满满地一拍桌,霍地站起身,「后天早上八点,全体出发!」一声令下,又将双手撑著桌面,上身前倾,居高临下地俯视微露错愕的小菜鸟,拿右手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Super Wu,念你上回在云顶天宫贡献巨大,又受了重伤,这次我就破例优待你,留守格尔木,等我们回来。」

「哎?」吴邪还未从她忽然做成的结论和涌到面前的「波涛」里回神,又被下一句话打懵,「我?我留守?那Kylin呢?」

「当然跟著大部队走。」

「那我也去。」
他回得毫不迟疑,低头开始卷地图,没卷两下,就给一只手形漂亮但粗糙的手按住。
搭配Scott夸张的啧啧感叹声,阿甯定定地注视他,半晌,终於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回手来,挺直了身子,一手叉腰,「你俩真是够了!开玩笑的,这回用不著你们,我们有强劲的外援。」说著,另一手指向某处。

顺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落到一个陌生人身上。
这房间不大,人不算多,可也不能说太少,十来个还是有的,所以小菜鸟原本没有怎麼留意这个坐在桌角处的黑衣男人。此刻定神一看,幸会,我叫吴邪——礼貌的寒暄居然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另一句话:「你……你这样……」问著,右手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楚东西?」

「怎麼不清楚?可清楚了。」男人一推鼻梁上的墨镜,笑咧出两排白牙,「呐,你说这高原多不简单,风大、太阳大……」
稍作停顿,他抬手一指自个儿的脖子,嘴角几乎咧到耳边,「连蚊子的个头也特别大。」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6-28 11:20:00 +0800 CST  
Section 60


高原上的太阳不仅特别大,还特别的敬岗爱业、任劳任怨。
晚上九点半,天才黑下来不过一个小时,举头仰望,星星是有,但与银河啊星海啦之类的概念完全凑不到一块儿去——切莫小瞧了格尔木,怎麼著也是一座有三十来万常驻人口的交通枢纽城市。

老城区边沿,筒子楼就与中午那时一般,安安静静。
但凡身在「非荒郊野外」的地面上,没有哪个味觉正常的人会对压缩饼乾和军用罐头感兴趣。晚饭饭点不到,Coral的一大帮子人便吆喝著奔八一中路上的昆仑花园广场逛夜市去了。后天一早大部队就要开拔进戈壁荒漠给王母娘娘她老人家请安问好去,用不著脑子或者膝盖,拿屁股想都知道,他们这一夜的节目肯定是丰富多彩,各种腐败,断断不止是祭一祭五脏庙这麼简单。至於选择留在筒子楼里的少数人,无论为的是啥原因,也不是只管坐著躺著哈啦消食就好,一个个都给阿甯提溜著做起了行前的各项联系与准备工作。

这时,包含正帮著乌老四整理西王母国资料的吴邪在内,谁都没发觉,有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梯,大步走过院子,在院门口停顿片刻,一转身,循著一条窄巷子离去。




老城区,并且还是总被道路扩建工程遗忘的一块地儿,顾名思义,寻不得人声鼎沸的烤羊肉摊,找不见挂著俗艳霓虹灯招牌的足浴中心,更不可能有笔直宽敞乾净的马路与人行道。这种地方有的会是小巷子,幽深,静僻,弯弯绕绕如迷宫,窄到汽车根本开不进去。路牌是稀有物品,黑色电线像一绺绺纠结的长发,缠绕著歪斜的电线杆,昏黄路灯隔得老远才总算有一盏,每一盏都是要亮不亮。几幢高不过三层的灰黑色老筒子楼蹲伏在沉黑的夜色中,门面已是破败不堪,楼里亮起来的窗户不过寥寥三两扇,显然早没多少人住了。
这种时候——夜间近十点,这样的地方——人迹罕至的昏暗窄巷,忽然有一个身穿军大衣、戴著帽子的健硕男人,微微低著头,逆著高原上特有的凛冽夜风,踏著静得几乎无声的步伐走过来,实话讲,画面整体看著还是有那麼点儿怵人的。即使连著经过两家马上要打烊的发廊,而且此人步速不快,愣是没有哪个有心多赚点钱的小姐敢开门对他招手媚笑。
可以说,这是她们的损失,因为压低的军大衣毛帽半盖的是一张绝对够格出演马桶台偶像剧男一的帅脸,还附带了一头比女一更乌亮飘逸的及腰长发。
这偏偏又是她们的造化,因为长毛帅哥今晚的心情不是太好。

未经规划的小巷子蜿蜒如蛇,似乎找不出一段是笔直的,一条条延伸在破败的老屋与歪歪倒倒的违章建筑间,相互穿插交错。一迳往深处行去,速度是越走越慢,直走到几乎再听不见人声,在一个没有路灯照亮的三岔路口,张起灵终於停下了脚步。
感慨於这块地方的没落清冷,或者揣想四周这些老房子背后可能有过一段怎样的故事,那是吴邪才可能干的事,绝对不存在於「禁公」同志一贯讲求实际的思维中——怕黑啥的就更不用说了,想秒死吗?站定路口,他看也不看周遭的景物,只管闭上眼睛,并将全身的感知「放」到极限。
风在吹,冰冷而乾燥,夹带了一些不确定是来自城外的戈壁还是周围这些破房子的尘埃,以及一些零碎无意义的飘忽声响,还有……
没有了。
挑开眼帘,注视前方两条一样被黑暗浸染的窄巷,极远极远处隐约闪烁的几点灯光,浑黑的眼眸浮出几许疑惑,眉头往眉心聚拢。

方才捕捉到的那种感觉,消失了。
方向还是不对吗?「它」究竟在哪里?

迷惑之后是犹豫,尽管外套口袋里的简易手机没响,考虑了一小会儿,他还是放弃了选择一个方向继续往更深处走的念头,按下了在这座城市待得越久就越难以忽视的一种异样感,返身踏上来路。

格尔木老城区的狭巷窄弄再怎样的纠结缠绵、百转千回,好歹还是正常人搞出来的,复杂度跟变态祖宗的沉船古墓不在一个水平上。所以这一路回去没有停顿,待张起灵再次止住步伐,已然返抵Coral一夥人暂租的老筒子楼院门口。
停步,仰头,高高的院墙顶上坐著一个人。
引起注意的不是歌声,虽然这个带墨镜的陌生黑衣男人的确正哇啦哇啦地唱著一首怪歌。

「沙漠里没有青椒炒饭,这怎麼怎麼活?所以你们要感谢我,因为我给你们带来炒饭,虽然现在剩不到两盒半,但是总比没有得强。来来来来来,我们就是青椒炒饭帮,来来来来来,我们就爱……唷!」
歌声突兀地一顿,变成一声尾巴其实应该带著销魂波浪线而非惊叹号的招呼。
墨镜男低下头,嘿嘿一笑,「兄弟,怎麼?想入帮啊?」

张起灵不语,直视著他,双眼眯了起来。

迎上这道说是怀疑也好说是带了审视意味也对总之就是跟友善绝对搭不上边的视线,男人先是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会意地笑了,一扬手里捧著的盒饭,「加班后一盒饭,快乐似神仙!」说完,举起饭盒送到嘴边,扒了两口,「甭看了,我就剩这最后一份,没了。」




夜间十点多,除了断断续续飘进窗来的歌声,此夜如此平静。
待在窄小的房间里,埋头整理了几个小时的老文件,吴邪的头又疼了起来,后脑勺阵阵抽紧,像有一只隐形的手抓在那儿,而且越抓越用力。没办法,毕竟感冒还未完全复原,情况不比以往。依旧为高反所苦的乌老四明显也快不行了,但碍於正在走廊对面的房间中捧著一只缺了角的瓷盘子研究著不知什麼的甯大队长的「淫威」,咱们先打住吧之类的话,两个大老爷们是如何也说不出口。
怎麼想都想不到,最终,将他们从深渊「拯救」出来的,竟然是一句哀叫。

「小青椒、小肉丝,你们死得好惨啊……」

嗄?啥子情况?
一头雾水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等做出反应,听!叫声升级了。

「救命啊!非礼啊!强——奸——啊——」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6-29 13:34:00 +0800 CST  
計劃要給《水下三十米》補兩個番外,這是第一個,發生在正文第24章和25章之間的故事(也就是兩人去過妖怪澡堂之後、吳邪刻意讓禁婆哥去幫他找食物之前的事)
未完,下篇有肉,Lofter肯定是不能發,我等寫完了再想想吧。
至於《水下》正文,當初首發鮮網,鮮網掛了。再發不老歌,不老歌被封了。Lofter絕對也是不能發完全文……想想真心累,真是哪兒都無處安身。重發不重發,也等我寫完番外再一起考慮吧。


Side Story 01

──吳邪怕黑。

一朵橙紅色火焰在一根來歷不明的木條頂端無聲跳躍,可惜,這點火光相比於週遭的黑暗,渺小得直如滄海一粟,就算使出了洪荒之力也揭不開四面八方一層層垂落下來的,無形無體卻萬分沉重的黑色帷幕。幸好它也不需要做到那種地步,給緊挨著它的兩個人──更準確地說,是手持木條的那一個年輕男人──一些藉以視物的光線,足夠了。
就著這點火光,吳邪看著混血「禁公」走向光照範圍之外,在身形完全被抹消前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會兒,又大步走回來,手中多出了一個不算小的木箱子。
見狀,小探寶員的目光焦點自然地落到箱子上,眼中好奇與疑惑兼有,就是沒有畏懼緊張。呼吸的頻率始終正常。心臟一直跳得穩穩當當,渾不似早前進入刻字石室那時,一見張起靈的身影消失,心搏就失控地狂飆。
因為這一回手裡有火把,是吧?

張起靈蹲下來,放下那長寬高都約莫半米多一些的木箱子。箱蓋有鎖,但已被破壞。從變形的金屬鎖扣乃至整個箱子表面堆積的灰塵判斷,八成是他老兄或者他那歹命老爹多年前的手筆。
揭開箱蓋,他小心翼翼地以雙手捧出一件只比箱子整體要略小一點的物事,有屋有牆、有門有窗,乍一看是個灰撲撲的建築物模型,一幢兩層高的小樓。把這模型放在面前,左手隨即又從箱內掏出兩顆石子似的小玩意兒,右手則做了個手勢,示意吳邪一起蹲下。隨之胳臂一伸,大掌一抓,噗的一聲,赤手空拳、乾淨俐落地捏熄了火把。
絕對的黑暗瞬間爆開。
吳邪感覺後脖子緊了一緊,但也僅僅如此。
嚓!
下一秒,身邊的黑幕陡然竄出幾顆小火星,騰飛,下墜,落地,熄滅……不對,其中一顆火星沒有落地,停在了離地幾吋處,好似讓一隻隱於黑暗中的小手接住。
旋即,小火星如被融化似的擴散,於下個剎那化作了火苗一朵,搖晃著伸展開新生的柔弱軀體,宛如突然盛放的焰色花朵。
極其微弱的火光影影綽綽地映出了一些小樓模型的細節,吳邪趕緊凝神細看,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傾。不想還未瞧出個所以然,呼呼呼,近處又有好幾朵小火苗接連冒出頭,延伸著,延伸著,恰如一隻騰飛的火龍,很快地繞著小樓兜了個首尾相接的圈。
看出來了,它們原來是一串燈,估計是以青銅雕成,垂掛在小樓那如燕尾般高高翹起的飛簷下,其內盛裝的丁點油膏至今仍能起到作用。儘管每一盞燈都僅有指甲蓋大小,雕工可是分毫不馬虎。為火光擦亮的屋簷亦然,同樣是青銅雕就,飛簷翹起的弧度恰到好處,筒瓦、瓦當、滴水,細節一絲不苟。
小菜鳥探寶員的注意力並未在屋簷上停留太久,雖說作為一枚畢業後不慎走了歪路的建築本科生,他十分樂意多欣賞一會兒這個用途尚且不明的青銅工藝品。隨著又一團橙色光芒滲入視野,小樓模型的第一層與第二層依序亮了起來。就著火光望進去,穿過花紋細膩的雕花門窗,乖乖隆的咚!樓面裡有好些個小銅桌小銅凳子加上銅雕的小人兒,衣著形貌各異的男女老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竟然是一間酒館!光從哪兒來?就從每一張酒桌上的小油燈和屋樑下懸掛的五色彩燈來。焰光搖曳,積少成多,照明效果不比適才吳邪手中的火把要差。
有酒館,有酒客,當然得有跑堂的小二。想來是火焰燃燒產生的熱氣推動了機關,酒桌邊那些小二模樣的小人兒居然還會慢慢地走動呢,繞著桌子來來去去,貌似真在殷勤地為客人上菜送酒。
靠得更近一點,觀察得更仔細一些,酒館一樓正中有個台子,台子上也站了幾個人,分別是彈奏琵琶與古琴的姑娘,還有那坐在几案後邊的說書先生。除了幾幅字畫,牆上另外掛著許多牌子,寫的不知是酒名還是菜名……

請問吳老師,巧奪天工這四個字該怎麼寫?
見過炫技的,沒見過這樣炫技的。徹徹底底不考慮實用性,不在乎成本,只追求技術與想像的終極,將「娃娃屋」與「油燈」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神乎其神地結合為一。
都說娃娃屋是十六世紀洋人的發明,要能把這玩意兒弄出去,會顛覆歷史的吧?
吳邪又是咋舌,又是搖頭。自打進入這座沉船墓,他對中國傳統工藝水平與墓葬文化的既有認識已慘遭汪老先生暴力輾壓多回,現在還得寸進尺地動搖起了他的歷史認知,他真的已經……沒有言語。
也不需要言語,深褐色眼珠倒映出星星點點的碎光,洋溢著滿滿的驚奇讚嘆。
要不是入了神,他應該不會完全沒發覺,第一朵火苗燃起伊始,身旁的混血「禁公」就沒有再分給過分華麗的娃娃屋油燈一個眼神。

見VIP客人對景點滿意,鬼船的專業地陪一面表示欣慰,一面快速地起身,先以打火石重新點燃火把,跟著捧起沉甸甸的青銅娃娃屋。不煩惱究竟該怎麼弄滅這玩意兒,直接放回箱子裡,箱蓋一壓,再將箱子往肩上擱,空著的手同時指了指某個方向。
今日的行程還多著呢。這不是重點,只是開場。


──吳邪怕鬼。

下行,下行,難得走的是一道石梯,陡歸陡,窄歸窄,好歹沒有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聲相伴。落步輕巧而規律,謹慎但沒有猶豫,顯然不需要為了防範誤觸陷阱而提心吊膽。
呼!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貓一樣的影子一閃而過,火把頂端的火焰隨之晃了一晃。抬頭望去,立即對上一雙貓兒般的眼睛,縮成兩道豎線的瞳孔閃爍著古怪的綠光。不過這隻粽子貓絲毫沒有撲下來的意思,反倒像壁虎似的伏貼著滑溜溜的墓牆,窸窣窸窣,越退越遠。
下行,下行,石梯底端,一條漢白玉磚修成的筆直甬道靜靜延展,深入火光與目力皆不可及的黑暗。定眼觀瞧,整條甬道乾淨簡潔,什麼都沒有,連燈渠燈座也無,只擺著一只青花雲龍瓷罐。
離開階梯,一人一妖甫踏上蒙塵的甬道地磚,大瓷罐若有所感,突然匡的一聲翻倒,咕嚕咕嚕地滾動起來,循著甬道往前去。
怪哉!難道汪大宗師養妖養怪還嫌不夠挑戰性,連瓷罐子也能調教成精,負起帶路的神聖使命?
瓷罐子體積不小,重量一定也不輕,滾動的軌跡很難保持直線,而是呈現圓弧形,所以沒滾出太遠便撞上牆。鐺!大概撞得狠了,罐口赫然翻滾出來一隻渾身白毛的東西,似猿非猿,似人非人。那東西也是奇怪,翻滾的勢頭一停,又頭也不回且連滾帶爬地鑽回罐子裡,動作之快,彷彿再晚一步就會被活撕了一般。然後,瓷罐子再次往前滾動,咕嚕咕嚕,隱入了甬道另一頭的漆黑。隨後,鐺!又一聲撞擊傳出,顯然又撞上了什麼。安靜了片刻,再一聲聽著遠了許多的鐺……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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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託,人家想說的明明是大爺饒命。
吳邪先是詫異,再是恍然,收回來的視線落在張起靈那像是披了長長黑披風的背影上,失笑。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7-06-18 00:49:00 +0800 CST  
甬道頗長,盡頭有兩扇玉門,寬約三米,高度近六米,都是敞開的。可以看見罐子的滾動痕跡來到此地,在左邊那扇門的門柱前頓了頓,肯定又撞了一下狠的,之後才滾進門去。
地陪老大的選擇是右邊的門。
三米寬、六米高的玉門,規模怎麼也不能說小。門後的空間卻不算太大,入內幾步,吳邪便仰仗火光看見墓室正中央砌起的一座三層台基,頂部的小平台立著一件瘦瘦高高、分支眾多、頗似衣帽架的玩意兒。再等他站定於台基下,舉高火把將那東西從頭到腳看明白,腦子猛地嗡了一聲,人完全懵了。
天啊!他看到了什麼?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捏著火把的胳臂微微發抖。
竟然是青銅神樹!
青銅神樹,距今三千多年的商朝晚期活躍於四川的三星堆文化所留下的,奇美且神秘的遺產之一。至今出土八棵。哪怕多數殘缺不全,每一棵絕對都是寶貝中的寶貝,被政府明文列為禁止出境展覽的國寶。
不可能的,是幻覺吧?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覺間中了什麼能讓人產生扯淡幻覺的機關,對著衣帽架也能看成一棵樹……真他娘的,我都不曉得自己的想像力原來這麼好……
吳邪用力抹了把臉,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不信邪地瞪大了雙眼再看。兀立面前的確實是一棵青銅樹,高約五米,結構完整。樹身約有成年男人雙手合握那麼粗,表面滿是蛇形雕紋。總體共分作四段,居於頂層的一段筆直指天,一隻神鳥腳踏火輪,穩立尖端。下層三段共伸出九根枝條,三根上揚,六根下垂。上揚的枝條末端,短葉片陪襯花蕾;下垂的枝條末端,長葉片包覆果實。所有葉片尖端都懸掛著六角形的青銅小鈴鐺。花蕾或果實之上,皆有神鳥棲息。一條獨眼細鱗巨蛇盤繞樹幹而下,似要鑽入樹根。
這棵青銅神樹的整體型態與考古學家們發掘出來的兩棵大型神樹有些出入,但同樣表現了「九日居下枝」的意涵,是三星堆的風格……吧?
不得不說,老鳥與菜鳥的經驗值差距就在這裡了。倘若換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來此,必然得對神樹枝條與樹身表面滿佈的蛇形雕紋產生疑惑:蛇身上的紋路雕刻得極深極密,似有特殊作用。再者,墓室本身太簡單了,毫無佈局可言,就是四面糊著厚厚白膏土的牆,未免太不合邏輯。「上古神器」級別的寶貝周邊,怎麼可能不設置幾種厲害的防盜手段?可現在,吳邪琢磨不了這些,被雞皮疙瘩全面佔領的身體僵立原地,腦袋瓜子已經驚滔駭浪地往另一個方向腦補起來。
所以,咱們的汪公藏海不僅僅是元末明初最了不得的風水家兼建築師,更是手藝非凡的考古學家兼盜墓賊,以遙遙領先所處時代的犀利眼光找到了如神話傳說般虛無縹緲的古蜀都城遺址,挖出一棵青銅神樹,運回中原,帶進了自己一手設計督造的船墓裡,陪伴自己沉眠於水下三十米。可憐後人都以為現今三星堆博物館展出的一號神樹是老大,殊不知真正的神樹老大早在六百年前就讓人給拐帶了。生死陰陽,一水永隔。
老汪,你出來,我們談談人生好嗎?我用貞操擔保不打你,至少不打臉……

這廂,菜鳥探寶員被震撼得風中凌亂。那廂,混血「禁公」靜靜地觀察著他。確定他只是震驚過了頭,不是恐懼厭惡,於是放下心來,抬腿登上台基,走近神樹樹根,拔出綁在大腿外側的潛水刀,背對著他搗鼓起了什麼。
待到張起靈折回,吳邪的神情基本恢復了正常,好歹閉上了一直開開合合卻總也發不出聲音的嘴巴。
所謂的現實,接受不了就逃避,逃避不了就接受,難道還有第三條路走?
一代奇人汪藏海不僅僅能力強、素質硬,覺悟也高。兢兢業業地從事蓋皇宮看風水的本職工作之餘,打寶刷怪攻略副本的業餘愛好也沒落下──一旦想通,這奇葩設定其實真沒啥不好接受。
所以了,表情和身子的再一次瞬間僵硬,與青銅神樹無關。

嘶嘶……嘶嘶……
沙沙沙……
毫無預兆,彷彿有誰突然間觸動了一個隱形開關,安安靜靜也乾乾淨淨的墓室猛一下騷動起來,四面八方所有角落都傳出了嘶嘶沙沙的聲響,音浪如瘋漲的潮水,剎那間將聽覺滿佔。好像同一時間忽然有無數隻昆蟲開始爬動,細細的腿腳與墓牆摩擦,發出令人渾身發麻的聲音。
寒毛並著頭皮都炸了,吳邪條件反射地抓住張起靈的手。
微涼大手輕輕一掙,反過來包住他的手掌,握緊。
「別怕,沒事。」
不管吳邪有沒有意識到,的確是因為這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他很爭氣地沒在接下來的幾秒鐘裡大叫出聲。
嘶嘶嘶嘶……
隨著無所不在的蟲腳摩擦爬行聲密集到一種讓人無法再忍受的程度,糊牆的「白膏土」竟然開始龜裂……不對,牆上那厚厚的一層根本就不是白膏土,而是無以計數的人臉面具!本來它們閉著眼也閉著嘴,動靜全無。但現在,每一張面具都扭動著睜開了眼,咧開了嘴,表情極度的怨毒猙獰!貌似這不大的空間裡出現了某種令它們排斥且恐懼的存在,貌似墓室裡的兩個人腳踩的地面對它們來說是碰不得的要命禁區,嘶嘶沙沙聲中,所有白慘慘的人臉扭曲著擠成了一團,飛快地沿著四面牆往上爬,鑽入隱藏於墓牆與天花板交界處的四道暗溝。
不出十秒,驚悚度屌打港台鬼片的畫面與音效一併消失,再無影蹤。
然後,柔和的黃色光芒流過來,將整個視界抹亮。
「呃……」還沒緩過氣,命途多舛的探寶界小菜鳥又怔住了。
不止是忘了呼吸,恐怕心臟都有幾秒忘記跳動。
第一次的目瞪口呆出於目睹絕世珍寶的震驚,第二次是對於未知變化的恐懼,第三次,純粹是美感的震撼。

墓室四壁原來鑲嵌有許多鵝蛋大小的夜明珠,只是原先被那些人臉面具覆蓋。這會兒沒了阻隔,它們便開始放光,朦朧如星月的黃光。一束一束,穿過按理不該有訪客到來的奇異空間,穿過水下沉船墓六百多年來不間斷沉澱積累的沉鬱淒寒,交會,氤散,化開如紛紛揚揚的細緻金粉,輕巧地落在青銅神樹上,凝結為一層輕透如絲的光暈。
教人怎麼能夠不相信,這棵身姿絕美的青銅神樹,有著為獻祭者實現心願、上通天聽的奇幻力量?
目不轉睛地仰望這一切,吳邪緩步登上台子。
此刻此時,他什麼也不想,只情不自禁地想更靠近神樹一些。
眼看著就要碰觸到一根下垂的青銅枝條,枝條末端葉片上的六角鈴鐺雕紋已是清晰可見,握住手掌的力道陡然加重,滿滿的制止意味。

儘管不減對於吳邪的關注,張起靈確實也凝望著青銅神樹,黑沉沉的眸子分明帶上了一些情緒,「別碰這樹,樹上的鈴鐺會響,聽了會……」
對於逝去時光的溫柔懷想。絕非錯覺,眼神如此,語氣亦如是。
「會做夢。」

夢有許多種,內容與意義大不相同,大哥,敢問您做的是哪一種?
原來樹上這些六角小鈴鐺有那麼神奇的作用,這可從來沒聽說過,老汪挖到獨家了。
話說回來,禁婆原來也會做夢?
任由亂糟糟的思緒流過腦海,不費半分心思去琢磨。吳邪動了動被緊緊握住的手,曲起五指,扣住張起靈微涼的手掌,並加重了一些指尖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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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娘更新了!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7-06-18 00:54:00 +0800 CST  
【盜墓瓶邪半架空】《水下三十米》番外01(中)
──吳邪怕冷。

或許是上天做的決定,或許是受成長的環境與經歷影響,每個人總都會具備一些性格方面的特質,比如特別有幽默感,特別的固執,特別缺乏主見,特別具有決斷力與行動力……等等。
吳邪的性格特質之一,在於他有一顆柔軟的心,對於身邊人的情緒變化,尤其是傷痛,很難做到視而不見。哪怕這個所謂的「身邊人」並非他的朋友夥伴,是一隻剝奪了他的自由,將他囚困於水底沉船墓的妖怪。
沒有什麼犯規的奇異香味扮演催化劑,也與忍辱負重賣乖討好麻痺對手之類的心計無關。當他從張起靈的語氣和神情讀出淡淡的追想,有所聯想與了悟的心便泛過一股酸酸的熱流,令他禁不住地想要給予一些安慰。用力回握那隻微涼的手並不足夠,還想要做得更多,最好是能把注意力給轉移了。而這念頭一冒出來,身體立即採取了後續行動。
倒不是相對欠缺的決斷力和行動力突然間有了長進,實在是情況特殊,剔除掉趴下任操這一項,可供考慮的選擇真心不多。
原地坐定,盤起腿,吳邪扯了扯張起靈的手,示意他一塊兒坐下。
「小哥,你知道什麼叫『故事』嗎?以前你老爹會不會給你講故事?」
火把已經熄滅了,水下面的世界卻不盡然為黑暗。夜明珠光所織就的黃色光幕溫柔地降下,包裹青銅神樹的同時,也不吝於為訪客的面龐和裹著破布衣的身子分出一絲半縷,帶給他一種溫暖的錯覺。
除了選擇有限,也多少因為不捨得太快離開吧。
張起靈的沉默在意料之中,吳邪逕自往下道:「不管他講過沒講過,我來給你說一個跟這棵青銅神樹有關的故事。」
仰著臉,找到方才險些要碰觸的那根下垂枝條。目光代替手指,仔細地拂過六角鈴鐺與長葉片、圓滾滾的果實、果托上環繞的鏤雕火輪,停在一隻尾羽高翹、姿態神氣的神鳥身上。
即便親見,依然有些不能相信,三千年前古蜀國的老祖宗們的工藝水平有這麼細緻,美感又是如此超絕。
「在很久很久以前,水底下還沒有這艘船,造船的人的祖宗八百代都還沒生出來那麼的久以前,水裡有一棵生得非常高非常高,高得能夠通天的神樹,名叫扶桑。扶桑樹上住著十隻會發光發熱的金烏神鳥,一隻站在樹頂,另外九隻待在樹枝上。它們會輪流飛到天空中,用身上的光來照亮水上面的世界,也讓世界變得暖和。人們怕黑、怕冷,所以看到神鳥出來就特別高興……」
嘶嘶嘶,墓室天花板下的暗溝傳出隱隱約約的蟲腳摩擦爬行聲,由遠及近,逐漸來到了暗溝與墓牆的交接處。蟄伏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越雷池一步的膽量,再次退去。
你猜那些人臉面具都掛著怎樣的表情?反正絕不高興。
「有一天,那十隻神鳥忽發奇想,輪班什麼的太沒意思啦,我們乾脆一起去玩吧!於是都飛上了天。這下可好,它們是高興了,但是住在水上面的人們就慘了,天上忽然間跑出來十顆超級大火球,太熱太熱了,誰都受不了。不止是人,所有的動物和植物也都瘋啦!大家要嘛被曬乾曬死,要嘛到處狂逃……」
敞開的玉門邊探出一條生滿白毛的小短腿,輕輕一踏,於灰撲撲的地面踩下一個帶著黃色屍蠟的小腳印,旋即縮回。
不多時,咕嚕咕嚕,一只青花大瓷罐子顫顫悠悠地打門外滾過,滾遠。
「眼看整個世界就要完蛋,幸好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年輕人……」

《后羿射日》,中國神話故事系列入門定番款,讀幼兒園的孩子基本都能應父母要求在可能不大熟悉的親戚長輩面前或搖頭晃腦地或磕磕巴巴地把它給說上一遍,足見情節之簡單。
那麼,在告別了幼兒園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重新講一遍猛男與火鳥的對決,花掉了吳邪多長時間?他不知道。畢竟不是打小便接受了各種嚴苛訓練的專業盜墓賊,身陷不辨晝夜的古墓,時間概念的模糊遠比預期要快。
他知道的是,自己刻意把語速放慢了很多,並且說得挺投入,空著的單手時不時做出一些手勢──面對三千年前古人所打鑄的青銅扶桑神樹說《后羿射日》,簡直不能更帶感!
「……最後,天空中只剩下一隻神鳥。想到水上面的世界不能沒有光和熱,后羿呢就放過了它。可是事到如今,再也沒有兄弟跟這隻既幸運又苦逼的神鳥輪班了,它只能每天乖乖地從東方的水面飛上天,時間到了,再從西方落下去……」
清潤和緩的話音敲打著空氣。僅有的一名聽眾──不喘氣者一律不列入計算──始終沒放開握在掌中的手,也始終保持沉默。
兩人靠得極近,肩挨著肩。幾綹黑髮如瀑布般淌過吳邪的左肩頭,在他的大腿上散開,將小腿一併覆蓋,彷彿一塊黑色毯子。映著珠光,長而直的髮絲閃出緞料一樣的璦璦光澤。
「行啦!故事說完了。現在小哥你仔細瞧,咱們面前這棵神樹,正是老祖宗們幻想著故事裡扶桑神樹的模樣鑄出來的。九隻神鳥在樹枝上休息,頂上那隻負責當班。不過這樹下的獨眼大蛇代表著什麼,我就不明白了……」正說著,一個不太妙的預感閃過,他猛地收回盤桓流連於神樹上的視線,投向身畔,「該不會這鬼船裡也有類似的怪物?」
當仁不讓的鬼船妖怪老大微微垂首,歛目,繼續沉默。襯著蒼白無血色的肌膚,濃眉與長睫毛是四道醒目的漂亮黑弧。挺直的鼻樑之下,薄唇輕抿,唇色很淡。
凝視這幅「美男沉思圖」,吳邪很快便感到臉頰發燙,大量血液咻咻咻地衝向……天靈蓋。
沉個屁思!這傢伙根本就睡著了!
他娘的,竟然還想說故事安慰他,我就是個白癡!

說不好這瞬間的感受到底是火大是失望還是其他,總之,情緒起伏的當口,體溫絕不會低。但等吳邪發力一甩手並起身,目光隨著動作掃過張起靈的另半邊身子,整個人倏然一抖,背脊衝上一股尖銳的寒意。
珠光朦朧,光斑點點。如不留神實在不容易瞧出來,塵埃與樹影覆蓋的地面綻開了幾朵血花,由神樹樹根處蔓延而來,甚至匯成了小小的血泊,而源頭赫然是張起靈垂在身側的左手。長長的五指儼然被紅線纏滿,手背與手腕交接處,本已凝血結痂的刀傷重新被劃開,口子深而平整。



那個,下回預計會發在AO3……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7-06-24 22:17:00 +0800 CST  
【盗墓瓶邪半架空】《水下三十米》番外01(下)
——吴邪还怕疼。
事死如事生——依循著传承数千年的中国墓葬文化,即便是汪藏海这样酷爱打宝刷怪炫技的一代奇葩,墓中陪葬物也绝对少不了日常生活用品。
再一次,摆满了大大小小朱漆描金木箱子的石室,成为故事搬演的舞台。
石室不宽,然而纵深颇长,站在这头的石拱门下,一眼望不到那头的门。说是墓室,更像是一条石廊,两侧每间隔五六米就竖起一根粗大的石柱子。现如今,近门处几根柱子上的灯台都被点起。其中一根柱子边上堆叠著几只小木箱,最上头那只的盖子被打开,叠放在里边的衣衫让人扯出了好几件,凌乱散落。
嘶!
不是哪里又跑来了不识相的怪物,此乃布料开裂声。
吴邪半皱著眉,本来表情丰富的脸此时少有地紧绷著,让昏黄的火光斜斜地一照,额发与睫毛的阴影落下来,神情竟显得有几分阴沉。不客气地挑了一只高度差不多的龙纹朱漆木箱充当椅子;不客气地把手里的衣衫撕成几块,一块一块摺好、叠好;不客气地抓过张起灵的手,看准了伤处,将布块摁上去。
力气用得很大,他把牙都咬紧了。
「压好。」
冷声吩咐一句,他放开手,又往旁边的小箱子一阵扒拉,心中连声咒骂汪藏海老骚包,居然就找不到几件比较扎实有弹性的棉料衣衫,全是他娘的中看不中用的绫罗绸缎。骂著骂著,好不容易又翻出来一件合适的,赶紧三两下撕成长布条,抓回面前人的手,就著覆盖伤处的那些祖宗级止血纱布紧紧地缠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然后打结。奈何用力过了度,加上左手不好使,还没把结给打好,啪的一声响,高龄六百多岁的祖宗级绷带先在手中断裂、散开。
瞪著落地的布条,吴邪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爆粗?没有。手上的动作几乎没停顿,再次撕下布条,重复捆扎止血的步骤。
真个是欲速则不达,待到搞定,脚边又多了好些断裂的布条,而他的额角、两鬓都稍稍见汗。
抬手抹了把汗,顺势将脸埋入掌心,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视野被人为制造的黑暗覆盖,可吴邪晓得,张起灵正在看他,就算这会儿只能瞧见他的发旋,依旧是专注非常,目不转睛。但他不想抬头,不想起身,不想给彼此四目相交的机会,哪怕现下两人这一坐一站的姿势构成的高度差实际上颇令人——令他——尴尬。
因为,那双注视著他的幽深黑眸分明写著疑惑:你为什麼生气?
对你好,保护你,为什麼你反而生气?
其实别说张起灵不明白,就是吴邪自己又何尝不想问一问自个儿:是啊,吴邪,你为什麼要生气?
正想著,掩住脸的手被拉开,同时一股推力覆上后脑。他没有抵抗,沉浸在思绪里,上身顺应那股推力向前倾,额头靠上某个微凉而结实的物事。
不,不仅仅是生气。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呵呵地在青铜神树下赏景说故事而不掉一根寒毛,原来都是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持续放血换来的,瞬间心绪翻腾之激烈,让他通体发寒,如坠冰窟,咽喉似被什麼紧紧地哽住。愤怒之外,还有惊慌、恐惧、愧疚、心疼,甚至是对於自身的失望和厌恶。
到底为什麼呢?情绪的起与落,哀乐喜怒,竟已被牵动得如此之深……
「嗯?」
忽然回神,因为喉头又起了一阵诡异的堵塞感,貌似被硬物给抵住。眨眼,睫毛刷过了什麼,充盈视界的颜色变作了阴影与火光半染的白,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张起灵的腰腹。吸气,流入气管的阴凉掺进了非花非果的异香。吐气,距离太近,温热鼻息肯定要拂过鼻尖前这一片温度偏凉的肌肤。
抵著喉咙的硬物颤了颤,一下变得更长也更粗,浑圆的头部往上抬了抬,轻戳他的下巴。
奇异且好闻的香气更形浓郁,男性性器官所独有的气味也隐隐侵入了鼻腔。可是,按在后脑勺上头的手只是很轻地揉著他的短发与头皮,没有再出半点力。
似曾相识的情境,截然有别的意涵——不同於初见时对於必然屈服的脆弱猎物的从容笃定,这是一种温柔的忍耐。
至少这一次,他有选择权。
那麼,他要如何选择?
挣扎犹豫出乎意料的短,仅止一瞬。一瞬而后,吴邪抬起左手抱住张起灵的后腰,右手握住那根尚未完全勃起的肉柱,俯身,张口。
南中国海,一倾面积广达百万平方公里的汪洋。史料有载的数千年以来,不知已经凶残地吞没埋葬了多少生灵与船只,又仁慈地生养了多少水族,化育出多少迷离奇幻的传说。
是不是一切离奇的发生,都能在翻涌的碧波之下,在最纯净也幽暗的深深水底,找到一个解释?
安息了六个世纪的巨大沉船墓一隅,汉白玉砖砌成的石拱门后,大大小小的朱漆木箱之间,悄然流转的暗香似有实质,引得灯台上的小火苗不住地轻晃。
吴邪仍然坐在木箱子上,衣不足以蔽体,自然也遮掩不了大腿之间被撩拨得微微抬头的性器。可他没空照顾自己,也顾不得遮掩这番窘态,只顾著把脸埋入张起灵的胯部,努力吞吐对方的阴茎。业务完全不熟练,仅能凭藉同为男人的直觉和过去观摩岛国爱情动作片留下的印象来做。嘴唇与膨大紧绷的头部来回摩擦,时不时嘬几口顶端那个不断渗出透明体液的小孔,啧啧之声湿润淫靡。或以舌尖舔过龟头底端的沟槽、筋络突起的茎身,弄得小半根肉刃满是湿漉漉的水痕。至於吞不下去的另外大半根,连同极具分量感的阴囊,一并交给经验值相对较高的右手君帮著伺候——牵动肩伤什麼的,忍一忍就行。吞吐揉弄之际,偶尔飞快地一个抬眸,又飞快地歛目。不自觉发出的轻哼带了黏腻的鼻音。
早前按著他后脑的手一直没挪地方,另一只绑著布条的手也探了过来,蓄微尖指甲的修长手指拨开他汗湿的浏海,顺势划过眉毛,揉了揉他泛红的耳朵。动作绝对称得上轻柔和缓,满布暗红乾血痕的手背却是青筋毕现。很显然,手的主人正极力按捺著某种冲动。
又过片刻,当性器头部下方的敏感沟槽再次被软舌绕著圈子舔过,张起灵闷哼一声,终於忍无可忍地抢过主控权。按著吴邪脑袋的右手猛地发力,左手强硬地捧住他的脸,挺腰抽送起来。
灯焰摇晃,投映於地面的人影亦然。
粗长阴茎猛一下深入口腔,直抵喉咙,紧张感与反胃呕吐感立即让吴邪瞪圆了眼,下意识地掐紧张起灵的腰。哪想还未将挣扎付诸更激烈的行动,先听一声叹息入耳。
不是冷战赌气时的无奈,不是被抗拒被躲避时的失望挫折。
是极端的愉悦。

——怕黑、怕鬼、怕冷、怕疼。
——可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对吴邪来说,现在最害怕的是……
风霜雨雪、阴晴昼夜。汪洋之上,天色天时一刻不休地轮转变换。
水面以下,永夜凝结。
在无尽长夜的某一个刹那,没有碰触六角铃铛的水上来客,做了一个梦。
梦里,人与禁婆结合生下的半妖恣意游走於巨大的沉船,穿过阴森的墓室、凶险的机关,踩过盗宝者和守墓兽的血泊与残肢,偶尔被墓主人精心搜罗的奇珍异宝短暂地勾留目光,浑然不知自己正踏在现实与传说的混沌边界。最后,以空灵缥缈的铃声为伴,在一棵宛若被星辉月芒笼罩的青铜神树下入了梦。
没有天敌,不识恐惧。强悍,美丽,无忧,自由。
却也寂寞。
睁眼醒转,香气尽散,火光依然。
吴邪先看了一会儿天花板,高不过几米的砖顶藏在阴影里,彷佛一片触不到的遥遥虚空。缓缓支起被滑软的锦衣层层包裹覆盖的身子,又安静地看著张起灵掏空一口大木箱,无师自通地从一地的衣服中挑出几件较厚的,撕开,打结,做成一个大包袱,把尽可能多的衣衫兜进去,背上。接著走过来,弯身抱起他,步向石拱门。
明明焰光昏黄,他竟然觉得自己看见了,荡漾在那双幽深黑眼睛里的淡淡笑意。
直到视野里再没有一丝亮光了,他才开口。
「小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手上拿的东西吗?」嗓音沙哑且慵懒,激烈情事后的倦意犹存,「黑色的,像个圆圆的筒子,大概这麼大……」
因为居住於古墓的妖怪有优越的夜视能力,所以被囚的菜鸟探宝员做了个手势。
因为张起灵有优越的夜视能力,所以吴邪阖上了眼帘。
几缕发丝滑过面颊,直顺柔软。
「那东西能发光,我想把它找回来。」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7-06-29 13:31:00 +0800 CST  
附上ao3链接,如果被吞请往这边走: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11310084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7-06-29 13:31:00 +0800 CST  

楼主:yeyinyue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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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2-06-28 22:0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21:3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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