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原著向】瓶邪《故人何处来》瓶邪only

《故人何处来》
没有原创图,来自网络,瓶邪镇楼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40:00 +0800 CST  
原来的帖子《远来皆是客》被删了,不能恢复只好重发,欢迎新老朋友来看。

故人何处来(瓶邪;原著向;接817三年后;内容带架空;有斗有日常,甜虐参半,HE)

一、
渤海之滨,一勺之多。
他伫立入海石城上,目之所及皆是天容海色,久久注视那一幕天道盈而不溢,直到顶头的日轮西去,迎面的东弦明月出海,今日的按例巡望也就算完毕了。
一切如常,没有异状。
他拿出随身的水笔和笔记本,如实在日期下记录了两句话,这才回身顺着古老城墙,步下笔直斑驳的砖阶。
这里,是山海关长城以南,古明长城最东起点的地方,入海石城地势高峻,城首如探海巨龙直面飞涛,蓄一副吞吐海岳态势,从明初被建起至今,镇关于山海要隘之处,历经六百余年海水冲刷,大有横亘混茫洪荒仍自岿然不动的态势。
天色既晚,气流刮在他那线条不算刚毅的脸庞上,慢慢地在半干不湿的沙滩上留下一行脚印,行路略有些困难,但他习惯了,慢慢往南走了数百米,路过海神庙,景区协管的工作人员正下班出来,看见他便习惯性地摆下手:“小吴啊,明儿见。”
“嗯,黄叔,明儿见。”他也回以微笑,然后继续慢慢沿着海水线上走自己的路,再有大约五百米,就是他栖身的小石屋了。
那是山海关景区外延,临海高处的一处一层半小屋,最简朴的样式,内里一层有二十几平方大小,是简单的客厅,用木板在入口旁隔出一块,算是厕所和厨房,管道连接到地下,只要海水不涨潮倒灌的时候,排污算是很方便,二层更狭窄,只够放一张床和一把椅子。
这里起初的作用,大概是本地渔民堆放渔具杂物,避风小憩的,现在不允许随便出海捕捞了,也就逐渐荒弃,直到山海关和长城东始之城’老龙头’整个被规划作为景点开放,这屋子才被景区管理处收编。
多少年年过去,直到他被家里人通过关系安置在这里,名义上他也是景区的协管人员,但他真实的身份,是守陵人。
他所在的吴家,从上世纪初,就是盘踞湖南势力庞大的盗墓家族,是外八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长沙“九门提督”之一。
只是因为行业的特殊性,整个九门家族都逐渐被牵涉入一场旷日持久的阴谋拉锯战,直到解放后还经历过一次彻底大清洗,导致许多秘密永远被掩盖,只可惜那些未解的历史遗留问题,就像一度在寒冬时深埋到地下的种子,等到特定的水温气候,又会重新萌芽冒头,因此到了本世纪初,据说还引来许多国外势力,几度闹得道上沸沸扬扬,幸存下来的九门后裔又是大伤了一番元气,包括他自己,三年前也差点折在一个凶险的大斗里,被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躺了四个月。
因为他的后脑有几处不同程度的撞击,导致两处颅骨骨折,伴有受力点附近的颅骨内组织结构损伤,因此他的记忆和智性都连带有一定的影响,医生给他做了钛网修复颅骨的手术,然后再调理静养了大半年,这一项严重的颅骨创伤才逐渐康复。
按照自己的二叔,对了,其实刚醒来那会,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得,包括昼夜轮番照顾在身旁的父母,他都是一副严重脑部缺血缺氧,而出现脑部功能障碍的样子,既丧失了正常的辨别力和判断力,又有严重的眩晕和慧力衰退,直到再静养一个多月后,这一切才慢慢恢复起来。
二叔似乎知晓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始末,在他康复的过程中,就断续简单地告诉了他以上内容,但又嘱咐他身上有腿骨骨折、刀伤、炸伤等一系列相对较轻的外伤,近期一年都不要想离开医院,不管关于那件事还记不记得起什么,都至少要老实地静养个一年半载才准出院。
反正,幸好跟那件事相关的所有手尾,已在他这次下斗的结果里尘埃落定了,老九门的后代在未来的日子,应该能不再被那场诅咒般的腥风血雨吹打了吧,这也是他作为吴家长孙的功劳,就算他本人想不太起来那次下斗的前后缘由和始末都没关系,二叔也安慰他说这些都不妨碍事,人还活着就好,这些年吴家的产业在他的打理下也有十分理有条,接下来这阵子堂口的事就交给二叔吧,他只要安心养好伤即可。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他伤好出院,二叔却将他打发到秦皇岛来,给他安排了一个所谓的“守陵人”工作,说辞是他过往的日子太过于惊心动魄,他既然在这次受伤后,自我都下意识地帮自己屏蔽掉过去,那么接下来还是暂时脱离家族和道上的烦心事,索性过些平淡日子,老九门还有当年剩下无多的一点职责,其中之一就是帮忙守陵,那么就让他来守候一段好了——
他不知道为何二叔当时说的是“守候”,但一语带过,他没去深究,想不到天长日久,这个词却反而在他心里生了根,每每不经意就在耳边响起……不过算了,这里的环境确实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不知不觉,七百个昼夜,还差三十天日,就期满两年了。
* * *
家门口放置着几个盖着盖的铁桶,掀开其中一只,桶里有些新鲜的蔬果米粮和油、盐、酱菜,还有药品、干净衣物,这是家人安排定期送给他的,食物够他一个人两、三天的生活所需,至于药,则是一些伤后帮助身体机能恢复的营养药,他都很少吃;另两只桶里都是干净淡水,给他洗漱和做饭用的,吴家当家吴二白做事向来缜密周全,上下各种关节疏通到位,连这些小事都安排得很好,他来这两年间,景区的人居然也都没多在意关于他的这些细节,更没什么人对他显露过任何结交或八卦的意思,他也就乐得悠闲自在。
拧开煤气罐子,在炉灶上煮水准备下鸡蛋面,他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了翻,无意中瞥见一则关于古由拳县的记载,大致说的是在秦朝时秦始皇东巡,去到一个地方,身边的望气士就禀告说:“本地五百年后会有天子气。”秦始皇自然不高兴,就令迁来十万囚徒,要掘污其地,并将地名改叫由拳县,也就是 ‘囚倦’的意思,是要坏这里的风水。然后这座城池逐渐流传起一段童谣,只有两句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
有个妇人听到了,就天天往城门跑,守门的牙将以为是有不轨意图的人,要逮捕她,她便说出自己担忧城门的缘故,那牙将觉得好笑,放走她后却见她仍然每日跑来察看,于是起了促狭心态,一日就拿来狗血涂上城门,那妇人看见城门有血,就吓得立刻跑走了。接下来不出意料,有大雨挟着洪水围困了县城,县衙一位属官便进去禀告县令,谁知县令惊讶地问了一句:“你何故变鱼了?”属官也回说:“大人也变作鱼了。”自此整座城都沦入一片湖水中。
‘咕嘟咕嘟’水开了,翻滚到锅沿几乎溢出,他赶紧放下书去料理灶台。
一边煮面一边还在想刚才书里的,那记载的地方跟渤海之滨差距千里,但却意外地跟他眼下所守的地方近似。
他每日晨早和傍晚,都要爬到’老龙头’的城墙上,眺望对出海面,观察一下深藏在那片海域底下的一座海底陵墓,其大致所在的水平面上,有没有什么异常变化。
可至于说那海底陵墓的具体内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年代约在秦汉之交,当地原是一座连接陆地的小岛,岛上原有居民,已汇聚为粗具规模的小型城池,城中央有宫室,但居住宫室的贵人死后,统治者便下令就地建了那座陵墓。而建陵的记载,以及葬的是谁,却在泱泱两千年的正史和野记中均无可考,一些相关的细枝末节,都只在历史隐没的背后悄然流传,那座小岛也早在当年就已沉没,它能够流传下来的惟一原因,也是跟长生不死药有关的缘故,所以……这才和老九门扯上干系的吧。
他本人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要知道现代军事那么发达,渤海近海的大片海底下,应该早就被多少潜艇探测过了,如果真有这么显眼的海底古城,恐怕也早就被人发现,虽然从考古角度来讲,挖掘海底文物的难度极大,如无必要国家也不会组织发掘,但这海斗的存在,怕是已经为人所知,被相关部门记录在案了的。
面煮好了,他撒一把干虾米,搅拌一下,就把面盛出来放到茶几上晾着,喉咙有些干痒,他慢慢喝下一杯温水,不自觉摸了摸脖子,那里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是数年前在藏区受的伤,也是他当年对抗敌对势力,布局时兵行险招的一步棋,只是随着三年前那次严重的头部伤,他竟对那场歇斯底里的博弈细节都记不得多少了,二叔和好兄弟王胖子都劝过他,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确实,要按他过去的脾性,那是拼了命也要追出个因果答案的,但那场重伤好了以后,身体的后遗症已经不允许他再有过多精力去纠结,不时发作的激烈耳鸣和晕眩,总会生生扯断他企图连贯的思绪,精神上极度的疲劳感已是越不过的坎……即便,隐隐还是觉得心里缺了个口子,但他也不急了,那些零散断掉的记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笃定它们会在恰当的时候,重新呈现回来的。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43:00 +0800 CST  
二、
“呼——呼——”
夜里居然起风了,夹着滂沱的雨势敲击在窗上。
正在酣睡之中的他陡然睁开眼,静静地听了一会,想到每天早晚关注的本地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今夜会起风啊?虽然传说中的天气预报君也是十有八不准的,但近海海域上有没有气旋形成,这一点还是不难观测到吧?
这屋子很结实,所在正好于潮汐最高点以上,所以只要不是特别厉害的台风,屋子都不怕被波及。
只是窗棂的金属有点老化,“哩哩啦啦”地往里面溅水,他慢慢起身去检查了一下,虽只是五月初的入夏时节,但这里半夜的气温仍然不高,带咸腥海味的寒意不无几分凌冽。
他被风雨吵得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百无聊赖地窝到一层客厅的实木躺椅上,椅子是较耐腐蚀的花梨木,款式简洁大方却做工不错,配了一套厚实舒服的棉垫,却是不耐脏的浅粉色,这是发小兼生死兄弟的解雨臣特地让人从北京运过来给他睡午觉用的,所以他每回躺在上面,都会下意识就想起一下解雨臣的脸,以及他偶尔来电话时那种简单而隐含关切的问候。
还有胖子,他在巴乃现经营着瑶家风情的旅游度假村,每天身边有很多年轻美丽的瑶家姑娘,以及活蹦乱跳的鸡鸭鹅围着他转,他是以摒弃红尘,对北京和道上的事,都基本绝缘了,这样很好,他先那么多年地折腾,身上不知会留下多少病根,年纪越大越再禁不得的,这么安定下去就很好……
他把身边的亲人、朋友几乎挨个儿地想了一遍,不知不觉居然又睡了过去,直到后半夜,外面逐渐风停雨歇。
突然——
仿佛有一道苍雷划破天际,他震惊般睁开眼,却发现是错觉,屋外十分平静,他伸手够上躺椅旁的窗户,挑起栓子推出一条缝往外看,黢黑敞幕天地,渗来海风平和。
但凭他在海边住了七百个日夜,这会儿海水的声音,他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总觉得有点异于往常。按照之前二叔告诉他的一些关于这份守陵人工作的条例须知:如有原因不明的天气异常,不分时间,皆须在异常发生过后,到龙头石城一带巡视。
他看一眼手表,是凌晨四点,这时候海滩一带肯定没人。起身用湿毛巾抹一把脸,喝点保温瓶里的热水,便套上外裤和外套,拿起电筒走到门边穿鞋。
现在就要上入海的龙头石城去看一下。
“哗啦——哗啦——”
风雨过后的海滩到处狼藉,腥味几令人作呕。
没有路灯,他只能靠手电筒,一步步踩着湿沙,沿着海浪拍打的水线上端行走,显得步履艰难。
但是海面有些淡淡的光亮,他说不出来源是什么,远远看去点点烁烁的像是星光,但仰头看天,此刻分明还是铅云厚重。
对了,他忽然又想起一件,本地传说的某种千古奇景——所谓“夜登龙城,沧海明珠”。
传说龙头石城一带海里盛产一种特殊的珍珠大蚌,在某些午夜风静之时,这些珠蚌会纷纷浮近海平面,并且同时张开蚌壳露出腹中所结之宝珠,人若此时站在石城之上,会仿若置身于一座飘渺延长的灯火夜市,其中大小琳琅,群星璀璨,人身其中,宛如天街梦境。
呸,这年月还哪来那么多野生珠蚌,还颇有灵性不怕死地一夜同时飘到海边浅水,统一张开自己的壳,亮出珠子等人抢呢?作为盗墓世家的资深人士,什么奇景、奇观的,他都是不信的。
惟一的可能性,那就是海底老陵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禁加快脚步。
海面越来越亮,人站在海边朝前平视,就什么都看不清,他几乎是用奔跑的速度,沿着石城台阶攀爬上去,径直冲到瞭望口,这里仍看不清,他又换一处开口看,海水如蔓延至天边的幻影宽卷,斗罗棋布地镶嵌着星水明粒,有些光点陡然就膨胀起来,挡不住地要锋芒要毕露,有的荧荧惑惑,如群萤飞火,萦绕作一簇——
他眯一眯眼,水中光晕其实很微弱,只是欲聚欲散得多了,略实些的显得较凝聚,就有几分像球形的灯泡,但更多的无规则漂浮半透明,更像是大小不一的发光水母群。
“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的几爿浪头拍打着浸在海里的城墙根,忽然他觉得数十米外那段浪涛里,似有一团钝色的黑影,只是被压在浪头底下,若不是它周边簇拥过多的光点水母,又明显在水中移动着缩短了距离,凭他的近视眼又哪能看清是什么……莫非是一条大鱼?又或者那老陵里埋的是一座水晶宫,宫里有数不清的水母丫鬟,然后她们定期就伺候一条鱼娘娘上岸游玩?
好吧,他知道自己又习惯性地思维散漫了,自从脑袋不太好了以后,人对集中精力思考问题的能力也大打折扣,当初在医院刚苏醒的时候,医生就曾婉转说过,不排除他的智商有降低的可能性……他自觉还没笨到学龄前,大不了就是从正常的三十几岁的智商,降低个十年八年,就算只剩二十几岁的智商,他也能活得安逸自在,这本就是他本身性格里就天生带的,要说该怨怼的,应该是他的生理年龄怎么没随着智商降低呢?他的躯体疤痕累累,怎么不恢复到二十来岁的样子去?
就在他走神的一会儿,那团被簇拥的光影已经沉到更深的水里去,其它荧黄光团也渐渐弱化,他呆立着盯了海面足有十几分钟,看来这“沧海明珠”呈现的时间不长,眼看出开始消散了,浪涛如常翻涌,也看不出还有些什么子丑寅卯。
其中几个光点随浪飘到触手可及的浅滩,他扶着湿冷的城墙砖走下来,想在就近的海水中看个究竟,石阶和沙砾中穿梭着无数拇指大的海蟹,发出细密“达达”声,还有长条的海带不时绊在他鞋尖,踩在沙团上走显得举步维艰,迎面还有浩瀚莫测的海天,但仍光影不定、变幻难测……
“哗啦!”数十米外的海水中突然冒起一股水柱,他陡然惊立,紧接着就见一个黑影破水而出……它佝偻成团,随着浪潮推送,正往岸上缓慢过来。
是被海浪刮来搁浅的海鱼?
不对,随着海水越来越浅,这黑影正在伸高,慢慢立成一个人形的上半截,海浪拍打得黑影趔趄好几步,但又迅速挺直了人类特有的身线。
他的头脑好像中了魔怔般看着,一时难以处理眼前所见,分明是黑漆漆的四周,却因这个人的出现,好像带来了一束光,淡淡的冷黄色映在周遭水面,那个海里出现的人,有修长的体型,衣衫褴褛还缠着海带……但丝毫却不显得滑稽,被过长的黑发覆住的脸,却依稀透出那双墨如夜空却闪耀着星芒的眼眸——
他不自禁走上前几步,对方应也看到他,竟同样加快了脚步,直到两人相隔不到五米的距离,他下意识抬起手中的手电去照了照,对方微侧一侧头,他立刻意识到这样极不礼貌,但还是愣了几秒钟,脑海中有什么如天雷划破,金属铃声般的嗡鸣再度于耳边响起,他短暂地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但眼睛还是盯着那个乘海而来的人,苍白的嘴唇轻轻颌动,似乎说了一句话,他读唇语的能力不太好,随着耳鸣声音渐散,他才意识到那人说的,好像是:“吴邪,我回来了。”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46:00 +0800 CST  
三、
不知道为什么,当吴邪看清这个男人的时候,心里下意识浮现出一种悲凉……完全没来由,不知是对那个男人,还是对他自己,或者两者都有。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出水后抬手将自己乱糟糟的湿发往脑后捋了一下,显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黑如夜空的目光没有外露的喜怒,只有明显跋涉后的疲累,几乎破损成布条的潜水衣下,露出全身遍布大小的伤口,吴邪觉得自己应该不认识他,但又似乎无比熟悉。
那阵让人几乎失聪的耳鸣过去后,吴邪一手撑着额头,才勉强侧过去露出个还算友善的笑容,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位……小、小哥?”
这人陡然愣了一下停住脚步,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好像在等待他的下文。
“哗!”地又一排浪打在脚下,向来自诩淡定的吴邪一张口却莫名有点结巴:“小哥,你、你受了伤,是天气不好船出了事吗?那什么……先到我那休息一下,我家有急救药箱和热水……嗯?等天亮了再说?”
那个男人的目光里有种类似包容的暖意,对吴邪的话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头,又继续走上前来,吴邪便自觉转去领路,两人保持着三步以内的距离,默默往他的小石屋走。
* * *
海里捡回来的男人很安静, 往回走的路上,吴邪自我介绍了一番,并且再三问他是不是渔船出事了?还有没有其他同伴?不要紧,等天亮以后他会帮忙联系海警、打捞队,前半夜那场风暴来得突兀,天气预报没有给大家预先警示,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实在太危险等等……那男人却都没答话,吴邪猜测他是累惨了,便住了声。
进屋先给他倒一杯热水,然后开灶煮面,又取出干净衣裤和药箱:“那小门里就是卫生间,你把衣服脱下来,海水腌得伤口肯定很疼,那一壶是热水,有盆和毛巾,你先擦身……嗯,毛巾是我的,放心我没传染病,如果你想洗澡还得现烧,要再等一会。”吴邪一一指引着,手下爽快地切细些青菜,面汤里又窝入两个鸡蛋,那男人换好衣服出来,他的面也做好了,放在茶几上,招呼他过来吃。
男人道了声谢,便不客气地开始吃面,他吃相很文雅,吴邪看到他拿筷子的右手,才发现这人的食指和中指意外地长,不由心里打了个突,发丘指?发丘中郎将?怎么在海边也能遇到同行?莫非方才海里的老陵……对了!他想起这男人从海中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潜水衣,只是丢了水肺,这家伙就是个下海斗淘沙子的盗墓贼吧!但他身上好像只有腰间扣的一个小包,其余没有大的装备背包,也不见带什么明器,当然,可能是逃出的途中掉了!怎办?直接问他?自己名义上可是专门看守那座陵墓的守陵人,虽然内里什么都不知道,但陵墓有没有事,他总该问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吴邪脸上的表情过于精彩,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男人已经停住筷子,隔着茶几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吴邪低头去,碗里的面还剩一半,他赶紧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小、小哥,怎么不吃了?煮得太咸还是不对胃口?”
那人摇摇头,把筷子规规矩矩地搁在碗沿上,然后开口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哈?”吴邪一愣,这人完全不像自己熟知的盗墓贼啊,就说自己从前哪回下地,不也是千方百计躲着条子,糊弄看守,怎么这人一开始就摆出大公无私,坦白合作的态度?不会是耍什么花招吧?用这种手段麻痹他的神经然后趁机偷袭逃走?
“吴邪。”
“哈?”吴邪本能答应一句,脑子里当机一下迅速重启,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人足足两、三秒,但好歹是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 ‘吴小佛爷’,虽然脑子坏了智商有所降低,那也不碍他多年道上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人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他,也许是道上的无名后辈,在过去某些场合见过自己,自己却不记得他,那么既然知道大家都是同行,又晓得自己名号,对方应该不会做出偷袭举动吧……诶?眼前却有一小片乌云缓缓盖来,这人还真朝他伸出手来了,不过动作缓慢,他察觉就将身向后仰,但那人的手已经轻轻覆在他的头上,揉一揉头发:“别想太多。”
诶?你怎么知道我想了很多?吴邪只觉脑子又当机了一下,显示一串“Waiting……”,还有这亲密的举动……他眨眨眼:“小哥,难道你认识我?”
“嗯。”那男人仍是面无表情,澄澈如深潭的目光有种令人信服,然后才又拿起筷子,端起碗继续慢慢吃他的面。
* * *
男人告诉吴邪,自己叫张起灵。
等他吃完面,吴邪看东方既白,又去煮了点白粥,那男人则拿着吴邪给的绷带药物自己处理伤口。
吴邪一边就小咸菜吃粥,一边看他赤裸上身的伤处,不得不说那些大大小小外翻且发白的血口子,让人挺食不下咽的,最终他只快速地喝完一碗,就赶紧过去帮张起灵料理。
张起灵对待自己的伤势出奇地冷静,吴邪也不知道自己手轻还是重,反正他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只是目光总定定地跟着他,有时候在他脸上,有时候又在他的手指,吴邪被他不加掩饰地看得脸有点发烫,但还好那眼神既不猥琐也没有让人不安的侵略性,反倒有种深邃和安定的意味。
吴邪借着处理他肩膀上的伤口时,也仔细看张起灵的模样,自己真的认识他?屋里的灯不够亮,张起灵略低下的脸被过长刘海遮住一些,他轮廓分明的下巴和浅色的嘴唇,还有高直的鼻梁,但为何脑海里对这人的相貌一点印象都没有?视线再往上走,却冷不丁对上两道目光,张起灵投来一丝询问,吴邪才发觉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了有一阵子,赶紧轻咳一下移开脸:“你要疼就说一声,现在沿海的水脏,用双氧水洗干净点,不过秦皇岛的水质还是不错,这边的海鲜也不错,明天不如去买些海虾做粥……啊对了,天亮后你有什么打算?”
张起灵却摇一摇头:“我不走。”
“啊?”吴邪一时没明白他说的不走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是对方的私事不好过问,愣了愣只好讪讪地道:“那好,一夜没睡我要上去补个觉了,你先在这将就一下,可以睡那张榻上。”说着就起身,打了个呵欠,忙了半宿确实累了,却不曾想张起灵忽然拿起他刚吃过的粥碗,走到粥锅边又舀起一碗,吴邪起初以为张起灵还没吃饱,意外的是他回身又把碗递给他:“你吃点再睡。”
“啊?”吴邪搔了搔后脑勺有些尴尬,张起灵这是对自己示好吗?但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吃东西也不用人监督吧,只是觉得不好驳对方的面子,接过来三口两口喝完,抹一抹嘴就上二层去了。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48:00 +0800 CST  
* * *
吴邪这一觉睡得却极不安稳,他梦到自己背着装备走在黑暗的深渊里,手电光照到成排的甲胄尸,被他们发白的眼仁注视着,走一段路却永远望不到尽头,他知道这是云顶天宫的阴兵,但梦里他忘了自己为何非要去那,只能沿着长白山底深处的缝隙狂奔,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在梦里他觉得无比疲累,一直跑到头顶上开始出现巨大的锁链。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看到这情景的时候,心里产生的震撼,那么多硕大的锁链横贯在山谷两端,还有无数的人面鸟停在上面,还好它们的头蜷缩着,呈现一副休眠的状态。
可当他即将走出阴兵的方阵时,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阴兵突然冲他发出攻击,还好他的反应够快,但一些满是铜绿的冷兵器仍擦破他的身体,他顾不得疼痛,而是拼命去望那座镶嵌在远处岩壁之中的巨大青铜门,但手电的光芒实在有限,他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急得心脏都要爆裂出来,双腿几乎站立不住地发抖,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追寻了那么多年,还能揣着这条命回到这里,即便是用爬的,他也要爬过去……
——甫一挣醒,喉咙还好像被扼住一般难受,急促吸几大口气,睁眼望着天花板好半晌,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定下来。
吴邪强撑起身,奇怪明明刚睡醒,却头疼欲裂,喉咙也火烧肿胀地难受,身上还觉得很冷。
昨晚稍微折腾一下就感冒了?现在体质已经退化得这么差……手表显示是中午十二点多,吴邪不无懊恼地撩开窗帘看外面,天色浓云阴沉但无雨。
渴得厉害只得扶着墙壁蹭下楼来,却不经意就撞上那双淡然的眼睛。
张起灵坐在茶几前,是清醒的样子。
吴邪这才想起家里还有另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直了直腰:“啊,小哥,你醒了?”开口才发现嗓子也严重沙哑。
张起灵点点头不作声,眼睛一直跟着他。
吴邪到卫生间放水,然后对着镜子随便洗漱一下,面对镜子时却看到里面映照出来的脸透着黄蜡色,晕眩和耳鸣又轻微萦绕起来,他在门里站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装作没事人样走到外面壁橱上倒水,一边拿眼睛偷觑那不作声的人,感觉到那目光对着自己上下审视一番:“吴邪,你不舒服?”
屡屡被一个年轻后辈直呼其名,还总被这么直勾勾看着,就算大家可能相识,吴小佛爷心里还是一阵不爽,但小佛爷就是小佛爷,喝着水故作轻松地笑笑:“年轻的时候没注意,落下点老毛病罢了……比如脑袋漏过几个洞,比如这里闻不到味道。”他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鼻子,再回过来故意拿眼睛示意张起灵的手指,意思是他受伤的原因跟发丘指同源。
张起灵起身走过来,在吴邪错愕的表情里从他手里拿过水杯,重新替他倒满:“喝。”
吴邪瞠目结舌,诶你这自来熟的派头是肿么回事?
张起灵自回到原位坐下,吴邪也到榻上坐,平复了一下思忖着,对方明明就是个盗墓贼,自己也把受伤的事意有所指地往盗墓上引,张起灵却当听不到,而且看他才海里回来孑然一身的样子,想来同伴都折在那海底老陵里了?而且也没得到什么东西,昨晚自己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还说不会走……综上来看,莫非他觉得探明了路径,还想再下去?自己不如开诚布公地跟谈谈,当下打定主意,便开口:“小哥,明人不说暗话,你这趟下海没淘到东西?接下来打算怎办?”
张起灵又看了他片刻,才摇一摇头:“我已经拿到了,但过几日我还得再去一个地方。”
“拿到了?”吴邪不无讶异,他想说没看见你拿什么明器,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反正他说拿到就拿到了吧,手不自觉就在软垫里摸索了一下,那里藏着半包烟,他点起一根用力吸一口,点点头斟酌一字一字地道:“既然拿到了,是什么?”
张起灵还是那样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小哥,可能你不知道,这海里的斗,也是有人看着的。”吴邪往榻下的烟灰缸弹了灰。
张起灵还是不说话。
吴邪心里不由起了一把暗火,这家伙真像个闷不作响的拖油瓶,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年纪不大却喜欢摆着那么一副面瘫脸,哪部电影里学的这拽样?
“如果你还要再下那个海斗……”
“我不下海斗,”张起灵忽然截过他的话头:“过几天再去一个地方,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么?”吴邪怔怔地看着他,突然 ‘噗嗤’一下乐了,又吸口烟吐出来:“小哥,你是要夹我的喇嘛?”
张起灵定定看着他半晌,不急不恼:“是。”
kao!这人自以为是的样子,真有气得人脑仁儿疼的本事……耳鸣加眩晕再次袭来,这次有点厉害,吴邪一手撑着头,扔掉烟还想装若无其事,但下一秒突然脑中的一根丝弦仿佛 ‘嘭’地就扯断,他的身体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整个人往前冲倒在地上,膝盖 ‘砰’地磕到地面,没有晕过去,而是失控的旋转,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猛地被卷入一股滔天海啸,说不清是疼还是晕,气血在体内岔乱,四肢都被无形的力量奋力撕扯,意识残留间好像看见张起灵脸色骤变,起身扑了过来,但接着神智就碎成风扫落叶,似乎屋子的正门被台风掀开,吹进无数撕碎的纸片,每一片上都有画面:昏黄戈壁里的篝火、茫茫白雪中的背影、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瘦高年轻人站在雪山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知道他的神情肃穆,自己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层用任何工具都无法打穿的东西,感到一种刻入骨髓的难过,自己拼命隔着那层无形在敲打,拼命痛骂和喊叫那个人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将它攻破的缺口,最终眼睁睁看着那人模糊的身影转去,朝雪山深处慢慢远走……
“张起灵!”吴邪大声喊出那个名字,却震得脚底下一松,他所在的整块雪坡滑了下去,他双手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抓不到支点,只能被动地一路打转下滑,但他还想努力回头去看那个人,铺天盖地的绝望将他拖拽得离那个人越来越远,眼前甚至染上一片诡异的粉红色,什么都看不清楚,身体径直滑向一个非常陡峭的悬崖边,然后凌空摔了下去——
“吴邪、吴邪!”一声声叫唤就像给溺水的人突然抛来救命的线索,紧接着意识被瞬间抽离混沌水面,胡乱挥舞的手被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手掌包裹,吴邪满头都是冷汗地睁开眼,大口倒着气好半天才把紧贴身边的人看清,跟梦里一样深如夜海的瞳眸,但区别的是梦中人是那般冷硬的决绝,而眼前的人却带着焦灼的关切。
“吴邪,我在这里。”眼前这人说着,又用力揽一揽紧了他的肩膀,他半晌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床上,人却靠在张起灵的怀里,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梦境和现实在此刻重叠,又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你……”他难以置信地用手试探碰了碰眼前人的脸颊,是有温度的,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头又开始疼了,他用手抚着额头,脑中那片风旋还未散去,风中飞乱的碎纸片每一片都像细小的薄刃,刮得头颅内壁都是口子,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低下头去,持续升高的颅内压甚至逼出眼泪和鼻水,他不停抽着气,一把想推开身边的人,对方却怎么也不放手,反而更死死搂住他,像要揉进自己体内,并且不断喊着他:“吴邪、吴邪……忍一忍……我在这里。”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到他的躯体再次承受不住,陷入昏迷,这一切才暂时止歇。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50:00 +0800 CST  
四、
“小哥,你到底是谁?”
“张起灵。”
“张起灵,我们曾经很熟悉吗?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会记起来的。”昏暗中张起灵站在床前,手里拿着一杯水:“喝水,我去给你盛粥”。
吴邪起身坐在那,二人两两对视,张起灵没有回避他的问题,但答了和没答一样。
窗外已经全黑,吴邪知道自己睡了一天,自从见到张起灵后,他就一直在做各种扭曲斑斓的噩梦,梦里能清楚看到自己和他,虽然都是片段式的情景画面,但每一帧都伴随着发自内心的感受,压抑、愤怒、无措、绝望、痛彻心扉……足以让人明白那些全是真实的存在,千山万水、羽蛇幻境,都有这个人的身影,但自己先前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本该是最重要的东西,他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梦里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哪个才是对的?
吴邪不自觉地抬手摸到后脑,那几块填补过的伤疤,头发早就长回来了,但摸到的触感还是钝麻的,张起灵拿着粥碗回来,以为他还头疼,便把碗放下,坐到床边伸出手摸上他的头,吴邪本能抗拒别人碰自己的头,尤其是伤处,头侧了侧躲开,但张起灵的手停在半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两厢好像对峙一般,过了几秒钟,张起灵又执拗地抚上他的发鬓,只是力道极其轻,毫不掩饰那么一种小心翼翼怕被拒绝的紧张。
吴邪也是立刻就感觉到张起灵这种情绪,一时就忘了躲,两个人都没说话,但这场沉默中暗酿着说不清的酸楚,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吴邪忽然不合时宜地苦笑出来,梦里的自己那么竭力地追寻张起灵的脚步,却永远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眼前出现的又是什么呢?自己算是又死过一次吧,醒来就全然忘记了这个人的身影,沉寂这几年,他干嘛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张起灵的两个指头在他的头发里一寸一寸地按过去,尤其是几处伤口的周围,力道控制得很轻,感觉很舒服,过了一会,他就慢慢道:“当时的凹陷性脑挫裂伤和头颅挤压伤都恢复差不多了,但脑干损伤较为严重导致昏迷太久……”
吴邪愣住:“你怎么知道我的头受过伤?”
张起灵放开手,仍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当时我在。”
“你在?”吴邪惊讶得瞠目结舌,他想说我睁眼就没见过你啊?但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出不了口,张起灵却不想再解释的样子,重新拿起粥碗:“吃东西。”
他的话音不高,却总有不容拒绝的气势,再加上他舀满一勺,就送到吴邪面前,吴邪连忙双手接过来:“我自己会、我自己会。”
吃了几口,吴邪才发觉屋里没开灯,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小夜灯,淡淡的白光不会刺眼,照在张起灵身上,吴邪发觉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色的户外品牌黑衣裤,外加黑色连帽衫都是崭新的,他来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这一白天他出去过?但山海关景区距离可以购物的市区还有一定距离,他不像是专门会坐公交巴士到几十里外的市区买套衣服又跑回来的人,那他这是去哪弄来的?
张起灵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跟外面的人都联系过了,等你身体好点,过几天就出发。”
“噗—”吴邪差点一口粥喷出来,什么意思?他还没答应张起灵夹喇嘛下地的事吧?这人怎么一来就自作主张的样子!
“那、那什么……我吴家向来做 ‘铁筷子’,下地这种事……”吴邪还想反驳几句,但张起灵盯着他,用一字一字毋庸置疑的语气道:“没有时间了。”
* * *
第三天,吴邪终于察觉到是张起灵在自己的水和粥里做的手脚。
每回只要他喝过张起灵递来的水或食物,其后用不了几分钟,就必会发作异常剧烈的头疼,或陷入昏厥式的噩梦。
这回张起灵再递来水杯,他便只是伸手松松接住,却并未收回,张起灵保持着递杯的姿势,抬眼望向他。
“小哥,我这么个大老爷们,不必你斟茶递水地照顾。”他说着感谢的话,语气却不善,顺势把杯推回他那:“你自己喝?”
张起灵对吴邪这么明显的挑衅不置可否,只是维持动作不变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好几秒钟,吴邪咬牙重复道:“我叫你喝。”
张起灵没有任何表情, 但似乎明白了吴邪的意思,拿回杯子当着他面咽下一大口水,再把剩下仍递到吴邪面前,吴邪看着他的喉结滑动一下吞咽的动作,一时语塞。
“吴邪,”张起灵倒是不急不恼,仍把杯塞回吴邪手里:“我不会害你。”
吴邪接着杯,却并不让步,冷哼笑笑:“看来我这些年真是退化了,这点基本的警惕性都丧失掉……张起灵,你到底给我下的什么药?”
张起灵没有争辩,只是摇摇头,转身走到屋子敞开的门边,眺望远处的海面不说话。
看这人讳莫如深的样子,吴邪彻底火了,一把将水杯甩到地上 ‘啪’地砸个粉碎,玻璃渣子飞溅得到处都是,他上去揪住张起灵的衣领:“从你来那天早上递给我的第一杯水开始,你是当着我面倒的水,所以我没怀疑,但从那开始我就头疼做噩梦,每回都是你拿来的东西……别跟我说他么的是巧合!水和粥都无色无味,你他么手法真是出神入化啊?”
张起灵被他提着脖领,不得不微扬起下巴,目光却还是没有波澜地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疼痛的折磨,又也许因为他水煮不化的态度,吴邪抑制不住地彻底爆发:“你!张起灵!你他么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记得有你这号人的存在,那些梦里看到的是什么?摧毁精神物质的新一代催眠术?还有什么叫’没有时间了’?……你他么倒是说话啊!”说着他将张起灵往门的方向一推——
“诶?我去?这儿什么情况?”随着一声滑稽带笑的声调在门外飘进来,张起灵的背 ‘嘭’地撞在门框上,他一侧的门外却适时探出两个人的脸。
吴邪看见门外两个人时,就怔住了;准确来说,两个人里面一个是戴着黑墨镜的黑瞎子,吴邪是认得的,而另一张脸,却跟他一模一样,吴邪一时懵了,瞬间从对张起灵的忿怒切换到记忆搜索,在过往的经历中,只要出现跟他长得一样的脸,都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但黑瞎子是他的师傅,在那些最搏命的年月里,吴邪虚心拜他为师,承他系统教授了一系列防御搏击技能,吴邪才能在那场以命相拼的博弈中得到更多胜算的筹码。这项事情他还是记忆十分清晰的。
“瞎子……”吴邪刚想说什么,两个人接连就挤了进来,黑瞎子“呵呵呵、呵呵呵”地看看吴邪又看看张起灵,回头去跟有着吴邪一样脸的人道:“肿嘛地?这唱的哪一出?”
吴邪脸的男人则一脸不知真假的惊吓状:“怎么?你俩这是要开打?”
对着忽然出现的两个人,张起灵的脸色明显真正冷了下来,但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不作声地歪向外面看海,不理会众人。
“啧啧,好徒弟,这么久不见,为师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看你,进门就给出好戏看啊?” 黑瞎子进来踩了一脚的玻璃碴子,撇着嘴道。
“师傅您老眼神儿不好,不老实待自个儿家葡萄架子下面看《金瓶梅》,跑我这来干嘛?还有这位,谁呀?”吴邪也老实不客气地跟黑瞎子对着贫。
“你个奔四原装小处男还知道《金瓶梅》葡萄架子底下的梗,不错啊,到渤海边待两年还是能静下点闲心来了。”黑瞎子说话的口气欠奉,但细琢磨还是能听出语含关心的味道。
吴邪就指着张起灵:“你认得他?”
黑瞎子还没答话,吴邪一样脸的男人就望向张起灵:“族长,小三爷还没想起来?”
张起灵才转回来淡淡道:“应该想起了一些,不全。”
“你他么说什么?说清楚?”吴邪对上张起灵又是一股闷火。
“带来了?”张起灵是对吴邪脸的人问。
那人立刻举起手里一个大黑塑料袋子,拎袋子的指头上还勾着一把车钥匙:“都在车上,景区停车场南角柳树下第二位。”
张起灵接过车钥匙顺手揣进帽衫的衣兜内,又不说话了。
就算再不认识张起灵和那个跟自己长一样的人,从黑瞎子理所当然的样子,吴邪也明白自己确实是在场这些人中,惟一不了解状况的人,一时看着黑瞎子就想等他给个解释。
“好徒弟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黑瞎子拍拍吴邪的肩膀往屋里走,屋里就那么大,能坐的地方也不多,黑瞎子就挑了茶几边的椅子坐下,吴邪自去烧水泡茶。
不曾想那个长得跟他一样的人却过来很自觉地自我介绍道:“小三爷,几年不见,我叫张海客,”然后就把手里的塑料袋往灶台一放然后打开,里面按捺不住地立刻活蹦乱跳出几只大海虾,吴邪疑惑地看着他,张海客“嘿嘿”一笑,朝那边的张起灵努嘴:“有人说你想吃海虾熬粥来着,我这不就一大早跑海边早集上买的,喏,友情再附赠八只大海蟹,姜葱蒜备齐,是黑爷点名要吃爆炒姜酒膏蟹。”
吴邪一愣,半晌才恍惚想起张起灵刚来那天,自己帮他清洗伤口的时候,为转移他注意力,下意识就随便念叨了几句这边海鲜好,想买海虾做粥的话,想不到张起灵就记下了,回头真叫人买了来,这么一说,肚子里的邪火莫名就散了大半,加上在这行久了,知道有些事急不来,既然黑瞎子今天出现,想来也是为了叫自己相信张起灵和张海客的意思,之前怀疑的也就不成立了,当下便站那不作声地守着水开,张海客自来熟地拿笤帚扫了碎玻璃,淘米洗蟹不提。
* * *
由于小屋里条件实在有限,最后吴邪还是跑到外面再买回了一次性杯子和碗筷、板凳之类什物,四个人才算安生坐下把午饭吃了。
打扫好一切重新泡上茶,吴邪不看张起灵,只冲黑瞎子问:“你们现在能给我说说,这回下地是去哪?”
“不远,”黑瞎子点了一支烟,笑着又强调一遍:“离这也就三、两百里。”
“具体是什么地方?有地图么?谁的墓?”吴邪不相信黑瞎子会这么模棱两可的不靠谱。
“本来这事儿就应他来给你说,”黑瞎子一点张起灵:“但这人语言障碍症习惯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好听,惹你生气了吧?”
“别废话!”吴邪咬得牙痒痒,这倆不请自来的家伙从进门开始就明的暗的拿他跟张起灵挤兑,都什么意思。
“燕山。”一直不吭声的张起灵突然开口,他两个手肘撑着膝盖,双手交握挡着脸,刚才吴邪都以为他在饭后打盹来着,可他这会儿望过来的眼光清明:“去的地方不危险,装备运来了,等你身体好点就出发。”
他难得说出完整带解释性的话,但吴邪怎么就觉得捏了把汗,要这张大爷多说几个字可累了呢?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54:00 +0800 CST  
五、
让吴邪更加想不到的,是在当天傍晚夕阳西下时间,两辆改装豪华的奔驰大房车径直开到了海边,就在距离沙滩不远的空地上停住。
黑瞎子喊吴邪出去看时,远远就见其中一辆车的门打开,冲出个圆乎身型就朝这边喊:“天真!天真!”
“我cao!胖子!”吴邪惊喜地大叫,赶紧迎着跑过去。
两辆车上分别下来的一男一女,自然是万年穿着粉衬衫的解雨臣和长发长腿美女霍秀秀。
吴邪上去一拍胖子的肩膀:“今天什么风?哈?什么风?把你们几尊大神都给刮来了?”
解雨臣还打着电话,内容自然是工作的事,霍秀秀先跳上来,朝他上下端详一番:“吴邪哥哥,气色还不错。”
“不错个屁。”吴邪立刻想起自家小石屋里那满脸冰碴的黑面神,头就大了:“我几天没睡好觉了,上回叫他们帮我开的安眠药也吃完了,新开的还没送过来。”
一句话说得胖子和秀秀都皱了眉,吴邪不等他们教训的话出口就连忙接着岔开话题:“怎么着?你们不会两手空空来看我吧?好吃好喝的赶紧的拿出来!”
“嘿,天真你还真猜对了!”胖子一巴掌拍他肩膀上,差点给他拍吐血,但胖子顾不得那么多,回头就喊:“庞远!白蛇!俩小子磨蹭啥呢?”
其实不用他喊,两辆车的驾驶室早就跳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霍家的伙计庞远,另一个则是吴邪手下很有能力又亲信的伙计白蛇。
他俩过来向吴邪打过招呼,便到大车底部的行李层搬东西。
这边吴邪还在惊讶地看着他们把大号的折叠不锈钢烧烤炉、果木炭、各种肉类和水果零食等物品一一搬出来,那边张起灵和张海客也走了出来,解雨臣才打完电话,一边看看吴邪,却意外地先走过去跟张起灵说话,吴邪眼觑见虽觉心下诧异,但还是装作不知道,过一会才过去跟解雨臣寒暄。
说起来,吴邪到秦皇岛的两年时间里,见面最多的还是解雨臣。北京离秦皇岛不过三、四个小时车程,夏天时解雨臣出于接待生意之类的缘故,总有几回会到解家在秦皇岛北戴河区的避暑别墅小住,但凡他的有时间,都必定会专门来山海关看吴邪一趟。
好几次他还提出要给吴邪的小石屋好好装修一番,但吴邪头些年在藏区活动,对简单的生活环境早都习惯了,所以他每回都摇头婉拒,说自己这样过着就很舒服安心,解雨臣那才由着他,只是每当四时节气、风雨变幻时,他还是会派人送来时鲜补品或换季衣裤,吴邪对自己跟解雨臣这份发小情感向来信任,甚至有几分无以为报的意思,所以看到解雨臣会晾下自己,先去跟张起灵说话,不得不说有点奇怪。
于是他装作随意地走过去:“怎么?花儿爷,你也认识张小哥?”吴邪说着就指指张起灵。
解雨臣和张起灵的谈话在吴邪靠近五步之外就立刻停止了,等他凑近过来,就立刻顺势将胳膊肘搭在吴邪肩上:“道上的哑巴张,久没在江湖上出现,小三爷可能不认得。”
张起灵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来跟解雨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就往海边走回去,旁边跟着的张海客只得跟众人耸个肩,又跟了过去。
吴邪明白到解雨臣也瞒着自己,这些人都约好了似的什么都不肯说,自己再硬要问就没意思了,下午他也还问过张海客的脸是怎么回事,张海客只是说当年的计划他有参与一份,可是活动在外围,所以跟吴邪不熟。
不熟?不熟你妹啊!吴邪心里腹诽着,都合计好来欺负他脑子不好使是么?
“天真,想什么呢?”突然胖子的大脸就近在眼前,吓得吴邪一跳。
“没啥,就是有点耳鸣……”吴邪挠挠耳朵,随便扯个理由:“上回伤了以后就没好过,时不时发作一下。”
胖子脸上的神情瞬间暗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就漾起豪情大笑:“来,今晚看胖爷我给你露一手!我是专门从巴乃给你空运来十只自家养的肥鸡,都是后院山坡上跑着长大的,昨晚到北京才让霍家的厨子给杀掉腌上,今晚给你烧鸡吃,对了还有阿贵家的米酒,油泡野山菌,咱哥儿俩有日子不见,今晚得好好喝个痛快。”
吴邪听得啼笑皆非:“飞机让你上十只活鸡?哪家航空公司这么倒霉?”笑归笑,心里却是特别暖的。
* * *
解雨臣和霍秀秀真是有备而来,当晚九个人在海滩上办起个十足的篝火晚会。
‘兹兹’作响的烤物配上觥筹交错,火光映照一片谈笑风生。
起初吴邪还怕管理处有意见,但解雨臣搂着他的肩摇晃:“得啦,这种小事儿就交给张家人吧。”说着用拿酒瓶的指尖点点篝火那一端的张海客。
“交给他?”吴邪莫名其妙,却不自觉地望向张起灵,自打张海客出现起,对他就“族长、族长”地叫,虽然语气说不上多么上尊下卑,但从张起灵坦然承受的模样看来,张家人确实是一个沿袭古代体制的群体,只是不明白一个看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一族之长的。
此刻张起灵存在感略弱地隐在对面火光阴影里,仍是置身事外地望着渤海的方向,吴邪看了一下就转开,去跟黑瞎子抢一只烧鸡,俩人两只手各拽一只鸡腿和鸡翅,用力间烧鸡就扯成两半,可惜大半的那边在瞎子手里,吴邪还差点倒在解雨臣身上,大家正闹着,吴邪的眼角却瞥见胖子一个人端着食物去张起灵身边坐下,两人朝着海,看来也是熟人。
好嘛,到这会儿已经不觉得意外了。大家确实有事瞒着自己。
要是过去,吴邪知道自己肯定会当场大发雷霆,然后揪着每个人问清楚,但现在,经历过这么多,加上昏迷醒来后七零八落的记忆,他也明白大家这么做必有原因,倒不如接受这份善意。就算是……自打今天早上,他摔了张起灵递来的水后,自己再吃喝什么东西,果然都没再发生过剧烈头疼和昏睡,所以……不管张起灵究竟给自己吃过什么,应该……也是善意的吧。
他留心看着胖子,跟张起灵在那边聊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才起身走开,回到烤炉边继续烧他的食物,便拿起两瓶冰镇德国啤酒过去。
“王月半同志,哥儿俩好久没聚了,走一个。”吴邪帮胖子打开瓶盖递过去。
胖子却好像知道吴邪的心思,明了地笑着豪爽一口倒下大半瓶:“天真,这两年身体感觉到底咋样?”
“老样子。”吴邪拿瓶子又跟他碰了碰,迎着满面海风平淡道:“现在这样没负担的安生日子就好,你那时候不是说过我 ‘人经历的多了以后,就得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停下来’?而且,是你说我们都该退休了,只有真正的离开,才能真正地结束。”顿了顿他又强调道:“做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和这个世界没有联系……都结束了。”
胖子听到他这话,就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里,表情在炭炉的暗火中看不清晰,只是随手往羊肉串上撒孜然,撒完孜然又撒辣椒面,没看清居然错拿了胡椒面,还没控制好力度扬起特别多,呛得俩人撂下东西就跑到远处捂眼睛大声打喷嚏。
末了俩人瘫坐下来,好一会才缓过来。吴邪干脆仰躺在沙子上,今天天气不错,五月下旬,已经入夏。
胖子忽然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想起了一些,但不多,比如刚才那话,我记得是你跟我说的。”吴邪指指脑袋:“我那时候有点迷糊了,但居然还能记得住。”
“还有呢?”胖子的眼睛瞟向远处张起灵的方向:“关于小哥?”
吴邪摇摇头:“不少,但不是想起的,应该说是梦到吧,还总是他在我前面,我跟个浑小子似的追着跑,路过的地方有那么多风景,墓里、海里,还有戈壁滩、雨林,对了他么的还有雪山,我他么怎就那么能跑呢?跟电影剪辑的片花一样。”
胖子乐了:“那些年你是挺能跑。”等了一会儿,见吴邪不作声,又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还能怎么着?就完啦。”吴邪望向胖子的脸,其实他知道胖子问的什么意思,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些跟小哥有关的……做梦醒过来,就跟看电影一样,你懂我意思吧?顶多就是看了一出特别有感触的电影,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哪怕一个眼神都很让人触动,但看完以后,那也还是电影里别人的事情,我真不记得了,现在的我的记忆,跟那些梦里看到的东西连不上。”
“这样……”胖子好像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也好。”
“走吧,给我烤串松茸,不加辣。”吴邪拍拍他,就起身回篝火那边去了。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19:57:00 +0800 CST  
* * *
那天夜里直闹到子夜时分,解雨臣他们才各自上了房车,总不能这么扎眼地杵在景区内,便开走到附近的休息站去了,车上各有两房一厅的豪华格局,胖子和黑瞎子他们都跟着睡在车上。
张海客自己走了,说附近有张家开的旅店,吴邪也不多问,只是还剩了张起灵留下,一安静下来吴邪多少有些尴尬,再说这几天张起灵都自觉睡在客厅的躺椅上,也就由着他。
只是洗漱完出来,张起灵又倒了一杯水,却是放在壁橱上,自己坐在一边看着他。
吴邪不禁微叹一口气,拿起水杯:“小哥,你能告诉我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药。”张起灵淡淡地答了一个字。
“那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药吗?”吴邪也有了耐心,拿杯子走过来看着他,两个人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没有退避。
“现在不能。”张起灵还是答和不答一样。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吴邪把杯子举到对着灯光的地方照看,里面漂浮着一点点白色水垢似的沉淀物。
“我不知道。”张起灵摇摇头,他的眼底真有一丝茫然浮过。
“也是为了我好?”吴邪拉过椅子跟他面对面坐下,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点了根烟:“小哥,咱们过去……过去也算是过命的兄弟,虽然我不记得了,你,还有张海客,你们张家,但我想这里面的原因,你们全都知道,只是瞒着我,现在……”
“吴邪,”张起灵忽然打断他:“给你吃的药,不是帮你恢复记忆的。”
“不是?”这个说法倒是叫吴邪有些出乎意料。
“药只是在帮你修复身体损伤的各项组织机能,过程中可能连带触及到脑部细胞,激活了某些记忆。”张起灵难得地又说了个长句子:“我也不知道药的用量该如何控制,每次只是极其微量,你身体的反应却还是很强烈。”再停了停,他又道:“这杯水里的份量,比以往的都要少。”
张起灵的言下之意,还是要看着他马上喝下去,而且话都说到这程度,吴邪觉得自己再不喝,好像就是自己的不对了。他也不再废话,拿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把杯放回壁橱:“小哥,谢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看张起灵,张起灵则靠在躺椅上望着天花板,吴邪走过时他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一夜无话。

六、
解雨臣和霍秀秀又玩了一天,就先后回北京了。
白蛇是跟解雨臣走的,自从吴邪到渤海,就让他离了吴家跟着解雨臣。毕竟现在吴家已经随着吴小佛爷的退隐,而转为守业模式,白蛇这样有能力的人,还是应该到更能给他施展拳脚的地方。临走时,白蛇还单独跟吴邪道了保重,劝他下地别跟从前似的。
他跟吴邪说话一直都拿平辈的口气,比较像知疼知热的哥儿们,吴邪就笑说,自己现在这种身子骨,还能怎么折腾?
剩下胖子和瞎子,但据瞎子说,他现在眼神儿不好,已经基本不下斗了,这趟就只是在地面打个照应,胖子也说现在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就跟瞎子在地上做个伴儿。但吴邪有点意外的是张海客也不去,他在篝火晚会的第二天又给张起灵送来两身从里到外的户外衣裤,两人站门外说了些话,他回来就向大家告辞说有急事要回香港,便急匆匆走了。
所以这次真正下地的,只有张起灵和吴邪。
* * *
燕山山脉,北接坝上高原,东起山海关,拱卫河北平地,燕、赵、秦各朝代古长城纵横其上,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次下地的具体位置,据说在燕山东西向的主峰东猴顶附近,按张海客的解释,那里不是谁的墓,只是张家几百年前的一个炼药阁,所以这趟不为明器,没有什么危险。
张家给准备的车子,是外形不算高调的Jeep大切诺基,经过专业的改装,装备也一应俱全。但吴邪没想到的是,开车的是张起灵,看他行云流水地按开车门的电子锁然后坐上驾驶室,吴邪不无惊讶地去看胖子和黑瞎子,黑瞎子倒是不以为意,还好胖子和吴邪的反应相似。等到吴邪坐在副驾驶,胖子俩人坐上后座,张起灵就面无表情且熟练地发动车子,看着后视镜倒退,然后开出停车场,而且出闸的时候还知道交卡付钱,吴邪就开窗点了根烟,暗暗又腹诽了一通,尼玛做梦果然都是骗人的!昨晚梦里谁他么告诉我说张起灵是地上生活九级伤残的?谁?叫你吴邪你就真的天真了……得,只能说那个时候你作为一个定位很简单的卒子,在棋盘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眼力看清任何一个人,虽然到后来,这个卒子被逼得万般无奈并且狗急跳墙,出乎意料地翻盘最终吃掉了对方的帅,赢回了全盘,但最后的最后,也许还是输了自己……或者,输了他?
就现在两个人这样的结果,真的……算输了吧?
没来由地心里就牵起一阵烦郁,吴邪不由得看了一眼张起灵,却没想到对方也正看过来,两下视线一碰又迅速移开,气温顿时降到零点。
* * *
车子驶出景区后,胖子担心张起灵懂不懂路,张起灵倒是淡定地打开了车载导航,要去的地点已经存在常去地址中,他按照导航提醒就开上了高速。
在高速开了三个多小时,又转下了小路,看似狭窄到没路的地方,这导航却还持续用淡定的语气说着:“前方五十百米请左转;弯道较急,请减速慢行……”
胖子嚷嚷起来:“这种路都会带?这货不会是张家自主研发给族长专用的吧?”
黑瞎子 ‘呵呵呵’地笑:“就算是又有什么奇怪的?张家再不济了,但这点事儿还不在话下吧?何况这几年张家在秦皇岛也算立了个点……呵呵呵。”
张起灵在车内倒后镜里看了黑瞎子一眼,后者就识趣地把话头截住了。
又走了一个小时,早就完全深入燕山腹地,道路两旁深黄色的崖壁都是燕山特有的石质地貌,各种千页岩、板岩、海蚀岩峻峭林立,植被不多更显得苍劲有力。
胖子抱怨自己的一把老骨头要晃散了,吴邪也觉得阵阵头晕恶心,但只能忍着。
车子终于从颠簸小路冲出,缓缓进入一片开朗的山内盆地,广袤的草甸连绵而去,燕山群峰层峦叠嶂,松桦并茂,不时还有些獾、狸和灰鹤模样的野生动物出没踪迹,众人这才精神一震。
路过一簇小石林边,张起灵就刹停了车,带大家下车去到几处隐蔽的泉眼前指着道:“这里分冰泉和暖泉,喝暖泉对身体好。”
“小哥,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知道?”胖子赶紧把车上一个矿泉水瓶子倒掉,去接张起灵所说的暖泉,吴邪只当暖泉是受地热影响的温泉,但掬起一捧尝试,不但没有丝毫硫磺之类异味,入口还柔滑不似一般的北方硬水,有种沁人心脾的甘洌,竟把方才坐车的不适都消减了不少。
黑瞎子一副识货的样子,还脱掉墨镜洗了几把眼睛:“这是附近动物受伤后都会来浸泡的 ‘神水’,哥儿们多喝点,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吴邪想了想,也去车上拿来个矿泉水瓶接了满满一瓶水,走去递给站那看山发呆的张起灵:“小哥,你身上有伤也还没好。”
张起灵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接过不说话。
众人休息一会重新出发,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终于看到一小片牧民的帐篷。
吴邪以为这些人是普通牧民,却没想到放着羊坐那抽烟袋的老汉立刻迎了过来,见面就朝张起灵喊了声“族长”,他才明白这里居然也是张家人的据点。
老汉引大家进一顶帐篷内喝奶茶吃饭,都是一副准备好的架势,黑瞎子都不禁笑道:“想不到这几年张家又卷土重来啦,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
张老汉告诉大家,今天暂时在这住宿一晚,接下来的路要过一片林子,就只能靠马,他儿子小张去备马了,傍晚前就能回来,到时候大家都熟悉一下骑马,明天天亮就上路。
说实在张家这样的安排,已经妥帖到让吴邪觉得违和,吃过饭跟胖子两个找了一处树荫下摊平,他不禁伸直手脚长出一大口气。
“怎么?有压力?你这一路话很少。”胖子年岁大了,嘴皮子的损劲儿少了,只是看事说话更直击要害。
“也不能说压力吧。”吴邪笑笑,枕在双臂上:“其实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小哥非要跟我下这斗吧?你们都约好了似的不下去。”
“小哥一点都没跟你说?”胖子嚼了几根草反问,想了想:“还真是小哥的性子,听瞎子说他跟张海客刚到的时候,你跟小哥正动手要打架?”
吴邪不作声。
“你别怪小哥,真的。”胖子的语气低下来:“你们两个,谁都怪不了谁。”
“我也没真怪他,”吴邪闭上眼,徐徐道:“现在我也能猜出,是他对我的记忆动过手脚吧?不然我能记得汪家,却对这样的张家一点印象都没有?当年那些事,想起来都是点断式的,到了某处就空白……能对人脑记忆做这么精确的切割手术,他们张家怎么不去拿诺贝尔医学奖?还有,这两年我在秦皇岛住着,一直只当是我二叔在替我打点,现在看来,都是他们张家?我只当那天在海边随便捡回个人,谁知道原来都在他张起灵的局里。”
胖子就笑:“你们俩的事,只能等这件事忙完了,才能坐下来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吴邪翻过个身,枕着一层厚绒般软草便闭眼睡去。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03:00 +0800 CST  
* * *
小张是个黝黑壮实的青年,他带着另外两个小张分别牵来七匹好马;纯黑毛亮的一匹交给张起灵,黑瞎子挑了一匹枣红大马,两匹栗色马给吴邪和胖子,剩下的灰马则是小张自己和驮装备。
吴邪对骑马其实不陌生,在藏区的时候天雪骑牦牛,天好的时候也不时骑马,只是近年不碰都手生了。
大家各自跟自己的马熟悉一番,又到周边溜了几圈,张老汉就在帐篷外宰羊,当晚吃的韭菜花酱配烤全羊,还有马奶酒,高兴得胖子说:“当年我就说嘛,跟着小哥有肉吃。”
总之除了张起灵一如既往地闷以外,当晚也是宾主尽欢,小张那几个年轻人喝到后来就开始唱草原歌,还拉着胖子跳舞,热闹一通才各自睡下不提。
第二天由张老汉的儿子带着,五个人七匹马组成一支马队,就朝一处山林茂密处走去。
这小张还算健谈,他给大家不时介绍,那个地方虽说是以东猴顶的某角度为座标,但其实距离上与承德的木兰围场更近一些,是处在一个特殊的三角之中。以目前的速度骑马要两天,只是到了当地还得找找入口指示,毕竟那里荒芜太久,几百年没人下去过了,记载相关内容的书档当年在张家大宅里面又被火烧掉了部分,所以有没有机关都不好说——
小张说到这的时候,就被张起灵扫过来一眼,他登时住了口。
就这么走了一天,天黑前大家在一处靠近溪流的高地安营,小张就才拿出一张手画的地图给大家看,虽说是手画的,但看起来也有些年头。
“我们现在在这。”他指着一个地方道:“明天穿过一个河谷,到这座二指形的山就是了。”
“挑这山是因为它长得像你们张家人的黄金二指么?”胖子调侃道,然后拉起小张的手看看:“你和你爹怎么没练这二指?”
小张讪讪地挠挠头:“我们家属于外家,据说当年就是专门司掌药阁的,近一百多年跟本族基本只是保持着基本联系而已,我爹小时候都没回本家参与训练,何况我呢。”
“那你们还在这替家族做事?”吴邪不禁好奇地问。
小张就笑笑不说话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还是这么走着,到第三天的中午,马队才到达地图上的二指山下。
说是山其实并不高,目测也就几百米的样子,不过其上灌木深重,大家停下来安顿,张起灵就和小张带着装备上去探路,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才回来,都折腾得灰头土脸的样子,说入口已经找到,并且已经挖开浮土,今晚收拾好需要用的,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下去。
这话当然是说给吴邪听的,他看张起灵已经不作声地去在那边收拾背包,便走过去帮忙,这次说了没危险,所以武器方面只备有军刺和开山刀,然后就是绳索和虎爪一类,接着就看张起灵塞进好多包压缩饼干和罐头,就觉得奇怪:“小哥,就咱俩下去,怎么带这么多吃的?”
张起灵“嗯”了一声,一边又塞进两件长袖T,吴邪还在那看着他,张起灵却眼都不抬,吴邪不禁心里叹了口气,说起来张起灵刚从海上回来那会,即便话一样少,但两人间相处的氛围还挺融洽,后来因为水中下药的事,还有自己陆续想起过去,两个人的感觉反倒越来越向冰点上靠拢。
吴邪知道自己也有问题,如果张起灵是个陌生人,那自己可以用直接友好的态度,尽量去帮助以及相处,但就因为想起了过去,他对张起灵反倒有了抵触,也许就是这种微妙的潜意识吧……而且,也有一份尴尬在里面,头几次记忆回炉的时候,自己发作得歇斯底里,但就算意识再模糊,他也记得张起灵是一直抱着他的,断断续续间还能听到他在耳边唤他“吴邪”,那两天浑浑噩噩,然后到自己发现他在水里下药,便一时激怒跟他动手,说到底是自己没理清。
“吴邪。”
“啊?”——定睛就对上张起灵投来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看着他出了好一会神,此时仔细一看,却见张起灵脸颊上蹭着几道土黄的石灰,跟那张正色的脸实在不搭,伸手就在他脸上一抹:“先去洗洗吧。”
张起灵明显一僵,应该是没料到吴邪忽然做出的动作,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低头拉上背包拉链,起身出去了。

七、
小张轻描淡写说的挖开浮土,想不到是一片已经平整铲出长宽近三米的地面,杂草腐叶尽数清理,当中露出几块残碑,往下应该再挖个三、两米就到门了。
胖子一边砍周边的灌木一边说:“你们大户人家办事就是麻烦,做个药还得跑深山老林里,来回一趟不嫌累。”
小张挖着土就笑:“习惯就好。”
吴邪抽着烟朝四周眺望,这里恰好是两指山的两峰之间,不知是不是闻惯了海边的腥味,进入原始森林后,就觉得空气特别好,即便连日赶路劳累,竟没怎么耳鸣晕眩,连黑瞎子都夸他气色转变许多,吴邪自己却心忖不知跟张起灵给他吃的无名药有没有关系。
极少见的是,张起灵全程和小张一起挖土,吴邪过意不去想帮忙,却被黑瞎子拦住,小声道:“没你这伤残人士插手的份。”
没几个小时就清理出个仅供一人上下的洞口,小张上来说下方有一堵铜门,族长在找机关开门,等他弄好就让吴邪下去。
* * *
没几分钟,就听得下面 ‘轰’地闷响,然后传来金属艰难推动的摩擦响,看来门是开了。
等张起灵传来确凿的信号,吴邪和两个背包就先后下去了。
张起灵半个身子站在门里,吴邪打亮手电筒,抬手拂了拂烟尘:“小哥,不用通一会气再进去?”
“不用。”张起灵接过背包就往里走,吴邪只得跟着进去,地上是厚厚的灰土,但还好挺干燥,进门后用脚将灰土撩几下,就露出踏实的黑色方砖,用光照上去,隐隐还有精美的暗纹。
抬起头看着张起灵往前面一大片黑暗里走,黑衣的身影在狼眼的光中几乎跟背景融为一色,吴邪心里陡然有点慌:“小哥!”
“嗯?”张起灵顿住。
吴邪强压下心里的不安:“那什么,小张不是说记载这里的书烧掉一半么,万一有危险呢……还是谨慎些好。”说完这话就有点窘,凭记忆里恢复的那些印象,过去每回下斗,大家几乎都是惟张起灵马首是瞻的态势,自己自打鲁王宫跟着下过一次地后,就变成跟着他屁股后面崇拜跟跑的菜鸟了,现在自己来提醒他,实在有点多余。
张起灵倒没什么,仍是“嗯”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
又走了几步,吴邪用狼眼四周看,发现这里居然跟张家古楼有些类似,应该都是一座嵌入山体内的中式建筑,头顶上方依稀看清卯榫搭构的木质横梁,像是宋代的风格。
现在走过的应该是前庭,果然前面立刻又出现一道大门,张起灵站在门前却只是抬头看,吴邪走过去问:“怎么?”
张起灵回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有些凝重:“吴邪,你现在身体到底什么状况?”
“什么状况……”吴邪知道张起灵不会做多余的事,想了想:“这三天耳鸣和头晕次数少了很多,而且身上有点痒。”说着不自觉就摸摸自己喉咙:“好像是身上的疤痕部位,明显觉得痒,但是睡眠更差,梦到更多过去……你这几天没给我吃药吧?”
张起灵静默了一下,摇摇头转回去,吴邪知道他这是不太好的意思,但自己早就对生死没什么所谓了,便打个哈哈:“怎么小哥?我是得绝症治不好了?你这回劳师动众地要我跟你来张家药阁,就是为了治我的旧伤?其实你在生死上比我走过更多,应该比我看得更开才是,又何必……”话说到后面,话还是停住了,张起灵即便不说,其实也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他吴邪就算真不承情,也不必说风凉话,何况这种其中的情义,他这几天冷静琢磨,也是明白的,这里面不能深究,深究就太重。
张起灵用二指在门的一角凹槽摸索,门内很快传出一声 ‘咯哒—噹’的金属撞击,看来张家做大门都省钥匙,物尽其用,真好。
推开大门,内里的景象,即便吴邪见多识广,也瞬间震惊了——
不知大门是不是连着一切室内机关,大堂内各角落上立的古铜擎枝立灯渐渐亮起火苗,’淅淅沥沥’似有落雨般的水声倏忽缭绕耳畔,内里空气毫不闭塞,温度略低于零度的感觉,但并不见潮湿,俗话有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看来这里是利用了山泉的循环帮助换气?只是不晓得原理在哪。
四个篮球场大见方的空间,首先入目就是正中直径数米的半圆形白水琉璃罩,内里似有一团黑色的实质庞然大物,吴邪瞠目结舌走过去抹了几下琉璃用狼眼照看:“这里面是什么?吓?怪兽?不对,这乌龟是真的?死的还活的?这么大!有五米?”
张起灵隔着琉璃看一眼:“是筮龟,秦地的山龟,跟蓍草共生,上古卜筮专用,这只有千岁。”
“喔!你们拿千年龟当药阁进门的装饰?张家有品位!”吴邪又去看周围其它东西;左方是一大幕色泽各异的珠帘,依稀能看见红、蓝、白、黄等诸色,应是珊瑚、绿松、琥珀一类宝石连缀,帘后立着黑沉的整排木柜,可惜都积尘太重,吴邪没敢轻举妄动,串珠子的不知是什么线,一碰要全断了他是捡还是不捡?走路滑一跤也不好啊。
右边则是联排几米高的假山石,散落着许多制过的兽头,能认出是豺、狼、虎、犀、鹿一类的,只是积尘厚重,脑补一下想当初陈设考究,应是蔚为壮观。
张起灵径直往里走,吴邪只得跟着,看来自己刚才多心了,这古药阁比那坑爹的张家古楼温和厚道不止一点,果然是医者父母心啊,而且这里东西虽不是一般的金银财宝,但中药贵陈,就这第一进大堂里陈设的,已经是个药库模样,扒拉一下兴许很多还能用?终于看到这张家祖宗好的一面了。
进到里面,便是打横的廊道,墙上毫不意外地画着壁画,吴邪拿着电筒慢慢看,都是些制药的场景描述,兴许是些了不得的秘方,但各种奇怪器皿以及繁复的过程吴邪看几眼就没兴趣了。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传来,听着平淡,但吴邪硬是明白话音的催促意思,赶紧答应跟了过去,两人顺着廊道走进入一道拱门,这里没有灯,所以吴邪甫一用电筒照到里面时,几个参差不等的人影就在前方五步开外,立刻伸手去拉前面的张起灵:“小心!有粽子!”
‘刺啦’一声,张起灵燃起火折子,淡定地走到一侧墙上点灯,屋里又亮了几分:“吴邪,这里不会有粽子。”
张起灵的声音这么笃定,吴邪才定睛去看,确实是几个人,有男有女,莫非是干尸,身上衣服已经腐朽,但身体仍保持着直立靠在墙上,面目尘垢模糊,但不觉狰狞。
张起灵好像想了一下,走过去用二指在其中一具干尸的脖颈处仔细摸了起来,没摸到什么,二指又移到前胸,顺势下滑到腹部、裆部,如果不知道张起灵的为人,还以为他是在猥亵干尸,吴邪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却听张起灵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到底是什么?小哥?”吴邪被勾起了好奇,就见张起灵的手指已经回到干尸头顶,突然天灵盖的地方发出细微 ‘吱’地一声,绵长如游丝拉抻,张起灵后退一步,突然干尸 ‘喀’地就动了,吴邪本能比思维快,弓身一手就按在腰间要拔军刺,张起灵后退过来眼睛看着干尸,一手却按住他:“看看。”
干尸接着缓慢地又是 ‘喀、喀’几下,然后就机械地真的动起来了,只是动作滞重,手臂抬起一下就像跳霹雳舞的节拍动作,吴邪瞪大眼:“这、这是?”
“在这里做药工的人偶,假人。”张起灵终于给了个答案。
“你刚才在找开关?打开就能动?那不是跟传说中偃师给周穆王做的那个不插电就会跳舞的机械美人一样?”吴邪看着那人偶的行动,确实渐渐流畅起来,只是身上的朽衣和尘土 ‘扑簌簌’地落,但举止幅度不大,先彬彬有礼地倒身冲两人一拜,行的还是端正明代古礼,礼罢便垂目躬立在那,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嗯。”张起灵用审视的眼光看人偶,吴邪忽然觉得他应该也是第一次玩这东西,想到这不禁莞尔:“这一排几个全都是?你们张家现在还有人会做这个吗?”
张起灵想了想:“记载制式的书在张家古楼。”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找回记载制式的典籍,还是能照着样子做出来的。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06:00 +0800 CST  
八、
接下来全听张起灵的安排,他将四个人偶依次打开开关后,便叫吴邪等着,自己将那些人搬到后面去,吴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原地坐下休息喝水,等到张起灵回来,才知道那里面就是炼药阁的主室,有一些器械装置,是需要这些特定人偶在上面操作的,现在需要预热,吴邪没多问要预热什么,反正待会自然就明白的,只是撕开一包压缩饼干一边递水:“小哥,你过去,”他指指脑袋:“你们家不是有失魂症么?当年在巴乃,不还是我和胖子陪你一起回去找身世来着?怎么这次,你连家族几百年前的炼药阁里有几根毛得这么清楚?而且张家……过去你都一个人独来独往,怎么现在却重新调配起族人来了?”
张起灵只是靠坐在墙根,面无表情地慢慢喝着水,好半晌没答话,就在吴邪以为他会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道:“吴邪。”
“嗯?”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吴邪愣了愣,这句话就是在宣布一个人的死期,但过了几秒钟,心里并没有泛起什么意外的感觉,只能又回一个:“嗯。”
“吴邪。”
“小哥你说。”
张起灵却又陷入沉默,吴邪望过去,他的侧脸如刀削一般线条坚毅,这个人真正的年纪,与他的外表丝毫不符,恐怕三位数都有了,甚至目睹过改朝换代的世事沧桑,多少旧人亡去,他不是早就对这一切淡然了吗?
“那……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吴邪还是有点好奇。
张起灵点点头,但却低声道:“你不该死。”
“但人总会死的。”吴邪笑,忽然觉得眼前的张起灵像个思维纯粹又执拗的孩子,不过这也是记忆中他一贯的特性,几乎没有言语,不表露什么开心或悲痛,只会毫不犹豫又理所当然地背负他认定的责任,并坚定不移地朝目标去走……作为张家最后的张起灵,他的过去一直是为了守护张家,那他现在做的又是什么?看这架势,是谋划率领张家东山再起?入世复兴?但他现在做的这些又是因为……吴邪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小哥!”
张起灵望过来。
“你这两年是不是又进过张家楼?”吴邪说出自己的猜测。
张起灵果然点点头。
“你把张家的典籍资料库都重新整理看过?所以你才这么清楚燕山有个药阁以及这里的布局?”吴邪有些不确定。
张起灵想了想又摇摇头:“张家的记载不可能短时间看完,只是挑一部分。”
“那你……”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吴邪不自觉就拿出烟点燃抽一口,苦笑也摇摇头:“你给我吃的药是哪来的?渤海里那个老陵?”
张起灵不作声。
“小哥,你何必……”吴邪突觉麻木的鼻腔里闻到一阵似有若无并且十分奇异的味道,眼前也过电似的闪过几点白光,下意识就用拿烟的手掌撑住额头,张起灵几乎是立刻就发觉他不对劲,转来将他手指间的烟头抢来扔掉,抓住他的手腕:“吴邪?”
吴邪晃晃头用力睁开眼:“小哥,怪味……”话没说完,有股热流从口鼻中涌出,他以为自己要吐,用手去捂已来不及,浓重的腥红喷得满手都是,但他还觉得茫然,哪里都不疼,望向张起灵,却见他脸上蓦地变色,下一秒自己也觉得心脏迅速膨胀起来又 ‘嘭’地塌陷下去,随着心脏这一下奋力起搏,身子往前一冲,更大一股血腥猝不及防全喷在张起灵身上,紧接着晕眩轰鸣而至,天旋地转间却没有失去意识,他一把抓住张起灵的手,虽然暂时失聪但看到张起灵的眉头紧皱一块,他还想着刚才没说完的话题,是想劝他:“小、小哥,你别急……”
张起灵已经顾不得他说什么了,迅速将人整个托起就往主室跑去。
* * *
吴邪被脱掉上衣和鞋裤,只剩一条内裤地泡进一缸黏糊至极的微温油脂内,他吐血已经稍微止住了,但另一种冷热交替像千百根针刺似的剧痛遍布全身,他挣扎着想爬出去,肩膀却被张起灵的双手死死按住:“吴邪,别动。”
吴邪咬着牙对抗:“不行,疼……”
“你身上的蛇毒太重,这是摄龟和朱鳖的油脂,先暂时把蛇毒压下去。”张起灵的声音冷静,油缸是嵌入地面的,他跪坐在边沿,低头看着吴邪,他露出油脂表面的脖子皮肤正泛出不正常的蓝色,皮下的毛细血管丝丝喷张,有些已经因为张力而爆裂,晕出暗色的血淤,其实就算是张家人这样的特异体质,也不敢在一段时间内大量读取鸡冠蛇的费洛蒙,吴邪对自己身体和生命的透支,早就远远过度了。
“我cao!”吴邪想骂人,但脑子很难连上篇,只能去掰张起灵的手,张起灵的手指却像钢条一样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吴邪终于感觉到身体对疼痛有所适应,一边’嘶嘶’地调整呼吸,一边努力想办法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帮助躲避这些疼痛,便说:“小、小哥,你还、还记得康巴落吧?”
张起灵好像也明白他的意图,点头顺着他的话:“记得。”
“那里……有处地热,”吴邪接着回忆,语气略稳定下来,深吸了口气:“我去过一个熔岩池。”
“嗯。”张起灵又点头。
“阎王……阎王骑尸的的那个女孩,我见到她,嗯……在熔岩池里,”吴邪尽量让脑海里的画面更完整,只能闭起眼:“董、董灿,前任康巴落的土司,他也在那。”
“嗯。”张起灵有些意外,但他什么也不问,开始捞起一把油脂抹到吴邪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先是后颈,然后是喉咙,这种油脂很薄,打开时半凝固作白色,现在因为吴邪的体温逐渐化开。
“只是他变、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了。”吴邪拧紧眉头,脖子以上沾到油脂立刻产生疼痛,喉咙里抑制不住发出呜咽,又无意义地骂了一句粗话:“我靠!放我出去!”
张起灵不说话,重新固定住他。
吴邪泄了气,只得继续说:“我在一条熔岩蛇那读到董灿,嗯小哥,我第一、第一次看见熔岩里生存的蛇……蛇本是冷血的,如果它趋暖,你说它会变成什么样?”
张起灵沉默。
“康巴落太冷,蛇、蛇只能躲到地底,但一般的蛇也不敢靠近熔岩。”吴邪继续道:“这种熔岩蛇表面是黑色的,蛇鳞呈龟裂,有橘红色的纹……就像熔岩,那个女孩,我起初以为是骗局,但直到在那里看见她,嗯……她是性格很恶劣的人,而且她的年纪,她的寿命,活得比张家人还久……董灿,可能是因为爱上她,而心灰意冷的,他的职责,也没法履行完成。呵……小哥,你们张家人,和爱这种东西能搞上关系,实在很难、理解,我就一直觉得你是没有任何个人欲望的人。”
张起灵抓起一把油脂抹到他的额头,惹吴邪疼得又是一通痉挛,话也说不下去了,不知又熬了多久,直到室内某处传来金属撞击的’咚、咚、咚’响,张起灵才将他从缸里提了出来,然后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偶走来递上丝质袍子,可惜年代久远,布料干脆得像枯叶。
张起灵拿刚才脱下的衣服给他擦身,吴邪弓背坐那歇了半天,还是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鼻腔里的充血感,让他想起过去每次读取完蛇的费洛蒙,就会口鼻出血,疼得在地上翻滚吼叫的情景,痛完后再大量喝各种高糖分的碳酸饮料来缓解……现在他也很想来两瓶可乐,过了一会,张起灵递来水壶,吴邪摇摇头,用擦身的衬衫包着头,把脸埋进膝盖里,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但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

九、
张家古药阁的主室,虽然历经数百年岁月,却依然显得装潢华丽。
室内以一面南山采药图的漆画大屏风隔断,一侧是整面倚墙的黑檀多宝格,各式精美的青铜药熏、灵枢九针、捣药罐、戥秤、玉药撵等药具陈列其上,这厢屏风下则有一榻,上面铺陈的锦垫虽朽,但案几上有温玉脉枕、红山砭石,把灰尘拂掉擦拭几下,随便哪一样都是上等质地。
吴邪把睡袋摊在榻上,疼完后睡了半天,现在起来还是四肢乏力、头昏脑涨,张起灵没了人影,不知到哪鼓捣什么东西去了。他抬起手看,身上过往没什么光泽的黄皮肤,如今泛着奇怪的白,白里又透着蓝,还有皮下遍布的许多出血点,着实显得触目惊心。其实想想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他也觉得奇怪,自己是怎么能活到今天的?且不说受过那么多外伤,就论他那几年密集摄取的毒蛇费洛蒙,普通正常人的精神也足以被摧毁几十次。不过应该还不止这些,最后一次受伤,他得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去的地方,是哪里?是长白山的云顶天宫没错吧,按照先前没有张起灵的那部分记忆来看,他当时去云顶天宫,应是为了设套引最后一拨蛰伏的汪家人到那,然后双方一路上进行激烈的角逐,当对方进入他一步步安排好的路线后,他自己隐在地下从另一条不用攀爬雪山的通路上去,而其他人则在一路上像蛛网般,把跟踪来散布在各处的汪家人逐个歼灭。
不过最顽强的力量当然还是能挺到最后,自己进入云顶天宫后也耗费了过量的体力,与对方最后的力量短兵相接时,他把人引入了大型甲胄尸阵内,那些甲胄尸就是阴兵的躯壳,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本以为都是些不会动的陪葬干尸群,但后来他才在某段费洛蒙里知道驱使甲胄尸的方法,是找到一只特殊的哨子,然后与鬼玺相互配合,便能形成杀伐力惊人的尸阵,而且因为这些陪葬干尸都是游牧民族,制造尸阵的人同样也是东夏人,所以所用阵法与中原的传统兵法术数不太相通,这时候的精锐汪家人也已经强弩之末,终于在这最后一局中尽皆折殒,只是他自己还是受到对方垂死时的重创,头部遭受撞击在一处崖壁底下昏了过去。当时不知睡了多久,他才又在蚰蜒围攻的啃噬醒来,因为自从吃过麒麟竭,他在正常体能的温度时,身上的血液是有强力的驱虫作用,可一旦体温降低,便会失去效果,当时受伤处颇多,血腥味引来大量蚰蜒,手脚裸露的伤口也被钻入,却没有任何己方的同伴发现他,因此只能靠着自己爬起来,甚至还有些好笑的是,他当时穿着潜水服,就把那些蚰蜒的腿和牙掰掉后,用潜水服腰部的松紧带把这些蚰蜒穿了起来,做成一提灯笼照明走路。一个人好不容易摸索回跟胖子他们约好聚头的地点,以哨声联系,叫他们从崖上扔下背包,才用手电打出光点信号,让到胖子下来把他带上去。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09:00 +0800 CST  
但到这事情还没完,吴邪忽然想起胖子把自己带上去以后,接下来他还在长白山底深处的缝隙狂奔了很久,几乎是不吃不喝,跑了十八个小时,因为他确凿地记得当时是一边跑,一边看着时间,心情可说是无比急切,他那是赶着去一个地方,就是那座巨大的青铜门,赶到以后才真正完全不支地倒下,对着那道巨门感慨万千,甚至还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这里……
当时他为了什么要这样拼命?后来的画面就变得特别零散,他躺倒在一块石头上,黑暗中眼前出现无数繁星,那些星光不停移动,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星座,有些是三叔的脸,有些……是张起灵的脸!
吴邪“砰”地一声坐起来,差点从榻上摔下去,他想起来了,当时自己为了什么非要去云顶天宫,自己拼命要找到的——
“吴邪。”
吴邪转过头去,张起灵手里拿着个红漆托盘站在那里,他不禁一笑:“小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至少有十年那么久……久到我以为去到青铜门前的时候,只能看见你变成的一堆白骨了,原来,你还在这啊。”
* * *
张起灵拿来两只烤兔,虽然没有放盐,但兔子是裹了一层蜂蜜烤的,味道很好。
张起灵把案几横在两人之间,食物放上面,两人盘腿而坐,此情此景,如果再穿上古装,绝对有身处明代的感觉。
吴邪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对方:“小哥,你刚才上去过?”
张起灵面无表情接过并摇摇头。
“哦。”吴邪对他的寡言也习惯,仔细一看那兔子,才发现兔嘴上龇着两颗獠牙:“诶,这是什么物种?”
两个人吃了一会,吴邪又嗅了嗅鼻子:“这是什么味道……不过跟刚才闻见的又不一样,奇怪,到你们家药阁,我这鼻子也有嗅觉了。”
“是蒸房的药气。”张起灵道:“从今开始你每天子时和午时要在里面蒸一个时辰。”
听到这里,吴邪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两个人默默吃完了这顿饭,游魂一样的两个人偶适时端着茶具出来,它们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清理掉,露出肉色皮革的身躯,类似商场里没穿衣服的模特,茶具里真有热水和茶叶,碗盏也是干净的,甚至还有擦手的湿帕,吴邪睁大眼:“这……”
“是几百年前的团茶,我尝过还行。”张起灵任由人偶把红漆餐盘和吃剩的骨头收走,一边用湿帕擦手。
吴邪点点头端起茶杯,喝着是类似陈年砖茶的味道,大概当年张家人把东西都封存得很好,泡开喝着不仅没有泥尘,还确有些澄澈内敛的茶香。吴邪抿着茶,心中却越发好像哽着什么,张起灵这一百多年的漫长漂泊里,只有被张家捆绑的惨烈命运,看得最多的都是人世间各种丑恶和死亡,所以从很早之前,他的身上除了平静承担命运以外,就已经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所以这个人做事独断,从不跟人解释,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两人最初重新相遇的时候,自己还因为水里下药的事情对他起疑和发飙,后来恢复一些记忆后,他又做出稍嫌刻意的疏离,张起灵显示出的反倒都是无声的包容,只沉默践行着他认为该做的事,还有……他这几年里……
吴邪不自觉黯然地呢喃出来:“小哥,你费了多少心啊?”
张起灵在对面看着他,淡然无波的神情中隐隐搅动起一丝波澜:“吴邪……”他的眼底不同于以往的淡漠,少见地在犹豫,眉头深深皱起,吴邪很少看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定定地盯着他。
“吴邪,”张起灵好像叹息一般又叫了他的名字,才继续道:“我想过从门里出来,你不来,十年就忘了……但我没想到,出来会看见你血快流干了,却还等在那,看着青铜门的方向……”他竟然说不下去了,看不见的悲凉瞬间弥散在两人之间,融入骨血的哀叹无声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吴邪才讷讷地开口:“所以呢,你当时做了什么?”
张起灵摇摇头,看样子已经不打算再告诉他什么,吴邪眯一眯眼却紧追不放:“你骗人,你并不是想着我不会来,”他也不是当年愣头青一样的吴邪了,抓住对方话里一个点,他就不会轻易让这次谈话草草结束:“很多细节我都想起来了,在通往天宫的几条路上,你都有留下指路的线索,在我走的地底水路,你将陈皮阿四的粽子安排在那里面壁,还把指引方向的钥匙藏进他的鼻子里,你在石壁上写了字,我认得你的笔迹,我当时就猜是你跟我在温泉山洞分别之后,再到那里做的这些安排,你知道我一定会履约。包括后来,胖子也跟我说过,他走的路上同样有你的指引记号……不过你说得也对,谁会想到那十年的变化有多大,我当时想的是,只要能让那该死的一切都结束,小哥,我只希望你出来之后,不用再面对那些心烦的事,你该好好休息下来……”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慢慢低落:“你何必为我又忙了这些?”
张起灵还是轻轻摇摇头,目光转向一边地上,两个人真正沉寂下来,周遭静得连药阁深处环绕的水声都淋漓可见。

十、
药阁的格局跟张家古楼不一样,据张起灵说,这里始建于北宋初年,一直沿用到明朝中期,就由当时的一代张起灵决定封闭了,原因却是为给子孙后代留存一批古药,就如吴邪浸泡的那种摄龟和朱鳖的油脂,明代《本草》里记载摄龟为一种专门吃蛇的山龟,肉壳皆有毒,对辟祛蛇毒有奇效,但现在这种龟类已难得可见,何况要跟产于南方高州之海的六足朱鳖配伍,经古法炼出整缸油脂,就已是现代高科技医疗也无法做到的。
“那药蒸呢?”吴邪甫一走入这间石室,就热得脱掉一件外套,这里明显做过大扫除,到处几乎看不见什么积尘,有一套外形特异的大型落地铜质蒸馏器正在 ‘咕噜咕噜’冒着水汽运作,一个人偶站在一端凹槽还边轻轻煽火,另一个人偶则捧来一篓炭块,而持续燃着的炭块被控制着火候,热气源源不断经过转几个弯的管道,当中还有以水过滤的圆球,最后才输送到一幢像是汉墓里用大型木料套榫和扣接而成的椁室一样的巨型木屋内,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蒸房,难怪说要预热,就吴邪这已经失去嗅觉的鼻子,都能闻到似有若无的什么味道;而且这木屋也非同寻常,分作好几层,外层最粗大的应是楠、柏,二层则像是檀香,里面第三层木料熏作黑沉透紫,吴邪特别新鲜地里外看了几遍,却看不出第三层是什么木,问张起灵,他只说是某种现世已经绝迹的凤栖桐,加上张家先祖以百种古药锻炼过,在这桐木室于每日至阴至阳的子时和午时熏蒸,七日或可祛除体内丹毒。
“丹毒?你是说祛丹毒的?我身上的不是蛇毒吗?”吴邪望向张起灵,这个人说话就如他的身手,拿捏精准不会有误。
“嗯。”张起灵也脱掉了帽衫,在蒸房门边的更漏看时间,吴邪看他又自动忽略问题,摸着自己的喉咙说的伤想了想,有些迟疑:“小哥,难道你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应该没人知道啊?”
张起灵听到这,才直起身子转向他,不说话但目光有些冷峻,吴邪泄气地挠挠额头:“你别这么看着我,不就是吃过尸蟞丸么!咳,那时是想着争取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如果不吃那东西,我哪里能挨到2015年去长白山……在藏地雪山上被割喉掉下悬崖那次,我就该死得渣都不剩了。”
张起灵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脱衣服进去吧。”说着自己也把上身打底的长袖T恤脱掉,见吴邪还瞪着眼看他,只得加一句:“药蒸会痛,我陪你。”
* * *
吴邪做好了思想准备,两个人脱到都只穿一条内裤便钻了进去。
蒸房的内室只有五平方左右大小,地上铺了一层不知什么草编织的毡子,张起灵还拿出背包里的几条毛巾放在一边,吴邪便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来。
确实很热,但山洞内寒凉,刚一进来还觉得挺暖和,吴邪闭上眼一会,觉得这真像武侠小说里的场景,不过像张家这样神秘的千年古老家族,肯定比小说里那些慕容世家、桃花岛主更多弯弯道道。过去只看到张起灵孑然一身地四处跋涉,兜里连大票子也不多见,还觉得这张家没落得够彻底的,但现在看来一是他张起灵那时候失忆都忘了,二来他也根本没心思料理自己这些身外物,不过想到失忆,他睁眼望向对面的张起灵,却意外地看到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件东西,乍一看像是女人用的粉饼盒,盖子也像粉饼盒似的上下掀开,奇长的二指正从中捻起一点粉末碾碎洒在空中:“小哥,这是什么?”
“药。”张起灵答了跟没答一样。
“对了,你的失魂症最近十几年都没犯?这次看你好像什么事都记得挺清楚?”吴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想过你从门里出来时,已经不记得我了。”
张起灵把那盒子阖上,递给吴邪,接过来看原来是一整个精致的砗磲,但只有普通的牡蛎大:“这是海里的?”
“是,别说话,出去再告诉你。”张起灵说着顾自闭目养神,吴邪也觉得自己今天怎么就跟个好奇宝宝似的聒噪,只得放下砗磲专心起来。
* * *
安静不到两分钟,就觉得热气四面八方围攻过来,侵入毛孔,渗透肌理,很快吴邪的胸腔里越来越闷,发苦的味道更顶上喉咙鼻腔,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人也呈现缺氧般难受的状态。
起初还能忍着,睁眼看看张起灵,他倒是一如往常地气定神闲。
吴邪摸摸喉咙,淋巴腺体开始肿胀,像扁桃体发炎似的,便使劲咽口水,耳鸣晕眩接踵而至,他有点坐不住了,肚子里那口气时热时寒,揪得他想蜷起身体,摸着腹部果然有一块又凉又硬,就想自己揉揉,但手一按下去,那口气就上涌得咳嗽几下,不出意外口鼻就喷出血来,他呛到气管了,顿时难受加倍起来,这跟泡龟鳖油导致直接强烈的疼痛不一样,熏蒸的药力沁入四肢百骸,不鲜明的疼从骨头缝里慢慢向外蔓延,还能忍……吴邪不想张起灵太担心,拼命吸气稳定情绪,但皮肤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变化,从不自然的白转向诡异的透明,就像、就像禁婆的皮肤……他自己也暗暗心惊,想用手触碰一下自己的大腿,指甲尖却一颗一颗爆出细小的血珠, ‘滴答滴答’落在身下的草毡上。
张起灵知道吴邪会有剧烈的抗药反应,刚开始还在静观其变,吴邪咬牙咬得 ‘咯咯’作响,还在努力压下喉咙里溢出的痛苦呻吟,接着皮肤变色,他也不敢轻易去触碰,但接下来骇人的情景还是超出他的预计,吴邪先是吐血,接着手脚指甲也渗血,再下来就捂住双耳,紧闭的眼角却已流出两行血泪,他整个人都弓在地上,裸露的皮下浮起紫色的块状,这应该是尸鳖丸在起反应吧……张起灵黑色的眸子里翻起暗浪,这种解尸蟞丸毒的方法本来就铤而走险,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典籍中,本没有多少关于服食尸蟞王丹药的记录,何况吴邪身上的情况,还比单纯服食更复杂得多……
张海客他们那十年对吴邪一直做着跟踪记录,虽然张家人也不能知悉吴邪后来的反攻计划,但从记录来看,吴邪在计划实行前,足迹就匪夷所思地遍布着全国各地,连塔木陀那种地方都去过两次;第一次是跟黑瞎子,原因正常,是进行体能特训,两人还取回了他的黑金古刀,第二次他却甩开所有人,从西藏自己一个人驾车走,张家人没有跟随进雨林,而是埋伏在出口附近等待了十几天,吴邪出来时行囊轻便,神情平淡,但随后他去到北京,就一反常态地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张家人当时想尽许多办法都无法将吴邪的行踪挖出,之后北京一带周边就发生了许多看似不关联的血腥命案或失踪案,张家人也是在后来才发现这些都与吴邪有关,是他把许多不相干的人拖入某个庞大的计划,过程中曲折往复地出现过各种失败和危险,连张起灵在看事后记录过程,还常常怀疑内容是否出错,汪家人在那几年间很快被逼得浮出水面,并好几次对吴邪进行过明目张胆的围追刺杀,分明有几次,吴邪不可能还活着,但他就是没死。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13:00 +0800 CST  
凭张起灵从小就经历的身体训练,他知道一个普通成年人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间就将身体素质提高那么多倍,就算有黑瞎子那种特异的高手指点……那么必然问题就出在吴邪的身体本身,而最直接容易想到的改变身体方法,也只有尸蟞丸。
“我cao!”吴邪全身痉挛地扭曲在那,骨节也’磕巴’作响,忍不住一拳砸在自己头上,头已经疼得要炸开了,尤其是天灵盖的地方,像有根钢锥不断地对头骨研磨扎入,已经破开一个’嗖嗖’入风的洞窟,热力不断挤进并压榨着脑浆。
“小、小哥……张起灵!给我个痛快……”他用尽仅存的半分力气喊,却看不到此刻张起灵是什么反应,他头抵着草毡,继续扯自己的头发又拼命砸自己的脑袋,但立刻双手就被紧紧桎梏住,不让他再伤害到自己,他只能用头去撞身边的木板,张起灵连忙一把将他拉起按在自己身上,吴邪却一口咬在他肩膀,以他现在疯狂的状态,恐怕这块肉就得咬下来了,但短短一秒钟吴邪又松开口,把自己一口牙咬得要碎了,张起灵赶紧拿起毛巾塞进他的嘴里:“吴邪!吴邪!”
吴邪七孔流血的样子惊悚得像欧美恐怖片里的凶杀现场,张起灵有种冲动就想带吴邪离开蒸房,但还是耐下性子,将人牢牢地箍在双臂里,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间计时的更漏终于发出 ‘咚—’的一下,子时过了。

十一、
吴邪又做梦了,不过这次不像是噩梦,只是梦里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他醒来时觉得特别累。
睁开眼是墙角的擎枝灯火,清明的火苗窜得细高细高的,他觉得这光让人觉得宁静,睡袋里也很温暖,便重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脸上有轻轻的风拂过,是有人来到身边,没有脚步声,他知道是张起灵,所以没有动,接着就有湿热的毛巾擦在脸上,他才支起眼皮,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小哥,又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张起灵扶着他坐起,吴邪低头看自己身上,皮肤是病态的透明色,但干干净净没有血迹,还换了长袖棉T和内裤,只是双手十指内布满深色血垢,证明方才昏迷前的记忆不是假象,他又摸摸脖子,这里的淋巴结还肿着,动一动晕眩也很严重,他用手撑着头:“小哥,你老实跟我说,不治……本来我还能活多久?”
张起灵拿来自己的睡袋折叠让他靠上,便在榻边坐下,却不理会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怎么吃的尸蟞丸?”
吴邪愣了愣,忽然 ‘噗嗤’地笑出声,但神情苦得绝望:“小哥……”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半晌声音极低哑地:“我熬不下去了。”
“你没有吃整颗?”张起灵还固执地循着自己的思路在判度他的病情。
“小哥……”吴邪把脸埋在掌心摇摇头:“够了……”
张起灵不说话了,他的手攥得发白,但很快又放开,走去很快又回转,拿来一碗温水,递到他手边:“喝水。”
吴邪机械地抬头望向他,再呆呆地接过来,喝了几口喉咙吞咽却十分艰难,马上就呛得吐出水来,连带着红黑夹杂的一口血块也落进碗内,他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鼻腔和喉咙都撕扯得刀割似的,张起灵赶紧抢过碗,一边给他顺背一边用毛巾擦嘴,但吴邪摇着头拼命推开他,然后自己伏在睡袋上把脸朝里,张起灵拿着碗走了,等他回来时吴邪又昏睡过去,他这次重新拿来一碗水加一个勺子,吴邪却开始发烧,他在蒸房里已经失去大量的体液和血,必须补充身体水分,现在只能用勺子每次少量地把水送进嘴里。
好不容易喂完,他竟出了一头冷汗,把吴邪往里面挪去,再把自己的睡袋紧挨着他铺开,自己睡在旁边,吴邪一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立刻察觉。
吴邪没有基本的嗅觉所以不知道,现在他身上已经散发出香气,弥漫得整个室内都是,这是药蒸诱发出来的,还有蛇毒,其实大量摄读蛇费洛蒙的时候,怎可能避免得了蛇毒,而这蛇毒,又怎可能只是废掉他的鼻子?如果不是吃过尸蟞丸,利用这极端的停滞肌体时间流逝方法,在那几年他怎可能争取到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做事?
张起灵微不可闻地叹气,犹豫和感伤是他几乎不会有的情绪,他向来只会制定好目标然后实行,但面对眼前的状况,他开始动摇自己这三年做的,也许真是个错误,如果……万一……他这人从来不想假设,但现在真的在害怕如果……万一……那,该怎么办?
* * *
因为身体和药力的抗衡,先前维持的假象已经被打破,吴邪的各项机能迅速虚弱下去。
第二天午时是张起灵抱着吴邪进蒸房的,吴邪发着高烧,意识时清时迷,已经没力气拒绝或者挣扎。
张起灵把他打横放在自己腿上,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热气笼罩下来,吴邪就开始发出难受的呜咽,随着反应加剧,他觉得颅内压高得眼球好像要爆了,脑海中出现海底墓中禁婆的眼睛,全黑的珠子,像年代深远的一抔坏水,他伸手去按住自己双眼,却被张起灵紧紧抓住手腕固定在身侧,他哭出血泪说:“小哥,放我走吧……小哥,放我走吧……”
张起灵第一次把脸埋进他的肩上,不住低声说:“吴邪,别走……吴邪,别走……”
两厢说的像争吵,语调却又是比着谁更哀求的意味,可惜甚至连对方究竟听没听见都不知道。
吴邪这一次的出血量倒是少了,也可能是他身体里已经没什么血可出,突发痉挛后张起灵只得再次用毛巾塞入他的牙齿,并尽量让他身体保持水平而不至于咳呛窒息。
吴邪身上只瘦得一把硌人的骨头,张起灵把嘴唇碰在他嶙嶙的锁骨上,两个人第一次真正如此亲近,但吴邪身上传来骨骼的错裂声响却叫他无比心惊,他向来不懂得安慰人,何况是看似已经垂死的人,过去他只救不想死的人,而现在这个人,不管主观还是潜意思,却都似乎真的很想死,他反而要紧紧地把人拽着,造成吴邪这样的人是他,张起灵闭上眼就觉得眼前暗得永无天日,这跟青铜门里那种失去时间的感觉不一样,即便没有光,但他心里知道光在哪里;他好像又听见青铜门里的水滴声,那是惟一可以计算时间的方式,现在换成门外的更漏,他脑海里甚至描摹多余的水由下匮尽快通过竹注筒,再流入减水盎的情景……吴邪猛地睁开眼又开始竭力挺直背脊,全身像饥寒交迫的人要抢夺食物一样癫狂,双腿一味踢打:“松、松手……你他么放开我!呃……放开!”
“不放!”张起灵的臂力千钧,但他不想因此弄伤这副已经残破的身体,几下竟被吴邪挣开,他滚到草毡上拼命想往外爬,张起灵只得上去将他重新摁住,又怕压迫胸腔继续咳血,紧张得连忙把人又翻回来,吴邪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张起灵从未见过吴邪这种表情和眼神,一时愣在那里,吴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张起灵伸出一只手去抹他嘴边的血水,吴邪的嘴唇抽搐般开始发抖,但他还是对着张起灵说了几个字,这次他看清了,吴邪无声说的是:“张起灵,你疯了……”
* * *
吴邪昏睡的时间变得更长,从下午一直睡到夜里八点,张起灵拿来熬得极稀的米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地润泽在他唇间,无意识地做了几下咂嘴和吞咽动作,他终于醒了。
如果现在有验血的仪器检测,吴邪体内的白血球应该已降到最低点,所以他的烧也退掉,身体没能力再产生自我保护机制。
张起灵用热毛巾给他擦眼角、耳蜗,那里都还结着血痕,擦过了,一会又渗出来,他把吴邪搀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擦手指,每一根手指尖都细细揩拭,吴邪木然地看着,只看到眼睛酸得不行才闭上,然后将冰冷的脸侧了侧,尽量去追逐张起灵温暖的胸膛。
“冷?”
吴邪轻不可闻地点点头。
张起灵便把他放回睡袋里,然后脱掉自己的衣裤钻进去,将手臂从吴邪的颈下伸过把他揽进怀里,张起灵的体温向来偏低,但现在比吴邪的身上还是要温热许多,他把吴邪的额头扶着贴在自己锁骨上,闭上眼感受这寒意透骨的片刻宁静,其实他从没设想过跟吴邪会有怎么样的亲密,或者是哪一种的关系,只是在这里他就不知不觉这样做了,吴邪好像也没有大惊小怪。
“吴邪。”隔了一会,张起灵又唤他。
吴邪没有作声,只是动了动眼皮,他的睫毛扫在锁骨的皮肤上有点痒。
“你真的想走……我亲手送你。”张起灵的手轻轻抚上吴邪的后颈,他的话语平淡,但那只手的动作,不禁让人联想是否怀里的吴邪只要再点一点头,下一秒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
何尝不是,一直拼命撑持的局面被他自己一语道破,他本来就是个狠绝的人,可他本来也是个从不会放弃的人,百年来的生涯皆在一路艰险中蹚,就算无数次被命运捉弄般抛回原点,他仍会一言不发坚定地继续上路,但直到眼前这个男人,吴邪,他在张起灵的前路忽然替他扫清了一切迷雾,让这个世界的光照了进来,给了他一个完满的结果,但吴邪自己却失重地堕入一侧的深渊中去,张起灵只是出于本能上去拉住,但身体垂挂边沿的吴邪已经四肢截断,五感俱盲,他的支撑点仅有张起灵的手,只要张起灵放开,他便死得毫无悬念。
吴邪应该听到他的话了,他不会不明白张起灵的意思,但迟迟没有反应,眼皮微微抖动,不知是不是在考虑,到后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能做的都做了。”
“都做完了?”张起灵居然还在追问,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甚至像个执拗要糖的孩子,而那个答应会给他糖的人,却好像一时忘记了,他又不敢明着撒泼造次,因此只能带着最后一点希望等在那,不断用意有所指的问题去旁敲侧击地提醒。
“没有……”吴邪突然有些激动地抬起下巴,但肌肉轻微拉伸就会引发哮喘似的呼吸困难,他短促地倒了几口气,眉头深深皱起:“我还没、我还没带你回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睁开眼看张起灵,两个人近在咫尺,室内灯烛晦暗,张起灵往后退了一点,好让两人的目光相对,这一瞬间竟然万籁俱寂,某一根牵扯的锁链抻到极致,绷到最后一刻紧要关头,就毫无征兆地脆断了。
张起灵揽抱吴邪的手轻按在他的后脑,另一手从脖子移到消瘦下凹的脸颊,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嘴唇挨了过去,但他做这种暧昧的动作实在生涩,他个人的认知里可能连对别人亲吻的概念也没有,只是下意识地表示亲近的动作,轻轻碰了碰吴邪的嘴,吴邪在错愕间屏住了呼吸,却立刻引来咳嗽,血丝流出嘴角,张起灵赶紧用手去拂掉血迹,吴邪蹙眉再度闭目,带血的一滴眼水又沁出眼角,张起灵深吸一口气,把人拢在双臂中,自己的嘴唇深深印在吴邪的额头和鬓发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吴邪不舒服地挣了挣,他松了松开,听到吴邪极低的声音道:“子时前……记得叫醒我。”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17:00 +0800 CST  
十二、
第三次进入蒸房,却真是没法再坚持满一个时辰就仓惶退了出来。
是张起灵的决定,吴邪全身白得透蓝的皮肤上,已经晕散出死色的黑气,张起灵把他的脸靠在自己耳侧,感受着他的呼吸,一边摸着他手腕数脉搏,然而随着胸膛起伏越来越絮乱,然后逐渐缓缓进入平静。
他用一张毛毡裹住吴邪的身体。
“吴邪?吴邪?”张起灵扳着他的脸看,吴邪阖目的五官已经全然放松下来,就像睡着了一般,他的意识仿佛已经脱离肉体的痛苦,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张起灵的心冷了下去,他定定看着怀里的人,无形热燥的药气在眼前好像一堵墙,他头脑里先是空白的,然后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在雪山喇嘛庙里的一个情景,当时自己就在庙里的院子处对着一块大石头,他已经在那里敲凿了一年,有一天一位蓝袍的藏族工匠走来,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跟一个小喇嘛说话,他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涉及到自己,但他不想理会,当时是正午,阳光照在他雕刻的石头上,落下一个人形的影子,就是他自己,他是对着自己的影子凿的那块石头,然后他就听到工匠跟小喇嘛说的最后一句:“……我们让一个人有了心,也许是为了能够更好的伤害他呢。”
然后那天晚上他被带入了喇嘛庙中一个封闭了十年的房间,见到了一个女人,那是他的母亲。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会去到那的,好像有人告诉他说,在藏地深处有个山峰叫南迦巴瓦,在山峰的一处背阴山坑内,有一片终年绚烂的藏海花,花下的冰层中有许多黑影,据说是一个隐秘部落的陵墓,而他的母亲就被葬在其中,九年前那座雪山喇嘛庙里的喇嘛上师从藏海花下带出一具冰封的尸体,那就是他的母亲,他现在去那个庙里,就能看见她。
但他赶到那个寺庙,说出那个女人的相貌后,喇嘛上师并没有马上让他见那个女人,反而要他留在这里,还说你如一块石头一样,见和不见,都没有区别。
于是他等了一年,每天对着石头和雪山发呆,直到匠人和小喇嘛聊天的那天晚上,他才被带入封闭十年的房间,见到自己的母亲。
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一切都显得太仓促,他还无法理解。
他拉着母亲的手,他只知道她为了等待自己,服下了藏海花而进入假死,等到一定的时间节点,藏海花的药性褪去,她离真正彻底的死亡只有三天,她无法完全苏醒过来,更无法亲口告诉张起灵任何信息,哪怕她想发出呼唤张起灵的一点声音都不行,她就只是为了等到可能再感触到他的存在,就服下藏海花……他见到的母亲,只有缓缓恢复的呼吸,看她苍白的脸庞有了轻微血色,但又在三天之内很快转回荒芜。
“吴邪……”他抓着吴邪的手,就像当初他抓住妈妈的手一样,那时他觉得自己抓着人世间最后一丝自己的痕迹,而现在吴邪的手,是真实的自己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现在这个联系也要断了。
他看着自己和吴邪交握的手,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恨意涌上心头,妈妈和吴邪都因为他服下致命的毒药,而他却每次都只能无能为力地抓着他们的手,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真正死去……
他把几个还在机械操作的人偶停止,没有继续操作添加,那些炭火会慢慢熄灭下去的,他给自己和吴邪重新穿上干净平整的衣裤,然后回到木屋里,吴邪说过这造得很像汉墓的椁室,想不到一语成谶,这里确实适合做他俩的棺椁。
没有人会进来打扰他们,他跟胖子他们说过,如果他和吴邪始终没有出去,那就把药阁的入口重新填埋好,他不想任何声音进到这个房间来。
“吴邪……”他扶着吴邪躺下,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搂着他进入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心无旁骛的睡眠。
三日寂静。
* * *
张起灵是被下巴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醒的。
睁开眼瞬间,一切感官迅速回笼,他猛地低头去看,黑暗中有双眸子闪动一下,然后听到个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小哥,今天……你怎么比我还贪睡啊?”
他怔了一下,第一时间首先怀疑这是不是六角铜铃之类制造的幻境,也许是张海客他们跟来了,想把他带出去。
幻境还是不要太过美好,因为终究会消逝,你以为你获得了,抓住了,其实什么都没有。而且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除了目标和责任,就不能真正拥有什么。
说白了就是,他这辈子只习惯了面对一切可能更坏的结果,就像三年前从青铜门出来,看到当时吴邪的样子,所以更不敢心存任何侥幸。
他动了动那条麻痹的手臂,手臂上的人确实下意识地挪了挪,再伸手摸索那张脸、脖子,颈动脉的血管有温热的搏动,其实他的夜视能力很好,黑暗中他可以看清吴邪的眼睛和嘴角微微上弯的笑意,一刹那日升月落,屋子里暖和起来。
吴邪仍十分虚弱,是极度的贫血和低血糖症状,但皮肤上诡异的颜色不见了。
张起灵飞快将他移回外面的榻上,然后点起烛火就去烧水,煮罐头压缩饼干。
这期间吴邪再次昏睡,他便每隔几分钟就回来检查一次脉搏,以确认生命体征,还好一切正常,但他不敢疏忽怕再有一丝意外。
两个人分别吃完东西,张起灵把杂事都让重新开启的人偶去收拾,吴邪靠在睡袋上感叹:“这机器人真好用啊,带一个回家就不用请阿姨了……小哥?我脸上粘有东西?”
张起灵摇摇头,停顿片刻,就挨着他的睡袋外面,侧身跟他一起躺下。
“小哥,我睡了多久?”其实吴邪对自身发生的事,感受并不明显,但从醒来的环境和张起灵那种反常的样子来判断,吴邪大概能猜到之前发生过什么,但自然是不会说破的。
张起灵还是摇摇头,吴邪的手表只能看到时间,现在不知是上午还是晚上的九点多,日期却真不好说,他只能按照自己身体的脱水和匮乏程度判断,可能过去了三天。
吴邪思考的时候,清秀的睫毛会垂落下来,眉头微蹙的神色带着一点懊恼和温良的模样。
张起灵忽然好奇吴邪在想什么,但他不会问,倒是吴邪自己说出来,他说:“小哥,给我讲故事吧?”
为什么是讲故事?张起灵对这个要求略诧异,甚至有点无辜地看着对方。
“我这次在梦里又看到一些过去事情,小哥,都跟你有关。”吴邪瘦得削尖的脸陷在深色的睡袋里,栗色的头发已经略长,有几缕贴在颧骨上,张起灵不禁伸手把头发慢慢捋到他的耳后。
“我梦到墨脱,我一直待在喇嘛庙的房间里整理你很多年前的口述笔记,你居然给那个叫扎西的向导讲过故事……你过去也曾经是话痨吗?怎么我认识你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爱说了呢?”吴邪还是老样子,话多,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天真。
“你想听什么?”张起灵不禁漾起笑意。
“关于雪山黄昏秘密的那个故事。”吴邪就等这句呢,马上接口道。
张起灵想了想:“真不记得了。”
“那我给你讲好吗?我在梦里把你的笔记重温了一遍……所以醒来迟了,小哥,让你担心了。”吴邪抓住他捋自己头发的手,贴在脸上,掌心有张起灵的温度,他闭上眼,开始慢慢讲述这个当年张起灵说过的故事。
“有一个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这个池塘中,有一棵非常奇怪的草,白天的时候,草的颜色是黑色的,夜晚的时候,草的颜色是白色的。那么草在黄昏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呢?有一个人想知道这个结果,于是有一天,他来到了池塘边,等待黄昏的到来。然而,他等候了很久,黄昏却迟迟不来,天也再没有黑下来。那个人就很奇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回了家,谁知回家的路上他就看到黄昏来临了,于是他赶紧又跑回池塘边上,可惜天已经黑了。”吴邪闭着眼娓娓道来,不时才睁开眼看看张起灵。
“这个人心里很不乐意,决定第二天继续尝试,于是他在第二天黄昏来临之前,又来到了池塘边上,结果黄昏又是迟迟不来,天也不会黑,他等到不能等的时候回家,事情又一次故态重萌。到第三天,他就想尝试一种新方法,这一次他终于成功看到了黄昏之后那棵草的颜色,可是他却因此被吓死了。他找到的这种方法变成一种有魔力的东西,很多人出于各种心态都去模仿尝试,结果这些人不是被吓死,就是疯狂了,于是就有个人说,我们要去把这棵草砍了。于是这群人勇敢地拔去了这棵草,结果,黄昏永远就消失了,这个地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黄昏,他们只有黑夜和白昼。”吴邪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故事,有点喘,张起灵给他喂点热水再躺下,吴邪笑着问:“小哥,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张起灵摇摇头,他似乎有一点印象,但前因后果还是记不起。
“不过德仁喇嘛说,这是我们很多人,对于世界各自不同的看法,这也许是你年轻的时候对世界的看法?”吴邪又闭上眼:“你到藏地去,明明是带着任务的,你在雪山康巴落深处生活过不止一个十年,我很想知道你的过去,我没认识你之前,你都在做些什么?我想找到你存在的一切痕迹……”吴邪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慢慢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
张起灵心里道了一声晚安,也闭目睡去。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20:00 +0800 CST  
十三、
睡了两天,吴邪的精神明显好多了,也没有发作什么并发症,不知道到底是痊愈还只是暂时压下病灶。张起灵也不敢让他再去药蒸,只是照顾观察着。
两个人陆陆续续地聊天,吴邪旁敲侧击地总想从张起灵那打听这几年事情的始末,但张起灵的话从不描述缘由,只肯言简意赅地说一点结果。尤其是吴邪问他为什么要消除自己对他的记忆,张起灵都摇摇头,只说要下渤海的海斗他不能保证自己有命回来,他觉得,吴邪能忘记张起灵的存在,那命终时至少还觉得这辈子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走得安心。
听到这里吴邪就气得去撕他的脸:“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自以为是、刚愎自用、随便替别人下决定的臭毛病?”
张起灵任由他扯着,一张冰山的俊脸在吴邪手里随意按扁搓圆,显得无辜乖呆的模样,最后吴邪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心忖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跟张起灵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关于这件事,吴邪后来才在胖子那里听来个大概,就是张家作为千百年来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神秘家族,一直掌握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秦代的海斗位于碣石山下、渤海之滨,正是当年秦始皇东巡登临所在。当时为求长生,秦始皇一方面派徐福等方士出海寻三座仙山,一方面命人在当时近海的一处岛屿上修葺离宫炼丹,据说其中所炼之长生药,与西王母一系的尸蟞丸完全不同,乃是上古中原道家以各种仙草配各种矿物入药,服下能否长生尚不可知,但张家先祖称其修骨续命有奇效,可惜秦始皇还没等到丹成便崩于东巡途中,这个岛屿也因人为原因而陆沉。
张起灵当时迫切想找到解除尸蟞丸尸化的解药,坚持自己一个人下去那海斗,然而第一次没有充分准备,只在外围就差点折损,只好仓促返回,但他认定海斗里有可以救吴邪命的古药,只是渤海之东的海底也有一处类似青铜门的神秘所在,当初会在那里建宫炼丹也是源于此,所以老陵的凶险诡异程度堪比云顶天宫。
他回来便一方面安排海外张家人以华侨身份回国开设投资公司,到秦皇岛投资旅游业,好安排吴邪在渤海边等候;另一方面继续查阅张家古籍,掌握到燕山腹地张家药阁的资料,做第二次下海斗的准备,当时最宽限的预估,吴邪的身体撑不过三年,那么如果张起灵不能从海陵回来,就是折在斗里,张家人谁也不必去为他收尸。
最后胖子拍着吴邪的肩膀说:“小哥考虑周全,你也怪不得他,在他下斗期间如果你醒来,你是势必会不顾伤势追去找他的,他又怎么可能再让你涉一步险?他是连你的心情都一并考虑好才这么做的。你要看到当初他从青铜门出来看见你的那样子……咳!你们两个人,胖爷还是那句话,谁都怪不了谁。”
* * *
身体好一点,吴邪就吵着要洗澡,就算张起灵不嫌他臭,他自己也忍不下去了。
药阁里倒是有专供沐浴的净室,里面是现成烧水泡药浴的铜锅,不知镀过什么,隔开几百年居然也没怎么生锈。他们只需要让人偶把那里外刷洗一下,底下架炭火加热到适宜温度,就可以洗了。
不过泡热水浴极容易引起心脏不适,何况吴邪的身体存在未知数,张起灵说什么也不允许吴邪泡在热水里超过三分钟,帮他把头发揉了几下,就不顾反抗把人捞起来裹上毛毡扛回榻上。
吴邪由着张起灵给他用毛巾擦头,一边无可奈何地缩在毡子里穿衣服:“小哥,你看我的皮肤颜色正常了。”
“嗯。”张起灵不置可否。
吴邪顶着乱糟糟的一头毛又问:“小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去?”
张起灵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坐下来拿起吴邪的手看,那十指的指甲下仍是乌云一般的浓色灰翳,就问:“鼻子能闻到?”
吴邪吸了吸鼻子,摇摇头。
张起灵眉头皱起:“没有咳血,禁婆香也淡了,凤栖桐药蒸有效,只是身体的机能器官对药物作用的反应过大。”他露出沉吟的神情,然后又伸手摸向吴邪的颈部,皮下淋巴组织充血肿胀的状态也没变,吴邪感受他轻柔摩挲的手势,不由心下百转,抬手抓下张起灵的手,有点自嘲地笑笑:“小哥,我这副样子,当初我就没想过要活到长命百岁……”
谁知张起灵忽然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吴邪一怔抬头看他,张起灵的目光有那么瞬间压得他喉咙一窒,他过了几秒才垂下眼,笑得温和又凉淡:“小哥,你别这么看着我。”
张起灵的神情有些僵,低头将对方的手改为轻轻摩挲,才低声开口道:“吴邪,你活着,我也活着。”
吴邪短暂有些失神,对上张起灵那双黑得窥不见底的眼睛,直到他一手揽抱过来,才闭上眼将脸也贴在张起灵的脸上,张起灵将唇挨在他的耳垂边,像上次一样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另一手抚他的后脑,他的动作还是生涩,但体温越来越暖。
吴邪伸手环住他的背,两个人对这种触碰都没什么经验,但又因为面对的人是对方,所以好像只需跟随下意识就好。
“吴邪……”张起灵声音很轻,在他耳边呢喃,还带着些微不确定,嘴唇擦过脸颊和耳朵,引得人轻微颤栗,闭上眼似乎又看见这些年的山雪交叠、流沙荒火,那堵巨门的暗影深深笼罩向下,缝隙中泻出一丝风都是凋零的气味,门中隐隐的青光后站着密林般的铠甲轮廓,每一段肢体都蕴含着挺立千古的筋膈。
吴邪皱了眉,想借由张起灵身上的热度驱散这些不详的画面,便主动侧过去用嘴碰碰他的嘴角,再一下,张起灵却轻轻把他上身推远一点,吴邪有些愕然睁眼看他,张起灵的目光是凝注般盯着他的嘴唇,然后才把抚摸他后脑的手加大力度,将他的上身紧密扣在自己身上,再迎上他的唇,像艰难才得到糖的小孩珍惜地对属于自己的糖果细细地抿吮,吴邪忍不住呼吸加重,手在张起灵的肩背上拂过,想起他披着风雨夜色踏海而来的情景,潜水衣撕烂得不成样子,这些地方都是翻卷的伤痕,不知这人在海水中沉浮了多久,在海底又经历过怎么样的战斗……人怎么能忍耐得了那么多伤痛?想到这里不禁将手伸进张起灵的T恤衣摆下:“伤都好了吗?”张起灵没回复他,继续咬起他的下唇,吴邪感受着对方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手就向衣里记忆中的伤口位置摸索,手掌心在光裸的背慢慢辗转向上,果然触到微微凸陷纵横的痕迹,有部分硬痂还没掉。
“小哥,还疼吗?”他呢喃着,另一只手臂环上张起灵的脖子,衣服下的手指慢慢描摹着伤痕的长度……却不曾想张起灵猛地惊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从衣服里抽出来并深吸一口气将他捂在身上,自己的脸却用力埋进吴邪的肩窝里,半晌才声音发嗡地说:“别动……”
吴邪愣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只觉得不知哪里说不出的滑稽,竟’噗嗤’一笑,想板起张起灵的脸,但这家伙却死死抵在他衣服里就是不抬头。
吴邪只得作罢,同样紧紧搂住他的腰身,两个人相拥许久,听着对方的心跳直到吴邪睡着。

十四、
吴邪睡醒的时候,就看到一大段紫色的东西爬上正对视线的石顶梁柱,先是缓了几秒,才意识到不对,再睁眼,看清居然有一条巨大的紫色蜥蜴在房梁上慢条斯理地走,一些灰都被它的尾巴扫下来了。
“我cao!”吴邪一个激灵坐起来,本能就想伸手去找刀。
“没事,是后面药库里养的一条守宫。”张起灵走来。
“哈?你是看它关了几百年可怜,就放出来散步吗?”吴邪瞠目结舌,这条蜥蜴足有一条成年苏格兰牧羊犬那么大,通身鳞甲蓬张,从下方可以看见其肚腹上有五色斑斓的花纹,不知是什么怪异品种。不过看张起灵气定神闲的样子,应该是没危险,兼之起身猛了竟一阵头晕,便撑着头定神。
张起灵坐下来,摸摸吴邪的额头:“怎么?”
“没事,有点晕而已。”吴邪拉着他的手用头蹭蹭,自从上次俩人耳鬓腮磨的亲近差点把张起灵撩出火来,之后两个人也就习惯了肢体间的亲昵,关系自然而然就像爱人一样,只不过在吴邪的身体没真正痊愈前,两人也甚有默契地不可能有实质的关系。
“这大蜥蜴是怎么活下来的?”吴邪好一点又抬头去看。
“这种守宫也叫石龙子,攀附岩石而生,吃的是一种紫石。药阁后面有个山洞,养了些相生相克的蛇虫鼠蚁,只有张起灵才能进去取药。”张起灵道,然后伸手到半空中接了什么,然后手指间捻一捻。
“没毒吗?蛇虫鼠蚁都是药?”吴邪什么也没看到,拉他的袖子过来看手上,似乎是木梁上落下的白尘,不解地问:“什么?”
“是它喷出的气,许多深山里有雾瘴,大多是这类动物吞吐造成的,有毒。但张家养在药阁的守宫,常年只吃紫石,有固血祛百毒的作用,我想这种方法温和点,你不会太难受。”张起灵淡淡一笑执起吴邪的手。
面前的张起灵温柔得颠覆了吴邪心目中从前所有的形象,吴邪看着他常觉得十分不真实,三年前的云顶天宫青铜门,虽说是两人十年之约后再一次见面的情景,但吴邪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就算有,估计也是他快死前臆想出来的幻影,他之前问过张起灵:“小哥,我记得在青铜门前看到你的时候,你只跟我说了三个字,你说’你老了’,我当时还想自己是很潇洒地拎起包跟你说 ‘咱只是好久没见!’难道我记错了?”
张起灵摇摇头,当时回他的是:“你记错了。”
“那你当时跟我说的什么?”吴邪还追着问。
张起灵且缄默不答,他永远不会跟吴邪描述自己从青铜门出来时的心惊——吴邪已处在重伤不治的弥留状态,胖子和解雨臣、白蛇甚至张海客等几个张家人都守在周围,但吴邪的瞳孔开始涣散认不得人,只靠胖子一直在旁边跟他说着关于张起灵的话题,才吊着一口气,白蛇等人不停用冰袋敷着他的头和骨折的患处,解雨臣则在帮他缝合那些过大的撕裂伤口,但他整个人却始终侧身望向青铜门的所在,张起灵走过来的时候,胖子拿手机正给吴邪放着英文歌,吴邪则跟胖子无意识地絮叨着一些话,说他知道的一个古老的村子,长有特殊野草叫雨仔参,吃了用它的花瓣做的点心,可以长记忆,如果张起灵出来又失忆了,他就把张起灵带到那去……
张起灵站在吴邪面前时,吴邪倒真认出他来,但第一时间却是把露着很多伤口的衣袖拉下遮住上面的伤疤,然而从他身下的大石头上,淋漓流淌着好多道血痕,再加上他身上明显骨折的地方,又哪是一截残破的衣袖能遮挡得了的。张起灵无法用他的语言描述自己当时的震惊心情,那个时候在场的人也都是心神混乱的,他第一时间能做就是为吴邪处理各处伤口,幸好张家人带来了张家祖传的救命古药,这本来是为防张起灵守门十年有什么意外,准备给他吃的。服过药后众人就迅速离开山洞,解雨臣迅速调来吴邪早就安排好的急救直升飞机,一路输血就直奔最近的大医院去……全程张起灵都陪伴在侧,可惜吴邪从那开始就陷入深度昏迷,直到后来张起灵再离开去查找一切可能救吴邪的方法都没醒过。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25:00 +0800 CST  
石龙子无声无色地喷出的雾瘴很快就浓烈起来,吴邪的身体果然开始出现类似先前药蒸时的反应,不过确如张起灵所说,相对比较起来还算轻微,他只是有些呼吸不畅,然后咳嗽,鼻子出血,人觉得头疼但不至于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而且他不想张起灵再多生担心,于是尽量自然地接过张起灵递来的杯子喝水,再拿毛巾堵着鼻子就挨在睡袋上,看着那紫色大家伙在房梁上溜达完,又沿着墙壁爬下来,把房间当花园似的慢悠悠来回逛了好几圈,最后缩到一处角落里打盹。吴邪不禁觉得好笑,过去每回下那些年代久远的凶斗,碰到的无不是嗜血粽子或各式各样意想不到的邪门镇墓兽,哪有过像这只,简直是一副温吞卖萌样子的家伙!
张起灵掐时间等了大约一时辰左右,就把那只守宫赶回后面去了。
药阁内通风系统还算良好,但毕竟是相对密闭的空间,雾瘴不容易散去,吴邪撑着一会,人偶送来薄粥和另一种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烤肉,他根本一口也吃不下,他仰在睡袋上,张起灵还没回来,他现在每天很多时间都泡在后面的资料库和药库里,吴邪没去过,他不在的时候,吴邪才能冷静下来发下呆。
其实心里的惶恐从没散去过,上次他假死复苏,两人表面上暂时松一口气,但是想阻止尸化……吴邪经过这么多,当然不会再天真地相信电视上武侠片里的情景,主角受伤中毒绝无生还的可能,最后却因为误吃某些灵药或得高人救治,就全部痊愈而且武功还附赠个天下无敌。
吴邪不是怕死,他只是不想张起灵难过,从他当初决定反击开始,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可是……有些事情的发生看似是循着十三年前那场约定,而自然而然走到这一步的,但吴邪也明白这不是必然,如果那十年他不是痴狂地坚持,如果他放手并淡忘,那么十年后出来的张起灵还是那个张起灵,他会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波澜地背起行囊继续走那条旧路,至于吴邪,就成为他茫茫人生中的一个剪影,吴邪如果娶妻生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那么张起灵顶多心中道一声祝福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吧。
他也不知道十三年前张起灵是怎么想的,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希冀或期盼,哪怕潜意识里,是想吴邪从此解脱,还是希望离开后,世间还有个人真的在心里惦念他,就因为吴邪当初说过:“你若消失,我会发现。”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吴邪歇斯底里地走到另一个极端。
而张起灵是个习惯义无返顾背负责任的人,所以他从青铜门出来以后,就自动把吴邪身上的一切后果都视为自己的责任,接下来就是尽自己所能地为他补救。
吴邪现在开始矛盾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如果不能阻止蛇毒的侵蚀,或者不人不鬼的尸化,他怎么再让张起灵终结自己的生命?这一刀下来,就是两个人的血。
是他亲手加深了两人的牵绊,如果张起灵还是当初的张起灵,他活得会不会还稍微轻松一点?他的岁月至少没有情感桎梏,而现在,说一切都晚了。
这仍然是个难解的局!
吴邪不由得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脸,经历过那么多沧桑的中年男人,还会迷失在从前,真是可笑。
张起灵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吴邪对着天花怔怔的,然后用手臂挡在眼睛上,嘴边露出苦笑,顿时心中一沉,这几天吴邪在他面前都在装轻松自在的样子,他当然知道,吴邪想什么他当然也能猜到。
走过去摸摸案上的粥碗,还没凉透,他想拉吴邪起来多少吃点。
才刚伸出手,却没想躺着的人突然弹起来,毫无征兆地扑上来搂住他,几乎用凶狠的气势咬上他的嘴唇,但就在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又控制住力度,那双唇只是极尽缠绵地贴上他的,湿柔的舌尖送过来,扫在他的上唇,又轻轻试图探入他口中,与此同时脖子上的双手揉进他的头发,用深情挽留的姿态环在怀中,张起灵确实错愕了一下,还想推开他确认无恙,吴邪的嘴唇已经转移到耳边,又去舔舐他的耳朵,一边说:“小哥……别……让我抱抱你。”
张起灵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吴邪埋头在他的颈侧,热烈的吻印在每一寸敏感的肌肤上,再厮磨着回到唇舌间,很快燃起烈火,吴邪第一次这样对待他,甚至用本能略粗暴的方式侵入他的口腔,张起灵忍不住也发狠地扣住对方的腰,无数杂乱心绪汇作两厢紧密深入的亲吻,这本来就是一层濡湿的窗户纸,两人隔着纸张各自揣着痴想按捺,其实一旦掀开,看到对方的执迷便再无余地,张起灵一手护着吴邪的头部一边将人轻轻压倒在睡袋上,再吻下去就是心脏疼痛般的渴望。
吴邪不但让他有了心,还给他这心里填满了各种人性该有的感情,他把吴邪拢在手里,吴邪又何尝不是把他揣在心上。他俩都生怕对方受一点委屈,可偏偏事与愿违。
张起灵很想去吻他心在跳动的地方,手便沿着腰部撩起他的衣服,顺着肋骨向上寻摸,太瘦……他闻着吴邪身上的气息,禁婆的香味若有若无,令他向来的警觉马上回笼心神,有须臾片刻凝滞在那,他抬起头来,额头抵上吴邪的额头,鬓角竟微微渗出汗水,目光对上,吴邪的眼里藏着的绝望和忐忑都使他心慌,指尖划过他的眼角和脸颊,吴邪我该怎么办?
悲伤无声蔓延开来,吴邪只能拉过他的身躯贴到自己的身上,可张起灵不想放下半分重量,两人一时间僵持着,最终还是张起灵侧身将他捞在怀里,两人面对面不时将唇轻碰几下,张起灵衣领露出锁骨的下方,麒麟墨线已经显现端倪,吴邪又用鼻尖去蹭他的下巴:“小哥,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你也不是这样的。”张起灵的手又不自觉地摸到他的脑后,那几块伤痕仍让他心生畏惧,闭上眼就是吴邪誓死等候在青铜门前的样子:“吴邪,你怎么能……”他的后半句凝噎在印上吴邪眼睛的亲吻里,他想说的是,你怎么能让我这么难过?

十五、
张家收藏的医书里写的,尸蟞为虫类,尤其蛰居古墓者,是虫类中至阴寒毒的,而西王母一系的长生药,更是利用人头蓄养的尸蟞王,再加其它不明物质炼制而成,那么克制这种尸蟞王毒性的,也只有传说级别的虫类天敌——禽类。
凤凰自古即为神话中的百禽之首,天性啖食龙蛇,尤其这栖息梧桐的是神兽火凤,与阴暗尸蟞完全是两种极端属性,张家所打造的这座凤栖梧木室,据说也是因缘实难凑巧;在当真有只雄性火凤落在梧桐树上时,人潜伏附近以刃伤其肉翅,凤血浇淋树身,凤去则取木,尔后将之与诸百味药炙烤淬炼,最终劈木搭建而成。
不过凤鸟生性凶猛异常,张家先祖也是在极艰难的情况下才得到这么两棵树,张家最大的意念就是 ‘留存’,知道随着时间变化,古药越发不易获得,所以明朝那一代的张起灵才想到封闭这样一间药阁,为未来的张家后裔存下救命的机会。
张起灵也是在张家古楼里翻查了足足一个月,才终于在海样的典籍里看到渤海老陵和药阁两处记载,当中有明确提到可能破解尸蟞王丹毒的方法。只可惜前代似乎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做,所以究竟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但以吴邪的状况只能孤注一掷。
当初只是没料到吴邪身体的药抗反应会这么剧烈,就治疗过程也可能让人承受不住而毙命,接下来两个人合计一整天,最终吴邪还是决定继续尝试进那药蒸木房,放着迟早会尸化的可能性,倒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直接勇于面对的好。
算了算时间,他俩下来药阁也已经到第七天,带的食物基本殆尽,张起灵回过地面上一趟,一来给胖子他们报平安,二来让小张再去运些米盐食物之类的过来,两下准备就绪,当晚子时再入蒸房。
* * *
槽中的炭火不时发出 ‘噼啪’的响声,白皮人偶如缓缓魂魄般走动,吴邪慢慢脱去衣服,前几回痛入地狱的情景还记忆犹新,说心里不恐惧是假的。
“小哥,”他没话找话说。
“嗯?”张起灵在看更漏,头也没抬。
“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给你取过个外号?背地里我一直都用外号叫你。”吴邪想到这,自己不由得也笑。
张起灵还是面无表情,却忽然直起身转过来:“你叫我什么?”
吴邪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就有点结巴:“那什么……第一次去鲁王宫的时候,不就是觉得你这人闷嘛,还整天睡不醒似的……像个闷声不吭的拖油瓶……”话说到最后那句就没了底气。
“所以呢?”张起灵凑近一步,吴邪就后退两步:“所以……就叫你闷油瓶……啊对!”他又想起好玩的:“你知不知道胖子还拿卫生巾攒了你的血?宝贝似的藏在包里,说有’老闷宝血’夏天驱蚊子,古墓赶尸蟞。”
“那你现在叫我什么?”张起灵压根不理胖子那茬,只盯着吴邪,表情居然还十二分认真。
“现在?”吴邪想了想,对上张起灵那张冰山脸,心忖这家伙不会是生气了吧?不由得窃窃地问:“那……你想我叫你什么?”
冷不防被张起灵长手一圈,就把人揽进怀里,俩人身高相等,此刻都光着上身,几乎骨头撞上骨头,鼻尖对着鼻尖,气息都喷在对方脸上,张起灵顺势在他嘴上吮了一口,又一把抓住他抵挡过来的手掌,纠缠着十指交错,握住后将人勾在臂弯里,胸膛的肌肤毫无遮掩地贴在一起,两人都忍不住轻叹一声,吴邪看着做这种动作脸上还能八风不动的张起灵,又 ‘噗嗤’笑起来,轻咬一口他的下唇:“还能叫你什么?嗯?闷油瓶、闷油瓶!你就是个闷油瓶!”
张起灵终于也笑了出来,索性一亲到底,吸住他的舌头好一番掠夺,直到吴邪呼气不畅地急促推他才放开,但末了张起灵又将他紧紧搂住,才在耳边小声说:“别怕,我在。”
吴邪心里登时软得温水棉花一样,原来他知道自己害怕,那么不会开玩笑的人才故意陪着自己逗乐子,虽然这开玩笑的方式也冷得够有他个人特色的,心里还是暖得一塌糊涂,用额头挨着张起灵的太阳穴点点头。
两人静了静才放开彼此,脱掉长裤便手拉着手先后进去蒸房。
还是一如既往地热,张起灵让吴邪先喝了一杯水,就又像之前那样面对面坐下。
蒸房的设计略奇特,内外几层木板之间错落,却又并不完全封闭的,微弱的灯光能从几个角落流泻进来,吴邪靠在身后的木板上看着晦暗中张起灵的轮廓,持续的蒸气将他身上的墨麒麟逐渐现出,他眯了眯眼,帅呆了!
‘嗡——’预期中的耳鸣如约而至,像黄蜂围着头部无处不在地叮咬,起先有些刺痒,后面就变成刺痛,吴邪皱眉不想动,他只想继续看着对面的人, ‘嘀嗒’有什么从脸上落在草毡上,他低头才发现鼻子又接连在流鼻血,便自己拿起毛巾擦擦,冲张起灵讪讪地挤出笑,表示自己还好。
张起灵干脆拿起他的手把住脉门,搏动暂时还正常,他又伸手探他的脖颈,果然已经发烫,但愿这次的反应不要太过剧烈。
吴邪不断咽着唾液,已经露出隐忍的神情,张起灵赶紧拍拍他的脸:“疼就叫,别忍着。”
“嗯。”吴邪把后脑抵在板上,昂起脖子大口喘气,鼻血却不断线地淌,这几天好不容易养回一点的气血一下子又没了。
密密一层汗水淌满张起灵的纹身,不知是热的还是太紧张,他索性扳着吴邪靠自己身上,一手托着他下巴:“想吐就吐,呛进肺不好。”
“嗯。”吴邪用力点头,胃里早就翻江倒海,但干呕几下什么也吐不出,只得难受地抵在张起灵身上,胸口越来越闷痛,像上次一样,骨头缝隙里也扭转起来,他不由得慢慢弓起腰,才发现自己身上又现出上次一样的蓝气和淤斑,看来这是把体内经络的毒素逼出来的现象?
十指湿漉漉的,可能渗血了,吴邪全身发着抖,他知道张起灵也不会好过,只能闭着眼数秒数,捱得一会是一会,可最终头颅穿刺似的锥感还是让他抓狂起来,扯住头发几乎拽下一把,还好张起灵及时抻开他手掌,手臂把人再次紧紧圈住,并十指交叉握不让他再误伤自己,两厢角力般僵持着不知多久,直到吴邪昏厥过去,什么时候离开蒸房也不知道了。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29:00 +0800 CST  
* * *
看来这次的药蒸,吴邪的反应比前三次都好了些。
张起灵总算放下点心,照料吴邪睡下,却忽然听到药阁后方远远地传来一阵 ‘轰隆’震响,他顿时一凛,那方向是豢养蛇虫鼠蚁的活药库,由一扇生铁大门阻隔,因为沉重异常,开关时即使再注意,也必定会发出特有的声音,难道有人趁他在蒸房的时候潜进来了?
门里那些活药都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走漏几只有毒凶猛的出来就会很麻烦,他即便能应付,也不想因此打扰到吴邪休息。
行动比思想快,他已经冲入漆黑的廊道,从这里去要绕过蒸房并下三层到地底,以他的速度,下那三层的时候直接是从扶梯跳下去的,来到生铁大门前,门上大闩果然拉开着,并且门还是虚掩的,略开了一道缝,里面混杂各种畜生特有腥风散出来。
张起灵停了停,他刚才明明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现在门却是虚掩,那肯定是开关门的人故意这么做的,开关的声音只是想将他引来。
用二指慢慢顶开门,凭他的感应,门后应该没有人,但随着门打开,上方却忽然轻飘飘落下一个东西,他伸手接住,是个纸片,有人故意夹在门上留给他的。
但纸片上什么都没有写。
张起灵用手指摩挲一下,纸张也很普通,应是什么报纸的一角,没浸过特殊药水。
他再进药库里转了一圈,每只活物都待在原本该待的地方,没有刻意人为破坏的痕迹,但这里是劈山而成的大型地下洞穴,大小穿凿通道他也并不全都熟悉。
留下纸片的人会藏在哪?
他下来的时候也没看见任何人影,莫非这地底下还有通往外面的密道?这个倒不奇怪,只是连他都不知道的路,对方又怎么能知晓?
想到这里立刻担心起吴邪,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以这种方式出现,感觉都不会好。
他退出生铁门,上好门闩赶回平时待的房间,还好一切正常,也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他回到榻上坐下,摸摸吴邪的额头,不好,又发高烧了。

十六、
吴邪能发烧也算是个好现象,证明身体免疫机能恢复运作了。
但因为出现了潜在性的威胁,张起灵想上地面一趟通知胖子他们并商量对策,但又不放心吴邪一个人待在药阁,权衡一下只得作罢。
吴邪这次睡了九个小时,醒过来只说身上酸痛,嘴里苦得很,就精神还可以。
张起灵给他拿热毛巾擦脸,又让他喝了一碗粥水,一边想了想,按照以前他的行事作风,自然是不会告诉吴邪发生过不明入侵者的事,但要是不说,接下来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突发危险,吴邪没半点准备恐怕也被动,何况吴邪的性格也最恨别人什么瞒着他,便还是把下午发生的始末说了。
吴邪听完果然十分惊讶:“难道是道上的土夫子得了消息跑来下斗的?”
“这种事交给我就好。”张起灵用手给他梳理睡翘起来的乱发:“只是不想瞒你。”
“可是……”吴邪还想说什么,但随即看到他坦然的表情,也就明白了:“好吧,都听你的。”
看手表指针,已走到十点四十,快午时了。
吴邪心里确实是不想蒸了,说到底他总模糊觉得自己其实是救不了的,继续这么做,只是不想负张起灵救自己的情义,又或者能延迟尸化也好……
喉咙里的扁桃体淋巴组织还烧得很干痛,但他又想抽烟了,因为想到蒸房里的感觉,他连骨头缝都像灌满铅:“小哥,能不能一天只蒸一回?”
张起灵其实也在犹豫,他当然不想看着吴邪受苦折磨,但按书里的记载,夜里子正乃是分日之时,意即一日当中的 ‘阴气尽,而一阳来复’时,这时治疗自然是借着人体随自然阴阳的子午流柱规律,以药物催 ‘阳精初动’来达到治疗目的,利用这时间药蒸固然重要,但午时日中,又正是世间阳气达到极限,阴气滋生时,若在治疗时单纯一味 ‘催阳’而不 ‘敛阴’,恐怕身体还是会出什么变故。
吴邪看不得张起灵沉默中透露一丝为难的样子: “走吧,我随便说说的。”他立刻掀开睡袋下地,张起灵伸手扶他,并且给披上一件外套,两人走到蒸房去。
蒸房里一如既往干燥温暖,还有十几分钟,他在门口挨着墙角坐下,张起灵走到锅炉那边察验,炭火烧得那一爿墙壁有点发红,彤色映在张起灵黑衣的身影上,吴邪摸了摸外衣口袋,还真有半包烟和一个火机,是进药阁第一天蛇毒发作时抽过,就留在口袋里的,他点燃烟深吸一口,疲惫感……他记得那几年,因为尸蟞丸和执念的作用,他一度战胜了如潮水一样让人想跪下不再起来的疲惫感,但现在又来了。
他知道这种感觉不是身体病痛造成的,而是一种深度潜入意识里的自我厌恶,就像当初拉着大队伍去二道白河,车队驶出杭州的一路,他都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他当时只要结果,只要彻底把那个几千年前开始的无限不循环阴谋结束掉,他愿意成为最后一个像三叔那样的人,现在想来,原来他当时真是疯子,因为他没给自己留后路,他没真正想过该怎么面对张起灵。
所以现在自己像个把张起灵拽下尘埃的罪人,从刚才张起灵说侵入者的那件事,会周全顾念他的想法开始,他的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又深吸一口烟。
烟燃到一半,他决定还是扔掉,一转头眼角瞥见廊道上方有东西蠕动而过,他一惊抬头望去,借着屋里的炭火光芒,水桶粗细的一截鳞片身子反射着乌金色,蟒蛇?!
吴邪第一时间就出现这个词,但他没有动,就像那年在蛇沼遇到蛇母一样,这种蛇的攻击距离很长,只要活物不在它身边移动和惊叫,蟒蛇都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看来那个潜入者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来了,还放出了活药库里的大家伙……他背贴着墙慢慢站起来,站到一半就有只手无声伸过来拉住他,并且将他往自己身后带,吴邪转去看,张起灵面色冷静,都是大世面看多了的人,区区一条大蟒还不能绷紧他们的神经,只是树蟒的出现,意味着他们在明而对方在暗,吴邪自己也就罢了,可是以张起灵的警觉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异状,看来对方绝不是简单货色。
退进屋里就好,蛇类不趋暖,会躲着有光和热源的地方。
张起灵牵着他走到蒸房边:“你自己进去,我在这守着……别弄伤自己。”
“嗯,放心吧。”吴邪开始脱衣服,张起灵则从靴子里抽出匕首,重新走到门边去。
接下来还算顺利,但吴邪只能说,午时的蒸跟子时的蒸,确实他么的有区别。
午时蒸的身体不太会出血,但全身骨骼都会像被高温炙烤的物质变形一样发出 ‘咯嘣、咯拉’的响声,这种生生感觉自己全身骨头拆来卸去的感觉很奇妙,吴邪一度想张起灵年少时练缩骨功恐怕也不外如是。
起初他还分心着外面的动静,但很快他就疼得只能在那打滚,失去一切感官,抑制不住地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
“嘭—”木屋被什么震得整个一跳,吴邪勉力让自己不要失去意识,随即木门被打开,有光泄进来,他感觉到一只手伸来将他拖出去,那个触感和带蛮劲的力道绝不是张起灵,他用力想撑开眼,但立刻被一只手蒙住,只知道那只手很大,有一层特别粗厚的茧子,触感特别不舒服以及奇怪!
他挣扎起来,无奈没任何作用,他被摁在地上,然后鼻子滴入寒凉的液体,难以言说的腥苦迅速扩散开来,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是蛇的毒囊!有人在往他鼻子里滴入蛇的毒囊,也就是要他读取蛇的费洛蒙!
用不了多少时间,各种身临其境的情景汹涌而来,但耳畔又有 ‘嗡嗡’尖锐清晰的铃声摇响,那声音充满指引的意味,在这激进和游丝的两下刚柔不等撕扯中,他的呼吸和神经都断了片刻,才逐渐糅合在一处,痉挛地膨胀开来,脑内刹那被一幕排山倒海般的爆炸吞没——
“啊——”他喉间迸出嘶哑的狂吼,身体绷直挺起再狠狠塌下去,之后就彻底陷入狂风巨浪中去。
* * *
最后的画面,是他抬头看前面茂密的丛林,那种无比恐惧和绝望,是什么都不想管就转身要逃的感觉,但他深一脚、浅一脚、恍惚跑在湿热的雨林之间,却怎么也转不出去,吴邪……有个声音叫他,回头望去,丛林上方终于亮了,阳光从峡谷的一边照下来,他顿时感激涕零知道自己得救了,飞快就朝那个方向跑,追着那阳光……
“吴邪……”
他只是转动一下眼珠,景象聚焦是灯火照明的石室内,果然捕捉到张起灵的身影。
他侧身坐在旁边,在发现吴邪醒来的瞬间,张起灵忽然把脸转向另一边,顿时大半张脸隐在背光的黑暗中,吴邪觉得眼睛无比干涩,莫非自己刚才是睁着眼的?闭上眼对身体的各种知觉慢慢回笼,身下柔软的睡袋触感,看来是张起灵把他捡回来,他又睡在榻上了。
过了一会,他动了动手指,张起灵放在榻上的手距离不远,但他没有反应,又看向他的背影,吴邪一开始有点无法置信,张起灵身上十几年前那种特有的无机质冷漠气息又回来了。
他立刻就明白有些事情出现了变化,因为他前不久被迫读取了某条蛇的费洛蒙,而张起灵当时就在蒸房外面,还有那只把他拖出蒸房的陌生大手……
动了动嘴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倒是张起灵站起身去拿来一杯水,回来的时候仍然面无表情,但手法还是跟从前一样轻柔地扶起他,喂他一点一点喝水。
等他喝完,张起灵拿杯就想放下他走开,吴邪赶紧用手指勾一勾他的一角,哑声唤了一句:“小哥……”几乎带着哀求。
张起灵一僵,半晌终于叹口气,随手把杯子放下,让吴邪靠在他身上,一手轻轻揉着他肩膀,像是安抚的意思。
“他们走了?”吴邪问。
“嗯。”
“是张家人?”吴邪又问。
张起灵不说话了。
又过一会,吴邪闭着眼睛吸了下鼻子闷声道:“小哥……跟我说说话……太静了只想着疼。”
“嗯……”张起灵帮他挪着再舒服一点,摸着他的背一下一下,自己想了一会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还是吴邪问他:“小、小哥,这十几年……你怎么没失忆?”
“有过。”张起灵如实答,默了默,又加了一句:“门里没时间概念,会想起一些,还有尽量去想什么是不能忘的。”
“哦……”吴邪闭上眼:“难得你还能记得我。”
“嗯。”张起灵没什么表情,其实刚走出青铜门的时候,他也有一阵空白和恍惚,所以他走得有点慢,直到看见吴邪,那些过去的事才回到脑子里。
他们张家人确实与众不同,普通人的出生本是无知的,要通过开放自己,感知世界,去获得所知。但张家人不一样,他们是通过封闭自己,无尽地封闭,大脑中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记忆,才会逐渐出现。
张起灵老早认定这是宿命,他这一生要做的事情都会在大脑中出现,他无法抗拒,任何外来的信息都会被这些原生的,从出生时候就确定好的记忆覆盖,他要留住自己额外想珍惜的东西,很难,需要经历巨大痛苦。
所以他们的族人,称呼自己的家族是 ‘牧羊人’,这称谓也不明所起,但他们就是靠大脑中出现的记忆让他们去做事情,尤其是改变很多东西,似乎冥冥中有无上的神明通过这种方式,利用张家人这个’工具’,在干预整世界的发展。
尤其是当一个张家人成为族长 ‘张起灵’之后,这些事情就更加无法抵制……
“以前在族里,”张起灵忽然接着说,他的语音空洞,像是穿梭时空回到过去:“年关的时候,站在屋顶往远处看,那些外家的楼里会有一点过年的样子,张海客他们……好像会在午夜的时候放爆竹。”
“咳、咳、咳……”吴邪抑制不住咳起来,但他连动个手指都费力,张起灵让他坐得更高一点,等把哽在喉咙里的血块吐出来,吴邪舒了口气:“没事……每回读过费洛蒙就会这样……呵,你们张家人也不是无所不能嘛,这种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只能来找爷……咳、咳。”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35: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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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5 20:36:00 +0800 CST  
张起灵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十三年后聪明强悍如吴邪,他什么都能猜到也能很快整理清楚逻辑思路,瞒是没必要了。
“小哥,你接着说,”吴邪又靠回他身上:“那年除夕,然后呢?”比起狗屁的蛇信息,他更想听关于张起灵小时候的事。
“……有个人,给了我一块糖,那颜色很鲜艳,在内家的屋子里,除了流血以外,看不到这样鲜艳的颜色……”张起灵不确定地说,他关于当年那个节日的记忆,已经被后来多少次的添加记忆和失忆过程覆盖成碎片了,但他居然还能记得那一幕,就算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他却还记得那只手,刚才也是因为看到那只手,他才想起了这段小时候过年的画面。
“哦……族里有人给你糖了。”吴邪的嘴角微微上翘,是觉得欣慰的样子。
沉默又蔓延开来,吴邪的呼吸一直不稳,或短促或拉长,喉咙堵噎,里面的器官组织肯定还在肿胀渗血,张起灵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看着身边放的空杯,他想再去倒些热水,没想到一动吴邪又攥住他的衣角,吴邪半个身子撑起来,急切得脸都憋得发青:“小哥,小哥。”
“嗯,我不走。”张起灵连忙紧紧搂住他,但吴邪摇摇头:“我不记得读取的内容……我听到铃声,你们……他们已经拿到想要的对不对?你、你也要去对不对?”
张起灵一言不发,漆黑的眼里如群星退散的夜空,沉得没有一丝光,低头把嘴唇印在吴邪的头发上一下:“吴邪,我们是分不开的。”
“谁?你和你的族人?还是你和我?”吴邪忽然执拗起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给张起灵任何余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用这种,用着好像少年之间逼着对方做无解二选一问答题的原始方式逼迫他,不管他沧桑百年高龄的张起灵吃不吃这套,可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俩还要在这个老问题上绕不过去,就不可笑吗!
张起灵又是沉默,成片成片雪花一般冷寂的沉默。
又来了……吴邪痛苦地闭上眼蹙紧眉头,这感觉就像回到两人结识之初,张起灵身上那种鲜明的苍白和脱离人世的隔绝感觉,只是那时候的吴邪还有旺盛的好奇心,总想要去窥探那苍白的背后是什么;十年之约期满时,吴邪赌上性命赢了汪家,他就可以追上张起灵的脚步了吧?但原来张起灵仍然生活在他无法理解的世界里。
“张起灵……你还回来干什么……”吴邪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喃喃说着,头歪向一边不再看他,第一次挣脱开张起灵的怀抱趴回睡袋上。张起灵木然地放开他之后,很久都没声音,吴邪睁开眼看着脸颊边睡袋布料的纹理,远处的擎枝灯火在微微摇晃,浓浓的困意席卷而来,他心里空了一大块的地方,好像也能感觉到那个吹动灯火的风在心上流过去……
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才听到身后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张起灵在他身后躺下,然后伸手环过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脑勺头发里,轻不可闻地蹭蹭,一只手再摸上吴邪松松搭在睡袋上的手掌,就像小心翼翼讨好般地与他每一根手指慢慢紧扣住:“吴邪……”
“咳、咳、咳……”吴邪除了咳嗽没有动。
“我和你,不会分开……治好蛇毒,我们……你带我回杭州。”张起灵的声音也是轻不可闻,甚至带着颤抖,但每一个字吴邪都听得清楚,他还是没动,垂盖的睫毛却止不住抖动,他居然想起了爷爷当年留下的那句话——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十七、
接下来的时间再没人来打扰,一连三天,张起灵都让吴邪泡那一缸解蛇毒的龟鳖油,早、晚各一次,一次一个小时。
刚开始还是特别疼,但疼过第一天,吴邪的鼻血和咳血就基本止住了,不得不说张家的古药确有奇效,而且此种油类质地轻薄,未用前是乳霜的稠状,稍加温并浸入人体温后,便化为甘油般的偏黄透明质地,吴邪看着自己手脚,三天以后无论是指甲还是皮肤,那种泛青干涩的病气居然褪去大半,连膝盖、肩胛骨一类经常酸痛的关节痼疾位置也明显松快许多。
初时吴邪整天闷声不吭,张起灵沉默却更细心地喂水擦身、知冷知热,吴邪疼得厉害时他都搂着轻柔抚慰,甚至还翻出不少阁里保存完好的元、明代古器,吃粥给他用元青花的缠枝碗,喝水用明代的官窑 ‘甜白’,虽然两人心中仍然梗着根刺,但吴邪又看不得张起灵放低姿态的样子,几天后随着身体明显有好转,渐渐话也就多回来。
期间小张送过米盐等什物上来,还有胖子和黑瞎子,三人在药阁门外喊了几声,张起灵就把他们引进来,少不得插科打诨,又送了胖子几样轻便的明香炉、斗彩杯,黑瞎子端详吴邪一会:“好徒弟,才几天没见就瘦成这样?那哑巴没给你饭吃?……啧啧,不过怎么看着小脸还粉嫩了呢?”
“去你妹的粉嫩!”吴邪忍不住破了功。
胖子挤过来:“我看看、我看看?”然后跟黑瞎子一样啧嘴:“是瘦了一大圈,这本来就没几两肉了。”说着还伸手往吴邪肋下痒痒肉掐一把,吴邪笑骂着拍他的手。
“没事,胖爷这几天闲着没事,去打了两只傻狍子,拿大盐腌上用野枣木熏着呢,过几天你好了出去,胖爷送你一只,拿回杭州慢慢吃。”胖子正说着,那边两个人偶端着泡好的茶壶、杯子就走出来,他的反应比当时吴邪的还要夸张,等知道人偶的来由后,就大喊:“以后还倒什么斗啊?张家随便一个点儿就够吃几辈子了。”
张起灵在一边看着吴邪跟胖子说笑的样子,脸上仿佛恢复了下药阁之前的活气,不知是不是龟鳖油的神效,他的面色肌肤这几日明显润泽细腻起来,如果再添回血色,就像十三年前的吴邪了,他居然看得入了神,直到黑瞎子走来一搭他肩膀:“肿嘛地?天天看还没看够?”
张起灵收回视线,摇摇头。
“说说,他现在怎么个情况?”黑瞎子的声音压低。
“尸化……暂时稳定,现在是清蛇毒。”张起灵知道那天几个张家人来,走的是另外的后门密道,黑瞎子他们一直在正面山下一带,所以不知道有人来过:“治疗的过程也是损耗,他扛不住,过两天就出去。”
“嗯。”黑瞎子拍拍他肩膀就走开了。
仨人闹了一下午,傍晚前就出去了,约好两天后上山来接应,吴邪任由张起灵安排,不置可否。
* * *
尸化和蛇毒不比一般的沉屙顽症,凤栖桐木室大约祛出了吴邪身体内的部分尸蟞丸毒,特有的禁婆香气在停止药蒸后,便散得干干净净,再用龟鳖油持续浸泡,蛇毒引起肌体出血的症状也都消失。按照客观理解,这两者只要不到临界发作,那么在一定程度内,反而是可以达到制衡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尸蟞丸还在作用,吴邪现在看起来除了特别消瘦,精神和体力,各方面都以超乎意料的速度恢复起来。
上地面之前他洗了个结实的热水澡,张起灵还额外找出两颗用蜡丸封存的龙脑香化在水里,说是助生阳气的,吴邪捏鼻子整个人泡在水里将近一分钟才 ‘哗’地冒出来,觉得自己彻底活过来了。
张起灵站在缸外用毛巾给他擦背,龟鳖油把吴邪的皮肤养得细腻,在热水的氤氲中难得地透出淡粉盈泽的触光,他正自己抬手往脖子上泼水揉搓着,其实这些天张起灵给他擦身擦得仔细,根本没什么死皮污垢,还有骨节纤长不觉粗大的手指,他用滴着水珠的指尖挠了挠耳朵,吴邪的头发本来就有点长,沾湿水后栗色丝丝缕缕都贴在颈子上,张起灵替他撩开一点,拿毛巾给他耳蜗里外捻搓了几下,耳垂就红了,真的很想亲下去……
吴邪表现得越来越平静,但笑容还是少,有时淡淡地有一弯弧度挂在嘴角,却显得落寞。
张起灵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过去从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但这次是他不知该怎么辩解,也无法辩解,所以更想尽快带吴邪离开这里,自从那天之后,他甚至不敢再进蒸房一步,当时吴邪被人钳制和受蛇毒折磨的情景,每当闭上眼就会出现。
他压抑着情绪尽量淡然道:“水太热,起来吧。”
* * *
这个时节正是北方山脉最美好的,骑马漫步于金莲花和蓝堇草杂生的谷地,偶尔马的一声响鼻就惊到捡果的松鼠,阳光给吴邪的眼眉梢都镀上一层金色,穿着一件不算宽大的纯白长袖T,但那腰身还是显得过于狭窄,他这会儿似乎略有了兴致,便驱马小跑起来,发丝和衣摆在风里扬起,肩、胯、脚跟柔韧地保持在垂直线上,扎在马靴里户外裤身形随着马奔跑的颠簸从容一致,跑出一段后胖子就在后面喊:“天真!别跑丢了小心让狼叼走你。”
吴邪束马回头一笑,招招手:“胖爷,枪呢?”
“你看到啥了?”胖子赶过去,他骑马远不如吴邪的驾驭那么轻盈出彩,便从马鞍旁抽出一枪套子扔过去。
吴邪接住拔出来一看:“GLOCK17?”他有点泄气似的把在手里试了试手感,这种枪没有常规的手动保险机柄,扣压扳机就能击发:“有点想念我自己那把改制过的斑蝰蛇啊。”他说着突然就朝林子里抬臂射击, ‘嘭、嘭’两声,他的身体瞬间摆出标准的射击姿势,脸侧对目标方向,双臂抬到与眼同高位置,肩膀、脊背呈一道性感的线条,上身因为枪膛击发的后坐力而晃动两下,但那脸上一刹那凝注锋利的气势,如出鞘的飞刃。枪声惊到他身下的栗色马,他很有技巧地驾驭几个回身安抚,那马居然也很快平静下来。
“打着了?”胖子还没看清林子里的是什么。
“就是只山鸡,估计打到屁股上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吴小佛爷有点懊恼地摇摇那头略长的栗发,刚才风一吹有几丝正好搭在眼睛上了,他本来想打头的,可能是托尸蟞丸的福,他的视力好得不得了。
“还行,居然没怎么退步嘛?”黑瞎子没跟过去,只是带着惯常的笑意远远看着说了一句,并歪头去看身后一直没作过声的张起灵,那个人的眼光很亮,混杂着无以言之的情感,其中甚至有骄傲,是看着自己欢喜的人时那种自然流露。
黑瞎子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少有地敞开了,禁不住把手指放到口中顿时吹出一声刺耳昂扬的唿哨,惊起附近草中几只灰雀,同时一手按在腰间的枪把上,策马扬蹄飞跑起来:“哥儿们来!大家伙儿都走一个!”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6 19:29:00 +0800 CST  
* * *
吴邪打的那只山鸡连中两枪,收拾起来有点麻烦,傍晚他们在一条藏风的地带扎营,小张还采来几把野菜,做的是鸡肉菜米粥,这是为照顾吴邪的身体,他始终大病未愈,大家一致认为他不该吃烤山猪。
“好吧、好吧。”吴小佛爷可无奈了。
夜里的山野,气温就凉了下来,吴邪自己爬到一棵树的大树桠上,口中叼着一根草晃晃悠悠地打盹。
“天真,原来你在这。”胖子的声音忽然从树下传来。
“怎么?开饭了?”吴邪说着就跳下来,却不想胖子只是递来一件外套:“早着呢,小哥让我给你送衣服来。”
“哦。”吴邪不置可否地接过穿上,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做出夹烟的动作:“带烟了吗?”
“吵醒你了?”胖子拿出烟盒给他一根,自己也叼了一根,然后一屁股坐树下。
“迷糊一下,骑马颠儿得肝儿疼。”吴邪也挨着他坐下,俩人点烟都深吸一口。
过了一会,胖子又道:“怎么?跟小哥还是那样?”
“怎么样?”吴邪仰着脖子靠在树上,吸烟的时候眯一眯眼,天空的颜色渐深,陆续看清了一粒粒星子。
“看你俩怎么还跟下地之前一样,隔着不远不近,也没什么话说,本来以为你俩下去朝夕相对……嗯?是吧。”胖子做了个拇指对拇指的手势。
“噗。”吴邪嗤笑得露出标准八颗白牙,摇摇头继续抽烟,游丝一般的栗色发拂过额头,他用手往后用力拨了拨:“人家是谁啊?人家是张起灵。”说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又掉下来,他彻底炸毛:“我kao!你们谁有橡皮筋啊?这头发烦死了。”
“天真,小哥看着你时的样子都那样了……”胖子当真不理解,用俩手指做个扣眼珠的夸张手势:“刚才小张给你做粥,他都不让,要自己动手,然后看你睡这树上怕你冻着,自己不过来,却叫我给你送衣服,天真,咱仨可是 ‘铁三角’,过命的兄弟,这么多年一起过来的,那些年你为了小哥……”
“胖爷,你也会说是那些年。”吴邪打断他,把抽一半的烟蒂扔脚下碾碾:“过去的都过去了,走吧,去帮帮忙。”
围着火堆一顿饭吃下来甚是欢乐,也是多亏有黑瞎子和胖子两个侃爷,还有小张也是个会扯淡的,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就九点多。
吴邪要去放水,就自己走到山溪边的一棵大树后面,脸对着火堆久了,就觉得燥得慌,便到溪边掬几把水搓脸。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但有几下故意踩到树枝,发出 ‘嘎吱’声响,他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他站起身只想跟平时一样侧身走过,却冷不防被张起灵一把攥住手臂:“吴邪。”
“嗯?”吴邪理所当然地侧过脸来:“有事?”
张起灵没说话,一只手就把他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摸上他的后脑,吴邪后脑勺的旧伤好像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他每回抱吴邪都会用手挡着那一片区域。
接着亲吻就如期而至,吴邪不拒绝也不太迎合,张起灵一边吻着他一边就把人推到树干上,但吴邪只是睁着眼看着他,好像漠然到有点无辜的样子,张起灵不得已放开,跟他额头抵着额头半晌,将手重重地揉上吴邪还带着溪水潮气的脸,从下巴到脸蛋的肉,终于轻叹一口气放开了他,转身自己蹲到溪水旁,就不作声了。
吴邪看了他几秒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走回营地。
一行人且走且玩,回到张老汉的宿营地已经是三天后。燕山之行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合计一番,吴邪自2015年后就没怎么回过杭州,便打算直接买机票回杭州,张起灵说会跟吴邪到杭州,吴邪淡淡的没说什么,胖子则和黑瞎子去北京一趟,大致也就这么安排好,安排小张打电话去订机票这些琐事不提,张老汉还不知从哪运来的汽油,帮张起灵的大切诺基加满了汽油,众人修整一晚上,第二天就往张家口市区的机场开去。

十八、
一伙人开车到张家口机场时,张海客已经在停车场候着了。
接过张起灵的钥匙,张海客冲吴邪上下打量一下:“小三爷精神头儿不错。”
“承你吉言。”吴邪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反正行李也不多,原本他们准备的衣服也都扔在车上了,他只穿着一身衣服加一个随身小包里面放着证件和零钱,倒是胖子一拍后车箱:“小张,两头烟熏的狍子,一头给快递到杭州,一头给快递到巴乃哈?辛苦了。”说完一拍他肩膀就走。
“吓?”张海客哭笑不得:“不包邮的亲!”
张起灵照样也是个不大的背包,里面同样是几身衣服,但他似乎有了身份证,所以小张给订机票的时候已经买到票了。
到候机室的时候,吴邪给王萌打了个电话:“我那房子给我大扫除没有?窗帘换了?蓝色?我不跟你说了暖色么?爷几年看海都要看吐了……对了,让王姨在家把饭做好再回去,我回家吃,做两个人的饭……嗯,二爷那?你跟他老人家说今晚回去已经很晚了,别等我,明天一早去跟他喝茶,堂口的那些人都知道我要回来了吧?……那就看二爷的意思,哎等等!给我找个橡皮筋儿,头发太长了,嗯,挂了。”
一路顺利,吴邪对张起灵也不算全然无视,出入登机或者一般的简单交流都有,就像跟胖子他们那样正常,胖子他们去北京的飞机先走了,剩下吴邪和张起灵两人,他也一副自然又自在的样子,去星巴克买咖啡的时候也不忘是两杯,临走还问张起灵要喝哪样的,一直抬眼看天花板的张起灵转过来看他,似乎也颇有不解,但还是说了句跟你一样。
到杭州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来接飞机的自然是王萌,几年不见他显得更成熟稳重,只是略有点发福,看着倒比吴邪还显得年长好几岁。
看到张起灵同行,王萌也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只是有些激动:“老板……张爷。”
“不错嘛王萌!”吴邪拍拍王萌肩膀上下看看,看他快哭出来的样子:“橡皮筋呢?”
一边把略长的发尾扎出个小马尾,吴邪哼起小调儿,看着窗外的风景心情显得特别好。
吴邪的家位于他当年精心挑的一个地方,离西湖不远但地段相对僻静,整栋楼有三十层,他住在顶楼的一套五房三卫两厅的复式居室里,但这栋楼的二十五层以上他全买了下来,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在他居所周边任何一个角度设置监控。
车子停在停车场里,吴邪不用王萌跟上楼,临进电梯前还问:“王姨走了?”
“走了,下午我在屋里等着她做完收拾好才出来的。”王萌还不忘叮嘱一句:“老板,饭在锅里是热的,西湖醋鱼冷了就会腥所以没做,有蟹粉豆腐、红烧肉都用盖碗装好直接放微波炉热一下就行……”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吴邪把包搭肩上,还不忘拍一下张起灵的背,一边跟王萌招手:“回去吧,明天上午在我二叔的茶馆见。”
张起灵一直沉默地跟在吴邪身后,吴邪家的大门是加厚的电子锁,吴邪教他道:“这是密码锁,进屋输2370就行了。记得吧?2370。”
门开了,吴邪在玄关按亮了一把电灯开关,客厅顿时明亮起来,有一大面宽敞通透的落地窗,但此刻还蒙着窗帘。
张起灵身后的门随着惯性自然阖上,吴邪一直背对着他,忽然手里的包掉地上,张起灵还没反应过来,他回身已经扑了上来,双臂紧紧箍着张起灵的脖子,脸贴着脸几乎将张起灵撞到门上,吴邪的声音像吹气般地在他耳边轻声说:“小哥,欢迎回家。”
张起灵愣在那里,但他就要伸手回抱吴邪的时候,吴邪就已经放开他,转身拉着张起灵进屋:“这栋楼半径两公里内没有等高的建筑,所以不用怕附近有人监视,不过你可以拉上帘子,我住那间,你住这间,都有独立的卫生间。”他说着就推开一间房间的门,按着点灯展示给张起灵看:“需要用的东西王萌都准备好了,你可以先洗个澡,我去热饭菜。”说着这些时吴邪都带着坦然的笑意,语气也不迟不徐,张起灵看看他,不说话便进了屋去。
吃饭的时候,吴邪给他夹菜:“这个王姨是王萌在老家找来的人,是他亲戚可以信得过,平时住王萌家里,也是陪他老母亲,她烧的菜也不错,你尝尝,不比楼外楼的差。”
张起灵都默默听着,乖乖吃完吴邪加給他的所有饭和菜。
“对了,楼下一层是健身房,那场地除了不能练枪以外都没大问题。”吴邪像个老朋友一样倾其所有地介绍,他边吃边说,张起灵很快吃完,放下碗筷就坐在那看着他。
吴邪这才三下两下扒完了饭,起身收拾碗筷,张起灵也起来收拾,两个人一人抱着一半盘碗走进厨房,吴邪只把东西都放入洗碗池:“明天王姨会过来收拾,你也早点睡吧。”说着就往外走。
张起灵又一把攥住他的手:“吴邪。”
他的语气就像那天溪水边一样,但这次没抱他,吴邪眼睛望着门外,却笑着道:“小哥,我答应过带你回家的,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买的时候就在共有人上填了你,虽然那时候不知道你的身份证,但是我填了,遗嘱也写好了。”说到这,他的口气忽然换回那种特有的漠然:“不过,张起灵,就这样吧,我累了,明天还要一早去二叔那,回来以后堂口都得接回来,二叔的年纪也大了,不能再让他费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迈开步子走,甚至用力一甩胳膊,便将张起灵的手甩了开去,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房间去。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6 19:31:00 +0800 CST  
* * *
第二天早上,吴邪起床洗漱完出来,张起灵的房门已经打开,人已经不在,但他的背包仍在床边放着,应该只是出去了。
再走到饭厅,餐桌上有热粥,看样子他人出去不久,粥碗旁放着那个许久没看到的砗磲盒子,吴邪拿起来看看又放下了。吃完粥就出门,什么表情也没有。
王萌已经在楼下车库等着,开的是一辆最新款的德系越野车,吴邪详细问了一些盘口的运作情况,不出意料这两年吴二白都再没组织过下地,喇嘛盘的人基本都散去;而吴邪在2015年之前那段时间,已经把盘口经营得很大,他一出事后,吴二白认清情势很快就明的暗的遣散喇嘛盘的人,又淘汰一些马盘,只留下最信得过的少数老人,拿着过去的存货开了两家较大的铺子。但吴二白毕竟是江湖老道,他在运作上还是很有一手,暗地跟解雨臣以及霍秀秀那边交际,拿出些吴邪在时非真即贵的存货,用捐赠或拍卖形式洗白了几样大件,又拿出许多不触碰到法律底线的明清小件玩器零售,所以近年进项倒还是稳赚不赔。
说了一路,吴邪就开始琢磨事情,开车的王萌倒先忍不住:“老板,张小哥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
“人家有人家的事情,干嘛来?”吴邪淡淡地回了一句,王萌看他脸色不善,也就不敢问了。
吴二白的茶楼在西湖边,到时正是早上九点半,茶楼里这时间没什么人,而吴二白已经在靠窗的桌子安排好,吴邪一坐下就上了满桌的荤素咸甜点心。
吴二白精神矍铄,但明显还是老了许多,吴邪看见他就心里一酸:“二叔。”
“小邪,回来就好。”吴二白向来淡定的为人也有点哽咽,点着头一边给他烫一只盖碗,放入上好的狮峰龙井再注入开水,吴邪接过来:“谢谢二叔,您别忙了。”
“张起灵怎么没有来?他不是跟你回杭州了吗?”吴二白第二句却是问张起灵。
吴邪已经猜到这三年里张起灵和二叔的交流应该挺多,便直接摇头:“不知道他去哪了。”
吴二白露出诧异表情,但没继续问下去,
两人聊到中午,都是关于家里或者生意的事情,吴二白不得不再提起来:“小邪, 你还没想起来吗?关于张家的事?”
“想起来了,那些事您不也知道嘛。”吴邪点头,又立刻接道:“二叔,现在就一起回我爸妈家吧?不然我妈又得念叨了。”
“好吧。”吴二白似乎也拿不准吴邪的反应,便点头不再说话,两人回了吴邪父母家。

十九、
吴邪开车,王萌留下的这辆奔驰越野车是吴二白特地在前几天买的,这款车结实而且马力大,专门给他回来作为私驾。
他载着吴二白回到父母家楼下的时候,双亲听到他们来前的电话后,居然走到小区的露天停车场边等待,吴邪从车上一下来,也不管周边有没有路人,当场就 ‘扑通’跪下朝二人磕了三个响头,倒把二老惊得连忙去扶他,吴邪的妈妈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几乎是互相搀着似的上楼。
那十年吴邪在外面奔波的事情,吴一穷夫妇多少也是知道一点,但吴邪三年前在云顶天宫出事,当时胖子他们只叫来吴二白,却都一致认为先不要通知吴邪的双亲,毕竟要看到吴邪当时的模样,二老估计马上就会疯掉。也是到事后吴邪相对稳定,张起灵离开去寻找治疗方法后,才请了他俩去陪伴过一阵,可吴邪醒来后也没有跟他们回杭州,只是按照吴二白的安排继续留在北京的疗养院调养很长时间,再后来吴邪去秦皇岛,也不知吴二白是怎么跟吴一穷他俩说的,二人都没有再去探望和追问,只是隔一周例行打个电话报平安而已。
回到家里,一切还跟当年一样。
吴妈妈继续做饭,她要烧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这些吴邪喜欢的菜,吴邪则陪父亲下棋,他举棋不定的间隙,吴一穷忽然问:“接下来你想干什么?”
“二叔的经营路子很好,我以后也不会经常下地了。”吴邪理所当然地道。
“不会经常?”吴一穷跟吴二白对视一眼。
“原来我的那些手下人,也有不少是三叔留下来的,办事会添彩头但到底带着道上的习气,二叔已经洗白差不多了,我何必再拗回来,这样挺好的。”吴邪轻描淡写地说着,走了下一步棋子:“不过喇嘛盘还是要回点人,给皮包管着就行,王萌还是继续跟二叔忙那些面上的事情就好,对了,不如给二叔捐个大学的名誉院长当一当?历史学院的?”
“得了臭小子。”吴二白骂了一句:“别岔开,我问你是不是还想下地?”
“是,我会有分寸的。”吴邪的话说得简单直接,却没有让人反对的余地,他现在依然是一副清水斯文的模样,除了特别消瘦、脸色苍白外,看着就像个发育抽条的少年,那些年在外奔波的岁月痕迹,居然消失殆尽。吴二白突然觉得面前的吴邪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也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当年就已经阻拦不住了,何况是现在,他不禁叹一口气:“你妈喊你端菜了。”
这一顿饭,吴邪吃了很多,多到下楼的时候都想吐,走到停车场时他想了想,又转去不远处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山楂茶,店门口的桌椅上有两个男人在吃快餐,他觑了一眼走过去,在门口拧开瓶子喝了一口,却觉得更撑:“cao!”他骂了一句,回头走过去冲那两人:“有什么事叫你们老大直接来见我,明天西泠印社吴山居,过期不候。”说完才走了。
那两个人是跟着他们的车子后面进来小区的,他们下车时这两人还坐在车里,他跟父母走出停车场,这两人才下的车,现在这两人还在停车场边候着,他就明白了。
他早知道自己在杭州一下地,王萌亲自来接,道上就会有人盯上自己,虽然时隔三年,那些新起来的鱼毛虾皮不一定认识他吴小佛爷,但王萌现在是堂口的主事,有人盯着王萌很正常。
吴邪早就知道这一行的凶险只会越来越甚,所以从下飞机他就没放松过戒备。
接下来的下午到傍晚,他把王萌和皮包都叫到吴山居交代安排很多事情。直忙到晚饭后,反正他也吃不下东西,才沿着华灯街道慢慢开回家。
张起灵居然还没回来,吴邪到厨房烧开水,他才约好了似的推门进来。
吴邪倒出两玻璃杯的开水,又抓了两撮龙井洒进去,端着杯子出来递给张起灵:“回来了。”
张起灵默默接过,他便一头扎进书房,那里堆放各种书和什物,都跟离开前一样。
他的资料库要整理一下了,那时候他看中过一个斗,从掌握的资料证明,那里的明器在早年就已经被张家人下去过,张家人擅长的一方面,就是通过改动古墓的明器和文字资料,埋下修改世间资讯和历史的伏线的细枝末节,未来这个地方只要一旦被考古开发,那么张家想要给世人传达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过现在吴邪不在意这些,他回来只是要立威,大张旗鼓告诉道上的人——吴小佛爷回来了。
* * *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到店里的人,一进门就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声:“小佛爷。”
这个人吴邪认识,是过去他手下喇嘛盘的一个好手,年纪跟吴邪差不多,名叫赵李宏,外号 ‘红三’,原因是他杀人不眨眼,捅人每刀必中要害,械斗情况下他都不超过三刀就能结果对方。
但那时候他能对吴邪心服,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佩服小佛爷的头脑和为人。
“红三,好久不见。”吴邪正在看历年的账本,便顺手从消毒碗里用竹镊子夹出一个杯,在自己正喝的壶里倒出茶水来挪到对方面前:“坐。”
这是表示不忘旧情以自己人相待的细节。
“几年不见,小佛爷气色见好了。”红三毫不避讳地端详着吴邪半晌,但目光不无关切:“那年……我们跟着佛爷到长白山,只在雪线下跟那些人打了一场,后来看小九爷调来直升机……他们下来的人还说您已经……想不到王哥那天接的人是您啊。”
当年出事以后吴二白和解家就遣散了吴邪带去的大批游勇,让他们各回各家安顿的调派,吴邪是知道的:“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两人沉默地喝了一杯茶的时间,吴邪才又开口:“听说你在江苏另起了炉灶,怎么?还下地?”
“兄弟们都是 ‘手艺人’。”红三这话也答得机巧。
吴邪知道这些人的情况,喇嘛盘的都是亡命之徒,只靠祖宗留下的老方式谋生,有斗就是娘,当初他降服这帮人,也是靠的手里那些年通过追查张、汪两家的事,而得到的古墓信息。那时吴邪带他们一倒一个准,而且偶尔一块下地,放血驱虫的实力也很能震慑一干宵小,所以没了吴邪这样掌握经济链条最高端的杰出 ‘铁筷子’,红三这类人几年来肯定只能是靠更血腥直接的方式生存;一不外就是四处分布眼线,截获任何可能的消息来源;二就是跟有信息的人合作,但下斗之后为了利益随时团灭对方。
“喝茶。”吴邪缓缓地又给红三加满一杯茶:“当初喇嘛盘的兄弟很多都跟了你走,这几年几十号人都过得好吧?”
他的问题看似随口一句,但意思可以有很多理解,红三顿了顿才道:“养活百八十号兄弟不容易,当家了才知道柴米油盐贵。”
他的话也很巧妙,既不正面回答吴邪,但又有半分服软的意思。
吴邪也不打算跟他多废话,笑吟吟地望着红三:“你们都是难得的手艺人,吴某人以后仰赖你们的时候还多着,大家少些戾气,和气才能生财,’放下屠刀,赚钱成佛’嘛。”
“有小佛爷这句话,兄弟们自然唯马首是瞻。”红三爽脆地喝干了茶,话谈到这里,简单又明快,红三已有归附的意思,但他现在大小也是个老大,所以姿态并不太低几分。
吴邪也不急,手指无意地敲敲桌面:“那行,吴某人近来少在道上走,怕已跟不上形势,还望做兄弟的多提点一二。我这正忙着,也就不送了,这是我新电话,有什么事直接联系就好。”说着他就递过去一个写了号码的纸片,只有一串数字,无名姓注明,红三起身双手接过,告辞就出去了。
吴邪看着他出去若有所思,但很快就站起身,其实他哪有在古董店里看账本的习惯,何况是过去的账本,吴二白都处理得很好,他回来也不会翻二叔的盘,看本也只是想找些关联有用的讯息,但从早上八点看到现在,除了几个出现频率略高的人名外,真没什么有用的。
那些斗……吴邪闭了闭眼,脑子里已经有了五、六个地点罗列,那里都是张家放置过东西的地方,埋葬的都是汉到明之间的皇亲贵胄,级别算高,对考古的价值很大,可以填补很多历史的细节。而张家在里面放的是什么,他并没有兴趣,好几年前他的好奇心已经消耗殆尽了,这辈子恐怕不会再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再天大的悬案到他这,第一反应都可能是厌恶,甚至恐惧。
这时王盟和皮包从外面进来,他一直在附近候着,等红三走远他才回来。
“王盟,放风出去,说吴小佛爷回来了,打算夹喇嘛下斗。”吴邪点起支烟,这两天他抽烟的频率又高起来。
“好。”王盟不问为什么,这次吴邪回来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虽然表面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底的阴影更深。他花那么多年时间找回的张起灵,而张起灵也跟他回来杭州了,但从回来那天开始,吴邪就没再跟张起灵一起露过面,如果不是家里的王姨回来说,这俩人仍住在房子里,他会以为张起灵是不是又失踪了。
如此这般安排和思考,吴邪在吴山居待到下午,不管时间和心境怎么变,他还是愿意待在这里。
这些年他在杭州的时间都很少,吴山居一直是王盟交给两个小弟打理,现在他回来并打算长待,就把小弟调走了。
外面天色阴下来,夏季的雨水都是说来就来的。而且据说这几天会来台风,杭州在未来一周可能都会泡在水里。

楼主 佟道葭  发布于 2016-02-26 19:35:00 +0800 CST  

楼主:佟道葭

字数:62906

发表时间:2016-02-26 03:4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0-23 02:23:3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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