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把铁弓，有三成的可能在铸造时废掉，有半成的可能在试弓时崩断，有两成的可能被判定为劣等埋在仓库身处慢慢锈蚀，有四成可能随着主人永远留在沙场上，运气好的还能落下几支箭或者一把刀陪葬。

所以，我算是最后的那半成的可能里，少有的长寿长者了。

很少有弓有名字，我刚被造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但我知道我和别的弓不同，加了精铁，经过百锻，涂了朱红色漆，在被一圈圈在腰上缠好红色绑绳之后，我知道我应该是一把“好弓”了。

我的第一个名字叫“彩头”，因为一个俊朗高挑的青年高高举起我笑着喊“这是彩头，谁先到谁得”。我就在他的手里看着两个少年各自与一群大汉交手，那两个少年身量个头俱都相仿，一样的英武。我暗地里觉得挺高兴，像我们这些做弓的，被一个俊俏少年郎拿着，总比被一个五大三粗的莽人握在手里好得多。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左边的少年突然哈哈笑了一声，冲着另一边高喊：“景琰，我可不等你啦！”没等另一边回应，他的身法骤然一变，招式陡然犀利许多。凭着兵器的本能，我看到了他身上的杀气。虽然还很稚嫩，却极为精纯——这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少年，竟已上过战场了么？

只一会儿出神的功夫，那少年已经放倒了最后一个人，冲到了青年身边一跃将我握在手中，稳稳拉满，兴奋地赞了一声：“好家伙，可真够劲儿！”

这时另一边也停了手，那个少年也终于跑过来，大口喘着气，很有些沮丧的样子：“小殊，你越来越强了。”

他这一沮丧，握着我的少年愣了愣，犹豫了一会儿颇有些不情愿地把我塞进他手里：“那借你玩儿一会儿，你别着急，下次上战场我带你去，走两轮保准不一样。”

那个少年捶了他一把，再不见一点沮丧之色，满脸的兴奋：“那可说定了——这弓先借我了！可真是好东西，哈哈！”

他拿了我就跑，后头还有个气得跳脚的少年追着喊：“萧景琰你给我站住下次再信你我就是水牛！”

（二）

萧景琰，这是我记住的第一个名字。第二个就是林殊，也就是我的主人。后来我还知道了那个给我起名字的青年是他们的大哥，叫萧景禹。这个时候，我也有了我的第二个名字，叫赤霄。这名字还是一个叫霓凰的小丫头起的。

那一次，林殊带着我陪着那个小姑娘在林子里疯跑了一天，天晚了，两个人就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霓凰解开了我身上的布，试着拉了两下弓，可惜手都勒红了也拉不满。林殊把我拿回去，伸手按了下她的头：“小丫头天天舞刀弄枪的做什么？保家卫国是我们男孩子做的事。”

林殊从不让别人碰我，连萧景琰也是拿一次揍一次。那个叫言豫津的小胖子只是偷偷碰了一下就被他扔到了树上。但这个小丫头摆弄了那么半天他也只是说了一句，看来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霓凰有些不满，挺了挺胸膛问林殊：“那我们干嘛？”

林殊笑起来，他那种笑容是我很少见到的。不只是平日里的英气阳光，还带了些暖暖的东西。他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声音也是和和暖暖的：“你啊，就老老实实做我的小姑娘吧。只要有我在，永远轮不着你披挂上阵。”

那一天，我在霓凰的眼里，看到了很漂亮的星光。

后来霓凰就坚持要叫我赤霄，说我的红色很漂亮。林殊哭笑不得地告诉她赤霄是上古宝剑的名字，谁知道小姑娘眼睛一瞪：“宝剑怎么啦？这把弓的材质这么好，兴许哪天也能当剑砍呢！”

为了感谢她对我的赞美，我决定下次她再试着拉我的时候让她省点力气。

后来，他们俩继续看星星，我也只能躺在草地上看他俩。过了好久小姑娘才小声开口，声音也软软糯糯的：“林殊哥哥……你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啊……”林殊一跃而起，比划了两个最潇洒的姿势，“我要——报国安邦，做大梁最厉害的将军，把那些敢不负我们的一个个打得他们称臣，让我大梁成为最强盛的国家！”

“然后呢？”霓凰坐起身，仰头看着他。

“然后？然后——和景琰一起去游历江湖！”林殊神采飞扬地比划着，“当个大侠客，劫富济贫，除暴安良！”

“再然后呢？”

“再然后——没了啊。”林殊挠了挠头，便被羞恼的小姑娘一脚踹过去。他笑嘻嘻躲开，拉住霓凰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然后，等我及冠了，就娶你回家。”

——果然有事儿！我敢保证，那个时候小丫头的脸，绝对比我还红。

（三）

后来，我就跟着林殊一起征战沙场，再后来还多了一个萧景琰。要论战场上的天分，林殊无人能及。但萧景琰比他多一份执拗的狠劲儿，这份狠劲有时候能成事，但有时候也能闯祸。他闯下最大的祸事，险些让我成了那四成里的一份。

那一次，那个倔小子把自己陷进了敌军的包围里。只剩二十亲兵，对着数百人的包围，以一个兵器的眼光来评判几乎是必死之局。林殊当时来不及带兵去救，只一人一骑就冲了进去，两个人浴血拼杀，直到退到一个悬崖峭壁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敌军狞笑着包围过来，他们慢慢向后退去。最后一名亲兵终于倒在血泊里，敌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林殊放下我慢慢后退，轻笑着问萧景琰：“景琰，你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吗？”

“听你的。”那头水牛回答得无比痛快。

饶是这样紧张的时刻，林殊也被他的答案呛了一下，不由失笑：“好，听我的。”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被他虚握着，看着他一把握住萧景琰的手腕，向前一划，两人瞬间跌落悬崖之下。

不知是他事先查过地形还是命数使然，居然有一棵树横生在峭壁里，正挡在我们掉落的下方。更加巧而又巧的是，我挂在了一根足够粗壮的树枝上。

我的阻挡让他们两个的坠势骤缓，但也把林殊再一次送进了险境。一根逆生的枝条，正从正面刺入他的腹部。他本可以往后躲，但萧景琰无处着力，他只能牢牢地握住萧景琰的手腕，放任树枝因冲力更加深入地扎进了身体，从身侧狰狞地穿出。更糟糕的是，他抓住萧景琰的左臂上方凸出了一块山石，将他自手腕到手肘深深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的气息随着风飘过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颤。

感觉到握着我的手一阵战栗，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很担心他会松手——然而他还是咬着牙抓着萧景琰的手，不肯放开。

兵器是不会在意陪着主人染血沙场的，但是我们绝对尊重那些与子同袍的英雄。

林殊的状态一目了然，下面的萧景琰急得失声大喊：“小殊！你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 林殊的声音很稳，还带着点笑意，“赤霄啊，现在可是检验你……有没有霓凰说的，堪比宝剑的质地……的时候了……”

我努力震响了一下弓弦，不知他听不听得懂。其实我倒是希望我能比什么破宝剑更结实，至少别在我这儿断了，真把他们两个扔下去。

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位喜则雀跃怒则如虎的小主人，面对生死关头能有这样的潇洒淡然。我们就这样在凛冽的山风里挂了一夜，听着林殊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调侃着下头的倔小子，慢慢感觉到握着我的手头一次变得冰冷僵硬，林殊最后说的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景琰，别怕。我死不了。

在林殊终于再没有任何力气回应萧景琰的呼喊的时候，我们终于被林帅的人救了上去。

那一次林殊躺了一个月，我也在他边上跟着休养了一个月，顺便看着萧景琰天天来送点心。事实证明，我确实比什么宝剑结实多了。

（五）

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记忆是空白的。我只记得他的鲜血流遍了我的全身，滚烫，灼热，隔绝了梅岭大雪所有的寒冷。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挂在一个书房的窗前了。看到那个人，我的弓弦突然止不住嗡鸣——萧景琰！

你在做什么？！你的兄弟在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在哪？我的主人埋骨在梅岭，你竟然把我带回来！

不能陪主人一起死去，这已经是作为一把兵器所能有的最深彻的耻辱。

但是，看着他那样绝望寂灭如死灰般的眼神，我也只能慢慢安静下来，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无理取闹——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最亲近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获罪死去的孩子罢了。

在对于兵器来说已经足够悠长的岁月里，我始终静默着假装自己已经腐朽坏掉。但是终究没有，他对我的保养比任何事物都更精心，没事的时候，他会把门关上对着我说话。我不想听，也听不懂。

除了林殊的话，我谁的话也听不懂。

（六）

那天，他带进来一个清雅素淡的书生。他说话的声音很柔弱，身体看起来也不甚康健。我对这种人一向没什么兴趣，他们甚至连我都拿不动，更别提拉开我射箭了。

但是，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在他进来之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即使与萧景琰说了很多话，他也始终在看着我。他的眼睛让我觉得莫名的熟悉，那里面闪烁着的渴望与犹疑让我死寂已久的心没来由的动了一下。

终于，他慢慢走近，伸出手似乎想轻轻碰我一下。我无法自控地叫嚣着渴望他的碰触，这让我觉得奇怪，直到他的指尖碰到我的身体——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头水牛不合时宜的声音再度响起：“别动！”

他一惊停手，慢慢将手臂放下，也不回头，口中低低说了一句：“抱歉。”我疯狂地震动着弓弦，这是我能发出的唯一声音，可是他终归还是没有看我，那双眼睛里仅剩的一点光芒渐渐熄灭，只剩一片死灰般的寂然。

“那是朋友的遗物，他生前……不太爱陌生人碰他的东西……”萧景琰有些尴尬的声音响起，他的神色依旧很漠然，只是静静地点了下头，望着窗外站了一会儿，便说要告辞。我看着萧景琰毫无察觉地送他出去，几乎要嘶吼出声。

拉他回来，你知道他是谁吗！拉住他，拉住他，别让他走！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支撑我的钉子终于受不住我疯狂的震动，连着我一起摔在地上。

一点也不疼。

（七）

那之后，我被收起来了一段时间。在匣子里的日子比在外面更加难过，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打开匣子把我取出来，他的心跳很快，好像很紧张。

“小殊……这个，还给你。”

我一阵战栗，果然是他！他静静地凝视了我一阵子，缓缓伸出手，将我紧紧握住。我不知道该感到开心还是难过，他的身体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差，我甚至在担心，一旦萧景琰松手，他会直接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把我摔到地上。

也许他也在担心吧。静默了一阵子，他眼中忽然泛起足以把我吞没的痛楚，然后他的手松开了，开口时是我从未见过的任性，带着极度伤人的刻薄与寒凉：“我如今……还要它做什么呢？”

假若我会哭，那一刻，我大概定然会放声嚎啕吧。

可我终究只是一把弓，所以我也只能努力地向一边歪倒。他不要我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呢？

可他却忽然跪倒，在我掉在地上之前接住了我，把我紧紧抱在胸前。那个姿势大概很狼狈，至少萧景琰没有敢上前搀扶也没敢出声，一双眼睛却难过得能滴出血来。

他没有动，良久才轻声开口：“景琰，我想静一静，请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萧景琰咬了咬下唇，点点头，走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我感到有水滴在我的身上。

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八）

最后，我还是跟着他再度出征。这一次我陪着他睡在了梅岭。

其实想想看，我们也许都是为战场而生的。虽然中间都被迫远离了那个有着令人沉醉的铁锈和鲜血气息的沙场，但是不约而同的，我们都选择了这里作为我们的归宿。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流光一瞬，离愁一身。

望云山，当时壁垒，蔓草斜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