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东北虎的三次偶遇



在科学考察时代来临之前,人们对猛兽的描述,总是充满血腥、残忍。在故事里,打虎的是英雄,吃人的是怪兽。它们没有感情,没有来历,就像个从天而降的妖怪。然而1969-1973年,尤达科夫和尼古拉耶夫在苏联远东锡霍特阿林山脉对老虎的追踪过程中,几次和老虎的“偶遇”,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文字/繁星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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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4500字,阅读时间约1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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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达科夫总是在一个冬天的追踪工作开始之前,在山里的几个狩猎小屋留下足够的给养。




安全,舒适。


1970年1月14日。


天已黑。



尤达科夫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在大山深处的一个河谷,追踪了一天老虎足迹,刚刚返回附近的狩猎小屋。



夜里气温降到了-30℃,他正忙着四处捡拾木柴,生火取暖……


突然,借助手提的煤油灯,我们的追踪者看到了一串新鲜的足迹。



脚印留下没有一会儿,轮廓清晰可见,足迹上一尘不染。




(在冬季,有时候虎的脚掌会被冰壳刺破,脚印里留下一点血迹)


怎么会有老虎从这里经过?



第二天,尤达科夫来到营地边查看。


原来,当他在黑夜里四处捡拾木柴的时候。


足迹显示,白天他追踪的那只雌虎,到了夜间,就卧在他旁边不到20米的阴暗角落里。


黑夜掩盖了老虎的样子,即便是如此老练的野外生存专家,也没有察觉,原来自己追踪的对象,就在眼前。


在他捡柴的过程中。


尤达科夫走到哪里,老虎的足迹就跟到哪里。


有几次他偶然转身,老虎便轻轻一跃,然后继续潜藏在黑夜里注视他。



为什么?



为什么老虎会反过来跟踪他?


尤达科夫知道,这只雌虎有3个幼崽嗷嗷待哺。


截止这一次夜里的“偶遇”,虎妈妈已经1周没有捕捉到任何猎物了。



她和自己的3个幼崽都在挨饿。


如果她是笔记小说里的嗜血猛兽。


孤单一个人,毫不知情,手无寸铁,身处夜色之中,尤达科夫几乎不可能逃生。


而足迹告诉我们,雌虎只是静静地从夜色中现身,躲在黑夜里注视着人的举动,然后又默默消失在了夜色里。


也许她是好奇?



更可能,一个单身妈妈,在远东的苦寒之地,独自抚养孩子,是想评估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孩子有多大的威胁。


直到70年代,苏联还会有猎人,违法进入保护区,偷偷捕捉幼虎,贩卖到日本和其他国家的动物园。


上篇文章里提到的其中2只幼崽,就是被猎人捕捉走了。




毕竟她是个母亲。






***



1972年末,是个难捱的日子。



先是红松和蒙古栎歉收。



秋季的泰加林

冬季的泰加林


这些树结的果子,野猪的最爱。


这年冬天的雪下得很早,而且出奇的大。


刚刚12月,很多地方的积雪已经到了半米。


这还远没到积雪最大的时候。


转过年的2月17日,在日本海飘来的气流作用下,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这样的天气,对野猪和马鹿的幼崽非常致命。


厚厚的积雪上,冻上了一层冰。



想在半米的积雪上活动、觅食本已经困难,有了这层冰壳,每一步都要先踏破不算结实的冰壳,再陷入没膝的深雪里。


尤达科夫观察到很多雌野猪,在这样的极端天气里抛弃了自己的幼崽。


没有母亲照顾的小野猪,没有体力在这样的环境里破冰踏雪、四处觅食。它们被困在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的长达一个月,最终啃食光了能找到的每一点食物,只能在这等着饥饿一点点吞噬自己的生命。


3月,晚冬。


尤达科夫发现了很多饿死的小野猪。


它们口、鼻、蹄子都是血,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它们在挣扎着,想从冰壳和雪壳下面找到哪怕一点吃的。


但一切都已徒劳。



一只小马鹿和妈妈,被困在一棵栽倒的梣木旁边直径只有几米的范围里。这样厚的积雪,马鹿几乎寸步难行。树皮、树枝都被啃光了,妈妈勉强活到了冰雪消融,而孩子没能挺过来。


死亡以最残酷的方式,塑造了这个冬天。


1973年4月9日。



傍晚,尤达科夫偶遇了一只雌虎,和它刚捕杀的小马鹿。


雌虎在人到来之前匆匆离去。


这里脚印很杂乱,有雌虎,幼虎,还有雄虎。


难道一家三口在这里聚会?


4月的锡霍特,气候已经开始转暖,一些向南的山坡,泥土已经从积雪中露了出来。





北坡的雪才刚有消融的迹象。



天色渐暗。


尤达科夫沿着车辙,正走在一条背向阳光、积雪未消的道路上。


当时尤达科夫大概就是这样的装扮,只是时间在黄昏,截图来自纪录片《雪虎任务》

前方车轮的痕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足迹的积雪。


在这样的雪地上行走,极为困难。


积雪又湿又软,薄薄的雪壳禁不住哪怕是滑雪板的重量,每一步都会先踏破雪壳、然后陷到雪里,再挣扎着把脚拔出来。


哪怕强壮如老虎,走上几百米就要在路旁喘口气。



尤达科夫决定今天到此结束,等天亮之后再回到这里继续之前的追踪。


为了减轻重量,尽量不要再陷入雪里,他把身背的步枪、相机和其他沉重的装备放在了地上,开始原路返回。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去程留下的足迹后面,又多了一串足迹紧紧跟随。


是另一只老虎的脚印。



追踪者,如今成了追踪的对象。


道路上积雪比较浅,是冬季老虎最爱的高速路
一只雄虎,刚刚就在他身后的某处,而他,一个老练的老虎专家,居然毫不知情。



当他转身向回走的时候,足迹显示,雄虎奋力几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路旁的一个山丘后面。



天色黑了下来。


尤达科夫惹上了黑夜里、原野上最不该惹的事。


在幼虎父母的注视之下,威胁到了幼崽的安全。


但愿老虎足够聪明到可以记住他的气味,能够区分他和那些捕捉虎崽的盗猎分子。


无论如何,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现在拿枪已经走了太远,如今背包里只有一把短斧。


如果不得不自卫,至少提前有备无患。


但手握一把短斧,并不会让你有多大的安全感,尤其是预感到前方某处,有“朋友”在看着你。


茫茫夜色笼罩了大地。


尤达科夫一个人吃力地走在初化的雪路上。


随着道路向一侧转去,他的眼睛突然看见了什么。


一个庞然大物,就在道旁15米的地方,和他一样慢慢走着。


答案揭晓,追踪他的主人,如今从黑夜中现身,这片领地的雄虎主人不再隐迹藏行。


一人,一虎,都心知肚明,对方完全知晓自己的存在。直线距离不到40米,这个距离老虎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


在过去几年,尤达科夫曾经先后十几次在野外遇到老虎,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事后跟踪足迹,才发现老虎已经远远就发现他而后避而不现。



像今天这样,老虎主动现身的情况,极其罕见,而且非常奇怪。从行为学的角度……


可是,现在不是思考老虎生态行为的时候……


他需要立刻想出一个对策,危险触手可及地就在路边和他并驾齐驱。


尤达科夫决定按照既定计划,沿着公路继续前进,假意不过多注意道旁老虎的行踪。


一声低沉的吼声,打破寂静的黑夜,传到了人的骨髓里。


共振,空气随之凝结。



一声警告。



从声音判断,雄虎从道边跃到了主路上,横亘在尤达科夫面前的公路某处,但距离稍远,人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自然最伟大的杀戮机器面前,人类是多么弱小。


吼,又一声。


听上去像是家猫不悦时的叫声,只是要低沉、浑厚太多、太多。


尤达科夫放慢脚步,前方60米,他看到老虎的脚印从道旁延伸到公路中间。这应该是第一声警告。



老虎仍然在低吼,吼声从不远处黑夜里传来。


声音回到了公路一旁。


天更黑了。



尤达科夫,不得不在茫茫夜色中,手持一把短斧,附近不知哪里有一只400斤重、焦躁不安的雄虎。


而与此同时,他还要和陷入积雪的每一步斗争,奋力把腿拔出来,并时刻观察老虎的动向。



他决定做点什么,给自己提提神(也许是壮壮胆)。


大声咳嗽。


也许大叫声音不足以PK掉对方,可很明显咳嗽这时候已经没有效果。


于是每当听到黑暗里的低吼,他就想办法用短斧制造刺耳的噪音。


有时候用它敲打自己的滑雪板,有时候用两只滑雪板互相敲击,撞击声在旷野里分外响亮。



仍然毫无作用。


也许在往日,老虎早就退去,今天一定有什么不同。



老虎如魅影般或隐或现,一路走到一处山坡脚下。



前方是岔路口,道路变得陡峭,直通峡谷的另一侧。


正如突然在夜色中出现,老虎消散在了夜色当中。



与其说雄虎在跟踪,不如说他似乎在亲自护送,虽然这样的特殊“服务”并不受对方欢迎。雄虎要眼看着他,离开这片地方。



尤达科夫终于顺利抵达了营地。



***


第二天。



我们的追踪者,必须返回昨天放相机、步枪的地方,如果可能还要从那里继续追踪雌虎和虎崽的足迹。


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今天还会与那只雄虎相遇。



他决定今天太阳最高的时候出发。


这会儿老虎结束了一天最活跃的时间,大概率正在某个野猪窝或者某个岩石底下昏然大睡。


下午1点20分。


回程的一路上,尤达科夫都加了12分的小心。


他不断用眼睛扫过四周稀疏的泰加林,扫描着那个影子……


心想事成……


他看见了。



一只巨大的雄虎,就在前面的道旁,如同一具古典雕塑一般伫立,一动不动,帝王般地威严,注视着人。


这天万里无云,阳光照射在洁白的雪地上,灰暗的泰加林隐匿在道路两边。


金黄色的外表,健硕却棱角分明的肌肉,好像上满发条的弹簧,一触即发,散发出一种巨大的气场。



尤达科夫被来自洪荒时代的美丽与强大彻底折服。


顾不上自己正身处险境,他不由得有些陶醉了。


正是这种崇拜与赞叹,让他当初开始了对这种大猫的研究。


宿命让他们在此相遇。



仿佛国王般的威仪,这种美,是动物园里永远无法体会的。



即便是一贯要求严谨客观的科学家,也忍不住在自己的科学著作里记下了这一生一次的瞬间。


为了能够不惊扰到这油画般的场景,我们的主人公假作不知,只是自己低头走着路,但眼角的余光拼命扫向老虎的方向,后者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瞬间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老虎站在路边35米远的一座矮山上,脚下是正在融化的积雪。



很少有人类能够在这样的距离下,这么清晰地观察到东北虎——从脚趾到胡须,每一个细节都让热爱这种动物的人感慨自然的伟大,这一物种的神奇。雄虎腮边茂密的鬃毛,在白雪黑林的映衬下,几乎可以一根根数出来。


即便如此,单纯从眼角的余光,尤达科夫完全找不到老虎的影子。


不敢正眼注视老虎,我们的足迹跟踪者想捕捉哪怕最微小的声音,来确定老虎到底在做什么。


他害怕冒然盯住这个美丽的生物,这样的瞬间就会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可道旁的庞然大物动也没动,就在那里,只是你视线稍一偏转,它天然的保护色就会完美融入自然之母的怀里,彻底消失。


从昨天夜里的相遇算起,已经过去了16个小时。



在这16个小时的时间里,雄虎都在这里等待,他知道昨天见到的那个人会从这里回来。



从1939年,伟大的卡普拉诺夫开始野外追踪东北虎足迹至今,这样的经历绝无仅有。



绝大部分情况下,老虎会在听到人的声音之后就远远遁去。



在70年代之前的几十年间,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东北虎惨遭捕杀,幼崽被人捕捉,送到动物园。



很可能这塑造了东北虎谨慎的性格。



他们天性惧怕人类。


这只雄虎也不例外。


几乎所有被人警告的老虎都会悄然离去。也许他们会躲到暗处,评估眼前的风险,但绝不是今天这样。


这一天,这只雄虎没有逃之夭夭,而是不断用低声咆哮警告着人们。



他守候在必经之路上,直击可能来自人类的危险。



因为他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父亲。



为了近在迟尺妻子孩子的安全,他克服了对人类巨大的恐惧、冒着生命危险,捍卫自己的家人,却又没有滥杀无辜、冒然攻击,只是不断评估形势。


过去人说,雄虎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在雌虎生育之后便会另寻新欢。


但尤达科夫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这只雄虎,和很多生活在人迹罕至、纯真自然里的其他雄虎一样,是怎样一个父亲。



一人、一虎,这是他们一生最后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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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记载内容,来源于上世纪70年代前苏联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的相关科学研究。不同栖息地有不同的气候、植物类型,尤其是人类干扰种类、程度不同,在综合影响下,动物的行为也不尽相同。但总体上,在没有人为干扰、身体正常的情况下,大量研究证实野生东北虎会主动避免与人的正面冲突。但是动物园出生的虎,则可能完全不同。


参考资料:
[1]Yudakov A.G., Nikolaev I.G. 2004. The Ecology of the Amur Tiger Based on Long-Term Winter Observations in 1970-1973 in the Western Sector of the Central Sikhote-Alin Mountains.





楼主 繁星bb大流量  发布于 2020-05-31 21:47:00 +0800 CST  

楼主:繁星bb大流量

字数:4808

发表时间:2020-06-01 05:4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7-08 14:10:5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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