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今夜已经太过了。”
是，他怎么不知太过了。
他竟扯着流江，在外头吃了好一顿麻辣烫串儿。
下着点小雨，夜里凉凉的，烛火和温度却刚好，他喝了酒，上山之后便学会的。此刻看着眼前的签字，竟有些重影了，像是吃了几百根签字似的。
虽然百里渔没有给他定死过规矩，不过以他的判断，一顿打怎么也逃不掉了，不若再放纵一点。
“流江，今日，我们不谈这个！”
借着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酒意，话也多了起来：“之前过生辰的时候，那才叫热闹呢，我不爱听戏，我爹就叫杂耍来府里看，下人们也有的热闹了，有很多外边的吃食，还有拆不完的礼物，都是这大臣那外戚送的，我也不稀罕……”
李惜凡不再说下去了，扶着桌子，踉跄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了汹涌的泪意。
爹，惜儿十六岁了是，是个大人呢。
没有人，能代替您在我心里的位置。
大概，他是永远得不到满足了，却只有熬过去了，才能去找爹爹。

他还不想那么快回去，雨却小，是以街上稀稀落落的，还有些摊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对这“人间”的气息，实是贪婪。

“你会套圈么？”他见那摊子没有人排队，忽然很想玩玩。
“流江是不会这些的。”他的功夫，那点儿准头怎么能难得倒他呢？
李惜凡知道他是有师命在身罢了。
“哼”轻轻嗤笑了一声，李惜凡想着，没有阻止他玩儿，陪他吃了火锅到现在又是一通瞎闹，真不该说他是害怕得罪自己，还是敢于挑战师父的好了，流江总是很听他的话的，他该感谢才是。
李惜凡摸索了身上的细碎银钱，换了二十个竹圈子，起初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尝试准头，可投了四五个之后，却也不见得中一个，心里自然有些着急，也不敢轻易投出手中的圈了。
——他看中了一只鸭子。
就是一只鸭子。在许多雕件之中，甚至有些太平庸了，小小的一个，只能说……甚是朴拙。
他不过是又想起了一段记忆。
爹爹曾经亲手给他雕刻过一只鸭子。
只是因为爹爹答应了陪他一起过端午，却没能做到，他那时候小，又不懂事，就生了一通闷气。
他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偏偏被这一只小鸭子收买了。
爹爹那阵子正忙，大概是一夜不睡才做出的一只木鸭子，又是夏季，送的正应景。
只是现在，那只鸭子又去哪里了呢？
从小到大，收的礼物实在太多了，心仪的很少有能超过一月的，那只鸭子的命运，恐怕并不会好太多，他也早随着那些被宠坏的岁月一起只留在记忆里了。
也许，没有百里渔，这些记忆也成了遗忘。也不知，还有多少，真的沦为遗忘，不复存在。
最近他突然便能够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

过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他越发较了真，却越发投不准。又气恼自己饮了酒，投了十个圈子之后越发虚弱，出了一背的汗，又热、又冷。
“公子，别只看着一个投了。”
他知流江绝不是出于玩心，只是出于好意，才如此提醒一句。
怎么？些许碎钱而已，他输不起么？
他看来，确实有些很好笑吧，那么执着，却又那么笨拙。这便让自己紧张窒息了？
“嘭”又是一个竹圈触地又弹起的声音。手上仅剩五六个圈子。
李惜凡啊李惜凡，你真笨，十几个圈子下去，怎么也该学会了吧。
“帮我。”
流江听他极孩子气的对他那么说，甚至也有些愣住了。大概李惜凡也知道他一向高冷，只是自己一味贴着而已，不知怎么还闹了脾气，
“不必了，我自己来！”
这是自己要的东西，自然自己套到了才算自己的。
不知为何他心里越来越悲伤，手也颤抖着，甚至拿不稳圈子。
他这一步，迈的真远。
此刻便想回去了，立刻扑到爹爹身前，做回那个一味享受，什么都不必承担的少年。
这一步在他心里，却好像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今日的一幕幕，往日的一幕幕均在脑海里打架。
父亲的怀抱和宠溺，师傅的训斥与鞭笞，今日尸体晕在雨水里的鲜血，往日所教诫的仁义，他得到了什么么？
“公子，公子……”
他忽而拉回思绪，手上竹圈，“噗”的一声，又掉了一个。
却连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蹲了下来，老板也好心的没有打扰他违规。
只剩三个圈在手上。
他的身子已颤抖不止，喉咙里也是哽得难受又恶心。
那些轻描淡写做的决定啊。
他看着那只仍玩好立在那里，似乎永远会立在那里的，极不起眼的小鸭子。
鸭子大大的眼睛似望着他，不带一点儿悲伤的情绪。
爹爹，我再也无法，那么轻易地丢出我手中的圈了。

他越发执念，便有多紧张，无一例外的落了空。
最后，只怔怔地站了起来，也不说一句，便一个人走在前头了。

“站住。”
师父的话里依然总不会出现愤怒的语气，却不怒自威。
李惜凡早已料到了，视死如归地站住，也没有一丝惧意。
“师父，还未安歇，子时都已过了。”
百里渔一向宠辱不惊，不过也从没一个人对他如此顶撞过，时常看着李惜凡那毫不在乎的样子，便只觉得气不知从何来。
“你倒真是关心师父。”
百里渔反问一句，知道他必定不会接话的。
李惜凡嘛，向来自我，撒不得谎的。


“六十藤条。”
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师父你好像很喜欢六这个数字。”李惜凡笑着，身边的流江为他狠狠捏了一把冷汗，公子这也，太挑衅了。
“就为我下山去，执行任务，顺便吃了点儿宵夜？师父真是太小题大做了。”他一向就有气人的本事，虽酒气尽数散尽了，还确实觉得有些委屈。
“流江，你自到刑堂去领二十板子去吧。轻饶你了。”百里渔不动声色的吩咐着。
“是。”流江应着，早是意料中事，二十板子也不难捱，他倒是更担心公子能不能熬下来。
“站住！”
李惜凡不住喘着气，气坏了的样子。“奇怪，我要拉着他，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是我的随从，他当然不得不跟着我。”
“他自己心里清楚。”百里渔轻飘飘地说了一声，便又让流江心里一紧。
从前胆大妄为，也问过一句，他一切以师命是从，只是师父将他派给了小公子，自己是否便应以小公子是从了。他确实很心疼这个不像主子的小主人，也为他做了很多触怒师父的争取。
可他终究是百里渔的人，即使有时不报告公子行踪，做什么事，也要有分寸的。
可在李惜凡眼里，流江就是他的人，他已经受够了那种处处受限的滋味儿。
“今日师父别想动他，不就是二十板子，我去刑堂领了八十记就是！”他头脑一热步子就迈了出去，结果自然是被师父点了穴。
“行啊，流江，你去取藤条来。我要让他长长记性，他这么讲义气，究竟有什么好处？”
李惜凡不知被触怒了那条神经，虽被点了穴，，言语却越发有了底气“我无需回报，我更没奢想过你的！”流江红了脸，连步子都有些犹豫了起来，却最终还是取了藤条和长凳来，照例不忘在凳子上铺好为他争取了来的棉毯。
百里渔见他爽气的趴了上去，似乎困了一般还觉得有些享受，冷冷地吩咐“褪裤。”
所为何来呢？李惜凡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若是父亲，定是为了看着伤势，打红了便该心疼了，若是师父，李惜凡脑海里补充了一句淡淡的“就是要你疼”，又嗤笑起来。淡定且麻溜的将裤子直接褪到了膝弯。早打早完事儿吧。
他累了。
疼痛却不许他睡。
心里的那些心思，本也缠着他不睡的，只是现在又有了别的借口罢了。
“搜啪，搜啪！……”这一连串的，根本便是狂风暴雨，连流江都觉得，庄主是动了怒了，八十藤，他真的有数吗？
李惜凡此刻正处于神经最衰弱的时期，似乎并不多疼，不想叫唤，可自己也知道是心里鄙视这疼罢了，身上疼得狠了，不断冲击脑海，他本便很疲倦、很烦躁了，这样一来更烦，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思绪尽为疼痛打断，只是郁结仍打不散地越解越深，只觉喉咙腥甜。
他不断的捶着木凳，幻想自己要将那凳脚砸烂了，实际却是无力的挥动而已。
只是心里很痛，咬着左臂的口却使力，越咬越恸，越恸越咬，好像能宣泄一二似的，整个手臂，都是斑斑的血迹。
他不知还有什么在前路，只是要比今夜更难过吧。
他真不知该如何熬了。
耳畔恍惚听到有声音，却辨别不出一个字，心里想，大概又是流江在为自己求情了。
谁说没有回报？
只是他倒希望这疼痛，这自虐现在还不要停。
他是生生昏厥过去的。并不是慢慢痛到无力、昏沉的过程，而是忽然一下，精神崩断了。
疯了一般拿头撞着铺着棉被的凳面，却真把自己磕昏了。
“师父！”
百里渔扬在空中的鞭子竟生生叫人截住了，看到流江忍痛的神色，血染的右掌时，也看到了这属下眼里难得的已经克制不住的不认同的神色。
“你一向隐忍。明日，便去山庄分下的苍旻派做掌门吧。”
跟了师父十几年，怎会不知师父在想什么。
流江沉默了许久，跟着公子，让他几乎都学会有自己的情绪了，只是最终这情绪也一致地让他应了声“是”。
公子，便由师父来安抚了。
虽然他从未见过公子这般的情状，虽然忽然生出诸多不舍，但是师父总是有办法的。

“公子……”
李惜凡疼的迷糊，晕的醒不来，又睡不着，喉咙里火烧似的疼的厉害。这一折腾，知道自己是发烧了。
“公子……”
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待他只有保护的情绪，现在，大概也不会有再出格的感情，只是人要走了，总是会有点不舍的。
流江一如既往的替他倒了杯温水，照顾着他。
查看伤势，这臀上哪里还有一块好处，向来知道师父心狠，每下必是一道血痕的，又打了这么多数目。
“……你啊，太冲动了，总是对着师父。”
“流江，你竟是，你眼眶红了么？”他不相信自己见到的。
他知道流江是个稳重温柔的人，平时本本分分，从不多表达，从不逾越，让他嘲笑过好几回，却也觉得可靠，即使不说也能体会到他心里对他的保护，只是还是会觉得缺憾的。
这次，他竟然红了眼眶吗？
他的话，怎也会这么亲近？

“公子，流江是个俗人……生辰快乐。”
这便是他对他最后的告别吧。
流江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温柔的放在李惜凡的手心，木刻的鸭子还带着温度。
是那时，问摊主要来的。买了那么多圈子，怎么能连个小木雕都不给。
李惜凡心里，忽然便晴朗了，郁结消散，一下便让流江哄好了。
只是累的没力气感谢，便亲昵的故意将头又枕在流江的腿上，睡沉了。
流江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渐渐湿进了衣服，而低头仔细看去，李惜凡已经睡熟了。
师父说的对，他们这样的关系，实在不像是主仆了。他却也觉不是那般污秽的心思。只是不舍的看着这个弟弟，这个善良、执着，自我、却极尽依赖的公子。
不舍得离开，又不知道，以后有更多比今日更难过的情状时，他又怎么承受。
只是公子，你总要长大的。

果儿真是像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