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又一张纸钱投入火盆之中，肃儿跪坐在弟弟灵前，机械的往火盆中放着纸钱。
“欢儿是带着毒从娘胎里出来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整整两天一夜，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欢儿，那么小，那么脆弱，脐带里的血都泛着紫黑色。小小的身体冰凉，哭声几乎都没有，那时候我好怕，母亲弥留之际将欢儿交付给我，我好怕我哪一天醒来，欢儿的身体就没了温度。”
皇帝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只有倾听。他也在怕，怕自己连这陪伴，倾听的资本都快没有了。
“母亲离开时，一直朝着宫门口的方向看，我知道她在等什么。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您也没有出现。母亲她，是带着失望，担忧去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连最后的路也走的不安稳。”
“朕……”是他对不起他们母子三人，他无话可说。
“母亲走后，刚开始还有几个受过母亲恩惠的宫女太监偷偷照顾我们，不到半年时间，郭氏以各种名目调离，威胁利诱。几个对我们照顾颇多的，更是被调到了冷宫，干着最脏最累，最苦的活，整个后宫被郭氏一人把持，再无人敢偷偷帮我们。御膳房每日送的都是些清粥白菜，欢儿越发体弱多病，母亲留下的丹药日渐告磐，太医院惧于郭氏，也不用心给欢儿医治，送来的药也不是好药。所幸，母亲留下的嫁妆，您多年的赏赐都在我手里，赠的赠，送的送，也算是有了条活路。”

是了，后宫之中，眼尖手快，阿谀奉承，贪生怕死，欺上瞒下溜须拍马的大有人在，两个没有母亲照看的孩子，怎么会过得不艰辛，之前他刻意不去想这些，不去管这些，他认为，郭氏再过分，也不敢真的任两个孩子在后宫被人疏忽对待，恶意欺主。是他小看了后宫的人性。他吩咐暗卫只是保全肃儿性命，不被人暗害，这些事情，暗卫不会回禀他，也不敢回禀他。促使两个孩子在这后宫之中艰苦度日。那些欺辱两个孩子的宫人太医，等他腾出手，定要那些人悔不当初。
“欢儿一天天长大，我不敢放他一个人在宫里，不管去哪，都带着他。而您每次看见，定要责罚，但我也不敢把他一个人扔在乾和殿，我怕，我怕哪一天我回来，看见的会是欢儿冰冷的尸体。欢儿很乖，我把他放在篮子里，他就乖乖的自己睡觉，自己玩，饿了，难受了才会哭，但他体弱，哭也哭不了一会。慢慢长大懂事，更是能瞒就瞒，生怕我担心。之后，得了外祖暗中帮衬，欢儿也慢慢长大，时间不长的话，我才敢让他一个人在乾和殿待着。就这样，我回来的时候，十有八九欢儿身上带着伤，不是您，就是郭氏。种种借口责难欢儿。他还瞒着我，不让我看出来，他是我养大的，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想去哪也带着欢儿，可是这个傻孩子怕给我填麻烦，就是不跟，尤其是在他跟着我碰到您，一顿责罚怎么也免不了，欢儿就更不想跟着我，连累我也受罚了。傻孩子，我怎么可能怨他连累我。若不是欢儿，母亲去后，我早就不管不顾和郭氏拼个你死我活了。我也担心碰到您，欢儿受伤，他身体本来就虚弱，我怕，才不得不让他一个人留着乾和殿。”

“对不起，肃儿，一切都是父皇的错，父皇跟你赔罪，跟欢儿赔罪，向你母亲赔罪。都是父皇的错。”真相大白，痛苦愧疚，痛失幼子，长子身中剧毒，怨恨于他。短短两日，皇帝饱尝人间极苦。如今，亲耳听到长子对他的痛恨，听到长子诉说他们受的委屈，受的伤痛，这是任何一个父亲都难以接受的存在，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就，毁了原本幸福和睦的家，温柔的发妻，懂事的长子，孺慕的幼子，什么都没有了。他怪不了任何人。自己造的孽，自己还，就怕，没有还的机会。想当初，他厌恶欢儿，连带着对肃儿也是多有苛责，每每刑罚，无论是罚跪，板子，还是鞭子，对欢儿，那更是下了狠手，现在想想，只恨不得杀了那时的自己，欢儿身体那么虚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及冠之后，您让我离宫，我哪敢离开。我确信，我一旦离开，不出五日，欢儿必将身亡。不用您动手，郭氏也不会放过欢儿。我无数次感念于在您心里，我还有点地位，您护了我的性命，也护了欢儿的性命。那两年，您对我和欢儿的责罚一次比一次重，欢儿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我没有办法，甚至想过让欢儿假死，然后出宫，幸运的是，边疆出现战乱，外祖一家出征，为了让外祖安心御敌，您终于同意让我带欢儿出宫。”
皇帝无话可说，他本来的想法就是肃儿离宫，欢儿没人照看，不出几日，便会彻底消失这后宫之中。幸得肃儿坚持，欢儿才活了下来。
“欢儿早就快坚持不住了，就算我一直护着，最多半年，欢儿也会去找母亲了。带了欢儿离开，京中的大夫各个摇头推脱，外祖得了信，派人满天下寻找师伯，这才救回了欢儿。调养许久，师伯说，无论再怎么调养，亏空的底子也回不来，何况，欢儿本就没几分底子，早夭的命格，他也救不回来，就算救回来，身体也比常人要差，他说他去想办法，天下这么大，总会有灵丹妙药的。我知道，师伯是在安慰我，但我不想放弃，我相信师伯一定会找到治好欢儿的办法的。可是现在，用不着了，欢儿被我害死了，被他亲哥哥害死了，欢儿是我害死的，是我，是我……”
“不是，不是，肃儿，不是你，都是父皇的错，是父皇害了欢儿，跟你没关系，你要恨就恨父皇。”儿子骤然癫狂的样子吓到了皇帝，他明白肃儿一直在为欢儿的死自责，他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儿子，他是最没有资格宽慰儿子的那个人。
气急攻心，肃儿吐出一大口鲜血，艳丽的红色洒满灵堂。
“肃儿---，太医，快传太医。”抱起儿子，皇帝急急往寝殿走，儿子口中涌出的鲜血，洒了一路，为这哀伤的白色添上了刺目的鲜红。

“怎么回事？你们到底行不行。”看着儿子痛的直打滚，三四个人都按不住，皇帝就心急如焚。
“皇上饶命，血隐禁忌大喜大悲，因此太子殿下的毒才会提前爆发，这次也是同样，太子殿下太过悲伤，故而血隐再次爆发，才会如此凶猛。”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神医到来之前，太子必须安然无恙。”
“皇上，如今情势，唯有换血，血隐已经流遍太子殿下全身，再不换血，银针封穴也减轻不了太子殿下的痛苦了。太子殿下的身体，也撑不过血隐下次爆发了。”
“换，你们马上去准备。”三成的希望，也比眼睁睁看着儿子痛苦至死的好。
“是。陛下，换血需用至亲之人的鲜血，越亲近之人，太子殿下身体的排斥越小，对太子殿下的身体承受越好，成功的把握也就越大。”
“好，朕来。”
“陛下不可呀！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怎么能……”
“肃儿是朕的儿子，这世上，还回有谁比朕的血对肃儿更好，更适合肃儿。”
“陛下……”话刚出口，就被皇帝给打断了。
“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你们下去准备吧。”
“陛下，您一人鲜血是不够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状态，保守估计也得五天换一次血。”
“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准备。”
“是。”
“将皇室所有十岁以上，四十往下的直系男子，全部招进宫来。”
“是。”

周更好不好？

很痛，整个人，从头发到脚趾，没有一处不痛，血液明明在体内燃烧，沸腾，全身感觉到的却是极致的冰冷。没一次呼吸都仿佛是碾碎身体重组，痛到极致，意识极度清醒，连昏迷都是奢望。
不可否认，他听到皇帝要亲自为他换血的那一刻，他是欣喜的。七岁以前，他是皇帝掌心的宝，心尖上的存在。皇帝对他的疼爱是做不了假的存在，母亲被陷害，离世，皇帝对他多有苛责，也是不假，他处处作对，不愿亲近也是真。细细想想，皇帝对他一直都是重视的。如果他之前能够少一点执拗，待一两年之后，皇帝消了怒火，他再言明猜疑，事情也许不会走到今日这等地步。郭氏一族早早被铲除，欢儿的身体也能得到好的照料，不用跟着他受苦，他们会是母亲希望的幸福快乐的一家人。或者晚一点，在小眉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将小眉带进宫，凭皇帝对他的重视，对母亲的感情，这件事，由皇帝出面查明真相，欢儿也不会出事。是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危险的道路，到头来，真相大白了，郭氏铲除了，欢儿也不在了。如果，如果他当年能放弃一点自己所谓的自尊，所谓的仇恨，放下委屈不甘，对皇帝亲近一些，事情，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说到底，他们不愧是父子，自尊，不信任，害了母亲，害了欢儿，害了自己。
银针封穴，再服下汤药，痛苦总算没有那么剧烈。太医已经安排好了换血需要的东西，皇室直系也聚集在了偏殿，万事俱备。
“父皇。”沙哑的声音喊出这声父皇，震撼了皇帝的内心。自清雪去后，孩子，再没有唤过他一声父皇。愤怒失望的他打过，骂过，也曾试图亲近过。都被那一声声的皇上，陛下结结实实挡了回来。他没想过，在现在这个时候，孩子会喊他一声父皇，会主动亲近他。

我发四，明天一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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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肃儿又喊了一声，想通了之后，父皇这个称谓，再不是隔阂。
“哎！”皇帝差点激动的喜极而泣。这一声父皇，他曾经盼了十几年，从未想到，能在此刻放弃的时候听到。尤其是现在，欢儿也去了，他知晓真相后，就明白，这一辈子，儿子可能再也不会唤他一声父皇了。
他后悔，无济于事，但凡当初他能相信清雪一点，能够冷静冷静，派人查一下，本来就不是什么天衣无缝的陷害，是他，一怒之下杀了所有人，替他们完成了这天衣无缝的布局。可不可笑，郭氏算准了他的愤怒，他的自傲，利用他，完成了天衣无缝的布局。若不是老天慈悲，这件事，不会有这真相大白，重见天日的一天。
“算了吧。”
“什么?”皇帝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不必换血了，放弃吧。”
“肃儿，你说什么傻话，父皇不会让你出事的，相信父皇。父皇知道你很难受，但你也不能放弃自己啊！你忘了父皇是怎么教你的了吗？”
“父皇，没用的。师伯满天下在给欢儿找药，一个月前我收到师伯寄的信，他要去海外寻找治好欢儿的办法，按时间来算，师伯此刻不定在哪片海上，找不到的。”
“不，能找到，父皇现在就派人去海上寻找，一定能找到的。”神医是现在皇帝唯一的稻草，他怎么可能放弃。
“是啊！能找到，可是找到师伯就什么时候了，我坚持不到那个时候的。”
“不，一定可以的，父皇陪着你，肃儿，你要坚持住，父皇相信你能坚持住的。”不得不承认，肃儿的话没有错，换血本就是风险极大的法子，连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把握说一定会成功。可是，他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儿子的生命，别说有三成把握，就算只有一成的机会，他也不会放弃。“就算找不到泽卿，天下这么大，总还会有别的神医，只要你坚持住，一定会好的。”
“父皇，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虚弱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泣声，彻底击垮了皇帝。儿子说他疼，说他痛，他这个做父亲的，缺失了儿子十年的成长，如今，又眼睁睁看着儿子在痛苦中捻转，不仅无能为力，还要求儿子坚持，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他怎么舍得儿子受这么多苦。可这是他儿子啊！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明明，明明可以救的，就算希望渺茫，也还有着希望。
“父皇，肃儿真的好痛，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叫嚣着疼痛，肃儿坚持不住了，换血也只是在无限的延长这种疼痛，我不想试了，就算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想试了。”
“不，肃儿，父皇，父皇……”他想叫儿子坚持下去，他想告诉儿子，以前是他错了，他会陪着儿子，一直陪着他。他说不出口，儿子一直在说他很痛，他也知道儿子很痛，无能为力，他痛恨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他无法替代儿子的痛苦，可是他至少能让儿子不再被这种无望的痛苦折磨下去。
儿子一声声的呼痛，彻彻底底击碎了皇帝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