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迟日江山(古风,纯父子)

一楼祭度。。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7 22:54:00 +0800 CST  
搬文拜吧,嗯啊。。小修一下赶晋江的进度。


古风纯父子,时代架空,官制、律令、礼法参照明朝,历史考究党求轻喷⊙﹏⊙b~
本文有点慢热有点清水,希望喜欢的大大能够支持!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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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7 23:15:00 +0800 CST  
卷一 少年游

第一章 序幕
天像塌了似的,大雨铺天盖地而下,狠狠地泻上房檐,抽在门窗上,似要把大地吞噬。
徐老爷在偏厅呆立着,手执剪刀挑弄烛心,火焰似明似灭的摇曳,屋里下人皆敛声静气,老爷深思出神时,一贯这幅神态,府上常去处,都为他备了剪刀,触手可及。门窗吱呀乱响,雷声骇人,门被人推撞开,幼子徐铭久闯进来,衣服被雨水浸湿,形容狼狈。惹得徐老爷不快,刚欲喝叱。
“爹爹,阿姐……阿姐……”徐铭久浑身发抖,话也说不清楚:“阿姐,阿……阿姐……”烛火被门外的风熄灭,徐老爷握剪刀的手一抖。
徐老爷领着幼子往后宅而去,走得疾,打伞的下人几乎跟不上,宅院幽深处,小路泥泞,铭久绊了跟头。
云泥小筑,依水而立,是云儿出阁前的绣房。从前叫“流云居”,被八岁的小主人换了名字:云泥,天壤之别,有趣儿,辩证统一。徐老爷依了顺了,还要乐道:取名事小,然合大道,他的云儿别具匠心,日后必有道韫咏絮之才。
郎中摇头,带着小僮默然离开。云儿已断了气,躺在榻上,神色安详,形容却惨白枯槁,她已怀胎九月,隆着肚子,人们从未见过这样孱弱的孕妇,然而两个生命这样终结,仿佛必然,却又令人震惊。
“小姐揽着四少爷,正写字……就……咯了血……”两个丫头已经泣不成声,徐老爷听了心烦,将她们轰出去,连四少爷铭久也一道被人带走。
徐老爷将自己关在屋里,为云儿擦脸梳头,他手笨,又不听使唤的抖。门外孟姨娘在训斥铭久:“娘的话你就饭吃了么,谁让你来的,吐血呢,传惹人怎么办。还淋雨!你作死……”
“咣当”一声巨响,徐老爷将铜盆掀翻,摔在门上,门外霎时没了声音,半晌,铭久才哭出声来,仿佛又被人捂了嘴,门外安静下来。
铭久是孟姨娘的儿子,他不看重。
孟姨娘待云儿刻薄,而他的云儿友善,愿意与庶弟亲近。

二爷铭宏回来了,满身泥水,韫江大涝,岸边有家中的田产,他带佃户跟随官府抗洪,在堤上听了消息,一路冒雨策马赶回家里。推开小妹的房门,见父亲正守着小妹的床榻出神,他极少在出神时不去挑灯花。
徐老爷手中捏了张纸,清秀俊俏的字是云儿的笔迹,恐怕,还有云儿的血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小妹是中了什么毒!
铭宏攥了把湿透的袍襟,脸上满是雨水,掺了眼泪也看不分明。他想劝父亲节哀,可话到嘴边,不知该怎么说。
他们的小妹,被他们做父兄的千娇百宠十几年的小妹。一朝嫁做人妇,便是这样的下场。而他的妹夫林知望,父亲的乘龙快婿,莫名一纸家书将小妹休回韫州娘家,嫁妆悉数退回,徐家急于讨还说法,时宁王叛乱,林知望随东平王入京勤王,待到数月后叛军平息,却听闻林知望奉旨成婚,拜御史长史,举家搬去京城。
徐家人咬碎银牙,薄情寡义之人多有,却未见过负心到如此果断的人。一张休书,随意一个借口,哪怕是“恶疾”,也足矣堵他们的口,又逢圣上赐婚,他们岂敢与天家作对,摆出来,徐家颜亦面无光,这赔本的买卖,他们自不会去做。
然而被休回家的女人,该如何过活,纵然她有父兄的疼爱,却哪是长久之计。
徐云儿怀有身孕,经此大变,郁结难舒,便积郁成疾,身体一日日孱弱,偏孟姨娘多口舌,让她知道了裴家的事,加重了病情。徐铭宏心里怨过,父亲先是遇人不贤,让云儿嫁了裴恩,后又遇人不淑,娶了孟姨娘,这样的女人,尚不会被休回家,云儿这样好,却是欠了谁的!

“爹!”徐铭宏突然惊叫,爬起来扑到榻边:“爹,快看!”
徐老爷回过神来,不由倒吸口冷气,云儿的身下,渗出大片血迹,衣服上,锦被上满满一片。
“铭宏……”徐老爷哆嗦着手,从未有过的无措。
“是。”铭宏答应着。
徐老爷踟蹰着:“去,找稳婆。”
窗外闷雷滚滚,铭宏大惊,这……怎么可能!他踟蹰着,却在父亲的催促下转身离开。
“等等,”他听到身后父亲的嘱咐:“你和老洪去,别声张。”
骤雨天气,马车辘辘的碾过官道,附和着暴雨雷鸣,直让人心惊肉跳。
他们找到稳婆,用最快的时间赶回。
稳婆净过手,吩咐老洪烧水,将徐老爷推了出去,只道是徐老爷家的姨娘,大户里添了子嗣,她是能讨个厚赏的,因此再晚也乐得受累。
然而不过片刻,产妇惊叫着跑出来,吓得不轻,她只奇怪产妇异常的安静,万没料到屋里躺着的是个死人。她怕的说不出话,只顾往外逃,铭宏心急,也不顾失礼与她拉扯。
那婆子脸色蜡白,迭声的喊“不不……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铭宏拦住了她,千恩万求,许以中金厚礼,好歹是将她推劝回房中,吩咐小筑里的丫鬟们统统进去帮忙、壮胆。
父子二人在门外焦急的等待,就听产婆大喊着:“出,出来了!活了……活了!”
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光将雨夜劈成两半,继而雷声轰鸣,像是天公的怒吼。

下人小心翼翼的将徐云儿抬入棺椁,云儿被休回家,不能进祠堂,不能入祖坟,岂不成了孤魂野鬼。徐老爷心痛,想在后院搭了灵棚,将棺殓停满三日,再寻个合适的地方下葬。然而外面风急雨劲,灵棚搭不住,便只能暂停在云泥小筑,摆了香案,烛台。
稳婆急的满身的汗,孩子不哭,憋得脸色发紫,她抚胸拍背束手无策。徐老爷接过孩子,抓着脚腕倒提过来,照着屁股揍了的几巴掌,婴儿哭了,声音孱弱如小猫。
稳婆喜滋滋的拍打哄慰着孩子,耐心等待人们忙了完好领赏钱,从死人肚子里弄出孩子来,全韫州城恐怕只有她独一份了。想了想,又跟洪管家念叨着,孩子需要奶水,她愿意引荐奶娘,人老实靠得住。

夜更深了,徐露心的尸体装殓好了,婴儿也交由府里的老人照看,人们舒了口气,徐老爷回到卧房休息。
铭宏去父亲卧房的路上碰上孟姨娘,孟姨娘又在跟丫头们叨念,觉得这孩子是不祥之物,不能养在府里。见到铭宏,孟姨娘闭了嘴,她还是害怕的,这二少爷平日当家,家中的店铺田产多数由他打理,怕日后娶妻要主持中馈,未来要继承家业的。
孟姨娘只有这点好处,脑子不转弯,眼皮子浅,只看得到眼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铭宏报门而入,徐老爷正倚在窗前挑灯花,背对着铭宏,宽展的背影已显出佝偻。
“又怎么了?”徐老爷疲惫的问。
铭宏笑了笑,宽慰道:“大堤保住了,雨也渐小,这孩子来的吉祥。只是身子羸弱,父亲得赐个好名,也可让他沾点福气好生的长。”说着,兀自去书桌上铺纸研磨,桌角搁着妹妹的绝笔,几点深红灼的眼睛疼。
徐老爷太乏,取名在三个月内即可,本想着满月再说,铭宏分明在试探他的态度,想了想,却没有揭穿,瞥到那篇《淇奥》,点点血渍像待放的骨朵,像他失去的女儿一般,该是鲜红的年纪,徐老爷心力交瘁,在纸上写下“徐湛”二字。湛湛如朝露,以怀念他的母亲徐露心。
“姓,徐?”铭宏踟蹰着问。
徐老爷猛地提高了声音:“露心的儿子,自然姓徐!”
“只怕……名不正。”铭宏轻声说。
名不正?徐老爷沉吟一阵,黯然垂首。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7 23:36:00 +0800 CST  
一觉醒来就找不到帖子了,已吓死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1:04:00 +0800 CST  
第二章
徐湛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上,他的诞生没有伴随祝福,没有恭贺弄璋之喜的宾客,没有“洗三”礼,没有满月百日的酒席……相反,他迎着漫天素缟,从棺椁中降生,他的到来,显得尤为突兀,难为时代所容,难为世俗接纳。
徐湛很不幸,出生起便没见过父母,寄养在徐家,由外公和两个舅舅抚养;却也很幸运,生在承平日久的大祁、繁华富庶的韫州,又颇得文昌星的眷顾,科举之路顺畅无阻,“县府院”三试如探囊取物,才不到十四岁的年纪,已经是韫州府学里最年轻的庠生,这是后话。

靖德十三年,徐铭宏高中进士,考选庶吉士,在京做官。家业便转交由兄长徐铭臣打理。
靖德十六年冬天,徐老爷终究没能熬过皑皑寒冬,在一个阳光尚好的日子里与世长辞。
徐老爷过世后,徐铭宏回乡丁忧。
徐湛这年十岁,由舅母严氏牵着小手,给往来吊唁的宾客还礼。
徐府高悬蓝色的灯笼,停柩的灵堂里满是灵幡挽联,徐老爷生前德高仁厚,往来宾客中弟子门生众多,个个身着重孝,无不悲切泣涕。
接待吊唁的管家从门口回来,走跪在灵堂的赵家兄弟身边低声禀报:“府尊大人过来了。”
徐铭宏抬起头,身着麻布服的衣袖揩了把眼泪,起身迎接去了。
知府大人的官轿正停在门前,走下来的是韫州知府郭淼,身材宽展,额宽脸方,仪表堂堂。
徐铭宏颔首行礼:“下官……”
“师弟。”郭淼阻止了正欲施礼的徐铭宏,眼眶微红,悲戚道:“师兄来晚了,竟没能见到恩师最后一面……”
“师兄请。”徐铭宏因悲伤浑浑噩噩,仅强撑着主持吊唁。
下人为郭淼换上麻布孝衣,系上白腰带。他也是徐老爷的门生,要戴重孝。
郭淼在院子里看到一身重孝的徐湛,徐湛很清瘦,面色也很憔悴,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明亮的吓人。
郭淼望着徐湛,问徐铭宏:“这是……令公子?”
“是。”铭宏不假思索道。
对外,家里称徐湛是他的独子,他也十分疼爱小妹的儿子,愿意抚养他长大,教他做人,然而徐湛的名字终究不能写进族谱,就像落花无痕,思之总令人心痛。
郭淼祭拜过后,看到悲伤欲绝的严氏,严氏是徐铭宏的妻子,原本却是表兄妹,殇了公公亦是死了舅舅,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郭淼心中悲痛,便前去安慰:“哲人其萎乎!淼每追念恩师之光德,亦倍觉怆然,难以释怀,然逝者已矣,还请少夫人节哀保重。”
严氏哽咽难言,礼数不周,就见徐湛替严氏深施一礼道:“祖父恩德,即厚且深,故哀也。此事古来无奈何,大人亦请保重。”
小小年纪却镇定从容,谈吐不凡,郭淼由衷的感叹:“恩师之后,果真天才也。”
徐湛面无表情的谢过,他要守制,披着白色孝服,赤着脚,遵守诸多禁忌,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饭,十三个月后才能进果蔬,二十七个月不笑谈,不作乐,不嫁娶,不应试,不入士……
郭淼心生感慨,也不知徐老爷在天之灵,看到疼到骨子里的孙儿受这礼教之苦,该作何感想。
迎着漫天素缟,徐老爷出殡,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被云雾掩着,暗淡惨白的挂在天上,寒风扫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徐湛心里清楚,徐家所给的一切都是外公的恩赐,外公走了,他便彻底如一片落叶,无根无据,来去无痕。
所以徐湛擦干眼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徐铭宏告了大舅徐铭臣一状。徐铭臣变卖祖田,挥霍家业,早为族人所不齿,大家不愿多管闲事,唯独瞒着徐铭宏而已,徐湛小小年纪却毫不畏惧,能够养育他长大成人,是徐家的恩德,他不想看到徐铭臣彻底败坏了家业,在外公尸骨未寒的时候。
徐铭宏将信将疑的去查帐,不由大吃一惊,离家不到三年,丰厚家业被兄长败落得一塌糊涂,仅剩一座祖宅和十几家商铺,田产已被变卖的七七八八。徐铭宏再难容忍,与兄长频发口角,待到守制二十七个月满,兄弟两人便分了家。


铭宏是嫡子,祖宅自然归他,在兄长置办好家宅前允许他们一家暂住,小弟铭久和庶母孟姨娘由他夫妻赡养。
徐湛也由他抚养,但徐湛服阙后已经开始应考,须留在原籍考试,只能住在韫州祖宅读书,暂时跟大舅和舅母生活在一起。
分家事宜办好,朝廷的任命也下来了,徐铭宏服阙外放眉州同知,出了正月便要上任。
徐铭宏一走,徐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舅母是无赖刻薄的人,舅父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胡混不理家事,为节省开支,夫妻俩遣散大部分下人,迅速找到合适的房子打算搬走,扔下徐湛一个人在祖宅。
一大清早,外面纷乱嘈杂,徐湛困倦的睁开睡眼,昨晚看书睡得晚,以至于现在日上三竿都懒得睁眼,他读书一向随性,趣味索然时贪吃贪玩一眼书都不看,兴致上来也曾几天不合眼的看书。
徐湛的床榻很软,床头有厚实的扶手倚靠,床幔用金丝锁边;桌椅都是上好的木材精雕细刻,椅垫用玉珠编织包裹,玉色温润,却是防暑降温的宝器;地上是西洋提花地毯,兽炉沉香,用的是极为珍贵的圣品,清神理气,心旷神怡;屋顶有摇风,扇叶都是锦娟的,绳索从一侧垂下,编成两穗流苏。
每一个细节都趋于完美。他并不是徐家子弟,而这一切,都是外公生前对他的恩赐。
徐湛喊了两声,外面太吵没人支应,才恍悟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下人了,自己身边也只剩一个常青能伺候笔墨,难怪没有丫鬟进来服侍。这与外公在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真是云泥之别。但徐湛没有过多的自怨自艾,他在徐家无名无份,只依靠外公和二舅的宠爱度日,外公一去,二舅服阙上任,今天这样的尴尬处境也是早已料到的。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4:40:00 +0800 CST  
“你这做得太绝了,将来他出息了……咱们怎么面对?”窗外传来大舅的声音,声音嘶哑,气力虚弱,是常年留恋寻欢场所,嗑药成性,精气透支造成的。
“出息?他?”舅母仿佛听到多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了会:“些许小聪明罢,你当秋闱春闱是咱们府里的考试,那么容易的?瞧他瘦弱命薄的样子,哪有咱珲儿岚儿有福相……”
珲儿岚儿倒是福相,肥头大耳横肉纵生,尚不知徐岚一个女儿家,如何嫁人。
“闭上你的嘴……让人家听见!”大舅嗔怪道。
“听见怎么了,我偏要说。”舅母冲着他的窗口扯大了嗓门:“要不是他,咱用得着搬家吗?一个棺材里生出来的薄命鬼,一身阴气,全家都得供着他吗?帮别人家养孩子,不知老爷子怎么想的!”
“舅母吗?”徐湛冲窗外提高了声音,却好声好气的问:“薄命鬼骂谁?”
“薄命鬼骂你……”舅母顺口答,发现中了招,跳脚骂道:“没爹养的就是没规矩!”
徐湛还没发作,就听窗外的大舅急切道:“你干嘛?你站住!他也不小了,你这这这……成何体统!”
万想不到,她竟就这样闯进来,想他们徐家世代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竟沦落道任一个泼妇在家里撒泼了。
徐湛赤着上身,不紧不慢的换衣服,毫不避讳,本来他一个男人,也不觉得多么害羞。舅母却不同了,意识到自己的行径,再加上满腹怒火,现在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舅母亲自过来,有什么指教?”徐湛随口问。
“是啊,是有事儿……”她依然发不出火,憋闷得浑身哆嗦:“眼下我们带着你表兄表姐,就要搬走了,这宅子太大,你二舅没时候回来,空着浪费,还得渐渐破败,我们琢磨着赁出去,已经找到下家了,进项归你二舅,我们只拿小差价,算个中介钱。”
将祖宅租出去?是什么道理!
徐湛看着舅母,直将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才缓缓道:“却原来,舅舅做起牙行的行当了?”
所谓牙行,是为买卖双方介绍交易的中间行商,人们常说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在重农抑商的大祁,牙行是贱业,可一点也不风光。
“你……”她的脸由红憋成紫红,恼羞成怒道:“我们徐家的宅子,我跟你说得着吗?”跺脚转身出去了。


徐湛哂笑,得亏没有心软,将徐铭臣败坏家业的事情说了出来,否则,就是有三座祖宅也被这对公母变卖光了。碍于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这才忍下一口气没有一纸状子闹上公堂,他一面修书给舅舅徐铭宏,一面搬离了徐家祖宅。他自有舒心的去处,何必跟未来的房客一处过,平白生事端。
刚刚所说的把柄自然也是因为科举,徐湛无父无母,只能将户籍落在徐铭宏的名下,舅甥变成了名义上的父子,但徐湛是不能入族谱的,这就成了传说中的伪造户籍,若被查出,是要当舞弊论处的,保人也要连坐。
徐湛心底里恨透了科举,要违背本心“替圣人立言”,要死守在八股文固定的格式里,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来阐发观点。
却又无奈科举是自己的唯一出路。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4:42:00 +0800 CST  
第三章
徐湛只带了书童常青离开徐家祖宅,主仆二人叫了辆马车,赶了大半个时辰的路来到韫州府衙。
韫州知府正是郭淼,字文浩,与他的外公渊源甚深,徐老爷在任户部尚书时,做过郭淼的主考官,对他的文章大为赞赏,亲笔点了他会员,也就是俗称的坐师,师恩似海,郭淼须尽弟子之礼,即便后来徐老爷只是个没了功名的赋闲乡绅,师生依旧是师生,他稍有不敬,便是违反了官场规则,违反了天地君亲师的伦常。对于徐老爷名义上的“嫡孙”,郭淼安能不照顾。
郭淼在后院接见了他们,含笑问:“徐大才子,怎么突然想通了?”早先郭淼提过,让徐湛搬过去与他同住,也可在学业上做些引导,却被徐湛拒绝了。
“大人说笑了。”徐湛行礼道。
郭淼很和蔼近人:“都是本府生员了,怎么还叫大人?该叫先生,或师伯。”
徐湛改了口,做惭愧状连连苦笑:“先生说笑了,替圣人立言,算得什么大才?”
“呵呵,莫要小瞧这应试的时文,你一时半会可摆脱不了,不过,越是成文禁锢,格式制约,想写出内容文采来,难度就越高,八股文写好了,诗赋还是论说,都是信手拈来了,这是一种磨练,你且暂忍一时吧。”郭淼耐心教导道,又问他:“问你呢,怎么就想通了?”
“本不欲与人计较,如今却是连个清净读书的地方都没有了。”徐湛将始末将与郭淼,又苦笑了调侃道:“还指望先生收留,酬资么……先生也瞧不上些许阿堵物,就不跟先生客气了。”
“家里住着便是,没有女眷格外方便,也可与郭莘作伴。”郭莘正是他的独子,郭淼半开玩笑的问:“祖宅的事,可是希望本官为你做主?”
“清官难断家务事。”徐湛轻叹口气摇头说:“与这等人纠缠,岂不折损先生声誉。”何况传扬出去,同样有损徐家声誉。
关于徐湛的家事,郭淼只点到为止,笑着应道:“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从容。”
徐湛沉默了,他从容么?分明是早有心理准备,安之若素了。
“但……我有两个条件。”郭淼拿捏的说:“其一,读书不能懈怠。其二,来府衙帮帮我,给我做一年的随从。”
“这……”徐湛听着,怦然心动,应该说是感动。郭淼是博文广识的大家,学识渊博,文章卓著,与当朝鸿儒韩宽并称“郭韩”,是读书人中最为尊崇的名士,能跟在他的身边治学,分明是天下读书人分外眼热的殊荣。郭淼此举别有深意,直到后年秋闱,徐湛怕都要住在家里,这样做,即可免除他的尴尬,让他安心读书,又可将他带在身边,时时指引,增长见闻。
“这?”郭淼玩笑道:“不愿意?”
徐湛大摇其头,喜悦道:“当然愿意。”
“府学里我可以不要求全勤。但每月的考察不得怠慢,我也会不定期考校你。”郭淼又道:“若让我知道你学业上拖沓懈怠,哪怕只有一次,之后也只能给我呆在学宫,向其他人一样,起早贪黑的读书。能做到吗?”
“这未免太过严苛了。”徐湛不忿道:“谁还没个行差踏错的时候。”
郭淼笑着不语。
早在徐家灵堂见到徐湛的第一眼起,便一直关注着他,看着他服阙后应童试,一步步踏入府学,成为韫州府广为传颂的神童秀才。他无比赏识眼前的少年,通透识礼,豁达从容,骨子里却透着股年轻人的凛然傲气,又能游目骋怀,从不与小人计较。
大祁建国一百三十余载,虽承平日久,却弊端弥生,非到不整不行的时日,又将是一场颠覆乾坤。凭郭淼的直觉,他们这一代人该是怎样的翻天覆地犹未可知,但徐湛绝非池中之物,二三十年内,必有一番惊人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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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德十九年入夏,一声惊雷,卷起阵阵狂风,豆大的雨点打在房檐上、窗格上。又到了雷雨季节,韫州大雨,接连多日乌云蔽日,闷雷滚滚。让人没得烦闷。整个韫州府,郭淼才是最盼望风调雨顺的一个,望着难以控制的雨势,每日犯愁。
幸而有徐湛协助,处理各项事物格外顺手些。徐湛跟着郭淼接近一年,无论学识还是见闻上,都得到很大的帮助。
郭淼治学严谨,对他的功课做了全面的指引,每当学宫会考的第二日,郭淼要为他点评考卷,考校功课,并告诉他接下来半个月要读的书,哪些熟读,哪些熟记,哪些要有所领悟,他必须不折不扣的施行。稍有半点差池,扑作教刑,可不是闹着玩的。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4:57:00 +0800 CST  
粗去了,回来再发。。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5:02:00 +0800 CST  
签押房中,郭淼正翻看邸报,邸报看完,又查看各县的土地、人口档案、钱粮账簿。徐湛在一旁替他誊抄公文,下发至各县的札子几乎全都由他抄写,来往公文往往使用行楷,字迹清晰即可,而徐湛被要求用最标准的馆阁体。标准俊秀的字体,对印象分极有帮助。工作之余,功课也越来越繁重,完全在挑战徐湛的极限。
倏尔,分管水利的钱通判闯进签押房,浑身湿透,头发散乱,衣角正噼啪往下滴水,顾不得什么仪容,也顾不得将地毯踩得满是泥水,甚至不曾给郭淼见礼,便黑着脸道:“江水比前日下午又涨了一尺多。”
郭淼抬起头,目光更加深锁:“具体怎样排涝?”
钱通判的脸更黑了:“大人,韫州城地势低平,单靠韫江和几条支流排涝,看如今这雨势,江水水位再涨几尺,极有可能发生倒灌,韫州城就彻底泡汤了!”
“我问你具体怎样排涝!”郭淼高声道。
钱通判直接哭丧着脸道:“韫州的水文条件使然,且不说排涝,抚阳一段江水迅猛,堤坝岌岌可危,一旦决堤,抚阳县就彻底淹了。现在任谁都束手无策,只盼着老天行行好别再下了。”
“我知道了,通知孟知县做好准备,保护好县衙一应卷册,一旦水势难控,立刻疏散百姓。”郭淼说。
“等一等。”钱通判刚要出去,却听郭淼补充道:“告诉孟峙,我下午去堤上看看,让他早去候着。眼下不比以往,就算睡觉也得给我穿着衣服,睁着一只眼。”


钱通判刚走,刘推官又来,同书吏们一起,抱着厚厚几摞卷宗进来,没有直接打扰郭淼,而是会同徐湛一起分类整理,整理成几摞后,分别被六部书吏取走处置,只留下一份状纸。
待众人走了,徐湛将状纸递给郭淼,轻声道:“先生,吴新县发生命案,这是卷宗和状纸,请您过目。”凡是命案都非同小可,须由知府亲自审理,当然,郭淼也可推下去踢还给吴新县,待吴新知县审理完毕,最后拍板定罪,但他很少这样做。
郭淼瞄一眼状纸,兴致索然,随口问道:“人犯呢?”
徐湛道:“收押在县衙。”
“吴新县的案子送到这里来了?”郭淼讽刺道:“刘珂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徐湛解释道:“死者是吴新县衙的一名书吏,嫌犯的家人认为县衙徇私护短,便到府衙来喊冤告状。”


郭淼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抚阳堤太棘手,不得不去,你替我走一趟吴新县吧,将嫌犯提过来,卷宗整理给我,择日升堂再审。”
“恐怕……不合适。”徐湛支吾道:“案情涉及学生的宗亲,学生理当回避。”
“宗亲?”郭淼一时难以反应,浏览一遍状纸,原来涉案的主犯是徐湛的伯父:徐铭臣。
“去吧,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偏袒回护不成。”郭淼不咸不淡的道。
徐湛若刚刚钱通判一样苦着脸拱手道:“遵命。”
点上一应僚属衙役,徐湛前往吴新县衙。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8:52:00 +0800 CST  
沙发给自己。。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8 19:00:00 +0800 CST  
第四章
吴新知县刘珂也算是个干吏,业绩风评皆不错。
大祁的官员每年一考,三年一任,他再有三个月就功德圆满,有希望挪挪位置了,此时也须更加谨慎,唯恐一不留神行将踏错,毁了多年来的经营。
偏偏这关节上发生这样的事。徐湛是吴新县徐家出来的神童,是郭知府身边的红人,这一年里,整天跟着知府大人四处晃啊晃啊,他自然是认识的。
又一想徐湛与徐铭臣的关系,郭淼派他来,其意思不言自明了。

因此,他亲自接待了徐湛。徐湛给县尊见过礼,便问及徐铭臣的案情,看县尊所述与卷宗里的是否吻合。
刘珂苦笑道:“这次是个桃色事件,倒也简单,徐铭臣的小妾与邻里通奸……结果奸夫死了,徐铭臣正出现在现场,便被邻里们报了官。”
“是徐铭臣所杀?”徐湛问。
“不不,尸体并没有伤口,据徐铭臣招供说,听到有人在隔壁院子里嚎叫,他赶过去看时,发现是自家的小妾衣不蔽体从院子里逃出来,他走进去掀开床上的被子时,奸夫已经死了。”刘珂说:“这一点有看热闹邻里都能作证,都能证明他并没有杀人。”
“他的小妾,是不是个哑巴?”徐湛问。
“是啊,不会说话,只会瞎比划,胡乱喊叫。”刘珂无奈道:“表面上看似是一般的通奸,但疑点颇多,我没有过早定案,将徐铭臣暂时收押。谁想那徐王氏说,丈夫是捉奸在床,即便杀了人也是无罪的,何况徐铭臣并没有杀人,乡野悍妇认定我徇私护短,状告到府衙,惊动了府尊大人。”
徐湛叹息,徐王氏正是他那刻薄无赖的大舅母,通奸的小妾则是哑巴姨娘无疑了,哑巴姨娘是大舅纳的妾,美若天仙,只是不会说话,常被舅母欺凌,激动时会发出刺耳的嚎叫,扰的全家不得安宁。但从心而论,哑巴姨娘是个可怜的女人,只会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从不生是非,怎么会做出与人通奸的事?
“奸夫真正的死因是?”徐湛问,这一点卷宗上过于笼统,只有“暴毙”二字。
“死因呢。”刘珂干咳一声,有些羞于启齿:“仵作验尸时发现,身体没有任何伤口,面色红润,唇舌干燥,眉目紧闭,死后金枪不倒,确系服用chun药过猛,精尽而亡。”
徐湛瞠目结舌:果真有传说中的精尽人亡?
“果真有疑点。”徐湛摇头道:“堂尊可否提人犯,领学生去现场查一查?”
刘珂应了,犹嫌麻烦,却也不敢拒绝府尊的意思。

从县衙大牢提了徐铭臣及哑巴小妾,哑巴姨娘显然被用了刑,精神萎靡,嘴角额头都见青紫,一个女人,这样情况下都没有招供的,多半是有冤情了。
见到徐湛,徐铭臣瞠目结舌,上次见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半大孩子,如今自己竟成阶下之囚,对方却是知府大人的得意门生,一众衙役随行,大有前呼后拥的气势,相比之下,手带镣铐的他竟若蝼蚁。
但徐湛的目光仅停留在徐铭臣身上一瞬,便如陌路般闪开。众人一道去了徐铭臣的新宅子,发生命案的现场就在隔壁,已被县衙查封,屋内摆设一律原封不动。只见现场桌椅翻倒,圆桌上倒着个茶壶,茶水洒了一地。床上被单凌乱处处精斑,令人不忍目睹。

县丞突然感叹道:“可恨可恨,徐铭宏何罪之有,被人带了绿帽,还要受这等冤屈。”
徐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衙役们交给他一个瓷瓶:“这是今晨在屋里找到的,经查验确是风月场中常用来助兴的春药。”
徐湛暗叹口气,这瓷瓶他认得,是徐家前年购进的一批景德镇的民窑薄胚瓷中的一件,底部印了年份和一个小小徐字,那时还没有分家,这样的瓷瓶徐家老宅还有好几个——如果现在的房客没有损毁的话。
门外吵嚷叫骂声骤起,衙役进来禀报,说徐铭臣的妻子徐王氏在外面喊冤。徐铭臣将脑袋偏向一边,似乎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徐湛倒有些吃惊,舅母上午去了府衙告状,竟这么快的赶了回来。
刘知县像是怕了这女人,看一眼徐湛,见后者面无表情,忙挥手对衙役说:“轰将出去。”

徐湛胸有机杼,遣人到附近的邻里中询问,徐铭臣与奸夫之间来往是否和睦,什么样的往来,可发生过争执一类。衙役们散开办事去了。
天下大雨道路泥泞,通行不便,采集证词花费了一个时辰左右,眼见快过正午,僚属们开始饥肠辘辘,耐心越来越差,徐湛却在反复观察现场,气定神闲,刘珂也跟他耗上,坐在衙役搬来的椅子上纹丝不动。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9 18:03:00 +0800 CST  
沙发自己占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9 18:11:00 +0800 CST  
邻里的证词对徐铭臣十分不利,他们证明徐铭臣曾有求于奸夫,奸夫一再拒绝,但徐铭臣态度谄媚,并未发生过口角。
徐湛传徐铭臣和哑巴小妾进来,拿手里的薄胎瓷瓶问他:“徐家的东西出现在现场,且是致人死命的主要原因,你怎么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徐铭臣因恐惧,直接默认了瓷瓶是徐家所有:“阿湛,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不能害我啊,我好歹是你……”
“大胆,这里是你交攀亲戚的地方吗!”县丞瞪眼喝道。
徐湛心里也一阵紧张,要是徐铭臣说出他与徐家的关系,保不准伪造户籍的事就要发作。
“是你的药,怎会出现在奸夫家中,使奸夫致死?”刘珂问。
徐铭臣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连称什么也不知道。
“大人,人证带到。”衙差带领七八个徐家下人进来。徐湛大概一扫,一半是老人,一半脸生。
刘珂问话,他们大多缄口不言,或一问三不知。却突然有个小丫头站出来,双膝跪地道:“大老爷,冤枉!”
徐湛认识她,是哑巴姨娘的丫鬟小七,便蹙眉道:“你慢慢说。”
小七在徐湛的安慰下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对刘珂道:“大老爷,我家姨娘是冤枉的,是老爷逼她去的。近来县衙翻修,老爷跟隔壁的陈司吏求要采买木材的差事,陈司吏不给,老爷让我家姨娘去伺候他,现在弄出了人命,他们欺负姨娘不会说话,将所有罪责推脱到她的身上!”
“贱人……你诬陷我!”押在一旁的徐铭臣叫嚣起来,几乎要挣脱了束缚扑向小七。刘珂忙叫人控制他,连同哑巴姨娘一同看押到耳房去了。
“大老爷不信的话……”小七心慌意乱,不知从何辩解,看到徐湛手中的药瓶,“药瓶!这药瓶老爷宝贝似的从不离身,那晚才硬塞给我家姨娘。可怜我们姨娘,知书达理,恪守妇道,却被人逼迫干这等腌臜勾当。”
徐湛暗哂,一个丫鬟都比他镇定自若,逻辑清晰,真不知徐铭臣这些年怎么做的人。
还是县丞立刻反驳道:“一个药瓶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小妾淫心作祟,偷带过去的,却不想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徐湛又看了他一眼,料想他被徐铭臣买通,反唇相讥:“你家小妾会蠢到,选在你夫妻二人都在家的夜晚,与旁邻通奸吗?又不是深宅大院,家里少了人不知道吗,进出没有声音吗?”
“你!”县丞大怒:“你这后生说的什么话,有辱斯文!”
徐湛没有理会他,刘珂拽拽徐湛的衣袖,二人避开人来到厢房说话,刘珂为难道:“奸夫乃本县司吏,我不便干涉,但上报时如需‘修饰’则个,本官绝不多言……”
徐湛知道,他是看在二舅徐铭宏的面子上,便漠然道:“一切还待府尊堂上定夺,学生未敢置喙。”
刘珂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多说,他担心的是开罪徐铭宏,摆出姿态还是必要的,既然徐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还有什么可说。


徐湛回府衙时,郭淼也已去了抚阳,窗外大雨越发急骤,让徐湛有些担忧。从吴新县回来,他将人犯收押到府衙,一并带回邻里的证词笔录,哑巴姨娘的丫鬟阿七,现在正与刘推官连夜整理他们的供词。刘推官年及花甲,精神虽健硕,眼睛却有些昏花,处理起公文来略显的吃力。这些左贰官中,徐湛却与刘推官最为亲密。
“府尊大人牧守一府,有着教化百姓的职责。依照寻常的判官,通常会判徐铭臣无罪释放,小妾与人和奸,杖刑流放或从夫嫁卖。以昭天理,正世风。”刘推官翻看卷宗喃喃道:“你说,咱们大人会怎么判?”
徐湛低头抄写公文,摇头道:“我与徐铭臣相处十几年,存有主观臆想,理该回避。”
刘推官不满道:“私下里说说罢了。”
徐湛反问:“如果我所记不错,男女相愿为和奸,按律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流放三千里,奸夫奸妇同坐。”
“不错。”刘推官道,心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净研究这个了。
徐湛又道:“但《大祁律法集解附例》中有:凡纵容妻妾与人通奸者,本夫奸夫奸妇各杖九十,抑勒妻妾及乞养女与人通奸者,本夫义父,各杖一百,徒三年,奸夫杖八十,妇女不坐,并离异归宗。就是说,逼迫妻妾与人通奸的,亲夫杖一百,徒刑三年。”
刘珂惊讶:“这么说,你赞同是徐铭臣逼迫或纵容小妾与邻里通奸?”
“依我对先生的了解,他不会打这个马虎眼。”徐湛认真道:“您也说教化百姓是一方知府的责任,如果此案敷衍了事,将来有不轨者纷纷效法,钻律法之漏洞,逼迫妻妾与人通奸,杀人或达到某些目的,岂非泯灭人性也。先生尊重真理,万不会这样做。”
“呵,这我倒是没想过……”刘推官迟疑道:“可仅凭阿七的口供,怎么能确定是逼迫而非纵容?”
“要不怎么说,我仅凭主观臆断呢。”徐湛敷衍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府学考试,这个案子有劳您了。”
刘推官玩味道:“你真的不存半点私心?换一个人,也许就压下来了。”
私心?徐湛从不相信自己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如果徐铭臣真是与他亲厚的尊长,即便是再大的罪过,即便牺牲其他无辜的人,他也一定会尽量遮掩挽救,可谁让徐铭臣不是呢。
徐湛笑道:“私心人人都有,要看怎么使用了。”
刘推官知道徐铭臣倒卖祖田家产,将徐湛挤兑出门的事,却不放弃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毕竟是你的族亲长辈。”
徐湛笑的更加诡异:“您也说以直报怨了。不违义理方为直,我自问遵循义理,没有徇私。”
“小子。”刘推官指着他调笑:“提醒我今后千万不要得罪你。”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19 19:27:00 +0800 CST  
大雨过后,天气稍霁,空气中夹着腥咸的泥土味。这一夏雨水成灾,难得不用打伞的清晨总能让人神清气爽一些。
韫州城西南,棋盘巷和南星斗巷的交口处,坐落着江淮最大的一所官学——韫州府学。
它的前身是前朝的达恩寺,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依旧林木耸绣,亭榭岿然,钟声响起时,禅意萦回,绿茵深处有一汪冷泉,碗口大的泉水晶莹如玉,是徐湛最喜欢的地方。然而现在临近秋闱,莫说绿荫丛中,用于院试的广场上也是空无一人,大殿中传出阵阵读书声,那才是教谕授业、生员们读书的地方。
大祁是读书人的天堂,正榜进士的荣耀是前所未有的。在当今的世道,士大夫最受命运宠眷,人人也都希望家中的子弟能够走上仕途。途径无非是参加那挤破头的科举,进士及第,最好在翰林院有个立锥之地,如果能跻身内阁位极人臣就再好不过——人这种动物,往往是不易满足的,欲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徐湛身穿水蓝色的直裰,携书童在广场上乱晃,其他待考的秀才都知道“寸许光阴寸许金”的道理,泡在书山文海中不敢怠惰,他却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惹得小书童连连催促。
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俊俏白净,举止斯文,唯独挺直的鼻梁和略高的眉峰显出了几分英气,又不像个寻常书生。他从小身子羸弱,不知外公花费千金给他进了多少滋补,才长成今天的姿态。
“常青,你看那枣树。”徐湛指了指大殿前的几颗枣树,经过几番骤雨摧残,枣花扑簌簌落了一地,少年咋舌笑叹:“可惜……”
“祖宗,别玩了。”常青背着书箱,抹了下鼻尖上的汗:“迟到了,要挨板子的。”
话音刚落,另有一位生员从大殿里出来,步履匆匆走下台阶,年方弱冠,身体稍有些发福,水蓝色的衫子在风中抖擞。这可不是寻常的秀才,他叫陈阶,是这届院试的案首,是数千名童生中脱颖而出的第一名。
“启升兄,”徐湛上前行礼,陈启升大他不少岁数,又是案首,按规矩要喊“师兄”,徐湛轻声问他:“就要考试了,这是去哪里?”
陈阶笑容温和:“刚刚告了假,临近大比,要回书院读书了,科试前不会回来了。”
徐湛不无遗憾,与陈阶笑谈一阵,两人互相告了别,陈阶与他约定考场再见,便分了手,匆匆往台阶上走。昨夜连夜雷雨,青石台阶上满是水洼,沾湿了他的下摆,他的布鞋碾碎了一地枣花,放轻脚步走进大殿。
学子们无一抬头,埋头专心研究学问。
徐湛找了位子坐下,左右的生员皆抬起头恭敬的打招呼,称他:“师兄。”
论序齿,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到中年,年纪最轻的也多已经弱冠,而徐湛却是学宫里最年轻的庠生,院试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府学。读书人中,先列成绩后序齿,因此除了陈阶,所有人见到他都要停下来施礼,恭恭敬敬叫一声学兄。
府学的月课是无需全勤的,徐湛更是得到郭淼的许可,只需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考试,以及一季一度的大考。徐湛往日住在府衙或郭淼府上,功课由郭淼亲自督导,定然不会落下。因此他非考试时不肯露面,不知道课讲到了哪里,其余生员也认不周全,更谈不上有交情的。
徐湛安安静静的看书,与周围同窗争分夺秒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形态对比鲜明。
他不喜欢吵闹的读书声,哪里赶的上茗香满室,丝竹在耳,挚友相伴,辩证学问,通习经传,追溯古道,继往圣之绝学,那才真是一种享受。但当前恐怕办不到,郭淼留给的课业繁重,那个样子读书,恐怕连同进士都考不上。
正胡思乱想间,读书声戛然而止,徐湛抬起头,原来是学正大人李勘带着老教谕及训导三名走进来。
生员们立即起身行礼。
李大人吩咐了几句,便带领着大家摆香案祭拜孔子。
待起身后又是一段训话,“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业精于勤荒于嬉。”云云,让徐湛听得昏昏欲睡。
也多亏徐湛个子最矮,混在其中一眼看不到,否则仅凭他这朦胧的睡眼和迟缓的反应,就少不了一顿夏楚。
全了礼数之后,就开始考试。上午考时文,下午考背书和训诂,还是老套路。
今天的题出的有趣,时文一篇,名为《皆雅言也叶公》乍一看仿佛语无伦次,无理取闹,但这才是当今科举的特色。
像这样的截搭题,每次考试都要遇到,国朝的考试要求从四书五经中命题,然而题目不能重复过多,便有天才考官想出这样的法子,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为题。
徐湛无奈的笑了,馊主意往往普及的快,也不知原创是哪位神仙,真想拜会。
教谕执戒尺敲敲他的书桌,厉声道:“笑甚?”
徐湛忙垂下头,做诚惶诚恐状。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21 15:17:00 +0800 CST  
仔细拆解题目,上半句‘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而下半句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待看懂题目,思索一会,徐湛提笔破题道:‘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教谕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见此主题,点点头含笑离开,徐湛的功课几乎从不让人操心。
与众庠生一起吃过午饭,稍休整一会,便要开始考察背书。
背书的时间长些,生员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由教谕及三名训导四人分别负责考校。
依院试的成绩,徐湛自然属于甲等的,教谕依次点名上来,抽取半个月内要求背熟的文章,并提问词句的释训,也间或解说,给生员们查漏补缺,毕竟例考只是督促的手段。
陈阶不在,回老家追随名师苦读去了。由此,徐湛就成了第一个上去背书的。
老教谕老眼昏花,声音像鸭子一样干瘪无力,让徐湛听得想笑。
徐湛阔步走上去时,众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月白色的直裰干净整洁,腰间系了络穗,衬着一张俊俏的脸,稚气未脱,着实讨人喜欢。然而在这些古板的老夫子眼中,越是讨喜的,就越要严苛,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给这老教谕背书是有要求的:要流利洪亮,不得错字,不得牵强暗记,双手摊开在书案上,出了错,扑作教刑,绝不姑息。
徐湛将双手展开搁在教案上,感觉古怪,他从小跟着徐老爷读书,外公疼爱他,怎么舍得动他一下,更别说背错了书就要挨打。舅舅对他严格,却看在他身体不好,也是极少打骂的。
教谕此番问的是《争臣论》,这篇文章是刚入学时讲过的,已经时过半年,并非半个月内的内容,又是冷僻的文章,让在座生员们着实汗颜,在场能一字不差回忆出来的寥寥。
徐湛却舒了口气,那文章早是他入学前就熟记了的。熟练的背出来,徐湛的官话说的很好,没有多数生员改不掉的乡音,抑扬顿挫,字字清晰,朗朗的甚是好听,听得一旁的李勘都出了神,得意之际,却失口背错了一处,着实是口误。
那老教谕刚正古板,当即指出并重重赏了他三记戒尺,旁人错一处一下戒尺,打他却是三下,仿佛在警醒他戒骄戒躁。
徐湛疼的吸了口气,在背后搓着手心,就听教谕训斥:“稍有成绩就沾沾自喜,足见轻浮!背书就该一字不差,通达熟练,倒背如流。”
“是。”徐湛虚心受教的样子,躬身施礼。而后继续之前的文章,开始倒背。


倒背如流,原来是倒着背书的意思?
埋头用功的满堂生员瞠目结舌,傻看着眼前的神童秀才像念天书一般熟练背诵:“哉乎人善为得不将子阳,已及能不虽今,也士之有为以可子阳,曰我告子,也之改能而闻其谓……”
生员中更有翻出原文对照的,一眼不眨的盯着,方能跟上他的速度。莫说错处,连句读都是倒着断的,一处不错。
一口气背完全文,徐湛有些微喘,忙插手向教谕施礼,恭敬有加:“须通达熟练,倒背如流,学生受教了。”
出够了风头,徐湛心满意足,不顾教谕错愕的神情,转身走下讲坛,他岂是逆来顺受的脾气。
然而转身一刹那,竟看到端坐在大殿后郭淼,不知这府尊大人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来到府学,只身进入大殿,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在讲坛上激情澎湃“倒背如流”的他。
徐湛顿觉不好,这回好似张狂过了头。
学正李勘一直看着,虽没有阻止,却倍觉荒唐,瞟一眼身旁穿绯红色官袍的郭淼,后者面色如常,目光早已转移到下一位学生。李勘颓然暗叹,人家是知府大人的得意门生,是府学最具潜力的神童秀才,他纵是有脾气也不得发作。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21 21:26:00 +0800 CST  
待考试完毕,已经是傍晚,徐湛随众学生离开学宫,天已下起大雨,常青奔跑着送伞来,知府大人的马车横在他面前,车轮溅了他半身泥水,郭淼掀了车帘子,唤他们主仆赶紧上车。
徐湛在考生们或羡慕或嫉妒的赤辣辣的目光中上了车,郭淼正在车上看书,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天气闷热,时而一个闷雷滚过,雨越下越大。到韫州府衙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车轮辘辘,在泥泞的小道上溅起水花。
徐湛掀开车帘,雨水被大风灌进来,打了一脸,月白色的衫子胸前几乎湿透,也湿了身旁郭淼的官袍。徐湛讨好的笑笑,拿袖口擦了擦脸:“这雨时下时停真是恼人。”
郭淼面带忧郁,也只是附和的一笑,心不在焉的样子。
“先生有心事?”徐湛问:“可是灾情发生了变故?”
郭淼点头:“韫江水十年九涝,可也没见过这样来势汹汹的。何况这些年风调雨顺,府志中记载的最近一次水患,也是在十四年前了。”
“十四年前的水患,徐湛听长辈们提过。”徐湛说:“抚阳一带最为严重,最终保住了大堤,才保住了整个抚阳县。前年开春,抚阳堤新修,后来官府应当引为前车之鉴,修渠固堤才对啊。”
外公曾说,他的出生是吉祥之兆,当夜大雨停息,大堤保住了,并从此十几年里,整个韫州府风调雨顺,再未受过洪水猛兽的侵袭。
郭淼苦笑道:“抚阳知县崇尚‘黄老之治’,莫说修渠固堤,县衙大堂都结了蛛网!也是我疏于管教了。”
徐湛展开笑靥,笑容很好看,他插手恭维道:“人非三头六臂,岂能事事归咎于先生,先生勤政爱民,可是韫州城人人称赞的父母官。”
郭淼喜欢徐湛这通透讨巧的样子,却也担心他学会了取巧,不思用功,日后吃亏。便蹙眉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叫‘巧言令色,鲜仁矣’?方才在学宫所为,我回府后再与你计较。”
徐湛缩了缩脖子,老实坐好。这个世上他第一怕的是远在蜀中的舅舅,第二怕的,就是这位先生。

郭淼将徐湛带回府上,郭淼的亡妻是几年前辞世了,膝下只有一子郭莘,整个府里没有什么女眷,只有几个细使丫鬟,照顾郭淼父子的起居。知府大都住在府衙,郭淼却不同,他看中了这处山水萦绕,亭榭精美的园子,便在这里安了家。他是清官,但凭祖上的遗业,并不缺安家的银子。
“郭莘哥哥怎么不在?”徐湛好奇问,他这几天住在府衙处理些,没回来过。
“躲到书院有几日了。”郭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闲得他可以,在茅厕门前贴了副对联。怕我怪罪,不敢回来了。”
徐湛想听下去,无奈先生闭了嘴,再也不提,也不说是什么样的对联让他恼恨成这样,存心吊他的胃口,却也不好再问,只能跟着往书房走。

站在偌大书房中央,看着郭淼在书架上搜寻。郭淼的书房很乱,又是被书架环绕,书本摆的杂乱无章,有些东倒西歪,封皮已经脱落,有些则束之高阁,落上灰尘结了蛛网,却从不肯让别人碰他的书,下人也从不敢来打扫过。
郭淼找出一本手抄本的历科试贴汇集,从中圈出三篇文章,递给他吩咐:“认真看,背熟。”
“现在?”徐湛诧异的问。
“现在。”郭淼顿一顿又补充说:“还要倒背如流。就按学里背书的规矩来。”
“倒背如流”四个字加重语气,想起今天在学堂里张狂的倒背《争臣论》,徐湛心里一沉,便明白了先生的意思。而学里背书的规矩,就像今天那样,展开双手摊在桌案上,时刻准备挨学究大人的戒尺。
“先生,学生……知错了。”想到这里,徐湛忙不迭向郭淼认错,他知道就算能将三篇程文倒背出来,郭淼还有更多的法子整治他。
郭淼却狐疑的瞅着他问:“你平日是怎么背书的,真有闲情倒着背不成?”
见他没有过分追究的意思,徐湛舒口气,老实回答:“学生不知,旁人背书,或反复朗读,通晓解译,而学生背书,多是看过多遍后,成图像刻在脑中,背诵时再取出来读。”
这说法确有些神道,徐湛自己也是不解。识字前,外公为他读过多遍的唐诗很难记住,家里上下无不以为他资质平庸,外公甚至感叹过,平庸也好,庸碌无为,起码可保一世富贵太平。
然而这样的状况在徐湛识字后大为改观,说过目不忘的本事夸张了些,但他读过几遍的书,的确是很多年不会忘记的。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23 14:12:00 +0800 CST  
还未待郭淼评解,前院来了人,说是水清紧急,府衙的衙役急见老爷,已在前厅等候了。
徐湛大惊,已经是酉时了,这时候追到郭淼家里来,怕是抚阳一段难保了!
郭淼一个人去了前院,却交代徐湛留下背书,不可分心。
徐湛无奈,按捺下胡飞乱舞的心思,翻了翻手中的抄本。俊秀的馆阁体呈现眼前,字字清晰,篇篇精致。
郭淼做学问向来严谨,又爱书如命。这比常人大出几倍的书房,更像是他的藏书阁,前排书架上是市面常见的经史子集、列传通史,甚至稗官野史、话本小说,后面的则都是遗世珍藏,还有由他一针针修补完整的残本。郭淼走到哪里做官,都要随身带着,汗牛充栋,相传看过郭大人搬家的,才能真正体味什么叫”秀才搬家尽是书”。然而被允许分享这些藏书的人可数,徐湛有幸列在其一。
郭淼的藏书是绝不拿出去过夜的,因此徐湛每次来,或抄或背,只是不能带走,郭淼的书,概不外借。徐湛徘徊在一排排与房屋等高的书架。墙上靠着梯子,大概是登到高处取书之用。徐湛徜徉其中,如饥似渴。

郭淼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徐湛还在书房等他,正倚在榻桌上睡觉,书本摊了一地,榻桌上放了两个笼屉和剩下的半笼屉水晶包,能入徐湛之眼的,尽是些孤本藏品,就这么四处乱扔,竟还敢在他的书房吃东西,郭淼心痛不已,没好气的戳醒他:“给你的程文呢,背了吗?”
徐湛累了,睡得很沉,嘴里胡答应两声也不知是否在应他。
郭淼无可奈何,将徐湛整个身子拖到榻上,口中埋怨着:“个子不大还挺沉。”


徐湛未到卯时才醒,书房的床榻让他腰酸背痛,心里怨郭淼,让人家睡书房,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却也不想想是谁死猪一样睡在人家书房,喊也不醒。
天刚亮,榻边隔着屏风,徐湛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书案上一点豆灯。试探着喊:“先生?”
屏风后果然想起郭淼的声音,声音疲惫,似一面欠伸着:“醒了就过来吧。”
郭淼正埋头处理一批公文,是各县上交的韫江水利书,治水方略各不相同。徐湛叹息,往日的文书上一句句“水患者,天数也!”敷衍塞责,如今水势难控,倒是都想出方略了,这些拖沓怠政的事后诸葛!
“先生一夜未睡?”徐湛惊讶的问。照说读书人十年寒窗,秉烛夜读是寻常事,但他从小体弱,外公从不许他熬夜,也不赞成点灯熬油的苦读。
郭淼笑而不答,反提起昨晚让他“倒背如流”的三篇程文。
徐湛早已将它们抛去脑后,目光四下搜寻,似乎连那本考贴汇集都不记得放在哪里了。眼看着郭淼将那厚厚的手抄本扔在桌上,很重,带着怒气。
徐湛讨好的笑道:“先生日理万机,殚精竭虑,还要为学生的课业操心,学生铭感五内,惭愧难当。先生一定饿了吧,学生伺候您洗漱更衣。”
“啪!”郭淼拍案怒道:“当我说话是耳旁风?学业上也敢偷懒耍赖,谁借你的胆子!”
“先生……”徐湛胆怯了,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郭淼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喜时还可当做“益友”,怒时则俨然是“严师”,像这样功课上的怠慢,绝对是越他雷池的行为,徐湛暗暗自责,这次真是糊涂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秋闱大比之时,生员们都在府学用功,你倒好!”郭淼痛心疾首的骂他,指了指墙上高悬的四字匾额:“这是什么字?”
“天道酬勤。”徐湛说。
“天道酬勤!”郭淼斥责道:“虽说你比常人多了几分聪明,可你这玩忽懈怠的态度,拿什么跟别人去比?”
“先生……”徐湛嗫嚅的叫。
“错乱经义,戏弄教谕,这是读书人该有的虔诚?冲你这张狂态度,将你府学除名,拿了你生员的资格,也不为过。”郭淼骂的起劲,没空听他说话。
“先生……”徐湛又喊。
郭淼这才明白他是有话说,没好气的命令他:“说!”
徐湛犹豫着开口:“今年秋闱,学生不想下场。”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23 19:39:00 +0800 CST  
“先生!”徐湛抢先解释说:“学生今年周岁十四,无所经历,除了读书别无所长。事故人情皆是学问,学生却一窍不通。何况昨夜翻看古人的治水策略,才发现农田水利之重,是一国之命脉,而先前学生却从未涉猎,日后该怎样为官治国可见一斑,先贤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可哪半部提到过修渠治水之策,又安能治理天下。学生不明白,终日研读四书五经,程朱经义,一朝登科,百无一用,何谈致知格物,又怎么能够治国平天下。”
郭淼张口结舌,气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过神,指着他说:“……徐湛,你就自己往里钻吧。我今天没空跟你辩,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拂袖而去,还要赈灾,府衙还有许多事务。
徐湛立在原地进退不是,他想不到自己的看法会引起郭淼这样大的反应,郭淼是个刚正率直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旦认为错的事,就绝容不得商议的余地,否则,这样胸怀经纬的人,是不至于放到外面做个知府的。可徐湛想不通,只想多读三年书而已,真有那么离谱吗?
徐湛坐着静了静,想想自己的处境,倒真是没什么路可退了。名义上,他是徐家唯一的嫡孙,是韫州人人皆知的神童,得到知府郭大人亲手点拨,前途无量。若考不上,徐铭宏脸上无光,郭淼都要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嘲笑说:拾个绣花枕头当宝贝。
从小在徐家长大,生活太平,富贵安享,整日只知安安静静的读书,抚琴,作画。他长在徐老爷身边,没去过学堂,没请过西席,徐老爷这两榜进士进士亲自陪他读书。
渐渐长大才知道,自己本不姓徐,是母亲遭人休妻后留在娘家的孩子。外公去世了,他的处境越发的尴尬,除了读书考试别无出路,进而被层层选拔,竟从数千名童生中脱颖而出,入痒成了秀才。他原想着考中了秀才,月月供有廪米,乡里又时有婚丧嫁娶之事非得请到他们,即便离开徐家,他也是衣食无忧的。
可真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了闻名一乡的神童,成了韫州读书人的表率,是士林才子中的新锐,骑虎难下的时候,又不免胆怯了几分,他毕竟年少,没见过几分世面,拿什么去涉足吃人的官场。


徐湛想出去走走,却被郭淼的家丁拦住,不许他离开半步。他只能呆在郭淼的书房读书,静心想了很多,而桌上躺着的那本程文,一眼都不想看。
徐湛正歪在床榻上胡思乱想,就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声呼喊:“阿湛!”
徐湛支开窗户,看到窗口站了个人,十五六岁摸样,圆脸,微微发福,皮肤白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四方巾,腰缠玉带,颈后插了把缎面儿折扇,官家子弟金贵摸样,却又带了几分不入世俗的干净。
这便是郭淼的儿子郭莘,恰逢休沐,从书院回来,听说徐湛住在家里,回到他的院子里梳洗一下,就欢喜的跑来找他。但郭淼的书房,连郭莘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就只能立在窗前喊他。
“出来,哥哥带你去玩。”郭莘神色飞舞,没心没肺的样子,吃喝玩乐他可是行家。
徐湛可没他那样好的心情,只是勉强一笑,下床穿了鞋,开门出去。
“哥哥这是休假了吗?”徐湛反手关掉书房的门。
郭莘苦笑着:“是啊,瞅我爹不在家,才敢回来找你。”
徐湛促狭一笑:“有所耳闻,还未请教郭兄,在茅厕门上贴了怎样的‘千古绝对’,能惹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家……拍案惊奇。”
“只是应景之作,难登大雅……”郭莘搔首羞愧道:“上联是:天下英雄豪杰,无不低头屈膝。”
徐湛喷笑出来,一扫先前低落的情绪:“那下联呢?”
“嗯……”郭莘又搔首踟蹰片刻,才小声说出来:“世间贞洁烈女,纷纷解带宽衣。”
“……”徐湛哭笑不得,顿时明白了先生的心情,哂笑道:“应情应景,果然绝对!我再给你加一横批‘天地正气’。”
“妙!”郭莘惊喜道:“你这样的大才子,都说是绝对了,我爹竟让人给我撕得粉碎,我哪还敢回家呢。”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26 20:31:00 +0800 CST  
徐湛扶额流汗。郭莘是郭淼的独子,比徐湛年长两岁,谈到他,徐湛都不禁替先生头疼。郭淼是博文广识的大家,学识渊博,文章卓著,与当朝鸿儒韩宽并称“郭韩”,是读书人中最为尊崇的名士。相传他六岁通背四书,十岁能述文赋诗,十二岁时所作的《白鹿潭》名躁全国,至今流传。
然而这世上偏偏有种悲剧叫做子不类父,他的独子郭莘,虚龄十八,却仍是个白衣童生,莫谈才识,连一部《论语》都背不完全,与常人相比尚不能够,何况父亲郭淼。
郭淼夫妇极疼爱这个儿子,从小任意放纵,便养成这样一个受不得羁绊的纨绔子弟,不爱读书,只知道习武和玩乐,当郭大才子终于醒悟到“纵子如杀子”这个常识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是教不得,教不会,生逼得这大才子黔驴技穷,将他扔到书院修身养性去了。不求成才但求成人吧。
郭淼曾对徐铭宏说,要是有子像徐湛一般,他睡梦里都会笑醒了,如果说郭莘是不堪雕琢的朽木,徐湛就该是璞玉了。
郭莘仍是一副没心肺的样子,傻乐着,拉徐湛出去玩。徐湛是喜欢和他一起玩的,他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心性未泯,又从小缺少玩伴,便珍视每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也从不在意直谅多闻这类的屁话。


“瞧你书读得,一脸痴像,我爹非要把你雕琢成书呆子。”郭莘捶了捶徐湛的肩膀:“你饿了吗,哥带你逛集市,下馆子去。”
“我可出不去。”徐湛苦笑着摇头:“你爹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徐湛向郭莘解释了始末。郭莘同情他,将他扮成小厮模样偷偷带出去,竟被下人拆穿,一起被禁足在家里。郭府的下人早领教过这小祖宗的斤两,是从不敢在他身上松懈的。


一连三天,郭淼没有回来过,而徐湛一直吃住在郭府没有离开过,管家告诉他,老爷在府衙忙,让他安心留在家里读书。徐湛这才明白自己被禁了足,不乖乖背了这程文,乖乖读书应试,是别想离开这里了。
郭莘则逃了学在家陪伴他,当然,陪伴他也只是借口,郭莘逃学一向喜欢找借口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想到这里,徐湛威逼利诱将他赶回学堂,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翻开躺在桌上的程文,一篇文章五百个字,三篇也并不多,可心里烦躁抵触,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恍恍惚惚又是半日过去,徐湛感到饿了,合上书本要去花厅,好在郭淼没有在饮食上克扣他的,每到饭点就会有人喊他去用饭。
刚打开门,迎面险些撞上管家郭顺,郭顺是个细细长长的中年人,与郭淼年纪相仿,身长脸长,又穿一身青色长袍,其他下人穿布,他却穿绸的。郭顺抬着手正要敲门的样子,正撞徐湛出来,忙陪着笑脸道:“小相公,老爷吩咐让您去府衙,车在外面备着了。”
徐湛心里一慌,说有东西落在屋里,先生的书籍也要摆放好,便让郭顺和车马在外面等候,自己逃回书房,将房门关严。拾起桌上的程墨哗啦啦翻开,一目十行看着,文辞句读用力往心里灌。
约不到一刻钟。郭顺敲门来催时,徐湛才恋恋不舍的搁下书,目光还要挣扎着扫去最后一眼。


韫州府衙在韫州城西南隅,坐北朝南,皇帝曾经亲临,又多次接到过圣旨,几经前人翻修后,布局多路,院落数进,算的上整个大祁最阔气的府衙。
到达府衙时天又开始下雨,闷雷滚滚,狂风大作,他们的伞骨折断,油纸在风里飘摇。幸而有衙役打伞出来接他,才不至于淋得太狼狈。
徐湛被衙役带着,穿过仪门,大堂,经过戒石坊,石坊上书“公廉”二字,两旁分别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是太祖爷颁行天下的戒石令。
徐湛环顾四周,二堂是官员办公的地方,取名“行思堂”,行而思之的意思,安静肃穆。雨越发的大了,狠狠的泄在屋顶,抽在树枝,徐湛看着忧心,压低声音开口问旁边的班头姚丛道:“姚大哥,韫江灾情可有什么进展?”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27 18:38:00 +0800 CST  
徐湛这一声“大哥”,倒让那姚丛在雨里一哆嗦。
府衙里的差役可不同于吏员,虽同在衙门当差,地位却是极低的。低到什么地步呢?历朝来,各级衙门里的皂隶、捕快、仵作、门禁都属于贱民,同倡优奴婢同列,子孙不得参加科举,不得捐纳买官,薪俸极少,故非是吃不上饭的闲人和落魄户,不会有人选择去做衙役。当然,他们也并不指望平均每天二文钱来过活,诸如派差时得到的规费和贿赂,足矣他们花样繁多的进项。
而徐湛是正八经的府学庠生,是秀才,是府尊大人最看重的学生,日后入仕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可以月月有廪米,见官不跪,不须服徭役,日后到了婚配的年龄,媒人都要踏破门槛。在大祁,读书人都是天之骄子,地位优渥。
这样的人称他为“大哥”,怎能不让班头汗颜。语气越发恭敬:“灾情可不好,临府的灾民大批大批涌到韫州,大人开仓施粥,眼见粮仓都要空了。”
他在来的路上看到灾民遍地,衙门四处搭粥棚施粥,官仓里该是有充足的存粮来应对灾年,即便没有,朝廷也会拨赈灾粮钱,仅仅几天时间,怎么会……徐湛倒吸口气:“粮仓空了?常平仓?”
“没……没有。”班头恍悟说错了话,目光躲躲闪闪,赔了笑解释:“哪能,小人嘴里胡嚼惯了,您多包涵。”
徐湛将信将疑,停下来看着他。
“小相公,小人再多句嘴。”班头挠挠头,婉言道:“大人这些日子脾气暴躁,今天早上抚阳堤发现管涌,大人才刚刚从堤上回来,您可多加点小心。”
这班头虽然大意,却十分聪明,他知道徐湛的怕处,并很快转移了话头。
“我知道了。”徐湛听到抚阳堤的消息心里不由一紧,却还是淡淡的说着,又盯了他一会,直到盯得人家浑身不自在,才抬脚继续往三堂走。
三堂是一座院落,供郭淼燕居的地方,凿池引水植莲,池边围绕曲折的小石渠,平日里是干涸的。郭淼好交友,每逢旬假,常有名士云集,便引池水为流觞曲水,众人临水列坐,将酒杯漂浮在水面上,水杯停在谁的面前,便要饮酒作诗,作不出,就要罚。这样的游戏可追溯到千年以前,从一种习俗,演变成深受文人骚客喜爱的集会游戏。
对于郭淼这样的潇洒豁达,徐湛很是羡慕,但平心而论,他也并非不慕名利、洁身自好的人。因此他不愿科考也并非是故作清高,实在是心有抵触而已。


徐湛被引进偏院中,奔进暖阁,甩了甩身上的雨水。郭淼想必是得到消息,没过一会便匆匆过来。绯色的官袍被淋湿一片,显然连着几日受累,面色憔悴很多。
徐湛忙站起身迎上去,恭敬的插手施礼道:“先生。”
“嗯。”郭淼轻轻应了一声,抖了抖官服上的水渍,形容却毫不狼狈,就像寒雪中的傲立的梅树,遗世独立,任尔东西南北风。对于郭淼孤傲清高的性子,徐湛欣赏,却不赞同。
“想清楚了么?”郭淼问他。
徐湛垂头看着脚尖,脚上的薄底靴沾满了泥水,先生也是一样。徐湛踟蹰半晌才轻轻开口说:“学生愚钝,让先生操心了。”
郭淼气急反笑,没说什么,转身坐到书案后头,环顾四周,又在桌屉里一阵翻找。
徐湛心里一慌,忙上前道:“先生找什么,学生帮您?”
郭淼没理他,瞥见桌上一对镇尺,檀木的,镂雕精致,一边是青松,一边是仙鹤,拼起来看则更加灵动。
郭淼拿了其中一根,往桌子上拍了两下,镇尺比戒尺要厚重的多,发出公堂上醒木一样的声音,着实吓到了徐湛。
“先前是怎样说的?”郭淼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仿佛怕他遁地不见了一般,招手吩咐道:“你过来。”
徐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脑飞转,回忆那三篇程文,只可惜一片空白。


看看先生手中厚重的镇尺,踟蹰的挪过去,从院试结识以来,先生从未对他动过手,当然,他平日的功课自是没得说的。
徐湛硬着头皮,先捡了一篇简单上口的背来。
双手摊在桌案上,板子在头顶上悬着,徐湛的心也悬着,后背直发凉。好在第一篇险险背下来,没出什么差错,盯着郭淼手中的镇尺,徐湛的鼻尖渗出了汗,却不敢用手擦,瞄一眼先生的脸色,捡第二篇开始背。
听着徐湛的背书声,郭淼面色稍霁,手中的镇尺也放下来。徐湛却更加紧张,第二三篇只在眼前过了几遍,现在硬是一点点回忆起来的,背的有多吃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雨抽打在窗框上,打的窗户哐哐的响,倏尔一声闷响,窗户被吹开,风雨灌进来,呜呜作响。徐湛心里一惊,郭淼也一愣神,忙顶着风雨去将窗户关上销好。


经这么打断,徐湛脑子倏然被抽空:“则尝试拟而求之……”
什么来着?

楼主 _离儿_  发布于 2014-09-30 23:07:00 +0800 CST  

楼主:_离儿_

字数:51019

发表时间:2014-09-18 06: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26 18:19:3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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