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潇湘汐苑】【原创】风.流.子(古风 MM MF)

第十九章:道阻且长
没有星光的夜晚,窗外徒余黑暗。胸腔内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无奈,即便沾着他身上的温度也驱逐不了被秋雨淋下的寒气。“筱安。”他还在唤她,急急转过她的娇躯,动作坚定而有力。荧荧烛光下,怀鏧曾经傲然又热切的神情,于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冷寂与疏远。小人儿并不抬头,那人修长的手指竟然探进她的衣领。“世子!”筱安失声惊叫。他不理,极快地扯出了金锁。佩戴多年没有炸过,本来灿然的颜色早已黯淡,只有流苏上坠着的珊瑚珠子颗颗殷红如血。
“那拐子竟肯为你留下此物也真是稀奇,只可惜让他跑掉了。”怀鏧边唏嘘边摩挲着锁片正面的篆文,面容渐渐沉静下来,“‘安然’两个字极好。想来你的爹娘期许与你一世安泰的生活,偏偏天不随人愿。”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把玩珊瑚珠,忽地轻轻一笑,“筱安,你可能忆起被拐前的事情么,你的家世,你的亲人?”“不记得。”她一挣声,说得坚决,“还是你告诉我,我是三岁时被拐子从灯会上抱走的。”怀鏧点头,“这都是那作死的王钦有回喝醉了酒胡沁的,没人知道真假。”“我不想再说这些。”她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怠,急着打断他。怀鏧却像起了兴致根本未在意她心中的不快。“王府下人分三种,宫人、官奴和家生子,唯你例外。王钦打小跟着父王,严管事与他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算是左膀右臂了。只不曾想,这胆大的奴才竟然背着主子从拐子那里买了你,又冒充官婢带进府里来。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留你在身边与父母闹那一场,你这蹊跷的身份恐怕永远没有谁能够发觉。侧母妃揪住不放,查来查去刚刚查到王钦头上,他竟然先一步上吊自尽,还留下白纸黑字声称因还不起赌债而投缳。是是非非,种种因果,终随着人死灯灭匿迹消声。可不论父王、母妃,还是侧母妃,大家都难免疑惑。筱安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的目光带了隐隐锋芒从她面颊上扫过,看得她微微发痛。
“我是谁,或不是谁的,真得重要吗?不过是主人眼中身不由己的奴才。”她深吸一口气,他衣襟间本来清凉的杜若气息此时仿佛要钻进脑仁里,失去了往日里的温润。“唉。”看出小人儿眉心微皱,无限酸楚,怀鏧心软了。他望着她,目光虽热烈可带了宠爱的味道,“你不会一世为奴的。说起这些刺你的心,我也不忍。只是不得以要提醒你,你这样的身世,你这样的人,留在我身边都算勉强,若想着与太子郎情妾意,只能是白日做梦。即便三哥真对你动了心思,皇上与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太子最讲仁孝也最在意储位。他比不了四哥,比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哪个女人去触怒双亲。更何况,东宫不论立妃还是选秀都近在眼前。淼淼的地位谁能撼动?贵女风华不逊帝姬,方配得上我们天纵英姿的太子殿下。”
“世子,很晚了,我真该回去了。”紧紧的臂膀痴缠,灼热的眼神刺探,她实在受不住了。“别急,别急。还没有说完,嫡妃之下尚有满宫娇娥莺燕,就凭你那一点机心与谋算,怕是连活下去都艰难。我绝非吓唬谁。前些日子父王左臂旧伤发作,你是知道的,可你不会知晓那伤的来历。我的祖母出身微贱,先太后与皇后姑侄在时,她们母子受尽欺凌。一年的冬日,祖母被先皇后罚跪在液池边畔一处凸起的礁石上。父王年幼却执意陪着娘亲受罚。正是天寒地冻,风大浪急,小孩子支撑不住栽进快要结冰的水里。头破血流不说,还摔断胳膊受了寒气,父王他伤痛交加几乎丧命。”怀鏧不住声,更加恣意地迫近,温热的口气直接拂在小人儿早已透凉的肌肤上,“筱安,你不怕么?你难道想让自己与孩子也承受同样的苦楚?”
筱安的目光滞在金锁上,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话。可很快,她又“咯咯咯”地冷笑。两个男人的确都在心中,只是不一样的份量,小人儿婉转扬首,徐徐抬眸,从未有过的张狂神态与他对视。“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吓唬我吗?”她一直说,一直笑,冷冷的怒意漾开在眼角眉梢。怀鏧的眸色陡然戾气充盈,素白的手背绽出青筋,“我如何是在吓你?我明明是想保护你。从你在那卷只裹过死尸的薄席中苏醒,从你被抬过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角,所有人真得都被吓到,而我却把这视作冥冥之中的缘分。”他的喘息沉重,蓦然攀紧她的削肩,“如果那一日我不曾走过后堂僻静的小院,如果我听从了小厮们的劝告不去靠近等着被拖出去掩埋的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愈说愈觉凄凉,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直到把那小身子完完全全硌进胸膛,才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委曲呢喃,“你是我的,你明明是我的啊。”筱安便如同没有知觉的布偶,由着那人摆布,口鼻皆被塞住,几乎快要窒息。
冷雨敲窗,暗沉的夜遮蔽了往日时光,那在她眼中曾是主人对仆人无上的恩情,而在他心中却是男人对女人拳拳的爱恋。略略松开些桎梏,怀鏧望着臂弯中螓首娥眉,他的剖白还远没有结束,“筱安,留在我身边。只有我才能让你此生安然。”小人儿缄默不语,甫开口,却是硬生生问出一句话,“什么是此生安然?”他直视她的目光,言语显出心中沉静,“我会与你长相厮守。”她闻听唇角轻扬,实在想笑,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够做到?”他还以为她是真心欢喜,稍稍有些歉然地紧张,“也许不能让你一步而成世子妃,但会尽力予你尊位。再是被皇祖父与皇上宠着,我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立谁为正妃,甚至立不立正妃,都无关社稷大局。终究王府里能有几个人,我们俩清清静静地住着,若得男便为嗣子,也要我们留在身边自己养活。”不是不动容,这样的日子,已经远远大过期许。他在候她一句何去何从。咬唇垂首良久,她依然给不出答案。水滴铜螭昼漏声声,怀鏧终于肯放开她,淡淡转身,面容掩在烛光深处,看不透明暗流转的神情。他伸手执起玉觞,盯住酒色潋滟,一字一句终于透出霸道,“再不许入东宫。没有我相伴,你不得离开这王府半步。”
灯火粲然,投落在东宫水渌汀殿重重帷幕,幽幽跳动不休。荧荧的暖橙色与灿金的蟒纹交错,晃乱了怀殷的眼睛。“三哥,三哥。”一双小手在轻摇他的衣袖。怀殷从侧面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雍容而又冷然的目光,轻声叹息,带出几分和暖才对上身旁乖巧的小人儿。“哥哥听着呢。”他在哄她,分明还是素日里那个温柔平静的堂兄,可依依却总觉得哪里已变得不同。“三哥,你在听什么?貌白早就弹完了啊。”她从不敢直视那双深澈的重瞳,只小心地往他身上蹭蹭,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猫。
“唔。弹完了。是我走神了。”高悬的一颗夜明珠下,怀殷面若止水。貌白正对端坐,双手离开绿绮掩在素衣深处。他盯着眼前清漠的太子,良久挑开笑意,“今日筱安没有来。”怀殷沉默。依依还当那人在询问自己,微微抬睫,嘟起小嘴巴,“筱安被我二哥看起来了。他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他去上朝,就把她关在书房里。连我都很难见到。”貌白觉得吃惊。怀殷却听着心疼。仍旧是依稀一叹,哥哥轻轻撩起小妹妹柔软的发丝,“依依,三日后宫中勤政楼会有一场击鞠。你来看吧,最好能把筱安也带着。”“好啊,好啊。但是三哥你一定说与我父王和娘亲,就怕他们拦我。”小丫头呼声雀跃,怕是外殿都能听见。怀殷将妹妹抱到膝头,看似悠闲地点点她的额头,“放心,我会专门下个帖子给你。再说三叔也要陪父皇观赛,他会领你同去的。只是筱安……”他盯着她,竟有几分恳求。孩子还小瞧不出来,仍旧兴奋着,随口相问:“我二哥他去不去?”怀殷眉峰在动,“去。怀鏧自然要上场。”依依从哥哥的腿上跳下来,乌溜溜的黑眸笑得圆满,“那就没问题了。父王带着我,二哥带着筱安。他如果不让她去,我就哭闹,到时自有大人们训斥他。你放心便是。”貌白看了看一双兄妹,噙有笑意的唇角戏谑一勾,“‘连翻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宁郡王怎会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一展风采。”怀殷倚着长椅握住一盏暖茶,未见丝毫波动,忽然又问,“貌白,你想不想去?”他可不曾料到如此的好事,刚刚还是隔岸观火的神情立时就变作一脸的殷切。“殿下,我当然想去。只是,只是,我能去吗?”怀殷也起身,缓步靠近绿绮古琴,轻轻一抬手,“本王说你去得,你自然去得。到时还有宫中乐匠鼓乐相和,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去教导他们。况且,你的三哥也在场上,正好助兴。”“哇哇哇,太好了!”貌白早从坐墩上窜起来与同样兴高采烈的依依抱到了一处。
怀殷瞧着眼前无忧的少年,说不出是羡是妒。貌白腾出了位子,他正好坐下来,十指拭过琴弦,如玉水生波,铮然有清音转折飞旋,一曲《蒹葭》带着微澜荡漾,缓缓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修颀的指,轻挑慢拂,借着琴声掩下,这双手自有翻覆风云的力量。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2 18:31:00 +0800 CST  
第二十章:自有长鸣须决胜
九月十九日,会鞠德政殿。秋高气爽,云绕高楼,筑场千步平如削。球门早立,竖木东西,高丈余,首刻金龙,施石莲花座,加以采缋。殿阶下,教坊鼓乐于抄手回廊。两旁置绣旗二十四,另设虚架殿侧,以计得筹。依例,太子一朋打东门,衣黄襕。诸王一朋打西门,衣紫襕。人马集结,蹄声嘶鸣喧嚣由远而近,红鬣锦鬃,正映得当空灿阳满天。
早朝方散,如彬一袭玄龙御袍领着幼子怀殳缓步登上朱曜台。今日观球不过宫中常戏,奉诏陪伴圣驾的仅有几位亲王近臣。如彰、上官喆、如彧、江良立右厢,璟瑓、裴克明、苏泰和立左厢,怀毅与怀殸则垂手候在最后。璟鑫、江恩两位小公子还有齐王世子昊桐,也被爹爹们牵在手畔。臣子跪请皇上落座,怀殳跟随俯身,还不忘偷偷向好友眨眨眼睛。如彬挥手,径至主席入位。几个孩子中,小昊桐最幼,乖乖学着大人模样行完礼,眼巴巴瞧着依偎坐于祖父身侧的五叔,亮晶晶的一对子眸子里满是艳羡。如彬如何不明白宝贝孙子的心思,慈爱唤道:“桐儿,过来。”锦衣垂髫的小孩儿就候着这一刻,撒欢似地奔去,一头扎进祖父怀里。众人皆笑,怀毅则在旁边嗔怪,“昊桐,莫要顽皮,看扰到皇祖父。”如彬挥袖止住拦阻,直接把孙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头。怀殳失去依傍,半笑半恼地冲着小家伙吐吐舌头还扮了个鬼脸儿吓他。昊桐更加得意,“咯咯咯”乐个不停。如彬并未留意两个孩子的眉来眼去,只瞧着孙儿高兴,忍不住亲了亲臂间正摇来晃去的小脑袋。
如彰离兄长最近,侧首相望,语声温和,“看到殳儿与昊桐,倒让臣弟忆起昔日里父皇在此处观看我们击鞠,也是一手揽了江良,一手抱着如彧。”被提及的两人正挨着坐。他俩对视一眼,又含谑分开。楚王慵闲,轻啜口香茗,自嘲地笑笑,“三哥莫要这样说。听着倒好像我与顺天侯差了辈份儿似的。”江良初时语塞,后又轻哼,“殿下真怕是记差了呢。楚王能够看明白鞠赛时,我都可以追随陛下上场了。”如彧差一点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噎到,强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反驳,“江良,你不过大了本王两三岁而已。你还跟着皇兄上场?骗谁呢。太子他们可会带了殳儿这几个小的打球?就是争宠嫉妒。反正父皇的怀里,只能有一个,不是你,便是我。”江良被气得咬牙,又实在想不出回击的话。
在座的几个孩子中,璟鑫小大人儿一般,老实坐着也不言语。昊桐根本听不明白,全部心思都在祖父腰间系着的九龙佩上。最是怀殳与江恩开心,小哥俩捂紧了嘴巴还是会漏出深一声浅一声的笑来。如彬环视一周,无奈摇头,“这家中小的,怕是永远也长不大。”说着,他也对向如彰,“怎么没把磬儿带来?”如彰稍欠身,略指向正对面垂下帘幕的摘星阁,“依依跟着,晓棠便不放心我再带磬儿。”怀殳闻言倒有几分惊奇,也翘首去张望,“三伯,依依来了么?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二姊只请了淼淼、雪晴两位表姐和湘儿姐姐呢。小妹也在,她们俩正凑成伴。”如彬稍稍后撤身子吩咐,“毅儿,多派几个人手到扬扬那里伺候。依依与意欢还小,漫说玲珑和晓棠,便是朕也不放心。”怀毅答喏离席,赶着去安排。如彰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依依带着使女呢,不妨事。真没想让她来的,又看不明白什么。偏偏殷儿下了帖子给那丫头,谁还能拦得住。”上官驸马也是附和,“雪晴一样,好几天前就吵吵着要来。”这回惊奇的换了江恩。他都快要趴到爹爹的腿上了,还在使力向如彰一侧探身,“三叔,太子给依依下了贴子?”如彰冲着孩子点头笑笑。江恩有些愤懑了,挺秀的眉峰一扬,“三哥为什么不给我下贴子呢?难不成,太子的眼中就只有妹妹,没有旁的弟弟?”“住口!谁许你这样没有规矩。”江良拦住儿子的话,更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哎呦。”江恩吃疼不过,差点掉下泪来。旁人还未来得及劝,怀殳抢先冷冷质问,“江恩,本王没给你下贴子么?难不成,你的眼中就只有太子,没有旁的皇子?”
“怀殳!”如彬面色如常只是语声带了几分不虞。他也顺手在儿子颈上抽了一记,“挨打还要争先恐后?”遹王心中委曲,君父面前又不敢强辨。如彰离得近些,忙赶着说和,“好啦,好啦,皇兄、顺天侯,童言无忌。”世子还依偎着祖父,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没懂,不过叔叔吃了巴掌他可全看明白了。小昊桐跟着拾个乐儿,知道不能笑出来,嘴巴却咧成了上弯的瓢。怀殳正是有火没处撒,眼瞅着侄儿如此,伸指戳到他头上,没好气地吓唬,“好哇,你也敢嘲笑我。看过会儿怎么收拾你。”小孩儿闻听立刻垮下脸来,蜷起身子使劲往祖父的臂下缩。如彬被儿子和孙子搅得哭笑不得,心下怜爱一边一个拥紧,阻住叔侄二人的纷争。
璟鑫从来都在人前沉静,却于此时掠一掠玉白底衮刺绣金边的轻袍轩朗开腔,“与其在这看台上耗费口舌,还不如多留心哥哥们的马上技艺长些本领。我常听爹爹谈起,三年前党项使者觐献岁供,皇上在御苑赐观打毬。夷人莽夫请与汉敌,不过赢了羽林军几场便于御前口吐狂言不可一世。正是史驸马陪明雪表姊归省在京,见此情景率齐王、礼郡王上场。三位兄长东西驱突,风回电激,以少战多依然大获全胜,扬我天朝声威。如今不过三年,场上早不见往昔之人。也许,再过三年,仍轮不到吾等驰马争击。只是,八年十年之后呢,若又需与蕃夷对抗,难道依然托赖于诸位兄长,而我们就永远心安理得作壁上观?”
小人儿一番话,让同来的孩子们羞愧,让在座的长辈们欣喜。如彬不觉注目,笑意之中含着欷吁,“朕不过几日未去上书房查问功课,鑫儿又有长进。小小年纪便怀如此心胸,何愁来日不成大器。”璟鑫忙起身俯首,“皇上过誉,鑫儿如何敢当。”如彬抬抬手,璟瑓一把拉了孩子起来。那当爹的虽不发话,可得意之色却溢满眼角眉梢。如彧瞧着璟鑫言语得宜亦生感慨,只是难掩揶揄,“鑫儿这样有出息,哪里看得出是璟瑓你的儿子。”璟瑓还握着孩子的小手,气定神闲地回应,“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楚王你的儿子?”如彧一样漫不经心耸耸肩头,“你大可放心。我养不出这么上进的儿子来,看见祋儿就知道了。”“爹爹!四伯!”璟鑫羞臊得涨红了脸。上官驸马实在听不下去了,轻敲下桌案打断他们,“像话吗?哪里还有当爹当伯伯的样子。”璟瑓并不在意,宠溺地拍了拍儿子的脸,“我知道鑫儿并不肖我。便是爹爹与娘亲也常说,鑫儿像陈家人多于像璟家人。岳父对这个乖外孙可是心疼得紧呢。”如彬瞥来一眼,“有那个馨儿在,还用愁你璟瑓后继无人?谁人不知,你们甥舅可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些年苦了朕与玲珑。”璟瑓闻言跺了脚地摆手,众人更引一阵哄笑。
怀殳最先收住喜色,轻轻抚过胸前的朱雀绣纹,负手于背后挑眸相询,“‘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待等来日,由得吾等驰逐之时。璟鑫,你当如何?”璟鑫稍稍曲颈,微笑从容,“鑫当以遹王殿下马首是瞻。”怀殳得意,又看向江恩,“那你呢?”江恩最没个样子,早忘了刚才挨的巴掌,倚在爹爹前胸脱口而出,“还用问吗,我当然是听五哥的。”江良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只笑无语。如彬也在摇头,倒是怀殳已恢复稚子模样滚进明黄一色的龙袍里,皱起鼻子提醒另一个小孩儿,“小东西,你也是我的人,你也要跟着我,知道吗?”小世子被问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怀毅回来了,昊桐可算寻着靠山,指着叔叔呼唤“父王”。怀毅立身站住瞪了怀殳一眼,“老五,就这会子功夫,你又欺负我儿子。”怀殳才不承认,“大哥,我哪有啊,我是在拉你儿子入伙。”说着,他捏捏侄儿滑嫩嫩的腮肉,轻声细语,“乖昊桐,你看你这么小,谁会要你,也就五叔我最疼你了。”
怀毅没再理会回到位子上坐下,看到怀殸悠闲执盏十分愉悦,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都说什么了?这么热闹。”怀殸指指前面,“刚刚鑫表弟提到与党项人击鞠,把咱俩好夸呢。”怀毅也饮口茶,隔了半晌方道:“俱是陈年往事。大姊夫不在,我们也没了心气。弟弟们更不会再追随身后求着你我带他们打球了。刚刚抽空过去瞧了一眼。那两队,球没打起来,人倒是快打起来了。”如彬离得远些,一时没听出大儿子是认真还是玩笑。不过这马蹄疾驰如雨,他也是牵挂,“下面准备得如何,难道出了什么差池不成?”如毅又起身靠近御座,“父皇放心,不过是两朋在争人马。”“有什么好争的,不都是素日里那些个人么?”如彬还是不解。怀毅清盈一笑,“回父皇。论理没什么好争的。东宫向来胜多负少,这次太子更招来了秋闱及第的新科状元秦如枫和探花马明。这两人皆在殿试后霓灯阁的鞠会上一战扬名,虽为笔走龙蛇的年轻书生,可马上功夫不输军中骁将。怀酘、怀馨他们本就泄气,谁知队中最得力的小天竟然偷偷投靠了太子,从营中而来身着黄襕入场。旁人能忍,老四也不能忍。儿臣过去时正看到他挥着马鞭追着要揍那孩子呢。”
“真是业障、业障。女人也好、奴才也好,跟对了人的,好歹能赚得些体面。可随了他的呢,一个个白陪着挨打受骂。”如彬长眉微蹙,说得切切目光却和缓。还未等怀毅替弟弟解释,璟瑓先直起背脊笑道:“怪不得馨儿。小天这家伙也是想赢球,不要命了呢。”上官喆侧首稍稍打断他,“前些年馨儿常带连天去我家,我看着那孩子还不错,是棵练武的好苗子。如今说是在你手下,如何?”璟瑓点头,“驸马眼光精准。连天身形硕颀,臂长如猿,有善射天赋。生为贫家子,却怀志向,操练刻苦,从不自轻自贱。最难得的是他对主人忠心拳拳。毕竟自小相伴,其实这一对儿主仆才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小天虽在我那里,可玲珑记挂馨儿身边再无得力之人,所以我也并未让他每日留宿营中。倒是瞧着他好几天都没回王府,只不成想是憋出这样的事来。”怀毅还侍立在父亲身畔,正看到宫人奉茶上前,伸臂接过边斟满边进言,“父皇便好击球,弧矢运鞠,皆尽其妙,东宫向来常胜。由是风俗相尚,太子青出于蓝,为吾辈中佼佼者,儿臣与怀殸算是老手,也咸服其能。”说着他又笑了,“只是三弟已有貌陵、楚烈两位国手以一当十,更添新人助阵。尤其秦状元,据说是无忧姑母的亲戚,母家为姑苏陈氏。如此兵多将广,还去理会小天作甚?如此,诸王一朋怕是想输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也难怪老二、老四他们抓狂。”“楚烈来了?”如彬深邃眸光瞥过对面女孩儿们观球的偏殿,问得倒还随意。怀毅并未分辨出什么,依然恭敬回答,“刚才没有。楚烈住在外城,赶过来总要比旁人晚些。”如彬默然半晌后抬手招过牟平,“你去看看,也催催他们。”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3 20:44:00 +0800 CST  
朱曜台上伴驾众人候得焦急,那平地下依然争得人仰马翻。打人的、被打的,刚刚被分隔开。怀鏧与怀祋一边一个拉紧怀馨,江承用身子挡住小天,怀殷和怀酘则在两厢从容安立。貌陵才不趟这混水,早带了余者躲得远远的。怀馨也就吵吵得厉害,马鞭挥舞得呼呼作响可也没舍得落在那人身上。不过早先揪着胳膊照着屁股踢出去的几脚还是使了力的,小天双手都捂在身后,疼得呲牙咧嘴。这孩子也真是被主人惯娇了,越挨打越不知道惧怕,抬袖子擦把脸上跑出来的汗,咬着牙把脖子一梗,“我跟太子有什么错处?王爷您不也要以兄长为尊。”怀馨越生气越要发笑,“以兄长为尊?我还以我爹为尊呢,你怎么不一并跟了去?”小天声音放低,语气可不见缓,“皇上只击首球,得筹即返。若是皇上也参赛,我就去找皇上。反正,我要赢,不管跟着谁。”他此言甫出,头上立时被江承拍了一掌。江承也不顾他揉娑,又搡了他一个趔趄,“你还没完了啊。一会儿被打死,我们也不管了。”怀馨再向前冲,更回头去寻先前扔掉的鞭子,“你们别费气力,今天若是不抽烂他的屁股,我就白养了他这么多年。”怀鏧他们自然不能见着主仆俩再撕扯起来,只能夹在中间解劝。小天也害怕,一步一步向后躲。怀馨身子脱不开,只能伸手指他,“我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告诉你,便是在宫中收拾不了你,回了家也好过不了,定要让你臀上生花。”说要回家,小天高颀的身躯藏到江承背后如同孩子般惬意笑着,“回了家,我才不怕。我姐姐在呢。”“你姐姐?”怀馨这次是真被逗乐了,“你姐姐要敢拦着,我连她一块儿揍。”
怀酘实在听不下去了,面色微微一沉,“老四,你还有点儿亲王皇子的作派么?整日里在家中作威作福,欺负完女人欺负孩子,也难怪小天会投靠东宫。”怀馨可不认同,眼中似笑非笑,“这小子大着胆子背主求荣,究竟为了什么,只有我真正知晓。要不要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王爷!不可!求求你,打死我吧!”小天此时才是惧了,猛得跪下来,紧皱眉头,满脸烧得通红不说,双唇都忍不住打颤。初时,怀酘他们还被勾起些兴趣,可见着小天被吓成这样,十分得可怜,倒不好再追问。怀馨的怒劲儿过了,知道失言,已然生出悔意,只是拉不下脸来,仍硬撑着呵斥,骂他记吃不记打,要他仔细皮肉。小天不再回嘴,耷拉了头,一味跪着。还是怀殷缓缓过来,伸手扶那孩子起身,“你怕什么?不用怕。随本王打球怎么了?便是我要了你这个人到东宫去,也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卓立众人之间,言语咄咄,峻然拔萃。如此高傲容华,旁人见得惯了,倒也不曾留意。只有怀鏧眼稍微挑与那人灼亮的目光相交后才避开。两兄弟俱是黑眸如泉,看似平淡注目,仍掩不下心中激流跌宕。
小天刚刚直身,听得太子的话竟又跪倒,嘴里颠来倒去咕哝着,“殿下,我只想打这一场球,我不去东宫,我不去。我要和王爷,和我姐姐在一起。”众人哄笑,怀殷恨得牙根痒痒,忍不住也踹了他一脚,“你那点儿心眼儿怕是全长到你主子身上去了。他是七窍皆通,你却成了榆木疙瘩。”怀馨得意,自己扶起小天,又拍拍他身上的土。小天有些扭捏,躬了背脊要躲,“王爷,我自己来,仔细脏了您的手。”怀馨也不理会,更帮他正正幞巾,笑眸倜傥,“好哇,这些年的心血终是没有白费,调教出一个香饽饽来。”怀酘在旁边,淡淡扫过怀殷一眼,“击鞠之戏,用兵之技。武由是存,义不可舍。太子你挖走了小天,此举与道义相悖啊。”怀殷骑装猎猎,负手以对,“二哥,你可冤枉我。明明小天投诚,其实东宫这里,有没有他真得并无分别。不过话又说回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也由不得你们。”
怀酘闻言,扬唇轻笑,怀祋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太子的人马,又瞧自己这厢,愁苦了面容,“二哥,你算的损卦真准。小天走了,这可不是‘艮上兑下’么?有孚,元吉,无咎。我们把最好的小天献给太子了,诚信大方还坚守正道。不过我是看不出吉在哪里,一败涂地倒是注定的了。”怀鏧正烦躁,又听到这些个泄气的话,忍不住冲他发火,“少在这扰乱军心。再敢胡言乱语,直接拖出去打屁股。”怀祋根本不在意,将双手一摊,“就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是把我拖出去砍了,咱们也赢不了。”怀鏧还真撸起袖子要上前揍他,江承忙又跑过来隔到这两人中间。“嗯!”怀酘换作威颜肃目,冷哼一声止住纷争,“都急躁什么?我卜得的是损卦初九 。已事遄往,无咎。世事变化无常,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谁受损,谁得益呢?”
这句话音不过刚刚落地。东北方向,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离得十步,那人方下马。金殿玉台,红瓦翠阁,楚烈稳步走近。正当日下,一身紫襕相配一双蓝眸越发显得他俊冷不羁。除去怀酘,无人不惊诧。便是怀殷再显淡定,倒负在身后的手也是骤然一紧。貌陵无法躲在一旁瞧热闹了,跟着跑过来。“世子,你这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楚烈先向太子及诸王行礼,直身后不等旁人再问就朗声笑道:“太子莫怪。二哥的话我不能不听啊。”怀殷微微叹息,也痛快长笑,“好,真好。知道你们是有血亲的。不过,我仍要问你一句。楚烈,你可还敢再回东宫么?”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3 20:44:00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无人敢夺在先筹
龙蟠朱柱,旗翔云阙,由下仰望气势磅礴。这回换作怀酘意态闲雅,贵气无边。他轻快走到近前,拍上楚烈的肩头,笑容和暖带了自得,“怕什么,不用怕,有二哥我呢。”边说,他故意将眼风掠过小天。楚烈也顺着看过去,心中立时明了,幽蓝瞳仁流露坦荡澹明只是笑意不减,朝向怀殷稍稍曲身,“太子神勇,麾下‘人不约,心自齐。马不鞭,蹄自疾’。有谁或是没有谁,一样稳操胜券。”怀殷冷哼两声,佯怒也不理他。倒是怀馨目色玩味,凑过来围着那人转了一圈,“世子表兄,你临阵倒戈,弃明投暗。难道真得全都为了二哥?有没有一分半分的为了我,或是为了……”他的话没有讲完,楚烈便高擎了右手,“我楚烈,在此对天神发誓,此番入诸王一朋胜负不计,只因遵从兄长之命。与赵王殿下无关,与我妹妹锦瑟无关。”他的神情郑重,声音也响亮。周遭人瞧着直是笑喷出来。只有怀馨气哼哼捣拳过去,又斥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纷乱着,牟总管急步过来代主人催促。怀酘与怀殷他们不敢再拖延。貌陵就立在太子旁侧,小心翼翼相问,“殿下,如今我们五人,他们是六人,该如何?”怀殷还未发话,怀祋乐淘淘接茬儿,“那正好,我就不上了,五比五,这才公平。”怀殷稍稍转身睨视于他,“能不能长些出息?今儿四叔可在呢。你自己掂量着办,仔细回家揭了你的皮。”怀祋立时泄气。怀酘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兵不在多而在精。”怀殷却慨然,“二哥,若是以少胜多,岂不更驳你颜面?”怀酘舒眉展颜将手一挥,“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我无谓胜负,亦不轻言输赢。多说无益,三弟,你且放马来战!”怀殷颔首,跟着又吩咐貌陵,“貌白还在廊下调琴么?快些把他叫来,跟我同去面圣。”貌陵惊诧,有些踌躇,“爹爹也在伴驾,不知道我带了他来。若此时去见皇上,可妥当?”怀殷微露笑意,“貌白是你的幼弟,堂堂世家公子,怎能混于低微乐工之伍。我既然请了他,便要让他光明正大地于御前献艺。”貌陵心中感激,一时缄默。倒是怀馨性子促狭插话,“你还没被骂够,居然敢让那孩子来。怎的,这次再任他把依依从摘星阁中背出来?”都是从小一起的,貌陵也不拘礼数,扭过头白了那人一眼。怀殷更不理会,拱手示意兄长在先。怀酘则让开一步,只肯陪在弟弟身旁同行。
今秋芳苑,接武琼楼。怀殷、怀酘兄弟带着貌白拾阶而上,正向御座拜倒。储君伏跪,臣子离席肃立。旁人倒还平常,只有苏尚书看到小儿子居然跟在最后边着实吓了一跳。如彬尚未留意,温和唤他们平身,又安抚众人归座。对面哥哥都站着回话,几个小的可不敢再坐。璟鑫与怀殳规规矩矩立好,便是小昊桐也从祖父的膝头滑下来。江恩仍纠结那请贴之事。江良一把没抓住,他几步就跑到怀殷身边,摇晃着那人的胳膊叽咕:“三哥,三哥,你为什么只给依依下贴子,不给我下呢?你只疼她,不疼我。”怀殷初时一懵,想了想才明白。对妹妹他是一味娇纵,可对弟弟却多少端着威严。听了这话,他故意眯起长眸低头盯住小家伙,“昨儿个,我带谁到东宫挑马来着?”江恩有些怕了,挠挠脑袋,小声回答:“带了我,还有我哥哥。”“你选了几匹马?”怀殷依然扳着脸。“选了两匹。一匹如意,一匹九花虬。可三哥你哪匹也没答应给我。”他是越说越委曲。怀殷则笑得冷切,“让我如何给你。讲好了各选各的,偏偏江承看好哪匹,你就抢着要哪匹。撒娇耍赖,要多蛮横有多蛮横。”“他是哥哥,他就该让着我。”江恩小了江承十岁,的确是家中最得宠的一个。怀殷明白,更无可奈何。他扭了他的脸朝向江良,“你去问问良叔叔,那两匹马可送到侯府了?”江恩吃惊得瞪圆了眼睛。江良笑着冲儿子点点头,“今天一早,你临上学前,太子便遣人送来了。两匹宝马指名都是给恩儿你的。为父怕你安不下心来读书才没有说。”江恩就差欢呼出来,抱住怀殷的腰,整张小脸儿都埋进他丝帛的襕衫里哼哼,“三哥,你最疼我,最疼我。”怀酘在旁边看着,重重一哂,似乎十分不满,“你也是惯着他。还疼这个,不疼那个的。这样的话,他怎么不敢来问我和老四呢?换作我们,早就窝心脚踹上了。”江恩连爹娘都不怕,只怕怀酘和怀馨。他不敢再腻歪,一溜烟蹿回到江良背后,就差没蜷缩身子躲起来。
如此一闹,如彬这才发现儿子们身后还跟了一个白衣无瑕的男孩儿。他的发色乌亮,束进一顶盘云雕鹤的玉冠,下结的青绦簇新,更映得那张团容俊面光色洁润。如彬有些好奇,抬手指了指。怀殷会意作答,“父皇,那是苏大人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儿臣特意请了他来为鞠戏抚琴。”貌白听到太子言语,趋前一步跪倒,语声清脆恭顺,“臣子貌白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听到这个名字,如彬便笑了。他略转头看向苏泰和,果然那当爹的早已心急起身。苏尚书强按住惶惑放缓语调,“皇上,正是小犬。”说完又去斥问儿子,“入宫面圣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禀明?”貌白的一双眸子带笑,恍如琉璃,“爹爹,三哥不让说的。他说要是告诉您,我就进不了宫了。”苏泰和懊恼到气短,忍不住点指他,“等着,你俩都等着,咱们回府再理论。”如彬稳坐劝说,“苏爱卿,孩子来了便来了。貌陵是朕眼见着长大的,倒是这一个只闻其名而已。”
这厢,怀殷拉了貌白起身,同席的裴克明也宽慰苏泰和坐下来。旁人都无意,只有如彰多盯了少年几眼,不急不徐道:“看着还算稳妥老实,总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胆子。”貌白一惊,他不认识如彰。怀殷侧过头来相告,“这是我三叔,依依的父王。”貌白不敢笑了,再次屈膝跪好,玉冠都沉伏下来,“杞王殿下,貌白知道错了,幸而那晚郡主无事。”如彰深眉隐折,语气带了几分责备,“不论依依有事,还是你有事,怕是本王与苏大人都不能再平和坐在这里。”在座的除了如彬谁也听不明白。苏泰和直是觉得自己仿佛乘船穿过海中风暴,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在心中急迫,目光凌厉起来,“该死的小奴才!你在家中日日生事也就罢了,怎么又惹到了郡主?”貌白当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下意识朝怀殷身边挪了挪,苦着面容,又像委曲,又像可怜。如彰先心软了。他便是这样的脾气,看到别人着急,他就不着急,看到别人生气,他就不生气。杞王一笑,温厚释然,“苏大人莫恼。都是旧事了。本王也答应过依依,不再追究。便是她母妃那里,都不曾吐露过。”
苏泰和还糊涂着,猜度祸事不小,可也明白在这御驾之前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想着再吓唬儿子几句,却生生被皇上拦下。“先不说旁人的错处,最是殷儿该受罚。”如彬凝视怀殷隐隐肃冷,“是你要领了妹妹到东宫去。竟然能够将两个孩子抛到一边不管也不问。若不是皇后拦着,你三叔又求情,朕真是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怀殷垂头,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站在一边的怀酘留意到,他那元宝似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通红,如同深海里的两片珊瑚。当哥哥的知道,弟弟害羞了,他可禁不得如此当众的训斥。
一直默默无言的淮王,就在此时开口,“父皇,那天在含章殿您也训了大半日。太子哪像老四一般没脸没皮的。再如此严责下去三弟怕是要吓得骨软。三军夺帅,匹夫夺志。谁都知道您偏着儿臣,可怜我们,有心让我们也赢上一回。只是这样,实在胜之不武。”怀酘的话轻松又诙谐,引得大家发笑。怀殷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兄长,心中感激,轻轻吁出一口气。如彬就势止住,他也识得儿子的窘迫。自有道不得的慨叹,生养了五子三女,偏偏对这一个没有办法。说得轻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说得重了,他又太过放在心上。骂不得,也打不得,越是这样,父子间却似越有隔膜。
如彬不置可否。如彰只在一旁宽慰:“便是要罚,也该先罚筱安。哪有主子还在内殿听琴,她躲到外间享清闲的道理。知道此事后,我便将那丫头训了一通。”怀殷深深看了叔父一眼,想要启唇,欲言又止,说不出什么,只觉心头苦涩。如彧也是圆场凑趣,“三哥您可真不讲究。怎么连儿媳妇都要训斥,也不怕怀鏧那孩子心疼。”“什么儿媳妇,少要胡说。”如彰不愿多提此事。如彬倒像有几分兴趣,“你说的筱安,可是先前鏧儿身边那个死而复生的婢女?”“是的,就是她。”如彰回话。如彬无意再问,抬手招呼貌白起来,“殷儿常夸奖你的琴技如何精妙。每每殿前会鞠,朕乘马出,教坊大合《凉州曲》,都不尽如人意。今日可要试试你的本领,也算将功补过。”貌白便在琴音上自信。他叩了头,一跃而起,踌躇志满,“皇上放心,貌白一定倾尽全力。若是还能入耳,恳请陛下赐道护身符,免去臣子归家后的皮肉之苦。”“你你你……”苏尚书气恼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如彬明了,也笑得宽和,“莫要再怪孩子,谁宠坏了他们,只有那当爹的和当娘的逃不开干系。”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3 20:48:00 +0800 CST  
天厩院执事上殿回禀御马已勒鞍,牟平与召黔亦捧出赤金九龙鞠杖与朱漆彩球。如彬起身,怀酘、怀殷为前导,从臣奉迎。杀鼓三通方休,玉阶处却是丹扬帝姬兴冲冲跑上来。小人儿柳腰轻柔,妍姿绰约,款款移步,走得近了方才福身而下。日悬中天,如云飞仙髻紧绾,墨曜玄纱衣袂衬出凝脂冰玉般的肌肤,如此黑白素净颜色,唯一点朱砂丹唇明丽。如彬看着她,她也看向如彬,美目傲然如清辉流淌,语声却是娇俏宜人,“父皇,请许了女儿代您夺这首筹。”
“胡闹!”怀殷静然而视,语中带了三分不悦。怀酘的声音依然温雅清和,“扬扬,御朋东门是为军礼,僭越不得。你若想玩,改日哥哥私下里陪你也就是了。”丹扬谁也不理,慵然拢下墨玉色裙摆,眉目盈笑只盯着父皇。如彬的右手便抚在那梭罗木制成的鞠杖上,杆身金涂银装,浮雕升龙,日光下数道珠丝玠缠向弯月形外裹兽皮的杖头,瑞气闪耀。皇上不发话,帝姬难免气馁,略略抿唇垂下了长睫。如彬沉思片刻,终还是点头。“去吧!”他将鞠杖向身前一递。众人再是明了也难掩愕然。她却浑不在意,挑在唇角的笑意胜过夏日骄阳,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兄长们都不曾触碰过的宝杖。
“儿臣谢过父皇!”天真烂漫的小人儿雀跃而起。“牟平。”如彬的指尖扣下几案。“奴才在。”牟总管躬身过来。“吩咐将御马撤下,换上帝姬平日里所骑的燔羽。”皇上温言缓语,却是不容置疑。丹扬可不乐意了,小嘴巴微微嘟起,“谁要骑那燔羽,比哥哥们的马匹矮了许多,怎么能抢到球。父皇,父皇……”如彬笑一笑,看着女儿,“还敢耍赖,小时候的教训不记得了?”她闻言黛眉轻折,腮上的娇羞不过一瞬,很快又直起腰来。晶晶亮的眸子瞥过江良又瞥过裴克明,最后还是落在江侯爷身上。“良叔叔,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莞尔容颜向来无敌,江良本来清淡的面容上略带难得一见的戏谑,“扬扬不记得,叔叔自然也不记得。只可惜了那紫骝,倒是匹千里驹啊。”小丫头急得摇头又跺脚,“良叔叔在笑话孩儿呢,扬扬不依。”
怀殷移步过去牵住妹妹的衣袖,“好了,好了,少在这里耍宝,乖乖骑你的燔羽去吧。再磨蹭会子,让母后得到消息,小心揪你回凤仪殿去面壁。”瞧见大家都在笑,丹扬也不再撒娇,行礼叩拜算是领下旨意。如彬难免担心,指指两个儿子,“疾马攒蹄,挥霍纷争,都要盯紧扬扬,若有什么闪失,便唯你俩是问。”当哥哥的只敢在心中烦弃累赘,面上却显不出丝毫,一个赛一个人的点头称是。怀酘还特意冲妹妹招招手,又朝向御座,“父皇放心,怀祋便在场下。自小照看淼淼与扬扬,谁也不及他尽心。若论起鞠戏,他陪她们打球的次数比陪我们都多,保管平安无事。”丫头翘起下颌轻轻一哼,“小哥哥才是天下最温暖的男人。”如彧实在忍不住,抚额遮目,“祋儿就这点儿好处?还‘温暖’呢,我的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搁了。今日他若再不得筹,回府定要捶下小废物的下半截来。”
座上又是一阵哄笑。那兄妹不再耽搁,转身退下。最是帝姬得意,高高擎起御用鞠杖,便是两位哥哥也只得曲颈相随在身后。貌白距他们不过一臂,本来低了头下楼。扬扬原不认得他,还是刚刚从依依口出探得的消息,猜度着会是此人。她回首瞄瞄,确定已出了父辈们的视线,这才稍停下步子稍抬眼角,“你可是苏家小公子?”怀酘与怀殷愣了一下,貌白也被唬了一跳。毕竟千金帝女问话,貌白急忙俯身,“正是臣子。未及叩问帝姬安好,是貌白失礼。”小人儿面容颦笑露不出分毫心绪,“你今年多大?”少年捉摸不透,小心回话,“殿下,臣子十六岁。”丹扬略摆手,随侍宫人迅急退开主子们近前。没有征兆,她倏然间发作,“你都这么老了,还敢来招惹依依?”哥哥们闻言寒毛都快立起来。
貌白先是惊悸,随后黑眸之中便有深光熠亮。他的笑比她还要冷切,“我老?若是没有记错,帝姬比臣子还要大上月余。说是十六,我们的生辰都还未过呢。”“果然顽劣不识礼数,竟敢与孤如此讲话。”她的纤指都快戳到他的鼻尖上,“信不信孤唤了貌陵哥哥上来再狠狠揍你一顿?”貌白偏头避开她的点指,伸臂摆出请的姿势,“去吧,最好现在就去。”说着,他削薄的唇中又吐出冷哼,“也不打听打听,我苏貌白可是被吓大的?”“你……”扬扬何曾受如此的冷对,挥动鞠杖就要抽过去。貌白竟然一点儿也不惧,反而挺了胸脯迎着,“殿下请便,正好与你的哥哥、妹妹出气。”怀殷他们都不知该恼还是该笑,急急拉住俱是横眉立目的两个小人儿。太子顺手在貌白背上拍了几掌,呵斥他,“还不退下!有胆子在这里逞口舌之勇,仔细本王就教训了你。”貌白明白自己斗不过这人多势重的一家人。更有一重被那丫头窥到私心的窘急,迫得他头也不回地逃离。
马场上人们早候得焦急。忽闻廊下韶乐鼓奏,黄襕、紫襕尽皆俯身下来,跪列两厢。未听宣驾,只传来马蹄儿得得相伴银铃似女孩儿家欢笑。怀馨最先站起来,竟看到小妹坐骑赤焰色的燔羽疾驰而来。两个哥哥相伴左右依然错后一个马头。无人不惊诧,只有楚烈一双蓝眸映照蔚然天色一丝震动也无。怀殷轻咳,看了看马下众人,“父皇的旨意,由扬扬代击首筹。”谁都没有说话,还是怀馨似笑非笑地盯了那丫头握在掌中的鞠杖,半真半假地唏嘘,“亏得你只是帝姬而已。”丹扬敛住喜色,男儿般振袖,一手扶缰,一手执杖倒负,倜傥扬眉间一样盯住他,“赵王,你大胆!”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3 20:50: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美人一笑千黄金
摘星阁,高高在上,相隔帘笼尽可俯瞰坻场众生。阁内亦是百态不同。雪晴领着依依与意欢一对儿小姐妹趴伏在南窗台前,透过淡金色的鲛绡珠纱,指指画画地议论着当下驰骋于马背的哥哥们。再往里些,裴湘同璟淼两个却安静许多,一个端坐在东厢乌梨木雕花的芙蓉案旁,一个斜倚在西厢的翘尾贵妃榻上。湘儿手中绷了个素面的丝帕,捋着细如胎发的翠色丝线,走针若飞,云鬓雾髻上如意金钗颤颤别绾,正绣出一叶叶舒展匀细的含羞草。淼淼今日的妆容最为清素,直身米黄缎裙,镶着湖蓝色水纹衮边,与她捧着的书卷正衬,散发出淡淡蓝草馨香。
丹扬回来,眼波转处,细眸微敛,是显而易见的意兴阑珊。旁人瞧得出来,想要开口,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众多的宫人俱在阁外侍候,能留在内间的都是诸位贵女的贴身丫鬟,唯有意欢帝姬还特为跟了乳母。下人们跪地相迎,筱安正为依依剥柑橘,动作稍慢些,指尖沾染沥沥蜜汁不小心滴洒在浅青色的罗衣边上。帝姬根本无视这些人,直入长案前坐下,眼神冷丽清澈如同冥思,怕是她自己也并未察觉到。
雪晴瞧这架势点了点身旁的两个小脑袋,眨眨眼睛示意她们压低声线。小孩子像是明了,偷偷瞧瞧身后不称心的姊姊,又转过头捂了嘴巴轻笑。湘儿和淼淼交换下眼神儿,俱是放下手中的活计靠拢过来。侍女墨缕上前奉茶,细瓷薄胎盏中,碧芽儿如朵,上上下下地沉浮。“扬扬”,璟淼轻抬手,将香茗推近那人,“帝姬能代君父上场怕已是开了大璃百年先河,又何必计较是谁击进的首筹。”湘儿笑得恬淡宁静,更是轻声细语,“娘亲约束得紧,我便不会骑马,所以打小就羡慕你们。”丹扬缓缓啜饮清茶,可有可无地听着,许久,茶盏放下,朱唇才又勾起,“还以为你们没有看,原来你们在看。”她故意盯盯二人抛下的帕子与书。“有你,才看;没有你,就不看。反正我是毫无兴趣。”璟淼靠上长椅的扶手,双眸底下眼波淡如秋水,是慵然的神色。裴湘倒怔了一下,略略显得有些拘紧。丹扬稍直背坐得正些,慨叹一声望望左侧的表姊,又弹弹指甲转过身来握住另一个人的纤手,“湘姊姊,你也忒是温顺守礼。虽说你与二哥赐婚在即,可只要圣旨不下,见见又如何?更何况还隔着这重重围幛,怕是你能看清楚他,他也看不清你的。”
裴湘俏面更红,细碎娇阳透过鲛纱洒落到身上,纤背细腰如柳,正显一种迷蒙的娇柔。姐姐们都在说笑,窗台前的丫头们也不再禁声。阁外场上,忽然间急鼓逐厢,是排山倒海般的唱好欢呼,只不知是谁朋得筹。稍稍平复些,又闻听一道琴音力压众乐从对面高殿破空而起,大开大阖间乘风生云,溅珠撼玉倾势袭来,直是勾魂摄魄铮然惊龙。谁都有些迷醉,小依依最为欣喜,她又是鼓掌又雀跃,“貌白哥哥,貌白哥哥的绿绮,听到没有?”“住口!”丹扬再次燃点了怒意,气咻咻打断堂妹的话,“他算你哪门子哥哥。黄毛小子外加愣头青。”依依如何肯听,撅高尖尖下颌,“貌白哥哥才不愣,他的头发也不黄。”“嘿”,扬扬粉面微寒,“怎么一点儿都不长记性,是谁差点把你掉进月湖里去的?”那厢里还要反驳,倒是筱安揽住主人,往小嘴巴里塞进桔瓣。雪晴也跟着解围,急急岔开话题,“都猜猜看,今日哪朋能赢。”意欢最小,最不明白,可还要抢着答话,“我三哥能赢,我三哥最厉害。”依依鼓囊着两腮更不示弱,“我二哥也厉害。”
雪晴笑了,靠近纱窗,悄悄掀动绣帘,金丝玉环束起的秀发款款而动。“我希望他能赢。”翁主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身旁的小人儿还是听到了。“是谁,晴姊姊说的是谁?”一边一双小手牵动衣袖。她媚婉抬眸,恰到好处地掩住害羞,“是谁?是怀酘表哥他们啊。六个人打五个人,如何还能不取胜?”依依就着筱安的手又吃了几瓣桔子,墨丸似的眼珠转转像是若有所思,“我也希望二哥他们会赢,可貌白哥哥说‘不可能’。”“切。你那貌白‘哥哥’是神算子么?”丹扬远远听着都忍不住讥笑。依依可认真,她攥住筱安的衣缘转向内里,很大声地回答,“貌白哥哥说了,太子击鞠戏诸王只为搏筱安一笑,所以他拼死拼活也要求胜。”
秋日正阳如金,一阵子流光似火。筱安一时纷乱念头萦绕,阁内却阒寂下来。裴湘没听过这个名字,此时耐不住多瞄了几眼。丹扬、璟淼和雪晴素日里常与怀鏧他们一处游乐,对这丫头算不得陌生,只是未曾留意,如今却要重新打量。意欢才在五哥那里听说几个女祸的故事,懵懵懂懂地伸出小手来推推乳母问道:“不会笑的可不是褒姒,怎么会是筱安?”哪个下人敢回答这样的问话,忙不迭装聋作哑“嗯啊”搪塞。上位端坐的丹扬一身玄衣庄重雍容,微微笑意忽而绽在唇上,“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侍女们急匆匆福身,筱安更如蒙大赦,撤着小碎步子后退。帝姬却招招手唤住她,“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
筱安站定,低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众人目光的探寻,实在被瞧得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把心一横,扬起头来相迎。丹扬看到了,略有些愕然,她终于不再凝视她,努努嘴儿朝向小堂妹,“依依啊,你懂什么,太子如何识得筱安,再说这丫头可是怀鏧的人。”她有意咬重某人的名字。“扬扬姊姊”稚气的郡主聪明又糊涂,“他们认识许久了,是太子哥哥求我,看击鞠一定要将筱安带进宫来。呵呵,我喜欢筱安,二哥喜欢筱安,太子喜欢筱安,我们都喜欢筱安。”辨无可辨,避无可避,小人儿依然沉默。丹扬憋不住笑了,只是眸如冷月,目光幽深,灼灼晃人眼。“你就不想问问?”她又侧首看璟淼。那人抚抚妆髻,略一挑眉,本就生得极美极英气的容貌,愈发显得落落大方。“我有什么可问的?”她与她对答,竟像置身事外。“总要验证一下。”扬扬双颐绯红起来,像是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奇,从座位上快步下来,一把抓住了筱安的手,“走,陪孤出去透透气。”
她拖着她往阁外最高处的观景台上去。秋意沉醉无限,风儿暖凉交错,乱卷衣衫。丹扬便靠在汉白玉的扶手围栏上,看群马急奔,尘嚣翻扬如雾。曲近终,赛过半,德政殿阶前高架上,东侧插旗十二面,西侧只有六面,胜负已是昭然。“喂!喂!……”她像孩子一般,双手拢在口边大声呼叫起来,叫着叫着,又猛得拽过筱安,将她一样按在扶栏上。蹄掌橐橐,撼动宫墙,居高临下,小人儿喉头一动,发出格的声响,已然有些眩晕。“不要怕。有我拉着你呢。”始作甬者眨眨眼睛,瞳仁深处清清明明,不只是俏皮,更有抚慰。她依然在不停挥手。很快,疾奔的骑士大多转首仰望,这之中,有两人像是发觉了极可怖的事情,也顾不得阵容大乱,突然飞奔出来。勒缰急停,马儿长嘶喷吐白雾,交脚幞头下,露出两张英武轩昂的脸,一样的怒气盈盛,一样的心惊胆寒。“筱安!小心!”他们几是异口同声在喊。
“果不其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丹扬同筱安四目相对,凤瞳杏眼转辉,俱是咄咄流波。“放开我!”她受够了这个千娇百宠的帝女,再忍不下如此的摆布。她可见惯旁人婉转低首,倒是臂间如此貌似沉静又张狂的主儿,让人蓦然想起深秋里抱守绿梗仍开得炽烈的蕙兰,虽算不得美,却自有别样妖娆。瞄一眼楼下,黄襕的紫襕的竟都停下,其实小丫头也怕那两个着了恼真会发狂奔上来。“哼”,心中不满更漾过相类失宠的妒嫉,可随着一声冷冷低噎,她还真就放了手。筱安面容苍白,青丝纷乱,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看,提起裙角,急匆匆跑进阁内。丹扬倒不慌不忙起来,依然趴在那里,俯视傻呵呵只会争执弹丸小球的男人们。丝袖飘举,衣袂迭迭,若曳日晖云华,还甚是自得。唯恐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戏谑,丹扬再次呼喊:“放心吧,回去了。”说完,她亦转身,一路朗朗欢笑,直至泯入那湘妃竹的秋帘里。
不过一场鞠戏,却是曲折通幽,缥缈如幻。高台上佳人不见,高台下还依然对峙着。怀殷转身回望,重瞳之目沉如深海。怀鏧的胸前绣着一片纯色的白虎纹,此时随上他气息紊急,凛凛愈动。怀酘不显声色隔到二人中间,依然闲适的笑意,可细看之下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我在这里,谁也不许多事。”他极少摆出兄长的威严,既是这样说了,旁人自然不敢再轻视。“还比不比了?”怀祋徐徐催踱坐骑。怀酘撩一眼身后的怀馨,“到此为止,举旗认输。”那人伶俐,立时靠拢,“太子,臣弟这就着人安排球场的铜钱,你再演示下杖击绝技,让吾等见识见识。”怀殷当然明白弟弟这是在哄他,将目一合,略低头算是同意。那厢里,江承和怀祋也夹住怀鏧,轻声笑语,“我们去歇歇观景,散了便回家去。”怀酘瞧着眼下像是风波已过,这才调转马头,“由我去向父皇回命,都不必跟着了。”
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如彬猜不透为何会突然结束赛事,可也明白胜负已定。望着眼前疾驰半晌依旧温润如许的次子,他的目光柔缓,只是话音里仍带如常的薄责,“怎么,又输了?恃多都未能取胜,你还真有出息。”怀酘瞳仁纯净,稍稍放低眉梢,“父皇神武全都传给了太子,孩儿还未怨您偏心呢,您倒先来怨我。”如此忤逆大胆的话,也就这老二敢说。高殿间众人皆知淮王受宠,俱在笑看也不多言。如彬就是疼他,不过佯怒骂了几句“大胆”,又换作和煦语气问道:“刚刚扬扬怎么了,你们上上下下大呼小叫的,朕这里隔得远些听不清。”怀酘弯起唇角,却在掩饰,“回父皇,没什么事,想来那丫头呆着无聊,只是攀得太高,吓了我们一跳。”如彬似信非信,凝眉细想。怀酘也怕父亲多问无法应对,跟着又向前凑凑,“父皇,过会儿太子还要一展身手,只是儿臣不愿再陪观了。我认命,认输,可终有气性。败得这样惨,您能不能允了儿臣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清净清净。”如彬面上蕴笑,点了点头。怀酘又漫然转眸,“儿臣再讨个示下,可否带了湘儿一起走?”
这回是如彧最先笑出来,“拐了八百道弯,玄机竟在这里。”说着他又看向御座左厢的裴克明,更是谑意十足,“酘儿你若领走了裴小姐,可不能去那没人的地方啊。”怀酘不避叔叔的眼色,一样微微眯笑,“四叔放心。侄儿哪有您那胆量,一国公主都敢诓到深巷酒肆中去。湘儿可受不得皇都春那样的烈酒。”“你是如何知道的?”如彧被揶揄得脸上泛红。怀酘回答坦率,“这宫内宫外便没有怀馨不知道的事情,而他知道了,我就知道了。”如彧气结无语,如彬也训斥儿子,“少在这里混说,还不下去。”怀酘收了笑,乖顺求告,更为说与小人儿的爹爹听,“父皇,儿臣真得只是与湘儿出去走走。昨儿个见到太子拿回一条从南门自在坊订的‘比翼连理’链子,用料虽不比宫中考究,可样子却新奇。儿子也想带了湘儿过去瞧瞧。”江良觑着这孩子真诚,插言相劝,“左不过入冬便要赐婚,别再难为淮王。”言罢他也感慨,“‘比翼连理’。哥哥的喜事还未到,弟弟已经着急。孩子们便在我们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
璟瑓也好,裴克明也好,看似面上无澜,心中耐不住得意。如彬不愿拦着儿子,可还要提醒一句,“这样的事不能只来问朕。湘儿是人家裴府的千金。”怀酘会意,立时侧向一揖,“裴大人。”裴克明欠身,笑也从容,“殿下已得皇命。臣只嘱咐早些送湘儿回府,免得她娘亲牵挂。”“是,定会早去早回。”怀酘谦和回话,俊颜出尘清雅。如彬眼中爱意深沉,“还算识得些礼数,总没有直接上摘星阁找人。”怀酘俯下头来敛低声气,将喜色挂在唇畔,“儿臣哪敢。若如此鲁莽,您还不得打死我。”他这话音还未落,怀殳与江恩却同时指着对面喊出来,“看啊,是太子,是太子上到摘星阁去了。”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4 19:38: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难得有情郎
琼檐层阁,雕栏玉砌,染尽金晖丽影。独立门前的怀殷沉下精神,终于朗朗唤出一句“筱安!”阁内的女孩儿们早知是他。太子驾临,守在外厢宫人跪拜之声清晰可闻。可依然出奇得安静,候不到任何回应。他没有耐心等待,眼底威仪渐生,“筱安!”这次口气更重。终于,檐头珠玉“叮咚”作响,竟是丹扬掀帘而出。“看看这是谁来了?唬得我们姐妹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脚步慵雅,娇媚抬头,弯弯秀眸勾出似真似假的笑。“扬扬,帮哥哥把筱安唤出来。”怀殷着实不想与这丫头计较。“什么?什么?”她假装听不清,长睫忽颤,斜睨过来。“躲开!”他直接要闯进去。她却横了身子挡住,“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淼姊姊的颜面,璟家的颜面,你都不顾了?”襕袖之下,他的双手骤然一紧。可也就是一瞬对视,登阁时那股子灼热的感觉再一次渗于发肤。“这与淼淼无关。你不要管。”平日里淡然的眉目已隐约流露乞盼。她的面若红霞,还在咬牙瞪着他,“淼姊姊才不愿理你。只是,你的事,我可以不管。那我的事,你也不要管。”真恨不得挥巴掌揍到她的屁股上,可此时此地不行。眉峰蹙成墨黑的云子,他一把便推开妹妹,口吻清洌如冰,“若有来日,你真伤到父皇母后,更牵累那个人失去庇护,我看你还能不能如此骄纵嚣张。”
透亮轻软的薄绡沙帷垂下,一室的女眷不论长幼皆伏身至低。怀殷快步踏行,周身挟来另人窒息的气势。他是谁也无暇顾及,寻到她后便抓牢蜷在青夜色帛布广袖内冰凉的指尖。“跟我走。”他急着出去。筱安已然冷汗湿透衣衫,周身都是虚软的,颓然闭上眼睛,根本想不清楚心中是兴奋还是慌乱。“太、太子……”她嗑嗑巴巴地唤他,明明想说“你不该来”,可就是无法启口。他与她纠缠的右手一点点收缩,她感受到这个动作,终于肯扬起脸来,一双眸子睁得圆满,直想将他看个透。他还在拖着她行走,更低头稍稍靠近,“带你去看看我的鞠术。”旁人面前他如此温文,甚至略显卑逊,她却更为惶恐。
四周幕帷忽而无风起舞。璟淼缓身直立起来,一双杏眼里黑白相映。“表哥!”她脆生生叫住他,语气与声音如常,根本辨不出喜怒。怀殷真得停下,退后一步才转首,她的眉目美而清冷,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淼淼,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先负了你。”如此痛苦的话,说出来竟无比镇定,心头渲开难解的遗憾,可他思忖的只是该用什么来补偿。见那人神色凝重,小人儿莞尔展颜,宁和笑容下藏住不能与人言说的心满意足,“太子殿下,从今以后,我与你各不相欠。”淼淼的真心话,怀殷可当成不加掩饰的嘲讽。重瞳双环隐隐颤动,筱安挨得最近能够查觉,猜测他是伤心了,禁不住低声叹息。“这是我的选择。你才是我的。”他恶狠狠夹紧握着的手指,足以让她疼,也足以让她清醒。
以为能走下高阁便如离开了牢笼,谁知怀鏧挣脱开众人桎梏从球场的另一端奔来。怀殷已跃上照夜,正弯腰要抱筱安上马。兄弟们谁都不敢靠得太近,四周静得可怖。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挺身横马,只有小人儿夹在中间。“筱安,跟我回去,我们回家。”怀鏧尽量想把话说得平静。她的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该怎么办?”五步之外,怀祋急得跺脚。江承和貌陵裹在披风里精健的身子竟在颤抖。怀馨倒是面若止水,冷冷开口,“早晚有这么一天。”“胡闹!”怀酘不知何时赶到,急急跳下马,衣衫猎猎作响。淮王望向那二人的目光渐渐转厉,“趁着父皇还未追问下来。都与我回到德政殿去。”喝完这一句,他也盯紧那个青衣鬟髻的丫头,“筱安,你快些上楼。”他不认得她,只是猜度的名字,想来不错。
僵持了片刻,她真要转身。“你敢!”怀殷边喊边扯住。她不再动了,他才松手,似是恢复如常,审视周遭,眼底阒黑无垠,“二哥,此事不论是我,还是怀鏧,都依不了你。便是父皇怪罪,我也一人承担。”“呵呵。没错。”怀鏧还能笑出来,飞扬的眉目同样有着逼人的光彩。“筱安,你总要有个选择。是太子?还是我?”他的傲气窒人,可含笑唤她的刹那,又真诚得动人心肠。他与他同时伸出手来。“能不能不逼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们竟像并不心疼,静看她坠落的泪珠,默不作声。“丫头,你此时的选择关乎你的一生。”怀馨隔在远处抛出这一句话来,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模样。她终于将手置入他的掌心。无边的清静,还有无边的欢喜,怀殷轻轻一托便将小身子揽到马上。幽柔的发丝迎风而动,拂过他的脸颊。再不顾及旁人的目光,他们打马扬长,溅起一溜黄尘,直入坻场中央。
筱安仰起头,只感觉飞扬勾翘的宫檐呼啸般掠过。她忽然有些怕,身子也瑟缩起来。那人安抚似地贴紧她的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一些。“筱安。”低沉的声音便在耳畔,龙涎香气更浓了,沁入心脾一般。“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全完了。”她的下唇早咬得发白,可颊上却已红透。怀殷只用一手驱马,另一只牢牢揽住小人儿腰肢。她瞧不见他在温柔睇视着她,他的笑亦如秋风带了微讽,“傻丫头,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当庭西南厢停下,正对德政殿的高台。早有宫人在不远处置好十几枚铜钱,规规整整地摞起,也不过距地面一拃来高。身着绣衣的供奉官快步过来,双手呈上太子的麒麟头鞠杖。怀殷把筱安从马上放下,又屈颈俯近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可要看仔细了!”还未及她说话,那人与马已如利箭般射出。她凝望着照夜上挺秀的身形,襕衫乘风高涨如翼。便在靠近铜钱的刹那,他忽而侧身转臂著马腹,球杖奋合且离,最上端的一枚铜钱高高飞起,直达六七丈处。她捂住嘴巴抑下狂呼,他竟又折返。还是相同的动作,再次以拐头顺次击钱。策马飞驰间,铜币一枚枚精准离地,自在散落如雨。“怀殷!”小人儿兴奋得高喊出来,周围侍从无不惊骇侧目。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可是听到了,相随击鼓腾腾举杖。灿黄袖袍在艳阳照耀下异常夺目,是他与生俱来的光芒与骄傲,正恰龙战于野,又似飞龙在天。
如此精绝之技,朱曜台上君臣满座,竟无人喝彩。如彬的脸色不知在何时转寒,细长双目中已透出恼怒。“殷儿身边那个女子是谁?”诸人一时都缄默,终还是杞王回头掠了一眼长子,才小心回复,“皇兄,那人是臣弟府上的侍女筱安。”如彰也是满腹的疑惑更隐有不安。怀殸起身过来,尽力掩住慌乱的神色,“皇上,父王,我这就下去看看究竟。”自打怀酘逃似地叩首而退,如彬便觉有事发生。他略僵了僵,还来不及细问,身侧又有人腾地立起。是璟瑓再耐不住这微妙的尴尬。本来初见到太子登阁,旁人都取笑定是一对儿表兄表妹的相思日苦,谁料到转眼间,亲外甥竟堂而皇之地领了个陌生女子出来,还是那般的亲密无间。“皇上,恕臣失陪。我去看看淼淼。我要带女儿离开这里。”他的眉头锁紧,目光如锥。“我也去。”璟鑫紧紧抓住爹爹的袍袖,一样心急如焚。“起驾,回宫!”话音落,如彬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木弦丝雕花的御座扶手上。“呜呜。”小昊桐吓得好悬便要哭出来,还是怀殳眼尖,迅疾将侄儿牵到身侧。“皇上!”“父皇!”众人猝不及防,皆跪地俯首。九龙袍摆轻动,如彬负手而立,眸色深深扫过殿下球场再转向怀毅,声音隐有几分气促,“让他们即刻都散了。速传怀殷到含章殿见朕。”
拥着筱安打马归来,怀殷发现坻场出口处已围拢了更多的人,竟是怀毅与怀殸两位兄长也面色阴郁立在那里。他先跃下马,又抱了小人儿下来。怀鏧站在大哥身后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冷冷蹙眉,眼光锐利,是毫不掩饰的恨意。礼郡王并未理会太子,而是直接转向筱安,“回王府!”只这三个字,她立时现出惊恐的神情。怀殷重瞳中精芒闪动,倏地展臂挡住,“筱安不会再回杞王府,我要带她到东宫去。”怀殸深深看他,口气庄重威严,“太子,你为储君更要遵守法度规矩。筱安是我们府上的私奴,便是你中意她,想要了去,也需有皇上的喻旨或是求得我父王同意,哪有这样明抢的道理?”
怀殷被问住,再开口时语声都有些暗哑,“怀殸大哥,你等等,我这去找父皇和三叔。”那堂兄半是恼怒半是无奈,无法答应也无法拒绝。怀毅候得焦急,一把揪住弟弟,“真是聪明人办糊涂事。父皇已然发怒,宣你去含章殿问话呐。”怀鏧冷不防过来,扯了筱安便走。怀殷哪里肯依,直接薅上那人的衣襟。怀鏧更是不让,也扳住了他的腕子。小丫头被裹挟在中间面庞苍白向后仰着,髻发散开乱入脖颈,颤悠悠的眸光中只有仓惶与绝望。眼见着就要动手,终还是被众人拽离。怀殸并不理会剑拔弩张的两个,拉了筱安到自己的身边。他望着他们目色坦荡,“有父王与我在府中。谁也不会对筱安不利。”怀殷再无拦阻的余地。眼睁睁看着那兄弟拥着她上马。怀馨跟在后面急急喊了一声,“大哥、怀鏧,我与你们同行,正要去给三婶和小姨请安。”怀鏧冷哼一声,头都不回催马便走。怀殸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也未言语,扶筱安坐稳后扳鞍上去,略等着那人牵来马匹才徐徐策动缰绳。马儿飞快,转眼不见影踪。这回怀殷一直死死盯着,筱安最终也没有回头。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5 13:29:00 +0800 CST  
午后,不过一片阴歙遮日,竟降起秋雨又沥沥转急。广殿无风,层层明黄烟罗隔绝。已换作团龙常服的如彬负手立于长案前,面容正在那背窗深处显得有几分晦暗,便是侍于旁侧的怀毅,都看不透父亲深澈的目光中究竟是怎样的神情。怀殷站在对面,自打行礼问安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父皇。”怀毅轻轻开口,他也想不好该说些什么,只是要打破这沉默。案头云纹销金炉内焚香燃玉。如彬踱了几步,抵那黄襕之人更近。都能看到父亲青衣上的龙纹如浮天阙,忽而便听到一声呼喝,“瞧瞧你干的好事!”他修削的身形跟着拔起,平静对着父亲,“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三弟!”怀毅急着要拦住他。谁知话音甫落,殿门尽头又传来冷冷质语:“不知错在哪里?那我倒要问问,殷儿你今日所作所为,置淼淼颜面于何处?置你舅舅颜面于何处?又置璟家的颜面于何处?”随着这一句句诘问,早有侍女趋前掀起五彩祥云金帘,玲珑一袭深紫翟衣,妆容肃淡,扶了女儿丹扬缓步进来。怀毅与怀殷伏倒叩安。玲珑并未理会,径直走到夫君近前。齐王明白母后心思,他先起身,再拽了弟弟起来。帝姬也向父皇见礼。如彬瞪了她一眼,抚住妻子肩头,“过来做什么?外边正下雨。”一双海棠缠枝步摇轻轻摆动,玲珑依然沉着面孔,“如果不过来,我如何知道鞠场上那一出好戏。”如彬轩起长眉侧目,“扬扬,是不是你在你母后面前多嘴?”“这与扬扬何干?”玲珑还在开脱女儿,小丫头却转眸一笑,“父皇,三哥喜得心上人,这样的好事,孩儿怎能不告诉母后。”“胡说。哪里来的心上人。又算得什么好事。”玲珑蓦然截断她的话,怒意更盛。丹扬这才不敢言语,吐吐舌头退到一边。怀殷缄默许久,此时垂首唤一声“母后”,再抬头目光熠熠像含了喜色,“儿臣的确寻到心上人。我是真得喜欢筱安。”
“筱安?”玲珑再隐忍不住,“那是你堂弟的心上人,你不知道么?鏧儿已经在求你父皇要立那个女孩儿为侧妃。”怀殷依然不动声色,“怀鏧他一厢情愿而已。筱安在我与他之间做了选择。”玲珑抬手指着儿子,鎏金的护甲都轻颤起来,“你们一个太子、一个世子,竟让个卑微的宫娥去挑去选。殷儿,你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怀殷也怕母亲真被气着,虽有不满,可还是放低了声音,“母后,宫娥不过是个暂时的身份,哪能一成不变。我们小时候,您就说过,人虽有等级贵贱之分,但在灵魂上谁与谁都是一样的。”“你,你……”玲珑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如彬见状忙在侧厢里揽住她,还未开口,怀中之人几是带了哭腔,“你就不管管他吗?这孩子与鏧儿一样,都被那个女人迷住心窍了。”
殿外雨水漫过琉璃金瓦,沿着脊檐汇流如注发出急促声响,搅得人心生烦腻。如彬真是为难,本来初时还恼怀殷行事莽撞,可如今听着这母子的言来语去,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如彬疑惑,平日里最为温顺乖巧的儿子,怎么突然间就敢对着尊亲恣意顶撞起来。不过,妻子总要先劝慰,不能任着这母子俩争执不休。他不得已,扳了脸,目光扫过去,厉色斥道:“侍于亲长,声容易肃。在父母面前言辞咄咄,成何体统?”孩子们不怕玲珑,却没有不惧如彬的。怀毅赶忙牵牵弟弟的袍带,便是挑事来的丹扬都冲着哥哥使起眼色。怀殷也低了头,可不过静了一瞬,又喃喃嘟囔,“儿臣想得到心宜的女子,怎么就如此艰难。”如彬都觉得这孩子真是痴怔了,忍不住还要训他。倒是玲珑撑直身子,定定看向儿子,“你是太子啊,谁该心宜,谁能心宜,不知道么?”怀殷顿了一下,竟轻轻笑了,“既是心宜,如何去论该不该,能不能呢。”
玲珑愈是盯着看,便愈是愤懑,“那对淼淼呢,难道你从未心宜过?如果不曾心宜,又何必承诺立妃之事?谁家的女儿,能忍下如此的羞辱,更何况淼淼是你一起长大的表妹啊。”怀殷迈前一步,扬首目光凝结许久,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父皇、母后,儿臣瞒下一事也有多日了,曾经想过永远也不要说出口。”殿内众人不知何意,都静默下来。他沉沉叹了一声,“五弟生辰那日淼淼来宫中找过儿臣。问我爱不爱她,能不能一心一意对她。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回答。她便告诉我,她没有福气也没有勇气,做我的太子妃。我其实知道淼淼所求,可我真得不能予她。身在储位,对女人、对内帏之事,我有自己的考量。我既不想强迫她改变,也不想强迫我自己改变。”
怀殷昂着头,黄色宫锦襕衫雍容,龙章凤姿的气度。如彬与玲珑一时哑然,两人对视,都不愿相信,可又不能不信。怀毅与丹扬更吃惊不小,只不过齐王是心疼弟弟受了极大的委曲,而那小人儿则是对表姐无限钦慕起来。片刻,玲珑转过头,已经是平日的慈爱,“淼淼那丫头实在被惯坏了,她说的话也未必就是有心,更当不得真。明日里,我自会去问你舅舅与舅母,怕是她早就后悔了也说不定。”如彬也只能劝和,“你母后说得没错。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由着你们两个孩子便商定了。”怀殷未曾料到父母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他如今只惦记着筱安的事耽误不得,心绪渐渐浮躁起来,“放着两情相悦的不要,非要去强人所难。”玲珑略他一眼,徐徐道:“吾朝太宗年间便已颁下《选皇太子诸王妃敕》,首要便是百官子女。至于那个筱安,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她入东宫。母后如此,也是为殷儿你。”
怀殷只觉凉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头脑却如被火轰地一烧,“您刚刚还说怀鏧求了父皇要立筱安为妃,如何到了我这里便必是百官子女。孩儿是太子,可他也是宗室郡王。您如此为难,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璟家的荣华?”玲珑闻言一愣,脸色大变,怒极反笑哀痛之意明显,只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跪下!”如彬的厉喝格外阴沉。他盛怒转身,目光到处,正瞄到长案上一柄降香檀木沉水料镶白玉的如意,顺手便抄起。“父皇息怒!”怀毅心急想拦,又不敢靠近。丹扬扶住母亲,也吓得发不了声。怀殷早已跪好,掌心冷汗滑腻,面上却强装低眉敛目气息不乱。父亲将如意举起,他竟没有畏缩,微扬唇角看着,眼里似悲似愧,映在重瞳之中化作分辨不清的倔强亦或是委曲。如彬心尖处莫名牵动,恍惚间像看到当年直直跪在乾元殿前阶梯上,苦求父皇收回立妃旨意的自己。神情隐透怅惘,他手中的家什便停在高处似是挥不下去。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5 13:29: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燃香将尽,案上茶烟也渐凉。如彬手中的檀木如意还是挥下,第一记抽在儿子臀上,第二记在腰间,第三记在肩背,第四记又落在腿根,真若怒气蓬盛,罚得毫无章法。喝斥夹杂于击打声中,直贯入耳,“孝弟,仁本。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多年。朕倒看着,师傅们自是白教,父母更是白养了你。”怀殷起先是硬撑着镇定,其实六神无主。他从未受过笞戒,总见过怀酘与怀馨挨打时呻吟讨饶、汗滴如雨的狼狈样子。尤其盯着那凶物,沉水料的材质又雕有凸纹冷硬无比,生生挨到肉上想来定会痛不可当。父亲的手臂初次抡过来时,他的眼睛都下意识闭合,虽不敢躲闪,可也缩紧身子,咬住牙关,唯恐自己会喊嚷出来。毕竟在大哥与妹妹面前挨打,已然失了颜面,总不能再没了骨气。
左臀间挨过一下后,怀殷便惊觉,这根本就算不得疼,只是麻酥酥地掠过表皮。还以为父亲第一下未使全力,可接下来落在身上别处的也都一样。就数背上挨得最痛,只是因为正击胛骨上,撞得难受。他不敢再直杵杵地盯着父亲对视,只偷偷瞄上几眼。觑见父亲的脸色虽不变沉郁,可原本凛冽的唇纹却略略上弯,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睛里不见怒火唯有细辨才能查觉的疼惜。父亲在笑,怀殷终于明了。曾经的怨气和委曲瞬时便消散大半,又愧又悔,他埋头更低。怀毅离得最近,正瞧得一清二楚,向前跪行两步,边拦挡边哀声恳求,“父皇,龙体要紧。三弟顶撞母后有违孝义,还是让儿臣带下去罚他。”怀殷也立即叩首,“父皇,母后,儿臣知罪,再也不敢了。”如彬仍锁着眉头,像不解气一样,又抽了两记。噼啪脆响过后,他停住如意点指,“今日起回东宫去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便不许你出来。”怀毅按了弟弟喏喏伏身告退。如彬转首看向女儿,依然是挥着手中家什,“你也给朕出去。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扬扬战兢兢盯着那如意,小兔子般瞪大了眼睛,连话都没敢应,三步两步便蹿出了大门,跑得比两个哥哥还急。
不时何时停了雨,殿外疏朗开阔,润湿空气中隐隐有秋海棠馨香缕缕。兄妹三人静静走着,怀殷夹在中间,探手揉了揉身后。怀毅瞧见,淡淡笑问,“回东宫又不急,要不要先歇在紫云馆,传太医过来瞧瞧伤处?”扬扬也转过头来抿唇看他。怀殷俊脸一红摆手,“不用,不用,没什么大碍。”怀毅轻轻叹息,像是极为羡慕,“父皇待你这太子的确与其他兄弟不同。你长到如今,从未动过你一个指头。便是今日气恼如此,那如意也不过是高举轻落,生怕伤到你。”小丫头凑过脸来,语声清脆,“大哥说得没错。三哥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刚刚父皇更是眼见着放水。偏心偏得都让人看不过去。”怀殷在那别着珐琅蝴蝶押发的倭髻上敲了一记,“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挨过打。谁有宠能比过你去。”他是在随口搪塞,她却当真了,“没有啊,就是没有啊。我想破脑袋也记不来了。”怀殷被妹妹逼得无法,只好停住,面上蕴出笑来,暖声细语,“那时你还没有入宫,我和怀馨也很小。有天在母后宫中玩木剑,追追跑跑的,怀馨撞翻了皇祖父赏下的一对窑变釉玉壶春瓶。母后生气揍了他一顿。父皇下朝归来,怀馨便告状,非说是我推了他,他才碰倒瓶子。父皇信了,就打我的手心为他出气。”感觉不是真的,丹扬歪着头,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若有所思地转向怀毅,“大哥,有这样的事么?”那人则摊一摊手,“在中宫殿,我哪里会知道。”
雨过天晴,现出落日来,金灿灿得铺陈满地。怀殷蜷起手指轻轻划动掌心。的确是陈年旧事了,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可恰恰是刚才父亲佯怒的笑容,一下子让他又想了起来。怀馨向来最会撒娇。还记得当时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红着眼圈,颠三倒四地诉说委曲。父亲边听,边看向自己,忽然就让他伸手。是他推了弟弟不假,可他也害怕受罚。磨蹭了许久才抬起胳膊来,父亲的手掌便在小手上拍了一下。好像还拧了他的耳朵,然后又训教,“以后不许欺负弟弟。”他以为父亲生气了,悄悄抬起头来,正对上父亲含笑的眼睛。怀馨显然不能满意,他手上挨的与他屁股上挨的根本不能相比。他蹭在父亲身上蹬着小腿儿干嚎。母亲也过来,揽住自己,他们都瞧着怀馨,一家人笑得欢愉。
怀殷微微松了口气,调整神情。丹扬察觉,细眉浅漾调侃,“编故事诓骗我们,愧疚吧?”他不理她,她却突然抓住他。“我可能想象当时的情形。父皇一定会这样说。”小人儿开始温柔地抚摸哥哥的手,“朕的宝贝殷儿啊,怀馨他推倒春瓶有没有吓到你?乖,不用怕,父皇这就去打死他。”扬扬的举动太过滑稽,怀毅禁不得朗声失笑。怀殷就势反握住她的小手,身子一倾,目光也深亮,“还是先让我来打死你。”
“啊啊啊,你要干什么?”丹扬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哥哥辖制在肋下里。怀殷阴着脸,用力夹紧她,举起手又狠又快地在那被迫着拱起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巴掌。“啪啪啪”真是又痛又屈辱,小人儿差点儿就要骂他,转念想了想还是没胆量,这一耽搁竟又挨了两下。“大哥,你救救我!”还好,有个靠山在。怀毅苦笑加摇头,揪住两人的胳膊分开。丹扬离了桎梏立时激动起来,顾不得绣着桃花点点紧裹的裙子,抬起腿来就去踢他。月牙儿鞋尖镶着上等碧玉,正顶在怀殷小腿骨头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喊出来。这回三哥可真火了,绕过拦架的再去扯那丫头。可她便环在怀毅的腰上转圈,有人护着他想抓也抓不到。
“好了,都不许再闹。”齐王的声音深沉威严。“还没走出含章殿几步呢,父皇母后正在气头上。怎么,老三你是想回去接着挨打,还是扬扬你盼着也一起受罚。”怀毅略肃神色瞟过弟弟和妹妹。丹扬从鼻子里哼气,十二分的不屑。怀殷冷冷瞧她一眼,转身便走。“你站住!”小人儿倒委曲了,追过去拖住怀殷。“不许你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哥哥,有了心爱的女人,就都不要妹妹了。大哥娶了两个嫂嫂,再不陪我玩。四哥满脑子都是他的锦瑟。二哥如今也只顾湘姊姊。现在连你都一生气就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她的妙目氤氲如雾,一阵子抱怨被晚风拖出长长的尾音,竟如泣如诉。怀殷真是心服口服,仰头笑了几声,再揽过她,“扬扬,你这些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都是如何练出来的?”她仍然难过,“我说错了吗?在摘星阁,我与筱安站在一起,可你和怀鏧都只担心她,根本没有人留意我。”“呵呵。”怀殷刮一刮她的鼻子,笑意愈深,“你不是最喜欢登高望远吗?我们都当你有意为之。”她还是不能放心,软若柔荑的小手捧住他的脸,盯住那双重瞳,“三哥,你看着我,你答应我,无论以后你会有多少女人,扬扬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会改变。”怀殷最惧这对视,每每如此,他的心便会融化到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别胡说了。”他要躲闪她,她偏不让。“说,你快说。”她就追着他的眼睛。怀毅站在后面,含笑瞧着这对兄妹,如此的场景也是常见,谁都知道这才是扬扬独一无二的本领。
怀殷终于淡淡地点头,无奈而宠溺,“不论将来如何,扬扬都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我会永远保护你,疼爱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他的话,让她温暖又满足。小人儿略略垂眸,忽尔又招手,“大哥,你也是一样的。”怀毅缓步过来,抻手掐了掐她的粉腮,“我们兄弟都作此想,是丫头你太矫情。”哥哥们要先送她回去。丹扬便挽着怀殷的胳膊,倚着他前行。秋风半牵衣袂,她歪着头轻轻相问,“三哥,你为什么会喜欢筱安?”他的眸心明光轻漩,过了片刻,只吐出几个字来,“我不知道。”她接着再道一句,“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着你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可身子微动了一下。滑滑的丝帛在她指间流淌,“果然让我猜着了。”暗雅幽香中,丹扬的语气清利,“太子,你会被这个小宫女治住的。而且,不论你以后再娶什么样的女人,谁也斗不过她。淼姊姊不嫁你,便是做对了。”
不远处的鸿宁阁灯都亮了,水晶珠帘绰绰,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怀殷咬着牙,又在身侧的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整天胡说,就不怕挨打。”小人儿也无心计较了,黛眉轻拢,罗袖淡扬,同情又痛心的神色,“你们爱信不信吧。我敢断言,那个筱安自会宠冠东宫,而且迟早有一日,还将母仪天下。而我们这些人,都要虔诚恭顺地跪伏在她的脚下。”丹扬言之凿凿,可没人真正听进去。怀殷看着兄长,不掩忧虑,“我实在不放心筱安。如今又被禁足,更是有心无力。”怀毅还算安然,“父皇不会关你太久,不过两日三日的。老四跟过去,自然要向三叔一家交待。又有怀殸在,他管得住怀鏧,想来无虞。我已遣人传口讯给二弟和四弟,今晚在我府上商议对策。你就耐心等一等,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5 13:54:00 +0800 CST  
窗外树影参差,深殿幽幽,刚才的纷扰似是消泯无痕。如彬早就拥紧玲珑靠着鹅羽软垫坐在长椅上。见她还是一幅冷凄凄的模样,又安抚似的顺顺她的背,“宥过无大。殷儿向来孝顺,念他是一时无状,况且我已教训过了。你就消消气,如何也不能气坏了身子。”她挑起眸来看他,“你们父子两个演戏,是要给谁看?”他澹然一笑,分明有几分自得,“你不是最护着他?我怕打重了,你又来怨我。”她软软靠到他肩上,语意酸楚,“表哥,你可觉得我逼迫殷儿是为了保住璟家的荣华?”他捏捏她的耳垂儿笑斥,“胡说。我从未这样想过。殷儿也是口不择言。”她静静阖上双目,“爹爹常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古往今来,便没有永享荣华的世家。’便是我初嫁时,娘亲叮嘱亦不过自保平安,不辱门楣而已。璟氏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代代都霸住皇家后位。”
如彬还在思索该如何相劝,玲珑已然端坐而起,“我是真得忧心。东宫选人,可以不论门第贵贱,但家世清白如何能不顾及。便是锦瑟,再有不堪的过往,我们总知道,她的爹娘是谁,她是哪家的女儿。可这个筱安呢,身世扑朔迷离,真名真姓都无人知晓,又是死而复生。连晓棠都不愿这样的女孩子留在怀鏧身边。而我们的殷儿可是太子啊?若有什么差池,动摇的便是社稷根基。”如彬也在凝神,片刻后望着妻子和声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东宫之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只是眼见殷儿陷得颇深。他又是被我们宠着长大的,什么事情上都顺着心思过来,如今总要慢慢规劝才好。”他的话,已然勾起眼底涩意,玲珑不觉黯然,“想想刚才的情形,真像是要母子生分了呢。”
如彬锁眉,切切开口,“你生养了他十八年,他认识那个女人怕是不过数月。更何况,殷儿一向只与你亲,而与我生疏。不过争执几句,怎么就想到生分上了。”儿子的性情她才最懂,玲珑在心中轻叹,只不想让他烦恼。她扮作听劝的模样,扬一扬脸,眉目重现温静又略带了谑意,“既是知道生疏,你还打他?小时候罚跪,便有一两个月不愿理你,这回想是更僵。”他被她怄得笑出来,“那又如何?难道我这当爹的还怕了自己的儿子?”他顺手把她拉倒在膝上,照着翘臀左右开弓扇了两下,又按着背不让她乱动,“我那时便要揍他,扳扳这娇气的毛病。你非说什么长子要留有颜面,他才能树威信。殷儿是我们的长子不错,可毅儿才是长兄。那孩子也挨过打,现在弟弟妹妹不是一样信服。还有璟瑓,璟家两房中的长子,舅舅教训他时,我可没看出留过什么颜面威信。”玲珑笑到肠子都疼了,才从他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她扶扶头上圆珠玛瑙累金丝的钿子,两靥盈盈,“毅儿是万里也挑不出来一个的好孩子。至于我哥哥,他有威信么?侯府中,除了鑫儿还老实,现在便是小晶儿都敢拿白眼珠翻他。”如彬见她欢喜起来也是高兴,捉住白晳如玉的手轻轻一吻又拍了一下,才闲闲言道,“璟瑓打小便是那样的脾性。不过对孩子们还是过于娇惯了。”玲珑倒不在意,“淼淼与殷儿的事,已然无法挽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另选名门闺秀也就是了。”如彬牵住她,再拥入怀中,“太子正妃,怕是你我夫妻也做不得主,还得由父皇裁定。不过,那个筱安,我还得多劝你一句,放一放,缓一缓,千万不要操之过急。”龙涎香细细,殿中的气息宁静而美好。玲珑紧紧依赖在他暖实的胸膛上,正掩住眉心曲折成黛色的峦峰。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已然做好打算。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5 13:56:00 +0800 CST  
第二十六章:庭院深深深几许
深垂的沙幔被惊得起伏,迸出的是那人雄兽般的一声暴喝:“滚!”传话的小天半晌没敢答言,额上汗出,迟疑再迟疑还是指头抖动着敲上门扉,“王、王爷,是东宫有、有要事传秉。”
“馨。”榻上的锦瑟轻喘着抿唇而笑,吃力拧身平躺好,又扯了薄衾掩住胸前,“先去瞧瞧如何。东宫之事可耽误不得。”怀馨颓倒在枕上掩不住得懊恼,撩一眼身旁小人儿仍未褪却情欲霞色的玉肌,抽出后依然高挺的分身跟着喉头动了几动,“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要赶在节骨眼儿上。你我还未尽欢爱,真是大煞风景。”锦瑟听罢笑语欲发娇软,纤指点上他的额头,眸中春色横生,“那还不快去快回,总强过在这儿白白磨牙。”怀馨竟看痴了一瞬,跟着挑眉,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样,随手便剥落她覆上的遮挡,再把那小身子翻转过去。目光所及,团团圆圆的两瓣屁股红得发亮,疏密相间散布着十来道肿痕,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点儿。他将她轻轻揽抱于怀,修长的手开始温柔按摩,贴近那薄薄的小耳朵边上呢喃,“疼吗,卿卿?都怪哥哥,又打重了呢。”想来他是要和软,可她却偏偏强硬起来。丫头换作怒目而视,语气娇纵更微微冷讽,“赵王殿下,您但凡下手,何时打得轻过啊?”
描金的帐子,影影绰绰只映出两个缱绻交卧的身影。怀馨的手掌贴着软软丰臀,凉凉滑下幽谷,顽皮地触了触犹自湿漉漉的花心。感觉她要退开,他更迫近,吃吃笑着,“果真是打不服的。莫急莫急,哥哥去去就回。只是在我回房之前,你需得把小橱内那根镶了梅花镂银套子的湘妃竹棍找出来。我不用你跪在床上等我,也不劳你捧着棍子等我。我只要你继续老实趴在这里,腹下多垫几条香枕,高高地撅起小屁股来。记住,一定要将竹棍顶在臀尖上。等哥哥进屋时,先要看到那棍儿,再要看到光臀,最后才是俏脸。如果,你没有照我的话去做,你总晓得我的脾气、我的手段,到时你这两丘娇肉怕是不只印上梅花朵朵,还会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血檩子一条摞着一条的,没个十天半月的将养,你都别想再能穿上先前的亵裤。”
“唔唔,赵馨,哥哥……”锦瑟的脸色骤然变了,丽眸氤氲,转眼间已然簌簌轻抖。那竹棍可是小人儿最惧又最恨的家法。两尺来长的湘妃竹,足有新生婴儿的手腕粗细。金黄灿灿的竹竿上,布满褐色云纹紫斑,真真仿若是二妃的血泪滴染。而某人犹嫌这凶物不够震慑,竟又绕着棍身镶嵌了镂空梅花状的银片。竹子坚韧,笞肉本就疼痛非常,而银饰凸起,烙皮更添针挑般钻心。她不再说话,小声啜泣着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水至柔,方能克刚。如何才可诱他心软,她在一次又一次哭过痛过之后终于无师自通。他正低头看她,眼角微扬,含了抹讥诮的笑,“怎么样?又哑了?你的伶牙俐齿呢?”一双小手绞缠上他的颈子,被他捉住一只攥了指尖放在薄唇上摩挲,“知道怕也好,女人就该乖乖的。”
言语间腻滑娇躯竟然一抖,俏容微侧,锦瑟面上清泪滚滚而落,“你,你,从来都不会心疼女人的。人家哭得越惨,你便乐得越欢。你,就是妖孽,就是我命中的魔……”怀馨被唬了一跳,可不敢再笑了,半是怜惜半是惶恐,将怀中人儿紧了又紧,边啄吻她挣扎起伏的香肩,边柔声恳切相劝,“别恼,别恼啊。我如何会是你想的那样。说过多少遭了,哥哥最疼的女人是你,最爱的女人也是你。夫妻间玩笑之语,哪有你这样当真的。除了几回你决绝地想要离开,我哪次真下过狠手?”说着,他还是忍不住轻笑出来,黑黑长睫忽闪,漫卷明暗间正是好整以暇的悠然,“不过闺中嬉戏,一下半下地失了分寸,总要担待些啊。你也常常打我,更没个轻重,我可从没抱怨过。”“谁也说不过你,总斗不过你!”她早在那人风流姿容与殷殷魅惑中熄却了火气,却佯装含嗔流怨,只禁不得柔若无骨般再次依近他的胸口。门外已是三催四催了,“王爷,王爷……”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怀馨悠悠转了转身子,小人儿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把住他,一丝也不愿松。他知道她最惧独眠,担心梦魇,微微曲下颈子,低头轻嗅她的髻发,“乖,听话。困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哥哥回来,还搂着你睡觉,好吧?”她微不可见地点头,终于肯放开。怀馨撑了身子坐起,随意紧紧发带,胡乱套上贴身小衣,又拽过斜搭在长椅上的一袭闽贡青锦云纹长袍披上,这便蹬进高靴要走。“唉……你站住。”略倦又娇怯的话音传来。他赶忙转脸,发现小丫头不知何时已裹了寝衣跪坐在榻边。“听话才乖。”他略略弯了俊眉,就像在哄着孩子。她的唇边晕开促狭笑意,伸手指指他的胯下,那里竟还撑着小伞。
屋内红烛成双,明媚如瞳,照在怀馨的玉面上,隐约透出暖洋之色。他也禁不得羞涩,又走了回来,先深深吸气,再宠溺地刮一刮她的鼻子,低笑道:“还不是怪你刚才撒娇耍痴在我身上又蹭又抓的。”说话间,更拽过那小身子来,剥开丝罗,照着光光的翘臀大力拍了一记,“以后再敢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哥哥就把这两瓣胖屁股统统揍开花,记住没有?”锦瑟扭了肩背挣脱开,竟是丝毫没恼,也不作声只帮他细致地系好衣扣又接过盘螭玉带来束在腰间,这才放心挥手。
廊下宫灯烁烁,更衬夜色深浓。小天早已候得焦躁,见着主人推门出来竟是对自己的请安行礼不理不睬,大跨步只往前堂走。少年的左犟脾气又犯了,故意落在后面,嘟嘟囔囔地抱怨,“整日里腻歪在一起还不够,磨磨蹭蹭的,让人等了这许久。”“说什么呢?”怀馨突然间转身,寒了脸瞪着他冷冷开口。小天貌似驯顺垂首,却偷偷地翻翻眼白,声音也含糊,“我没说,我哪里说过什么。”“什么时候学会扯谎顶嘴了?上顿打还给你记着呢,这又开始挑事,我看你真是皮痒得难受?”春宵苦短,怀馨被生生耽误了好事,正是拱火的时候。小天在心里惧怕,小心翼翼地抬头,恰对上主人凌厉的眼风,不由得耷拉了脑袋有些丧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您耽搁太久,慢待了客人。”“切。”怀馨冷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家伙来操心。”他说完,拔腿转身欲走。谁知背后那人竟不知死活地又嘀咕了一句,“谁是小家伙?我现在根本不比你矮多少。”怀馨实在忍无可忍,回手一巴掌掴到他的后颈上,也顾不得足上趿的是双硬牛皮的靴子,跟着照准臀根儿又一脚蹬了过去。小天哪曾防备,这连扇带踢过后身子都踉跄不稳,脖子上似有火烧,屁股与大腿的相接处像是扎到骨头里的那种疼。已是魁梧少年,他忽然委曲得想哭,头脑一热竟挺起胸膛大声质问,“你凭什么打我?”怀馨差点儿没被这诘语噎住,惶急中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叉腰强扯出威势吼他,“我还凭什么打你?告诉你,这都算是轻的。呆会儿打发走明海,我立马揭了你的皮。”小天仿佛真哭了,又像儿时那样伸手抹抹眼睛,还吸了吸鼻子,“如果我错了,你该打我。可我不情愿你拿我来撒气。又不是我想搅扰你和姐姐,我也在房中睡着呢。”
正是流云遮月,飒飒西风掀卷起这一主一仆的素衣。秋叶纷落,只在灯影下悠扬。怀馨杵立微怔,恍然间惊觉,那姐弟俩所恼所惧不过是自己随口的恫吓。可他们到底明不明白,如此的唬人的话他往往说得出却做不到,只因为心中不舍。眸倾若玉,怀馨再不发一言,径自负手去了。这回换作小天惊怔,先是呆呆望阵子主人的背影,跟着便急步追了过去。“王爷,王爷……”赶上后也不敢贴的太近,大约错开一步的距离,试探着牵扯那人的袍角。“一边去,离我远点儿!”怀馨头也不回,只用力打开他的手。“您还真生气啊?我刚刚是没睡醒,正发懵,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恕过我这一遭吧。”他猜不透他何时才会回转,面上有跑的热汗还混杂着愧疚的冷汗,一幅讨人怜的小模样,实在是与高颀的身形不符。“对我也敢呼呼喝喝的,没规矩了是吧?”怀馨向前的脚步不停,可终于肯平静讲话。小天心头一喜,赶忙回答:“以后不敢了,再不敢了。”“一会儿送走客人,搬了你那条凳到书房等我。”怀馨依然只以后背对他。“啊?”小天打了个寒战,趁着那人看不见,眼珠转了又转,再开口时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我现在长大了,那凳子太小了,根本趴不下来。”
眼见着便到前堂,怀馨猛然间停下又折身,后面那位没有查觉仍埋头急步跟着差点儿就撞进怀里。怀馨依旧冷冰冰地将他推开,阴着俊脸威胁,“嫌凳子小了?没事。我就不信这府上找不出能撑住你的凳子来。即便是真不好找,也不用急,有工又有料,我们连夜现做都来得及。总之,我今晚一定给你松松皮肉。”对于眼前之人是真恼还是假恼,谁也比不了小天敏感。他早就从他的眼神里查觉了松动之意。听着一句句狠话,少年郎仍是一派老实的模样,只是整个人在一点一点地往怀馨的身边挪,边挪还边念叨,“我哪里值得阖府上下如此大费周章。都到这个时辰了,您该睡下了。便是您不睡下,姐姐也该睡下了。便是姐姐不睡下,我也该睡下了……”“你给我闭嘴!”怀馨忍不住笑骂出来,“在旁人面前拙口笨腮的,都留到我这儿抖机灵。一会儿板子上身,疼到鬼哭狼嚎的时候,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耍贫嘴。”
“王爷。”高楼外,明月下,小天眸中忽地烁起挚诚的光,“我侍您与姐姐,与侍众人怎会相同?即便是对皇上,对太子,我也做不到。只有为了你们两个,我的身子,我的命,皆是可以不顾的。”怀馨气息都难稳,长眉微挑,越是要掩住心中激荡,越是要口气沉沉地斥他,“休要胡说。我们要你的身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小天只“呵呵”轻笑,也不再辩驳。想来知道风波已过,他又像平日私下里一般没大没小,恣意推着怀馨肩背前行,“快走,快走吧,东宫来的可不止明海一个人啊。”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7 20:20:00 +0800 CST  
夜正安宁,府院正堂檐顶的琉璃碧瓦相映溶溶月光恍若琼雕玉砌。屋内更显岑寂幽深,两厢迤逦排开的翡翠宫灯,不过才燃起南面近窗的几盏。小天上前挑帘,赵王匆匆进来,早已垂首侍候在门旁的明海忙伏身行礼。便是光线晦暗,怀馨也立时瞥见了还有一人白衣胜雪,背对着他们倚靠在绿竹格子窗棱边上。怀馨目光微微一闪,全当未见,唇角略向上弯,也不叫起,只抬脚踢了下跪在近前的明海,“东宫到底是走了水还是遭了劫?三更半夜的,你要跑到本王府上来。难道你家主子睡不着,旁人也得跟着瞪眼?”这话问得实在大胆,明海哪敢回应,不过干笑两声,侧头回望了一眼,俯首埋身更低。“咳咳”,灯影深处那人终于转身,洁若浮云的丝袍亦被窗外月华笼上淡淡烟色,“可是有了难,由得你恣意嘲笑了。”
怀馨闻言细了明眸。灯光闪映下,他振袖垂手仿佛是刚刚得见的模样,“太子来了!”说着又扭头剜了小天一眼,“殿下也在这里,为何不早说?”小天被问得胆怯,“是,是殿下方才不让说。”怀殷已然坐下来,修目略抬扫向那主仆,语气神情皆带薄怒,“真该早让他说,至少不用干耗上这许久。若你再不来,我便要直闯了去。人家这里千难万难,你倒好,还舍不下那一会子的风流快活。”怀馨听了脸一红,墨睫也轻颤。为了掩饰,他笑着冲哥哥做了个鬼脸,几步过去,靠到近前又改换诘难的容色,“你如何知道我正风流快活?难不成你又在窥探我的心思?”怀殷此刻却已恢复如常,挥手向门口的两个,“都下去吧,到外头守着。”
转眼前,堂内再无旁人。怀殷盯着弟弟自顾自坐下斟茶独饮并不开腔。终是他耐不住问道:“你跟去了三叔家,告诉我,筱安她情形如何?”怀馨仍握住空盏未放,并不看他,蹙眉半晌方开腔,“被禁足在她自己的那一方小院里。她不得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见她。”箭袖之下,怀殷按在圈椅扶手的臂腕一紧。怀馨举目与哥哥相触,见他眼里含痛含怨,仿佛惊浪溅碎,隐隐已有戾气。修长的身影淡淡映上帷幔,怀殷忽地直身站起。“你要做什么?”怀馨惊觉。“做什么?去救她出来。我的女人,怎能生受这囚禁之苦。”他蹙紧眉头看他,胸膛在长衫内起伏,面容苍白而狰狞。“那才是胡闹。害人又害己。”怀馨也起来,紧紧拽上那人,从未有过的慌乱。怀殷被拖住,喘息如挣扎一般,怒色渐渐褪尽,重瞳双环终于透出绝望来。“母后恼我,父皇又教训我,难道我就不能有心爱之人么?”他轻噎着笑了,低头倚住小几不再说话。人人皆有苦衷,可怀馨真得极少听到他与外人诉说。仿佛也无从劝起,他为他斟了一杯茶,眨眼想想,竟谑道:“休提父皇教训你。若是那几下子便作教训,才真真是对父皇的侮辱。”
“依你看,如何才算是教训呢?”怀殷语声平静至极。怀馨同样的平静,闲闲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又放下,“你的所作所为要是放到我和老二身上,怕是要皮开肉绽,三五天也下不了床了。还是当长子好啊,啧啧,太子便更好了。”怀殷举眸凝视不过一瞬,移步靠近弟弟,伸手拍拍他的肩笑叹:“赵王殿下,你的师傅们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君臣有义、长幼有序?”怀馨故意睁大眼睛看过来,伸手覆住肩上的手,“长幼有序?咱们俩到底哪个长哪个幼,谁又能说得分明呢?都是争先恐后地打娘肚子里出来,接生嬷嬷没白天没黑夜地候着,怕是早就老眼昏花,一样的黄毛小儿抱在怀中,老大、老二根本没有分别。父皇、母后得了你这重瞳子当然视作天降之喜,为了把皇位江山名正言顺地传给你,即便不是长子,也一样要被认作长子的。长幼已定,君臣自然分明,谁让我少长了两只眼睛,投胎时就注定了,只能认命。”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7 20:20:00 +0800 CST  
第二十七章:故人心尚尔
怀馨眉飞色舞地正说着,堂内的镂花窗被风扑开了一扇。“吱呀”一声响,他唬得回头去瞧。忽然间,觉得双肩处一阵刺痛,不曾防备,怀殷已经转到他身后,一手薅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反剪了他的双臂,唇锋略勾,阴沉沉地呼喝:“从小到大,你便是这样想的?”怀馨佝着身子被按着依然神情倨傲,“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太子呢。再提醒你,这里可是我的府上。”“你的府上?”怀殷口气略有和缓,手间却加大了力道,“你敢叫人进来试试,看哪个有胆儿拦我。”说着,他竟然用膝盖猛顶那人膝弯,顺势扳了他的肩,直接搡倒在近侧的椅子里。“啊!”怀馨疼得叫喊出来,“干什么?你还真使劲啊。”他扑腾着打挺翻身,他一脚便踩住他的小腿。“你就根本不长记性。上回乱嚼外祖父与什么新宁翁主的舌根子,父皇发狠打折了你的腿。都揍成那样了,怎么还治不住你这张嘴呢?”怀殷眉梢淡拧乜眼看着他。怀馨略略回想,脸上淌着冷汗扭过头来:“我的腿压根儿没事儿。我是装的。就为了让他们愧疚,让他们心疼。”怀殷眼神几度变幻,双环深处流光漫绕,“果然让我和扬扬猜对了,难怪太医诊来诊去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父皇、母后为了你的腿茶饭不思,争执不断,宫内宫外一片愁云惨雾。也真心佩服,你竟能一瘸一拐地坚持两个多月,也不怕假戏做真再不会正常走路。”怀馨眼皮一垂,复又一挑,“若不是担心母后时不时啼哭伤了身子,再装上两个月,我都没有问题。”“还真是欠揍。”怀殷怒气复盛,高靴靴底有意在那人曾经的“伤腿”上一碾。怀馨根本忍不下这突如其来的锐痛,张了口猛然吸气哀求:“三哥,好三哥,轻点!”他还踩着他,“呵呵”冷笑出来,“谁是你哥?不是分不清谁大谁小,谁先谁后么?” 怀馨下意识闭目调息。他却当他赌气嘴硬。怀殷盯着依旧梗梗的脖子,使劲捏下弟弟后筋,“真是辨不清谁大谁小了对吧?要不要,我来给你立立规矩?”怀馨从上到下都受钳制,便是挨父皇的藤条板子都比不上这种疼,“当然你是哥哥。不论是君臣,还是长幼,口中不算,但在我心中可从未混淆过。”“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怀殷手臂间依然坚定有力,彼此离挨得很近,呼吸间鼻端已能嗅到弟弟身上的棠棣清气。“没完没了啊,你罗不罗嗦?”他再不耐烦,他也就势松开。
怀殷整整衣衫坐下来,眉目平和,神容眷美,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此时,换作哥哥倒了一盏犹是微温的茶递到弟弟手里,半为压惊,半为示好。“人家不过是说句玩笑话想逗你开心,化解郁气。你可好,还真下得去手收拾我。”窗未顾上关好,墙根紫铜仙鹤衔着的烟纱烛灯飘飘摇摇晃得怀馨面上一团叠着一团的暗红。“老四,”怀殷缓缓举盏就近唇畔,却又顿住,“三叔仁厚,怀殸兄长方正。便是怀鏧性子凌厉些,可终归对筱安有情,再恼再恨,想来也不忍伤害她。我倒有些担心小姨……”怀馨怔了怔,思忖片刻才回答:“我随他们父子回到王府,为了筱安的事,全家都似炸开锅,却唯有小姨沉稳。诸事皆由怀殸哥安排,她自始至终未管未顾,甚至对怀鏧都不曾劝慰,只和颜悦色地留我用饭。虽一时猜不透小姨心思,不过想来也不会对筱安如何。你暂且宽心便是。”怀殷将眼微闭,“宽心”二字再次牵动愁肠。前路漫漫,正如这寒秋时日,昼短夜长。“我该走了。惊动得人多不好。如今,怕是只有父皇还多少肯体谅我一些,不可以再逆旨妄行。”他起身,与他相视,笑容中透出无奈来。怀馨有些犹豫,喃喃启口,如同自语,“能不能先别走?我还有一事求你。”
室内稍静了一瞬,怀馨熠熠举目,眼底虽有笑意却含了几分紧张,“我想让锦瑟过来见一见你。终究这是三哥你第一次到我们的家。”怀殷略怔,没有即刻回答,修长的手指再次次执起白玉胎盏,映着深碧茶色甚是好看。“时辰这样晚了。”他避开他的目光,缓缓啜饮香茗。他有些灰心,手心渗出汗来。“我知道,你忌讳的。”怀馨终究抿唇低头。“胡说。”怀殷微微笑斥,“见见弟妹有什么好忌讳的。只是,我现在如此狼狈。”他说的是实情,一日之间竟如风雨翻覆,素来倜傥风神也平添憔悴。“那不正好。”怀馨弯起的眸子立时显透狡黠,“若你容光焕发,我才不会让锦瑟来见呢。便是要以你的失意来衬托我的得意。”那当哥哥的话也不讲,抬腿便踹过去,弟弟躲都不躲。两人稳了身子再相对,谁也无法着恼。“小天!”怀馨喊了一声,少年低着头匆匆进来。“快些去请夫人过来。”听到主人吩咐,连天也是又惊又喜。怀殷若无其事地坐下,“我可什么表礼都不曾带。若被锦瑟笑话,全由你担着。”怀馨难得恭顺地侍立在兄长身侧,像是讨好般陪笑,“你能见便好,有礼没礼的不打紧。”
兄弟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外间廊下已转来丝履薄薄的响声。怀馨暗自惊异妻子梳妆竟如此神速,清甜的女儿香幽幽,锦瑟系着夜行的烟霞色暗花团荣纹披风,已袅袅婷婷进来。小人儿埋头深深福了一福,腰间碧蓝镶金的孔雀石佩蜿蜒滑落,微微轻颤着,正衬她娇怯怯的声音,“臣妇锦瑟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金安。”怀殷快步上前,也不避嫌伸双手扶她起来,眼中温情浮漾,目光最是清和,“这样晚还过来搅扰,四妹可不要怪我。”锦瑟终于抬起头,两靥盈盈打量,初时惊异,后又微生惧意,稍稍掩饰着曲颈,耳垂下挂着的寸许长碧玺流苏坠子左右摇摆。怀馨随了过来,先帮妻子宽去披风,跟着不离手地便将那裹了如意襟云丝锦衫的小身子紧紧揽在自己怀中。他还故意携着她后撤了几步,才略有不满地开口:“对别人的媳妇,你那么热情干什么?”锦瑟又窘又羞,嘟一嘟小嘴儿,攥了粉拳捶他,“你究竟能不能好好说话。”怀馨更加放肆,贴了粉腮低低言道:“你哪里知道,便是不防旁人,也要防他。”锦瑟面色愈红,极力想挣脱开。怀殷倒像丝毫也不在意,重瞳叠影,怜惜地望住:“锦瑟你与我见到的真是一个模样。尤其这处胭脂痣。”他指了指她额头上的小花儿。锦瑟没听明白,只试探着揣测,“殿下何时见过臣妇?难道是……”她猛得想起了当初花魁游街的一幕,似有卑微的凄凉浮上心头,可俏脸却如同扑来氤氲的水汽蒸得发烫。水葱似的指甲刮住他肋下一排珍珠镶扣,怀馨体谅似的轻吻她的额头,“你多心了,三哥绝不是那重意思。”红烛辉光和暖又温润,将一对璧人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映上长窗明纸。怀殷看得好生羡慕,亦有一丝期望。他也微微颔首,身姿透逸,容色坦诚,“锦瑟,那一次于众多女子当中,我并未留意到你。可我又真得见过你。是在梦中,确切地说,是在怀馨的梦中。自从你们相识又分开,他从未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
他言及一众的女子,却独独未提“风尘”二字。她猜不透这算不算得刻意回避,极快地一瞥打量,正对上那人关切的目光,竟如身旁之人一样,温沉更有难言的力量。怀馨手臂健壮,将怀中的小人儿团团缚住。温暖绵绵传递,她有诉不尽的幸福,却偏偏在这一刻泪眼迷离。他宠溺地捏捏她抽抽搭搭的小鼻子,轻声笑话,“哭什么?我天天剖白心里只有你,可你从不信的。偏生三哥说了这一句,你倒听进去。”眼中的泪终忍不住,潸潸地落下来。怀殷觑着这梨花带雨,也是一样呵呵低笑,“你可真别哭了。老四最是小心眼儿的。他防不防我的不打紧。最怕过会儿我走了,他又为难你。”怀馨将妻子静静地按在自己的肩头,上挑了眉眼瞟过来,“能怪我心眼儿小吗?谁让你动不动就偷窥我的心思。还敢大刺咧地画出锦瑟的画像来。”
“什么?你说什么?”锦瑟吃惊不小,倚着他的胸腔抬头。夜凉漏静,只这屋内香薰旖旎。怀殷依旧澹然,略略还有些自得,“既是双生,我们总会灵犀相通,这也怪不得我。母后与舅舅儿时也是一样的。”说着他又换作嘲讽的语气,“锦瑟你还不知道。大约十三四岁时,有回父皇叫了我们在御书房作画。我俩背向坐着,各画了一幅人像,结果竟都是你。只不过,老四画的你着红衣,我画的你着紫衣。旁人看了还在称奇,他却恼羞成怒扑过来,把我推倒在地不说,还将我的画撕了个粉碎。父皇被气得不轻,揪住他按在椅子上一顿狠揍,边揍还边问他‘发的什么疯’,可他就是咬着牙挨打什么都不肯讲。其实,我当时也想不明白自己画的小女孩儿是谁,只是莫名觉得亲切,觉得熟悉。”锦瑟盈盈睇着怀馨,含了朦胧而了然的笑意,“你,你又何必。”他握一握她的手,“我容不得别人眼里心里也有你。楚烈不行,怀殷不行,谁都不行。”小人儿懂他孩子一般的脾气,可面上总是带了恼,“你可真真疯魔了!整日里胡言乱语。”
怀殷闭目须臾,再睁开时,眼中似有深深的情意,“楚烈怜惜锦瑟,因为她是他血脉相连的表妹。我怜惜锦瑟,因为她是怀馨你的爱人。而你,是我最亲最近的同胞弟弟。”怀馨听了,一样眉目朗朗,却只笑不语。他再深吸一口气,投向那小人儿的眸光如同透出云层的日晖,“锦瑟,我并无任何表礼予你。我也从未想过要送你什么凡俗之物。我只想予你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我必会让你,在你父母的坟前,手刃屠你全族的仇贼。”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7 20:26:00 +0800 CST  
深秋的天光有限,夕阳的余影斜斜铺开,如同染金带赤的长河曳满长空,亦烙在博山侯府内堂闺阁的支窗上。并未听到小丫鬟的通传,房门却被人轻轻地推开。璟淼带了几分惊奇,慵懒地从桌案上直身,眯起眼眸看过去。正是怀祋一身碧水色银丝的锦袍,迈着轻巧的步子进来。都被圈了大半日,淼淼早就闷得焦躁。小人儿双手托到腮下,又抿嘴一笑,“祋哥哥,你可真是好人,这个时候,也敢过来看我。”怀祋走近了,在她额上弹了一记,“晌午时才听说,皇上与皇后为了你和太子的事,一大早便叫了姑姑、姑父入宫训话。我可是紧赶慢赶地过来瞧热闹。刚刚给姑姑请了安,说是姑父还要晚些才回来。我就在这等着了。不知今儿晚上,是你爹揍你呢?还是你娘揍你呢?还是他们俩一块揍你?”
璟淼身子一软又趴了回去,青丝婉转枕在臂上明眸流笑,“你们这些萧氏男儿,哪个还能值得信赖。”怀祋靠到她近旁坐下,随手捻了水晶盘中的一个橙子揉搓,“明明是你在招惹我们萧家的男儿,还好意思抱怨。”小人儿静默下来,偏着小脸儿越过纱窗隔断眺望天边的红霞。“喂喂”,怀祋轻推了推她,“别愁也别怕。我想不论皇上、皇后,还是姑父、姑姑,他们谁也不会真得介意你嫁不嫁太子,顶多是恼你自作主张罢了。”淼淼心头微暖,终于肯转过头来,旖旎晕红浮上俏面,“怀祋,我既不愁,也不怕,我自然知道长辈们疼我宠我。只是这纷乱的时候,我便更想他。”怀祋注目片刻,眉眼略动,更显促狭跳脱,“想谁?哪个他?他不姓‘萧’么?”淼淼低低啐了一口,“姓萧如何?不姓萧又如何?难不成我们璟家的女儿便跳不出这个圈儿了。”她的语声堪比大珠小珠坠落玉盘。他是抚掌又颔首,“罢罢罢,既瞧不上我们姓萧的。萧殿的信,你也不用看,他捎来的礼物,你也不用收了。”
怀祋说完,还真得撩了衣衫便走。淼淼直接从圆凳上蹦起来,一双小手紧紧把住他的肩头,“不行,不行。祋哥哥,我要看,要看。”他不过拧了一下便停住,唇边笑色恬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还有一方折起的花宣缎帕子。璟淼忙接住,试着帕子里还包裹东西,先顾不得,急急拆开信封来看。怀祋落坐,凝神望着那小丫头揍了薄薄一张水蓝色的衍波笺,微微吟哦,欢喜而恍惚。“到底写了什么?你要看上这么久。”他都候得焦急了。她才沉静下来,“是一首诗。萧殿抄了《客从远方来》予我。”“啊?就几句诗。”怀祋颇为惊奇,跟着凑过来,同她并头看。“还真是的。如何与你这心上人言简意赅,给我的那封信却洋洋洒洒。难不成防我偷看,而不敢真情流露么?”夕阳的光落在他诚挚的面上,这样忠实的男孩儿,多少有几分懊恼。
“怎么会,祋哥哥。几句诗予我已是胜过千言。”淼淼与他相视而笑,又拿起手帕,细细翻开,里面包着一柄镶刻多宝莲花鸳鸯的象牙梳。东西自然金贵,只落在淼淼这样公卿之家的小姐眼里却是平常。她轻轻抚摸梳子上的金线缀珠,话音松快谐趣,“不是‘遗我一端绮’么,怎么送来一柄梳?”怀祋也注目,“‘眠罢梳云髻,妆成上锦车’,那厮怕是等不急得要娶你作新妇。”“祋哥哥,你胡说什么!”这回换过淼淼红着脸庞忿忿。怀祋便最惧丫头生气,缓下面容拉了她坐回案前,亲手执银并刀剖开新橙,自己不吃先递过一片去,才缓缓道:“娇生惯养的啊,十指不沾阳春水。绮罗与象牙,哪个值钱,分不出来吗?将来如何当得了家。”璟淼接过橙子,边吃边歪了小脑袋看他,“哥哥,你要娶什么样的嫂子回来当家?”
新橙果肉深红,汁水饱溢,弥散一室馨甜。怀祋笑意浅淡如天际歙云,“萧殿随他兄长出海刚刚从苏禄那边回来,所以送你象牙。他也一样捎了许多西海诸国的风物给我。”淼淼听出那人要跳转话题,不便再深问,只随着闲聊,“你俩如何又这般好了?先前还谁看谁都不顺眼。他给你的信中都说了什么,快讲讲,我也想听。”怀祋的眼眸乌澄之中略带褐色,定定地盯了她一瞬,再开口,含了几分玩笑,还有几分认真,“我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投了缘。总想着是为了你的缘故,可真是收到他的信,看来看去的,竟像是冥冥之中便该熟稔。”说着,他自己也笑,“你还不知道,萧殿回到家就被他爹赏了一顿板子。他娘亲,他大哥,他三个姐姐,还有两个姐夫,那么多人都没能拦住。我也才晓得,他来京中不是赶考,而是负气出走的。”淼淼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可不是么,从年初到近秋,少说也跑出来快要七八个月呢。”怀祋眼皮一翻,“那他还委曲什么,在信中说起来气鼓鼓的。这换作旁人家,打一顿都是轻的。”
闺阁中静静的,淼淼长长叹了一口气,“萧殿也有自己的苦处。”怀祋轻咳几声,略有些蔑意,“怎么,心疼了?”小人儿梗起纤颈,莹然高傲,如同初春盛放的白玉兰树。“谁心疼啦?听到他挨打,我最该拍手叫好。”淼淼的话,还真带了蒙昧的欢喜。怀祋重重颔首,满意而温存,“这方是吾家的妹子。”他又伸开手掌拍拍她的手背,以保护的姿态,“朱子家训有云‘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可是这女子的温柔也要有节有度。对男人太过推崇至枉纵绝不是什么好事。习以为常,只会让他渐渐轻视于你。女人的骨气同样重要。”璟淼复又垂下头,心意沉沉,“祋哥哥,咱们打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最疼我。爹爹与娘常担忧我性子太过刚硬,便是姑姑也当面提过好几回。从前,大人们明着不说,可私下里都意愿我能嫁给太子。我也好,太子也好,心中自是明白的。所以这些年来,三表哥许是性子谦和的缘故,许是只当我作妹妹而已。总之,他对我真得包容体恤。我时常闹些小性子,甚至还当面拒绝了他,可他都能隐忍下来,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便是这次为了那个筱安终于把我供出来,我也不怨。而萧殿,你可看到了,家里的娇娇小公子,脾气比我还强盛还倔强。对将来,我有憧憬,也有忧虑,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啊。”
小人儿满腹满肺的恳切,剖出封存心底难对人言的忧惧。怀祋望着那鹅黄燕居长裙上大朵大朵亮银与暗蓝的朱槿,想要笑又忍住。他的俊面如明月皎皎,只是眸底幽细微光透出内心弥深的曲折,“萧殿再娇,家中亦有父兄管着。只要你莫再唯唯诺诺,另他有恃无恐。其实将来他即便真能娶你入门,放下那句‘高攀’不说。有璟姑父在,有我们这一众兄弟在,料想也容不得那人造次。至于你么……”他稍顿一下,闲雅之态难掩慧黠,“于心心相印之人而言,你对他,或他对你,都是最好的师者。爱与责,两者皆不可偏废。太子对你的隐忍谈不上怜惜,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倒是萧殿,于我这局外人瞧着似乎更对你缘法。女孩儿家有点儿小性子算得了什么,不出格便笑看着,若出了格,结结实实地揍几顿。都是聪明人,总会学乖的。”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7 20:32:00 +0800 CST  
进入补楼程序。补22章。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7 20:57:00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今生偏又遇着他
风掠云飘渺,丹扬的衣衫便在日光明暗交替中轻轻舞动,更显身影妙曼灵动。怀馨深深盯了她,密睫眸心的气恼带出口来,还是忍不得化作浅笑,“找揍的话可以明说,四哥我什么时候都能满足你。”旁的兄弟包括身为外人的貌陵和小天,对这两兄妹斗嘴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左顾右盼地装聋作哑,连劝也懒怠上前劝一下。只有楚烈在侧厢紧紧蹙眉,蓝瞳映着紫襕分外幽深。扬扬都瞧见了,丹红的樱唇一勾,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那人竟也不想避讳,迎就她的注视,伸手在怀馨的身后做了个虚劈的动作。正对着又骑在马上的怀酘与怀殷居高临下皆看在眼里。怀殷瞟了一眼没有发话,倒是怀酘长眸一转,似笑非笑,“楚烈,你想做什么?”怀馨发觉,回过头去瞪他,“干什么?”楚烈微扬了头,清贵之气与生俱来,“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殿下如何对另妹,烈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实在是情不自禁。”怀馨挑眉探身,愈发得咄咄逼人,“你怎么还敢有‘情’啊?”旁人理不清他俩真假难辨的对话,一时都跟着哄笑。怀祋靠得最近,最擅做和事佬,便隔在中间相劝,“少说一句,快些开球吧。”
怀酘平湖般的双瞳微泛戏谑,“怀祋,父皇有旨,一会到了场上由你负责照看好扬扬。”丹扬明白二哥这是又挑了软柿子来捏,耐不住呵呵轻笑。怀祋则一脸的将信将疑,“如何又是我?你们这些亲哥哥都撒手不管啊。”小人儿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唇畔晕了娇俏,“怎么啦,都嫌弃我?再说了,小哥哥你助我进首筹,我也会投桃报李的。可不是吓唬你,四叔刚刚说了,你若再不得球,他回家就打你。”怀祋眨眨眼睛,根本不在意,“那正好,到时我求求皇伯伯这几日住在宫里吧,上学便宜,也给父王省把子力气。”扬扬两脚夹紧马腹,一双小手气愀愀使劲拨了马鬃,“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不管我。小哥哥,你可发过誓的,永远忠于我和淼姊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可怀殷和楚烈还真就冷眼看向那人。怀祋只查觉太子目光不善,佯作不解抬头,“那时我才八岁,还是你们姐俩逼我立的誓,算不得数。再者,我凭什么要忠于你们,你们谁又忠于我了?”
太子的黄襕有别于旁人,衣襟滚边之处是一行金线行蟒。他忽而笑了,蟒纹便随着那面上清辉流淌,“你想让淼淼或是扬扬,哪一个忠于你呢?”谈笑间,他幽静深眸淡淡扫过怀鏧与楚烈,也不等尚在恍惚的怀祋回答,又追上一句,“千万不要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人。”怀祋真难压下心中的委曲,几乎脱口而出,“不是我啊,是萧殿。”“什么?是谁?”怀殷没听清楚,额前的青筋隐隐跳动一下。怀祋低下了头,陡然而生的一丝勇气终又猝灭。他都想笑自己,可还是要违心解释,“没有谁。是我,是我小时候惦记来着。”含混不清的话,算是骗了过去。怀殷挥臂下令,“上马!”貌陵最先驱骑靠近,他弯腰的姿势恭顺,面上的笑意促狭,“殿下放心,我定会死死防住宝郡王。绝不让他有机会得球,绝不让楚王的板子落空。”
千金帝女,京都少年,护军对引相向。扬扬的坐骑燔羽是西凉国贡品,头小短耳,大眼环睁,颈长弯曲上昂,更妆以御马配饰,红砚锦鬃,黄金络的笼头,日照下灿烂无匹。这马儿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立于鞠场中央,被周遭宛驹冀骏环伺,依然突突打着响鼻儿,兴奋难耐。终候得内侍发金合,出朱漆彩球高掷殿前。拳头大小的木球激飞,紧跟着飐旗、钲鸣、鼓奏,燔羽一声长嘶率先,载着帝姬驰逐而去。
本该并球分镰,交臂争击之际,可不论黄襕还是紫襕,两朋人马都明显提不起精神来。也难怪,众儿郎今日所盼,无非帅师君前为天子送球,偏偏皇上派了帝姬击这首筹,一下子心气便灰了大半。那几个哥哥,更怕招惹麻烦。他们弟兄打小闲就平场使马,以击鞠练军中技,坠过多少回马受过多少次伤怕是数也数不清。尤其是怀殷,毕竟身份殊异,也曾有朝臣上疏相谏称,“太子守宗庙社稷之重,围猎击球皆危事当戒之。”倒是如彬不以为然,反而时常训教子侄,“祖宗以武定江山,毋以天下承平遽忘。”只这样的事若落到那娇娇女身上便颠倒过来。每每帝姬骑射,明苑皆要忙个人仰马翻。即便有皇上相陪,随从护卫都得守个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能步步紧随。饶是这样,也免不了磕碰闪失,那必定会引来龙颜震怒,不管场上场下的还是主子奴才,悉数受罚谁也别想逃过。扬扬幼时最缠着四哥教她骑马。怀馨几乎是教一回,便挨一顿狠打,若赌气不教,被小人儿告了状,仍然一顿狠打。天长日久,可怜如他,只要看到妹妹与马在一起,就止不住的浑身肉疼。知晓这其中缘故的自然远远退在后面避之不及。怀祋被诳以为有旨意,无可奈何相陪。东宫新招来的那两位天子门生辨不清内里错综,候不来太子的旨令,又不敢明着冷落帝姬,只试探般随在宝郡王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球传到贵主儿的马前。扬扬快要呕死,本来想着痛痛快快玩一局,可偏生被这帮人当孩子般哄着。她的美目潋滟,只是怒色已起,好悬便要将鞠杖摔掷于地,猛然间骑风掀卷衣袂,轻轻的一句话入耳,“扬扬,别恼,哥哥来陪你。”
等不到丹扬回头,乌云墨骑已经越过她半个马身。他的紫衣如流云,转首间笑意飘于风中恍若水面秋澜,稔熟之间又像遥不可及。“宝郡王,我们好好陪帝姬打那东门,亦算练练身手。”楚烈此时提高了声量,想来人人可闻。怀祋则报以一笑颔首,真诚的以为那人想要帮自己出力。他湛湛蓝眸一样扫过随在小人儿后厢的秦如枫与马明。两位新晋的状元、探花虽算不得与这外族世子相熟,可也在东宫中碰过几面,更触到他色目中不可违逆的专断,竟有一瞬茫然,身不由己地趋马追随过去。
竞驰骏逸,迎就天光,这才是小人儿期盼的时刻。平坦如砥的球场上,蹄落迅疾似雨。三位“保镖”依然寸步不离,手中鞠杖不闲,旁敲侧打,无外是想争来赤焰般颜色的小球,搏得仙姝贵女明媚一笑。她也要畅快淋漓,奋骑向前,追逐驰骋,罗衫临风起舞,姿容狂肆不羁。楚烈的技高一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谁都在为帝姬传球,唯有他左手执缰,右手紧握偃月形球杖,身体时时腾空,或在肋,或在头,或在马尾,如能行走于坐骑上。更是持杖连击,驱驰不止,而那恍若流星的球儿,竟胶缠着难离他左右,旁人任谁也截不过去。
“楚烈!”扬扬可真有些生气,眉底眼间,蹙折,浓勾,是高傲娇纵的仪态,却正有一番别样的韵致。他的心底微微一动,看向她的目光半是从容半是玩味。忽而,他将小球向上一挑,抡圆了杖头向远处当空击去。木质的球儿轻盈冲天,缩成弹丸般朱影。“哈哈!好棒!”小丫头扬头看着,轻脆的欢笑还伴着毫无矜持的大呼小叫。楚烈深眸微眯起来,跟着又喊,“快追!看谁能先一步夺到。”她的好胜心立时翻腾而起,一声娇叱,燔羽便如离弦之箭攒蹄奔出。他立时便跟上,不急不缓,却始终伴在她半步之遥,而旁的人们早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我要以此球得筹!”她细密的睫毛鸦翅般轻闪,散入疾风的笑语不见柔婉唯有坦荡。他离小人儿很近,眼目锐利,看到她的领襟上竟绣有皇子们才会着的虬蟠图样。他长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她可有些不满,撇撇小嘴斜他,“若是我得到呢?”“若你得不到呢?”他便是带笑,俊面上依然勾有硬朗的线条。她不回答。他却举杖夹紧马腹蹿出,抬手间抛出一句话来,“若得不到,我就打你的屁股。”她不知为何,竟丝毫不以为忤,无惧那摄人的气势回击过去,“若得到了,我要打你的屁股。”
秋风浩荡,忽地一时湍急。灿黄色衣影从两人身侧交错急闪,四周卷起凌厉的空气。谁都来不及错愕,太子的人,太子的马竟先一步冲到前面。神驹照夜,细毛促结,高髻难攀,奋力奔跑之下,四蹄仿若腾云。旁人的坐骑不等应对,就被逼住,“咴儿咴儿……”耐不得扬首嘶鸣,可也只能踯躅闪避,莫说追赶,便是靠得近些,怕都没有气力。朱球沿抛物轨迹下坠,遽然急降正在将落不落之际。一只润洁削修的手,五指紧攥杖杆,接花拂柳般随意挥起,而那人身体却在奔驰之中幢立于鞍上。马儿双胯后翘,跃得快且高,立骑的怀殷更借威力,杖头一划一击正撞上去,球儿便如簇矢般直入数十步开外丈余高板墙上的小洞。其势之大,其力之猛,竟将洞后结有的网囊生生冲破,球亦不知滚向了何处。
丹扬与楚烈看得惊呆,陡然一片安静,过了片刻,才听得怀殷淡倦还薄怒的声音,“首筹已进,退下吧!”小人儿哪会忍受这个,仿佛在自家殿宇中一般耍赖,“球是你打进的,算不得数!竟敢违旨,便是太子也不行。”“扬扬!”不知何时,怀馨竟也驱马过来。几个人聚在一处,马蹄儿轻踱,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四哥送你回去。”怀馨是难得一见的和蔼。丹扬倒不管不顾还欲挑唇相击,楚烈凝眸看向她,“这里着实危险,本不是女孩子该停留的地方。”中原之人多喜好华服美裳。便是一场战于马上的击鞠,从皇子郡王到近臣亲侍,所着的襕衫纹饰也无不精工繁绕。而唯有他,一身纯紫色的衫子配着纯黑色的襆头显得分外素净,多多少少抑住了昔年那个风华少年的锐利与锋芒。丹扬忽然有些伤心,可又不知道为何要伤心。四哥的马头已并到身前。他的手轻轻握上她的手,“走吧。”她忽而转首向那人一笑,“我们没有谁输谁赢。”不再候他开口,她便随着兄长扬长而去。他独自品味,一股清味绕过唇舌喉珠曲曲折折沁入肺腑,只是甘苦难辨。“楚烈,你不该,也不能。”怀殷仍在这里,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刺探,可更多的还是担忧。“太子,您想多了。”他就这一句搪塞,说完也笑,丝毫不露心绪。
日正云淡,天边流岚正好。金鞠杖又被奉还御案。如彬似乎无意场上人马争逐,只将眼帘淡垂睨着女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小人儿的眸心还余着几分气恼,借着这问话折身而起,莲步轻移竟是绕到座席之后环住了父亲的颈子,“太子他欺负孩儿,您管还是不管?”旁人都当是小帝姬撒娇倒也见惯不怪。迎面有风,落叶拂地。如彬停了一瞬才开口,“殷儿才最是疼你。”说完,他又爱怜地拍拍女儿臂弯,“快回到摘星阁去吧。照顾好几个小妹妹还有请来的客人们。改日朕只带丫头你好好地打上一场球如何?”半日纷乱,扬扬的心中一样混杂不清,便是这样无人可及的荣宠,都难激起半点兴奋。可她不愿也不敢再让父亲觉察出什么,佯装着欣喜将双臂箍得更紧,“这还差不多。君无戏言,您可不能骗人哟。”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7 20:58:00 +0800 CST  
少了的26章,发不出来。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9 23:26:00 +0800 CST  
第二十八章:宫门一闭不复开
绚金夕照映射而进,璟淼的面容因羞恼而红透。“死怀祋……”她好悬便要把手中的象牙梳抛拽过去。门口处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更伴冷冷的质问,“祋儿,你这是要揍谁?”“爹爹!”“姑父!”兄妹俩起身。小丫头竟有些慌乱,还是怀祋迅急将那张摊在桌面的笺纸塞进自己的袖筒里。璟瑓已负手垂脸进来。虽早为人父,却不过三十逾岁的年纪。璟侯爷眉心初现浅浅折痕,平常里未语先喜,翩翩如风下青松,只此时面上笑意还是淡淡定着,可眼神却阴沉凝滞,寒浸浸的冰凉透心。
淼淼有些怕了,乖乖立好还低下头。怀祋恍若未见,依然是乐淘淘地上前行礼,“祋儿给姑父请安。您回来了。”璟瑓根本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坐下。小人儿依然杵在那里。怀祋觑着这对父女也是无法,不敢贸然叫下人进来,赶忙自己动手斟好茶水。璟瑓打量下这两个孩子,重重哼了一声,盯着身前那个,本就略略上翘的唇角更勾出冷冷的纹络,“你,又干什么来了?”淼淼削肩不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怀祋倒还坦然,“姑父,孩儿有个泉州的朋友,前几日捎来一些西海番国的小玩意儿。我挑了几样精巧的拿来给妹妹。”璟瑓将信将疑地瞥一眼案面,果然见到了那柄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牙梳。他竟是掩不得地笑出来,微眯的眼眸蕴着精光,随手抄起那物件轻晃,“祋儿,这便是你送给淼淼的?”“是的啊。”怀祋也被他看得心慌,只强装着沉稳。“啪”的一声脆响,璟瑓竟将牙梳重重拍打在案上。兄妹俩心头俱是一震,还未想明白由来,又听到沉甸甸冷硬地诘责,“果然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民间暗俗隐晦不知你们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未婚男女用梳子相赠,有私定终身之意。你们两个小冤家,跟父母这是什么仇又什么怨?”
淼淼此时便站在长窗下暖融融的日光里,薄薄的丝履之下更有厚厚的绒毯。爹爹的口气清冷,那人偷瞄过的目光也瑟瑟。可只有她竟觉得身披的晖光如华美锦缎,心中高兴得似乎不合时宜。“姑父,您想到哪去了。”怀祋瞧出来了,丫头低头显然是在偷着乐。他也顾不得她,还是先把自己撇清为妙。“那我该如何想呢,宝郡王?”璟瑓不过随口唬唬这两人。怀祋挪步靠得更近些,眉目间清澈内敛,“孩儿与淼淼若生情素,我们必然会告之长辈们,怎会做私定之想。况且……”说到此处,他略停下,竟是想起了自己庭院中那簇孩提时栽下的粉蔷薇,有些期盼,更多是寂寞,最终扮作无谓地笑笑,“我只愿做顺水的鱼儿。我并非不敢同太子争淼淼,而是明白争也无用。我更不会效法四哥为情所困,为情所苦。我知道家里为我安排下一桩婚事,正是门当户对,再般配不过。如今虽已模糊了缈蒽的长相,更不知她长大后的性情。可我就是我,便是打小顽劣,也从不曾做过任何违拗父王、母妃的事情。”璟瑓凝视他须臾,悲悯而慈和。怀祋知晓姑父的脾气,眨眨眼睛,眸底闪过明亮的笑影,“孩儿还是先告退了,不搅扰您教女。”淼淼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用眼剜他。璟瑓也懒得答理,跺脚吼了句,“滚出去!”这才眼瞧着那少年一脸得意地离开。
屋内一下子便静若深水。小人儿又不敢抬头了,只一张红润的小嘴儿倔强地抿着。璟瑓再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盯着那柄梳子,却在问女儿,“你拒绝太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淼淼愣了下,微微扬起的粉面没有任何脂粉修饰,却完美得如同无瑕玉璧。“我,我……”她在琢磨着该如何避重就轻。“老老实实地说。”璟瑓转头看过来,眼波不似口气,并无一丝起伏。淼淼很想挤出几滴泪,可就是无力。终于还是微扬起下颌,如同娘亲一般纤美的颈子昂起清傲的弧度,“在遹王生辰那日。可是爹爹,我并没有想拒绝太子。我只是问他,能不能一心一意对我。”“太子如何回答的?”当爹的似乎颇感兴趣。“他说‘不能’。”淼淼有些愤懑又似乎暗中窃喜。“那你听了又说什么?”璟瑓倒像温和了些许。“还能说什么啊,爹爹?不能一心一意对我的人,还留恋他何用。我直接告诉太子,让他另觅太子妃吧,我没那‘福分’。”璟瑓怔怔片刻,怒极反笑。他冲着女儿指指左边紫檀架上的官窑掸瓶,“去,抽根儿掸子过来,打手心还是打屁股,由你来选。”
闺房外种了几棵梧桐,深秋里贴着枯枝稍头起风,“沙沙沙沙”,像是浪涛翻涌。淼淼不知何时拈了腋下的绢子在手,一圈又一圈地箍到指尖上又解开。“麻利点儿。你最好别拖到我动手。”璟瑓的容色此时更难看了几分。小人儿抬了头,面泛红晕,微嘟着的嘴巴显出失望来。“拿就拿,谁怕啊?”她在自言自语,可声音轻脆,显然是叨念给那当爹的听。几步便到博古架边,素瓷的一对儿高颈瓶,胎色细腻如脂,她随意拨弄下里面的两把掸子。俱是小叶紫檀的竿儿,雕有青鸾图案,掸子上每一片羽毛都有新柳叶那么宽,深墨色的翎子色泽亮丽,泛着油光。玩了一阵子,她才转过身子来问:“您要哪根呢,粗的还是细的?”璟瑓猛得被问到竟有些语塞,横了一眼,“啊啊,你自己选。”她仿佛没有看到他皱紧的眉头,开始围着掸瓶转圈,“哪根呢?选哪根呢?细的太疼,粗的又太重。”丫头显然犹豫不决,摸摸这个,又掂掂那个,最后还是哭丧了小脸儿,“爹爹,我选不出来。”
璟瑓实在被气得不轻,双手都叉到腰上,提高了声线吼她,“拿粗的过来!”淼淼似被吓到了,急忙抽出一根来,“蹬蹬蹬”跑回爹爹身边。“给,给您。”她将愁眉轻锁,欲语还休的模样。璟瑓接过家什,居高临下地瞄她,“说吧,该打哪儿?”淼淼徐徐抬臂伸平右手,掌心向上,粉嫩嫩的一小团。“轻点儿,女儿怕……”她的眸中一动,不见怯意,只衔了一丝温静乖巧。璟瑓先心疼了,更有无奈,只是这架子已做足,倒不知该如何收场。“现在怕了?真是晚了。去瞧瞧你娘都被气成什么样了。还有皇上和你姑姑。”仿佛是在为自己鼓劲,他一只手高举,一只手又攥住那纤纤的腕子带到身前。
掸子眼见便要挥落,淼淼盯着被撩起的浅黄色袖口忽然喊了起来,“不行,不行,停停停……”璟瑓还真得停住,更松开女儿。丫头讨好地笑笑,“爹爹,右手不好,我换只手。”他没理她,耐心地候着她又伸出了左手。还是掸子快要抽下,还是那句,“不行,不行,停停停……”璟瑓再没法缄默了,用掸子捅捅她的双臂,“右手不好,左手也不好。难道你还长着第三只手?”淼淼抖抖长睫,戚戚然道:“爹爹,手心处皮薄肉少,却是经络汇集,会很疼的。”璟瑓不再看她,指指脚边一张铺着香色贡缎坐垫的圆墩,“过来趴好受罚。打屁股也会疼,但至少没那么多经络汇集。”淼淼听得专注,轻叹口气,挪步到圆墩前,相看缎子上的碧桃图案一阵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终也没趴下。
“我我……”她的一双小手都抓住眼前湖蓝底亮银纹饰的衣裾,猛得发觉原来那人与自己的爹爹竟在颜色上有如此相似的偏好。“你又怎么了?”他咄咄的问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爹爹,女儿才记起来。今早收了昌王府华瑛郡主的字贴儿,说是约着明天到她家赏菊,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自要好一番热闹。若我这会子挨打,明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岂不让旁人笑话了去。到时您和娘的颜面何在?我姑姑的颜面何在?我们璟家的颜面何在啊?”淼淼俏生生的脸孔上一双眸子晶光潋滟,辨不清是真得忧虑还是搪塞。璟瑓低头望着女儿,先还平静无澜,突然间便爆发。他把掸子使力往她的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嚷嚷,“大小姐,您打我,您打我行吗?求你了,别再磨人了。”淼淼听着这话,硬撑了一会儿,竟然先哭了,拧着身子扑进璟瑓的怀里,眼波哀哀如夜色中的冷霜。“干嘛非要打我啊?我根本没做错什么。”她反反复复的就这一句话,哭泣到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蓝丝帛的襟子。璟瑓的心中蓦然一软,伸手沾了小丫头的泪水,本想着抚慰,可话到口边又变成谑问,“还敢说自己没错。你再叫嚣一遍试试。”“没错!没错!我就是没错!我只求一心人,瞧不上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她的脸上仍挂着泪,可已经笑得傲然,仿佛初春枝头新绽的嫩芽。
璟瑓看着听着,咬了牙关也笑,“好好好,看来不揍你一顿真是不行了。”当爹的不知道有心还是故意,早就甩掉了那根紫檀的粗掸子,一只手便钳制了她的两只手,不歇气地七八掌掴到左扭右扭的小屁股上。“嗯嗯,爹爹,疼,受不了……”其实丫头在骗人,巴掌掠过皮肉的确传来酥麻麻的疼痛,可这个力道她完全受得了。淼淼甚至还忆起了小时候调皮挨打。爹爹总是自己动手,也是这样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抽打屁股。那时候的她胖嘟嘟的,每挨一下,小肚子就向前挺一挺。挨打没有多疼,可看到肚子,便想起了四表哥对自己的嘲讽。于是,她便扯着嗓子地嚎。爹爹很快被吓得停手,本来气咻咻说是再不管她的娘亲也冲进来。爹爹和娘又是吵嘴,又是抢着抱她、哄她,她只揽住他们的脖颈哭哭啼啼地撒娇,口鼻之间是混了凌霄和秋兰的馨香味道。
“以后,再不许背着父母行事。”璟瑓戳戳女儿的额头算是警告。“我不愿意嫁给太子。”淼淼便在此事上纠结。“谁逼着你嫁过?不愿意便不愿意吧。”璟瑓清冷的脸庞终于含了宠溺笑色。“那姑姑和姑父他们呢?”她的眼底仍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不用担心。我们全都明白,终身大事勉强不得。不过……”说着,他瞟了女儿一眼,含有难见的凝重,“不论婚事成与不成,你都不要误会殷儿。他是太子,本来就身不由已。对他而言,‘一心一意’,实在难为。更何况如今皇上在后庭之内已是六宫虚设,若东宫再你一人专宠。将来史官刀笔,免不了我们璟氏一族会落下女子善妒成性的恶名。殷儿他力主选秀,也是为了保全你,也保全璟家的名节啊。”淼淼的侧颜清粹,别样的妍致出脱,“我管不了三表哥是为了谁,总之我们两个无缘。我拒他在前,不过他已觅到心上人,谁与谁都不再相欠。如今,他虽是扯出我来避祸,念着多年兄妹的情谊,我也不抱怨,更盼着他事事顺遂吧。”璟瑓揽住女儿,口气平静而至淡漠,“你们俩本来也谈不上什么相欠。不过,淼淼你说起这事事顺遂。太子此次的事大,哪有那么容易。今日,鏧儿跑了趟御书房,皇上可是被气得不轻呢。”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9 23:34:00 +0800 CST  
淼淼的身形高挑,此时依偎在爹爹的肩畔,一枚珐琅鎏彩双蝶押发的翘翅颤了又颤,笑靥幽研掩不住透出几分快意来。璟瑓伸手刮着女儿脸颊道:“少在这儿偷着乐。便是殷儿挨了揍,也是你们这一伙害的。”小丫头闻言越发笑软了身子,眼底闪过促狭,“冤有头,债有主。从今以后,我与三表哥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璟瑓佯怒冷哼一声推开女儿,“少跟我腻歪,老老实实在房中思过。”“别走。”淼淼还拽着他,“您不再安慰安慰我了。”璟瑓又气又乐,恨不得拧下她的小鼻子来,“还要安慰?无忧可是让我来教训你的。”淼淼闻听又是翻眼珠又是吐舌头,满脸的不屑,“我娘让您干嘛,您就干嘛,比圣旨都好使。怪不得祖父常说,璟家男人的骨气在您这里算是断绝了。”璟瑓竟是丝毫不在意女儿的嘲讽,“骨气到底在谁那里断的谁知道。我从小被我爹打怕了,才不敢揭穿他。”说着,他又拍拍女儿的头,“没功夫跟你磨牙。今晚营中习练演阵和夜射,还要带鑫儿去长长见识。”“爹爹,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淼淼殷切相望,红扑扑的小脸儿如同娇妍的花瓣儿。璟瑓闻言却肃了容色,“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女有别,军营禁地,岂是女子可以随意进出的。”如此的训示淼淼听得多了,耳旁风一般,只不再白费气力央求。璟瑓扮严厉向来坚持不了多久,见着女儿不言语了,立时又和软下来劝慰,“军中、海上都不是女孩儿家该奢想的啊。”淼淼听得“海上”二字,触动旧事,摇摇璟瑓的胳膊问道:“爹爹,您可知道东都曾有个姓萧的大户人家,为庆长孙女降生连放了三天三夜烟火的?”璟瑓被问得发懵,思忖良久才开口,“能放三天三夜的烟火,这样的富户可从未听说过。”“不对啊,应该有的,不过也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淼淼多多少少有些失望。璟瑓沉默一瞬,犹豫着道:“民间未曾留意,倒是皇家曾有如此的盛事,该是上皇的长孙女出生时。”淼淼有几分诧讶,“您说的是明雪表姊么?”璟瑓苦笑摇头,“明雪公主只是皇上的长女,甫出生不过是按着规制庆贺。我说的是庶人萧如彦的大女儿,名字一时还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孩子的母亲亦不凡,是南陈末代国君陈绍棠的小公主。南陈叛乱城破覆灭之际,陈绍棠赐死一众妻妾子女,唯独对幼女不忍杀之。小公主作为献虏没入宫中为奴,蒙太后垂怜留在身边,抚育一如宗室女。她长到十三四被赐予当时的皇长子琅琊王为侍妾,又生下了上皇的长孙女,只可惜命数不济,产女未满月便染病离世。而皇孙女则一直由上皇和太上贵妃陈氏教养在宫中,疼爱无极。便是那孩子出生时庆典恢宏,烟火三天不熄,京都夜如白昼。此后相差不过数月,东宫为明雪庆生可是要冷清寒酸得多了。”淼淼听得入神,随口相问:“那个女孩儿如今在何处呢?”璟瑓淡笑,语气也深长,“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便是曾经盛宠,后来也不过随着她爹爹被废黜流放。听说数年前便嫁人了,只是嫁得并不如意。想来上皇还被蒙在鼓里。”
正在萧杀时节,入夜北风骤紧,杞王府这几日来的夜晚总是万籁俱寂。室内阴沉沉的,任何烛灯未燃,青泥香炉内空余一捧死灰,筱安拥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倚在窗下倾听风吹枝桠。蓦然,外院传来“哗楞哗楞”开锁的响动,接下来踏着落叶而入的脚步声纷乱而清晰。小人儿仿佛早已麻木,心也枯槁,脸面依然紧紧贴在冰凉的雪墙上没有丝毫反应。门被轻轻推开。“筱安。世子来了。”是暮翎熟悉的声音。榻上那人没有回头,其实她早已闻到丝丝缕缕弥漫开来的杜若幽香。“把食盒放下,灯点上,你便出去候着。”怀鏧怜惜地瞄着那团蜷缩的小身子,敛住无奈开口。暮翎乖觉,动作也麻利,火折子只燃起幛子边儿上的烛台,火苗儿闪动不定,映得人人面上都显出惜惶来。
屋里只剩了怀鏧与筱安两个。他挨近她坐在床边,目光透出奇异的柔和,“两天了,不吃不喝怎么能行。我带了几样你平日里喜欢的点心,多少用一点。”筱安终于转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世子。你们家要把我如何?是再卖掉,还是……”她的话不曾说完,便咬住唇。他面上的暖意再不见,眸光深沉又无奈,“我们家?你如今仍是王府的人,这里不是你的家么?何必如此泾渭分明呢。”二人相视沉默许久,她又贴上墙壁将眼一闭,“我根本就没有家。”怀鏧心里莫名一痛,“筱安,你还是跟了他。”他的语声暗哑,她却笑出声。看他目光逐渐转寒,她愈发笑到不可自抑。“我跟了他?他呢?在哪里?我真盼着王爷也好,璟侧妃也好,能把我远远地卖了吧。从此大家各安天命。”她的髻发有些松散,眸中亦失去了平日里清澈照人的光亮。怀鏧有些恍惚,眼见着她的人近在咫尺,却知晓她的心早已遥不可及。“本不想对你说的。”他的神情倦倦淡淡的,“三哥肯定很想救你。只是有心无力,自身都难保。”“怀殷他怎么了?他可是太子。”她兀地便坐直,削修小手紧紧抓住那人暗夜色的轻袍。“怀殷?”他凝望她,失望之色显露无遗,“可真是亲昵。相识这么久,你都鲜有如此热络地喊过我。”“世子,求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筱安初时哑然,终究无奈央告。
风力更猛,从窗中透隙而入,层层幔幛飞舞而起,飘摇如幕。怀鏧不动声色地拂开小人儿的手,“太子亦被禁在东宫。只是顾及储君颜面,对外只称养病而已。”筱安的眉心依然攒紧,喃喃自语,“这究竟是谁拖累了谁呢?”“当然是他拖累了你。”怀鏧便觑着她,忽而唇角淡挑,闪过丝别样的意味,“君子坦荡荡。而我那三哥为了从我身边抢走你却是机心用尽。不但欺哄了父王和侧母妃,竟连依依这七岁的孩子都利用上了。如此的诡诈伎俩,他的仁心何在?孝悌何在?白日里,我可是将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御书房内都和盘托出。你是没见到二伯又惊又怒,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呵呵呵。这回我们尊贵高傲的太子殿下若不挨上顿教训,想必皇上都无法予我父王一个交待。”
“你……”筱安只觉得胸中发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怎么了?许他不仁,就许我不义。”怀鏧如同孩子般叫嚷。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院子中再次传来声响。“世子!世子!快走吧!侧妃,侧妃她来了。”暮翎还在压低嗓子呼喊,门已经敞开。晓棠急急步入,一身浅米色无绣丝袍拂地,如意髻上一支琉璃翠的长簪也坠坠斜绾。她缓缓扬脸扫视过来,一贯注视儿子的柔和双眸里竟隐有针芒样的冷光。怀鏧骇了一跳,赶忙起身俯首,“侧母妃!”晓棠静默片刻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世子如何会在这里?你父王的旨令也敢违背么?”说着,她又扭头斥问挑着风灯随在身后的府内总管严瓴,“王爷是如何交待的?这里值守的人都哪去了?如何会放了世子进来?”一连串的诘责下来,严管事冒出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
“侧母妃,不干旁人的事,是我打发了他们,硬闯进来的。”怀鏧看向娘亲的神情黯然,如被秋霜。晓棠微微苦笑,“世子,人你也见过了便回去吧。明日一早还要起程去太平府,总要早些歇息。”“我,我……”有一瞬的伤怀犹如江潮汹涌,怀鏧竟然一下子跪倒,“父王从宫中带了旨意,说皇上派我去太平府督责赈济颍水决口。我明白,皇上也好,父王也好,都是想在此时支我离开京都。儿子没有胆量抗旨,可还是有一事求您。不论,您们对筱安做什么打算,都要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好不好?”乌云般凝重的阴沉盘桓在晓棠的眉心,可这样的神情还是慢慢透出心疼来。她先过去,拉了儿子起身,捂住他略显冰冷的手揉搓,“听话,快些回去。今晚的事若让你父王知晓,难免会责骂你。”“侧母妃……”怀鏧仍踌躇,实在放心不下。她帮他整了整衣衫,平复下气息方道:“你要相信,不论我们如何做,都是为你着想的。”那人还欲争辩,晓棠却已放手,淡淡地吩咐暮翎,“还不快些引世子回房。”
怀鏧被迫离开,屋内便又阒静下来。几案上的烛火隔着纱罩朦胧暗红,映得一室飘渺又晦暗。筱安依旧没有下地,只颓然跪坐在紫竹窄榻上。晓棠像是并不理会,微微叹口气,又放柔了声音,“你也早些歇下。明日随我入宫,皇后娘娘要召见你。”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29 23:36:00 +0800 CST  
第二十九章:关关雎鸠
长安宫西苑的御书房为大璃君上春秋之季议政起居之所。为显肃穆,宫室周遭并不多见奇花异木,只遍植修竹尾尾,茂密成林,虽历风霜雪雨,总不变苍翠本色。
天刚过晌,淡淡云光透过纱帘玉帷的镂空花纹融入书房东偏殿的方阔空间。殿门紧闭,室内极静,窗上相映的日晖都仿佛敛去了温度与光芒。怀殷怔怔僵立在门口处,即便不去看那青玉盘夔的落地漏刻,他也估量得出,自己怕是被孤零零晾在这里足有三个时辰了。双腿自膝下由麻而痛,由痛而木,到此时竟无更多的知觉。初时只觉口渴,满满一壶六安雪泠被他喝了个干净,便再未唤人进来添过。茶盘边上还有碟栗子面的蛋黄千层蜜糕,浸过酥糖,码叠起来一块块晶莹剔透。虽然早到了午膳时间,怀殷也是饥肠辘辘,可那碟诱人的点心他却从始至终动都不动。
晨起被传入宫时,天还未亮。是牟平总管带了御前的六名亲侍前来,旨意宣过,除了舆驾轿夫,不许东宫任何随从相陪。怀殷走出寝殿,那六名内侍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如同看管着犯人一般。他自打记事起便未经过如此的待遇,本是委曲与疑虑绞混着难受,又看到垂手相候的东宫宾客们,除了几位年长位尊的太保、少傅犹自淡定从容外,一众的侍读、侍讲,尤其是貌陵还有才召来的新科状元秦如枫皆是一脸的忧惧凄苦。怀殷凝视他们片刻,无谓地笑笑,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待等登舆,垂幔降落的瞬间,他面上的笑容也倏忽不见。眉心终于紧紧蹙起,更相伴轻哂自嘲。竟是此时此刻才明白,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的远不只是自己,他的肩上还担着整个东宫。
进了宫,怀殷便随牟平直奔御书房。虽然时辰尚早,他也清楚,父皇绝不是叫自己来上朝的。不过,避过前殿,不见朝臣,倒恰对他的心思。朱栏微湿,正是晨风寒凉的时候,怀殷被一行人夹护着走在九曲回廊之间。突然,身着灿金王服的怀酘与怀馨猛地从斜径里冲过来。牟平先被唬了一跳,待沉稳下来率众在前停住,挑起长眉不卑不亢地开腔:“两位王爷请止步。皇上有旨,陛下传召太子之前,任谁也不得与殿下厮见。”“总管,我们只同太子说一句话,就一句话,还要烦劳您通融。”怀酘深怕怀馨唐突,先放下身段相求。牟平自幼便跟在如彬身前,又掌管大内多年,行事极有分寸,更眼见着几位皇子长成,从来都谦恭和煦。只今日似乎有别于以往,他的神情淡漠,语气也棱角分明,“王爷还请遵旨行事,莫要为难老奴。”
怀馨再顾不得,直欲往前冲,早有内侍跟上挡住。怀殷平静看着,俊面上浮出一层稀薄的笑意,“做什么?我无妨。”怀酘谨慎,从后面抓住弟弟。怀馨明白此处怕是没机会再停留,他的眸子含忧又冷冽,“是怀鏧,是怀鏧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攀诬你处心积虑抢走他的筱安。”说着,那人双唇微动似是有些颓然,“我和二哥在中宫殿求了一个早上,母后竟是不肯为你向父皇说情。”“好了,赵王。”牟平的眉头已如叠峦难平。“老四,我们走吧。”怀酘无奈。他一边拽着怀馨后退,一边也呼喊出来,“过会儿见了父皇再别死拧拗着,该服软服软,该讨饶讨饶,听到没有?”被兄弟们这样一闹,怀殷心底却安宁了不少。不过一日一夜之间,父皇对自己态度大变,他便料定是那人在背后挑事。不过,他能体谅更怀愧疚,生生被人夺爱,怕是任谁也不会轻描淡写地放过,更何况自小被三叔小姨娇纵着长大的怀鏧。
怀殷被送进了东偏殿。雅室幽深,空无一人。牟平曲身,“还请太子殿下在此处静候皇上,老奴便在殿外伺候。”怀殷并未答言,重瞳紧紧盯住宽大御案上赫然摆着的那根紫荆手杖,方才真得相信,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顿教训。片刻之后,他回头看向牟平。牟总管却早已转作平和的姿态,俯首之间,笑纹重又挂在唇边,“殿下先还说过‘无妨’,那便一定会‘无妨’的。”
怀殷知道父亲手中的家法从轻到重依次是戒尺、藤条和紫荆杖。旁的都还寻常,唯有这荆杖据说是空桑山顶浸雪生长的一种紫荆藤风干晾晒再精心编搓而成。质硬且韧,抽一记便是摧筋挫骨的痛,饶是身强体健也要叫苦不迭,所以鲜少会用。兄弟们当中,大哥也好,小弟也好,偶有错处,父亲至多动戒尺敲打几下算是勉戒。只有那整日里顽劣生事的老二与老四却是悉数挨遍。怀殷长到十八岁,家法于他便只在威慑,从未上过身。不过,他可清楚记得弟弟哭丧着脸孔与自己讲起那荆杖的厉害,言说若父皇真狠下心来教训,十数下便能让人皮破肉开,三天五天屁股都沾不得床。今时今日,骇人的家法便摆在眼前,如此阵仗生生消磨掉他这两日来积蓄的慨然与无畏。更有一重难堪说不出口,终究也算是成年了,居然还要伏下身子挨父亲的责打。怀殷自认比不了怀酘与怀馨面厚心宽,这样的苦楚轮到头上,便是想想,双颊都已经热辣辣起来。
且忧且惧,又站得太久,只觉得神思都模糊游离,怀殷昏昏沉沉唯恐睡去,殿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父皇终于来了。听着沉实的脚步由远而近,他的一颗心开始狂跳,咬唇抑住慌张,退后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儿臣给父皇请安。”素金团龙袍角打眼下掠过,暮秋时节,又是这样空旷清幽的居室里,他敛襟埋头,挺秀的鼻峰竟渗出一层细汗。“平身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端肃,语气倒还寻常。怀殷下意识地揉揉刺痛发麻的膝盖站起。先还不敢张望,稍静下才看向御座,他发现父亲并没有看自己,而是微微侧首盯着那盘栗子面的点心。逡巡一圈,确信殿内再旁人,怀殷轻唤一声“父皇”,蕴了说不出的委曲。
御座上依然沉默,父子俩几乎能听到钟漏的滴答声。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如彬才沉沉发话,“到朕近前来。”怀殷听了迅速上前几步,距着长案不过一呎之距,这才垂手立好。如彬像是极随意地翻动案上书卷,挑出一本扬声念道:“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怀殷愣住,想不到父亲竟在此时考问功课,还是如孩提时那般背书。疑惑归疑惑,他不敢耽搁,流利接口:“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如彬挥挥手,神情说不出的淡漠,“再背。”怀殷低着头,轻咳下嗓子,又重新开始。谁知到这章《君体》结束,父亲依然吩咐重头再来。
整整六遍,怀殷的声音已经带出沙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强自撑着问道:“父皇,您这是训戒儿臣失仁失礼、有违德义么?”“难道是朕冤枉你了?”如彬的口气轻描淡写,只笑得冷厉。“儿臣没有。”地面的金砖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剪绒的海棠开得团团簇簇,热烈地几是要刺痛他的眼睛,心里一刻比一刻揪紧,嘴上却不寻常地倔强起来。“好好好……”如彬叹息着起身,伸臂指那紫荆杖,“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果然是朕这些年来宠坏了你。”眼见父亲发怒,怀殷再是委曲也不敢言语。他从案上拾起家法,双手捧过头顶。如彬接过荆杖。怀殷窘迫得连气息都喘不匀。父亲没有传进刑凳进来,他根本不知道该趴在何处受罚。还有一事踯躅,思忖不是如怀殳一般的小儿,应该不用掀了衣襟褪下裤子挨打。去冠戴,脱簪缨还在其次,只这外袍似乎不能再留。想及此,他双手颤颤摸向腰间准备解下玉带。如彬眼见着羞赧又狼狈的儿子,竟重重哼了一声,“你也不用在朕的眼前扮作这般守规矩的模样。只难想出你对叔叔和弟弟们该是怎样的乖张。”
怀殷眼神微黯,他当然听得懂父亲的言下之意,衣裳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索性停住手,“儿臣的确欺瞒了三叔一家,为的是能够有机会接近筱安。儿臣知错,有负父皇、母后教诲,当领责罚。但若说对亲人乖张,儿臣自认承担不起。”他低头直直立着,神色惶恐貌似恭顺,可话里话外却是坦诚更不服气。如彬打眼瞧着儿子的清雅身姿,便是如此垂首之态亦如后殿的翠竹般修拔。作为父亲,他口中从来不说,私底里却极为欣赏,乐见儿子凌人的傲气,只因他是自己得天所授的嗣子。可正是为着如此缘故,又容不得他在性情上生出戚戚诡诈的算计。
这般一想,如彬心中无端柔和了几分又清亮了些许。他慢慢踱过两步,走近儿子身边,摩挲着澄亮的荆杖在御案上一顿,“该不该承担,要如何来承担,且让为父来教导你。”怀殷口中称“是”,尽力调匀呼吸,一门心思地又准备宽下腰带。如彬再受不得如此温驯的孩子,更念起那两个恼人的,从来夏日里受罚,不穿上冬天的皮袄,便算是不想激怒你。他假装清清嗓子掩住笑,冲着儿子点头,“念你初犯,小惩大戒,可不必去衣。双手撑到案上来。”怀殷听到吩咐,小心偷瞄一眼,觑着父亲面上清漠,体味话中却颇有温厚之意。胸臆间那点儿委曲薄怨再次消散,心下一横,反正做儿子的便没有不挨老子揍的,他竟大着胆子揣测,说不定挺过皮肉之苦便可以讨到旨意达成所愿。脑中思绪飞转,他的动作也麻利,侧身背向父亲,双手支案倾俯上身。“请父皇责罚。”声音轻到微弱,想得再明白,只这句话于他说出口来还是有些艰难。
如彬将手中荆杖掂了掂,合计下力道,自是要让儿子记住这顿打,又不忍伤得太重。杖头挑起袍摆撩到腰际,他在那掩于素锦里裤内的臀上敲了几下,“只罚四十杖。规矩你该懂的,把身子撅起来。若是敢喊、敢叫、敢躲、敢挡,即刻传进刑凳来,捆实了翻倍教训,听到没有?”想是头垂得太低,怀殷微微有些窒息,血已涌到头顶,连脖颈都涨得赤红。“嗯。是。儿臣记下了。”他的牙关轻扣,双腿没来由地抖了抖,又迅急挺腰止住。
如彬只作未见,抄起荆杖照着儿子的屁股便是一阵子猛抽,快要二十下,才渐渐缓和。怀殷的双手早从案中心移到案边上,死死抠住,指尖恨不得能剜进红木的纹理里。家法比料想得要难挨,从未受过折磨的皮肉像是被人用沸油烫遍,条条绺绺地炸开来。刚刚算是急打,灼意连成片,潮涌般翻腾湮没,根本分辨不出屁股上落杖的方向。他不敢大口喘气,生怕被父亲听作是呻吟。几乎全部的气力都用在臂间,死命保持平衡,即便荆杖抽得再凶,咬进臀肉再狠,身子也不见丝毫晃动。这会儿,他明显试出父亲打得很慢,只可惜手劲儿不减,韧荆砸在隆起的檩子上,带出的痛才是更痛。由皮到肉,由肉到血脉,锐利地刺进骨头里,再一波又一波地直袭脑仁儿。想来若意志稍有放松,他便保不定会尖叫着,不顾一切地逃开。
冷汗滴答落在案面一滩,怀殷早就不愿意睁眼,唯恐看到自己忍耐到煞白狰狞的脸。开始便没习惯计数,如今更被打到痴傻,他正陷入盼不到尽头的绝望,父亲竟然在头上沉沉发话。“最后十杖,给朕老老实实受着。好好想一想,挨完这顿打,你该如何做。”如彬语气不变威胁,可眼见着这始终乖乖受罚的儿子心里终究疼得慌。不过是收住家法前的几句吓唬,怀殷却仍当是旨意。他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先有庆幸,没料到一咬牙居然坚持到三十杖。明明记得怀馨说最多二十下,屁股便会开花,血丝流到大腿上,绢裤浸透,荆杖落下后传出的全是闷响。如今,臀上疼归疼,完全没有撕裂的感觉,更不是湿漉漉的,想来不过肿得厉害。父亲打虽是真打,总还留了情面,如此宽仁回护,倒让他生出依恋来。
“啪啪啪啪……”又是五六杖。先为朝务劳碌了半日,接着又教训儿子,如彬的荆杖挥到最后也有些气吁。将凶物拄在眼下早已肿涨起来的伤臀上,他厉声追问:“想好了没有?”怀殷总算看到希望,赶忙接言道:“儿臣谢父皇赐下家法。今晚,儿臣便去三叔家负荆请罪。”小冤家的答对根本就不在点子上,更是没挨完打便急着要谢家法。如彬险些被气倒,再次拎杖好几下重重甩到左屁股上,“这就急着谢恩了?告诉你,若是悔过再不诚心,这顿打可长着呢。”已经习惯两边均匀地受罚,突然之间只可着一侧用力,似乎超出怀殷的耐受范围。心防最是羸弱的时候,又听到如此喝问,他的身子抑不住上扬,猛地转过脸,眼底灼热,只倔强着不肯退让,“父皇,您让儿臣如何悔过都可以。只是我的女人,不可能再让给怀鏧。便是被您打死了,我也不答应。”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5-04 08:25:00 +0800 CST  

楼主:念奴娇_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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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4-14 19:2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7-14 07:18: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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