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潇湘汐苑】【原创】风.流.子(古风 MM MF)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1:25:00 +0800 CST  
第一章:笑语盈盈暗香去
风摇树梢,花落肩头。怀殷凝神瞧那小人儿,素净白皙的脸孔,看不出什么脂粉的痕迹,清淡得好比一朵半吐半开的水仙。她的头发很好,鸦青繁密,紧紧用一根水粉色的头绳缠住。青衣素裳,一应珠花纹饰皆无,眉眼带怯,修颈削肩,映着周边水碧柳绿,别有一番风致袅娜。筱安也察觉,那人双星一般的眼睛,便注视在自己的身上,如同寒夜里的明灿灯光,骤然亮起。她怕是问到了旁人隐秘事,有些紧张又愧疚,低低言道:“我没有,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嘲笑?你在说些什么?”沉闷了这许久,怀殷终是扬眉展颜。玉一般的衣衫,玉一般的容颜,这一笑有如晌午的日晖,无遮无挡地洒下,虽是清眸淡淡,却明朗恣意,风华不羁。筱安几是痴怔在那里。许多年后,她仍会常常想起这次初见,想起这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笑容,足以倾折天下,心中便会欢喜不已。
“唔,公子,你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她都顾不得会被嫌弃,小身子又向前探,都快要贴到那人胸前。“好了,好了,别总是盯着。放心,我能看到你。”怀殷最禁不得这个,眉间隐隐蕴暖,稍侧转了身体躲闪。筱安回过神来,也挪开些,红着小脸儿,跟着福了一福,“对不起,公子。吓到你了。我就是个小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并不介意,只点头道:“听你提到依依,可是杞王府的人?”一说起小主人,她立时气馁,差点又要哭出来,“是啊,我把郡主给弄丢了。这可怎么好哇?”“在哪里丢的?”他少有的耐心。小丫头回头辨了辨方向,愈发糊涂,“不知道。应该是一处花园。璟侧妃带了依依和小王子晋见皇后。郡主非要玩一阵子捉迷藏再去。侧妃只留了我陪她。谁知,她藏了几次,我都找到了。可我一藏,便没了动静。现在连自己都走丢了。”她越说越伤心,竟蹲到地上抺起眼泪。
怀殷含谑看着脚下的小身子,亲切和煦到了极处,“你这人哭一阵笑一阵的。杞王好雅乐,怎么下人倒像是唱戏的一般。起来,起来。在宫里,依依可比你熟络,这会子怕是已在凤仪殿捉迷藏了。”“啊,怎么可能?她找不到我,如何去?”她不可思议扬头,一双明眸清亮得晃人心神。“她若真找到你,怕才是去不成。”他的轮廓本来峻冷惯了,此时唇角轻微一挑,说不出是嘲还是哄。筱安自打进了这皇宫,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走路都低落着头,别说和生人讲话,连个眼神也没乱瞟过。可不知为何,却对身前这个人存不下一丝一毫的戒心。不仅如此,还漫生出许久以来,便是与怀鏧一起时都不曾期许过的依赖,让她莫名沉迷。
她终于肯起身,轻轻在原地跺脚。艳阳光照,点点花荫树影洒落在微微含羞又遮不住心事的侧脸儿上,更添几分妩媚。怀殷也不掩饰,只一味静静地相看。园林空荡,偶有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衣襟,一时幽香弥彻。小人儿静默一阵,轻咬下樱唇,似是下了番决心才开口相问:“请问,你,你是世子吗?”“啊?”他有些发愣,不知这话从何处而起。见她昂首正色,怀殷摆一摆头,声音于不自觉中带了清寒,“我不是世子。”“哦。”她略略失望,可仍有不甘,“那你是亲王或郡王吗?”她也就知道这些尊贵的称呼了,见他还在摇头,才真口不择言,“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怎么会在皇宫里?看你的装扮也不像太监。”
四周阒静,陡然有一股凛冽之气压慑下来。怀殷本来擒在腮边的笑意冷冷一勾,伴了声闷哼一把就将那丫头薅到了身前。她像是无比熟悉这个动作,一双小手立时护在臀上。“啪”的传来暴响,他与她如同拍了巴掌。“你的手!拿开!”那人的声音不逊霹雳。筱安不易驯服,却还是惧了他的威势。她缩回小手埋进裙边,跟着便一跳一跳地受着屁股上的责罚。“啪啪啪……啪啪啪……”左边五下,右边五下,他就放了她。力道不算大,又隔了好几层衣裳,痛意在打的时候有,完了也就消散,可筱安仍是觉得难堪。挨了怀鏧的打,她也许会挤出几滴眼泪来明里报怨暗中腹诽。可对这个人,她做不到。面上沾上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郁,她后撤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才泠然对视,“公子,你多心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我家世子,能不能与我指个路,告诉我他在宫中哪里。”“你是说怀鏧?”他的眸色一样潜静下来。“嗯。我的见识浅。惦量只有跟世子家世相类的人怕是才会相熟。”她真就存了这个心思而已。话一出口,便垂了头,还是没能忍下他加之予她的委曲。
怀殷微微摇头,若有若无地笑笑,“我其实……”“你其实便把我当成了依恃主家,目中无人的奴才。”黛眉已蹙成一小团,她的目光咄咄似要探进他眼底。从不曾有哪个宫人当面截断过怀殷的话,便是兄弟姐妹都轻易不会。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因此而着脑,竟做了一个他与她都想不到的举动,用右手的两指夹了下她的鼻尖,“是你多心。试问,世上哪个男子会受得旁人把他想成太监。除非……”她再次打断他,不过已然转怒为喜,长长的墨睫轻巧一眨,“除非他就是太监。”
“啪”,屁股上又挨了揍,这回力道增了些,可就只有一下。“哎呦”,筱安忍不住痛呼出来,倒引得他长笑傲然。两抺娇色点染粉颊,瞬息相对,再次迷醉。为了掩饰,她咬牙瞪他,“即便你为人上之人,可这动手的毛病总是不好的。”他的目光徘徊,浮动幽澈光泽,“我轻意不会动手。想来只教训过妹妹与你,便是对她也没有过。”她忽略了他最后说的那个“她”,只是着急反讽,“呵呵。与你家小姐同样‘礼遇’,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伶牙俐齿皆用上,那一厢竟息了声。怀殷背臂仰首,静静遥望天边极远的地方。筱安歇了口气也跟着抬头,除去浮云飘渺,像是什么也瞧不出来。寂然间,她听到从他的唇边流露出一声淡到极致的叹息,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待等她回头去相看,他已转过脸来,“你要去找怀鏧?”她注视着他身后清辉满山,低下声音,“我不想一个人去凤仪殿。我要世子陪着我。他是我的主人,他会保护我。”
歙云遮蔽了日影,一明一暗在两个人身上错过。怀殷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皱痕,跟着便转身,迈步前抛给她一句,“我带你去找他。”她突然横下心来,从后面拽住他,“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也许说出来,会好些。”温软的感觉自她的指尖透出,稍稍和缓了周身无依无靠的孤单,他没有回头,语声纠结又无奈,“你的烦恼事,可都会说出来?”她没有放开他,稍似神往,“如果有人肯信,有人肯听,我会说。只是……”她无力垂下手臂。他又朝向她来,面上微澜轻波,“偶尔的放纵,怕是也不容易。不过,一定会有机会。”
花影下的笑意,俊美如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与赵王极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筱安还没有放下当初的念头。他拍了拍身前的小脑袋,话中意味莫测,“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立时明白过来,“这个自然,赵王殿下那么尊贵。”“他倒尊贵?你呀你。”怀殷迎着天日眯起眼睛,半阖重瞳,任阳光挥洒。“你现在的样子便不像了。知道吗,你们两个,赵王霸道,你是霸气啊。你不是亲王,竟比亲王还有魄力,小心遭人猜忌。”她说话时极为诚挚。他笑到抚掌,手像是极自然地搭到她的肩上,“有劳你为我忧心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1:26:00 +0800 CST  
“筱安!你居然在这里。”他们俩的笑容还没能收住,已见有三个人匆匆而至,疾步在最前面的正是宁郡王。“世子!”筱安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离了那人急急迎上去。“依依,依依她……”未等她的话问完,怀鏧已高挑了长眉,展臂固住小人儿纤腰,“依依与侧母妃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听人传话说你走丢了,才让我担惊了这半晌。”不远处的怀殷早已散去笑意,眉眼间一刃精光隐现。一同而来的怀馨与怀祋意味深长相视。还是怀馨拍了拍堂弟。怀鏧似是方才省悟,忙拉了筱安跪倒,自己也单膝触地,“太子,筱安是臣弟的婢女。无意走失,搅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筱安初时懵懂,听了这话,有如大梦初醒。那人又看过来,她也一瞬不瞬地对视,“太子,你会是太子?”“筱安,不许无礼。”怀鏧将她攥得更紧。她禁不得心神震荡,求助似地望着怀馨,“太子与赵王?”怀馨竟凑趣靠近兄长身侧,果然是一样的俊颜玉彻,只是他的神情悠然还慵闲,“怎么,忘了?太子殿下与本王是双生,同丫头你说过的。”筱安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身子颓软萎靡,眸中却神彩晶莹,只辨不清是欢喜还是懊恼,“我,我,我没想起来啊。”
所有人都被她逗笑,只有怀殷并未动容。他瞟了一下那双紧紧相握的手,眼底威仪愈重。“没什么。都起来吧。”淡淡地一句吩咐。怀鏧便牵了小人儿起身。他们似乎都习惯了那人面无笑容,只有筱安像是未曾看透他一般,只觉诧异还肃冷。“太子,时辰不早了。怕是父皇也快从含章殿起驾。方才遣了江承到御苑候着。我们还是提前些过去为好。”怀馨早已侧闪到一边,不忘提醒。怀殷依然盯着筱安,“你也同去么?”她清水般的眸子与他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直跳,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身旁之人的手掌箍得更紧。怀鏧看似恭敬欠身,语气却不见客气,“筱安如何能去。臣弟这就将她送回王府。”
日光正盛,透过林木滤进的晖芒依旧明亮,耀得人双眼迷离,倒正好不露声色地隐去他们相对探寻的面容。“那就快些去,莫误了正事。”还是怀馨发话。“四哥,我省得,自是耽误不了。”怀鏧牵了筱安又向两位兄长行礼,便匆匆转身。都走出去六七步了,她才鼓起勇气回头,原想着哪怕能相视一笑也好,总算就此别过,也不枉认识了一场。可谁知,拼了力地扭转身子,看到的却是他偏了脸轻掸肩头的落英,干净,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惜。
怀殷思忖着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抬头,身上云衣飘摆,清容缓暖,轻轻举眸追眺向重叠交错的光影之外。怀馨不知何时又靠近过来,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唇边勾起一缕笑,意味莫测,“那便是我对你提起过的小丫头。怀鏧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前些时日才同小姨大闹了一场,三叔被气得不轻,差一点儿便动了家法。”怀殷没有接话,怀祋倒起了兴致,难掩面上促狭,“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论理怀鏧也该被三伯教训教训才好呢!这心里有了女人,眼里就没了父母,更是对三哥你……”他故意没有再说下去。怀殷依然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只是温润之下稍一凝眸的对视,隐有不可逆犯的强硬,正如他凌然高贵的身份,“怀鏧心里好歹是他自己的女人。如果他该挨顿家法,那么心里惦记着别人女人的人,该如何处置呢,宝郡王?”“三哥,太子,臣弟……”怀祋的额上显出汗迹。他想着解释,可不知能不能解释。正踯躅间,又有泠泠话音起,“你,退下吧。”素来伶俐的怀祋竟也讷讷起来,“是。臣弟告退。”他急着想折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才算是含怨带怯离去。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吓唬他干什么。我可不信淼淼会移情怀祋。”怀馨略显疑惑。怀殷倒不以为然,更抚额笑得惬意,“我逗他呢。看他怕得那样,想来也是不敢。”说着,他又凝神,“倒是怀鏧,越发得傲气。”怀馨颔首,再接过话来,声音清淡,只语意颇深,“换成谁这样一个爹俩娘的宠着,怕是都要傲气。更何况父皇也一样对他青睐有加。”“嗯。怀鏧不论诗书还是骑射俱在诸弟之先,自然颇得圣心。”怀殷也是明了。“非也,非也。你只晓其一,不晓其二。”怀馨摇头,笑容中带了几分异样神采。“你可知我们的小姨她是何人?”他卖了个关子与他。“小姨便是小姨,还能为何人?虽为外祖家养女,却也入了族谱。”他含糊答着。“养女的身份不过是要遮人耳目。小姨她……”怀馨说到此处,停了一下,稍稍打量四周才附到兄长耳边私语:“小姨她曾是父皇的女人。她便是昔年东宫没了的耿良娣。”怀殷吃惊不小,禁不得搡了那人一把,“你胡说什么呢?看父皇知晓了不往死里捶你。”怀馨丝毫也不在意,一甩袖子,倜傥扬眉,“我说得句句是实,父皇凭什么责罚我。呵呵。你还别不信。父皇的胸襟开阔非常人能及。小姨自幼在南苑为伎,暗中师从于三叔,两人情愫早生。也不知是什么机缘竟被皇祖父错点鸳鸯赐于父皇为妾。许是天亦垂怜,兜兜转转,有情人终成眷属,居然脱胎换骨得以再回到三叔身边。这经历,可够写成话文?”怀殷一时静默无语。怀馨明白他口上不说心里信了,便笑得更加肆意,“你看,怀鏧的傲劲儿可有几分像你?小姨入王府不久便得喜脉,又是七个月早产下嗣子。所以,那宁郡王究竟是三叔的儿子还是父皇的儿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怀殷是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他的肩头,“住嘴!再胡言乱语,我先替父皇教训你。”怀馨也不躲闪,似笑非笑觑他,“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真的假不了,白的也黑不了。”“你再说,你再说一句试试。”怀殷终是忍不住谑意。两兄弟又笑又闹着欢愉,身后由远而近一阵脚步声紧。回望过去,正是几个侍者赶过来。为首的召公公走得最急,见着两位尊主方才长舒一口气,稳身打了千儿道:“太子殿下金安。王爷让奴才好找。皇上正传殿下您往含章殿觐见呢。”怀馨也不在意,只和气相问,“公公可知父皇传本王何事?”那人依然赔笑,“这个奴才不知。皇上只是让您速去。”怀馨不再言语便要起身。却是怀殷猛得想起前日里父亲曾说过的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抓住弟弟,“老四,别怕,我这就到凤仪殿请母后,定会尽快赶过去与你向父皇求情。”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1:27:00 +0800 CST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1:49:00 +0800 CST  
第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怀殷只抛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怀馨纳罕,回头询问小召:“公公,父皇可是着了恼?只是这几日我都不曾做过什么啊。”小召一时辨不清楚,忙佝了身相慰:“殿下请放宽心。皇上那里一切还算太平,便是传喻之时也是和颜悦色的。”“嗯,知道了。我们还是速去吧。别让父皇久等。”怀馨来不及多想,任由侍从引了路过去。
原来都是一脸的轻松,不成想到了含章殿跟前竟是另一番的景象。怀馨这厢还未迈上玉阶,却看到怀酘狼狈不堪地从里面跑出来,脚步太快都撞上了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他看到弟弟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来做什么?”这话音都未落,只听得大殿内“哐啷”一声响,似是有茶盏摔了粉碎。众人惊住,召公公立时便小跑了进去。怀酘更急脱身,被怀馨一把拽住。怀馨看起来像是比他还要担忧,声音不见平时里的闲淡,“你又干什么了?今儿这样的日子,你也敢生事。”怀酘还是一袭烁金暗紫的轻纱袍,连腰间的软带亦镶嵌着回绕饕餮纹的天山紫玉。他清俊的面容上晴暗之色飘闪不定,语气颇有些低沉犹豫,“不要问,一句两句的也讲不清楚。总之,提醒你,现在不要去见父皇,正在气头上呢。”“是父皇召我来的,如何能不见!”怀馨又惊又怕还又气结。怀酘未再开口,牟平与小召一起走了出来。牟总管冲着怀馨施礼后平和言道:“殿下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怀馨早苦了脸,反复揉搓着手掌,“总管,我能不去吗?或是等母后来了我再见父皇。”牟平是看着几个小主人长大的,到底心疼些,过去扶住怀馨的手臂,含了笑才道:“不妨事的。”怀酘也似轻松下来,促狭冲弟弟抱抱拳,晶亮眸光漫然,“赵王保重!”“你若真是有胆量的,便在这里等着我。”怀馨哪还有功夫与他理论,撂下句狠话,跟着便战战兢兢地独自进去。
大殿内并无侍从,幽深寂静。如彬散了朝会又跟着召见几个近臣议事,直到此时还未宽去明黄九龙的皇袍。虽是闭目仰靠在阔大的蟠龙椅上,不远处燃香清袅,风轮鼓动,可他的面上仍留有想是因气促而涨红的余迹。“父皇。”怀馨规规矩矩跪倒请安,起身后又轻轻呼唤。如彬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答话。怀馨自顾自地走近御案前,觑着父亲容色,“父皇息怒,气恼伤身。要不要儿臣为您调一杯蜂蜜茶来解暑?”如彬摆摆手,神情隐透怅惘,“酘儿呢,可还在殿外?”怀馨看清楚父亲震怒不是因为自己,一下子便吁出口气,也不在意尊卑,语声自如,“怀酘自知惹恼了您,哪还敢留在这里,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您要是想教训他,儿臣这就去抓了他回来,板子也一并替您备好。”怀馨乐陶陶满面是笑,更跃跃欲试靠过来。如彬渐渐舒缓了郁闷,只是忍不住斥他,“少混说。那是你兄长。‘怀酘’也是你能叫的。还懂不懂规矩?”怀馨根本不在乎这些,装着受教,笑意却不减,“二哥便是那样的脾性,您又何必总在他身上劳心费神。”如彬闻言竟平添了几分怒容,“五十步也敢笑百步。你们两个便没有谁是让人省心的。真是眼不见才能心不烦,朕也可轻松几日。”“父皇,惹到您的是老二,又不是儿臣。怎么您夸人的时候从来记不起孩儿,训斥时倒是回回都落不下?”怀馨委曲得抖了黑睫,星子般明眸也跟着颤颤的。如彬是心底里疼惜,面上依然绷紧,“你还敢质问朕?前日夜里,你与楚烈都做过什么,真打量朕不知道么?”
“父皇!”怀馨先被骇住,跟着又升腾了火气,“好个楚烈,居然敢恶人先告状。是他先跑到我家来要拐走我的女人。父皇,您要替儿臣做主,将那北番狂徒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哼。朕倒想着将你二人都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如彬冷眼相看,眉梢也蹙紧,“朕若是那楚烈,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把自己的表妹祸害死。”“如果不是他从中挑事,我会打锦瑟吗?您如何能偏帮个外人。”怀馨大着胆子叫屈。如彬愤懑还无奈,“莫再向朕讲这些。你愿意打她,你便去打。打死了,也只怪那女人命运多舛,选了你这个好依靠。只是,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做出有损皇家清誉的事,否则定会重惩不怠。你也好,楚烈也好,还有那个女人,最好都能记住。”
怀馨的胸膛像是给人硬填进一大块碎冰,尖锐而刺冷。他蜷曲了汗湿的掌心,先前浮于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早已隐去,直直看向父亲,悲哀莫名。“父皇,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有名字,她叫锦瑟。她是孩儿的妻子,她是您的儿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您与母后才能接纳她啊?”清泠泠的哀求,竟是让眼前满室的浮华都似蒙上一层灰色。如彬也是沉默良久才开口:“这样的话,不要再问。朕也不会回答你。”一股酸涩涌上眼底。怀馨不出声,只低头,想来若是忍到极处,忍耐本身竟然早已忘记。如彬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微抬目,静静盯了儿子片刻,“本来,朕与你母后都为你看好了裴家的女儿。”“父皇,儿臣不能与湘儿……”怀馨促然出声。如彬似是明了他半句话中的意思,“只是曾经有过打算。这两年,尹妃每每见到朕都会提及怀酘的婚事,她也心宜裴湘。”怀馨终于缓下心神,“知子莫若母。怕是二哥羞于启口,便由尹母妃向父皇您表明心志了。二哥他一定……”如彬却打断他,似是重又燃起了怒意,“那个逆子可曾有过体谅朕与他母妃的时候。刚刚还在这里叫嚷,说是打死他也不会娶妻。”怀馨跟着肃容,悠悠瞥了父亲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如彬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目光有些疑惑,“酘儿他没有看好裴湘?难道他另有心宜的女子?”“不,不是这样的。”怀馨忙着撇清,“怀酘绝不会有心宜的女子。”如彬只觉得这话透着蹊跷,口气都生硬起来,“怎么,他还敢有心宜的男子不成?”
怀馨闻听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父皇,您如何会作此想。怀酘他连女人的事尚且弄不明白,又怎会去留意男人。祖宗家法,自太祖起便禁绝男色。尹母妃管着他可比母后管着我们要严。在这个事上,您就放一万个心。”只几句话倒说得如彬眉头宽了几分。怀馨也是瞧着父亲目光中渐有暖意和煦,跟着进言:“父皇,二哥十九了,早该立妃。湘儿打小便只与他一人亲近,他也视她不同于旁的女子。您若赐婚,定会成就良缘。”如彬微微摇头,似有些不能置信,“你是没有看到酘儿刚才在朕面前那烦躁还决绝的模样。”他不愿深想,更不愿多说。怀馨望了一眼御案,上面茶烟纤纤薄凉,迷蒙在父亲沉思的面容上,竟是显出几分寥落。他勾唇笑得淡然,“父皇,这么多年来,怀酘何时顺从过您的心思?您若让他向东,他一准儿朝了西去。您只要顾念犹豫,便是输给他了。”如彬将手指按压在额角处,“酘儿的性子的确倔强了些。可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一厢情愿。总要找个明理又可心意的人厮守终生。朕也好,尹妃也好,只能为他安排,却不能为他做主啊。”怀馨并不在意,“别的事都不打紧,唯有此事上您必须替他做主。您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君上。帝命、父命,岂容他恣意违抗。您与母后春秋正盛,就已然有了我们这些儿子,以后还不知会再有几个弟弟呢。种瓜皇台下,一摘使瓜好,再摘、三摘方使瓜稀。他不是叫嚣宁死不从吗?便赐他去死。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的勇气。”
怀馨还言词激昂说得眉飞色舞,竟未留意父亲早已扳起了面孔。如彬不知于何时起身,找寻片刻后随手拔出南窗下一对赤色珊瑚嵌彩双耳瓶内插着的孔雀长翎,隔着几案便向儿子抽过去,更恨恨训着,“朕哪还用三摘四摘的?只摘了你们两个,从此便天下太平。”羽毛抽打到身上,根本就感受不着痛意,只略有些毛绒绒地刺痒。怀馨觉不得疼,自然也不会躲闪。他就垂了手臂直挺挺站好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在父亲脸上瞟来瞟去。如彬不过佯怒泄了阵子火气,看着儿子又是小心又是忍笑的模样,再次耐不住叹息摇头。他顺手将孔雀翎甩在地上,坐回御座,微合双目终是敛去怒意与倦色,面上慢慢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将信任予了长子,江山予了三子,荣耀予了幼子。而对这日日口中称为“祸害”的两个,却是道不出缘由的宠溺。怀馨早已上前,弯腰拾起翎羽后放归原处。跟着又唤进宫人来为父亲添上一壶香片,自己则动手把案几下的熏炉抱到稍远一些的窗台上,免得那龙涎味道太重扰了茶气。待等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他这才恭恭敬敬垂首,“父皇,让二哥接受赐婚,您不用担忧,交于儿臣与太子便可,我们自然有法子说服他。还有便是您召儿臣前来,可有事吩咐?”如彬稍斜了身子转脸看他,“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见你早起陪在这里议事,听到索元外任时耸了好一阵眉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故而叫你过来问问。”怀馨听着父亲既是说到这了,也不想隐瞒。他愈发正了容色回禀:“父皇,儿臣知晓您对那索元颇有几分垂青。但孩儿始终认为,索元是有才华,可不掩狼顾之相,又专擅密奏之事。好以甘言谄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凡为您所厚者,他必然亲结,一但那人位势稍变,他必然以计去之。当初,索元在秘书丞的位子上对苏太傅便如是,阿谀奉迎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无所不用其极。太子对他也恨入骨髓。此番您将索元摒离京都遣为外任,儿臣初时以为谪迁,却不想竟是到江南东道任副按察使。江南富庶,人杰地灵,又是昔年南越故国。副史虽不过是个从五品,怕只怕此人再起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之行,会搅扰到当地政事。孩儿当时便想陈词,可看到太子、良叔叔还有裴大人他们都不曾言语,便没敢开口。”
如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稍稍沉吟后缓声道:“索元聪明绝顶,口才便利,虽是小人,却有本领。也正如你所说,他工于谋事,拙于谋身。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再留任朝堂。至于放他去江南东道……”话才讲到关键,殿门处却急急传来宫人的请安叩拜。都来不及通禀,一阵脚步声紧,相伴环佩叮泠,香风细细,正是玲珑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怀殷与牟平。为娘的心都挂在儿子身上,也顾不得端然而坐的如彬,她几步过去拉住怀馨的衣袖,“馨儿,没事吧。你父皇可有为难你?”怀馨被问得莫名其妙,可看到母亲担忧的样子,还是急忙回答:“母后,孩儿没事,一切都好。”玲珑正欲再说些什么。只是身后,如彬已然拍上几案斥问:“你做何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边问,边又指向牟平,“是谁?是谁与皇后通报的讯息?”牟总管看到皇上发怒,饶是在主人身边随侍日久,他依然被吓得浑身轻颤。
见此情形,怀殷不敢再瞒,低了头撩衣跪倒,“父皇息怒,是儿臣误以为您要教训四弟,这才请了母后过来。一切皆由儿臣所起,是儿臣不该私刺上意,还请您降罪责罚。”玲珑终于明白过来缘由。对怀馨,她是放下心来,可又开始为怀殷担惊。她也不敢走近夫君,依然站在原处,勉强笑着喊了一声“表哥”。如彬根本就不予理睬,脸色深沉,轩轩眉后挥手,“都给朕下去!”殿内之人如蒙大赦,忙着行礼告退。玲珑也急着要走。如彬此时才盯上她,更笑得冷切,“谁让你下去了?”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4:28:00 +0800 CST  
一句话,玲珑便定住,精心描摹的眉心微微拧了拧。怀殷与怀馨也忍不得驻足。他们不敢去打量父亲,只偷偷地瞄向母亲。玲珑看着儿子们温和笑笑,忽地御案处又传来旨意:“殿外也不必留人守着,朕与皇后有事要议。”空气里融有一丝不安。“母后……”怀殷悄声相唤,略显惊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快走吧。”怀馨靠得近些,急急拽了他离去。玲珑亲眼见着牟平掩好朱红色的殿门这才转过身来。如彬还是坐在那里,刚刚放下薄到半透的茶盏,轻轻拂袖,冲她招手。玲珑只觉得面上烧热起来,相守那么久,早已能够精准理会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
“表哥。”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这样幽怨地唤他。如彬垂目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过来,“你这个皇后,可是越当越会当了。”玲珑再不顾忌,急步走近他身边。典仪时辰未到,她依旧是家常的暗紫素缎衣裙,疏疏落落绣几树折枝海棠,青丝云鬟挽成唯有中宫之主才可梳就的凌云髻,并无多余的珠翠琳琅,只横贯一支赤金九头凤簪。纤纤玉手轻搭上他的肩头,熟悉的西府海棠清香将他团团笼住。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怯怯的又带了欢悦,好似清晨晶亮的露光。
“说吧。该如何罚你?”他戏谑盯着那双明丽娇媚的眼睛,竟是问出这样的一句无情的话来。她有些泄气还不甘,“我真是无意冲闯含章殿。我来不全是为了馨儿。如今你便是当着我的面打死他,我也绝不会拦着。我是见你这一阵子操劳,怕你又为他气坏了身子。”如彬已经站起来,截住她的话,“莫说这些无用的。”他把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又放在长案上,“乖乖趴好。听到没有。”玲珑先还强撑住身子,他又笑着按按她的腰窝,“别逼我用强,到时吃苦头的可是你。”她侧过脸上思忖讨饶,正对上他漆黑长眸,触到的是显而易见的嘲笑。“如彬,求求你,别在这里。万一孩子们还躲在门后该如何?”她的脸上滚烫,两靥盈盈,更是害羞。他便痴心于她这宛如小女儿般的模样,忍不住曲指轻刮红晕,“看他们谁敢。都多大了,你还当是孩子。”“孩子们都大了,你更不能再如此对我。”她且说且求,握住他的手停在颊边。
殿内淡淡的龙涎气息,混着随手铺展书卷的松枝墨香,徐缓弥漫,白日里案牍间难得的温存,让两个人心跳得都有点儿快。如彬意态轻松,只不掩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他忽得一把将身下的娇躯打横抱起,匆匆便要往东室的寝殿走。玲珑低笑着纠结抓住他胸襟上的赤色蟠龙,“如彬,不行。御苑射典在即,皇族的子侄们早已聚齐。便是宫人们都议论了数日,不知今年夺得头筹的,是太子、赵王还是宁郡王呢。”广袖缠绕了裙带,他挺拔的身形立住。她的身子变软,只等他放手的刹那。谁成想,他竟又加上几分力气箍紧她,更快行几步坐到东门处的一张紫竹榻上。
“彬。”玲珑的头无奈垂下,下意识地抿紧唇,抿得下颌也跟着收紧。如彬也低头看她,唇角微扬,似讥笑又似快意。他把她的上身朝下压了压,驾轻就熟,只用一只便掀起裙摆,褪下了薄纱的小衣。仍然是脂玉一般的肌肤,柔滑饱满的触感。他的食指与中指交错,在臀峰处轻弹了几下。白肉漾起波纹,激起些许寒粟。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他“啪”的一掌便打下来。红红的手印烙上,他还恨恨数了声:“一!”巴掌继续,“啪”又是一记脆响,“二!”“啪——三!”“啪——四!”他居然一直数到十。“啊啊!你别打了!你别数了!”她哀哀叫着。“到底是别打?还是别数?”他可不为所动。“啪啪啪……”结实得几掌扇上,双丘的最高处深了一色又热了几分,好似敷了一层芙蓉娇红的胭脂。她将脸庞使力朝后扭着,眼睛瞪得极大看他,“我求你了!”“我用了多少力道自己会不知道么!你又不是没挨过打。”说着,修长的手掌再次高高扬起来。玲珑便在他腿上摇头摆尾地拧动,“你就稍停一下,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回来再接着打,我也不怨。”“呵呵呵……”如彬实在忍不住笑,他瞟了一眼殿门,不再打她,改为轻轻揉着。“我看你是被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吓破胆了吧。”边说,他也像是回想起什么,白皙的面容有些微红。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趴着,可还是耐不得回手推了他一下,“能不怕吗?当年,光是被我们抓到他俩在偷听就有不下四五回。殷儿和馨儿都知道你打我,不懂事的时候整天缠着问我,两个孩子还抱着我哭过。”“这又怪谁?这又是像了谁?反正我打小儿没有如此的毛病。”他是气不平,又恨恨地补上一掌,立刻让她疼得悲鸣。
终于盼到风平浪静。玲珑杏眸清泠,立在一旁气乎乎地整理裙裳。“怎么了?真恼了?”如彬目含兴味,拉了她靠近自己坐下,转过话题,“今日女眷也来了不少。酘儿的婚事,不知你意如何?如果不反对,裴夫人那里,可以露个口信儿了。”她挑挑眉稍,依然没有好气,“酘儿立妃,皇上与尹妃看好谁便是谁。那是你们一家三口的事,不用问我。”如彬唇角一弯,露出潇洒的笑容,慢条斯理道:“这会子是来不及,可入夜辰光就长了。殷儿也好,馨儿也好,该回东宫的回东宫,该回王府的回王府,再没人搅扰。到时,某人便是疼得喊破嗓子,也不会怕被儿子们听到了。”“你,你……”她自牙缝里便蹦出这两个字来。只是她越是恼怒,他越是悠闲,手若穿花,躲过她的捶搡,还将她拥进怀里。
日影长,云光淡。她可算是乖顺下来,安安静静窝在他的肩下,抬指轻扣他束在腰间的金缕玉带,欣欣然凝眸。他也掠目看向她,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玲珑先闭目,暗自屏息瞬间又踌躇启口:“我来找你,本来真得有事。”如彬只含笑弹弹她的脑门,并未言语。她坐直了身子,眼梢细媚却加了小心,“彬,我不想让殷儿去祭奠那个不得善终的短命皇孙。”他不经意间松开臂膀,交错双手淡看她一会儿,才问话:“我也是自做了太子便行此祭事,殷儿他都十八了,如何还不行?”她依然靠着他缓缓侧首,“我怕殷儿听不得这样的忌讳。自打记事起他便信自己是得天所授的储君。”如彬的语气清冽起来,眼波转处,恍如秋水冰湖,“得天所授?他若是信这个,那便是愚了。深宫广阙,幽冥九天,在这世上,谁与谁的命,都是自己挣来的。”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4:28:00 +0800 CST  
第三章:红开露脸误文君
临近正午,含章殿外的幽篁甬道绵长,顺依液池遮避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之中。怀殷与怀馨两人俱是走走停停,不时向后观望。终是再看不到那巍峨的殿宇,才大着胆子止住脚步。
偶有细叶飘坠,落满石径,身处清静之地,可两个人的心绪却难得清静。怀殷微低了头,徽以金记的薄底墨舄使力碾踩几颗铺成六菱图案的石子。怀馨早已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模样,轻轻笑了几声,“这次可是害苦了母后。”说着,他又牵牵身旁之人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咱俩悄悄回去可好?趴到门上,听听他们在做些什么。”怀殷猛得撤开臂,黑瞳簇动剜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经一些。这一番的纷扰还不是由你而起。”怀馨可不认同如此的说法,他拔了拔身子抢白:“便是母后受罚,也是因你谎报军情。”怀殷气得跺脚,“好了,好了,仅此一回,以后我是再也不沾惹你的事情。”怀馨看得出,哥哥真得有些恼,忙又改口转圜,“咱俩也别斗气。要怪也要怪到那楚烈的头上。他的胆子还当真不小,居然敢到父皇那里搬弄是非。这回我断不能轻易放过他,一定要让他吃些苦头,记住教训。”怀殷听了,面容倒和软下来,语声也放缓,“此事不与楚烈相干。你别莽撞。”怀馨依然挑眸,“怎么就不与他相干。不是他在御前多嘴多舌,父皇如何能知晓我们在外宅的事情。”
怀殷眸底一下子露出愧意,“老四,是我。是我前日里不小心在父皇面前说走了嘴。”“你说什么?”怀馨难以置信,眉头都锁到了一处,“太子殿下,你究竟是我的三哥还是那楚烈的三哥?”怀殷很同情他,只得耐下心来解释,“你别急嘛。你也知道的,我在父皇面前总是有些惧怕还紧张。”“怀殷,那是你亲爹,你有什么可怕可紧张的?”怀馨由气愤转为无奈,“父皇对你从来不打也不骂。哪像对我和怀酘。方才到含章殿,正赶上他被轰了出来,连惊带吓地出门,跑得急些都差点跌倒。我也是,好好回着话,父皇说恼就恼,随手便用孔雀翎子抽了我一顿。你说,我们这样的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的?”怀殷一直耐着性子,可当听得那“孔雀翎”三个字时,却一下子冷笑出来,“你是不用怕。满屋子顺手的家什,父皇单单挑了根羽毛抽打你。不痛不痒的,换成我,也怕不起来。还敢报怨父母苛责你,有谁能信呢。”“这个你也妒忌。”怀馨眼角笑纹略深,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怀殷不改忧虑,“什么都别说了。我只是替母后担心。父皇的脾气……”他不敢把话讲完。怀馨却侧头抚唇,笑得别有意味,“我的傻哥哥,母后那里更不用你挂念。你还是童男,哪里知晓女人的奥妙。我以前便与你一样,为了母后,私下里怨怼于父皇。可如今,才终于明白,父皇与母后是真心恩爱呢。”“啊?”怀殷眉稍轻轻一动,垂眸浅思,本还想再追问一句,可看着弟弟那促狭的模样,终还是停下来换过话头,“父皇找你,便为了楚烈的事?”怀馨撇了撇嘴,隐有自得,“不是。父皇是想问问我对索元外放的看法。”“你如何回的?”怀殷听了颇有兴趣。“我只说那人口有蜜,腹有剑,不宜出任江南道上。可是父皇倒像不以为然的样子。”怀殷悠然抬眼,重瞳幽深,“父皇他果然另有打算。”“什么打算?”怀馨盯过来,掠入他清静的目光。“江南两道是什么地方?是南越国的旧地。江南道上的大小事情都绕不过良叔叔去。”怀殷所言轻巧。怀馨却渐渐听出门道,“从父皇一朝江南分为东西两道,几任道台皆是父皇青睐的近臣或是南越士族的后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那江南东道上的尚汶礼大人还是良叔叔保举推荐的呢。”怀殷点了点头继续淡淡开口:“当年的南越国曾有五大世家,其中便以季氏与尚氏最为显贵。季家出过三任王妃,良叔叔的生母也是季家的女儿。尚家则出过两代宰相。后来,志顗大师献土归中,五大士家中的四家跟随大师入朝为官,只有季氏一族弃仕为民留在了江南。季氏衣冠旺族,多出鸿儒,只是过于标榜所谓的‘南人风骨’。”
“南人?风骨?”怀馨禁不得冷哼,“你这一说,倒让我记起季家的那个三科状元季清林来了。还鸿儒?我看倒不如说是‘酸儒’、‘腐儒’。真怪不得良叔叔会与那季氏一门断了往来。”怀殷轻拍弟弟的肩背算是安抚,“莫要小觑南人。‘不识大魁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乃我家故物。’江南才子,掇巍科、点翰林似乎轻而易举,为天下独盛。那季清林连中解元、会元、状元时刚刚二十岁,为我大璃百余年科举独得三元第一人。殿试之际,皇祖父对他褒奖有嘉,那时父皇还为太子,祖父直说是为父皇攒下一位丞相。连良叔叔都欣喜不已,季清林是季王妃的亲侄,可是他嫡亲的表兄。只是众人谁也不曾料到,少年得志的季状元策马入殿谢恩后,竟以父母有疾为由拒不入仕,探杏折桂依然白衣返乡。皇祖父宽宏怜才,不过笑言一句‘书生意气’,也无心追究。却是良叔叔气恼不过,一封书信寄往杭城,声言江氏与季氏绝断。为了此事,他被祖父好一顿教训,斥骂他悖礼逾情。曾经,父皇同我讲述这段故事,还笑着谈起,皇祖母视叔叔为幼子,自然心疼其受罚,带了父皇向皇祖父求情,亦苦劝叔叔讨饶收回决定。谁知叔叔竟咬牙挨了二十几板子了还在喊嚷‘与季家人死生不再相见’。气得祖父也拿他再无办法。”
有清风徐至,一璧翠色于无声中起伏。怀馨交握了双手,是真心感慨,“生娘不及养娘亲。良叔叔尚在襁褓便被抱入宫中。在他心中,皇祖父与皇祖母才是爱他育他的双亲。所以他绝不能容下对朝庭不忠,对祖父不敬之徒,哪怕那个人与他血脉相近。季清林弃官之事的确是个引子,在他之后,江南学子屡有举而不仕者,这恐怕也是父皇一直有意分南北取士的缘由吧。”怀殷的唇角微微向上抽动,笑容愈见冷冽,“所以,南地的官员未必要都为南人。索元便是渭阳人,有北国神童之誉,十四岁高中探花。可他那一榜的状元与榜眼皆来自江南,他深为不服。在朝中为官时,便曾有‘南人下国,不宜冠多士’的狂语,为此父皇对他也屡加斥责。昔年的南陈也好、南越也罢,为天朝收复日久,更多有安抚。民心思定,可民风却轻浮起来。这个时候,也许正需索元这类孤高还无德的人去震慑一番。只是,如此行事拿捏的度数却要精准,既削其气焰,还不得引其积怨。因为,只要江南道上有变,便是折了良叔叔这南越王族的颜面,父皇绝不会坐视不管。索元如此的佞臣,我断定他忍不下江南之风,更做不好江南之事。不过父皇放了索元过去,便是要用他的‘忍不下’,也是等着他的‘做不好’呢。”
怀馨的神情蓦然震动,不由脱口相问:“这是父皇与你说的?”日光灼灼,一丝藏于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怀殷深远的眸色中闪耀,他的语气不改从容,“没有,父皇不曾说过,都是我的猜测。”怀馨不住点头,一身青衫俊逸,只是容色难见得谦卑,“果然你才做得太子。我与你相比,又岂是一双眼睛有别那么简单。”怀殷的目光在怀馨身上一顿,忽然想起那个小宫女将自己与弟弟相比的一番话,心中登时漾起别样情怀。她隐约的笑容掠过,落英一般的浅淡,瞬息无痕。他不看他,却在问他:“怀馨,我们长得很像吗?”怀馨不明所以,却诚恳作答:“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便是镜中的彼此。”他终于转过头来,像是兴味十足,“如果,我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那么我们便是互换了身份,也不会有旁人知晓。”怀馨听了突然仰首而笑,“哈哈。和我互换?换过之后,你去做什么?”“做什么?”他也悠然起来,“成为不羁的赵王殿下,自是要带了心爱的女人远走天涯。”怀馨眸子一动,深深望他,“心爱的女人?是谁。莫非是那个刚刚一见倾心的筱安么?”怀殷像是被人窥到隐私,惊觉下微怔。可很快,他还是悄悄掩饰过来,稍稍挪开些距离,依旧翩然自若,“既已成了你,还带走旁人做甚,我要的是锦瑟。”
怀馨闻言冷眼眄视,抱起拳按得双手指节喀吧喀吧作响,“过来,你到我近前来,再说你想要锦瑟。”怀殷身子未动,只眉间盈嘻,不愠不火绵里藏锋,“锦瑟又如何?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噗”,怀馨先笑出来,一步便跨近,恣意勾上兄长的脖颈,嘻皮涎脸,“若是全都给你,你这身子骨儿可吃得消,我的太子哥哥?”怀殷横扫他一眼,摆脱纠缠,“少在这里混说了。去陪你那锦瑟倒是正事。”怀馨侧首也收敛了些许,“净顾着玩笑,差点忘了,老二的事,咱俩还得再加把劲儿?”“他立妃的事?”怀殷声音徐徐。“嗯。刻不容缓了。若真让父皇知道了缘由,还不知要伤恼到何种地步。”怀馨心中惴惴。怀殷身形笔挺,笑容不知何时竟冷峭下来,“父母之间的事,轮不到作儿子的评判置喙。怀酘的心结,他自己不情愿去解,我们再是出力也都白费。”怀馨尚自犹豫,“好了,你不是他,如何能体会他这么多年来的难为。想想他伤怀母妃的处境,也怪可怜见的。”怀殷轻轻摇头,“老二那里,我们该劝还是要劝,该帮还是要帮,为了他是我们的哥哥,更为了父子之间不再疏离。总不能眼见着父皇在前朝忧心国事,在后宫还要伤怀家事。只是,只是……唉,这世上还有父母仳离的呢,也没见着旁人都与他这样。”他不想再说下去,他正好接过口来,“你负责去劝就好,你与大哥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句。我这儿正思忖着下一剂猛药,成便成了,不成我们也再无他法。”怀殷听了紧张,“休要胡闹,怀酘的性子可不是好摆布的。”怀馨薄唇轻挑,“我自有分寸。只是也提醒你一句。父皇与怀酘便是前车之鉴,你还要在东宫选纳那么多的女人,真得好吗?”怀殷听了,倒换就一脸若有若无笑意,“你说得很对。父皇真是前车之鉴,我便明白,后宫之内,雨露均沾才是正解。”怀馨掩不住叹息,“你如今还未成婚,说起来简单。岂知男女大欲,枕席之事,真若三分四路,必然耗尽人心力。均沾只是一种奢望。试想,你对淼淼、对梓瑶,如何会同其他的女人是一样呢?”怀殷的面色倏地阴沉下来,“不要再提淼淼。正因没有她,才会觉得均沾容易。”怀馨惊得双眉都蹙起,可望着眼前雪衣映衬下略显苍白的面孔,他还是什么都不敢再问。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6:33:00 +0800 CST  
灞水南岸的一家悦来客栈。小楼三层最把西边的房间内,木格明窗纱帘飘飞,遮掩落日余晖灿灿,照得占尽半个房去的长画案上时明时暗。璟淼依然着了鹅黄的素淡长衫,杵臂斜倚在案边上,明眸深深,一只手缓缓抚过身下压着的一幅画作。画中朱槿枝柯柔弱,叶绿如桑,红黄白三色花朵大如蜀葵。一翩翩公子立身于花丛之中,飘逸的浅蜜色软袍,腰间一条海蓝亮丝软带系出俏拔身段儿,手中折扇轻舞,稍稍遮掩鸦青双鬓飞扬细眉,黑水银般的瞳仁轻抬,落在看者眼中尽是潇洒还娇媚的笑意,竟像是活生生的人儿一般。
萧殿便坐在她的对面,盯着她半晌也不言语倒生了疑惑,“怎么,是我画得不好,未衬你的心意?”璟淼眉目不动,不变慵懒,“你画得很好,只是,只是那画中之人不是我。”“啊?”他深吸了口气压制住不满,“一直觉得你还称得上懂画之人。这幅虽算不得呕心沥血之作,可也是耗尽了精神,如何还不像你?”她听了,垂眸探身过去,玉指纤纤俏皮点上他的鼻尖,“怎么又恼了?我说不像,自然有不像的道理。”他倒真是佯怒抓住了她的手,“什么道理?有本事,你便说出来。如果说不出来,怕是你不容易离开这里。我可比不得那个世子‘哥哥’好脾气。”璟淼使力才摆脱桎梏,原本静漠的脸上转出明媚笑容,好似吹散薄雾的晨曦。她不想再纠结于此处,扮作打量了房子周遭才相问,“你这满屋子的画呢?怎么一下子就都卖了出去。还有比我大方的主顾不成?”
萧殿听着这话,竟一扫方才时的勃勃兴致,面上有喜有忧还有惧,直是复杂莫名,“淼淼,七夕那日便想着说与你听,可谁知玩得兴起给混忘了。我的确是遇到一个大买家。你也看到了,几是买走了我所有的画。甚至那幅我写了自己名字没打算售出的也一并拿走了。”“啊,竟有这样的好事。”小丫头先跃跃起来,“那你岂不是大赚了一笔,正好可以搬回天字号房去了。你不是一直嫌弃这间客房住得憋闷吗?还有啊,你得请我好好畅饮一番,也不枉我在你落魄之时不离不弃。”“不离不弃?这话说得好暧昧。”他言语轻描淡写,眸底却满是谑意。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黛眉含情,微抬殷红的小脸儿似怨似恼地掠他一眼。他又探手过来捉她的手,她执拗着躲开,他也不好意思起来,深恨自己竟又压不住一阵子怦然心动。
还是璟淼幽幽轻叹着开口,“萧殿,如今你生计不愁。今秋又适逢为上皇祈福加开恩科。礼闱在即,日后,你可有打算?”萧殿眼中如微岚过境,似是极复杂的神情,“生计的事我从来没有愁过。至于会试,怕是无福参加了。”“怎么可以?你千里迢迢进京,不就是赶考来的吗。二月的春闱,你因病缺考,这入秋的恩科可是天大的喜事,怎么又打退堂鼓了呢?如今京内的学子都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投递行卷,以期保荐。如果,你是担心朝内无人,我可以求爹爹帮你的。爹爹虽不喜此举,但只要是我说的,他便一定会答应。”淼淼愈说愈是殷切。“谁说我朝内无人?我只是不屑那些个欺世盗名的作派罢了。除了父母和三个姊姊,我所有的亲人俱在京城与东都。小弟弟,说不定,你我之间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亲缘呢?”他说话时眸心骤起波澜,可瞬间又恢复宁静。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含含糊糊嘟起小嘴儿,“谁会与你这跑船家的孩子有什么亲缘?”他一下捏住她的腮,直是掐得她眼中腾起水气才松开。
“与我有亲缘,那是你家的福气。”萧殿像是故意在逗她,看着她要哭,他的嘴角却隐隐透出笑意,只是那笑极淡,邈远而高贵。小人儿没敢哭出来,痴痴地望着他,“你笑起来,像一个人。”“像谁啊?”他也怕她会生气,轻轻揉了揉刚刚掐过的地方,又换作宠溺的口气。“像我的三表哥。”他的手指便滑动在脸上,她也没有顾及。“噢。”他倒不在意,只是有些羡慕,“你的哥哥们的确不少。”
两个人突然沉静下来。特别是萧殿,只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像是一心等着她再开口。淼淼可比不过,她最受不得默默,“你既是有亲戚在,如何这大半年来竟要典当度日呢?”他像是超脱的样子,耸耸肩膀,“没办法。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若真得找去,怕是正门都进不了,便让下人们当叫花子一般打发了。”她知道他是在自嘲,心中禁不住疼惜,“我差点儿又忘了,你是生在泉州,亲人们没见过你也是常理。”萧殿迎着窗外的落日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淼淼,并非所有的亲人我都没有见过。有过一次,也只有一次,我曾走近他们。”她不忍打扰他,只静静地听着。“我忘不了,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夏日里。天都黑透了,我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很奇怪的人。他们见了爹爹极为恭敬,像是传递什么消息。那一夜,我爹带了娘与我匆匆起身。我们坐车,他与那行人骑马,一路上几乎吃住都在车马之上,像是没有停歇过。我都数不清走了多少天,终于到了东都。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里便是东都。我在入城的路上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呆在很空旷又很堂皇的房子里,而我的爹爹和娘亲都不见了。我吓得大哭起来,这时便有侍女进来。她们帮我穿上的衣服竟是一身孝服。我早已顾不得哭,跟着走出房间。在门外的长廊遇到一个同样着了素衣的人。他长得与我爹有些像,低下头很亲热地叫我的名字,他说他是我的二叔。他的手比爹爹的手要软也要暖,他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清幽香气,让人迷醉,也让人惶恐。二叔把我领到一处更为宽阔的房子。打老远处,便能听到有人哭,哭得凄厉无比。直到我走了进去,才发现,那哭泣之人,竟是我的爹爹,而我的娘亲早已昏倒在他的身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男人痛哭,那实在是太过感伤。爹爹就跪在床榻之旁的青砖地上,额头上一片乌青还冒着血珠。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她的面上覆了银纱,我看不清脸孔。只是见到她挽好的发髻不见一根青色,俱是花白枯槁。那是我的祖母,她苦苦熬了七年,至死也未能见到自己唯一的儿子。我哭着扑向爹爹,他使力拉住我跪倒,又膝行几步,按着我朝一位沉默端坐的老者磕头。屋里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也包括我的二叔。爹爹的眼泪就像是止不住的泉水,我想去给他擦干净,他却攥疼了我的手。人们都不敢说话,只有我一个孩子在哭喊爹娘。突然那老者探身把我拉起来,一下子揽进怀里。他身上的气息也同二叔身上的一样,而且更俱让人沉定又威慑的力量。他紧紧搂着我,反反复复问着同一句话,‘你是殿儿吗?真是殿儿吗?’那就是我的祖父,为我定名,惦念着我,却从未见过我的祖父。”
“萧殿,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璟淼再也耐不住,抓牢他,阻止他。萧殿也反握住她,终是睁开眼睛,还是悠悠笑着,“淼淼,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形,我的感怀,便是对爹娘,对姊姊们,都不曾吐露过分毫。谁人都有谁人的苦,我不能为他们抒解,至少也不想再添他们的伤痛。”她的手还在他的手中,这一次始终蜷卧着未动。她的声音极柔极缓,似有一种温暖的蛊惑,“看得出,你的祖父,你的二叔都是疼惜你的。尤其听你说起,你的二叔与你的爹爹很像,竟是让我想起了两个表哥。血脉相通,谁也无法割舍。想来,不只是父子间,便是他们兄弟间也是惦念的呢。”“血脉相通。”这个词在他的口中吟哦,“祖父有四个儿子。爹爹是居长的,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其中,二叔与他年纪最近,相差都不到一岁。我爹很少会提起他与兄弟们之间的事情。只是有一次,我与三姊打架,他偏袒姊姊教训了我,事后算是抚慰,才讲了他儿时的一件趣事。爹爹他打小胆子就大。褓姆们稍不留意,他便会爬到最陡的坡上,或是最尖的树顶,常常让祖父祖母胆战心惊。有一回书房里放了学,他带了二叔和三叔甩开侍从们去园子里玩。他领着他们爬一座假山。三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三叔害怕,只敢在山下等着。只有二叔跟着爹爹向上爬。他们爬到最高处,爹爹一跃便跳下来。二叔却胆怯了,立在山尖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劲儿喊他。爹爹已经在下面,他展开双臂看着弟弟大声告诉他,‘跳下来,哥哥会接住你的。’二叔也实在,朝着爹爹跳下来。他就扑进他怀里,他也真得抱住了他,小哥俩双双滚倒在地上。我爹的门牙被磕掉了一半,二叔的额头也撞出一个包来。下人们赶到,吓得半死,不敢再瞒着,如实回禀给祖父。祖父当然光火,动戒尺狠狠揍了爹爹一顿,二叔自始至终跪在一旁哭哭啼啼为兄长求情。我爹对我讲时一直在笑。他说自己当时满嘴都是血腥味儿,一边挨打,一边看着二叔头上那个和犄角一样红红的肿包,都顾不上屁股有多难挨,只是担心弟弟将来还能不能娶上媳妇儿。”
璟淼听着揪心,细密的睫毛颤颤扬起,“我怎么就感不到哪里可笑呢?只觉得你爹爹他真是可怜。保护了弟弟,摔断了牙齿,还要受重责。不过,越过那一层公平不说,他们兄弟的确好友爱啊。”“友爱吗?”他也托起腮来看她一会儿,清晰凛冽的唇纹忽地一勾,“你可能想得出,这么友爱的兄弟,居然也有斗到你死我活的时候。”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6:35:00 +0800 CST  
第一部《子夜歌》http://tieba.baidu.com/p/4670721500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6:39:00 +0800 CST  
第二部《杨柳枝》http://tieba.baidu.com/p/4671555837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4 16:45:00 +0800 CST  
第四章:敢与杨花燕子争
楚王府舒宁阁深处的烛火被阵阵夏风吹得摇曳,更带来夜丁香的恬淡芬芳。世子怀祋早已换上了一身浅檀色帛丝寝衣,衣衫半掩,身姿俊秀,却像孩子一般趴在床榻边一张紫樱木芭蕉覆鹿的几案上,蹙紧了眉头,拨弄白玉盏内的浮茶。
“你又怎么了?连晚饭也不吃。是在哪里闹祸了?”如彧负手走进来。怀祋忙起身,把衣裳系好,垂首敬候父亲落座,又唤来宫人奉上香茗,这才规规矩矩站到近前来。如彧越是瞧他却是疑惑,“你真没事吧?不管做了什么,说出来,别让我这心和你一块儿提着。”怀祋听着这话都烦,强忍了搪塞,“父王,孩儿没什么。只是为今日的射典,稍稍有些懊恼。”如彧顺手搁下刚刚执起的茶盏,眸中笑意讥诮,“吾儿倒真长进了不少。虽然你今日依旧射绩平平,不过知道愧于人后了,也真难得。”说完,他又瞟了儿子一眼,轻叹着似是抚慰,“你长了这十六年,四五岁时便与族中兄弟们一同比试,莫说魁首,怕是连三甲都不曾进过,实在是不值得为了此事吃不下饭。”怀祋笑着点头,跟着又抬头,“父王,与诸位伯父相较,您又胜过哪个?”如彧不变坦然,“没有,包括江良,我都很少赢的。”怀祋听了剑眉高扬,“那您就放心吧。哥哥们,我谁也比不了。对江承呢,也是赢少负多。但是,怀殳、璟鑫、江恩他们,还是与我相差甚远的。”如彧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少年时一般恣意的笑脸,气越发不打一处来,陡得提高声音,“你最好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立马拽倒了揍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还与怀殳相比,他才八岁,你几岁?说说看,你几岁了?”
父亲越是着恼,怀祋越是悠闲,“您急什么啊。这不是说近支的弟兄吗,皇族之人多了,不如我的也多了。不过,皇祖父、皇祖母还有伯伯都夸我比您小时候让人省心。”如彧极不耐烦地挥手,“那是父皇、母妃与皇兄都宠着你,又实在找不出能与你相类的人,只好一味地糟践我。哥哥们比我年长许多。昔日,除了他们,萧氏子弟中谁还是我楚王的对手?更别提你母妃,像你一般的年纪便已辅佐着你外祖父涉理鄯鄯国政了。”怀祋敛了笑,稍稍靠近父亲身旁,轻声求着,“父王,我素来不喜骑射那一套。您也好,母妃也好,都别再逼我。”如彧发狠擂了他一拳,“我们哪曾逼过你。若是真得逼你,你如何会与怀鏧差了那许多。”
怀祋不敢接话,耷拉了脑袋。如彧看在眼里又不免心疼,“好了,我们也不是非要你与鏧儿一样。他是他,你是你。做世子不比做太子,那么拼命干什么。”怀祋一听父亲话头有转,立刻喜上眉梢,“您说得没错。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敌不过怀鏧的。至少,我比起他来,要孝顺吧?”如彧冷哼了几声未置可否,停了片刻,才和缓下面容,“祋儿,你是王世子,亦有天下国家之责。文武要务并行,讲肆骑射不敢少废,这是祖宗家训。”“是,孩儿谨记。”怀祋虽然有些无奈,可还是乖乖答应。如彧的话还未讲完,“不过,育教之事,也要因其材力,各俾造就。皇上也好,为父也好,都知道你素来关注川渎、陂池之事。皇兄更有意让你在上书房读书之余,能到工部去历练历练。只是我与你母妃都担心,司水之职,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你可吃得了那番苦?”怀祋听到这话,又是吃惊欣喜,又是不以为然,“父王,既是孩儿喜欢的,便不觉辛苦了。”
如彧无意再与他深讲什么,起身便要离去,走时仍不忘叮嘱,“听话,用些饭,省得一会儿你母妃从宫中回来还要惦记着再赶来劝你。”怀祋听了竟又颓然起来,眸心映出心绪不宁,“可我真得什么也吃不下。”如彧马上便要迈出去的步子跟着收回,回过头来看他,“你究竟怎么了?还真得闯出什么祸事不成。”怀祋委曲得快要沁出泪来,“父王,太子,太子他训斥我惦记了他的女人。”“啊?”如彧显露惊异神色,“他怪罪你了?”“是。三哥平时不怒自威,可从未像今日这样一脸寒肃地告诫我。他还唤我为‘宝郡王’,俨然是君对臣的凌人姿态。”怀祋越说越是愤懑,“我冤枉啊。他的女人他自己拴不住心,能怪我吗?谁惦记了淼淼,他找谁去,凭什么拿我撒气。”“好了,好了。”如彧爱怜地拍拍儿子的头,“殷儿定是与你玩笑呢。他的性子比皇上还要晦深莫测上几分。若真得疑你,于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是这样吗?”怀祋也在心中思忖,倒反过些味来。
“是什么样啊?”这厢,如彧还未接话,却是璎珞一脸的春色而至。“母妃您回来了?您喝酒了?”怀祋顾不得别的,急忙去搀扶母亲。璎珞就把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坐下。她笑盈盈地看看夫君,又看看儿子,“趁我不在,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体己话?”如彧的目光往她透出几许红晕的面庞上转了一转,又极快地扫过她的身后,才轻轻一哂,“你可真是醉了啊。”璎珞依然笑着摸了摸脸,“是皇后娘娘让我喝的,你也要管?”如彧眼底的谑意愈来愈浓,“你可带了娘娘的懿旨回来,许了你不用我管?”璎珞禁不得羞怯,可当着儿子的面,她还是蹙起娥眉啐了他一口,“少在我面前充什么霸王。”如彧目中精芒闪过,只不言语。璎珞抚上儿子的衣襟,“这就要睡了吗?连寝衣都换过。”怀祋依然挽着母亲,语声带了娇气:“嗯,孩儿等了您许久。不然早就睡下了。”璎珞檀口微吐,还带着清甜的酒香,“是你皇伯母非要为娘和璟侧妃在凤仪殿里陪伴凤驾。她留了裴夫人用晚膳,又召来了锍离殿的尹妃,女人们凑在一起便是话多,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候。”
如彧含笑,目光也清和起来,“看来,皇室又要有喜事了。”璎珞眸如弯月,带了显而易见的艳羡,双手捧上怀祋的俊脸,“我的儿,你什么时候也能娶房媳妇回来,让娘亲欢喜欢喜。”怀祋低下头,抬手握住母亲的手,忍不住莞尔,“母妃,您若喜欢谁,儿子便娶谁。娶回王府,让媳妇伺候您。”如彧看着这母子俩腻歪,可气又可笑。他一把推开儿子,自己扶住妻子,更是嗔怪,“你还盼他娶媳妇。我看莫把别人的媳妇娶回来就好。”璎珞生了疑惑。怀祋早已放下心事,先笑出来,“母妃,太子提醒我不要惦记了他的女人。”“殷儿是说淼淼吗?”璎珞只觉酒意渐渐上来,思绪纷乱。“当然是淼淼,他口中的女人还能是谁。”怀祋也看出母亲醉了。
璎珞倚住身旁如彧的臂膀,又将手搭到他的肩上。她亦笑着扫了一眼那父子,黛眉浅晕是略暗于瞳仁的琥珀色泽,清清泠泠的一如她的声音,“他说谁是他的女人,谁便是他的女人吗?儿子,谁是谁的人,争了抢了才能知道。”如彧的眉峰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跟着加了气力,烛光晶莹正映照他眉心幽静与高贵相融的气势,“你能不能讲得更明白些。你当初是争过还是抢过,又知道了什么?”璎珞耐不住咯咯笑起来。怀祋早已挤上前,隔在父母中间。他展臂拥住母亲,“放心,母妃,有我保防你。绝不让父王欺负你。”璎珞依然笑得欢畅,“儿啊,你爹爹就是个傻子。如果我不争,不抢,又如何能够得到他呢?”
如彧轻笑出来,手腕一扬,绕过儿子,复又揽上娇妻,“快走吧,在祋儿面前耍酒风,像什么样?”璎珞已醒过几分神,熠熠修眸抬起,仍是笑容不减,“没功夫与你们胡闹,倒忘了正事。曾大人一家可要回京了?”如彧稍稍肃了容色,“朝堂上的事,岂容女人家妄议。”璎珞并不介意,白了他一眼,“我是关心林怡与缈蒽,谁管你们的朝政。”怀祋倒像是想起什么,抬眼看向母亲,“您说谁回来了?曾叔叔他们?”璎珞很是欣慰,拍了拍儿子的手,“难得祋儿还记得你曾叔叔。他们一家离京赴蜀地任上时,你还不到十岁,一晃竟有六七年过去了。”如彧也颇为感慨,“定是玲珑向你讲起,她也知道你同林怡交厚呢。曾品阁是我的侍读,自幼一同长大。他与林怡俱是出身显贵,伉俪情深又难得与我们夫妻投契。当年出为剑南督府长史便是皇上有意锤炼,这次定要委以重任的。虽说回京还有段时日,不过也就是今冬或明春的事了。”
父亲母亲都是一脸的喜色,只有怀祋甩甩头,像是要拔开烦忧。他怔了怔,皱起了眉头,“曾叔叔与婶婶回来,那个呲着虎牙的黄毛丫头呢,也回来?”璎珞气得掐了儿子一把,“净混说,从小便欺负缈蒽,打了你多少回也不长记性。”怀祋怄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她仗着年长挤兑了我,可转脸便去你们那里告状。她哪次来咱们府上玩儿我都要挨揍,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如彧根本就不去理会他,依然笑对妻子,“缈蒽也该十七了,是大姑娘了呢。”璎珞还未说话,竟是怀祋幽幽接了一句,“若是明年回京,她便十八了,怎得还没嫁出去?是不是那对尖牙吓退了蜀地的男人,难道要老在家中了不成。”如彧向着儿子转过身来,微微一抬下颌,“那孩子如何会嫁到蜀地?我与你母妃同曾家早有约定,缈蒽要做我楚王的儿媳。”“什么?”怀祋根本就不相信父亲说的话,“您们什么时候约定的,我如何不知道?”璎珞扶了扶鬓间的玉簪,和缓笑着,“你哪是会知道。是在你俩出生的时候呢。”怀祋都快要按不住心绪的波涌,“我们出生?她出生时,还没有我呢。”“对啊。不过,你当时已经在为娘的腹中了。缈蒽生就富贵之像,虽是孙女儿,却最得怀淑郡主与曾郡马的宠爱。在满月礼上,我们两家便说定了婚事。”璎珞的眉梢眼角尽是为人母的欣喜。
“我不要她。她祖母是郡主又如何,她便是公主家的我也不要!”怀祋使了劲儿地跺足,“那丫头年纪比我大,脾气比我坏,长得还比我丑。我干嘛要娶她啊?”“好了,好了。缈蒽哪像你说的那样。曾家亦有西域王族的血统,她爹她娘就是一双璧人,她如何能长成丑女。女大十八变,你们都大了,怕是谁也认不出谁了。”璎珞忙着安抚儿子,如彧则在一旁冷哼,“儿女的婚姻,自要听从父母之命。难道是你想娶谁便娶谁么?缈蒽比你年长了一岁,从小就透着大气稳当。你就是个闹腾的主儿,若是再娶回个像淼淼般不省心的,两个凑到一堆儿地作,这王府可还有清净的时候?我与你母妃还要不要活路了?”“那便只许你们俩闹腾,非得找个大姐来束缚着我?”怀祋不敢说得太强硬,却是理直气壮。如彧依然不急不恼,“这儿是谁的王府,是谁说了算?我为楚王?还是你为楚王?”怀祋也不管不顾了,梗着脖颈嚷嚷,“你们又没旁的儿子。我是世子,早晚我便是楚王。”如彧再不见翩翩风度,气啾啾抓住儿子的胳膊,狠狠照他臀上踢去,边踢边还教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都能说得出口。”怀祋想躲可又躲不开,心里烦,身上痛,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忍着。璎珞可见不得儿子受教训,慌慌拽上夫君的袍袖,吐气如兰,绕指成柔,“好了,好了,我们回房去吧。这一阵子,又头晕得不行。”如彧终于放开怀祋,转过头来,目光含谑,话音一丝暖意也无,“看看你们母子,真能把我气死。”璎珞没有争辩,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像是气力不支的样子,软软倚到他的肩上。如彧也不避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迈步向外走,只小声在她耳际提醒:“别急,我们这就回房,为夫好好帮你醒酒。”璎珞斜睨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倒是怀祋立在身后,依然心急火燎地喊着,“父王,母妃,你们别走,你们说那丫头的事,是不是真的啊?”他便眼见着他们离开,任是谁也没有回答他。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08:40:00 +0800 CST  
月上中天,明灯高悬。内堂透亮白虎皮纹重帛铺就的软榻,赵王怀馨一人赤裸着上身斜卧其上。旁侧里一张泛出铜质光泽的沉香木长几,几面摆放着一副湘妃竹棋盘,纹秤间黑白云子散落。怀馨一只手执了颗黑子,一只手半握夜光酒杯,棋子温凉,酒碧如玉,正映衬他的眸光亮如天星,霸气隐现。纱帷畔流苏金钩轻动,明镜地面曳过朱锦轻纱袍角。锦瑟棕墨色长发披垂,相携着侍女昭玉轻步进来。那小丫头冷不防地瞧见主人精赤矫健的身躯,登时羞红了面颊,头深深俯下,再也不敢抬起。锦瑟微皱细眉,侧首示意她退下,这才缓缓走近,拿过丢在一旁的云丝外袍披到他的肩上,语带不悦,“怎么连衣裳也不知道穿好,倒吓坏了昭玉。”怀馨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宠溺十足圈小人儿入怀,促狭笑着,“我哪里吓她,是她吓到了我还差不多。”边说更贪婪闻嗅馨香,“卿卿,你今日沐浴用得是什么,似花非花,似露非露,如此芬芳甘萃,配着这一身朱红纱裙,真是妙哉。让哥哥这棋局都无法下下去了。”
锦瑟柔若无骨地依附,这才撩过一旁的棋盘,更觑见随手扔在地上的书卷,纤指戳上他肩头,“不是说好要温书吗?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又下起棋来。自己都能和自己对弈,你还真是无聊。看明天皇上考问功课时,该如何答对。”怀馨的唇边渲开淡笑,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如何答对。自然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大不了是受一顿训教而已,总好过这良辰美景虚度。难不成要像太子那样,熬在东宫的书房内日夜苦读。”说到这,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她圆翘的小鼻头,说得更加讥讽,“还有你那表哥亦是一样的用功。不过,也难怪,他们俩都是孤家寡人的,如若不找出些营生来,可如何渡过这漫漫长夜?”言毕,他反手便要拥她倒在榻上,她倒直直挺住,“还要笑话别人。难道这天下便只是皇上与太子的天下吗?”怀馨也无意争辩,半醉半眯的目光,直直探入那轻薄纱衣中的诱人妙曼,修削的指尖轻轻抚弄领口处的一抺滑腻玉肌,“天下便是我的,日子也不能像他们那样过。”他又将一枚白子递给她,“一个人对弈的确无趣。让我看看你的棋力,这些时日可有长进。”锦瑟已在他不觉中坐直了身子。她没有接过棋子,转首拂袖,竟是哗啦啦搅散了棋局。不顾他口中“唉唉”惋惜之声,小人儿面上清漠,声音更淡如流水,“你便这样虚耗光阴,更是别想有何长进了。”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08:40:00 +0800 CST  
第五章:棠棣之华
金月半圆,一室暖浪。可怜的人儿话音都未落便被那人掀翻在榻上。薄裙撩起小衣褪了个精光,柔软的纤腰蛇动,温泉活水洗出来的滑腻身子此刻在他的手下摆弄得拱成弯弯一座小桥。锦瑟早耐不住细细娇喘,轻咬红唇强扭过来,玉指如葱勾上他的颈子,更欲攀扯那根紧绾乌发的螭簪。怀馨黢黑的瞳仁缩紧,扯住小手别入腰际,塌下身来按牢她的肩背。“赵馨,赵馨,我喘不过气来了。”她的下颌触在榻上,硌得生疼,哼哼唧唧地开始撒娇。他真得稍稍松开些,脸却贴得那嫩嫩的小屁股更近,一双妖冶到不似男子的眼睛笑意正浓,“这里的乌青还没有完全消去,你便又忘了疼,该让哥哥如何做才好。”她的脸都覆进丝帛里,传出来的声音含混不清,“妻贤夫祸少。我劝你让进,何错之有?难道要整日里纠缠你沉湎枕席?”他听了心中火焰幽幽跳动,猛地一口咬到她的臀峰,深红的牙印留下,她已是扯了嗓子的叫嚷,“做什么,你疯啦,你疯啦!”丰腴娇躯扑腾得如同一条娃娃鱼。他立刻换作爱怜轻抚,“我真恨不得将丫头你整个吃进肚子里。”说着竟蓦地一声低笑,“你怕是再扮贤惠也无用。你这身子便是天降至宝,凹凸有致,吹弹可破。更神奇得是冬软如棉,暖似烈火,夏凉如冰,温润若玉。只要搂着你,哥哥哪还读得进书去,唯愿醉卧温柔乡,长睡不醒。”
怀馨故意把下巴抵在她的腰窝,一滑一蹭,刺她的痒痒。小人儿初时还挣扎,后来竟沉寂下来,一只手搭在腮下,沉沉叹息,“如果以色侍人,色衰会不会爱弛?”他听出她多心了,也侧躺下来,只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腰。锦瑟转过脸来看他,“你回答我的话?”他淡淡扫她一眼,似笑非笑,“如果没有色,你要拿什么侍人?”她恨得一巴掌挥过来,差一点便扇到他脸上。他大笑着躲开,迳往榻内缩,还将双手都捂住面颊,“你太凶悍了。求你,别打我的脸,明天还得上朝呢。”锦瑟早就跪坐起来,使足了力气猛捶他的肩背。捶着捶着又觉手疼,再改为掐和拧。长长的葱管指甲,划得他身上白道儿红道儿树影般参差,他也不躲,仍旧笑得欢畅。她是精疲力竭了,撒气抽了几下他捂在面上的手,话音带了哭腔,“萧怀馨,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让我遇到你这个魔障。”他这时才露出脸来,硬拽了她躺倒,又钳制着揽进胸前,使坏般闷住她的口鼻愈箍愈紧,直到扼出她破喉的尖叫,才松开些许。
锦瑟支臂想撑离他,可就是撑不动,柳眉高挑,俏眸瞪着,只说不出话来。怀馨帮她拢拢寝衣,俊眸泛笑愈显深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我云雨情欢并无过错。我长到如今,也过眼美女如云,但你,是唯一一个令我见而难忘的女人。即便那时你只有十一岁。你的一颦一笑,如刻心中,挥之不去。”她也悄悄含笑,眼角一抺娇媚弧度,映照灯影,如丝缠绵,“赵馨,我也从未将你忘怀。”他飞扬的眉目咄咄逼人,自有无与伦比的傲气,“那是当然,赵王我岂会是凡俗之人。”她的胭脂俏面,明艳如画,却不忘伸指刮上他玉颜,“少在这里自夸。你啊,能迷住人的,不过一张俊脸。谁若上了当,便是自投罗网。”怀馨并不恼她的讥笑,反而更显潇洒,“此话差矣。太子除了一双重瞳,与我长得分毫不差,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如何就未见他网住哪个女子呢?倒是有人逃都逃不迭。”锦瑟不再接话,只在他身前依偎更紧。他也似有些倦怠,微垂眸子,摩挲着玉滑的身子歇息。
也就稍稍安静片刻,怀馨忽的记起什么,推推怀中之人,“还有件事忘了嘱咐。”她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抬头。他倒少有的认真,自己坐起,也将她揽起。“这几日,我会带怀酘来府上坐坐,你得准备一下。”她看着他,也像很认真的样子,“到哪里坐,赵王府吗?”他径直把她扯过来,两瓣儿屁股蛋儿各扇了一巴掌,“整天气我,不挨揍,你就不舒服,对吧?”她挣脱开,也是理直气壮,“这府里就从没来过你的弟兄,我略问问,又怎么啦?”他只能服软,讨好地拍拍她的手背,“他们哪个不想来。只是不敢来而已。你以为人人都有扬扬的胆子,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他们是怕父皇怪罪。”锦瑟无意多争辩什么,她也知道他的不容易。他见她没恼,高兴起来,凑近了低头同她讲话:“虽然他们不来府上,可我带着你出去游乐,近支兄弟们也见得差不多了。怕是只有太子与怀酘没照过面儿。他俩最不合群,一个忙于苦读,一个忙于修仙,都不食人间烟火。”她忍不住拍打他,“自古帝王,莫不以豫教储贰为国家根本。太子能如你一般得胡混。都是兄长,哪有这样浑说的。”他只嘿嘿一笑,“说归说,可大哥年长,小弟尚幼,我们仨才打小便在一处,彼此最为知心亲近。所以这次请了怀酘到家里,你一定要按我的吩咐去做,我是要办大事的。”她听了疑惑。他却像思索着什么,“府上婢女可有到了婚嫁年纪的?”“是有几个。徐姑姑说,宫人过了二十五岁,便可以请旨放出王府。”她也认真答对。“二十五?谁找那么大的。十五的,还差不多。有没有哪个十六七岁,要有几分姿色的。”他倒着急起来。“十六七的丫头满府都是。王爷看好哪个是有姿色的呢?”小人儿越说眸光越冷。怀馨听出了她话中的醋意,促狭的性子上来,心火也是蹭蹭蹿着。
他故意摆出一幅犯难的样子,“自从娶了你回来。身边但凡长得周正点儿的,都被你打发回那府里去。如今在这宅子伺候的下人,论容貌端庄怕是谁也比不过年近四旬的徐姑姑了。”她听了就差冷笑出来,“瞧着这宅子的人不顺眼。您大可回到那厢。帝后爱子,谁越得过殿下。昔日里最美的姬,最醇得酒,最快的马无不出于赵王府。弱水三千,华府佳苑,多少人上赶着伺候,又何必在这里苦苦熬着。”怀馨也不接她话茬儿,依旧自顾自地问话,“怜儿怎么样?想是还不到十七。模样秀丽不说,难得的肌肤细白,看着便清爽。”她眼帘深垂,斜睨向他,“那丫头肉皮儿白与不白,细与不细,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怀馨单手一撑从榻上跳下来。肩向后展,再次甩落长袍。先是动手彻底扒光她的裙裳,也不理哭闹抱起来行至大床边直接抛了上去。小人儿瑟缩着身子从软衾上爬起来,壮起胆子问他:“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还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拉开床边亮漆嵌贝小柜的抽屉,取出一块尺把长打磨得光滑又浸过清油的金丝楠木小板儿,想了想再伸手拣了根水红色多股长丝绳,这才一步步慢悠悠探身到床前。“哥哥,哥哥……”她还想着往床深处躲,早被他伸臂捞过来。怀馨的笑掩在墨黑长睫之下,似恼似谑,细细密密地透出惑人的精光,“这一晚上,你可够了?现在知道叫哥哥了,早先怎么又是‘赵馨’,又是‘萧怀馨’的,比谁都顺口。还敢问我干什么。干什么?给你上刑。”
“不要,不要啊……”她还想推他,可如何能推得开。他的手无比灵巧,一根红绳分开两头从她的后颈勾过来,在锁骨交缝处打了个十字花扣,又左右各一边绕过她的双乳。他看到她的身子止不住轻颤,有意停下来用两指夹住乳头上的红樱揉搓。她吓得哭泣求饶,可偏是那两点娇艳不由人的渐渐硬挺。她顿时面若飞霞,他的动作也急切粗暴起来。绳儿在小腹上交叉,他就势将她按趴在身前。强分开紧夹的大腿根儿,扯着丝绳从身前拽到身后,两缕水红色掠过湿哒哒的密丛私处,连同他的手都被沾染,瞧得见的是绳子,一截截浸润得嫣艳起来。他放过她的双臂,只在两条长腿上下功夫,绕了不下四五圈儿,才停在双踝,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打了个蝴蝶般的活扣儿,再用绳梢逗弄她的脚心,小人儿只余阵阵悲鸣。怀馨终于拿起板子来,从她的头顶起,沿着脊骨一路滑下,过了腰际才狠狠一记抽上丘峰,圆鼓鼓的小屁股肉浪波动肿痕立现。他将板子换手,低头相看红白错综缠绕的小身子,曲线婉转,束缚着蜷动扭摆,真让人欣喜无限。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10:58:00 +0800 CST  
“哥哥,能不能轻点?”她抽嗒嗒的,小鼻子都皱了几皱,只是乖乖趴着不敢回头。还算自由的双手试探着在屁股上极快地揉了几下,他倒没有在意。“哥哥,我错了。你该打我。可别打得太疼,好不好。”她每每到这个时候便乖巧起来。怀馨低声笑了一阵,又摸了摸翘在自己身下的两瓣儿娇臀,雪白腻洁,充满弹性,只可惜还有零星的几小块已褪成暗黄的笞痕让人瞧着可怜。“你想轻一点?”“嗯。”“你怕疼?”“嗯。”他问得随意,她答得诚恳。“小妹妹,这板子便是这个力道了。要不我们换一块?第三层小屉中还有一块紫檀木的,更宽也更厚些,备了许久却没有试过,不知道疼也不疼。如何?”他的话如同打哑迷,只是她不坠迷雾。“哥哥,我,我,就这个吧……”她什么都不敢再说了,小脸儿胀得通红。“这才算听话。”他的眸心深处掠过一抺熟悉的嘲讽,很快又扬起手中的板子。“啪啪啪啪……”没有间歇的十来下,由上至下由左至右,起伏隆起的娇嫩屁股全部被抽打过,圆圆的两团似是映过霞彩。她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嘤咛出声,赤裸裸的肌肤沁出毛毛汗来,在琉璃灯下的照射下亮晶晶闪动。她的下半身子被红绳缕缕缚住,随着板子的起落,臀峰愈收缩,股沟愈深邃,腰肢痛楚扭摆间,哪还顾得怕羞夹紧私处,浓浓的阴影再难遮掩,正是那一片诱人深入的温软。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11:01:00 +0800 CST  
压住心头欲火,他还得玩得开心。抱她趴着躺平,却不解开身上的丝绳。从妆台上取了铜镜回来,立在她的身后轻唤,“你回过头看一眼啊,玉肌衬红绳,你这束手束脚的俏模样,可像那人首鱼尾,织水为绡的南海鲛人?”边说,他边攀到她身上,缠绵在她的颈间,啄吻茸茸长睫,“主人索一器,泣而珠满盘。这里,这里可有坠泪而成的鲛珠?”她连动都不动,只轻轻弯起唇角,“什么样的鲛人也斗不过你这个妖人去。”他的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如刀,按上她的臀,“还敢挑事?要不要我取了热手帕来,将你这肿屁股敷上一敷,待等肉皮子解了麻木,我们再换了藤条试试?”
锦瑟闻听立时踢蹬着扭身,气喘吁吁勾上他的脖子,“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求求你。”她故意伸出粉红的舌尖去触碰他稍稍发干的唇。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奔腾着向下身涌,不耐烦地拉下她的手来,又将她翻了个个,使力拽开系在脚踝的绳子,再粗暴分开她的双腿,已是滚烫梆硬的分身迫不及待地挺入。终于箍住她的纤腰,目光却直直盯住尽裸的雪肩酥胸。她凌乱喘息,羞怯去遮蔽他的眼。他如何会依她,沉重的身躯压下来,埋首在清凉锁骨上,一点一点地噬咬。她浑身的肌肤都变得如同臀上一般灼热,不能动弹,又不能呼喊,呻吟断续被封缄在他的黑发里。她不由自己的躬起腰身开始向上冲撞迎就,引得他也颤抖起来,先是大肆进出,而后寸寸逼进,直让那反反复复地裹紧与缩动迫得他刹那爆发出来。
一榻风流狼藉,他们的身子如藤萝般缠绕。她被他揽在怀中,无限温柔,倾情似水。怀馨抬手勾起小人儿圆巧的下巴,烁烁俊眸谑意流动,“记下这顿打。女人不可以嫉妒。”她的眉目翩然,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儿,但那语气却露出轻魅的不屑,“男人不可以贪心,你也要记下了。”他无奈摇头,又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诱人的娇躯,“只要抱着你,我什么都能答应。”她侧了头看他,指尖轻戳他的脸,“瞧你那点儿出息。”他是一臂支头,一臂抚在她的腹上,笑容慵闲,说不出的散漫好看,可笑了一会儿,却又叹息,“人生至美之事,真不明白怀酘他为何不懂得享受。”锦瑟好奇,“淮王怎么了?”怀馨慢慢眯起眼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二哥他,见不得女人的身子。”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12:01:00 +0800 CST  
第六章:当与卫霍同
一连几日的小雨终于消散,湿漉漉的草木清新犹在,夏日里的闷气却解去了不少。凤仪殿外苑的廊头,吊着一排精巧笼子,仙禽异鸟,啾啾争鸣不绝。廊下,玫瑰、海棠、凤仙各色落花,斑斓彩锦般撒满一地。几点山石边,踱着仙鹤,种着芭蕉。青翠欲滴的绿叶子上,巴掌大的一只墨色撒金点蝴蝶时起时伏,舞动翩跹。上官雪晴与连天两个,孩子般蹑手蹑脚跟在蝴蝶之后,俱是摒住呼吸,一个娇喘细细,一个汗湿淋漓。“小天,你快扑,快些啊。它都要跑了。”小丫头心急催促。“翁主。嘘!”小侍卫扭过头来以指按唇示意她禁声。可也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蝴蝶似有灵性,振了双翅腾起,转眼间便飞过了朱红色的宫墙。
“坏小天,笨小天,你赔我蝴蝶。”雪晴懊恼地狠跺小脚,云白绫子细褶的长裙都抖起涟漪似的纹路,半臂外拢着的昙绡纱几是垂到了地上。小天也有些泄气,他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原想着俯身告罪,可看到那张容长小脸儿上两抺俏丽红晕竟觉难描难画,尤其是一双水杏似的眸子,晶晶莹莹的,说不出的嗔还是喜。他不敢长久直直盯着小人儿看,又舍不得移开注视,自己先“噗”地笑出来,如儿时一样轻唤她的名字哄劝,“雪晴,别生气。打小儿给你捉了多少蝴蝶了?总得容人家失手个一回两回吧。”
两个人都还不到十六岁的年纪。曾经比肩的个子,可如今他比她足足要高出一个头去。跟随主人来中宫请安,连天仪容严整。紧裹幞头,革带革靴,一身翻领对襟滚了青金锦边的玄色侍卫长袍合体,愈显他宽肩细腰乍背,昔年稚气不在,直是威风凛凛。她抬头瞄他,他也低下头来瞧看,两人对眸相视一瞬,都有些憨憨的情怯,另彼此心中微窒。还是雪晴打破这静局,小人儿指了他围在颈间的青巾,捂了嘴巴轻笑,“暑日里,戴上这个,不嫌热么?”他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巾帻,像是要遮掩什么,眼色有些躲闪,“翁主,我,我,不怕热的。”她跟上他的眼睛移动脚步,“小天,你刚刚还喊我‘雪晴’。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成了翁主。”他的眸中隐约掠过失落与惶惶,以只有她能听得到的语声倾诉,“我们,不再是孩子了。皇后娘娘,公主千岁还有王爷都在殿内。我们总要顾忌上下尊卑。”
轻风裹了残花落瓣扑到廊下,沾染了他们的鬓发。雪晴初聚时心内的欣喜不觉灰了大半。她缓缓蹲下身子,拾起手边一截花枝逗弄几只急急劳作的蚂蚁。小天瞧着她耳坠上一颗淡粉色的珠子出神,看得久了眼睛都有些发酸。他也蹲到她身边,拨了拨她手中的小棍儿,温和问着,“再有不到两月,便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些什么,我好早些准备?”她并不抬头,声音又静又细,“扬扬不过生日,你一样从宫外头买了一大堆的泥人儿、柳编的送她。特别是那个铜钩的小笼子,一掀门帘儿,便有只真羽毛扎成的鸟儿蹦出来。帝姬当成宝贝似的,都不舍得让我和淼姊姊碰一下。果然是你那大恩人赵王殿下的亲妹子,你如何都会上心,我们这些外围的是比不了。”
“啊,啊……”小天本来也不算口齿伶俐的,此时又是委曲又是恼,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摩挲双手起来蹲下,蹲下起来,平复了几次心绪,才忍住没像小时候在王府一样,被她撒娇耍赖揉搓得无路可走后壮着胆子拍上她的屁股。他也学了主人,长吁一口气,然后凑到她身边来,猛得握住她的手,“别闹了,帝姬前些时日发脾气,王爷吩咐我买些小玩意儿送进宫哄她开心。他们兄妹情深,与旁人何干?倒是咱俩,自打去岁王爷带回姐姐,我便到那厢府上当差,你又去不得,真是难得相见。你知道吗?也许都过不了秋日,王爷就要送我去璟侯爷的营中,怕是一年两年都碰不上面了。”她这才偏头,“我知道,我听到爹爹与四表哥提起过。”“驸马?”他的眸光登时精亮起来,“驸马如何说我?”她依旧喃喃,“爹爹夸你少善骑射,悟性耐力兼具,只做区区王府家丁太荒废。后来,他们便支了我出去,再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小天,表舅舅到底统管了什么军营,神神秘秘的。”
她要问他,正觑见他含了春风样的眼睛。连天俏皮地夹上小丫头的鼻头,话音带了油然而生的欢喜与自得,“卫青人奴,依然可以拜将封侯。可见,有为者,不宜复以资地限之。跟在王爷身边这几年,他教会我许多东西。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无数次地告诉我,人总要遵循指引,为自己心内的人儿奋而进取。封侯非我愿,这才是最重要的。”雪晴拂一拂面颊,收敛了素日里的娇态,与那人一样,仿佛一下子长大许多。她的神情半是欣然半是寂寥,“金勒少年,吴钩壮士。我早知你宏愿。只是,只是我不想见你如此辛苦。”刚刚相聚,便言分离,他也心有不甘,欲劝又无从劝起,只得陪着她相忆流年缱绻,“有时,总是想起,那几年,你常到王府小住的日子。每每你都逼我偷偷带了你跑出府去玩儿。”她咯咯笑起来打断他,纤长的翅睫忽闪,“我们玩一路,吃一路,不挨到天黑都舍不得回来。我真是不想长大,我真舍不得雀儿山的那处温泉,那是我们跑得最远的地方了。”日色淡淡映在他们的脸上,她越是欢快,他越是痴惘。
雪晴忽地拽了小天起来,抓牢他的手臂摇摆,“在你被送入军营之前,一定要带我再去一次雀儿山。不论想什么样的办法。我们都必须再去一次。”“啊,再去一次?”小天故意扮作为难的样子,“每次偷跑出去,高兴的是你,受苦的可是我。哪回王爷不是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收拾我一顿。就数雀儿山那次最狠,好几天我都坐不下板凳。”她一点点微笑,“四表哥对你,从不似寻常的主与仆。”他的眉目爽朗,“我视赵王如父如兄。”话一出口,他还是有些委曲,“不过想想,我被王爷教训的几次,好像都与你相关。”髻边红珊瑚的步摇轻轻晃动,仿佛有淡淡玫色自她腮边漫生,“你不也教训过我吗?长这么大,我爹我娘都从未舍得动过我一个指头。你倒好,打我的时候,我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不停手。”小天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才将目光一抬,竟带了与主人相类的狡黠睨意,“我教训你错了吗?不过买个冰碗的功夫,你就差点被那群耍猴的拐跑了。亏得那日里你发鬏上别着一朵红宝石花,离得远些也还醒目,不然真怕是寻不到了。当时发现你不在原地,我疯跑着去找,寻死的心都有。若是真把你弄丢,我们全家人头落地都不够赔的。”她的柳眉一扬,一双俏眸圆瞪,“原来,你当时担心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和家人会因此获罪。”他又差点接不上话来,慌慌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啊。”“真的吗?你不哄我。”她还在逼问。“真的,雪晴,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刻。过了好几年,直到现在,我只要梦魇,便是又找不到你了。想想看,平时你再不讲理,我咬牙跺脚地也不过拍你一下半下。可那回我揍你屁股,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他道出如此的话来,竟然还是一脸的真诚。
“你说什么呢?你再敢说一遍。”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提到当年挨打旧事,羞得脸蛋儿快沁成红苹果,气鼓鼓捶上他胸膛,“跟着你那如父如兄的,就学不出个好来。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粘到他身上去抓挠,他能躲开,偏还佯装着躲不开。笑闹间,小天围在领上的青巾滑落,正露出颌下颈间一道道转为淡淡乌色的鞭痕。雪晴立时警觉,伸手便要抚上,却被他急急拦住。小天连忙再去遮掩,她可却变了容色,“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打了你?是四表哥吗?”他依然讪讪笑着,“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也不要管。”她如何肯听,死死拽上他往正殿内拖,欢声笑语换作冷澈之意,“我偏要管了,又如何?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你。舅母在呢,正好可以评评理。”
小天被生拉硬拽着拖入殿中。怀馨正坐在下首相陪母亲、姑姑闲聊,看到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两个人也是一愣。尤其瑾月,更见不得女儿的一双手臂都攀在那个侍卫的身上。她咳了一声,紧拧眉梢,“雪晴,这是中宫殿,不许胡闹。”小丫头平日里最得舅父、舅母的宠爱。娘亲越是提点她,她反而越是逞强,撒手放了小天,几步就跑到玲珑身边,“舅母,您管不管四表哥啊。他,他太欺负人了。”玲珑一时猜不透甥女恼在何处,抿嘴儿拍一拍她的手笑问,“这又是唱的哪出?说出来,舅母一定罚他。”她咬一咬牙,掩饰不住满脸的愤愤不平,“舅母,他打了小天,伤得很重。”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22:04:00 +0800 CST  
怀馨慢慢收敛了笑意,盯盯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急不恼倒像在探寻什么。瑾月闻言气结,一手抚住因着孕事微隆的小腹,一手支着椅靠便要起身。怀馨眼尖,忙上前扶稳姑姑,声声劝她安坐。公主俏面晕红,口气半怨半劝,“人家主子教训奴才与你什么相干?小天站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哪里就伤得重了。在娘娘面前大呼小叫,越长越不懂规矩。”玲珑只轻轻拢一拢头发,曼声安慰,“好了,月姊姊,雪晴最是乖巧的孩子,你可不要怪她。”说着,她又招手,“小天,你过来,与本宫说说到底怎么了?”小天依然怔怔立着,话也不敢答对,急出一头一脸热汗。还是雪晴不顾喝止,强扯那人的袖子靠近凤案。他颈间的青巾不在,这时众人皆清晰看到了一道道交织的鞭痕。
“馨儿!”玲珑素来不喜为尊者苛待下人,便有些不悦,“这孩子从十来岁上跟在你身边,老实本分又忠心耿耿。你也一向厚待,就真有什么错处也该耐心教导,怎么能下这样重的手。你如此喜怒无常,不但伤人也失了自己的体面。仔细你父皇知晓,更不会轻饶了你。”“娘娘,没有,没有啊。”小天实在白长了高高大大的个子,一遇到心急之事总是怯生生得如孩子般羞赧,“怪不得王爷,是奴才一时糊涂,背着主人行事,差点坏了大事。”怀馨嘴角扬起,眼底殊无笑意。他也走过来,对着小天一揖到地,“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也懊悔,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小天膝头一软差点儿跪倒,又被扶住。怀馨低了头,冲他眨眨眼睛,轻声说着:“你姐姐一直怨我迁怒你。其实不论对你还是对她,我都是爱之深才责之切。不过,你真该长些心眼儿了,我们三个要永远相守在一起才好,谁也不能任性离开。”“嗯,我明白的。”小天语带哽咽,可还是含笑直盯着他看。怀馨最会哄人,拍拍他的肩又揉揉他的头,语意亲切,“好了,到外边等我吧。”他跟着垂首答喏。两人一颦一语俱是年少的模样,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走,一切都如往昔。
连天朝向凤座行礼告退,目不斜视匆匆走出殿宇,唯有经过小人儿身边时顿了一下,俊脸阴沉,双目冷冷半阖。“小天……”她战战兢兢地伸手欲去牵扯,只是未触及衣缘便已落入那人掌心。“雪晴,乖乖回来坐好。”眼见着小天离开,怀馨不由分说将她牵起,转入近前的一溜椅内。“我才不要和四哥一起。”她甩开他,径自立于舅母旁侧。瑾月耐不住又要呵斥,门口处却传来一声笑问,“老四,你做什么了,敢惹恼我们雪晴?”大家闻言看去,正是怀酘衣带生风走过琼阶玉廊。
怀馨刚稳身,一见他进来跟着站起。雪晴终于转喜,福了一福,“二表哥安好!”淮王略抬手间已至殿中,单膝跪下,“儿臣见过母后、见过姑母。”玲珑唤他起来又命赐座。怀馨自觉退后一个位次,待等兄长入座方才坐下。怀酘并不相接侍女奉上的香茗只示意放置一边,抬头看向上位,面容间淡笑温雅,“孩儿正要来母后宫中请安,便听说姑姑与雪晴也在这里。”二殿下还穿着朝服,深衣灿金,腰缚玉带,宽袖广襟镶绣螭云纹的衮边,英挺姿态更添俊肃。玲珑斜倚了身子侧头,“到底酘儿大了几个月,比起馨儿来要懂事许多。”瑾月也从对面凝望,“这孩子刚刚进来时,我是真得恍惚,仿若十数年前的皇兄。不只相貌,竟连那声音气度都分毫不差。”怀酘微一垂眸,笑意若有若无,“姑姑,孩儿肖而不肖,整日里只会惹父皇气恼。”玲珑的眉间添了淡淡倦意,抬眼处有爱有怜,“刚刚还夸你懂事。酘儿你那么聪明,如何就看不出你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便是你。将来你也一样会为人夫为人父,难道非要等到那时才能真得体谅父母?”怀酘像是极认真地在听,还不时低下头来思量。片刻之后,他眼中方才掠过深深笑意,“孩儿真得聪明吗?也许算是吧。不过,还是觉得母后、母妃和姑姑更爱孩儿。至于父皇,实在是太‘疼’了,我受不了啊。”
玲珑被气得摆手,只是忍不住笑,“我与表哥算是看明白了,你也好,馨儿也好,生下来便是要逼死爹娘的。”怀酘不敢再接话,笑而不语,朗朗玉面傲人。怀馨与他坐得最近,更深知他的忌讳,早就挥退婢女,此时起手斟茶,自饮浅酌幽幽开口,“我怎么那样倒霉,时时都能与你碰到一处,这两日平白无故招了多少骂来。”怀酘根本就懒得理会他。倒是雪晴撇撇小嘴儿依然窝火,“以我看骂得还不够呢。”她越是要恼,怀馨越是要逗她,眉峰一挑,轻顿茶盏,“没大没小的。当心我揍你屁股。到时姑姑也拦不住。”
“你,你……”雪晴气得头上的紫晶桃心发冠都跟着乱晃起来。不等玲珑与瑾月发话,怀酘已探手拉了小妹到身边,阻住她发作,“哈哈,好了好了。丫头你人如其名,不是一贯的冰雪聪明吗?怎么就忘了母后降不住老四呢。快去南书房,扬扬也在那里。凭着你们俩伶俐的口齿,父皇多大的火气都能引起来,到时什么样的冤仇不得解啊。让他在床上多趴几天,也算为内宫除害。”看他说得煞有其事,怀馨一拳便捣过来,“还有你这一害未除,后宫何乐之有!父皇所言甚是,咱们俩实在不用‘五十步笑百步’。”
两位亲王依然如小孩子般恣意玩笑调侃,玲珑也忍俊不禁,慈爱看向兄弟二人,却又想起另一处心头娇肉。“扬扬可求到了旨意?”她的目光落在怀酘身上。他忙止住嘻闹,俯首相答,“母后,儿臣不知。父皇遣了儿臣去太史监询问关于徽州上报的瑞应之事。我离开时,扬扬才进去。”玲珑缓缓点头,瑾月轻摇团扇掩住笑颜,跟着问了一句,“帝姬又求什么旨意。不是不嫁了吗?”玲珑又笑又恨,“她在宫中呆得腻烦,央着要去同泰寺祝祷。可这后宫礼佛祈福之事只能在正月里。我不答应,就磨那好性儿的爹去了。”说着,便叹气,“今儿个是你问起来,我正好倒倒苦水。依你皇兄看来,那次选驸马,他的宝贝帝姬可是受了天大委曲。埋怨我这当娘的心急下降女儿,责怪殷儿这当哥哥的不知道尽心尽力,总之没有一个好人。前些时日我与他们父女俩都讲明白了,以后扬扬看好谁便嫁谁,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再也不用问我了。”谁都听得出这是气话。小辈儿笑嘻嘻地不言语,还是瑾月开口相劝,“扬扬为帝后爱女,怎能不用心择选驸马。娘娘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极疼的。”玲珑终于展颜,只眸色飘忽不定,“我也不盼别的,唯求这孩子能嫁在京都,一家人朝夕得见。明雪随驸马远戍雁门关,离京快要六年了,归宁却只有两次。哪回女儿走时,最伤感的都是表哥。”瑾月也怕触到玲珑愁肠,赶忙温言宽慰,“自从皇兄一朝,始除驸马不可掌兵旧训。史骏驸马是舅舅麾下怀化大将军史继之子。我虽为妇人,也从娘娘与夫君口中知晓雁门关塞的险重。明雪与驸马为大璃戍边,保定一方安宁,这亦是身为皇室公主之责。”
玲珑支起下颌,髻边一枝玛瑙凤钗垂落金珠玉饰轻飘飘贴在耳际。她蹙眉良久,又恍然含笑,“道理我全都明白,只是当娘的难免会有私心。”怀馨本来坐在案侧,恭敬耐心倾听,待到此时,才不忍笑言,“对于扬扬,母后放心便是。怕是父皇与您要她远嫁,她也不肯。小丫头明白得很,就她那爆栗子似的脾性,多么绵软的驸马也忍不过三天去,早早晚晚都逃不了打金枝。所以,最盼着同父母朝夕得见的正是扬扬,您们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下的大靠山。”怀馨的声音饱含谑意还爽朗跳跃,殿内之人皆被逗乐。玲珑指着儿子来不及笑斥。倒是他先拉了怀酘起身向母亲、姑姑告辞。玲珑本想劝二人用过晚膳,可见着怀馨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就知道是留不住。她无奈挥手,他俩一前一后跪安,转眼没了影踪。
红日西斜,重重殿影笼上金纱。淮王府内史沈清与赵王府侍卫连天都守在苑门处静候主人。怀酘本欲与那人相别,谁知袍袖还是被牢牢拽住。怀馨的笑容总是透着几分不怀好意,声音也不正经,“明日便是沐休,今晚到我府上小酌几杯如何?”怀酘唇角上挑,一样带出嘲讽,“到你哪个府上?”“少在这儿明知故问。快走!”怀馨还不放手。怀酘却使力弹开,“你要干什么?去你那私宅?还真想让父皇把咱俩一窝端了,一并除去祸害。呸,我可不入你的圈套,我要好好活着。”“唔。”怀馨眯起眼睛,沉沉笑道:“你从何时起变成孝顺皇儿的,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怀酘也不理人,转身便走。怀馨挡到前面,“提醒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怀酘驻足,故作夸张地扬声,“你这是宴请吗?怎么和绑匪无异。”怀馨听出他话中松动之意,立时纠缠上来,“我娶锦瑟也快有一年,可你们这几个亲兄弟谁也不曾到府上相贺过。大哥胆小,太子怕事,老五什么也不懂。我只有靠你来撑颜面了。几天前,我向锦瑟夸口,说淮王会来,她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不信。我的好二哥,你就帮帮忙,总不能让弟弟失信于女人吧。”怀酘凝视他一阵,轻轻叹气,“我们谁都不是有意要冷对你与锦瑟,只那帝命、父命难违。你也好,锦瑟也好,还请体谅。今晚也不是去不得,只是怕父皇知晓……”淡淡青衫掩不住暖暖笑意,怀馨再次揽上兄长的肩,“不用担心。你不说,我不说,父皇如何会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你也听到母后的话了,你是最有宠的,父皇即便舍得除了我,也绝不会累及你。”怀酘抬手推了身旁那人一把,语带微责,“休要胡说。父皇对我们兄弟都是一样的。”说着他又潇闲扬眸,是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罢罢罢,我就舍命陪君子。总不能让锦瑟她对你失望吧。”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5 22:08:00 +0800 CST  
第七章:横陈君不御
兄弟俩进了仪门已是月上柳梢。全然不见平日里满府云鬓花容的纷纷侍女,只有几个青衣小僮相伴一身素白裙裳的锦瑟,翩然立于碧树庭花间。怀馨先含了笑意,唇角微挑一抺赞许。怀酘早已换就家常紫衫,负手跟于弟弟身后,闲闲意态自有难言的端雅。小人儿袅袅婷婷迎过来,落落拂袖福身,“锦瑟见过淮王殿下。”怀馨停在旁侧里,离得近了,又借僮儿手中的灯光,方看清她面上,无脂无粉,素净的天然容色。裙袂轻扬间传来一丝缥缈香气,带了女儿家微甜的馨香。
怀酘一派诚挚注视,右手向前伸去,“四妹无需如此客气。”不过是为示亲厚地虚扶,锦瑟倒大方地轻点他掌心直起,一双妙目灵动,声音也如邻家小妹般轻俏,“殿下客气了。”怀酘难得地候人稳身后方才撤手,稍稍转头,先前没了踪迹的贴身侍者沈清不知何时已立于半臂之右。沈清双手呈给主人一个金漆彩油的小妆盒,盒面精巧,当中绘着一朵颜色近赤的曼殊花,那正是她最为心宜的天界之华。锦瑟有惊有喜,却不敢去接,怯怯望了一眼怀馨。倒引得怀酘和悦而笑,“二哥送你的,看他做什么。有我在,你不用怕。”边说,他还小心将妆盒交托到她的手上。锦瑟十分新奇,等不得道谢便急急打开。不过瞧了一眼,她竟沉默地哽咽,一颗颗泪珠顺着玉白小脸儿滑落。“怎么了?”怀馨急急搂过她,也向她手心瞄过。原来,静静放于盒中的是一对鎏金累丝耳环,镶宝、翡翠、碧玺质地上乘不足为奇,最是坠子形制罕有。细细流苏轻系着草原儿女常见的马蹬,缩微成蚕豆般大小却如同真物件一样。
怀馨将她拥得更紧,也是欷歔,“果然牵动你心肠。”锦瑟忍一忍泪启口:“锦瑟谢过淮王殿下。”怀酘语气低低的,似有不满,“怎么?还是淮王?”锦瑟吃吃笑出来。怀馨推了推她,“快叫声‘二哥’吧。”她再次曲身,声音很是轻婉,“谢过二哥。”谁都会爱惜眼前这美丽而娇柔的小人儿。怀酘更为感慨,“难得,难得。要知道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怀馨,“极少会唤我‘二哥’。”她听了报不平,忿忿白了那人一眼。他是不变悠然,“凭什么开口闭口叫‘哥哥’。你不就早生了几个月么。”怀酘摇头,“锦瑟,你嫁予老四之前,肯定不曾打听过,他可是长安宫的‘混世魔王’啊。”她在莞尔之时不掩揶揄,“二哥,谁也不及我命苦。”怀馨掐住她的纤腰,一点点用力,“干什么?一幅耳环就能收买。”他见她耐不住呼痛才放开,狡黠笑着诘问,“就这么点东西。见面礼也未免太过寒酸了吧。”锦瑟一时还受不得这兄弟二人如此直白的言语,怀馨可丝毫都不在意。他点点她的鼻尖扮作耐心相告,“你初入皇室,哪里知道淮王的身家。二哥的外祖母是承懿翁主,可是当年云湖大长公主的独女。我们的太皇祖父,也就是世宗。他老人家的命都是大长公主救下的。”
锦瑟明媚一笑,却是带了贵家之女的傲气,“我如何就不知道了?汗王与我爹爹都是天朝合安公主的孙辈,只不过一个是嫡孙,一个是外孙而已。而合安公主正是大长公主一母所出的幼妹呢。”怀酘也斜睨了弟弟一眼,“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有脸面的,随便娶个女人回来就值得我费如此的心思。”怀馨微微尴尬,略带歉然地看着前身前二人,“楚烈孤高,每日独来独往。除却与太子交好,便同你还算走得近些。我本来知晓缘故,只是忽视了锦瑟这一层。早该请你过来,实在是……”怀酘顾作轻哼打断他的话,“现在明白也不晚。记住了,以后少欺负我外家的妹妹。”怀馨哪听得进这样的话,很快露出本来面目,伸手又去揪那小人儿,佯装磨着牙发狠,“整日里只提防着楚烈,没成想你这惦记人的好表哥倒真是不少。”锦瑟旋身转开,甜糯糯道:“好了,别胡闹。快请二哥进去,酒菜早就备好了。
宴厅内,绕着四壁的镂银渤海明珠吊灯流照。席间未留下人,兄弟俩浅酌慢饮。锦瑟便坐在夫君身侧,白衣清颜,乖乖巧巧地帮他们斟酒布菜。月华初升,窗外辉光亦漏进星星点点,在小丫头云朵一般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怀酘抬眸瞧过来,一双玉人相偎相依,男儿俊魅,女儿华婉,心头若有电念轻闪,竟是从未有过的艳羡。怀馨又饮下一盅,酒杯还握在手中,忽而倾身一笑,靠近爱人耳畔,轻语间气息如水,“今日与你说句心里话,我待二哥丝毫不逊同胞而生的太子。虽然,我俩是隔母的,但这难兄难弟,总比旁的手足更为亲近。”锦瑟不大明白,挑了他们一眼,笑吟吟相候。怀馨戳戳她的额头嗔怪,“真是笨啊。听不明白吗?我俩是从小一起在父皇面前挨骂挨打长到现在。怕是那御书房的金砖地都跪出坑来了。更别提父皇教训人的荆棍,都不知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抽断过多少根。跟在父皇近前的,从牟平、召黔两位总管,到品级低微不入流的小内监,只要听说有传诏淮王、赵王的旨意,立时便头上冒汗,浑身哆嗦,生怕怒起雷霆,殃及他们这些无辜的池鱼。小时候,我俩不论谁在父皇面前呆得稍久些,牟总管与召总管都会遣人去母后或尹母妃的宫中报信儿。两位娘亲为了救儿子,就没有个清静的时候。有时,我们难得消停几天,她们倒难以适应。要么担心孩子病了闯不动祸,要么忧虑父皇龙体有恙挥不动家法,整日里提心吊胆。”
锦瑟听着,不由小手掩在樱桃口上,“便是皇上如此严教严管,也不见你有多大的长进,白让皇后娘娘操碎了心。”怀酘本不善饮,怀馨又是有心要灌他,杯盏从不见空,流水似地不停,此时便带了几分醉意。他要阻住他的纵酒欢谑,双眼一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在四妹跟前,你不要颜面,我还得顾呢。”怀馨又示意锦瑟将他们的酒斟满,长叹一口气,“其实,我也想像太子一样做个乖顺儿子的。可就是有些事情,学也学不来。”怀酘眯了眯长眸,似有一瞬深沉而复杂的忧伤从眸心掠过。为了遮掩,他故意手把晶盏斜倚身子,“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并非心存怨怼,只是有时在想,若将来我有了儿子,或许不会效法父皇。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不就是一时耐疼不过的臣服吗?多讲讲道理,谁也不是天生冥顽不灵的。”
怀馨唇边飘出笑意,懒怠看他,“讲道理?到底是讲‘道’?还是讲‘理’?我觉得,你现在真不该将心思花在如何管儿子上,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女人生得出你的儿子来才是正理。”“又开始胡言乱语了。”锦瑟面上羞色横生,急急嗔他。怀酘更是皱眉,“去去去,别招我。就你这样的,也不用再讲什么道理,直接打死才省了心思。”酒盏摞开,怀馨反手将小丫头揽得更紧,“二哥刚刚的话,母后也曾讲过。其实,我一直便觉得若论起心疼儿子,谁也比不上尹母妃。不管二哥犯了大错小错,尹母妃都会匆匆忙忙到父皇面前相劝。而母后呢,只要觉得我还挺得过,都已经懒得去管了。更让人伤心的是,有回我被教训,母后赶过去后第一句话不是拦下父皇手中的板子,竟是诘问,‘为何不一次将他打死了事?这样反反复复的,你不累,我都累了。’你们想想看,我当时就趴在那里,心中可该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逗得一屋子欢笑。只是笑过之后,怀酘稍一侧首,幽静的面上现出黯然。“母妃如何能与母后相比。”他一口饮尽杯中烈酒,话中渐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你便是闯出天大的祸事,母后只责你不够驯顺,却不会萌生忧惧。而我母妃呢,既疼儿子受苦,又恐夫君生疑。一年之中,除去四时节礼还有生辰,她很难有机会接近父皇。而我一但被罚,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圣。其实,她从心里最害怕的,是父皇因为嫌弃她而嫌弃我,还有便是误会她要利用儿子生事谋宠。所以,父皇恼我,她从不恼我。母妃她只恼自己。每每我挨了打,她都会一个人在观音像前跪上整整一晚,也流泪一晚。”怀馨听了只有冷笑,“道理你都明白。那为何不能少生些是非。父皇是不会去心疼尹母妃了,你这做儿子也不能心疼她么?”“我心疼母妃,与她的夫君心疼她,如何能是一样?”怀酘目视弟弟,声音极淡,也极傲然。“父皇便不做处处风流的帝王,你管得了吗?”怀馨一样步步进逼,丝毫不让。他们针锋相对的语气让锦瑟气息凝窒,温软的柔荑轻轻牵动身旁的袍袖,“好了,都少说一句吧。”他也无奈,指间轻轻收拢,将她的手护入掌心。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6 07:06:00 +0800 CST  
“我该回去了。”怀酘低头,目光掠过几案。怀馨与锦瑟极快地对视一眼,赶忙和软下来开口,“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样的日子去戳你的痛处。我们才饮上兴致来,哪有生生截住的道理。随遇而安,一夕忘年,人生总还有值得一醉的事。想想眼前,马上便要娶得美人归。良辰美景,红袖添香,怕是你以后想醉,都有嫂嫂阻拦,再无自由自在的日子。大哥不就是例证。自然我也一样的。”怀酘又举起锦瑟递过的酒,微不可闻地呼气,依然有孤独侵入清冷的笑,“谁说我要立妃了,那不过是父皇、母妃他们一厢情愿。”“你还真……”怀馨眼底倏地闪过怒意。还是锦瑟开口将话头拦住,“谁的婚事便由谁来打算,轮不着你这当弟弟的心急。”说着她又看向怀酘,眸光透暖。“二哥,怀馨告诉我,你辖管秘书省,日日也是案牍劳神吧?”
浅笑盈盈,娇语如莺,怀酘难以拒绝。他已恢复平和,耐心相告,“秘书省领国史、著作、太史三局,事不见急险,却很繁杂。反正父皇便见不得我们这些皇子们闲着。宗室在上书房读书到十六七岁上便要渐渐入仕。如今怀祋都只上半日的学,再半日要到工部。兄弟们各有各的差事,不是沐休还真碰不上面。”怀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边劝酒,一边问他,“你说到太史监,我忽得记起来,老五生辰那日,太子曾与我提起,父皇要传他到乐成殿同行祭奠。你管着司天祭祀之事,可知晓,到那个鬼地方可是要祭谁?”怀酘眸光一沉,跟着又波澜不惊,“那是嗣君方行之事,由不得你打听。”怀馨才不在乎这警告,更引上兴致来,“果然你是明白的。与我说说吗,知道一下,何过之有?”怀酘还是不情愿,语焉不详,明显地回避。锦瑟以为是因她在场的缘故,想着要躲出去。怀酘摆摆手,瞧一眼窗外竹影潇潇,刻意压低了声音,“父皇他们是去祭奠几十年前落入火中烧死的世宗皇孙——萧如彤。以往都是父皇一个人行祭,想是太子成年了,才带了去。”
锦瑟辨不清谁个是谁个。怀馨却难见地清寒了面孔,“果然是为不见天日的幼帝。”怀酘听了剑眉一扬,立时斥他,“混说,对那夭折之人如何能以帝相称。”怀馨抬手取酒来饮,“为何不能?世宗的遗旨可是传位皇孙。毕竟萧如彤是闵哲太子唯一的骨血。”“什么遗旨!明明是庶人刘氏篡改的矫诏,并非世宗原有之意。虽然太子已殇,但世宗当时还有皇祖父与琝王两个成年的儿子,如何会越过他们去立一个尚在襁褓的乳儿。”怀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矫诏也是诏。都说世宗意属皇祖父登基,可这才是只字片语皆无。”怀酘目中略见诧异,只不变肃然,“这样的话,便止于我面前。你也不想想,如果萧如彤理应为帝,那我们的父皇呢?帝位岂不是从根儿上便来路不正。”锦瑟也被吓到,慌慌抓住怀馨的手,“你听懂二哥的劝告没有,再也不要妄议旧事。”他微一摇头又点头,“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说到那个短命的孩子忍不住心生感慨。”
怀馨眸色如常,执起银著挑了挑身旁的一盏珊瑚灯芯,看似平静却说得沉重,“大璃建国还不到二百年,五位帝君竟杀戮了三朝。太宗弑太祖,世宗又弑太宗。皇祖父带兵破宫,眼见着昔年的刘贵妃与那个如彤焚身于火,才坐上皇位。便是父皇,也是剿灭了琅琊王的叛乱后得以安稳登基。好在终是没有再见手足相残。生在皇家方知守护亲情不易。锦瑟的灭门之冤,以及楚烈的丧母之痛,不都是同样的遭遇。”小人儿的心中像有无形火焰烧灼,可她依然强抑着平静,“杀戮了三朝也不怕,只希望悲剧不再重演。其实,如今你们宗室兄弟和睦,这才是社稷安稳的根基。”怀酘赞许点头,“父皇深受手足情断之苦,才将我们几兄弟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更一改旧规,要皇子十二三岁上便离宫独居。正是为禁绝生于深闱长于妇人的流弊。”怀馨倒多思考了一层,“其实,对萧如彤,我根本不会同情。当时的大璃,朝中阉患当道,后宫又有毒妇遮天,若立个傀儡孩童,国之覆灭便在须臾之间。我真正担心的是怀殷,那样高傲自信的储君,突然去行祭这样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先人。真不知,对于矫诏之说,他会作何想?”
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锦瑟不敢说话,兄弟俩都不再说话。对饮而尽,再倾琼浆,夜色深沉,他们身旁的两坛美酒也终于喝了个底朝天。怀酘起身,脚步虚浮。怀馨与锦瑟一左一右将人扶住。他大声呼喊沈清,走进来的却是小天。还未等淮王问话,小天已然躬身,“殿下,沈内侍被奴才们多劝了几杯,此时还未醒酒。”怀酘笑着斥骂,“谁许他喝酒的,真是糊涂油蒙了心。”怀馨一边搀着他,一边向小天使眼色,语声带了酒气倒还听得清楚,“既是喝好了,才不要怄气。天有些晚,便歇在我这里吧。明日又不用上朝,不必急着赶回府去。”怀酘还要挣扎,怀馨也不理他,直接将人交托到侍卫手中。本来便有些头重脚轻,此时更是泛上酒劲,怀酘什么也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地随那人往后堂走。像是拐入最近的一处院落,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也没有烛火。
小天手提一盏半昏半暗的明瓦宫灯,引着他坐到床榻边。放下灯,想着帮他除靴更换寝衣。怀酘残余了几分清醒,止住他的动作,又挥手示意他离开。直是听到门环轻动,才自己动手脱掉鞋子,长衫未换和衣横到床上。后半夜了,渐有凉意初泛。他伸手去抻旁边的帛丝薄被,指尖一下子像是触到了什么暖暖又光滑的所在。他猛得醒神,再听到身边有轻浅可闻的呼吸声,初时脑子混乱错以为小天还在,忽然间忆起那人早已离去。怀酘一下坐起来,胡乱摸过床尾处脚凳上的宫灯。刚刚引了光亮过来,靠着床内帷栏的锦被里,竟然钻出一个赤祼的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泛着玉瓷一般的细芒。柔若无骨的娇躯,不知不觉中竟已半跪着抵到他身前,修长的手臂藤萝般缠绕他的脖颈,沿着背脊探入衣间,相伴的声音也是说不出得绵软娇媚,“奴婢怜儿,奉我家王爷之命来伺候殿下。”
身下玉簟如冰,滑腻肌肤似火。怀酘脑中似冲过万马千军,双眼早已沁成血红,宫灯也失手坠落,一室又归于黑寂。似醉似梦,重演蒙昧儿时那夜。赖在锦绣柔软的牙床上,还记着父母同在外间柞榛木的高安几上饮酒。正是母妃生辰,深殿烛火曳曳,欢喜容颜掩没于飘忽的柔光中。留意到母亲鬓边有一支盛开的紫薇,她与父皇一起倚在床头哄自己入睡时,娇媚的花瓣儿便飘落在云绡绣金的九龙袍上。兴奋眠浅,被声声抑得极低的哭泣扰醒,独自爬下高榻,光着脚走到雕暗镂空的十二扇围屏前。朦朦胧胧地,他看到屏风那边,母妃抛掉了最后一条朱红抺胸,袒露出寸缕不在,玉一般的身子。父皇与她立在一处,任由她流泪,只一言不发,拾起地上件件散乱霓裳,从容不迫地再为她穿上后,转身离去空余一室龙涎气息。母妃对着背影娴熟拜伏,额头重重叩于青石砖地。他想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只笃信母妃受了极大的委曲。怔怔落下泪来,呜咽着哭向她怀中。她也紧紧将他抱住,神色早已平和,慢条斯理摘下头上的紫薇,一瓣瓣揉碎了扔进一旁的香炉里。也许正是从那一夜,他再见不得任何玉白色的身体。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6 07:08:00 +0800 CST  
第八章:殚竭心力终为子
那个自称为怜儿的女子,真以为淮王醉得沉了,箍住他想倚入一方合欢帐内。肌肤相贴,空间私密,她与他的呼吸湍急纠缠。耳边痒得难受,是她有意在轻呵。怀酘终于强睁开眼睛,心头气血乱窜,周遭一切如飞速旋转的陀螺,什么也看不清楚。胸口堵得喘息不透,再难忍住,重重推开身边之人,趴倒在床边,哇地一口吐出来,喉间如被火舌舔过,满是灼灼烧燎般的痛楚。
怀馨和锦瑟根本就不敢入睡。果然,眼见着二哥发疯般闯到他们的卧房来。哪个皇子都是一样角斗娴熟,怀酘早便踢翻了上前拦阻的连天,眼中恨色骇人,挥掌劈向始作俑者。未曾及身,怀馨已觉掌风逼面,他不敢还手,闪电一般疾退数步。怀酘扑空,迅急跟进,攻势狠酷不变。锦瑟尖叫出来。小天从地上爬起后直冲,双手快过身子才将他死死拦下。怀馨屹立不动,唇角淡笑如旧,“你们都下去。”锦瑟不舍,小天不动,他忽地怒极喝道:“出去!谁也不许留在这里。”
门轻掩,更漏长,四周再不闻响动。怀酘黑沉沉的瞳仁深不见底,冷得瘆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怀馨只细细扬眸对视,伴着一声轻叹,“你不能永远这样。”“我的事容不得你管!”他这一声直是怒吼出来。“你若不是我哥哥,我才懒怠去管!”他也一样面色陡沉。父子手足,历历在目。怀酘沉静许久,终于侧转了头,英挺清寒的容色浮出丝丝浅笑带了孤峭,“你与太子都为了我好,可我自己,根本做不到。”怀馨缓缓靠近,眼底神情错综复杂,“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劝你。但正如太子所说,世上还有父母仳离的,他们的子女该当如何?”怀酘蓦然失笑,正过脸来看他,“我的父母与仳离何异?异梦者尚且可以同榻而眠,而他们呢?”怀馨漠然,“荣来宠去,一生际遇,谁又能找谁问个明白。难道父皇他爱哪个女人不爱哪个女人,还要听命于你这个当儿子的?”“何为孝,我不用旁人来教。”他心中就是放不下,“我,根本无法原谅他。”
怀馨竟猛得上前薅住他的衣领,“所以你便恨不得时时事事都触怒他?你不要忘了,他不止是父亲,他还是皇帝。”怀酘清缓合目,“十九年了,我并不怕他降罪于我。反正,我的命就是他给的。”怀馨颓然放手,又抚上脸颊,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暗然泛起的湿意,“怀酘啊,父皇他已经忍耐了你十九年。你还狠心指望他再忍你十九年吗?父皇二十五岁得了你。如今,他已经是四十有四了,要再过十九年……”他无法顺畅地说下去,“我不信,我不信,你未曾留意过,父皇的鬓间已见白发。”怀酘的嘴角微微抽动,“无人不在说,父皇最宠爱的儿子是我。可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他那么厌恶我的母妃,又为何不对我一样的冷遇。这样冰火两重,日日于无声中煎熬,谁人才是真正知晓我的纠结苦痛。怀馨,你倒来告诉我,对于父皇,我究竟是该爱还是该恨呢?”
天家贵胄,永远也摆脱不了一句“子凭母贵”。福祸相依,荣宠相倚,便是身份尊贵,终究比不得市井小民的子女。见弟弟无语,怀酘也垂首,“你是母后嫡子。我问这样的话,真是难为你。”怀馨并不作此想,略有些不屑,“我是你,也绝不会活成这幅模样。父皇与尹母妃情淡不假,但并非你所咬定的厌弃。尹妃尊位仅在母后之下。这些年来,不管是不是因你之故,锍离殿也算恩赏不断。宫内宫外哪有人敢对淮王母子存丝毫轻视之心。我倒要劝你看看大哥。他的生母陈淑仪同样曾为侧妃,却早早因罪失宠,所居的秋阑殿父皇才真得从不踏足,连娘家都深受其累。可即便这样的处境,大哥依然生就一派风光霁月的性子。朝堂之上忠君孝父,群臣咸服。后苑之内妻贤妾娇,幼子承欢。小昊桐可是父皇母后心头至宝,甫一满月便立为齐王世子,怕是连怀殳都给比下去。你若在意我们之间嫡庶有别,总可以效法大哥吧。还终日里悟道,明不明白‘柔之胜刚,弱之胜强’的道理?”
房中珐琅炉淡香清幽,一时安静得很。怀酘沉默些时候,再开口时目光还如先前一般湛湛的,但语气明显轻松起来。“‘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道理没有不知道的,可并不见谁能真正践行。”他边说边白了那人一眼。怀馨也不相让,“我是让你记住前两句。你怎么又拐向无为之论了。”怀酘不再言语。怀馨又似想起什么,“父皇待你才确是以柔克刚。母后曾讲,你儿时夜啼不休,父皇每日都去陪你入睡,不辞劳苦。想想我们哪个皇子曾有如你一般的宠渥。”怀酘初听时表情有些古怪,还是忍了忍,淡淡抬眸,“你以为是我愿意夜啼吗?有本事,你也去啼一个。”怀馨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臂膀,“兄弟同心,也要父慈子孝。陈年旧事放下吧。我们谁都应该尽心侍奉慈严,方不枉为人子人臣。”
怀酘次日酒醒入宫已过了晌午。他照例先去母妃的锍离殿请安,正见着召总管带了几名侍卫和内监守在宫门外。二殿下缓缓走近,召黔急步过来打千施礼。怀酘自然更为客气,随和笑问:“召总管,可是父皇在母妃殿中?”召黔赶忙应答,“回禀殿下,正是皇上在与娘娘说话呢。”想是看出了那人眼瞳之中隐有血丝,俨然一幅宿醉的模样,召总管小心陪笑,“不然殿下先回澹兮馆歇息。待陛下离开,奴才再使人去回禀。”怀酘抬了抬手,暗暗调稳气息,“父皇在,正好一同问安,倒省得再跑一趟含章殿。也不劳总管通报,本王自已进去便是。”他的声音略显疲惫,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召黔也不敢再劝,只得躬下身子相送。
设在锍离殿正殿内的凉阁本就安静,夏日娇阳滤过两层薄翼纱窗透进来,细细碎碎地褪去了炽热。如彬就坐在明窗下榉树瓜棱腿敞椅内,面前雕花围桌放了一些精致茶点。阁内不见伺候的宫人,只有尹明珠陪坐在下首。想是并不知晓皇上驾临,尹妃依然是素日里清淡的妆扮,水波纹淡赭一色缂丝长裙,简简单单的回心髻。只那一支攒珠金线发钗看得出是急急别上去的,稍稍有些松动,丝缕坠宝流苏轻摇,倒衬得她面容微红,带了几分喜色。怀酘迈步进来拂衣跪倒,向着父母道:“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尹明珠不成想儿子在这个时候来了,微微含笑看他。如彬示意怀酘起来,随手放下茶盏,杯盖磕到杯沿发出脆响,“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说说看,你这都是挨到什么时辰了?”怀酘早已起身,径直坐在母亲一侧。听到诘问,他像是有些迷蒙,稍稍抬头看了看双亲,并不见任何愧色,“儿臣刚刚醒来就入宫了。”
尹明珠闻到了怀酘身上残余的酒气。他不害怕,她可担心,稍稍直起背来想到挡住些。可如彬已是觑见那人眉间泛出的青气,一看便不是饱睡之后的模样。他的长眉渐渐皱紧,声音也寒肃起来,“刚刚才醒。昨晚你几时睡的?又干了些什么?”尹明珠心急还无奈,转头蹙额使着眼色,“还不向你父皇告罪。便是今日沐休也不该没了章法。”怀酘依然不变轻松,平湖般的眸子轻轻一眨,“父皇,您可要听真话?”如彬简直被他气得发笑,“如何,你还敢在朕面前打谎?”如酘浓睫半垂掩过黠魅,“孩儿昨晚与老四出去喝酒,被他灌了许多。”
如彬长叹一口气,身子靠到高高的椅背软搭上,面容暗沉已辨不出喜怒。尹明珠在心中将儿子骂了千遍万遍,可更忧虑的是夫君发作在当场。不得已,她只好先扮了气愤,狠狠剜他一眼,“越大越不成器。你是兄长,怎么能教唆四殿下酗酒。‘饮喜宜节,饮劳宜静’,父母师长素日里的告诫不顾,身子也不要了?还成不成体统?”怀酘从不怕母亲,她越是训他,他越是要分辩,“孩儿教唆得了谁,也教唆不了老四。是他拖累了我。”说到这,他又支手托腮靠得更近,“母妃,儿子想吃您做的鱼羹。都吐了好几回,腹内早就空了。”
尹明珠根本就顾不得理睬,心惊胆战地看向如彬,强扯出笑意,“皇上,千万莫要动气,龙体要紧。”如彬并不答话,只静静盯了她一阵,才移动目光看向那人。乌眉,星目,薄唇,笑如熏风,真得是像。曾特意给他穿过自己幼年时的衣裳,一切的尺寸都再合适不过。常常会不经意地打量,仿佛看到昔年那个策马皇城的翩翩帝子。静默一阵,如彬稍哑了声音,“你,究竟想要怎样?”坐拥四海,广有天下,可在这屋内不过是一个父亲。晖日光影映上双鬓,竟显出盛年男儿不该有的沧桑。
怀酘有几分气馁。“父皇。”他深吸一口气,低了头,不敢看向任何人,“求您,不要在母妃面前训斥孩儿。您难得来这里一回。我不想看到您走后,母妃终日哭泣自责。每每都是我生事触怒了您,根本就不是您因嫌弃母妃,而责罚我。”“酘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尹明珠唇角都缩紧,苍白了面容,抬手想要截住他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如彬目光深邃透出微不可见的轻愁,“朕从未嫌弃过你母妃,更遑论嫌弃你。你们一个是朕的女人,一个是朕的儿子。在朕的眼里,既相关又不相关。当初的风波,朕不宽赦有罪之人,并未牵涉无辜。只是有些事情谁也勉强不得,终还是朕亏欠你母妃的多些。”尹明珠此时已沉静下来,她咬了咬牙关只想不泛出眼泪。平日里,眼前的一对父子,她谁也看不够,只是此时此刻,她竟一个也不想看。侧身撩一撩广袖,顾不得妃嫔该守的礼数,“没有谁亏欠谁的。是我曾经女孩儿家天真心态,一心一意要嫁到东宫去。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打小在阖宫夜宴时,总瞧着你的笑容最暖。后来做了侧妃,又幸运有了儿子,飘飘然觉得自己家世容貌无人可比,什么都想去争,什么都想占先。却忘了,你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人。”这声音已压不住逃逸而出的哽咽,如彬与怀酘都想去拦,可她还是要说下去,“真得不亏欠。登基之前,你许了我们这些侧室离开。是我舍不下孩子,我甘愿长居深宫里。你教训过我什么是公平。我现在也觉得这就是公平了。我有酘儿,一个如此像你的儿子,有着比你当年还要和暖的笑容,我该知足的。对一个根本就不曾在意过自己的男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说出这些话,他听到这些话,都不免有些黯然。可思来想去,又觉轻松不少。如彬远远望着殿门处一派湖光水色的泰山石插屏,半晌才侧首专注看她,“你也不必胡思乱想这许多。朕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你的母家。”尹明珠只戚然一笑,稍一点头算是答对,神情淡定如同窗外拂过细柳的微风。只有怀酘坐于一旁,心中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无奈。他把双手都抚到面上,气息从指缝处透出来,“就当我是真得喝醉了吧。实在无法想明白你们啊。”如彬振袖而起,他唤了一声“小召”,这便是起驾的旨意。尹妃与怀酘立时曲身躬送。他走过儿子身边,定定看了一眼,“如果你不是真得醉酒。谁会容你在父母面前如此出言无状。”怀酘将头垂得更低,很快又候来父皇的一道口喻。“明天朝散,你与怀馨都到北苑刑谳房,各领二十杖责。”说着,如彬看向候在身侧的召黔,“你去与朕盯着他们俩受罚。打完了再去含章殿复命。”召总管答喏同时就已苦了面容。
“父皇!”“皇上!”怀酘清醒了几分想讨饶,尹明珠也不忍不住要劝。如彬只看着那当娘的,神情淡漠,却隐有笑痕,“玲珑也好,你也好,谁要再来求情,便打他们四十杖。”

楼主 念奴娇_v  发布于 2017-04-16 17:19:00 +0800 CST  

楼主:念奴娇_v

字数:254885

发表时间:2017-04-14 19:2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7-14 07:18: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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