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汐苑】【原创】风流子(MM、MF)

第十八章:白露为霜
怒火焚烧,寸寸噬心。貌陵定定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一时恍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尾巴一样粘在身边长大的弟弟居然自视为奴。貌白的双手都抚在遭受重击的半边脸,没有遮掩的另一侧也是苍白透青的。他被打傻了,长到这么大,记不清受过多少回教训,可挨耳光却还是头一遭。“刚才你叫我什么?敢不敢再重复一遍?”哥哥惯常温融的表情如今只余彻骨的阴冷。“我,我……”貌白眉目犹带幼子娇生的稚气,可眼中却是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悲伤苦痛。“好,好啊。”抬手又是一掌扇过去。貌白吓坏了,下意识曲臂去挡。这巴掌落空,貌陵停都未停转身扫视,正看到旁侧梅花式洋漆长几上架着一个羊脂玉比目磬,傍边挂了根尺把长香樟木鎏金槌子,槌头用的是深碧色萤光的西域昆仑石。他不再言语,薅了那槌子下来,先是拈拈分量,明显察觉槌头吃重。回头瞟了眼颓软跪坐的小孩儿,心思转了又转,还是忍不住反握过来。
貌白再发懵也明白哥哥要做什么。他以手撑地想起身逃出去。貌陵如何会予他这样的便宜,稍稍侧步就抓住了那宽大睡袍的后襟,四脚朝地将恼人的小家伙按实在铺了猩红洋毯的圆凳上。貌白连挣扎的胆子都没有,直直盯着眼下光亮又冰冷的地面。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长到如今,爹娘兄姊对自己如何他不是不知。只是这忽地从云霄跌落凡尘总会让人难以适应。实在犯愁下半截皮肉,三哥不同于爹爹,绝不是哭哭闹闹便能糊弄过去的,想必此番下手注定难挨。身子被辖制住,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怕当然会怕,可又抑不住期盼。终究他还肯教训自己,而且是亲自动手教训自己,也就是说,他还是哥哥,而他仍旧是弟弟,什么都不曾改变。貌白趴伏着无声苦笑,这样有些犯傻又犯贱的想法,任谁也无法说出口。
貌陵并不作此想,小家伙越臣服,他越是以为他看轻自己更窝着火要狠揍。顺手撩开遮在身上的长袍露出内里银红撒花的绫裤,他又去扯他腰上系的青缎汗巾子。貌白忍耐不住了。他已十二岁,自认为不再是稚童,打可以,脱光了打不可以。除去爹娘,再受不得旁人去衣责罚赤裸臀肉。勉力扭过羞得通红的小脸,貌白大着胆着拦住哥哥已拽到腰际的手,期期艾艾地出声,“三哥,三哥,予我留些颜面吧!”便是这句哀求,让貌陵心中绷了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松泛下来。幸好,幸好,按在手下的仍是那只一要挨打就变乖巧的“小猪”。心宽了,面上丝毫不显。“颜面,还敢讨什么颜面!”他也只有十四,呵斥起来竟像大人般严厉无比,倒是没有继续去扒光他的屁股,只捉住他的胳膊按在背上。
“如此的自轻自贱,你可够了?”“不过听了奴才们的几句话便闹禁食,爹爹和娘也为你寝食不安,还懂不懂孝道?”“养了你这么多年,父母惯着,兄姊宠着,不是视若亲子、亲弟,谁家会如此?”……一声声诘问,恨得貌陵太阳穴酸涨几要飙出泪来,边说边挥动那硬木槌杆狠狠甩在弟弟翘起的臀上。“嗖啪嗖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貌白觉得呼吸都会带起身后的疼。每挨一下,头都猛得一抬,腰下丝毫动弹不得,只有双腿全不受控地来回踢蹬,一条一绺灼烧的感觉迅速蔓延了整个屁股。他打小便不是轻易会落泪的孩子,相信笑比哭好想来也是缘于家人的百般呵护。可此时,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啜泣出来,满脸苦咸滋味,眼前一片虚无。堪堪能稳住身子,他小声呼唤着“哥哥”,不是因为皮肉上疼,恰恰是为着心中的暖。这样看似“严厉”的管教,不被承认、不被看重,又如何能够得到。哭着哭着,他便笑了,再次扭过小脑袋来,竟瞥见哥哥一样泛红的眼圈,停了停才敢启口,“三哥,我便真是‘小猪’也受不住了。”
貌陵知道,只有弟弟闯祸后撒娇才会自称为“小猪”。每每听到这句话,他再恼再怒也会心软。手臂高高悬在半空,任如何用力也落不下来,下意识眨眨眼睛,竟然发现趴伏在地上费力转头的不是裹着寝衣的小孩儿,而是那个轻衫素袍的俊朗少年。初见棱角的面庞几乎辨不出儿时的模样,只那讨饶的神情和说话的口型未曾改变。他这里已发不得狠,筱安一眼便看出来。轻轻松开哭得快要背后气去的依依,她冲向怀殷躬身至深,“太子,您快说句话吧,再打怕是要把苏公子打坏了。”怀殷最知道貌陵的心思,自是打的时候恨得慌,打完了又疼得慌。他倒没有直接相劝,只觑着那哥哥手中的家什言道:“玳瑁镇纸是南海离耳国的贡品,父皇才赏下的。若是抽折了,你可能赔我?”貌陵无语,就着旨令俯身,将镇纸放回案上。貌白当然明白风雨已过,急着想起来摆脱窘境,只是受过折磨的臀肉不由人,曲了两次腿都火刺刺疼得没能直身。貌陵依然沉着脸,看着弟弟的可怜之态也忍住了没有去管。又是筱安急步过去拉他的衣袖。貌白半是生疏半是害羞,拗着不想让她触碰到自己。在筱安的眼中,这男孩儿便与姨家的小表弟一样,面上越逞强其实心防越羸弱。她也不介意他躲闪,硬是托肘将人拽起来。貌白才挨了痛打,气喘吁吁,额头上淋漓都是冷汗。筱安又抽出帕子来递予他。这回那人没有不领情,接过帕子擦了擦,还小声道了句“谢谢”。借着拭汗,貌白偷偷扫过哥哥和太子,发现他们仍像余怒未消。明明知道是自己莽撞,可又多多少少怨着他们当众罚他。既然挨了打,他也不想再认错,稍稍退后一步,一语不发。
依依不再大声哭了,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殿内刚刚静下来,明海又引着受过罚的商末回来谢恩。用以拷掠宫人的长荆都要六尺有余,小号的也在二十斤上。再用皮绳捆实了全力打,便是只有十几二十几板,臀上也免不了青紫肿胀、皮破血流。商末深得主人信赖本就好强,虽是痛得步履艰难,依然不让人搀扶强撑着趋步进来。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挨住地面跪下,他脸色惨白叩首,“奴才谢殿下责罚。”怀殷如何忍心,身形刚向前欲动,还是明海不动声色拦住,“殿下,有错必罚,东宫之内更不能乱了规矩。”怀殷明白,只得摆摆手,“下去吧,好好养着。”商末装作无事般笑笑,“殿下,今晚还是奴才值夜。”月华清寒,怀殷重瞳之眸清淡,是真得恼了,“站都站不住,值什么夜?一个个哪来这么别扭的性子,依本王看还是打得太轻。”商末趴伏于地告罪,便是貌白也跟着蜷缩了身子。明海见此跟着呵斥几句,急急叫来几个内侍,一起扶了商末离开。看不清危险的气息有没有消散,依依依赖在筱安的怀里,战战兢兢喊出“三哥”。怀殷回过头来看她,语声低沉,喜怒不定,“别人都受罚了,你该怎么办?”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07:24:00 +0800 CST  
内殿的珠帘被夜风吹着簌簌摇曳,听着这一句质问,小依依吓得慌忙躲到筱安身后。众人略静了静,忽得貌白便上前几步跪倒,“殿下,此事与郡主无关,都是臣子的罪过,若施责罚亦该由貌白承担。”怀殷缄默,目光复杂莫名。筱安心中微窒可不知该如何相劝。正在此时,貌陵竟也跪下来,委曲的姿态,只眼中锋芒闪动透着不容退让,“殿下……”那人的话都没有讲出来,怀殷便已冷哼,“你的弟弟只有你能教训,别人动不得,对吧?”貌陵跟着俯首,“臣下岂敢。只是貌白还小,行差踏错也是我这当哥哥的疏于管教之故。”怀殷徐徐扫视一圈,最后才凝住貌白,“本王若罚依依,你要来受着?”“是的,殿下。”少年拔直了身子,稍显稚气的面庞全无惧色。“三哥,你,你还是打我吧。呜呜。”丫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出这一句来,只是话刚出口她又吓哭了。瞧着这还算仗义的两个小孩儿,怀殷伸手将妹妹从筱安身畔牵过来,端肃神情换作莞尔轻笑,“本来吩咐小厨房做了蜜汁玫瑰芋头,如今罚你一块也不许吃。”依依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娇又羞地往太子衫子里挤了挤,掩住脸悄悄相问:“能不能把我的那份点心给貌白哥哥呢?他挨打了,好可怜。”“没有你那张快嘴,我也不会如此可怜。”貌白又气哼哼起来。“再敢胡说!等着回家,你还有更可怜的呢。”貌陵早已起身,跟着就踢了弟弟一脚。貌白颓然气馁,其他人倒斥笑出来。
夜里起了秋雨,迷迷蒙蒙,飘洒了一天一地。筱安服侍小主人睡下,刚刚转出套间的碧纱橱,正与世子房中侍奉茶水的婢女暮翎撞了个脸对脸。暮翎拉住筱安的手,“快点儿,跟我去见世子,那边等着呢。”小人儿有些莫名其妙,本能地抗拒,拂开暮翎,压低了嗓音,“郡主才睡下,我脱不开身。再说,这么晚了,也不便过去。”暮翎一样无奈,“那位爷可说了,你不自己过去,他要亲自来‘请’。”筱安紧紧咬住唇,稳了稳神开口,“我不去。”周遭并无旁者,仅她俩相对。阖府的下人之中,筱安真正视作朋友的只有暮翎一个。当日,她从沉迷中醒来又被怀鏧留在身边,便被安排与这世子房中司茶的暮翎同住。自己能够一天天康复也多亏了她的悉心照顾。暮翎官婢出身,比筱安大了三岁,颧高目深眉眼不够美,性子也默默,平日里就如同没了嘴儿的葫芦,与己无关的一概不闻不问。终是处得久了,两人渐渐亲密信赖,常能聊几句不敢道与外人的私房话。筱安知道暮翎因为家道中落才卖身为婢,祖上世代行医自己也颇通药理。暮翎则知道筱安被世子逼得辛苦,心中还牵挂着旁人,正在进退两难之间。木然半晌,暮翎茫然出声,“去吧。世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矮檐之下,身不由己。”筱安双手都抚上脸颊,只遮不住眼里浮起的自嘲之色。
雨下得稀疏,筱安并未撑伞。当她走进殿宇福身行礼时,发丝上凝结的小水珠滚落,淋淋漓漓竟像女人的眼泪。怀鏧独坐案前浅酌,金丝玉帛的衣裳,明眸间若有冷月一般的幽郁。看到湿漉漉的人儿,眼中的郁色转为阴翕,他几步过来扯她入内室,拽了花梨木架子上的素罗长巾兜头蒙下。“世子,我自己。”筱安口鼻中都是杜若清苦。“别动!”她越是想要挣扎开,怀鏧越是加力不依她的性子。筱安识趣静静立着,任那人摆布。一点点拭干头发,他拨出她的小脸儿来,借着灯火凝视许久才问:“要不要去换件衣裳?”她并不作声,摇摇头,争过罗巾把肩头的水渍也擦了擦。冠上华美红缨轻动,他背负双手,唇角半挑融有淡淡嘲弄的笑。
筱安没有看旁人,放回罗巾自顾自地出来。他就跟在她身后,离着桌案近了才掠掠眉峰,“坐下,陪我喝几杯。”她与他隔开些距离,执壶斟满玉盏,“我不喝。我在这里伺候。”西凉国新贡的葡萄美酒,颤悠悠闪着琥珀样的微光。怀鏧也不归座,半倚半靠地立在案前,取过酒杯啜了一口,伸手再次扣上细腕,“今日如何回来得这样晚?”他的指尖抵在肌肤,是凉是痛都要忍住,她若无其事地扬起黑若点漆的眼睛,“傍晚间苏大人去了东宫,与太子殿下盘桓许久。”“貌陵回来了?”怀鏧稍有惊奇,不过像是听进了她的话。筱安略略挣开束缚再欲斟酒,他却按住了酒壶。“我也装聋作哑许久了,可依然信你并非攀龙附凤之人,更信太子看重兄弟手足之情。今日喝多了,便要醉了,大着胆子问一句,你可要如实回答我。”他说话时一直目视于她,“听依依讲,每每太子离开你也离开。你去了哪里?是在外殿候着,还是……”筱安心头突突跳着并不言语。
怀鏧轻声叹道:“我来作答,你点头或摇头即可。你与太子在一处?”她依然呆立着不动。他什么都明白了,仰首饮尽壶中酒,随手抛向殿门,一声尖锐刺响,壶身摔得粉碎。筱安知道殿外有宫人,可全然没有声息。怕到极处总会无畏,她的轻柔侧颜泛出玉色晶莹,“我是和他在一起。”怀鏧盯着她,眼中波涛汹涌,“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筱安轻幽幽笑出来,眸光迷离看不出喜怒悲欢,“世子,我不知道。”僵持片刻,他强拉她过来圈进怀里。她根本就逃脱不掉,也只能在那强势的温柔中闭紧双眼。他的一只手用力按在她的颈下,隔着短襦可以试出里面系着玲珑锁片,“你叫‘安然’。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许是你的爹娘为你起的名字。”她真心点头,白瓷样脸庞再次淋下细雨。她没有骗他,她是安然,肖安然,这是留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名字。好巧,她也是安然,只不知道姓氏。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07:25:00 +0800 CST  
《风流子》是大猫古风系列第三部。第一部《子夜歌》、第二部《杨柳枝》。下面放链接。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21:27:00 +0800 CST  
《子夜歌》http://tieba.baidu.com/p/4670721500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21:28:00 +0800 CST  
《杨柳枝》http://tieba.baidu.com/p/4671555837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21:29:00 +0800 CST  
前两部抽楼严重,但已经补在后文,断层处有提示,只是看起来会累些。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21:31:00 +0800 CST  
第十九章:道阻且长
没有星光的夜晚,窗外徒余黑暗。胸腔内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无奈,即便沾着他身上的温度也驱逐不了被秋雨淋下的寒气。“筱安。”他还在唤她,急急转过她的娇躯,动作坚定而有力。荧荧烛光下,怀鏧曾经傲然又热切的神情,于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冷寂与疏远。小人儿并不抬头,那人修长的手指竟然探进她的衣领。“世子!”筱安失声惊叫。他不理,极快地扯出了金锁。佩戴多年没有炸过,本来灿然的颜色早已黯淡,只有流苏上坠着的珊瑚珠子颗颗殷红如血。
“那拐子竟肯为你留下此物也真是稀奇,只可惜让他跑掉了。”怀鏧边唏嘘边摩挲着锁片正面的篆文,面容渐渐沉静下来,“‘安然’两个字极好。想来你的爹娘期许与你一世安泰的生活,偏偏天不随人愿。”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把玩珊瑚珠,忽地轻轻一笑,“筱安,你可能忆起被拐前的事情么,你的家世,你的亲人?”“不记得。”她一挣声,说得坚决,“还是你告诉我,我是三岁时被拐子从灯会上抱走的。”怀鏧点头,“这都是那作死的王钦有回喝醉了酒胡沁的,没人知道真假。”“我不想再说这些。”她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怠,急着打断他。怀鏧却像起了兴致根本未在意她心中的不快。“王府下人分三种,宫人、官奴和家生子,唯你例外。王钦打小跟着父王,严管事与他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算是左膀右臂了。只不曾想,这胆大的奴才竟然背着主子从拐子那里买了你,又冒充官婢带进府里来。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留你在身边与父母闹那一场,你这蹊跷的身份恐怕永远没有谁能够发觉。侧母妃揪住不放,查来查去刚刚查到王钦头上,他竟然先一步上吊自尽,还留下白纸黑字声称因还不起赌债而投缳。是是非非,种种因果,终随着人死灯灭匿迹消声。可不论父王、母妃,还是侧母妃,大家都难免疑惑。筱安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的目光带了隐隐锋芒从她面颊上扫过,看得她微微发痛。
“我是谁,或不是谁的,真得重要吗?不过是主人眼中身不由己的奴才。”她深吸一口气,他衣襟间本来清凉的杜若气息此时仿佛要钻进脑仁里,失去了往日里的温润。“唉。”看出小人儿眉心微皱,无限酸楚,怀鏧心软了。他望着她,目光虽热烈可带了宠爱的味道,“你不会一世为奴的。说起这些刺你的心,我也不忍。只是不得以要提醒你,你这样的身世,你这样的人,留在我身边都算勉强,若想着与太子郎情妾意,只能是白日做梦。即便三哥真对你动了心思,皇上与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太子最讲仁孝也最在意储位。他比不了四哥,比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哪个女人去触怒双亲。更何况,东宫不论立妃还是选秀都近在眼前。淼淼的地位谁能撼动?贵女风华不逊帝姬,方配得上我们天纵英姿的太子殿下。”
“世子,很晚了,我真该回去了。”紧紧的臂膀痴缠,灼热的眼神刺探,她实在受不住了。“别急,别急。还没有说完,嫡妃之下尚有满宫娇娥莺燕,就凭你那一点机心与谋算,怕是连活下去都艰难。我绝非吓唬谁。前些日子父王左臂旧伤发作,你是知道的,可你不会知晓那伤的来历。我的祖母出身微贱,先太后与皇后姑侄在时,她们母子受尽欺凌。一年的冬日,祖母被先皇后罚跪在液池边畔一处凸起的礁石上。父王年幼却执意陪着娘亲受罚。正是天寒地冻,风大浪急,小孩子支撑不住栽进快要结冰的水里。头破血流不说,还摔断胳膊受了寒气,父王他伤痛交加几乎丧命。”怀鏧不住声,更加恣意地迫近,温热的口气直接拂在小人儿早已透凉的肌肤上,“筱安,你不怕么?你难道想让自己与孩子也承受同样的苦楚?”
筱安的目光滞在金锁上,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话。可很快,她又“咯咯咯”地冷笑。两个男人的确都在心中,只是不一样的份量,小人儿婉转扬首,徐徐抬眸,从未有过的张狂神态与他对视。“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吓唬我吗?”她一直说,一直笑,冷冷的怒意漾开在眼角眉梢。怀鏧的眸色陡然戾气充盈,素白的手背绽出青筋,“我如何是在吓你?我明明是想保护你。从你在那卷只裹过死尸的薄席中苏醒,从你被抬过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角,所有人真得都被吓到,而我却把这视作冥冥之中的缘分。”他的喘息沉重,蓦然攀紧她的削肩,“如果那一日我不曾走过后堂僻静的小院,如果我听从了小厮们的劝告不去靠近等着被拖出去掩埋的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愈说愈觉凄凉,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直到把那小身子完完全全硌进胸膛,才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委曲呢喃,“你是我的,你明明是我的啊。”筱安便如同没有知觉的布偶,由着那人摆布,口鼻皆被塞住,几乎快要窒息。
冷雨敲窗,暗沉的夜遮蔽了往日时光,那在她眼中曾是主人对仆人无上的恩情,而在他心中却是男人对女人拳拳的爱恋。略略松开些桎梏,怀鏧望着臂弯中螓首娥眉,他的剖白还远没有结束,“筱安,留在我身边。只有我才能让你此生安然。”小人儿缄默不语,甫开口,却是硬生生问出一句话,“什么是此生安然?”他直视她的目光,言语显出心中沉静,“我会与你长相厮守。”她闻听唇角轻扬,实在想笑,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够做到?”他还以为她是真心欢喜,稍稍有些歉然地紧张,“也许不能让你一步而成世子妃,但会尽力予你尊位。再是被皇祖父与皇上宠着,我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立谁为正妃,甚至立不立正妃,都无关社稷大局。终究王府里能有几个人,我们俩清清静静地住着,若得男便为嗣子,也要我们留在身边自己养活。”不是不动容,这样的日子,已经远远大过期许。他在候她一句何去何从。咬唇垂首良久,她依然给不出答案。水滴铜螭昼漏声声,怀鏧终于肯放开她,淡淡转身,面容掩在烛光深处,看不透明暗流转的神情。他伸手执起玉觞,盯住酒色潋滟,一字一句终于透出霸道,“再不许入东宫。没有我相伴,你不得离开这王府半步。”
灯火粲然,投落在东宫水渌汀殿重重帷幕,幽幽跳动不休。荧荧的暖橙色与灿金的蟒纹交错,晃乱了怀殷的眼睛。“三哥,三哥。”一双小手在轻摇他的衣袖。怀殷从侧面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雍容而又冷然的目光,轻声叹息,带出几分和暖才对上身旁乖巧的小人儿。“哥哥听着呢。”他在哄她,分明还是素日里那个温柔平静的堂兄,可依依却总觉得哪里已变得不同。“三哥,你在听什么?貌白早就弹完了啊。”她从不敢直视那双深澈的重瞳,只小心地往他身上蹭蹭,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猫。
“唔。弹完了。是我走神了。”高悬的一颗夜明珠下,怀殷面若止水。貌白正对端坐,双手离开绿绮掩在素衣深处。他盯着眼前清漠的太子,良久挑开笑意,“今日筱安没有来。”怀殷沉默。依依还当那人在询问自己,微微抬睫,嘟起小嘴巴,“筱安被我二哥看起来了。他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他去上朝,就把她关在书房里。连我都很难见到。”貌白觉得吃惊。怀殷却听着心疼。仍旧是依稀一叹,哥哥轻轻撩起小妹妹柔软的发丝,“依依,三日后宫中勤政楼会有一场击鞠。你来看吧,最好能把筱安也带着。”“好啊,好啊。但是三哥你一定说与我父王和娘亲,就怕他们拦我。”小丫头呼声雀跃,怕是外殿都能听见。怀殷将妹妹抱到膝头,看似悠闲地点点她的额头,“放心,我会专门下个帖子给你。再说三叔也要陪父皇观赛,他会领你同去的。只是筱安……”他盯着她,竟有几分恳求。孩子还小瞧不出来,仍旧兴奋着,随口相问:“我二哥他去不去?”怀殷眉峰在动,“去。怀鏧自然要上场。”依依从哥哥的腿上跳下来,乌溜溜的黑眸笑得圆满,“那就没问题了。父王带着我,二哥带着筱安。他如果不让她去,我就哭闹,到时自有大人们训斥他。你放心便是。”貌白看了看一双兄妹,噙有笑意的唇角戏谑一勾,“‘连翻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宁郡王怎会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一展风采。”怀殷倚着长椅握住一盏暖茶,未见丝毫波动,忽然又问,“貌白,你想不想去?”他可不曾料到如此的好事,刚刚还是隔岸观火的神情立时就变作一脸的殷切。“殿下,我当然想去。只是,只是,我能去吗?”怀殷也起身,缓步靠近绿绮古琴,轻轻一抬手,“本王说你去得,你自然去得。到时还有宫中乐匠鼓乐相和,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去教导他们。况且,你的三哥也在场上,正好助兴。”“哇哇哇,太好了!”貌白早从坐墩上窜起来与同样兴高采烈的依依抱到了一处。
怀殷瞧着眼前无忧的少年,说不出是羡是妒。貌白腾出了位子,他正好坐下来,十指拭过琴弦,如玉水生波,铮然有清音转折飞旋,一曲《蒹葭》带着微澜荡漾,缓缓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修颀的指,轻挑慢拂,借着琴声掩下,这双手自有翻覆风云的力量。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3 07:24:00 +0800 CST  
第二十章:自有长鸣须决胜
九月十九日,会鞠德政殿。秋高气爽,云绕高楼,筑场千步平如削。球门早立,竖木东西,高丈余,首刻金龙,施石莲花座,加以采缋。殿阶下,教坊鼓乐于抄手回廊。两旁置绣旗二十四,另设虚架殿侧,以计得筹。依例,太子一朋打东门,衣黄襕。诸王一朋打西门,衣紫襕。人马集结,蹄声嘶鸣喧嚣由远而近,红鬣锦鬃,正映得当空灿阳满天。
早朝方散,如彬一袭玄龙御袍领着幼子怀殳缓步登上朱曜台。今日观球不过宫中常戏,奉诏陪伴圣驾的仅有几位亲王近臣。如彰、上官喆、如彧、江良立右厢,璟瑓、裴克明、苏泰和立左厢,怀毅与怀殸则垂手候在最后。璟鑫、江恩两位小公子还有齐王世子昊桐,也被爹爹们牵在手畔。臣子跪请皇上落座,怀殳跟随俯身,还不忘偷偷向好友眨眨眼睛。如彬挥手,径至主席入位。几个孩子中,小昊桐最幼,乖乖学着大人模样行完礼,眼巴巴瞧着依偎坐于祖父身侧的五叔,亮晶晶的一对子眸子里满是艳羡。如彬如何不明白宝贝孙子的心思,慈爱唤道:“桐儿,过来。”锦衣垂髫的小孩儿就候着这一刻,撒欢似地奔去,一头扎进祖父怀里。众人皆笑,怀毅则在旁边嗔怪,“昊桐,莫要顽皮,看扰到皇祖父。”如彬挥袖止住拦阻,直接把孙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头。怀殳失去依傍,半笑半恼地冲着小家伙吐吐舌头还扮了个鬼脸儿吓他。昊桐更加得意,“咯咯咯”乐个不停。如彬并未留意两个孩子的眉来眼去,只瞧着孙儿高兴,忍不住亲了亲臂间正摇来晃去的小脑袋。
如彰离兄长最近,侧首相望,语声温和,“看到殳儿与昊桐,倒让臣弟忆起昔日里父皇在此处观看我们击鞠,也是一手揽了江良,一手抱着如彧。”被提及的两人正挨着坐。他俩对视一眼,又含谑分开。楚王慵闲,轻啜口香茗,自嘲地笑笑,“三哥莫要这样说。听着倒好像我与顺天侯差了辈份儿似的。”江良初时语塞,后又轻哼,“殿下真怕是记差了呢。楚王能够看明白鞠赛时,我都可以追随陛下上场了。”如彧差一点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噎到,强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反驳,“江良,你不过大了本王两三岁而已。你还跟着皇兄上场?骗谁呢。太子他们可会带了殳儿这几个小的打球?就是争宠嫉妒。反正父皇的怀里,只能有一个,不是你,便是我。”江良被气得咬牙,又实在想不出回击的话。
在座的几个孩子中,璟鑫小大人儿一般,老实坐着也不言语。昊桐根本听不明白,全部心思都在祖父腰间系着的九龙佩上。最是怀殳与江恩开心,小哥俩捂紧了嘴巴还是会漏出深一声浅一声的笑来。如彬环视一周,无奈摇头,“这家中小的,怕是永远也长不大。”说着,他也对向如彰,“怎么没把磬儿带来?”如彰稍欠身,略指向正对面垂下帘幕的摘星阁,“依依跟着,晓棠便不放心我再带磬儿。”怀殳闻言倒有几分惊奇,也翘首去张望,“三叔,依依来了么?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二姊只请了淼淼、雪晴两位表姐和湘儿姐姐呢。小妹也在,她们俩正凑成伴。”如彬稍稍后撤身子吩咐,“毅儿,多派几个人手到扬扬那里伺候。依依与意欢还小,漫说玲珑和晓棠,便是朕也不放心。”怀毅答喏离席,赶着去安排。如彰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依依带着使女呢,不妨事。真没想让她来的,又看不明白什么。偏偏殷儿下了帖子给那丫头,谁还能拦得住。”上官驸马也是附和,“雪晴一样,好几天前就吵吵着要来。”这回惊奇的换了江恩。他都快要趴到爹爹的腿上了,还在使力向如彰一侧探身,“三叔,太子给依依下了贴子?”如彰冲着孩子点头笑笑。江恩有些愤懑了,挺秀的眉峰一扬,“三哥为什么不给我下贴子呢?难不成,太子的眼中就只有妹妹,没有旁的弟弟?”“住口!谁许你这样没有规矩。”江良拦住儿子的话,更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哎呦。”江恩吃疼不过,差点掉下泪来。旁人还未来得及劝,怀殳抢先冷冷质问,“江恩,本王没给你下贴子么?难不成,你的眼中就只有太子,没有旁的皇子?”
“怀殳!”如彬面色如常只是语声带了几分不虞。他也顺手在儿子颈上抽了一记,“挨打还要争先恐后?”遹王心中委曲,君父面前又不敢强辨。如彰离得近些,忙赶着说和,“好啦,好啦,皇兄、顺天侯,童言无忌。”世子还依偎着祖父,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没懂,不过叔叔吃了巴掌他可全看明白了。小昊桐跟着拾个乐儿,知道不能笑出来,嘴巴却咧成了上弯的瓢。怀殳正是有火没处撒,眼瞅着侄儿如此,伸指戳到他头上,没好气地吓唬,“好哇,你也敢嘲笑我。看过会儿怎么收拾你。”小孩儿闻听立刻垮下脸来,蜷起身子使劲往祖父的臂下缩。如彬被儿子和孙子搅得哭笑不得,心下怜爱一边一个拥紧,阻住叔侄二人的纷争。
璟鑫从来都在人前沉静,却于此时掠一掠玉白底衮刺绣金边的轻袍轩朗开腔,“与其在这看台上耗费口舌,还不如多留心哥哥们的马上技艺长些本领。我常听爹爹谈起,三年前党项使者觐献岁供,皇上在御苑赐观打毬。夷人莽夫请与汉敌,不过赢了羽林军几场便于御前口吐狂言不可一世。正是史驸马陪明雪表姊归省在京,见此情景率齐王、礼郡王上场。三位兄长东西驱突,风回电激,以少战多依然大获全胜,扬我天朝声威。如今不过三年,场上早不见往昔之人。也许,再过三年,仍轮不到吾等驰马争击。只是,八年十年之后呢,若又需与蕃夷对抗,难道依然托赖于诸位兄长,而我们就永远心安理得作壁上观?”
小人儿一番话,让同来的孩子们羞愧,让在座的长辈们欣喜。如彬不觉注目,笑意之中含着欷吁,“朕不过几日未去上书房查问功课,鑫儿又有长进。小小年纪便怀如此心胸,何愁来日不成大器。”璟鑫忙起身俯首,“皇上过誉,鑫儿如何敢当。”如彬抬抬手,璟瑓一把拉了孩子起来。那当爹的虽不发话,可得意之色却溢满眼角眉梢。如彧瞧着璟鑫言语得宜亦生感慨,只是难掩揶揄,“鑫儿这样有出息,哪里看得出是璟瑓你的儿子。”璟瑓还握着孩子的小手,气定神闲地回应,“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楚王你的儿子?”如彧一样漫不经心耸耸肩头,“你大可放心。我养不出这么上进的儿子来,看见祋儿就知道了。”“爹爹!四伯!”璟鑫羞臊得涨红了脸。上官驸马实在听不下去了,轻敲下桌案打断他们,“像话吗?哪里还有当爹当伯伯的样子。”璟瑓并不在意,宠溺地拍了拍儿子的脸,“我知道鑫儿并不肖我。便是爹爹与娘亲也常说,鑫儿像陈家人多于像璟家人。岳父对这个乖外孙可是心疼得紧呢。”如彬瞥来一眼,“有那个馨儿在,还用愁你璟瑓后继无人?谁人不知,你们甥舅可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些年苦了朕与玲珑。”璟瑓闻言跺了脚地摆手,众人更引一阵哄笑。
怀殳最先收住喜色,轻轻抚过胸前的朱雀绣纹,负手于背后挑眸相询,“‘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待等来日,由得吾等驰逐之时。璟鑫,你当如何?”璟鑫稍稍曲颈,微笑从容,“鑫当以遹王殿下马首是瞻。”怀殳得意,又看向江恩,“那你呢?”江恩最没个样子,早忘了刚才挨的巴掌,倚在爹爹前胸脱口而出,“还用问吗,我当然是听五哥的。”江良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只笑无语。如彬也在摇头,倒是怀殳已恢复稚子模样滚进明黄一色的龙袍里,皱起鼻子提醒另一个小孩儿,“小东西,你也是我的人,你也要跟着我,知道吗?”小世子被问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怀毅回来了,昊桐可算寻着靠山,指着叔叔呼唤“父王”。怀毅立身站住瞪了怀殳一眼,“老五,就这会子功夫,你又欺负我儿子。”怀殳才不承认,“大哥,我哪有啊,我是在拉你儿子入伙。”说着,他捏捏侄儿滑嫩嫩的腮肉,轻声细语,“乖昊桐,你看你这么小,谁会要你,也就五叔我最疼你了。”
怀毅没再理会回到位子上坐下,看到怀殸悠闲执盏十分愉悦,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都说什么了?这么热闹。”怀殸指指前面,“刚刚鑫表弟提到与党项人击鞠,把咱俩好夸呢。”怀毅也饮口茶,隔了半晌方道:“俱是陈年往事。大姊夫不在,我们也没了心气。弟弟们更不会再追随身后求着你我带他们打球了。刚刚抽空过去瞧了一眼。那两队,球没打起来,人倒是快打起来了。”如彬离得远些,一时没听出大儿子是认真还是玩笑。不过这马蹄疾驰如雨,他也是牵挂,“下面准备得如何,难道出了什么差池不成?”如毅又起身靠近御座,“父皇放心,不过是两朋在争人马。”“有什么好争的,不都是素日里那些个人么?”如彬还是不解。怀毅清盈一笑,“回父皇。论理没什么好争的。东宫向来胜多负少,这次太子更招来了秋闱及第的新科状元秦如枫和探花马明。这两人皆在殿试后霓灯阁的鞠会上一战扬名,虽为笔走龙蛇的年轻书生,可马上功夫不输军中骁将。怀酘、怀馨他们本就泄气,谁知队中最得力的小天竟然偷偷投靠了太子,从营中而来身着黄襕入场。旁人能忍,老四也不能忍。儿臣过去时正看到他挥着马鞭追着要揍那孩子呢。”
“真是业障、业障。女人也好、奴才也好,跟对了人的,好歹能赚得些体面。可随了他的呢,一个个白陪着挨打受骂。”如彬长眉微蹙,说得切切目光却和缓。还未等怀毅替弟弟解释,璟瑓先直起背脊笑道:“怪不得馨儿。小天这家伙也是想赢球,不要命了呢。”上官喆侧首稍稍打断他,“前些年馨儿常带连天去我家,我看着那孩子还不错,是棵练武的好苗子。如今说是在你手下,如何?”璟瑓点头,“驸马眼光精准。连天身形硕颀,臂长如猿,有善射天赋。生为贫家子,却怀志向,操练刻苦,从不自轻自贱。最难得的是他对主人忠心拳拳。毕竟自小相伴,其实这一对儿主仆才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小天虽在我那里,可玲珑记挂馨儿身边再无得力之人,所以我也并未让他每日留宿营中。倒是瞧着他好几天都没回王府,只不成想是憋出这样的事来。”怀毅还侍立在父亲身畔,正看到宫人奉茶上前,伸臂接过边斟满边进言,“父皇便好击球,弧矢运鞠,皆尽其妙,东宫向来常胜。由是风俗相尚,太子青出于蓝,为吾辈中佼佼者,儿臣与怀殸算是老手,也咸服其能。”说着他又笑了,“只是三弟已有貌陵、楚烈两位国手以一当十,更添新人助阵。尤其秦状元,据说是无忧姑母的亲戚,母家为姑苏陈氏。如此兵多将广,还去理会小天作甚?如此,诸王一朋怕是想输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也难怪老二、老四他们抓狂。”“楚烈来了?”如彬深邃眸光瞥过对面女孩儿们观球的偏殿,问得倒还随意。怀毅并未分辨出什么,依然恭敬回答,“刚才没有。楚烈住在外城,赶过来总要比旁人晚些。”如彬默然半晌后抬手招过牟平,“你去看看,也催催他们。”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3 07:28:00 +0800 CST  
朱曜台上伴驾众人候得焦急,那平地下依然争得人仰马翻。打人的、被打的,刚刚被分隔开。怀鏧与怀祋一边一个拉紧怀馨,江承用身子挡住小天,怀殷和怀酘则在两厢从容安立。貌陵才不趟这混水,早带了余者躲得远远的。怀馨也就吵吵得厉害,马鞭挥舞得呼呼作响可也没舍得落在那人身上。不过早先揪着胳膊照着屁股踢出去的几脚还是使了力的,小天双手都捂在身后,疼得呲牙咧嘴。这孩子也真是被主人惯娇了,越挨打越不知道惧怕,抬袖子擦把脸上跑出来的汗,咬着牙把脖子一梗,“我跟太子有什么错处?王爷您不也要以兄长为尊。”怀馨越生气越要发笑,“以兄长为尊?我还以我爹为尊呢,你怎么不一并跟了去?”小天声音放低,语气可不见缓,“皇上只击首球,得筹即返。若是皇上也参赛,我就去找皇上。反正,我要赢,不管跟着谁。”他此言甫出,头上立时被江承拍了一掌。江承也不顾他揉娑,又搡了他一个趔趄,“你还没完了啊。一会儿被打死,我们也不管了。”怀馨再向前冲,更回头去寻先前扔掉的鞭子,“你们别费气力,今天若是不抽烂他的屁股,我就白养了他这么多年。”怀鏧他们自然不能见着主仆俩再撕扯起来,只能夹在中间解劝。小天也害怕,一步一步向后躲。怀馨身子脱不开,只能伸手指他,“我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告诉你,便是在宫中收拾不了你,回了家也好过不了,定要让你臀上生花。”说要回家,小天高颀的身躯藏到江承背后如同孩子般惬意笑着,“回了家,我才不怕。我姐姐在呢。”“你姐姐?”怀馨这次是真被逗乐了,“你姐姐要敢拦着,我连她一块儿揍。”
怀酘实在听不下去了,面色微微一沉,“老四,你还有点儿亲王皇子的作派么?整日里在家中作威作福,欺负完女人欺负孩子,也难怪小天会投靠东宫。”怀馨可不认同,眼中似笑非笑,“这小子大着胆子背主求荣,究竟为了什么,只有我真正知晓。要不要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王爷!不可!求求你,打死我吧!”小天此时才是惧了,猛得跪下来,紧皱眉头,满脸烧得通红不说,双唇都忍不住打颤。初时,怀酘他们还被勾起些兴趣,可见着小天被吓成这样,十分得可怜,倒不好再追问。怀馨的怒劲儿过了,知道失言,已然生出悔意,只是拉不下脸来,仍硬撑着呵斥,骂他记吃不记打,要他仔细皮肉。小天不再回嘴,耷拉了头,一味跪着。还是怀殷缓缓过来,伸手扶那孩子起身,“你怕什么?不用怕。随本王打球怎么了?便是我要了你这个人到东宫去,也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卓立众人之间,言语咄咄,峻然拔萃。如此高傲容华,旁人见得惯了,倒也不曾留意。只有怀鏧眼稍微挑与那人灼亮的目光相交后才避开。两兄弟俱是黑眸如泉,看似平淡注目,仍掩不下心中激流跌宕。
小天刚刚直身,听得太子的话竟又跪倒,嘴里颠来倒去咕哝着,“殿下,我只想打这一场球,我不去东宫,我不去。我要和王爷,和我姐姐在一起。”众人哄笑,怀殷恨得牙根痒痒,忍不住也踹了他一脚,“你那点儿心眼儿怕是全长到你主子身上去了。他是七窍皆通,你却成了榆木疙瘩。”怀馨得意,自己扶起小天,又拍拍他身上的土。小天有些扭捏,躬了背脊要躲,“王爷,我自己来,仔细脏了您的手。”怀馨也不理会,更帮他正正幞巾,笑眸倜傥,“好哇,这些年的心血终是没有白费,调教出一个香饽饽来。”怀酘在旁边,淡淡扫过怀殷一眼,“击鞠之戏,用兵之技。武由是存,义不可舍。太子你挖走了小天,此举与道义相悖啊。”怀殷骑装猎猎,负手以对,“二哥,你可冤枉我。明明小天投诚,其实东宫这里,有没有他真得并无分别。不过话又说回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也由不得你们。”
怀酘闻言,扬唇轻笑,怀祋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太子的人马,又瞧自己这厢,愁苦了面容,“二哥,你算的损卦真准。小天走了,这可不是‘艮上兑下’么?有孚,元吉,无咎。我们把最好的小天献给太子了,诚信大方还坚守正道。不过我是看不出吉在哪里,一败涂地倒是注定的了。”怀鏧正烦躁,又听到这些个泄气的话,忍不住冲他发火,“少在这扰乱军心。再敢胡言乱语,直接拖出去打屁股。”怀祋根本不在意,将双手一摊,“就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是把我拖出去砍了,咱们也赢不了。”怀鏧还真撸起袖子要上前揍他,江承忙又跑过来隔到这两人中间。“嗯!”怀酘换作威颜肃目,冷哼一声止住纷争,“都急躁什么?我卜得的是损卦初九 。已事遄往,无咎。世事变化无常,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谁受损,谁得益呢?”
这句话音不过刚刚落地。东北方向,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离得十步,那人方下马。金殿玉台,红瓦翠阁,楚烈稳步走近。正当日下,一身紫襕相配一双蓝眸越发显得他俊冷不羁。除去怀酘,无人不惊诧。便是怀殷再显淡定,倒负在身后的手也是骤然一紧。貌陵无法躲在一旁瞧热闹了,跟着跑过来。“世子,你这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楚烈先向太子及诸王行礼,直身后不等旁人再问就朗声笑道:“太子莫怪。二哥的话我不能不听啊。”怀殷微微叹息,也痛快长笑,“好,真好。知道你们是有血亲的。不过,我仍要问你一句。楚烈,你可还敢再回东宫么?”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3 07:35:00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无人敢夺在先筹
龙蟠朱柱,旗翔云阙,由下仰望气势磅礴。这回换作怀酘意态闲雅,贵气无边。他轻快走到近前,拍上楚烈的肩头,笑容和暖带了自得,“怕什么,不用怕,有二哥我呢。”边说,他故意将眼风掠过小天。楚烈也顺着看过去,心中立时明了,幽蓝瞳仁流露坦荡澹明只是笑意不减,朝向怀殷稍稍曲身,“太子神勇,麾下‘人不约,心自齐。马不鞭,蹄自疾’。有谁或是没有谁,一样稳操胜券。”怀殷冷哼两声,佯怒也不理他。倒是怀馨目色玩味,凑过来围着那人转了一圈,“世子表兄,你临阵倒戈,弃明投暗。难道真得全都为了二哥?有没有一分半分的为了我,或是为了……”他的话没有讲完,楚烈便高擎了右手,“我楚烈,在此对天神发誓,此番入诸王一朋胜负不计,只因遵从兄长之命。与赵王殿下无关,与我妹妹锦瑟无关。”他的神情郑重,声音也响亮。周遭人瞧着直是笑喷出来。只有怀馨气哼哼捣拳过去,又斥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纷乱着,牟总管急步过来代主人催促。怀酘与怀殷他们不敢再拖延。貌陵就立在太子旁侧,小心翼翼相问,“殿下,如今我们五人,他们是六人,该如何?”怀殷还未发话,怀祋乐淘淘接茬儿,“那正好,我就不上了,五比五,这才公平。”怀殷稍稍转身睨视于他,“能不能长些出息?今儿四叔可在呢。你自己掂量着办,仔细回家揭了你的皮。”怀祋立时泄气。怀酘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兵不在多而在精。”怀殷却慨然,“二哥,若是以少胜多,岂不更驳你颜面?”怀酘舒眉展颜将手一挥,“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我无谓胜负,亦不轻言输赢。多说无益,三弟,你且放马来战!”怀殷颔首,跟着又吩咐貌陵,“貌白还在廊下调琴么?快些把他叫来,跟我同去面圣。”貌陵惊诧,有些踌躇,“爹爹也在伴驾,不知道我带了他来。若此时去见皇上,可妥当?”怀殷微露笑意,“貌白是你的幼弟,堂堂世家公子,怎能混于低微乐工之伍。我既然请了他,便要让他光明正大地于御前献艺。”貌陵心中感激,一时缄默。倒是怀馨性子促狭插话,“你还没被骂够,居然敢让那孩子来。怎的,这次再任他把依依从摘星阁中背出来?”都是从小一起的,貌陵也不拘礼数,扭过头白了那人一眼。怀殷更不理会,拱手示意兄长在先。怀酘则让开一步,只肯陪在弟弟身旁同行。
今秋芳苑,接武琼楼。怀殷、怀酘兄弟带着貌白拾阶而上,正向御座拜倒。储君伏跪,臣子离席肃立。旁人倒还平常,只有苏尚书看到小儿子居然跟在最后边着实吓了一跳。如彬尚未留意,温和唤他们平身,又安抚众人归座。对面哥哥都站着回话,几个小的可不敢再坐。璟鑫与怀殳规规矩矩立好,便是小昊桐也从祖父的膝头滑下来。江恩仍纠结那请贴之事。江良一把没抓住,他几步就跑到怀殷身边,摇晃着那人的胳膊叽咕:“三哥,三哥,你为什么只给依依下贴子,不给我下呢?你只疼她,不疼我。”怀殷初时一懵,想了想才明白。对妹妹他是一味娇纵,可对弟弟却多少端着威严。听了这话,他故意眯起长眸低头盯住小家伙,“昨儿个,我带谁到东宫挑马来着?”江恩有些怕了,挠挠脑袋,小声回答:“带了我,还有我哥哥。”“你选了几匹马?”怀殷依然扳着脸。“选了两匹。一匹如意,一匹九花虬。可三哥你哪匹也没答应给我。”他是越说越委曲。怀殷则笑得冷切,“让我如何给你。讲好了各选各的,偏偏江承看好哪匹,你就抢着要哪匹。撒娇耍赖,要多蛮横有多蛮横。”“他是哥哥,他就该让着我。”江恩小了江承十岁,的确是家中最得宠的一个。怀殷明白,更无可奈何。他扭了他的脸朝向江良,“你去问问良叔叔,那两匹马可送到侯府了?”江恩吃惊得瞪圆了眼睛。江良笑着冲儿子点点头,“今天一早,你临上学前,太子便遣人送来了。两匹宝马指名都是给恩儿你的。为父怕你安不下心来读书才没有说。”江恩就差欢呼出来,抱住怀殷的腰,整张小脸儿都埋进他丝帛的襕衫里哼哼,“三哥,你最疼我,最疼我。”怀酘在旁边看着,重重一哂,似乎十分不满,“你也是惯着他。还疼这个,不疼那个的。这样的话,他怎么不敢来问我和老四呢?换作我们,早就窝心脚踹上了。”江恩连爹娘都不怕,只怕怀酘和怀馨。他不敢再腻歪,一溜烟蹿回到江良背后,就差没蜷缩身子躲起来。
如此一闹,如彬这才发现儿子们身后还跟了一个白衣无瑕的男孩儿。他的发色乌亮,束进一顶盘云雕鹤的玉冠,下结的青绦簇新,更映得那张团容俊面光色洁润。如彬有些好奇,抬手指了指。怀殷会意作答,“父皇,那是苏大人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儿臣特意请了他来为鞠戏抚琴。”貌白听到太子言语,趋前一步跪倒,语声清脆恭顺,“臣子貌白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听到这个名字,如彬便笑了。他略转头看向苏泰和,果然那当爹的早已心急起身。苏尚书强按住惶惑放缓语调,“皇上,正是小犬。”说完又去斥问儿子,“入宫面圣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禀明?”貌白的一双眸子带笑,恍如琉璃,“爹爹,三哥不让说的。他说要是告诉您,我就进不了宫了。”苏泰和懊恼到气短,忍不住点指他,“等着,你俩都等着,咱们回府再理论。”如彬稳坐劝说,“苏爱卿,孩子来了便来了。貌陵是朕眼见着长大的,倒是这一个只闻其名而已。”
这厢,怀殷拉了貌白起身,同席的裴克明也宽慰苏泰和坐下来。旁人都无意,只有如彰多盯了少年几眼,不急不徐道:“看着还算稳妥老实,总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胆子。”貌白一惊,他不认识如彰。怀殷侧过头来相告,“这是我三叔,依依的父王。”貌白不敢笑了,再次屈膝跪好,玉冠都沉伏下来,“杞王殿下,貌白知道错了,幸而那晚郡主无事。”如彰深眉隐折,语气带了几分责备,“不论依依有事,还是你有事,怕是本王与苏大人都不能再平和坐在这里。”在座的除了如彬谁也听不明白。苏泰和直是觉得自己仿佛乘船穿过海中风暴,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在心中急迫,目光凌厉起来,“该死的小奴才!你在家中日日生事也就罢了,怎么又惹到了郡主?”貌白当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下意识朝怀殷身边挪了挪,苦着面容,又像委曲,又像可怜。如彰先心软了。他便是这样的脾气,看到别人着急,他就不着急,看到别人生气,他就不生气。杞王一笑,温厚释然,“苏大人莫恼。都是旧事了。本王也答应过依依,不再追究。便是她母妃那里,都不曾吐露过。”
苏泰和还糊涂着,猜度祸事不小,可也明白在这御驾之前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想着再吓唬儿子几句,却生生被皇上拦下。“先不说旁人的错处,最是殷儿该受罚。”如彬凝视怀殷隐隐肃冷,“是你要领了妹妹到东宫去。竟然能够将两个孩子抛到一边不管也不问。若不是皇后拦着,你三叔又求情,朕真是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怀殷垂头,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站在一边的怀酘留意到,他那元宝似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通红,如同深海里的两片珊瑚。当哥哥的知道,弟弟害羞了,他可禁不得如此当众的训斥。
一直默默无言的淮王,就在此时开口,“父皇,那天在含章殿您也训了大半日。太子哪像老四一般没脸没皮的。再如此严责下去三弟怕是要吓得骨软。三军夺帅,匹夫夺志。谁都知道您偏着儿臣,可怜我们,有心让我们也赢上一回。只是这样,实在胜之不武。”怀酘的话轻松又诙谐,引得大家发笑。怀殷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兄长,心中感激,轻轻吁出一口气。如彬就势止住,他也识得儿子的窘迫。自有道不得的慨叹,生养了五子三女,偏偏对这一个没有办法。说得轻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说得重了,他又太过放在心上。骂不得,也打不得,越是这样,父子间却似越有隔膜。
如彬不置可否。如彰只在一旁宽慰:“便是要罚,也该先罚筱安。哪有主子还在内殿听琴,她躲到外间享清闲的道理。知道此事后,我便将那丫头训了一通。”怀殷深深看了叔父一眼,想要启唇,欲言又止,说不出什么,只觉心头苦涩。如彧也是圆场凑趣,“三哥您可真不讲究。怎么连儿媳妇都要训斥,也不怕怀鏧那孩子心疼。”“什么儿媳妇,少要胡说。”如彰不愿多提此事。如彬倒像有几分兴趣,“你说的筱安,可是先前鏧儿身边那个死而复生的婢女?”“是的,就是她。”如彰回话。如彬无意再问,抬手招呼貌白起来,“殷儿常夸奖你的琴技如何精妙。每每殿前会鞠,朕乘马出,教坊大合《凉州曲》,都不尽如人意。今日可要试试你的本领,也算将功补过。”貌白便在琴音上自信。他叩了头,一跃而起,踌躇志满,“皇上放心,貌白一定倾尽全力。若是还能入耳,恳请陛下赐道护身符,免去臣子归家后的皮肉之苦。”“你你你……”苏尚书气恼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如彬明了,也笑得宽和,“莫要再怪孩子,谁宠坏了他们,只有那当爹的和当娘的逃不开干系。”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4 07:23:00 +0800 CST  
天厩院执事上殿回禀御马已勒鞍,牟平与召黔亦捧出赤金九龙鞠杖与朱漆彩球。如彬起身,怀酘、怀殷为前导,从臣奉迎。杀鼓三通方休,玉阶处却是丹扬帝姬兴冲冲跑上来。小人儿柳腰轻柔,妍姿绰约,款款移步,走得近了方才福身而下。日悬中天,如云飞仙髻紧绾,墨曜玄纱衣袂衬出凝脂冰玉般的肌肤,如此黑白素净颜色,唯一点朱砂丹唇明丽。如彬看着她,她也看向如彬,美目傲然如清辉流淌,语声却是娇俏宜人,“父皇,请许了女儿代您夺这首筹。”
“胡闹!”怀殷静然而视,语中带了三分不悦。怀酘的声音依然温雅清和,“扬扬,御朋东门是为军礼,僭越不得。你若想玩,改日哥哥私下里陪你也就是了。”丹扬谁也不理,慵然拢下墨玉色裙摆,眉目盈笑只盯着父皇。如彬的右手便抚在那梭罗木制成的鞠杖上,杆身金涂银装,浮雕升龙,日光下数道珠丝玠缠向弯月形外裹兽皮的杖头,瑞气闪耀。皇上不发话,帝姬难免气馁,略略抿唇垂下了长睫。如彬沉思片刻,终还是点头。“去吧!”他将鞠杖向身前一递。众人再是明了也难掩愕然。她却浑不在意,挑在唇角的笑意胜过夏日骄阳,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兄长们都不曾触碰过的宝杖。
“儿臣谢过父皇!”天真烂漫的小人儿雀跃而起。“牟平。”如彬的指尖扣下几案。“奴才在。”牟总管躬身过来。“吩咐将御马撤下,换上帝姬平日里所骑的燔羽。”皇上温言缓语,却是不容置疑。丹扬可不乐意了,小嘴巴微微嘟起,“谁要骑那燔羽,比哥哥们的马匹矮了许多,怎么能抢到球。父皇,父皇……”如彬笑一笑,看着女儿,“还敢耍赖,小时候的教训不记得了?”她闻言黛眉轻折,腮上的娇羞不过一瞬,很快又直起腰来。晶晶亮的眸子瞥过江良又瞥过裴克明,最后还是落在江侯爷身上。“良叔叔,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莞尔容颜向来无敌,江良本来清淡的面容上略带难得一见的戏谑,“扬扬不记得,叔叔自然也不记得。只可惜了那紫骝,倒是匹千里驹啊。”小丫头急得摇头又跺脚,“良叔叔在笑话孩儿呢,扬扬不依。”
怀殷移步过去牵住妹妹的衣袖,“好了,好了,少在这里耍宝,乖乖骑你的燔羽去吧。再磨蹭会子,让母后得到消息,小心揪你回凤仪殿去面壁。”瞧见大家都在笑,丹扬也不再撒娇,行礼叩拜算是领下旨意。如彬难免担心,指指两个儿子,“疾马攒蹄,挥霍纷争,都要盯紧扬扬,若有什么闪失,便唯你俩是问。”当哥哥的只敢在心中烦弃累赘,面上却显不出丝毫,一个赛一个人的点头称是。怀酘还特意冲妹妹招招手,又朝向御座,“父皇放心,怀祋便在场下。自小照看淼淼与扬扬,谁也不及他尽心。若论起鞠戏,他陪她们打球的次数比陪我们都多,保管平安无事。”丫头翘起下颌轻轻一哼,“小哥哥才是天下最温暖的男人。”如彧实在忍不住,抚额遮目,“祋儿就这点儿好处?还‘温暖’呢,我的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搁了。今日他若再不得筹,回府定要捶下小废物的下半截来。”
座上又是一阵哄笑。那兄妹不再耽搁,转身退下。最是帝姬得意,高高擎起御用鞠杖,便是两位哥哥也只得曲颈相随在身后。貌白距他们不过一臂,本来低了头下楼。扬扬原不认得他,还是刚刚从依依口出探得的消息,猜度着会是此人。她回首瞄瞄,确定已出了父辈们的视线,这才稍停下步子稍抬眼角,“你可是苏家小公子?”怀酘与怀殷愣了一下,貌白也被唬了一跳。毕竟千金帝女问话,貌白急忙俯身,“正是臣子。未及叩问帝姬安好,是貌白失礼。”小人儿面容颦笑露不出分毫心绪,“你今年多大?”少年捉摸不透,小心回话,“殿下,臣子十六岁。”丹扬略摆手,随侍宫人迅急退开主子们近前。没有征兆,她倏然间发作,“你都这么老了,还敢来招惹依依?”哥哥们闻言寒毛都快立起来。
貌白先是惊悸,随后黑眸之中便有深光熠亮。他的笑比她还要冷切,“我老?若是没有记错,帝姬比臣子还要大上月余。说是十六,我们的生辰都还未过呢。”“果然顽劣不识礼数,竟敢与孤如此讲话。”她的纤指都快戳到他的鼻尖上,“信不信孤唤了貌陵哥哥上来再狠狠揍你一顿?”貌白偏头避开她的点指,伸臂摆出请的姿势,“去吧,最好现在就去。”说着,他削薄的唇中又吐出冷哼,“也不打听打听,我苏貌白可是被吓大的?”“你……”扬扬何曾受如此的冷对,挥动鞠杖就要抽过去。貌白竟然一点儿也不惧,反而挺了胸脯迎着,“殿下请便,正好与你的哥哥、妹妹出气。”怀殷他们都不知该恼还是该笑,急急拉住俱是横眉立目的两个小人儿。太子顺手在貌白背上拍了几掌,呵斥他,“还不退下!有胆子在这里逞口舌之勇,仔细本王就教训了你。”貌白明白自己斗不过这人多势重的一家人。更有一重被那丫头窥到私心的窘急,迫得他头也不回地逃离。
马场上人们早候得焦急。忽闻廊下韶乐鼓奏,黄襕、紫襕尽皆俯身下来,跪列两厢。未听宣驾,只传来马蹄儿得得相伴银铃似女孩儿家欢笑。怀馨最先站起来,竟看到小妹坐骑赤焰色的燔羽疾驰而来。两个哥哥相伴左右依然错后一个马头。无人不惊诧,只有楚烈一双蓝眸映照蔚然天色一丝震动也无。怀殷轻咳,看了看马下众人,“父皇的旨意,由扬扬代击首筹。”谁都没有说话,还是怀馨似笑非笑地盯了那丫头握在掌中的鞠杖,半真半假地唏嘘,“亏得你只是帝姬而已。”丹扬敛住喜色,男儿般振袖,一手扶缰,一手执杖倒负,倜傥扬眉间一样盯住他,“赵王,你大胆!”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4 07:25:00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今生偏又遇着他
风掠云飘渺,丹扬的衣衫便在日光明暗交替中轻轻舞动,更显身影妙曼灵动。怀馨深深盯了她,密睫眸心的气恼带出口来,还是忍不得化作浅笑,“找揍的话可以明说,四哥我什么时候都能满足你。”旁的兄弟包括身为外人的貌陵和小天,对这两兄妹斗嘴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左顾右盼地装聋作哑,连劝也懒怠上前劝一下。只有楚烈在侧厢紧紧蹙眉,蓝瞳映着紫襕分外幽深。扬扬都瞧见了,丹红的樱唇一勾,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那人竟也不想避讳,迎就她的注视,伸手在怀馨的身后做了个虚劈的动作。正对着又骑在马上的怀酘与怀殷居高临下皆看在眼里。怀殷瞟了一眼没有发话,倒是怀酘长眸一转,似笑非笑,“楚烈,你想做什么?”怀馨发觉,回过头去瞪他,“干什么?”楚烈微扬了头,清贵之气与生俱来,“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殿下如何对另妹,烈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实在是情不自禁。”怀馨挑眉探身,愈发得咄咄逼人,“你怎么还敢有‘情’啊?”旁人理不清他俩真假难辨的对话,一时都跟着哄笑。怀祋靠得最近,最擅做和事佬,便隔在中间相劝,“少说一句,快些开球吧。”
怀酘平湖般的双瞳微泛戏谑,“怀祋,父皇有旨,一会到了场上由你负责照看好扬扬。”丹扬明白二哥这是又挑了软柿子来捏,耐不住呵呵轻笑。怀祋则一脸的将信将疑,“如何又是我?你们这些亲哥哥都撒手不管啊。”小人儿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唇畔晕了娇俏,“怎么啦,都嫌弃我?再说了,小哥哥你助我进首筹,我也会投桃报李的。可不是吓唬你,四叔刚刚说了,你若再不得球,他回家就打你。”怀祋眨眨眼睛,根本不在意,“那正好,到时我求求皇伯伯这几日住在宫里吧,上学便宜,也给父王省把子力气。”扬扬两脚夹紧马腹,一双小手气愀愀使劲拨了马鬃,“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不管我。小哥哥,你可发过誓的,永远忠于我和淼姊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可怀殷和楚烈还真就冷眼看向那人。怀祋只查觉太子目光不善,佯作不解抬头,“那时我才八岁,还是你们姐俩逼我立的誓,算不得数。再者,我凭什么要忠于你们,你们谁又忠于我了?”
太子的黄襕有别于旁人,衣襟滚边之处是一行金线行蟒。他忽而笑了,蟒纹便随着那面上清辉流淌,“你想让淼淼或是扬扬,哪一个忠于你呢?”谈笑间,他幽静深眸淡淡扫过怀鏧与楚烈,也不等尚在恍惚的怀祋回答,又追上一句,“千万不要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人。”怀祋真难压下心中的委曲,几乎脱口而出,“不是我啊,是萧殿。”“什么?是谁?”怀殷没听清楚,额前的青筋隐隐跳动一下。怀祋低下了头,陡然而生的一丝勇气终又猝灭。他都想笑自己,可还是要违心解释,“没有谁。是我,是我小时候惦记来着。”含混不清的话,算是骗了过去。怀殷挥臂下令,“上马!”貌陵最先驱骑靠近,他弯腰的姿势恭顺,面上的笑意促狭,“殿下放心,我定会死死防住宝郡王。绝不让他有机会得球,绝不让楚王的板子落空。”
千金帝女,京都少年,护军对引相向。扬扬的坐骑燔羽是西凉国贡品,头小短耳,大眼环睁,颈长弯曲上昂,更妆以御马配饰,红砚锦鬃,黄金络的笼头,日照下灿烂无匹。这马儿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立于鞠场中央,被周遭宛驹冀骏环伺,依然突突打着响鼻儿,兴奋难耐。终候得内侍发金合,出朱漆彩球高掷殿前。拳头大小的木球激飞,紧跟着飐旗、钲鸣、鼓奏,燔羽一声长嘶率先,载着帝姬驰逐而去。
本该并球分镰,交臂争击之际,可不论黄襕还是紫襕,两朋人马都明显提不起精神来。也难怪,众儿郎今日所盼,无非帅师君前为天子送球,偏偏皇上派了帝姬击这首筹,一下子心气便灰了大半。那几个哥哥,更怕招惹麻烦。他们弟兄打小闲就平场使马,以击鞠练军中技,坠过多少回马受过多少次伤怕是数也数不清。尤其是怀殷,毕竟身份殊异,也曾有朝臣上疏相谏称,“太子守宗庙社稷之重,围猎击球皆危事当戒之。”倒是如彬不以为然,反而时常训教子侄,“祖宗以武定江山,毋以天下承平遽忘。”只这样的事若落到那娇娇女身上便颠倒过来。每每帝姬骑射,明苑皆要忙个人仰马翻。即便有皇上相陪,随从护卫都得守个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能步步紧随。饶是这样,也免不了磕碰闪失,那必定会引来龙颜震怒,不管场上场下的还是主子奴才,悉数受罚谁也别想逃过。扬扬幼时最缠着四哥教她骑马。怀馨几乎是教一回,便挨一顿狠打,若赌气不教,被小人儿告了状,仍然一顿狠打。天长日久,可怜如他,只要看到妹妹与马在一起,就止不住的浑身肉疼。知晓这其中缘故的自然远远退在后面避之不及。怀祋被诳以为有旨意,无可奈何相陪。东宫新招来的那两位天子门生辨不清内里错综,候不来太子的旨令,又不敢明着冷落帝姬,只试探般随在宝郡王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球传到贵主儿的马前。扬扬快要呕死,本来想着痛痛快快玩一局,可偏生被这帮人当孩子般哄着。她的美目潋滟,只是怒色已起,好悬便要将鞠杖摔掷于地,猛然间骑风掀卷衣袂,轻轻的一句话入耳,“扬扬,别恼,哥哥来陪你。”
等不到丹扬回头,乌云墨骑已经越过她半个马身。他的紫衣如流云,转首间笑意飘于风中恍若水面秋澜,稔熟之间又像遥不可及。“宝郡王,我们好好陪帝姬打那东门,亦算练练身手。”楚烈此时提高了声量,想来人人可闻。怀祋则报以一笑颔首,真诚的以为那人想要帮自己出力。他湛湛蓝眸一样扫过随在小人儿后厢的秦如枫与马明。两位新晋的状元、探花虽算不得与这外族世子相熟,可也在东宫中碰过几面,更触到他色目中不可违逆的专断,竟有一瞬茫然,身不由己地趋马追随过去。
竞驰骏逸,迎就天光,这才是小人儿期盼的时刻。平坦如砥的球场上,蹄落迅疾似雨。三位“保镖”依然寸步不离,手中鞠杖不闲,旁敲侧打,无外是想争来赤焰般颜色的小球,搏得仙姝贵女明媚一笑。她也要畅快淋漓,奋骑向前,追逐驰骋,罗衫临风起舞,姿容狂肆不羁。楚烈的技高一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谁都在为帝姬传球,唯有他左手执缰,右手紧握偃月形球杖,身体时时腾空,或在肋,或在头,或在马尾,如能行走于坐骑上。更是持杖连击,驱驰不止,而那恍若流星的球儿,竟胶缠着难离他左右,旁人任谁也截不过去。
“楚烈!”扬扬可真有些生气,眉底眼间,蹙折,浓勾,是高傲娇纵的仪态,却正有一番别样的韵致。他的心底微微一动,看向她的目光半是从容半是玩味。忽而,他将小球向上一挑,抡圆了杖头向远处当空击去。木质的球儿轻盈冲天,缩成弹丸般朱影。“哈哈!好棒!”小丫头扬头看着,轻脆的欢笑还伴着毫无矜持的大呼小叫。楚烈深眸微眯起来,跟着又喊,“快追!看谁能先一步夺到。”她的好胜心立时翻腾而起,一声娇叱,燔羽便如离弦之箭攒蹄奔出。他立时便跟上,不急不缓,却始终伴在她半步之遥,而旁的人们早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我要以此球得筹!”她细密的睫毛鸦翅般轻闪,散入疾风的笑语不见柔婉唯有坦荡。他离小人儿很近,眼目锐利,看到她的领襟上竟绣有皇子们才会着的虬蟠图样。他长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她可有些不满,撇撇小嘴斜他,“若是我得到呢?”“若你得不到呢?”他便是带笑,俊面上依然勾有硬朗的线条。她不回答。他却举杖夹紧马腹蹿出,抬手间抛出一句话来,“若得不到,我就打你的屁股。”她不知为何,竟丝毫不以为忤,无惧那摄人的气势回击过去,“若得到了,我要打你的屁股。”
秋风浩荡,忽地一时湍急。灿黄色衣影从两人身侧交错急闪,四周卷起凌厉的空气。谁都来不及错愕,太子的人,太子的马竟先一步冲到前面。神驹照夜,细毛促结,高髻难攀,奋力奔跑之下,四蹄仿若腾云。旁人的坐骑不等应对,就被逼住,“咴儿咴儿……”耐不得扬首嘶鸣,可也只能踯躅闪避,莫说追赶,便是靠得近些,怕都没有气力。朱球沿抛物轨迹下坠,遽然急降正在将落不落之际。一只润洁削修的手,五指紧攥杖杆,接花拂柳般随意挥起,而那人身体却在奔驰之中幢立于鞍上。马儿双胯后翘,跃得快且高,立骑的怀殷更借威力,杖头一划一击正撞上去,球儿便如簇矢般直入数十步开外丈余高板墙上的小洞。其势之大,其力之猛,竟将洞后结有的网囊生生冲破,球亦不知滚向了何处。
丹扬与楚烈看得惊呆,陡然一片安静,过了片刻,才听得怀殷淡倦还薄怒的声音,“首筹已进,退下吧!”小人儿哪会忍受这个,仿佛在自家殿宇中一般耍赖,“球是你打进的,算不得数!竟敢违旨,便是太子也不行。”“扬扬!”不知何时,怀馨竟也驱马过来。几个人聚在一处,马蹄儿轻踱,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四哥送你回去。”怀馨是难得一见的和蔼。丹扬倒不管不顾还欲挑唇相击,楚烈凝眸看向她,“这里着实危险,本不是女孩子该停留的地方。”中原之人多喜好华服美裳。便是一场战于马上的击鞠,从皇子郡王到近臣亲侍,所着的襕衫纹饰也无不精工繁绕。而唯有他,一身纯紫色的衫子配着纯黑色的襆头显得分外素净,多多少少抑住了昔年那个风华少年的锐利与锋芒。丹扬忽然有些伤心,可又不知道为何要伤心。四哥的马头已并到身前。他的手轻轻握上她的手,“走吧。”她忽而转首向那人一笑,“我们没有谁输谁赢。”不再候他开口,她便随着兄长扬长而去。他独自品味,一股清味绕过唇舌喉珠曲曲折折沁入肺腑,只是甘苦难辨。“楚烈,你不该,也不能。”怀殷仍在这里,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刺探,可更多的还是担忧。“太子,您想多了。”他就这一句搪塞,说完也笑,丝毫不露心绪。
日正云淡,天边流岚正好。金鞠杖又被奉还御案。如彬似乎无意场上人马争逐,只将眼帘淡垂睨着女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小人儿的眸心还余着几分气恼,借着这问话折身而起,莲步轻移竟是绕到座席之后环住了父亲的颈子,“太子他欺负孩儿,您管还是不管?”旁人都当是小帝姬撒娇倒也见惯不怪。迎面有风,落叶拂地。如彬停了一瞬才开口,“殷儿才最是疼你。”说完,他又爱怜地拍拍女儿臂弯,“快回到摘星阁去吧。照顾好几个小妹妹还有请来的客人们。改日朕只带丫头你好好地打上一场球如何?”半日纷乱,扬扬的心中一样混杂不清,便是这样无人可及的荣宠,都难激起半点兴奋。可她不愿也不敢再让父亲觉察出什么,佯装着欣喜将双臂箍得更紧,“这还差不多。君无戏言,您可不能骗人哟。”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4 07:25:00 +0800 CST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4 16:28: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美人一笑千黄金
摘星阁,高高在上,相隔帘笼尽可俯瞰坻场众生。阁内亦是百态不同。雪晴领着依依与意欢一对儿小姐妹趴伏在南窗台前,透过淡金色的鲛绡珠纱,指指画画地议论着当下驰骋于马背的哥哥们。再往里些,裴湘同璟淼两个却安静许多,一个端坐在东厢乌梨木雕花的芙蓉案旁,一个斜倚在西厢的翘尾贵妃榻上。湘儿手中绷了个素面的丝帕,捋着细如胎发的翠色丝线,走针若飞,云鬓雾髻上如意金钗颤颤别绾,正绣出一叶叶舒展匀细的含羞草。淼淼今日的妆容最为清素,直身米黄缎裙,镶着湖蓝色水纹衮边,与她捧着的书卷正衬,散发出淡淡蓝草馨香。
丹扬回来,眼波转处,细眸微敛,是显而易见的意兴阑珊。旁人瞧得出来,想要开口,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众多的宫人俱在阁外侍候,能留在内间的都是诸位贵女的贴身丫鬟,唯有意欢帝姬还特为跟了乳母。下人们跪地相迎,筱安正为依依剥柑橘,动作稍慢些,指尖沾染沥沥蜜汁不小心滴洒在浅青色的罗衣边上。帝姬根本无视这些人,直入长案前坐下,眼神冷丽清澈如同冥思,怕是她自己也并未察觉到。
雪晴瞧这架势点了点身旁的两个小脑袋,眨眨眼睛示意她们压低声线。小孩子像是明了,偷偷瞧瞧身后不称心的姊姊,又转过头捂了嘴巴轻笑。湘儿和淼淼交换下眼神儿,俱是放下手中的活计靠拢过来。侍女墨缕上前奉茶,细瓷薄胎盏中,碧芽儿如朵,上上下下地沉浮。“扬扬”,璟淼轻抬手,将香茗推近那人,“帝姬能代君父上场怕已是开了大璃百年先河,又何必计较是谁击进的首筹。”湘儿笑得恬淡宁静,更是轻声细语,“娘亲约束得紧,我便不会骑马,所以打小就羡慕你们。”丹扬缓缓啜饮清茶,可有可无地听着,许久,茶盏放下,朱唇才又勾起,“还以为你们没有看,原来你们在看。”她故意盯盯二人抛下的帕子与书。“有你,才看;没有你,就不看。反正我是毫无兴趣。”璟淼靠上长椅的扶手,双眸底下眼波淡如秋水,是慵然的神色。裴湘倒怔了一下,略略显得有些拘紧。丹扬稍直背坐得正些,慨叹一声望望左侧的表姊,又弹弹指甲转过身来握住另一个人的纤手,“湘姊姊,你也忒是温顺守礼。虽说你与二哥赐婚在即,可只要圣旨不下,见见又如何?更何况还隔着这重重围幛,怕是你能看清楚他,他也看不清你的。”
裴湘俏面更红,细碎娇阳透过鲛纱洒落到身上,纤背细腰如柳,正显一种迷蒙的娇柔。姐姐们都在说笑,窗台前的丫头们也不再禁声。阁外场上,忽然间急鼓逐厢,是排山倒海般的唱好欢呼,只不知是谁朋得筹。稍稍平复些,又闻听一道琴音力压众乐从对面高殿破空而起,大开大阖间乘风生云,溅珠撼玉倾势袭来,直是勾魂摄魄铮然惊龙。谁都有些迷醉,小依依最为欣喜,她又是鼓掌又雀跃,“貌白哥哥,貌白哥哥的绿绮,听到没有?”“住口!”丹扬再次燃点了怒意,气咻咻打断堂妹的话,“他算你哪门子哥哥。黄毛小子外加愣头青。”依依如何肯听,撅高尖尖下颌,“貌白哥哥才不愣,他的头发也不黄。”“嘿”,扬扬粉面微寒,“怎么一点儿都不长记性,是谁差点把你掉进月湖里去的?”那厢里还要反驳,倒是筱安揽住主人,往小嘴巴里塞进桔瓣。雪晴也跟着解围,急急岔开话题,“都猜猜看,今日哪朋能赢。”意欢最小,最不明白,可还要抢着答话,“我三哥能赢,我三哥最厉害。”依依鼓囊着两腮更不示弱,“我二哥也厉害。”
雪晴笑了,靠近纱窗,悄悄掀动绣帘,金丝玉环束起的秀发款款而动。“我希望他能赢。”翁主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身旁的小人儿还是听到了。“是谁,晴姊姊说的是谁?”一边一双小手牵动衣袖。她媚婉抬眸,恰到好处地掩住害羞,“是谁?是怀酘表哥他们啊。六个人打五个人,如何还能不取胜?”依依就着筱安的手又吃了几瓣桔子,墨丸似的眼珠转转像是若有所思,“我也希望二哥他们会赢,可貌白哥哥说‘不可能’。”“切。你那貌白‘哥哥’是神算子么?”丹扬远远听着都忍不住讥笑。依依可认真,她攥住筱安的衣缘转向内里,很大声地回答,“貌白哥哥说了,太子击鞠戏诸王只为搏筱安一笑,所以他拼死拼活也要求胜。”
秋日正阳如金,一阵子流光似火。筱安一时纷乱念头萦绕,阁内却阒寂下来。裴湘没听过这个名字,此时耐不住多瞄了几眼。丹扬、璟淼和雪晴素日里常与怀鏧他们一处游乐,对这丫头算不得陌生,只是未曾留意,如今却要重新打量。意欢才在五哥那里听说几个女祸的故事,懵懵懂懂地伸出小手来推推乳母问道:“不会笑的可不是褒姒,怎么会是筱安?”哪个下人敢回答这样的问话,忙不迭装聋作哑“嗯啊”搪塞。上位端坐的丹扬一身玄衣庄重雍容,微微笑意忽而绽在唇上,“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侍女们急匆匆福身,筱安更如蒙大赦,撤着小碎步子后退。帝姬却招招手唤住她,“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
筱安站定,低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众人目光的探寻,实在被瞧得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把心一横,扬起头来相迎。丹扬看到了,略有些愕然,她终于不再凝视她,努努嘴儿朝向小堂妹,“依依啊,你懂什么,太子如何识得筱安,再说这丫头可是怀鏧的人。”她有意咬重某人的名字。“扬扬姊姊”稚气的郡主聪明又糊涂,“他们认识许久了,是太子哥哥求我,看击鞠一定要将筱安带进宫来。呵呵,我喜欢筱安,二哥喜欢筱安,太子喜欢筱安,我们都喜欢筱安。”辨无可辨,避无可避,小人儿依然沉默。丹扬憋不住笑了,只是眸如冷月,目光幽深,灼灼晃人眼。“你就不想问问?”她又侧首看璟淼。那人抚抚妆髻,略一挑眉,本就生得极美极英气的容貌,愈发显得落落大方。“我有什么可问的?”她与她对答,竟像置身事外。“总要验证一下。”扬扬双颐绯红起来,像是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奇,从座位上快步下来,一把抓住了筱安的手,“走,陪孤出去透透气。”
她拖着她往阁外最高处的观景台上去。秋意沉醉无限,风儿暖凉交错,乱卷衣衫。丹扬便靠在汉白玉的扶手围栏上,看群马急奔,尘嚣翻扬如雾。曲近终,赛过半,德政殿阶前高架上,东侧插旗十二面,西侧只有六面,胜负已是昭然。“喂!喂!……”她像孩子一般,双手拢在口边大声呼叫起来,叫着叫着,又猛得拽过筱安,将她一样按在扶栏上。蹄掌橐橐,撼动宫墙,居高临下,小人儿喉头一动,发出格的声响,已然有些眩晕。“不要怕。有我拉着你呢。”始作甬者眨眨眼睛,瞳仁深处清清明明,不只是俏皮,更有抚慰。她依然在不停挥手。很快,疾奔的骑士大多转首仰望,这之中,有两人像是发觉了极可怖的事情,也顾不得阵容大乱,突然飞奔出来。勒缰急停,马儿长嘶喷吐白雾,交脚幞头下,露出两张英武轩昂的脸,一样的怒气盈盛,一样的心惊胆寒。“筱安!小心!”他们几是异口同声在喊。
“果不其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丹扬同筱安四目相对,凤瞳杏眼转辉,俱是咄咄流波。“放开我!”她受够了这个千娇百宠的帝女,再忍不下如此的摆布。她可见惯旁人婉转低首,倒是臂间如此貌似沉静又张狂的主儿,让人蓦然想起深秋里抱守绿梗仍开得炽烈的蕙兰,虽算不得美,却自有别样妖娆。瞄一眼楼下,黄襕的紫襕的竟都停下,其实小丫头也怕那两个着了恼真会发狂奔上来。“哼”,心中不满更漾过相类失宠的妒嫉,可随着一声冷冷低噎,她还真就放了手。筱安面容苍白,青丝纷乱,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看,提起裙角,急匆匆跑进阁内。丹扬倒不慌不忙起来,依然趴在那里,俯视傻呵呵只会争执弹丸小球的男人们。丝袖飘举,衣袂迭迭,若曳日晖云华,还甚是自得。唯恐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戏谑,丹扬再次呼喊:“放心吧,回去了。”说完,她亦转身,一路朗朗欢笑,直至泯入那湘妃竹的秋帘里。
不过一场鞠戏,却是曲折通幽,缥缈如幻。高台上佳人不见,高台下还依然对峙着。怀殷转身回望,重瞳之目沉如深海。怀鏧的胸前绣着一片纯色的白虎纹,此时随上他气息紊急,凛凛愈动。怀酘不显声色隔到二人中间,依然闲适的笑意,可细看之下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我在这里,谁也不许多事。”他极少摆出兄长的威严,既是这样说了,旁人自然不敢再轻视。“还比不比了?”怀祋徐徐催踱坐骑。怀酘撩一眼身后的怀馨,“到此为止,举旗认输。”那人伶俐,立时靠拢,“太子,臣弟这就着人安排球场的铜钱,你再演示下杖击绝技,让吾等见识见识。”怀殷当然明白弟弟这是在哄他,将目一合,略低头算是同意。那厢里,江承和怀祋也夹住怀鏧,轻声笑语,“我们去歇歇观景,散了便回家去。”怀酘瞧着眼下像是风波已过,这才调转马头,“由我去向父皇回命,都不必跟着了。”
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如彬猜不透为何会突然结束赛事,可也明白胜负已定。望着眼前疾驰半晌依旧温润如许的次子,他的目光柔缓,只是话音里仍带如常的薄责,“怎么,又输了?恃多都未能取胜,你还真有出息。”怀酘瞳仁纯净,稍稍放低眉梢,“父皇神武全都传给了太子,孩儿还未怨您偏心呢,您倒先来怨我。”如此忤逆大胆的话,也就这老二敢说。高殿间众人皆知淮王受宠,俱在笑看也不多言。如彬就是疼他,不过佯怒骂了几句“大胆”,又换作和煦语气问道:“刚刚扬扬怎么了,你们上上下下大呼小叫的,朕这里隔得远些听不清。”怀酘弯起唇角,却在掩饰,“回父皇,没什么事,想来那丫头呆着无聊,只是攀得太高,吓了我们一跳。”如彬似信非信,凝眉细想。怀酘也怕父亲多问无法应对,跟着又向前凑凑,“父皇,过会儿太子还要一展身手,只是儿臣不愿再陪观了。我认命,认输,可终有气性。败得这样惨,您能不能允了儿臣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清净清净。”如彬面上蕴笑,点了点头。怀酘又漫然转眸,“儿臣再讨个示下,可否带了湘儿一起走?”
这回是如彧最先笑出来,“拐了八百道弯,玄机竟在这里。”说着他又看向御座左厢的裴克明,更是谑意十足,“酘儿你若领走了裴小姐,可不能去那没人的地方啊。”怀酘不避叔叔的眼色,一样微微眯笑,“四叔放心。侄儿哪有您那胆量,一国公主都敢诓到深巷酒肆中去。湘儿可受不得皇都春那样的烈酒。”“你是如何知道的?”如彧被揶揄得脸上泛红。怀酘回答坦率,“这宫内宫外便没有怀馨不知道的事情,而他知道了,我就知道了。”如彧气结无语,如彬也训斥儿子,“少在这里混说,还不下去。”怀酘收了笑,乖顺求告,更为说与小人儿的爹爹听,“父皇,儿臣真得只是与湘儿出去走走。昨儿个见到太子拿回一条从南门自在坊订的‘比翼连理’链子,用料虽不比宫中考究,可样子却新奇。儿子也想带了湘儿过去瞧瞧。”江良觑着这孩子真诚,插言相劝,“左不过入冬便要赐婚,别再难为淮王。”言罢他也感慨,“‘比翼连理’。哥哥的喜事还未到,弟弟已经着急。孩子们便在我们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
璟瑓也好,裴克明也好,看似面上无澜,心中耐不住得意。如彬不愿拦着儿子,可还要提醒一句,“这样的事不能只来问朕。湘儿是人家裴府的千金。”怀酘会意,立时侧向一揖,“裴大人。”裴克明欠身,笑也从容,“殿下已得皇命。臣只嘱咐早些送湘儿回府,免得她娘亲牵挂。”“是,定会早去早回。”怀酘谦和回话,俊颜出尘清雅。如彬眼中爱意深沉,“还算识得些礼数,总没有直接上摘星阁找人。”怀酘俯下头来敛低声气,将喜色挂在唇畔,“儿臣哪敢。若如此鲁莽,您还不得打死我。”他这话音还未落,怀殳与江恩却同时指着对面喊出来,“看啊,是太子,是太子上到摘星阁去了。”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5 07:03: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难得有情郎
琼檐层阁,雕栏玉砌,染尽金晖丽影。独立门前的怀殷沉下精神,终于朗朗唤出一句“筱安!”阁内的女孩儿们早知是他。太子驾临,守在外厢宫人跪拜之声清晰可闻。可依然出奇得安静,候不到任何回应。他没有耐心等待,眼底威仪渐生,“筱安!”这次口气更重。终于,檐头珠玉“叮咚”作响,竟是丹扬掀帘而出。“看看这是谁来了?唬得我们姐妹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脚步慵雅,娇媚抬头,弯弯秀眸勾出似真似假的笑。“扬扬,帮哥哥把筱安唤出来。”怀殷着实不想与这丫头计较。“什么?什么?”她假装听不清,长睫忽颤,斜睨过来。“躲开!”他直接要闯进去。她却横了身子挡住,“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淼姊姊的颜面,璟家的颜面,你都不顾了?”襕袖之下,他的双手骤然一紧。可也就是一瞬对视,登阁时那股子灼热的感觉再一次渗于发肤。“这与淼淼无关。你不要管。”平日里淡然的眉目已隐约流露乞盼。她的面若红霞,还在咬牙瞪着他,“淼姊姊才不愿理你。只是,你的事,我可以不管。那我的事,你也不要管。”真恨不得挥巴掌揍到她的屁股上,可此时此地不行。眉峰蹙成墨黑的云子,他一把便推开妹妹,口吻清洌如冰,“若有来日,你真伤到父皇母后,更牵累那个人失去庇护,我看你还能不能如此骄纵嚣张。”
透亮轻软的薄绡沙帷垂下,一室的女眷不论长幼皆伏身至低。怀殷快步踏行,周身挟来另人窒息的气势。他是谁也无暇顾及,寻到她后便抓牢蜷在青夜色帛布广袖内冰凉的指尖。“跟我走。”他急着出去。筱安已然冷汗湿透衣衫,周身都是虚软的,颓然闭上眼睛,根本想不清楚心中是兴奋还是慌乱。“太、太子……”她嗑嗑巴巴地唤他,明明想说“你不该来”,可就是无法启口。他与她纠缠的右手一点点收缩,她感受到这个动作,终于肯扬起脸来,一双眸子睁得圆满,直想将他看个透。他还在拖着她行走,更低头稍稍靠近,“带你去看看我的鞠术。”旁人面前他如此温文,甚至略显卑逊,她却更为惶恐。
四周幕帷忽而无风起舞。璟淼缓身直立起来,一双杏眼里黑白相映。“表哥!”她脆生生叫住他,语气与声音如常,根本辨不出喜怒。怀殷真得停下,退后一步才转首,她的眉目美而清冷,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淼淼,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先负了你。”如此痛苦的话,说出来竟无比镇定,心头渲开难解的遗憾,可他思忖的只是该用什么来补偿。见那人神色凝重,小人儿莞尔展颜,宁和笑容下藏住不能与人言说的心满意足,“太子殿下,从今以后,我与你各不相欠。”淼淼的真心话,怀殷可当成不加掩饰的嘲讽。重瞳双环隐隐颤动,筱安挨得最近能够查觉,猜测他是伤心了,禁不住低声叹息。“这是我的选择。你才是我的。”他恶狠狠夹紧握着的手指,足以让她疼,也足以让她清醒。
以为能走下高阁便如离开了牢笼,谁知怀鏧挣脱开众人桎梏从球场的另一端奔来。怀殷已跃上照夜,正弯腰要抱筱安上马。兄弟们谁都不敢靠得太近,四周静得可怖。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挺身横马,只有小人儿夹在中间。“筱安,跟我回去,我们回家。”怀鏧尽量想把话说得平静。她的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该怎么办?”五步之外,怀祋急得跺脚。江承和貌陵裹在披风里精健的身子竟在颤抖。怀馨倒是面若止水,冷冷开口,“早晚有这么一天。”“胡闹!”怀酘不知何时赶到,急急跳下马,衣衫猎猎作响。淮王望向那二人的目光渐渐转厉,“趁着父皇还未追问下来。都与我回到德政殿去。”喝完这一句,他也盯紧那个青衣鬟髻的丫头,“筱安,你快些上楼。”他不认得她,只是猜度的名字,想来不错。
僵持了片刻,她真要转身。“你敢!”怀殷边喊边扯住。她不再动了,他才松手,似是恢复如常,审视周遭,眼底阒黑无垠,“二哥,此事不论是我,还是怀鏧,都依不了你。便是父皇怪罪,我也一人承担。”“呵呵。没错。”怀鏧还能笑出来,飞扬的眉目同样有着逼人的光彩。“筱安,你总要有个选择。是太子?还是我?”他的傲气窒人,可含笑唤她的刹那,又真诚得动人心肠。他与他同时伸出手来。“能不能不逼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们竟像并不心疼,静看她坠落的泪珠,默不作声。“丫头,你此时的选择关乎你的一生。”怀馨隔在远处抛出这一句话来,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模样。她终于将手置入他的掌心。无边的清静,还有无边的欢喜,怀殷轻轻一托便将小身子揽到马上。幽柔的发丝迎风而动,拂过他的脸颊。再不顾及旁人的目光,他们打马扬长,溅起一溜黄尘,直入坻场中央。
筱安仰起头,只感觉飞扬勾翘的宫檐呼啸般掠过。她忽然有些怕,身子也瑟缩起来。那人安抚似地贴紧她的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一些。“筱安。”低沉的声音便在耳畔,龙涎香气更浓了,沁入心脾一般。“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全完了。”她的下唇早咬得发白,可颊上却已红透。怀殷只用一手驱马,另一只牢牢揽住小人儿腰肢。她瞧不见他在温柔睇视着她,他的笑亦如秋风带了微讽,“傻丫头,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当庭西南厢停下,正对德政殿的高台。早有宫人在不远处置好十几枚铜钱,规规整整地摞起,也不过距地面一拃来高。身着绣衣的供奉官快步过来,双手呈上太子的麒麟头鞠杖。怀殷把筱安从马上放下,又屈颈俯近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可要看仔细了!”还未及她说话,那人与马已如利箭般射出。她凝望着照夜上挺秀的身形,襕衫乘风高涨如翼。便在靠近铜钱的刹那,他忽而侧身转臂著马腹,球杖奋合且离,最上端的一枚铜钱高高飞起,直达六七丈处。她捂住嘴巴抑下狂呼,他竟又折返。还是相同的动作,再次以拐头顺次击钱。策马飞驰间,铜币一枚枚精准离地,自在散落如雨。“怀殷!”小人儿兴奋得高喊出来,周围侍从无不惊骇侧目。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可是听到了,相随击鼓腾腾举杖。灿黄袖袍在艳阳照耀下异常夺目,是他与生俱来的光芒与骄傲,正恰龙战于野,又似飞龙在天。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5 07:07:00 +0800 CST  
如此精绝之技,朱曜台上君臣满座,竟无人喝彩。如彬的脸色不知在何时转寒,细长双目中已透出恼怒。“殷儿身边那个女子是谁?”诸人一时都缄默,终还是杞王回头掠了一眼长子,才小心回复,“皇兄,那人是臣弟府上的侍女筱安。”如彰也是满腹的疑惑更隐有不安。怀殸起身过来,尽力掩住慌乱的神色,“皇上,父王,我这就下去看看究竟。”自打怀酘逃似地叩首而退,如彬便觉有事发生。他略僵了僵,还来不及细问,身侧又有人腾地立起。是璟瑓再耐不住这微妙的尴尬。本来初见到太子登阁,旁人都取笑定是一对儿表兄表妹的相思日苦,谁料到转眼间,亲外甥竟堂而皇之地领了个陌生女子出来,还是那般的亲密无间。“皇上,恕臣失陪。我去看看淼淼。我要带女儿离开这里。”他的眉头锁紧,目光如锥。“我也去。”璟鑫紧紧抓住爹爹的袍袖,一样心急如焚。“起驾,回宫!”话音落,如彬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木弦丝雕花的御座扶手上。“呜呜。”小昊桐吓得好悬便要哭出来,还是怀殳眼尖,迅疾将侄儿牵到身侧。“皇上!”“父皇!”众人猝不及防,皆跪地俯首。九龙袍摆轻动,如彬负手而立,眸色深深扫过殿下球场再转向怀毅,声音隐有几分气促,“让他们即刻都散了。速传怀殷到含章殿见朕。”
拥着筱安打马归来,怀殷发现坻场出口处已围拢了更多的人,竟是怀毅与怀殸两位兄长也面色阴郁立在那里。他先跃下马,又抱了小人儿下来。怀鏧站在大哥身后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冷冷蹙眉,眼光锐利,是毫不掩饰的恨意。礼郡王并未理会太子,而是直接转向筱安,“回王府!”只这三个字,她立时现出惊恐的神情。怀殷重瞳中精芒闪动,倏地展臂挡住,“筱安不会再回杞王府,我要带她到东宫去。”怀殸深深看他,口气庄重威严,“太子,你为储君更要遵守法度规矩。筱安是我们府上的私奴,便是你中意她,想要了去,也需有皇上的喻旨或是求得我父王同意,哪有这样明抢的道理?”
怀殷被问住,再开口时语声都有些暗哑,“怀殸大哥,你等等,我这去找父皇和三叔。”那堂兄半是恼怒半是无奈,无法答应也无法拒绝。怀毅候得焦急,一把揪住弟弟,“真是聪明人办糊涂事。父皇已然发怒,宣你去含章殿问话呐。”怀鏧冷不防过来,扯了筱安便走。怀殷哪里肯依,直接薅上那人的衣襟。怀鏧更是不让,也扳住了他的腕子。小丫头被裹挟在中间面庞苍白向后仰着,髻发散开乱入脖颈,颤悠悠的眸光中只有仓惶与绝望。眼见着就要动手,终还是被众人拽离。怀殸并不理会剑拔弩张的两个,拉了筱安到自己的身边。他望着他们目色坦荡,“有父王与我在府中。谁也不会对筱安不利。”怀殷再无拦阻的余地。眼睁睁看着那兄弟拥着她上马。怀馨跟在后面急急喊了一声,“大哥、怀鏧,我与你们同行,正要去给三婶和小姨请安。”怀鏧冷哼一声,头都不回催马便走。怀殸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也未言语,扶筱安坐稳后扳鞍上去,略等着那人牵来马匹才徐徐策动缰绳。马儿飞快,转眼不见影踪。这回怀殷一直死死盯着,筱安最终也没有回头。
午后,不过一片阴歙遮日,竟降起秋雨又沥沥转急。广殿无风,层层明黄烟罗隔绝。已换作团龙常服的如彬负手立于长案前,面容正在那背窗深处显得有几分晦暗,便是侍于旁侧的怀毅,都看不透父亲深澈的目光中究竟是怎样的神情。怀殷站在对面,自打行礼问安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父皇。”怀毅轻轻开口,他也想不好该说些什么,只是要打破这沉默。案头云纹销金炉内焚香燃玉。如彬踱了几步,抵那黄襕之人更近。都能看到父亲青衣上的龙纹如浮天阙,忽而便听到一声呼喝,“瞧瞧你干的好事!”他修削的身形跟着拔起,平静对着父亲,“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三弟!”怀毅急着要拦住他。谁知话音甫落,殿门尽头又传来冷冷质语:“不知错在哪里?那我倒要问问,殷儿你今日所作所为,置淼淼颜面于何处?置你舅舅颜面于何处?又置璟家的颜面于何处?”随着这一句句诘问,早有侍女趋前掀起五彩祥云金帘,玲珑一袭深紫翟衣,妆容肃淡,扶了女儿丹扬缓步进来。怀毅与怀殷伏倒叩安。玲珑并未理会,径直走到夫君近前。齐王明白母后心思,他先起身,再拽了弟弟起来。帝姬也向父皇见礼。如彬瞪了她一眼,抚住妻子肩头,“过来做什么?外边正下雨。”一双海棠缠枝步摇轻轻摆动,玲珑依然沉着面孔,“如果不过来,我如何知道鞠场上那一出好戏。”如彬轩起长眉侧目,“扬扬,是不是你在你母后面前多嘴?”“这与扬扬何干?”玲珑还在开脱女儿,小丫头却转眸一笑,“父皇,三哥喜得心上人,这样的好事,孩儿怎能不告诉母后。”“胡说。哪里来的心上人。又算得什么好事。”玲珑蓦然截断她的话,怒意更盛。丹扬这才不敢言语,吐吐舌头退到一边。怀殷缄默许久,此时垂首唤一声“母后”,再抬头目光熠熠像含了喜色,“儿臣的确寻到心上人。我是真得喜欢筱安。”
“筱安?”玲珑再隐忍不住,“那是你堂弟的心上人,你不知道么?鏧儿已经在求你父皇要立那个女孩儿为侧妃。”怀殷依然不动声色,“怀鏧他一厢情愿而已。筱安在我与他之间做了选择。”玲珑抬手指着儿子,鎏金的护甲都轻颤起来,“你们一个太子、一个世子,竟让个卑微的宫娥去挑去选。殷儿,你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怀殷也怕母亲真被气着,虽有不满,可还是放低了声音,“母后,宫娥不过是个暂时的身份,哪能一成不变。我们小时候,您就说过,人虽有等级贵贱之分,但在灵魂上谁与谁都是一样的。”“你,你……”玲珑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如彬见状忙在侧厢里揽住她,还未开口,怀中之人几是带了哭腔,“你就不管管他吗?这孩子与鏧儿一样,都被那个女人迷住心窍了。”
殿外雨水漫过琉璃金瓦,沿着脊檐汇流如注发出急促声响,搅得人心生烦腻。如彬真是为难,本来初时还恼怀殷行事莽撞,可如今听着这母子的言来语去,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如彬疑惑,平日里最为温顺乖巧的儿子,怎么突然间就敢对着尊亲恣意顶撞起来。不过,妻子总要先劝慰,不能任着这母子俩争执不休。他不得已,扳了脸,目光扫过去,厉色斥道:“侍于亲长,声容易肃。在父母面前言辞咄咄,成何体统?”孩子们不怕玲珑,却没有不惧如彬的。怀毅赶忙牵牵弟弟的袍带,便是挑事来的丹扬都冲着哥哥使起眼色。怀殷也低了头,可不过静了一瞬,又喃喃嘟囔,“儿臣想得到心宜的女子,怎么就如此艰难。”如彬都觉得这孩子真是痴怔了,忍不住还要训他。倒是玲珑撑直身子,定定看向儿子,“你是太子啊,谁该心宜,谁能心宜,不知道么?”怀殷顿了一下,竟轻轻笑了,“既是心宜,如何去论该不该,能不能呢。”
玲珑愈是盯着看,便愈是愤懑,“那对淼淼呢,难道你从未心宜过?如果不曾心宜,又何必承诺立妃之事?谁家的女儿,能忍下如此的羞辱,更何况淼淼是你一起长大的表妹啊。”怀殷迈前一步,扬首目光凝结许久,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父皇、母后,儿臣瞒下一事也有多日了,曾经想过永远也不要说出口。”殿内众人不知何意,都静默下来。他沉沉叹了一声,“五弟生辰那日淼淼来宫中找过儿臣。问我爱不爱她,能不能一心一意对她。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回答。她便告诉我,她没有福气也没有勇气,做我的太子妃。我其实知道淼淼所求,可我真得不能予她。身在储位,对女人、对内帏之事,我有自己的考量。我既不想强迫她改变,也不想强迫我自己改变。”
怀殷昂着头,黄色宫锦襕衫雍容,龙章凤姿的气度。如彬与玲珑一时哑然,两人对视,都不愿相信,可又不能不信。怀毅与丹扬更吃惊不小,只不过齐王是心疼弟弟受了极大的委曲,而那小人儿则是对表姐无限钦慕起来。片刻,玲珑转过头,已经是平日的慈爱,“淼淼那丫头实在被惯坏了,她说的话也未必就是有心,更当不得真。明日里,我自会去问你舅舅与舅母,怕是她早就后悔了也说不定。”如彬也只能劝和,“你母后说得没错。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由着你们两个孩子便商定了。”怀殷未曾料到父母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他如今只惦记着筱安的事耽误不得,心绪渐渐浮躁起来,“放着两情相悦的不要,非要去强人所难。”玲珑略他一眼,徐徐道:“吾朝太宗年间便已颁下《选皇太子诸王妃敕》,首要便是百官子女。至于那个筱安,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她入东宫。母后如此,也是为殷儿你。”
怀殷只觉凉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头脑却如被火轰地一烧,“您刚刚还说怀鏧求了父皇要立筱安为妃,如何到了我这里便必是百官子女。孩儿是太子,可他也是宗室郡王。您如此为难,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璟家的荣华?”玲珑闻言一愣,脸色大变,怒极反笑哀痛之意明显,只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跪下!”如彬的厉喝格外阴沉。他盛怒转身,目光到处,正瞄到长案上一柄降香檀木沉水料镶白玉的如意,顺手便抄起。“父皇息怒!”怀毅心急想拦,又不敢靠近。丹扬扶住母亲,也吓得发不了声。怀殷早已跪好,掌心冷汗滑腻,面上却强装低眉敛目气息不乱。父亲将如意举起,他竟没有畏缩,微扬唇角看着,眼里似悲似愧,映在重瞳之中化作分辨不清的倔强亦或是委曲。如彬心尖处莫名牵动,恍惚间像看到当年直直跪在乾元殿前阶梯上,苦求父皇收回立妃旨意的自己。神情隐透怅惘,他手中的家什便停在高处似是挥不下去。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5 07:08: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燃香将尽,案上茶烟也渐凉。如彬手中的檀木如意还是挥下,第一记抽在儿子臀上,第二记在腰间,第三记在肩背,第四记又落在腿根,真若怒气蓬盛,罚得毫无章法。喝斥夹杂于击打声中,直贯入耳,“孝弟,仁本。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多年。朕倒看着,师傅们自是白教,父母更是白养了你。”怀殷起先是硬撑着镇定,其实六神无主。他从未受过笞戒,总见过怀酘与怀馨挨打时呻吟讨饶、汗滴如雨的狼狈样子。尤其盯着那凶物,沉水料的材质又雕有凸纹冷硬无比,生生挨到肉上想来定会痛不可当。父亲的手臂初次抡过来时,他的眼睛都下意识闭合,虽不敢躲闪,可也缩紧身子,咬住牙关,唯恐自己会喊嚷出来。毕竟在大哥与妹妹面前挨打,已然失了颜面,总不能再没了骨气。
左臀间挨过一下后,怀殷便惊觉,这根本就算不得疼,只是麻酥酥地掠过表皮。还以为父亲第一下未使全力,可接下来落在身上别处的也都一样。就数背上挨得最痛,只是因为正击胛骨上,撞得难受。他不敢再直杵杵地盯着父亲对视,只偷偷瞄上几眼。觑见父亲的脸色虽不变沉郁,可原本凛冽的唇纹却略略上弯,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睛里不见怒火唯有细辨才能查觉的疼惜。父亲在笑,怀殷终于明了。曾经的怨气和委曲瞬时便消散大半,又愧又悔,他埋头更低。怀毅离得最近,正瞧得一清二楚,向前跪行两步,边拦挡边哀声恳求,“父皇,龙体要紧。三弟顶撞母后有违孝义,还是让儿臣带下去罚他。”怀殷也立即叩首,“父皇,母后,儿臣知罪,再也不敢了。”如彬仍锁着眉头,像不解气一样,又抽了两记。噼啪脆响过后,他停住如意点指,“今日起回东宫去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便不许你出来。”怀毅按了弟弟喏喏伏身告退。如彬转首看向女儿,依然是挥着手中家什,“你也给朕出去。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扬扬战兢兢盯着那如意,小兔子般瞪大了眼睛,连话都没敢应,三步两步便蹿出了大门,跑得比两个哥哥还急。
不时何时停了雨,殿外疏朗开阔,润湿空气中隐隐有秋海棠馨香缕缕。兄妹三人静静走着,怀殷夹在中间,探手揉了揉身后。怀毅瞧见,淡淡笑问,“回东宫又不急,要不要先歇在紫云馆,传太医过来瞧瞧伤处?”扬扬也转过头来抿唇看他。怀殷俊脸一红摆手,“不用,不用,没什么大碍。”怀毅轻轻叹息,像是极为羡慕,“父皇待你这太子的确与其他兄弟不同。你长到如今,从未动过你一个指头。便是今日气恼如此,那如意也不过是高举轻落,生怕伤到你。”小丫头凑过脸来,语声清脆,“大哥说得没错。三哥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刚刚父皇更是眼见着放水。偏心偏得都让人看不过去。”怀殷在那别着珐琅蝴蝶押发的倭髻上敲了一记,“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挨过打。谁有宠能比过你去。”他是在随口搪塞,她却当真了,“没有啊,就是没有啊。我想破脑袋也记不来了。”怀殷被妹妹逼得无法,只好停住,面上蕴出笑来,暖声细语,“那时你还没有入宫,我和怀馨也很小。有天在母后宫中玩木剑,追追跑跑的,怀馨撞翻了皇祖父赏下的一对窑变釉玉壶春瓶。母后生气揍了他一顿。父皇下朝归来,怀馨便告状,非说是我推了他,他才碰倒瓶子。父皇信了,就打我的手心为他出气。”感觉不是真的,丹扬歪着头,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若有所思地转向怀毅,“大哥,有这样的事么?”那人则摊一摊手,“在中宫殿,我哪里会知道。”
雨过天晴,现出落日来,金灿灿得铺陈满地。怀殷蜷起手指轻轻划动掌心。的确是陈年旧事了,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可恰恰是刚才父亲佯怒的笑容,一下子让他又想了起来。怀馨向来最会撒娇。还记得当时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红着眼圈,颠三倒四地诉说委曲。父亲边听,边看向自己,忽然就让他伸手。是他推了弟弟不假,可他也害怕受罚。磨蹭了许久才抬起胳膊来,父亲的手掌便在小手上拍了一下。好像还拧了他的耳朵,然后又训教,“以后不许欺负弟弟。”他以为父亲生气了,悄悄抬起头来,正对上父亲含笑的眼睛。怀馨显然不能满意,他手上挨的与他屁股上挨的根本不能相比。他蹭在父亲身上蹬着小腿儿干嚎。母亲也过来,揽住自己,他们都瞧着怀馨,一家人笑得欢愉。
怀殷微微松了口气,调整神情。丹扬察觉,细眉浅漾调侃,“编故事诓骗我们,愧疚吧?”他不理她,她却突然抓住他。“我可能想象当时的情形。父皇一定会这样说。”小人儿开始温柔地抚摸哥哥的手,“朕的宝贝殷儿啊,怀馨他推倒春瓶有没有吓到你?乖,不用怕,父皇这就去打死他。”扬扬的举动太过滑稽,怀毅禁不得朗声失笑。怀殷就势反握住她的小手,身子一倾,目光也深亮,“还是先让我来打死你。”
“啊啊啊,你要干什么?”丹扬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哥哥辖制在肋下里。怀殷阴着脸,用力夹紧她,举起手又狠又快地在那被迫着拱起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巴掌。“啪啪啪”真是又痛又屈辱,小人儿差点儿就要骂他,转念想了想还是没胆量,这一耽搁竟又挨了两下。“大哥,你救救我!”还好,有个靠山在。怀毅苦笑加摇头,揪住两人的胳膊分开。丹扬离了桎梏立时激动起来,顾不得绣着桃花点点紧裹的裙子,抬起腿来就去踢他。月牙儿鞋尖镶着上等碧玉,正顶在怀殷小腿骨头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喊出来。这回三哥可真火了,绕过拦架的再去扯那丫头。可她便环在怀毅的腰上转圈,有人护着他想抓也抓不到。
“好了,都不许再闹。”齐王的声音深沉威严。“还没走出含章殿几步呢,父皇母后正在气头上。怎么,老三你是想回去接着挨打,还是扬扬你盼着也一起受罚。”怀毅略肃神色瞟过弟弟和妹妹。丹扬从鼻子里哼气,十二分的不屑。怀殷冷冷瞧她一眼,转身便走。“你站住!”小人儿倒委曲了,追过去拖住怀殷。“不许你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哥哥,有了心爱的女人,就都不要妹妹了。大哥娶了两个嫂嫂,再不陪我玩。四哥满脑子都是他的锦瑟。二哥如今也只顾湘姊姊。现在连你都一生气就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她的妙目氤氲如雾,一阵子抱怨被晚风拖出长长的尾音,竟如泣如诉。怀殷真是心服口服,仰头笑了几声,再揽过她,“扬扬,你这些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都是如何练出来的?”她仍然难过,“我说错了吗?在摘星阁,我与筱安站在一起,可你和怀鏧都只担心她,根本没有人留意我。”“呵呵。”怀殷刮一刮她的鼻子,笑意愈深,“你不是最喜欢登高望远吗?我们都当你有意为之。”她还是不能放心,软若柔荑的小手捧住他的脸,盯住那双重瞳,“三哥,你看着我,你答应我,无论以后你会有多少女人,扬扬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会改变。”怀殷最惧这对视,每每如此,他的心便会融化到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别胡说了。”他要躲闪她,她偏不让。“说,你快说。”她就追着他的眼睛。怀毅站在后面,含笑瞧着这对兄妹,如此的场景也是常见,谁都知道这才是扬扬独一无二的本领。
怀殷终于淡淡地点头,无奈而宠溺,“不论将来如何,扬扬都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我会永远保护你,疼爱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他的话,让她温暖又满足。小人儿略略垂眸,忽尔又招手,“大哥,你也是一样的。”怀毅缓步过来,抻手掐了掐她的粉腮,“我们兄弟都作此想,是丫头你太矫情。”哥哥们要先送她回去。丹扬便挽着怀殷的胳膊,倚着他前行。秋风半牵衣袂,她歪着头轻轻相问,“三哥,你为什么会喜欢筱安?”他的眸心明光轻漩,过了片刻,只吐出几个字来,“我不知道。”她接着再道一句,“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着你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可身子微动了一下。滑滑的丝帛在她指间流淌,“果然让我猜着了。”暗雅幽香中,丹扬的语气清利,“太子,你会被这个小宫女治住的。而且,不论你以后再娶什么样的女人,谁也斗不过她。淼姊姊不嫁你,便是做对了。”
不远处的鸿宁阁灯都亮了,水晶珠帘绰绰,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怀殷咬着牙,又在身侧的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整天胡说,就不怕挨打。”小人儿也无心计较了,黛眉轻拢,罗袖淡扬,同情又痛心的神色,“你们爱信不信吧。我敢断言,那个筱安自会宠冠东宫,而且迟早有一日,还将母仪天下。而我们这些人,都要虔诚恭顺地跪伏在她的脚下。”丹扬言之凿凿,可没人真正听进去。怀殷看着兄长,不掩忧虑,“我实在不放心筱安。如今又被禁足,更是有心无力。”怀毅还算安然,“父皇不会关你太久,不过两日三日的。老四跟过去,自然要向三叔一家交待。又有怀殸在,他管得住怀鏧,想来无虞。我已遣人传口讯给二弟和四弟,今晚在我府上商议对策。你就耐心等一等,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窗外树影参差,深殿幽幽,刚才的纷扰似是消泯无痕。如彬早就拥紧玲珑靠着鹅羽软垫坐在长椅上。见她还是一幅冷凄凄的模样,又安抚似的顺顺她的背,“宥过无大。殷儿向来孝顺,念他是一时无状,况且我已教训过了。你就消消气,如何也不能气坏了身子。”她挑起眸来看他,“你们父子两个演戏,是要给谁看?”他澹然一笑,分明有几分自得,“你不是最护着他?我怕打重了,你又来怨我。”她软软靠到他肩上,语意酸楚,“表哥,你可觉得我逼迫殷儿是为了保住璟家的荣华?”他捏捏她的耳垂儿笑斥,“胡说。我从未这样想过。殷儿也是口不择言。”她静静阖上双目,“爹爹常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古往今来,便没有永享荣华的世家。’便是我初嫁时,娘亲叮嘱亦不过自保平安,不辱门楣而已。璟氏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代代都霸住皇家后位。”
如彬还在思索该如何相劝,玲珑已然端坐而起,“我是真得忧心。东宫选人,可以不论门第贵贱,但家世清白如何能不顾及。便是锦瑟,再有不堪的过往,我们总知道,她的爹娘是谁,她是哪家的女儿。可这个筱安呢,身世扑朔迷离,真名真姓都无人知晓,又是死而复生。连晓棠都不愿这样的女孩子留在怀鏧身边。而我们的殷儿可是太子啊?若有什么差池,动摇的便是社稷根基。”如彬也在凝神,片刻后望着妻子和声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东宫之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只是眼见殷儿陷得颇深。他又是被我们宠着长大的,什么事情上都顺着心思过来,如今总要慢慢规劝才好。”他的话,已然勾起眼底涩意,玲珑不觉黯然,“想想刚才的情形,真像是要母子生分了呢。”
如彬锁眉,切切开口,“你生养了他十八年,他认识那个女人怕是不过数月。更何况,殷儿一向只与你亲,而与我生疏。不过争执几句,怎么就想到生分上了。”儿子的性情她才最懂,玲珑在心中轻叹,只不想让他烦恼。她扮作听劝的模样,扬一扬脸,眉目重现温静又略带了谑意,“既是知道生疏,你还打他?小时候罚跪,便有一两个月不愿理你,这回想是更僵。”他被她怄得笑出来,“那又如何?难道我这当爹的还怕了自己的儿子?”他顺手把她拉倒在膝上,照着翘臀左右开弓扇了两下,又按着背不让她乱动,“我那时便要揍他,扳扳这娇气的毛病。你非说什么长子要留有颜面,他才能树威信。殷儿是我们的长子不错,可毅儿才是长兄。那孩子也挨过打,现在弟弟妹妹不是一样信服。还有璟瑓,璟家两房中的长子,舅舅教训他时,我可没看出留过什么颜面威信。”玲珑笑到肠子都疼了,才从他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她扶扶头上圆珠玛瑙累金丝的钿子,两靥盈盈,“毅儿是万里也挑不出来一个的好孩子。至于我哥哥,他有威信么?侯府中,除了鑫儿还老实,现在便是小晶儿都敢拿白眼珠翻他。”如彬见她欢喜起来也是高兴,捉住白晳如玉的手轻轻一吻又拍了一下,才闲闲言道,“璟瑓打小便是那样的脾性。不过对孩子们还是过于娇惯了。”玲珑倒不在意,“淼淼与殷儿的事,已然无法挽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另选名门闺秀也就是了。”如彬牵住她,再拥入怀中,“太子正妃,怕是你我夫妻也做不得主,还得由父皇裁定。不过,那个筱安,我还得多劝你一句,放一放,缓一缓,千万不要操之过急。”龙涎香细细,殿中的气息宁静而美好。玲珑紧紧依赖在他暖实的胸膛上,正掩住眉心曲折成黛色的峦峰。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已然做好打算。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5 23:17:00 +0800 CST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6 08:28:00 +0800 CST  
吟,不自主地扭腰摆臀,迎就身后的撞击、耸动。
欲焰焚烧,颠龙倒凤。正是靡靡喘息风流狼藉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小天战战兢兢地呼唤:“王爷,王爷,您醒醒。东宫明海总管求见!”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6 08:28:00 +0800 CST  
第二十六章:庭院深深深几许
深垂的沙幔被惊得起伏,迸出的是那人雄兽般的一声暴喝:“滚!”传话的小天半晌没敢答言,额上汗出,迟疑再迟疑还是指头抖动着敲上门扉,“王、王爷,是东宫有、有要事传秉。”
“馨。”榻上的锦瑟轻喘着抿唇而笑,吃力拧身平躺好,又扯了薄衾掩住胸前,“先去瞧瞧如何。东宫之事可耽误不得。”怀馨颓倒在枕上掩不住得懊恼,撩一眼身旁小人儿仍未褪却情欲霞色的玉肌,抽出后依然高挺的分身跟着喉头动了几动,“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要赶在节骨眼儿上。你我还未尽欢爱,真是大煞风景。”锦瑟听罢笑语欲发娇软,纤指点上他的额头,眸中春色横生,“那还不快去快回,总强过在这儿白白磨牙。”怀馨竟看痴了一瞬,跟着挑眉,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样,随手便剥落她覆上的遮挡,再把那小身子翻转过去。目光所及,团团圆圆的两瓣屁股红得发亮,疏密相间散布着十来道肿痕,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点儿。他将她轻轻揽抱于怀,修长的手开始温柔按摩,贴近那薄薄的小耳朵边上呢喃,“疼吗,卿卿?都怪哥哥,又打重了呢。”想来他是要和软,可她却偏偏强硬起来。丫头换作怒目而视,语气娇纵更微微冷讽,“赵王殿下,您但凡下手,何时打得轻过啊?”
描金的帐子,影影绰绰只映出两个缱绻交卧的身影。怀馨的手掌贴着软软丰臀,凉凉滑下幽谷,顽皮地触了触犹自湿漉漉的花心。感觉她要退开,他更迫近,吃吃笑着,“果真是打不服的。莫急莫急,哥哥去去就回。只是在我回房之前,你需得把小橱内那根镶了梅花镂银套子的湘妃竹棍找出来。我不用你跪在床上等我,也不劳你捧着棍子等我。我只要你继续老实趴在这里,腹下多垫几条香枕,高高地撅起小屁股来。记住,一定要将竹棍顶在臀尖上。等哥哥进屋时,先要看到那棍儿,再要看到光臀,最后才是俏脸。如果,你没有照我的话去做,你总晓得我的脾气、我的手段,到时你这两丘娇肉怕是不只印上梅花朵朵,还会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血檩子一条摞着一条的,没个十天半月的将养,你都别想再能穿上先前的亵裤。”
“唔唔,赵馨,哥哥……”锦瑟的脸色骤然变了,丽眸氤氲,转眼间已然簌簌轻抖。那竹棍可是小人儿最惧又最恨的家法。两尺来长的湘妃竹,足有新生婴儿的手腕粗细。金黄灿灿的竹竿上,布满褐色云纹紫斑,真真仿若是二妃的血泪滴染。而某人犹嫌这凶物不够震慑,竟又绕着棍身镶嵌了镂空梅花状的银片。竹子坚韧,笞肉本就疼痛非常,而银饰凸起,烙皮更添针挑般钻心。她不再说话,小声啜泣着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水至柔,方能克刚。如何才可诱他心软,她在一次又一次哭过痛过之后终于无师自通。他正低头看她,眼角微扬,含了抹讥诮的笑,“怎么样?又哑了?你的伶牙俐齿呢?”一双小手绞缠上他的颈子,被他捉住一只攥了指尖放在薄唇上摩挲,“知道怕也好,女人就该乖乖的。”
言语间腻滑娇躯竟然一抖,俏容微侧,锦瑟面上清泪滚滚而落,“你,你,从来都不会心疼女人的。人家哭得越惨,你便乐得越欢。你,就是妖孽,就是我命中的魔……”怀馨被唬了一跳,可不敢再笑了,半是怜惜半是惶恐,将怀中人儿紧了又紧,边啄吻她挣扎起伏的香肩,边柔声恳切相劝,“别恼,别恼啊。我如何会是你想的那样。说过多少遭了,哥哥最疼的女人是你,最爱的女人也是你。夫妻间玩笑之语,哪有你这样当真的。除了几回你决绝地想要离开,我哪次真下过狠手?”说着,他还是忍不住轻笑出来,黑黑长睫忽闪,漫卷明暗间正是好整以暇的悠然,“不过闺中嬉戏,一下半下地失了分寸,总要担待些啊。你也常常打我,更没个轻重,我可从没抱怨过。”“谁也说不过你,总斗不过你!”她早在那人风流姿容与殷殷魅惑中熄却了火气,却佯装含嗔流怨,只禁不得柔若无骨般再次依近他的胸口。门外已是三催四催了,“王爷,王爷……”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怀馨悠悠转了转身子,小人儿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把住他,一丝也不愿松。他知道她最惧独眠,担心梦魇,微微曲下颈子,低头轻嗅她的髻发,“乖,听话。困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哥哥回来,还搂着你睡觉,好吧?”她微不可见地点头,终于肯放开。怀馨撑了身子坐起,随意紧紧发带,胡乱套上贴身小衣,又拽过斜搭在长椅上的一袭闽贡青锦云纹长袍披上,这便蹬进高靴要走。“唉……你站住。”略倦又娇怯的话音传来。他赶忙转脸,发现小丫头不知何时已裹了寝衣跪坐在榻边。“听话才乖。”他略略弯了俊眉,就像在哄着孩子。她的唇边晕开促狭笑意,伸手指指他的胯下,那里竟还撑着小伞。
屋内红烛成双,明媚如瞳,照在怀馨的玉面上,隐约透出暖洋之色。他也禁不得羞涩,又走了回来,先深深吸气,再宠溺地刮一刮她的鼻子,低笑道:“还不是怪你刚才撒娇耍痴在我身上又蹭又抓的。”说话间,更拽过那小身子来,剥开丝罗,照着光光的翘臀大力拍了一记,“以后再敢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哥哥就把这两瓣胖屁股统统揍开花,记住没有?”锦瑟扭了肩背挣脱开,竟是丝毫没恼,也不作声只帮他细致地系好衣扣又接过盘螭玉带来束在腰间,这才放心挥手。
廊下宫灯烁烁,更衬夜色深浓。小天早已候得焦躁,见着主人推门出来竟是对自己的请安行礼不理不睬,大跨步只往前堂走。少年的左犟脾气又犯了,故意落在后面,嘟嘟囔囔地抱怨,“整日里腻歪在一起还不够,磨磨蹭蹭的,让人等了这许久。”“说什么呢?”怀馨突然间转身,寒了脸瞪着他冷冷开口。小天貌似驯顺垂首,却偷偷地翻翻眼白,声音也含糊,“我没说,我哪里说过什么。”“什么时候学会扯谎顶嘴了?上顿打还给你记着呢,这又开始挑事,我看你真是皮痒得难受?”春宵苦短,怀馨被生生耽误了好事,正是拱火的时候。小天在心里惧怕,小心翼翼地抬头,恰对上主人凌厉的眼风,不由得耷拉了脑袋有些丧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您耽搁太久,慢待了客人。”“切。”怀馨冷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家伙来操心。”他说完,拔腿转身欲走。谁知背后那人竟不知死活地又嘀咕了一句,“谁是小家伙?我现在根本不比你矮多少。”怀馨实在忍无可忍,回手一巴掌掴到他的后颈上,也顾不得足上趿的是双硬牛皮的靴子,跟着照准臀根儿又一脚蹬了过去。小天哪曾防备,这连扇带踢过后身子都踉跄不稳,脖子上似有火烧,屁股与大腿的相接处像是扎到骨头里的那种疼。已是魁梧少年,他忽然委曲得想哭,头脑一热竟挺起胸膛大声质问,“你凭什么打我?”怀馨差点儿没被这诘语噎住,惶急中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叉腰强扯出威势吼他,“我还凭什么打你?告诉你,这都算是轻的。呆会儿打发走明海,我立马揭了你的皮。”小天仿佛真哭了,又像儿时那样伸手抹抹眼睛,还吸了吸鼻子,“如果我错了,你该打我。可我不情愿你拿我来撒气。又不是我想搅扰你和姐姐,我也在房中睡着呢。”
正是流云遮月,飒飒西风掀卷起这一主一仆的素衣。秋叶纷落,只在灯影下悠扬。怀馨杵立微怔,恍然间惊觉,那姐弟俩所恼所惧不过是自己随口的恫吓。可他们到底明不明白,如此的唬人的话他往往说得出却做不到,只因为心中不舍。眸倾若玉,怀馨再不发一言,径自负手去了。这回换作小天惊怔,先是呆呆望阵子主人的背影,跟着便急步追了过去。“王爷,王爷……”赶上后也不敢贴的太近,大约错开一步的距离,试探着牵扯那人的袍角。“一边去,离我远点儿!”怀馨头也不回,只用力打开他的手。“您还真生气啊?我刚刚是没睡醒,正发懵,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恕过我这一遭吧。”他猜不透他何时才会回转,面上有跑的热汗还混杂着愧疚的冷汗,一幅讨人怜的小模样,实在是与高颀的身形不符。“对我也敢呼呼喝喝的,没规矩了是吧?”怀馨向前的脚步不停,可终于肯平静讲话。小天心头一喜,赶忙回答:“以后不敢了,再不敢了。”“一会儿送走客人,搬了你那条凳到书房等我。”怀馨依然只以后背对他。“啊?”小天打了个寒战,趁着那人看不见,眼珠转了又转,再开口时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我现在长大了,那凳子太小了,根本趴不下来。”
眼见着便到前堂,怀馨猛然间停下又折身,后面那位没有查觉仍埋头急步跟着差点儿就撞进怀里。怀馨依旧冷冰冰地将他推开,阴着俊脸威胁,“嫌凳子小了?没事。我就不信这府上找不出能撑住你的凳子来。即便是真不好找,也不用急,有工又有料,我们连夜现做都来得及。总之,我今晚一定给你松松皮肉。”对于眼前之人是真恼还是假恼,谁也比不了小天敏感。他早就从他的眼神里查觉了松动之意。听着一句句狠话,少年郎仍是一派老实的模样,只是整个人在一点一点地往怀馨的身边挪,边挪还边念叨,“我哪里值得阖府上下如此大费周章。都到这个时辰了,您该睡下了。便是您不睡下,姐姐也该睡下了。便是姐姐不睡下,我也该睡下了……”“你给我闭嘴!”怀馨忍不住笑骂出来,“在旁人面前拙口笨腮的,都留到我这儿抖机灵。一会儿板子上身,疼到鬼哭狼嚎的时候,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耍贫嘴。”
“王爷。”高楼外,明月下,小天眸中忽地烁起挚诚的光,“我侍您与姐姐,与侍众人怎会相同?即便是对皇上,对太子,我也做不到。只有为了你们两个,我的身子,我的命,皆是可以不顾的。”怀馨气息都难稳,长眉微挑,越是要掩住心中激荡,越是要口气沉沉地斥他,“休要胡说。我们要你的身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小天只“呵呵”轻笑,也不再辩驳。想来知道风波已过,他又像平日私下里一般没大没小,恣意推着怀馨肩背前行,“快走,快走吧,东宫来的可不止明海一个人啊。”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7 07:34:00 +0800 CST  

楼主:我的卯日星官

字数:153370

发表时间:2017-02-24 05:5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3-21 19:13:1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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