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汐苑】【原创】风流子(MM、MF)

怀酘次日酒醒入宫已过了晌午。他照例先去母妃的锍离殿请安,正见着召总管带了几名侍卫和内监守在宫门外。二殿下缓缓走近,召黔急步过来打千施礼。怀酘自然更为客气,随和笑问:“召总管,可是父皇在母妃殿中?”召黔赶忙应答,“回禀殿下,正是皇上在与娘娘说话呢。”想是看出了那人眼瞳之中隐有血丝,俨然一幅宿醉的模样,召总管小心陪笑,“不然殿下先回澹兮馆歇息。待陛下离开,奴才再使人去回禀。”怀酘抬了抬手,暗暗调稳气息,“父皇在,正好一同问安,倒省得再跑一趟含章殿。也不劳总管通报,本王自已进去便是。”他的声音略显疲惫,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召黔也不敢再劝,只得躬下身子相送。
设在锍离殿正殿内的凉阁本就安静,夏日娇阳滤过两层薄翼纱窗透进来,细细碎碎地褪去了炽热。如彬就坐在明窗下榉树瓜棱腿敞椅内,面前雕花围桌放了一些精致茶点。阁内不见伺候的宫人,只有尹明珠陪坐在下首。想是并不知晓皇上驾临,尹妃依然是素日里清淡的妆扮,水波纹淡赭一色缂丝长裙,简简单单的回心髻。只那一支攒珠金线发钗看得出是急急别上去的,稍稍有些松动,丝缕坠宝流苏轻摇,倒衬得她面容微红,带了几分喜色。怀酘迈步进来拂衣跪倒,向着父母道:“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尹明珠不成想儿子在这个时候来了,微微含笑看他。如彬示意怀酘起来,随手放下茶盏,杯盖磕到杯沿发出脆响,“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说说看,你这都是挨到什么时辰了?”怀酘早已起身,径直坐在母亲一侧。听到诘问,他像是有些迷蒙,稍稍抬头看了看双亲,并不见任何愧色,“儿臣刚刚醒来就入宫了。”
尹明珠闻到了怀酘身上残余的酒气。他不害怕,她可担心,稍稍直起背来想到挡住些。可如彬已是觑见那人眉间泛出的青气,一看便不是饱睡之后的模样。他的长眉渐渐皱紧,声音也寒肃起来,“刚刚才醒。昨晚你几时睡的?又干了些什么?”尹明珠心急还无奈,转头蹙额使着眼色,“还不向你父皇告罪。便是今日沐休也不该没了章法。”怀酘依然不变轻松,平湖般的眸子轻轻一眨,“父皇,您可要听真话?”如彬简直被他气得发笑,“如何,你还敢在朕面前打谎?”如酘浓睫半垂掩过黠魅,“孩儿昨晚与老四出去喝酒,被他灌了许多。”
如彬长叹一口气,身子靠到高高的椅背软搭上,面容暗沉已辨不出喜怒。尹明珠在心中将儿子骂了千遍万遍,可更忧虑的是夫君发作在当场。不得已,她只好先扮了气愤,狠狠剜他一眼,“越大越不成器。你是兄长,怎么能教唆四殿下酗酒。‘饮喜宜节,饮劳宜静’,父母师长素日里的告诫不顾,身子也不要了?还成不成体统?”怀酘从不怕母亲,她越是训他,他越是要分辩,“孩儿教唆得了谁,也教唆不了老四。是他拖累了我。”说到这,他又支手托腮靠得更近,“母妃,儿子想吃您做的鱼羹。都吐了好几回,腹内早就空了。”
尹明珠根本就顾不得理睬,心惊胆战地看向如彬,强扯出笑意,“皇上,千万莫要动气,龙体要紧。”如彬并不答话,只静静盯了她一阵,才移动目光看向那人。乌眉,星目,薄唇,笑如熏风,真得是像。曾特意给他穿过自己幼年时的衣裳,一切的尺寸都再合适不过。常常会不经意地打量,仿佛看到昔年那个策马皇城的翩翩帝子。静默一阵,如彬稍哑了声音,“你,究竟想要怎样?”坐拥四海,广有天下,可在这屋内不过是一个父亲。晖日光影映上双鬓,竟显出盛年男儿不该有的沧桑。
怀酘有几分气馁。“父皇。”他深吸一口气,低了头,不敢看向任何人,“求您,不要在母妃面前训斥孩儿。您难得来这里一回。我不想看到您走后,母妃终日哭泣自责。每每都是我生事触怒了您,根本就不是您因嫌弃母妃,而责罚我。”“酘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尹明珠唇角都缩紧,苍白了面容,抬手想要截住他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如彬目光深邃透出微不可见的轻愁,“朕从未嫌弃过你母妃,更遑论嫌弃你。你们一个是朕的女人,一个是朕的儿子。在朕的眼里,既相关又不相关。当初的风波,朕不宽赦有罪之人,并未牵涉无辜。只是有些事情谁也勉强不得,终还是朕亏欠你母妃的多些。”尹明珠此时已沉静下来,她咬了咬牙关只想不泛出眼泪。平日里,眼前的一对父子,她谁也看不够,只是此时此刻,她竟一个也不想看。侧身撩一撩广袖,顾不得妃嫔该守的礼数,“没有谁亏欠谁的。是我曾经女孩儿家天真心态,一心一意要嫁到东宫去。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打小在阖宫夜宴时,总瞧着你的笑容最暖。后来做了侧妃,又幸运有了儿子,飘飘然觉得自己家世容貌无人可比,什么都想去争,什么都想占先。却忘了,你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人。”这声音已压不住逃逸而出的哽咽,如彬与怀酘都想去拦,可她还是要说下去,“真得不亏欠。登基之前,你许了我们这些侧室离开。是我舍不下孩子,我甘愿长居深宫里。你教训过我什么是公平。我现在也觉得这就是公平了。我有酘儿,一个如此像你的儿子,有着比你当年还要和暖的笑容,我该知足的。对一个根本就不曾在意过自己的男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说出这些话,他听到这些话,都不免有些黯然。可思来想去,又觉轻松不少。如彬远远望着殿门处一派湖光水色的泰山石插屏,半晌才侧首专注看她,“你也不必胡思乱想这许多。朕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你的母家。”尹明珠只戚然一笑,稍一点头算是答对,神情淡定如同窗外拂过细柳的微风。只有怀酘坐于一旁,心中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无奈。他把双手都抚到面上,气息从指缝处透出来,“就当我是真得喝醉了吧。实在无法想明白你们啊。”如彬振袖而起,他唤了一声“小召”,这便是起驾的旨意。尹妃与怀酘立时曲身躬送。他走过儿子身边,定定看了一眼,“如果你不是真得醉酒。谁会容你在父母面前如此出言无状。”怀酘将头垂得更低,很快又候来父皇的一道口喻。“明天朝散,你与怀馨都到北苑刑谳房,各领二十杖责。”说着,如彬看向候在身侧的召黔,“你去与朕盯着他们俩受罚。打完了再去含章殿复命。”召总管答喏同时就已苦了面容。
“父皇!”“皇上!”怀酘清醒了几分想讨饶,尹明珠也不忍不住要劝。如彬只看着那当娘的,神情淡漠,却隐有笑痕,“玲珑也好,你也好,谁要再来求情,便打他们四十杖。”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2 10:14:00 +0800 CST  
后援团又不见了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2 19:05:00 +0800 CST  
第九章:室迩人遐毒我肠
日暮长安宫。北苑刑谳房四面围墙高耸。一片阒寂之下,只有东室内,淮王与赵王的谈笑声格外清楚。朱红刑凳早已设好,头东脚西并排而放。他们俩各坐在一边上。怀酘曲指敲了敲身下的凳面,不住叹气,“好好的黄杨木,板材密实,纹理细润,若涂上一层明漆多好。可偏生要刷成这幅鬼模样,跟泼了猩猩血似的,瞧着便眼晕。”怀馨似笑非笑地看他,“现在晕过去不正好。过会子,板子拍到你屁股上也不知道疼了。”怀酘淡淡瞥来一眼,“不就二十杖么?至于将你吓成这样。”怀馨“切”了一声,实在懒怠理他。
召黔带着几个刑谳房的内监垂手立在一旁有些时候了,也知道伺候这两位贵主挨板子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可皇命在身又不得不好心上前提醒,“二位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话尤未尽便被怀馨截下,他的声音冷冷地透着森然,“时辰不早了。怎么,这是要送我兄弟二人上路?”召黔觑着眼前一张说不出是傲还是邪的面孔,又气闷又懊悔,咬了牙俯身,“奴才失言,奴才该死,还请殿下恕罪。”倒是怀酘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瞪了弟弟一眼,跟着又踱步到召黔面前停住。他带笑拍拍他的肩,语气多了几分尊重,“召总管,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你该是六岁入宫,八岁上被皇祖母选中送去紫云馆。那时的牟总管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便带了你一起近身侍候父皇。”召黔心中比谁都明白,这老二较那老四还难对付,更是提起精神来小心回话,“殿下竟知晓这些个琐事,奴才真是惶恐。牟总管是奴才的师傅,只是奴才学艺不精。”怀酘但笑不语,又抬眼看向一个持杖的内监,指了指他的杖。那人很快明白,快步过来,将笞杖交给淮王后守在一旁。
宫中用刑分大杖、法杖、小杖三种。皇子亲王受罚鲜有动大杖的,大都是用这种生荆制的小杖。杖长三尺五,大头宽不过二寸,小头宽不过九分,抽到臀上腿上,皮不开而淤痕现,但绝不伤筋骨。怀酘将杖拈在手中,回头冲怀馨笑笑,“不然,咱们换个罚法。也不劳动旁人,我打你二十,你打我二十,怎么样?”怀馨已然有气无力,“我再不想与你这种‘卖弟求荣’的人废话了。你要真当自己是兄长,便把我那二十下也挨了吧。”召黔快要被这二人磨死,强忍着陪笑,“皇上也没见生多大的怒气,心下里定是舍不得二位殿下受苦的。”怀酘闻言侧转过来微微挑眸,“总管果然最解圣意。父皇他当然未至怒极。要不然,如何还会打发我们到此处来。怕是早就从御书房取了那紫荆杖,亲自动手了。”说着,他又挥挥笞杖,依然逗弄怀馨,“老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还是最惧紫荆杖。别看那杖不及这个的三成长一半粗,一只手便能拿了。可落到身上才真是痛到钻心彻骨,臀间皮肉都像能搓下来似的。别说挨打,每每考问功课看到父皇手旁放着那荆杖,我的腿都发颤,怪不得咱们兄弟几个都要害怕。”怀馨这才扭脸,只是口气嘲讽,“别人都只是害怕而已。谁闯了祸后实实在在受过?不就你和我么?还好意思提起。”
召黔的两道眉毛拧成一团乌黑。怀酘像是终于留意,放下笞杖,回到刑凳旁,也不言语,直接伏身于上面。怀馨见他这般,咬咬唇憋住笑,学着他的样子趴好。这二人身份尊贵,没有特别的旨意不必去衣受罚。可依着宫内的规矩至少也要除掉外裳只留里服,总没有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齐齐整整挨打的道理。刑谳房的人进退两难,都直直盯着总管看。召黔恨得牙根痒痒,他惹不起他们,只有向那起子奴才使气,恶狠狠骂道:“白眉赤眼地看杂家作什么?王爷都候着了,还不快些动手。”内监们手忙脚乱拥过来,打板子的报数的站好,还各有四个人要去压肩按腿呈上塞入口中的咬木。谁知未等他们靠到凳子边儿,怀馨已然高声叫嚷起来,“你们都是新来的吗?本王的身子也敢碰。滚到一边去!”这一句吼完,呼啦啦像泼出了沸水一般,连怀酘那厢都没了人。只苦了两个掌罚的,双手举着笞杖,身子却在打哆嗦。他们如何不知道趴在凳子上的两人不好惹,可偏偏就走背运抽中这催命的差事,打重了,伤着身,王爷不依。打轻了,看出来,皇上不饶。往左往右都是死路。他两个苦着面容互相对视一瞬,不敢说话却是在用眼神商量,暗暗定下了七成的力道。
笞杖举起,挂了风挥下,守在一侧的太监抖着细嗓报了声“一”,两处臀上一紫一青的丝帛轻衫也被撩着起落。打的没有使出全力,他们兄弟又是不惧热的多穿了条衬裤在里面,这第一杖下去,听不到脆响,也并不十分疼痛。毕竟二十的定数,谁也不敢耽搁,又是一杖摞上,还没挨到报出“二”,怀馨已然感觉后面热辣辣地麻起来。笞杖离了身,立时臀峰处火刺刺得如同遭了蜂蛰。第三杖、第四杖间隔很短,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肿了,隐约分辨出凶物陷进皮肉比开始时要深些,渐渐有了敲到骨头上的感觉,连带双腿都跟着生疼。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他稍稍侧头看向哥哥,果然哥哥也在看他。两人挨得很近,怀酘听到怀馨呻吟,本来紧紧握着凳子脚的右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第五杖,挥杖的不知为何同时失了章法。“呯”、“呯”相接两记沉沉闷响,怀酘与怀馨都是倒抽一口凉气。硬荆木的棍子,没什么韧性,只有狠劲儿十足,两个人的身子被抽得向前耸动。一阵子波涛汹涌的痛,他与他竟都冷笑出来。“五”这个数才刚报完,怀馨突然间扭了头颈,眸间戾气迫人如刀,“不要脑袋了?敢把本王当成刑囚般箠楚!”小太监吓得失手掉落笞杖,人也倾颓跪倒。另一个不敢再动手,伏身于地筛起糠来。召黔未及想出对策,怀酘已然清泠泠开口,“老四,休要胡闹。他们些个喽罗哪有那样的胆子。召总管还在呢。必是要见着你我皮开绽、骨断筋折,才好去回复皇命。终是二哥不好,酒后失言,牵累了你。”
剑眉斜飞,薄唇削锐,是与主人一般怒而慑人的模样。召黔万般无奈于两位亲王头前屈膝,“王爷,冤枉啊!”他不想多解释什么,可那人依然有话要说。怀酘长眸深处精光暗敛,重又带上笑意,“召总管,你与牟总管同为父皇身边近侍。只是你的火候果然与你师傅还差了几分。小王多言,唐突了,总管莫要见怪。”怀馨看似熄了怒气,再次驯顺趴好,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总管,是本王娇矜。接着使力打吧,皇命不可违,我们兄弟受得住。”召黔磕了个头起身,平直盯向不远处跪着的掌罚内监,面色陡沉,“来人啊。把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拖出去重责四十,送去暴室做苦役。”
一片哭天抢地声中,两人个人被清出了屋子。召黔又指向里头一排噤若寒蝉的宫人,“你,还有你,过来,把剩下的十五杖行完,别再耽搁王爷们的辰光。”再上来的,抖得连杖都快抱不住,被总管连骂带催得总算是挥起了板子。这世上哪有不惜命的人。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可是看得明白。笞杖举得很高,落得很急,可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擦着两个尊主的屁股拂过,连衣襟都飘不起来。怀酘与怀馨惬意闭上眼睛。“六、七、八、九……十八、十九、二十”,一长串数字,转瞬被人唱过,清晰悦耳。
见着主人终于从那刑室里出来,守在外院的沈清与小天急步跟过去便要搀扶,可是都被甩开。怀殷施施然负手过来,看到挨过二十杖依然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哥哥与弟弟,唇畔笑痕渐渐扩大,问得也是谐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俩是没挨打呢,还是没挨打呢?”那两人的面上一样笑得恣意纵横。怀馨快行上来搭住太子的肩,微眯眼睛回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盼着我俩挨打呢,还是盼着我俩挨打呢?”怀殷看戏一样,忽得清肃了面庞,“大胆!你二人竟敢欺君罔上,我这就去含章殿回禀父皇。”
怀馨直接勾紧了他的脖子,回过头去冲着怀酘呼喊,“快点过来,帮我制服他。”怀酘也不理会,依然慢悠悠走近,语意带笑,“你便这般直杵杵地呆在外边候着我们受杖,拦都不进去拦一下,存的什么心?”怀殷没好气地弹开半臂之距,冷冷哼着:“本就合该挨打,二十杖都轻。再说,还用我进去拦么?召黔哪次能斗过你俩。没忍住过来瞧这一眼,我都后悔不迭。”跟着,他又踹了怀馨一脚,“父皇下严令不许求情,母后心疼落了半日的泪。你如今毫发无损,还不快些去中宫殿。”怀馨带上几愧色,却依然站定未动,“立时去不得。若是父皇也在看出端倪来,我俩的小命儿就不保了。”说完,他转头向连天,“你先到母后那里,望着点风声。”怀酘也示意沈清,“这里不用伺候,你去母妃跟前报个信儿,我随后就回。”
兄弟三人缓缓步行出来,轿舆便停在不远处。路边夜丁香渐次吐蕊,一派人间胜景。怀殷走在中间,并不转头,淡淡开口,“借酒装疯,你心中可好过些了?”怀酘未停步,一身纯紫色素衫飘摇,温静恬适的容色,“似乎不该言谢,但的确轻松不少。我应下了婚事,父皇未说什么,母妃欣喜不已。”“你早该如此的。非要费这么大的周章,无辜牵累于我。”怀馨带了几分女子气的双眸在日影下清光流闪。两个哥哥却全都笑他。尤其是怀殷,今日的话语格外戏谑,“怕什么,不过小杖而已。母后那里备下了秘制的金创药,回府让锦瑟为你细细敷到伤臀上,该是怎样的旖旎。”怀馨难得臊红了俊面,“亏你还是太子。非礼勿言啊。‘馨’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也就只羞赧了这一句,跟着又大胆起来,“我今晚可真是要用功了,得防备着父皇考问。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锦瑟为我上药。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怕是一整夜也不够用的。”怀酘绕过怀殷推了一把,止住他邪魅的笑,“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好好待锦瑟。见着你们俩俩相依,才真是明了何为‘琴瑟在御’。我已向父皇请旨,终身只娶湘儿一人为妻。”轻风掠过,吹得身旁花枝树叶乱摇。怀殷本来走在那二人前头,闻言忽地停下脚步,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恭喜”。怀馨赶上他去,不敢再有狎昵的举动,只是伴着他前行,“若你有动心之人,也该尽力争取。”
长安宫依山势而建,众人眼前,瑶台琼宇,凤舞龙翔,磅礴耸峙的金銮殿如在九霄。怀殷稍稍阖目又睁开,唇峰略挑,像是要抑住极轻的气息波动,“你可知,那筱安到底是不是怀鏧房里的人?”“哪个筱安?”怀酘跟在一旁不明所以。怀馨“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还有哪个筱安,自然是那个筱安。”怀殷眉心隐下蹙痕,不再发话,仍旧向前走去,步子比先时还要快。怀酘与怀馨递了个眼色,急急跟上。“筱安如今还是依依的侍女,但怀鏧已向三叔讨要许久了。”怀馨的话字字清晰。他没有停歇,只是叹了口气,“我已猜到。”怀馨的身子一倾便已抓住他流云般的袍袖,“你能猜到什么。筱安绝非心宜怀鏧。只不过,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仆依主,见不到主依仆的。”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3 07:13:00 +0800 CST  
第十章:墙里佳人笑
快要入秋,白日的暑热退得也快,天光并未黑透便有了丝丝凉意。赵王私宅的鸳鸾阁内,怀馨立在卧房东侧一面乌木雕花落地罩前,披衣靸鞋更除了冠戴,可依然还是额汗津津一幅烦躁的模样。宫人侍从都被轰去门外,只有徐姑姑手捧一个螺丝银盖的脂玉小瓶,红着眼圈相劝:“王爷,您不让老奴为您敷药,还有夫人在呢。这样夏日里,若是伤处化脓发起热来,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即便皇上与娘娘不怪罪,奴婢这做下人的,将您打小伏侍到大,也是没活路了。”徐姑姑边求边拭眼角,一旁的锦瑟本就担心他,听着这样感伤的话,再也忍不住,泪珠儿扑扑簌簌地滑落下来。
怀馨皱眉盯住跟前一老一少两个哭天抺泪的女人,气得来回踮脚,“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才从母后那里回来,也是一阵哭又一阵训的。就不能让人清静会儿吗?”锦瑟满心的委曲,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好直接顶撞,一声没抑下,直是哽咽出来。“嚎什么丧,我还没死呢!”怀馨叉着腰吼道。她气得哆嗦,咬牙从徐姑姑手中夺过药瓶直直甩进那人怀里,扭身便走。怀馨也知道自己失言,一把将小人儿抓住推向侧后。接着,他又改扮成哄人的模样拥着褓姆往外转,“姑姑,我知道您比谁都疼我。我跟您说,我的伤不重,我自己最清楚。您好好歇着去吧。今晚我还得赶篇策对出来,过会儿一定上药。”除姑姑深谙小主人的性情,虽有一百个不放心,可也不敢深劝,曲身福了一福悻悻离去。
屋内静下来,怀馨徐徐回身,锦瑟依然攥手立着,面容气怔怔得发红。他放下那药瓶,靠近她,又箍紧在胸前,也不理会挣扎,只一味地探入裙裾间摩挲滑腻纤腰,“你这性子真是让我惯娇了,说恼便恼,还摔摔打打的。”她是又要落泪,想想便觉愤恨,“你这路人,根本就不值得有人疼。”怀馨先仰头笑了几声,又开始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这一天过得有多折腾。乖乖陪哥哥呆一会儿,还得去书房用功呢。”她的气恼在他面前向来无法长久,他说的话,她听来总是字字入情入理。终究还是牵挂,幽幽瞧他一眼,“想不明白你是如何便转了性。可再是好学,也得先上药啊。”
怀馨瞥了一眼几上人小瓶,微笑摇头,“药是母后遣人送来的,自然金贵。我不过挨这几下打,白糟蹋了可惜,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他的语义半隐半晦,锦瑟一心记挂他的伤竟然没有听出来。“哪里是几下。可是二十杖呢。这会子逞强,明早便有的受了。”她还在傻傻地规劝。他也不理会,错过她尖削的下巴,凉凉薄唇使力吮吸优美修长的玉颈。她的长睫微颤,眸光迷离半掩,耐不住“嘤咛”一声,小身子无依无恃似被人抽去了脊骨。丹田处升起蒸腾的欲火,怀馨呼吸也渐次粗重,双手捧起粉荷般的小脸儿,目光在她的眸心匆匆掠过,跟着便封住她的娇口。
丁香舌,软如绵,媚如火,轻轻松松抵进他的喉咙。“不行,卿卿,别诱惑我,哥哥还有正事。”他压住性子退出来,瞧着她美艳吸魂的眼睛,笑得邪气。她也自水晶灯下羞怯抬头,“去去去,便没个正经的时候。把药拿给我,到床上等着。”怀馨啄了啄她的额头,语态轻松,“还是你到床上等着吧。记住,我不回来,你便不许睡,不然敲肿你的小屁股。”他放开她要向外走。她可真得有些急了,扯住他腰间的丝带,“你这人怎么这样,好说歹说都不行。上个药会要人命,还是你练过铁臀功?”一只手便轻松将她提到床上,原想着照例扒个精光,狠狠心还是给她留下了短襦。不论左右的一顿巴掌,她蜷曲着身子想逃,又被他的大手拽回来。齐在腰际的桃红衫子,盖不住一样粉桃般的两团娇肉。锦瑟扭过再一次泪水婆娑的小脸儿,抽抽嗒嗒地开口,“赵馨,你都挨过板子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怀馨被这不知死活的小妮子气得发笑。他拍了拍眼下肉乎乎的小桃子,使力抚平心绪。随手拿了一个十香浣花的软枕垫在她的小腹下,圆圆的两瓣屁股一缩一缩耸得更高。她要翻身,他立时便掐住了最下端得一处。瞪着眼睛,吓退她的呼痛,怀馨语声恢复温柔,“你可要乖一点儿,不然那瓶金创药便真有了用处。”说完,他离开床榻去那个五斗小柜中翻找。一块铮亮的紫檀木板子点上娇臀,她轻轻战栗起来,双丘收动,肉皮儿都紧绷。他的指下开始发力,手扬板落,“啪啪啪啪……”脆响伴着哀鸣。娇嫩的臀肉被迫凹陷,失了血色后泛白,再随着板子弹起,留下一道道红通通的板痕。规规整整抽下来,屁股便被完全逡染了。他这才放下凶物斜躺到她身边,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杏子般的眸子笑意流转如星,“二十下,与我一样,不多也不少。你便趴在这里,不许摸,也不许动。什么时候,屁股晾凉了,哥哥也就回来了,到时再接着疼你。”她回手去捶他,他早已躲开。有房门轻轻的响动,她知道,那个妖孽是真得走了。
怀鏧骑在马上,远远瞧着王府前灯光通明不似寻常。待等到了近前,才见到是东宫的仪仗扈从候在仪门之外。他略有几分诧异,下马随手将缰绳甩给跟随的小厮,急匆匆进去。早有府内管事严翎迎在门口处。严管事边吩咐内侍为小主人打灯照路,边躬了身子回禀:“世子。太子殿下傍晚前驾临。在府内用的晚膳,这会子还在正殿饮茶。王爷吩咐奴才守在这里等您。说是只要您一回来便让过去呢。”怀鏧脚步未停,随口问他,“母妃呢?可是也在正殿。”严翎低倾着头,“回世子。王妃在寝殿歇息。侧妃与王爷相陪太子。”怀鏧停了一瞬,跟着调转方向,“你也不必跟着了。我要先给母妃请安,再去见三哥。”
杞王府后殿两重,正妃肖嫦所居的螓月阁在第一重的正中。绿色琉璃瓦下,丹楹朱户,只是五间阔的寝室内烛光浅淡,四处弥漫的皆是带了几分苦涩的药香。怀鏧撩了纱帘进来,肖妃正靠着烟灰色鹅羽枕,微瞌双目半坐在榻间。虽是夏日里,她的身边仍铺满重重堆锦绣被。螓月阁掌事使女绵容伴随在侧。她也是肖妃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怀鏧快步到榻前单膝跪下,仰着俊面轻唤:“母妃,孩儿回来了。”肖妃立时睁开了眼睛,不自觉地含了一缕笑,“鏧儿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绵容也向世子行礼,跟着又搬过一个高脚杌让他坐下。肖妃稍稍直起些,拉住儿子的手,“昨晚上便在军机值夜,今日又这样晚,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让绵容去给你做些可口的吃食来吧。”怀鏧抚了抚嫡母略显干涩而松弛的手背,目光清朗,“母妃,儿子吃过了。本来想着早些回府的。只是昨夜接了几件机务,下午时要去回禀。皇上听了奏陈夸奖孩儿处置得宜,又让在含章殿陪着用过晚膳才走。”肖妃含笑雍容,绵容觑着主人高兴,也在一旁开口,“这真是的,皇上留下世子,太子殿下又过府陪着王爷。”肖妃像被提醒,推了推儿子,“可去见太子了?”怀鏧摇头,淡淡地带了几分倨傲,“和三哥每日里不知要见多少面。我刚刚到家,自是要先问母妃的安好。”肖妃心中高兴,面上却微微绷起,“胡说。君臣礼先。皇上越是宠你,你才越该守好规矩。”怀鏧仍不在意,反过来问她,“规矩孩儿自会做足,您放心就是。只不知太子呢?您养惜身子,过午不食,定是不去用膳。那他可来向您请安?”肖妃扶了扶长髻上横绾的碧玺笔簪,神色靖宁,“殷儿一入王府便来了。只是我这里风寒未愈,连你们几个孩子都避着,便没有让殿下进来,害怕过了病气。”“这还差不多。”怀鏧轻声嘟囔,倒是肖妃又催。他不再违拗,施了礼告退。
正殿内其乐融融,不只是如彰和晓棠,礼郡王怀殸与郡王妃韩汐,还有小郡主依依、小王子怀磬都在座相陪。最是两个孩子舒坦自在,一个被父王拥在身侧,一个被母妃抱在怀里。怀鏧入殿俯身屈膝,先向着正位之上的太子、父母,以及侧向的长兄长嫂问了一圈儿的安。怀殸夫妇也欠身唤了声“世子”。依依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笑盈盈看看哥哥再看看娘亲,“您的大宝贝儿可是回来了。”晓棠又喜又嗔,瞪了女儿一眼。只是怀中的怀磬不安分,正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小家伙拍着肉手也喊起了“宝贝儿”。如彰拧拧女儿的鼻尖,“就数你最顽皮。”怀鏧带笑起身,睨着妹妹。晓棠不放心儿子跟着又问,“世子,你可用过饭了?”怀鏧早已习惯她如此的称呼,可每每听到依然觉得生刺。他略低下头掩饰,声音不变恭敬,“回侧母妃,孩儿用过了。”
怀殷凝含达练笑色转首,“刚刚忘了与三叔和小姨讲。我离宫时正听说父皇夸奖怀鏧办差得力,特为留下用晚膳,想必是因此才回来得晚些。”晓棠点头,一双美目溢满欣喜。如彰还是惯常的模样,轻啜一口香茗,“严翎早回过你入府了,竟耽搁这许久。”怀鏧垂眸,“孩儿回家路上到太医院取了为母妃新配的几味丸药,所以一进门便先去了母妃那里。”他边回话边挺直身子朝向怀殷,“三哥,你不会在意吧?”如彰不自然地看晓棠,她倒笑意不减,只是稍伏螓首,像在低语哄着怀中的幼子。怀殷重瞳沉着辨不出颜色,忽地莞尔轻斥,“胡说些什么。”怀殸瞧着父亲、庶母,又转向二弟,稍稍肃了声音,“别站着了,还不赶紧坐下来。”怀鏧立时不敢再言语,极快地坐到兄长对面。
寻常人家,都是庶子惧着嫡子的,可在这杞王府内略有些不同。如彰为人温厚豁达,教养子女上亦是不变宽和。孩子们听话,他笑着抚慰。孩子们不听话,他笑着劝说,极少疾言厉色。时间久了,不管他高兴与否,也没有怕的。便是奴仆们的眼中,作为家主的王爷与王妃,一个散淡清闲,一个多病多灾,真正于府中掌事的正是那璟侧妃和礼郡王。怀殸虽为庶子,却是皇上较为年长的侄儿。他的性情与父亲截然不同,双十出头的年纪,沉肃端正远胜同龄。加之又在辖制皇室宗族的宗正院执事,莫说是家里,便在宗室也有几分威名。怀殸是长兄,大了怀鏧快有五岁,深知这个世子弟弟夹在生母、养母之间的纠结,一样明了父王的无奈。怀鏧从小和哥哥亲近。怀殸亦对弟弟爱护有加,只不像父亲与嫡母般一味纵容。如彰也有意放手让他管教。所以不止是怀鏧,便是依依与怀磬都只惧兄长,不惧父亲。上次怀鏧与晓棠别扭,如彰发了几次火,儿子丝毫不为所动。倒是怀殸再看不过,将弟弟揪到自己房中一顿训斥,怀鏧虽然心里委曲,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向娘亲赔礼认错。怀殷当然知晓这其中的缘故,眼见着怀鏧没了先时气焰,心中涌出快意。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4 07:19:00 +0800 CST  
陪在夫君一侧的韩汐已有快六个月的身孕,肚腹隆起,原本尖削的下颌也圆润了不少。怀殸悄声吩咐下人取来一幅纤丝棉的腰靠垫在她的身后。韩汐坐稳了身子,冲他轻轻一笑,因着孕事泛黄的脸上漾起红孕。众人看在眼里,跟着带上喜色。怀殷稍稍探身,“小昊桐已经三岁。这回可都盼着大哥、大嫂的弄璋之喜。皇祖父若能再添重孙,还不知要如何高兴呢。”韩汐闻听,皱下眉头带了愁容,“齐王妃一举得男。就怕臣妇没有那样的福气。”怀殸抚上她的手,眼角生风,满满关怀情意,“还要我讲上几回。女人家的福气绝不在得男得女上。我倒看着满府里依依才最受宠。所以,你不如生个女儿,更称家人的心意。”
晓棠稍稍松开怀中的孩子,也是感慨,“殸儿说得极是。真真女儿要比儿子贴心许多。”小丫头听了,揽住父王笑得欢畅。怀磬却像明白了似的,扁起小嘴喊着“娘亲”,使力往晓棠的怀里钻。晓棠早被磨出一头细汗,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磬儿啊,你都要满两岁。娘这膀子可快累折了。” 如彰心疼还无奈,急急唤过怀磬的褓姆,那小家伙就是赖着不肯离开,晓棠也一样舍不得松手。如彰见如是只有叹气,“你啊你。当年生下鏧儿就惯着,白天抱,晚上摇,整整到一岁上才离身。养育依依时方好些,怎么磬儿又成了这样。你的身子还要不要,阴雨天喊疼的日子都忘了?”晓棠笑着不言语。怀殷目光平和,“三叔的话,我也常听母后讲起。怀鏧打小身子壮实,小姨带着入宫总要自己抱在怀中,常常累得双手发颤,连茶盏都捧不起来。”怀殸附和颔首,“那时太子你们还都小。我是记事了,皆看在眼里。”
怀鏧的神态很静,可心底却像起了皱一般。他冲着弟弟招手,“怀磬,过来,到二哥这里来。”小王子最喜欢与哥哥一起玩。他兴高采烈地从娘亲身上滑下去,扭着胖嘟嘟的身子,蹒跚而来。怀鏧宠溺笑着站起,向前几步蹲下接住他,抱好了才坐回位子。小家伙很开心地在哥哥胸前乱蹭。怀鏧咬了咬他粉粉的小指头,语带调侃,“怀磬啊,知道吗?别人都是孝顺的,只有咱们两个讨人嫌。”晓棠依然不出声。如彰气结说不出话来。怀殷面沉如水。怀殸猛得将手上瓷杯重重一放,语意像要说给妻子,眼风却冷冷扫向怀鏧,“还争什么弄瓦弄璋。依我看,生男生女都要严管严教。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若骄慢已习,则悔之晚矣。”
那生事之人,早不敢抬头。不论长兄还是堂兄,都足以让他生惧。韩汐从来心疼小叔,更怕太子走后,夫君饶不了这个弟弟。她按下怀殸的手使着眼色安慰,又冲着依依展颜一笑,“依依,你不总说想弹琴与太子听吗?今日殿下都来了,你怎么能忘了呢。”小郡主虽然没有完全弄懂发生了什么,可多少猜出是二哥惹恼了娘亲。正忿忿着,听到大嫂的话,她又顾不上生气了,急急跑到怀殷身边,摇动那明黄一色的袍袖,“三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弹琴?我又学会了好几首新曲子呢。”小人儿梳得蓬蓬的双鬟垂发鬏上抓了一把粉珊瑚嵌碎钻的花钿子,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盈盈楚楚,满是期盼。怀殷容色稍稍和缓,曲指刮上莹润如玉的俏脸蛋儿,语声柔缓,“哥哥当然想听。我们依依可是皇祖夸赞最有音律慧根的孙儿呢。”依依更加得意,点头有如小鸡啄米,“嗯嗯。皇祖父还说了,你们这些个哥哥姐姐谁都不如我。”
小孩子的话引来满室欢笑,终是一扫刚刚的冷凝。她又站在殿中心,很有声势地吩咐随侍宫人,“明姬,快快去传话,叫筱安拿了吾的凤梧琴来。”听到这个名字,怀殷与怀鏧都忍不住将目光聚到小依依丁香色的清凉纱裙上。并未等许久,果然是那个浅浅罗衣的小宫女怀抱一张古琴低头缓步进来。她谁也不看,可显然已经知道殿堂之内都为何人。规规矩矩叩拜后,又规规矩矩起身。她还是不抬头,娴熟地摆好琴,再静静地立于侧厢。怀鏧搂着弟弟,他举起怀磬藕节般的手臂摇摇,轻唤了一声“筱安”,她像是并没有听到,不见回应。怀殷调整下呼吸,尽量把自己的目光落于她一旁的玉案。
依依已经坐好,扬了脸问道:“三哥,你想听什么曲子?”怀殷似在神游,楞了一下才接口,“你弹什么都好。”小丫头歪头想了想,忽尔眸心一亮,“那就《凤求凰》吧。筱安说,她最喜欢。”筱安没想到小主人会提到自己,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那人双环般的瞳仁,逆着光,像是有抺若即若离的浅笑。莫名觉得委曲,又想起那日他弹扫肩头落花的冷傲。凝视不过一瞬,她便决绝移开。怀殷初时一怔,旋即又泰然,眯了眼笑笑,话音朗朗,“《凤求凰》很好,我也喜欢。”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4 07:22:00 +0800 CST  
呕心沥血之作。求度娘放过。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4 08:04:00 +0800 CST  
第十一章:遨游四海求其凰
依依郡主所用的凤梧琴乃上皇所赐。琴为伏羲式,峤山梧桐木为斫,滇西白脂玉制轸,纯善绿兽角灰胎,猗桑冰蚕丝覆弦。漆面黑红相间璀璨古穆,发蛇腹同梅花断纹隐起如虬。圆形龙池之上绘有金粉彩描的双凤向阳图案。琴身堂皇,琴音松透,绝非凡物所能企及。小丫头不过七岁,学琴却已有两年,本是心性跳脱的孩子,可一但候于琴前立时便沉稳端然起来。她先抬眼望望众人,抿住笑,调了调弦试准每一个音。跟着倾身,左手带起,右手打圆,三两点琴音铮铮颤过丝弦,粉嫩而纤纤的玉指拨弄如燕。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起落,精心契合,轻婉流畅,初如神鸟齐翔悠悠渺渺乘风,终又凝结成花间松下一流汩汩清泉。
怀殷愈听神色愈松弛。一曲缠绵,余音绕梁,他的眼梢眉峰满盈盈都是笑意,情不自禁抚掌,“兄弟姊妹之中,真是无人能及依依你啊。”如彰亦是沉醉还自得,微挑的唇角带出欣慰,“昨日为父与你说的几处疏漏都已改过。不错不错。”依依被夸,小脸儿高高地扬起。倒是晓棠抬手撩动髻发,低眉浅笑,“莫要得意,不过炫技而已,哪里听得出曲中意味。”如彰侧首握住她的手,“女儿才几岁。是你太过挑剔。”依依柳眉轻蹙,撅起小嘴儿,“父王说好便是好了。”晓棠微嗤,瞟那父女,“就娇惯着吧。没见过这样学琴的,只听得进夸奖去。”如彰不以为然,“上智不教而成,下智虽教无益。依依是你越说好,她才能做得越好。一味严苛只能让孩子失去学习的兴致。”晓棠扮作难以置信的模样,俏眸一瞪,“天啊,这样的话你为何早年不曾说过?”如彰朗朗而笑也是戏谑,“各因其材高下而教之,故不同也。”说着他又压低语声,“比起二师兄来,我已然宽容许多,你明白的。”晓棠轻哼,更别过身子,只是那略弯的唇角,掩不住容光潋滟。
殿中除了怀殷,无人能解他们话中之意。不过是以为父母恩爱玩笑,也都跟着欢喜。依依撒娇,冲着筱安举起一双小手。筱安懂得,将她的手团入自己的手中,轻吹因拨琴而发烫的指尖,又半蹲下来俯到孩子耳边,“我听着,也很好呢。”依依呵呵笑着揽住她,“你喜欢的,太子哥哥也喜欢,巧不巧?”筱安不回答,皱皱鼻子佯装吓唬她,只是直起身时还是忍不住向尊位上看了一眼。灯火之下,那双重影的眸子,含一点温雅的柔光望过来。筱安缓缓向后退下一步,却不想再低头。
怀鏧倒未留意旁人,细细打量着清清淡淡的小人儿。他就在她的身侧,相隔三两步的距离,仍是不甘,脱口问道:“依依,你要到何时才能将筱安还给哥哥?”筱安跟着转首,他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依依登时警醒,抓紧跑回如彰近前,扭股糖似地往他怀里钻,“父王,您说过,筱安是我的。二哥他又来抢了,怎么办,怎么办啊?”如彰不知该如何安抚女儿。怀鏧失笑,“依依啊,筱安若做了你的嫂嫂岂不是更要疼你。她又横竖离不了这王府去。”“世子!”筱安容色瞬间红透,眼中有惊有惧。怀鏧面上的笑意微微滞住,刚要启口,正被对面的长兄沉声拦住,“太子殿下驾前,都不许胡言乱语。”依依有些怯了,傍住父亲,才敢再争辩,“是二哥先招惹我的。筱安喜欢我,根本不喜欢他。”晓棠见如彰盏中的茶不冒热气了,忙唤人过添水,又和颜道:“依依,你二哥说得没错,筱安不管在谁的房中伺候,不都是王府的人吗?”怀鏧听出了娘亲话中已有松动之意,顿时欣喜非常。筱安闻言身子却是一凛。
怀殷始终作壁上观,直到此时才别有意味地一笑,转向如彰,“三叔,如今是哪位琴师在教授依依?”如彰带了愁容,“便是在此事上烦恼。宫内琴风稍落,鲜有国手。父皇从东都指来的几个也不尽如人意。我本不善瑶琴,现在无法,也只能暂且教着。”怀殷依然目光清静,“侄儿于这音律之上自觉驽钝,倒是偏爱听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瑶玉纯莹,广寒高洁,真得能让人雪躁静心。当前,琴派林立,依着侄儿浅见,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又失于轻浮,唯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如彰爱忴看他,“父皇好雅乐,亦每每训诫皇子‘爱琴解音,不过文人自娱’。殷儿你能够乐而不迷,实为难得。至于琴派,我同样衷情两浙,便是京中学琴之人,习浙操者也是十或六七。本有心为依依寻访一位师从浙派的琴家,只是未遇到适宜之人。”怀殷像是随口相问:“三叔,您可知晓户部苏泰和尚书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如彰顿了一下才恍然忆起,“知道的。众人口中皆传,那孩子年纪不大却琴技超凡,只是脾性有几分孤拐。隐约听着,也并非苏泰和的亲子。”怀殷轻笑,“苏家的三公子貌陵为东宫侍读。貌陵儿时身体孱弱,家人便从育婴堂抱回个男孩儿权作幼弟为他挡灾,便是貌白。半主半仆的,却一直极受疼爱。那孩子同依依一样,四五岁上学琴,如今长到十六了,技艺精湛,不输国手大家。若说性子么,真是狂傲些。旁人听他抚琴,弹奏前不能擅挑曲目,弹奏时不能与他讲话,弹奏后不能随意评讲。不论触犯哪条,他都会推琴离席,绝不顾旁人颜面,连苏大人都气得无法。我好琴音,貌陵便推荐了弟弟。想是兄长在家中嘱咐过,他不敢太违拗,可也是来到东宫便弹,弹完几曲便走。你问他一句,就回一句,再无多余的话,自始至终垂脸耷目,沉闷得很。我只为听曲,倒也懒得计较。只是有时貌陵陪在旁侧,便眼见着他不同,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就差撒欢儿。我常要问那哥哥,可是牵了傀儡的绳子来。”
众人闻言皆笑,只有依依绷紧面容,小大人儿一般,“我可没觉得苏貌白有什么不是之处。操琴便是‘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自己不弹,只在一旁指指戳戳,高谈阔论的,最惹人烦。”“你这性子,也该收敛。”如彰有意打断女儿的话,谁知小丫头却正在性头上。她又向怀殷探身,话音轻俏自得:“三哥,我能不能到你的东宫去,听那貌白弹琴。”怀殷看着小妹妹,清邃的眸中辉光初绽,想都未想便直接回答:“当然可以。只要依依提出的事,哥哥没有不答应的。”
“这如何使得。”眼见着女儿雀跃,如彰却面含犹豫。“不嘛,父王。我就要去东宫,三哥都说了可以。”依依惯使的性子听不进劝阻。晓棠心里娇纵孩子,话头上还是要拦一拦,“去了东宫,定会搅扰到太子,娘与你父王可放心不下。”小孩儿懊恼,怀殷则不急不徐地撩一眼对面的筱安,轻唤两位长辈,“您们多虑了。便是依依不去,我也一样要请了貌白来。若三叔、小姨担忧侄儿照顾不好依依,不如让筱安也跟过去。我瞧着这丫头还算是个妥帖稳当的。”怀殷说得恳切,如彰他们都不好再强拧。况且依依一直最喜欢太子。再小的时候常由怀鏧带着去东宫,玩到兴头上不肯回王府,一住便是三日五日也是常有的事。
如彰先颔首算是应允。小郡主立时欢呼,从父亲身上蹦下来,又扑进怀殷怀里。那三哥也欢喜,将小妹妹抱到膝头,“貌白逢十之日到东宫。既然是我们依依想听,便改为逢五吧。到时,哥哥自会安排好人来接你。”怀殸收住笑意,跟着叮嘱,“去了东宫要听话,不能再恣意淘气。”边说,边又交待筱安,“你也要尽心尽力服侍好郡主。”筱安一幅懵懵懂懂的模样,似是还未理清这一阵子的后果前因。如彰正朝向妻子,话音带了纵容的意味,“便让依依去吧,只要殷儿不嫌她烦。有筱安陪着呢,想来也无事。”这厢里晓棠尚未答话,却是怀鏧面无表情地接口,“依依能去,筱安也不能去。”小人儿的长睫抖了又抖,照旧低垂下头。依依可顾不得这些,冲着他嚷嚷起来,“我要去,筱安也要去,父王与大哥都答应了。”“谁答应了也不行!再敢顶嘴,你都不用去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王府。”怀鏧越说口气越强硬,阴着脸一幅骇人的模样。他身前的怀磬被吓了一跳,小嘴儿撇着要哭。晓棠立时向褓姆使眼色,抱了小王子过来。
一室沉寂,隐有浮冰碎雪。“哥,哥哥……”小依依不知所措,抽噎得吐字都难清楚。怀殷放开妹妹,让她立在一旁。他始终面带微笑,容色不改。举手取盏,抿了一口茶,撂下后,又环视一圈座内众人。今天他身着一袭白衫,就连腰间的束带都镶嵌淡淡无瑕的软玉。这样干净的底色下,笑意却一刻比一刻清寒。“怀鏧。”他双眸平视,从容平静地唤他。“太子。”他都不敢再喊一声“三哥”。怀殷指尖点扣在几案,盯到他无力再抬头,“我还真不知晓,三叔面前,杞王府内,竟是你这个世子在当家。”怀鏧深眉隐蹙,不想让人看见,尽力稳住心思,“臣弟是担心依依不懂事,筱安不识规矩,都没的惹你生气。”
怀殷静了片刻,起身直立,并不多言,只向如彰与晓棠欠身,“三叔、小姨,侄儿叨扰这半晌也该回东宫了。”殿内诸人忙跟着陪侍相送。怀鏧稍稍滞了一步,原想着躲到最后面。怀殷竟然回过头来找到他,横扫一眼,“萧怀鏧,不要认为皇祖父和父皇都宠着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以前你对小姨种种不敬,大家不过懒得计较。但是,倘若以后,再让我得知你又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你可真要仔细着!”怀鏧被吓了一跳,一时答不上话来。晓棠怔视眼前年轻而傲然的储君,容色冷厉,止不住心头震惊,“殷儿,他没有,没有啊……”“唉,小姨。”怀殷叹息之后泛出笑来,和风般怡人,温润依旧,“放心吧,知道您疼他。连三叔和怀殸兄长都拿他没有办法,我又能怎样?”晓棠无言,相隔跃动的光线静静看着如彰。怀鏧感知风头已过,慢慢走近,忽地揽上晓棠的肩膀。她是没有防备,或是从不曾想到过儿子如此亲昵的举动。身畔罩下暖意,她幸福得快要落泪。他在臂间加了气力,眼波转处,将母亲的惊喜漾入其中,“三哥,我的娘亲,自然心疼我。”语气又有几分挑衅,这回怀殷不曾计较。斜睨着他,幽邃重瞳之后,是微不可见的感喟,“里里外外的话都让你说尽了,便看你去不去做。”
太子止住众人相送,只允了依依同至仪门外的轿辇。筱安跟在小主人身后。他在登车前,含笑俯身,亲了亲妹妹的小脸儿,直起的刹那,竟靠近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天凉了,多加件衣裳。”车帘猝然放下的瞬间,她仍能看到他湛若深湖的目光,一分关切,淡淡的温柔。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5 07:00:00 +0800 CST  
第十二章:心似双丝网
东宫地势偏高,一条条青砖刻纹的甬道,连接楼阁殿宇。宫门重重,不见首尾,穿行期间,只觉渐往高处而去。筱安是第一次到东宫,已然日暮时分,四面宫灯柔亮,红墙飞檐如隐于云霭之中。禁围重地,随侍郡主的王府仆役皆被遣在外苑。早有一排浅衣蝉髻的宫娥上前,挑了纱灯引路。筱安还在踯躅,却是小主人过来,轻轻牵她的衣袖相随而行。
依依是极熟悉的样子,脚步飞快,桃花一样淡粉的衣裳随风飘摇。果然,不过穿出侧门处环绕一片海棠林而建的回廊便豁然开朗。天色暗处,灯火璨然,太子殿下翩翩而立,明黄皂蛟纹的丝袍,赤金嵌七星的王冠。倜傥带笑向她们招手,一派风流都雅,贵气无忧,女孩儿们的眼神都被钉住。“三哥!”依依早已挣脱旁人奔了过去。筱安跟着周遭宫人趋前几步后匍匐跪地。静默了极短的时间,一只修长皙白的手伸到面前。怔忡间,她抬起头来,不知该守怎样的礼数,目光直直撞进那人交错双环瞳仁的眼里。“筱安,你来了。”怀殷还握着妹妹,面容难掩热切。小人儿深吸一口气,不愿多想,只将手乖顺地放入他的手中。
“太子,起驾吧。”锦衣侍者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怀殷并未答话,领了两个小丫头走向一架八掆肩舆。如此阔大的轿子,筱安还是初次得见。轿上笼罩可避蚊虫的金纱网障,轿端置軨,厚厚的红毡铺下。轿夫前六后二,一色的青衣绿袍,袍摆色深近墨,整齐伏身,气势森严。早有内侍撩起帷幔,怀殷先将依依抱了进去,转首过来。筱安已抽出手退后几步。再迷糊的性子,也看得明白,这样阵势,绝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靠近前的,怕是就连依依也不过倚仗年幼受宠而已。怀殷仍满目兴味地看住她,笑颜清净,“还知道辞辇,算得有几分见识。”筱安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些什么,隐约觉得他在夸自己没上那肩舆。早还生出几分痴惘,此时又腹诽起来。既然不想让人随乘,为何要做出先前的样子。虚虚实实,欲擒故纵,这里的男人都是一样的麻烦。她使力佝着颈子,一个劲儿地撇嘴。那人也看不见,匆匆转身,升辇而去。
筱安下意识揉揉膝盖,正在心中慨叹为奴的命苦。忽然有人谦和相唤:“筱安姑姑!”小人儿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喊谁。直到先时太子身旁那个锦衣侍者近前一步面对面又叫了声“姑姑”,她才猛然抬头。“您这是叫我吗?”在王府被嬷嬷们呼来喝去的惯了,她一时还真难接受如此的尊称。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满脸笑意,透着精明,“筱安姑姑,在下明海,是东宫的内丞管事。太子殿下吩咐为您备好了软轿。若是没有旁的安排,咱们也起身吧。”筱安为婢也逾一年,早已知晓宗室府中的内丞虽为阉人,却有内庭品级,更何况这东宫的管事,身份更是不低。她赶忙福身道:“见过明总管。您叫我筱安就好了。”明海还在笑,轻轻摇头,恭敬之中带了莫测,“姑姑客气了。”说着,他已转首,不过是目光扫过,便有一乘朱缎作帏,四周垂着纱幔璎珞的小轿过来。筱安都来不及思忖,几个宫人业已上前,将她扶入轿中。
以轿代步,筱安还是头一回享受。她不会骑马,以往陪着怀鏧或是依依出门也不过与一众的丫鬟们挤在油壁车里。抬轿的内监腿脚上的功夫了得,步履如飞,坐在轿内却察觉不到任何晃动。新奇了一阵子,小人儿又觉得发闷,悄悄撩开侧帷小窗上的轻帘,未及探头,正撞上明海关切的笑脸。“姑姑,可有事么?”他随轿疾行,依旧气定神闲。筱安对此人颇有好感,也甜甜笑着,“总管,我没事儿。求您不要再喊我‘姑姑’,我不过是王府中服侍郡主的末等宫女。”明海点了点头,不变热忱,“宫人品级高低本就无谓之事。能否得主子欢心才是不变之理。姑娘年纪不大,可看得出,却为郡主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便是殿下……”他说到这里,突然间戛然止住,透过小窗深深望了一眼,语声温和,“姑娘,前面便是水渌汀殿。太子带了郡主要在殿内听琴。”
水渌汀殿,殿如其名,探入东宫月湖凌空而起,半隐于数道流瀑之中。水帘淋漓,怀殷与依依伏身在汉白玉的引桥上,借着灯光挑弄湖中落花。明海引了筱安上前,怀殷依然迎过来,薄唇含笑,“这一路不近,没有累着吧?”“坐轿如何会累?”她是脱口而出,猛地又记起规矩,俏面立时涨出红晕。小依依心急那琴曲,跑近了拖拽他二人,“快点进去,快点啊,你们还要干嘛?”怀殷回身就将妹妹抱起,大步向殿内走。筱安斜曳裙裾,小跑着跟在后面,只用足尖着地,一迭声地轻唤,“慢些,慢些,别摔着依依。”那兄妹同时扮了鬼脸转头,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心跳如鹿,竟生出家人般熟稔而亲切的感觉。
转过重重水晶幕帘,泛着沉雅淡香的檀木地板上,静静垂首侍立一位白衣少年。他没有抬头,只是听到有人进来,便敛衣拜下。他也未戴冠簪,墨色的长发仅以一根亮银色的丝带轻束,俯仰之间,幽幽发丝飘散在修长的颈畔。“貌白参见太子殿下,依依郡主。”他的声音清越,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当他直起身时,筱安留意到,那样一张白净还满是孩子气的俊脸上,却有一双冷隽、邃静的眼睛,如同冬日深空中两颗皎皎寒星,惑人心弦。“起来吧。”怀殷很是随意。他立稳后,又低下头,双肩也耷拉,像有多疲累一般。怀殷冷哼一声蹙紧眉头,“今日本王无暇,只留依依在此处听琴。你莫要再摆出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想来你是不惧本王的。不过,好在还有貌陵。本王便不信,他也拿你这弟弟没有办法?”那人的手臂微微颤动几下,跟着就挺身,唇角急急上挑,本来暗沉如夜的容色转瞬明月盈天。他没敢去看太子,而是稍低头冲向依依,带了几分讨好开口,“请问郡主,今日要听什么曲目?”小丫头很是惊讶,看看兄长,又看看貌白,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不是不容许别人挑拣吗,怎么又变卦了呢?”怀殷轻咳着掩饰,筱安差一点便笑出来。那人则直接翻了个白眼,神色又恢复清冷,“如此更好。我弹什么,您就听什么吧。”
怀殷无心计较,只将依依抱到正位上。待她坐稳了,才稍肃了声音叮嘱,“三哥还有事情,不能在这里陪你。你要乖乖地听琴,不许四处乱跑,知道吗?我留了明海他们在外头伺候,若有事,唤人进来便是。”小丫头一心在那人的绿绮琴上,也听不进去哥哥的交待,只扮作乖巧地使力点头。怀殷又指指立在旁边的筱安,依依歪头看了看,很是体谅的神气,“筱安,你也到外边歇着吧。”怀殷满意地点上她的小鼻子,语带宠溺,“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酥桂花凉糕,一会儿便送过来。”筱安总有些挂心,脚下移不开步子。怀殷掠了她一眼,似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走吧,跟我出去。”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轻雾,湖光粼粼荡入渐浓的夜色之中。太子贴身的内监商未执灯站在三步之处。怀殷便伴在筱安身侧,眸色柔和似水,“你初次到东宫,我们四处走走可好?”小人儿一时还辨不清心中错踪的方向,数个念头翻涌,最终还是婉转回道:“奴婢不便搅扰殿下。”怀殷了然凝眸,低低笑了一下,“我的书房隔着这里很近,我们走着便可过去。”说完,他不再候她答允,径直动身。筱安不知该如何,竟是痴怔怔地跟在后面。商未引路,行走间碧树繁花错层铺泻。筱安留意到转过的几处偏廊长窗上皆雕刻有一簇簇盛放的海棠。她也想要化解这默默随行的尴尬,喃喃似是自言自语:“好多的海棠啊。”怀殷缓缓停住转过身来,“母后甚爱海棠,所以当年父皇在东宫遍植此花。”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静静垂目,娇弱不胜的模样。他仍不动,很认直地问她:“筱安,你喜欢什么?”那“百合”二字便要吐出贝齿还是被深深咽下。她稍稍扬起小脸儿,流云薄雾间洒下深浅不一的月影遮蔽了容颜,“奴婢哪有常性,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自己都弄不明白。”怀殷继续前行,没来由地抛出一句话:“筱安,你很聪明,也很狡猾。”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6 07:34:00 +0800 CST  
暮风渐急,含章殿东内阁的镂花窗扇被扑开。“吱呀”一声,伏身于画案前的如彬不自觉抬头,这才看到殿门处,玲珑指尖捋在襟口边一溜镶翠的顶针上,眉轻目俏,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着人通禀。”如彬清隽容颜,被窗外灿烂夕阳镀上一层暖暖的光晕。她还不动。他也没有,轻轻地放下手中画笔,冲她伸展开双臂。“呵呵。”二人独处,她从没有国母的端庄,眸中神采晶莹,几步便过去,温顺倚进一派龙腾四海祥纹的怀抱中。
“你又许了馨儿什么好事。刚刚见他乐颠颠地跑出去,嘴巴都快合不拢。”她盈盈睇他。“哈哈”,如彬一样笑得爽朗,“月氏国岁贡之中有两支迷穀为杆的鞠杖。馨儿瞧着喜欢,我便赐予他了。”玲珑抚胸,唇角淡淡勾起,“尝听人语,遇那偏心的父母,若是治之以砭石,得从肋条处施针呢。”他听出她的讥讽,反手去掐翘臀。玲珑扭着身子躲开还是不忘笑言,“除了殳儿还小,四个儿子皆迷击鞠。两根上好鞠杖你竟全偏了一人。”如彬牵住柔荑拉她坐下,“正是为此,统共就两根总也不够分,倒不如哄了馨儿高兴。前些日,那孩子挨的一顿打,多多少少是冤枉的。难得他与殷儿对兄长的一片苦心。”玲珑轻吁一口气,“你都知道了?”如彬点头:“孩子们分形而连气,友悌深至,为父为母者,也该欣慰了。”玲珑娇靥如花,“那酘儿与馨儿又算计了小召,二十杖责,不过受了五杖,你也知道?”如彬轻轻磨牙却不变宠溺神色,“我都知道。爹娘面前,侍宠而娇,不只他俩,如我当年也是一样的。”玲珑总算放心,“好好好,这回竟没有怪到我的头上。”如彬欣然,“馨儿随你不假,酘儿真得肖我。每每惹恼父皇,他老人家都会斥我,面上皆为娘亲的乖巧,心中全是舅舅的刁钻。”
玲珑气闷,叉起腰瞪他,“这是变着法儿地编排人。你们萧家人自然都是好的,若不好了,打根儿上都从璟家来的。我和哥哥整日里落埋怨也就忍了。如今竟连爹爹都不放过。”如彬笑倒,紧紧拥住她,“不妨,不妨,我们还有殷儿呢。重瞳之明,真天子也。”“表哥。”除却孩子初生之时,玲珑从未听过如彬如此评说怀殷,不由暗暗吃惊。如彬心情甚好,依然容色舒缓,“可还记得你担忧殷儿祭祀昔年皇孙之事?”玲珑颔首。如彬握住爱妻皓腻手腕,“我是十六岁册立储位之后才听父皇言说乐成殿内‘夭亡者’的名字。最为震惊,是那萧如彤居然还活在世上,能够几番逃脱虎豹骑的追索。而他的手中,还有一份加盖了吾朝传国玉玺的世宗遗诏。金旨金印,立皇太孙为帝。”“不是遗诏,是矫诏啊。”玲珑语声微窒,反过手来握他。如彬抿抿唇角,日晖中映出幽冷笑意,“国玺为真国玺,诏书的真假可还会有人质疑。少年的我,惶恐至极,每每思及,冷汗透衣。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视父皇的宝座。怕在那赤金九龙之间,觑到旁人的影子。”玲珑坐得端正,沉静仰脸,“盛世煌煌,皆由父皇与表哥开创。如今那苟活于党项之徒,纵然握有皇命,可他又能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真身。萧如彤,死了便是死了,火中焦炭,人人得见。”
如彬淡淡看她,流露欣赏,“殷儿之言,比你还要凝练。只说了一句,‘人死不可复生’。然后,竟拒不执祭。”玲珑启唇,欲言又止。如彬长眉略动仿佛早已见惯皇家悲喜,“我也一直对祭事不以为然,心中知晓此举不过徒予他人留下话柄,只是不愿违逆父皇。”说着,他侧了脸,与她颊挨颊,鬓粘鬓,真正的耳鬓厮磨,“我们的儿子还请旨,时机成熟之际,他要率诸弟代父亲征。太宗之朝便有平复西疆鸿愿,只可叹天不假年。如今,党项朱留王继迁暗藏萧如彤谋划颠覆叛离日久。殷儿欲挟雷霆之势挥王师西进剪除二人,销毁矫诏,再扶楚烈在北戎登位。党项、北戎两国正好连成拱卫帝都的防线,江山可固,子孙垂手而天下治。”玲珑不觉震动,怀殷云淡风轻的反应与碧海深远的谋略,她未曾料到全盘。还在思忖间,如彬闭目调息后稍稍直背,“绪宏已然上表,为他的世子请求和亲,早让你留意宗室女,现在可有打算?”玲珑抬头,“适龄的女孩儿倒有几个,只是这远嫁蕃夷之事,哪家爹娘能痛快答应呢。”如彬面色一沉,“皇室宗亲,享朝廷之养,自然也要为朝廷倾尽身力,谁也无从选择。”言及此,他的声音又清淡下来,“楚烈在咱们这里还好,只是若回北戎便又入险境。旦夕祸在之人,为他择妃万勿选取几位叔王宗主家的贵女。拣着小宗庶流出身的,成婚之即再册封为公主也就是了。”
一道旨意,也许便是韶华女子的一生,玲珑无法做到轻描淡写地应下。“许久未见你作画了。”她想岔开话题,便被案面上的两件帛卷吸引。一幅刚刚以青绿染晕,大约能看出是数枝海棠。另一幅却是完稿,满目的朱槿,花苞渲色薄艳。玲珑以手抚卷,稍见惊异,“见惯了你画的海棠,这朱槿倒瞧着新鲜。”如彬拢一拢她的肩,擒住笑,按着左下角,“如此不仔细,小心我回头罚你。”玲珑微懵,探身画前,“落墨为格,杂彩敷之,略施丹粉而神气迥出。这明明就是你的画风啊。只是笔墨功力稍显稚嫩,绿叶以大笔刷写还欠自如。怎的,是表哥你早年之作?”“还早年之作?”如彬抓过她的手来,朝着团圆的掌心使力抽了一记,“连画纸都是新的,瞧不出来么,实在该打。”玲珑早已收回手,边揉边呵气止痛。那人又轻敲刚刚掩住的落款,她这才看清钤印竟是“萧殿”二字。
“萧殿?”玲珑问到一半便省悟,“是怀殿。如彦与毕罗的儿子?”如彬眸中一亮,似是闪烁而过的焰火,“正是殿儿。未曾想过那孩子竟然也钟爱这没骨花鸟,于我确有惊喜。”玲珑有些泛酸,“于你是惊喜,于如彦肯定不是。快要躲到天涯海角,居然养出一个随了你喜好的儿子,这才叫造化弄人。”如彬又去捉她的手要打,只扭不过她躲闪。肩头金线五爪的龙纹细密,他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满,“惊不惊,喜不喜的,岂能都随他心意。那日里让殷儿作陪见了如彦一面。你是不知道,谈及海运一事,旁人根本插不进嘴去。我的儿子,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如此谈笑自如过。看那伯侄俩眉飞色舞、相见恨晚的模样,我真是咬牙忍了又忍。”玲珑听着几乎笑歪了身子,“你的儿子总是你的。他的儿子怕是也要成你的。皇上您下旨修葺琅琊王府,看来是要册立新王了。”
如彬取过杯盏饮茶,露出几分笑颜,“殿儿终要回归皇家。”玲珑稍正容色,斜睨着他,“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罗写了信,你才派如彧去找怀殿。”如彬并不惊异,微微带出歉然,“我早料到老四口风不紧,终归瞒不过你去。殿儿离家日久,如彦又狠下心不许接济,毕罗想来也是无法了。”玲珑依然板着面孔,如彬紧张起来,将她抱入怀中,吻一吻她的额头,“我保证,仅此一回。下次,若毕罗再写信,我是绝不敢收也不敢看了。”玲珑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毕罗有几条命在?如彦能容她没完没了地给你写信。”如彬也笑,抚着她的鬓发,“我知道,你从不是小气的女人。”
如此宁和的时光,玲珑真觉得自己快要睡去。她靠在他的身上,静声言道:“如彧说殿儿一意苦读似要参加今秋礼闱。如彦与毕罗俱已贬为庶人,可孩子们还都在皇籍。我朝科第之选,向来宜与寒士。莫说宗亲,便是官家子弟也要牒试别录的。父皇多年来牵挂这个皇孙,趁着殿儿就在京中,便留下来吧。”如彬轻叹,“都不让人省心。他就是背着家人去参加州里的解试,挨了如彦教训,才赌气跑出来。如彦此次来京,便要揪他回去。算着如彦见过父皇才回泉州,起身去东都前,我也提过留下孩子的事,他没有答应。至于对殿儿的安排,还是听从父皇的旨意吧。”玲珑无语,只在心中慨叹为人父母的不易。
文庙之南,灞水之畔。璟淼倚立在萧殿身边,注目滔滔河流,浪卷浪舒。夕阳之下,已见枯叶翻飞。江风飒飒,撩起他二人明蓝与浅黄的袍角,搅缠在一起。她轻轻拂开牵绊,压了极低的声音吟哦:“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萧殿微一侧首,幽静的眼底隐见一丝欣悦又掺杂着忧虑,转瞬泯灭。他突然牵了她的手,根根夹住纤指,慢慢收拢。他亦不扬声,却是笃定又傲然,“淼淼,做我的男人吧,我们一起远走天涯。”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6 07:38:00 +0800 CST  
第十三章:结爱务在深
萧殿侧身,看似在问她,可眉宇间刹那荡开的自负英风,却仿如将她与他的一切尽入指掌。对视之下,璟淼的心跳都缓下节奏。期许这剖白许久,从不曾想是如此得无言以对。略略静默之后,她也抬头,眸中若有若无的闪烁更显楚楚,“我听不明白,该如何做你的男人?”他依旧淡然,猜不透君心似海,“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淼淼听不下去了,欲从夹持中挣脱,“哦,萧殿,萧公子,我想,天时不早,我该……”那人含笑,优雅潇洒,“就爱你的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怎么,怕了?担心我养不起你这娇娇公子。”愈说,他唇角挑起的笑意愈显玩味,“莫当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亦五岁进学,经师、教习皆由祖父指定。真若论起诗文书画与武事骑射,你那青梅竹马的宝郡王也未必就能胜得过我。跟了哥哥,既不是辱没了你,更不会让你此生寥落。即使我们同为男子,只要丹青盟誓,也一样可以翱翔比翼。”
他已将她完完整整地促拥进怀中。如此的肌肤相亲,小人儿却丝毫不觉温柔旖旎。“洛阳繁华子,长安轻薄儿。”她的面容静冷,带了十二分的不屑,“萧公子,我想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低头盯紧她,注视中暗隐睥睨气势让人心折,“你言结爱在前,又生生拒人于后。到底想做什么?我可是任人戏弄的?”淼淼原本决议不再听他说话,此时秀眸一凛,强撑着申辩,“我不曾知道你喜欢男人。”他笑而不语,扯着她回到水岸不远处,藏于那朱槿丛中的铺面前。一番挣扎,才搂住她坐稳竹椅。“不要这样,会被人看到。”淼淼娇羞起来,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不用怕。我这画摊儿除了你根本就没人光顾。连那个咶噪的刘叟都嫌生意冷清不再来了。”他便喜欢这种亲昵的感觉,让人惬意又放松。“你,你真得好那……”龙阳二字,她是说不出口。他的眼神剔透,轻一扬眸,“别管我好什么。你只告诉我,你想让我好什么?男人,还是女人?”
淼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在他的盯视下开口:“我想你喜欢女人。”萧殿慢慢向后靠,含笑摇一摇头,“我也知道自己该喜欢女人。可是如果我喜欢女人,你要怎么办?哥哥舍不得。”林荫树影下,他的那双眼睛,含一点戏谑又带了不能言传的愁苦。“那如果,如果我是……”小人儿猛地摇一摇头,“好了,不管怎样,都不许你喜欢男人知道吗?绝不允许!”她说得咬牙切齿,他也渐渐抺去笑痕。“璟淼。”吐出这个名字,他的语气淡到冷酷,“《礼记》内则,男女不通衣裳。你也是簪缨世族之女,难道连这起码的规矩也不懂?”“啊!”她的震惊正衬他冷冽。“璟家为当朝外戚之首。便是京内族人众多,可能同楚王世子称兄论弟的怕也没有几个。恒远侯与无忧翁主育有一子二女,大小姐璟淼年方十六,待字闺中。怎得会与贤弟你同名同姓呢?真是好巧。”他问完这句,又恢复闲适姿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托腮支上桌案。淼淼神色复杂,强装着镇定,“你是何时知道的?”“过了七夕,在你告知名姓后不久。”他回答得干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你知道最好,我本来也快装不下去了。”他有些惊异于她的满不在乎,“骗了我这么久,就这一句‘知道最好’。”
暮色之中,天空半是碧青如水,半是灿烂如金。淼淼眉色一漾,柔柔放低声音,“早先是我偷跑出来玩儿,我们才碰到的。准确的说,是这里的丛丛朱槿吸引了本小姐哟。”她又调皮点点他的额头,“你该高兴才对。你不是家教谨严吗,如此再不用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了。”萧殿长眸眯起来,笑得不怀好意,“璟大小姐,我真是服了你。”话音甫落,那人双手一起发力,不过轻松的翻转,小丫头便面朝地面被按在膝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吃惊不小,大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却不慌不忙,捉住两只捶到自己的腿上的小手反剪过来,跟着又撩起她长衫下摆别进纤腰间的帛带中。终究是女子,内里半露的银白撒花绫裤可着身材裁剪。此时趴伏着绷起,娇圆的臀部显出漂亮的弧线。“咳咳”,他假装低嗽了几声,才稳住心神。
“萧殿,萧殿。”淼淼简直要哭了。他又像是同情又像是无奈地瞧着砧板上的鱼肉,“难道侯爷与翁主不曾教导过你,撒谎骗人的小孩子要被打屁股吗?”她胡乱踢蹬着扭动,“放开我。你是不是男的我又不知道。说不定你也撒谎骗人呢。”“怎的,趁着这里清静,你要验明我的正身?”他眼中讥诮让人忍不下恨去。“先前还夸过你如三表哥般骄傲。现在看来,却是与四表哥一样的无赖。”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发泄恨意。他略一蹙眉,跟着便轻喝,“少拿我同太子、赵王相较。”“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顾不上害怕。他冷哼一声,“我知道的原比你还要多。”说话不耽误行事,稍稍探身,萧殿便从案角的瓷瓶内抽出常日里为画卷除尘的雉鸡翎掸子。拇指粗细湘妃竹的掸把儿滑动在高高翘起的小屁股上,他的声音恢复郑重,“男女授受不亲。我若用手罚你,恐坏了规矩。这个家什正好,教训丫头你正合适。”抱在腿上还谈不亲,她快气炸了心肺。来不及反驳,那人已一手按在腰上,一手舞起凶物开始“行刑”。
璟淼与璟鑫常被亲人们笑谈是投错胎的一对儿姐弟。姐姐打小慧黠好动,弟弟却从来温顺可人。女儿的倔强让璟瑓头疼,儿子的乖巧也让璟瑓头疼。璟侯爷一改爹娘当年的育教方式,对儿子从未沾过一个指头,对女儿可没少挥动巴掌。不过到底是心中宝贝,也就拍打几下,教她知道对错便轻松放过,哪里会舍得重罚,所以淼淼并不是一个害怕挨打的人。只是如今于这荒僻处落到萧殿的手里,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小姑娘自知理亏,加之害羞更探不出深浅,心里七上八下的,哪敢像在爹爹面前,哭天抹泪地撒娇讨饶。她是打定了主意矜持到底的,使力缩回一只手来,曲了食指咬进嘴里扼住呼喊。萧殿是家中的幼子,挨打的时候多,打别人的机会少,所以并未留意到这些。他先冲着两瓣屁股匀称地抽了一阵子,见那小身子起起伏伏徒劳闪躲,可人却是哼都不曾哼出一声。他开始气馁了,以为自己下手绵软打得不疼,被她看轻,本来不过三四分的火气现在可燃点到七八分上。
竹制的掸子算是轻韧物件,疼到如何全在掌罚的拈量。萧殿也是一时性急,只想着数个月来为着留恋这俊俏“公子”的辗转难熬,忍不得抿紧薄唇,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嗖啪”、“嗖啪”、“嗖啪”……脆响绵绵,每一棍都能嵌进薄绫子包裹的肉团里,两边屁股被打得开始不停哆嗦。淼淼只在心里叫苦,依然咬紧手指挺着,一记一记默数到二十数上,再无力数下去,只觉得浑身散了架,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那人的掸子却既不减力,也不见缓,看不到的后面燎着似得痛楚。风吹火舌样舔噬,簇簇而动,仿佛永无止境。肉被烤熟,在皮下挤得发胀,血脉湍急都快要裂开。她交错起双脚舒缓,他还当她要挣脱,反而用手拽提她的腰带,将那小屁股挑得更高。掸子攥在手里都腻出汗来,也不顾及轻重,照着臀峰处又是一阵子猛抽。
她也实在是痛极,挨一下一个激灵。手指不在嘴里怕也快发不出声音来。口中又咸又苦的还带了腥甜,各种的滋味都就着唾沫咽下去。萧殿直到此时才感觉到不好,一把将小人儿捞起来。果不其然,粉白的小脸早已糊满了眼泪鼻涕,头发也有些散了,唇上更是一片猩红。他不敢使力,轻轻地把她的手掏出来,深深的牙印下,细嫩的皮肉已经豁开。淼淼还未呼痛,萧殿已然“诶呀”一声叫出来。他心中又悔又疼,抽出袖筒内的绢帕抖着手给她擦拭,只是口中却忍不下数落,“挨几下打,你咬手做什么?哭出来能如何,难道我会笑话你?”她生硬地扯过他手中绢子,狠狠抺一把眼泪,“我就是不哭。我就是被打死了,也绝不哭给你看!”
璟淼说着不哭,却是热泪滚滚而落。乌沉沉的一双眸子里,有伤心又有桀骜,衬着一身利落的男子衣衫,怒目而视,竟如脱网的小兽一般,倒把怯了心的萧殿唬住。两个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对视半晌,还是他记挂着她的手指与屁股。强拧捉住腕子,咬破处血肉还翻着,剑眉下墨睫细细密密颤了又颤。拥她轻轻放到竹椅内,小身子刚触座面跟着就弹起,可她总不愿示弱,硬挺了肩背跪坐下来。他忽然想笑,抚慰似地探身轻吻额角,好悬没挨上狠狠挥过来的小拳头。萧殿怕她再伤到,恢复清漠,一声低吼,“给我老实呆好!”小人儿莹莹泪眼里流光闪动,不敢张牙舞爪,本来想说什么,生生都忍住。
先前的绢子无法再用,握在她手中,湿哒哒快能滴下水来。萧殿离开些,往桌柜内翻找。他整日守在这里卖画,最不缺烹制香茗的山泉净水,还有便是一叠又一叠上好的丝帕。他为家中宠儿,过惯了奢逸的日子,画画后擦手的帕子,从来都是用过即丢。半蹲在她身前,他捏了丝帕,沾着清水擦拭。十指连心,她的手臂都下意识一紧,火气更是旺盛,“谁打了我,我就恨谁,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手也抖,跟着又恢复,再取了帕子包住伤处,淡淡启口,“谁打了我,我也恨,才会负气出走。只是,我知道,他打我,可他不恨我,所以我不会恨他一辈子。”他含在唇边的低叹掺杂了懊悔的自责,璟淼一时辨不清楚。其实常常会这样,分明与那人挨得很近,偏又感觉隔得极远,总也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而他又在时时刻刻吸引着自己。
“你说的是谁啊?”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捶他。他也不躲,侧首在肩头压住她的手,眨着眼睛相问:“你恨的是谁啊?”小人儿终于呜呜哭出声来,“我恨你。你打我。我恨你。”树影飘摇,四下里阒寂,偶有落英逐风,红红白白的,都映入彼此清澈的眸子里。萧殿极温柔地环住小人儿,去吮吸她的泪,“打你是我的错。可我又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天道周流,本没有世事不公,只是人们想要的太多。如今我已悟得,此生有你,便是再完美公平不过。”“我不会相信你的。”他予她放松的亲近,可她却不肯回应。萧殿笑着摇摇头,伸手将丫头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娇嫩而羞怯的俏脸。跟着竟是又将那小身子拎起来,按牢在大腿上。
“啊啊,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啊?”淼淼的一颗心都快从下垂的嗓子眼儿里掉出来。“别怕,你受的教训够了。这里没有跌打损伤的药,怕是你回家也不肯找人医治。我为你好好揉一揉好化开淤处,不然过了今晚定会肿得厉害。”他将双手使劲搓了搓,加些热度。她可不想领情,拧了脖子回过脸来,“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会肿得厉害?”伸指抬起她圆巧的下颌,他说得极为认真:“淼淼,你这样倔强,不留余地的性子,将来跟了哥哥,怕是要吃亏的。”她张口想要反驳,他却动作极快地从襟口里掏出一块水润莹透的盘螭玉佩,猛得塞进那略有些干裂的小嘴巴里。淼淼怔怔的,他又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散淤比挨打还难受。你咬紧我的玉,莫再伤到自己。”
那人说得果然没错,揉屁股比打屁股都要疼。隔着薄薄的下衣,他能清楚摸到鼓起的每一道檩子。肿得越高的地方,施力也需越大。本来都快退下去的痛意,此时再一波翻涌上来。“嗯嗯……”她咬着玉哭不出,小手背到身后去推他的手,每每都被拨开,只余下泪如雨下地哼哼。饱受暴虐的娇肉在他的五指下强迫着四下流动,像被小刀子打着十字花儿挑开,让人真恨身后多长了两瓣屁股,要受这天杀的苦楚。淼淼疼得脊背都抽搐着弓起,他立时空出一只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将小身子紧紧抱进怀里。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淼淼。”他咬着她的耳朵劝说。终是熬过这劫数,小丫头跪在他的膝上,搂住他的脖子呜咽。玉被收回,淡淡的竹叶清香还停留在口中。哭过痛过,她心中亦留下一丝疑惑,螭为无角之龙,岂是寻常商贾之家的子弟可以随身佩戴的。还未想好该如何去问,他已默默搬过她的脸来。冰肌玉骨,轻丽的容颜,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感觉在慢慢洇开。“淼淼,”萧殿的声音竟有些发哑,斜飞入鬓的眉,蹙出一道深深折痕,“我就要回家了。你,你肯不肯等着哥哥?”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7 08:26:00 +0800 CST  
第十四章:两情若是久长时
千里灞水曲折如玉带,长流文庙而过。半山映水,青瓦小楼,统统坠入午后迷离沉晖之中。飞檐,湘帘,素淡。萧殿独立画案,轻衣宽带,正聚精会神运笔,画锋下一娇俏女子眉目如生。破留仙裙尚未染色,栩栩明眸已然传神,淡笑轻媚之中不掩清澈倔意。
“萧殿!”静寂时刻,房门忽地被人大力推开,一道青影闪进,“你快躲一躲,爹爹他来了。”萧殿这才看清,闯到屋内之人竟是兄长林楚。他也一时慌了手脚,撂下笔便要向门外冲。林楚伸手拦他,“都上楼了,你跑出去不正撞上。”萧殿又至窗畔,探身一望,明白得见杨柳绿顶翠盖。他的眉峰都锁起,“大哥,我还能往哪躲?这儿可是三楼啊。”那人眼睫一动,声音懒洋洋的带了幸灾乐祸,“你就别躲了呗,等着挨揍吧。”萧殿这才觉出几分意味,直想扑过去掐住他脖子,只来不及动身,门口处再次投下暗影。如彦依旧是惯常的一袭玄衣,负手步入,容色不显严厉,却也没有喜欢。
萧殿已经七八个月未见父亲,绝非不想,可也做不到不惧。如彦没有说话,平直地看过来。林楚憷这冷凝,更知晓父子俩的脾气。他侧向揽住弟弟,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爹,我抓到他了。”萧殿不耐烦挣脱,跪下身子请安,可也就怯怯吐出“爹爹”两个字,便低下头,再没了声息。如彦眼波无澜,心中极不是滋味。曾经以为,自己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才萌出求生欲念,而现在却常常觉得无言以对。他没有让儿子起来,只幽幽叹息,四下里打量。极简单的客房,布置得倒不失闲雅。画案间雪白宣纸铺陈,南窗下小几上,散开一卷《孟子》,旁边两张红漆高背椅,扶手处漆色早已斑驳剥落。如彦将就着在椅中坐稳。林楚伶俐,忙寻到屋内茶具试好水温,动作熟稔地为父亲斟满一杯茶。如彦抿了一口,尝出杯中竟是儿子素日里心宜的淮阴眉茶。此茶味道极淡,可茶香绵柔,于北地京都并不常见,自然价值不菲。他如何也不会知道,这茶来自璟瑓的恒远侯府,还当是毕罗与林楚背着自己私下里接济儿子。手指在几面叩了一记,他耐不住冷笑,“吾家少爷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萧殿迷蒙抬头。林楚也不明所以。如彦算是严父,也就在女儿面前和软,对他们两个心中再是疼爱却极少表露出来,像这样带了谑意的玩笑更是少见。林楚虽为外姓人,可不到七岁上就养在萧家,只是不似那父子般性子冷傲。尤其对着养父,只要不曾闯祸,不论如彦何种的表情,他都是涎皮赖脸的,敢说亦敢笑。林楚还当如彦说的反话,缓步靠近高椅,冲着跪在地上的弟弟使了个眼色,“咱家的生意虽不大投在京中,接待番汉商旅的客店夷馆总还有几处。你偏捡了这样一处荒僻的路边小店住着,钱财散给外人不说,也不怕折了身份,更难保安全。”“我都不晓得咱家的客馆在什么地方。”萧殿又低了头嘀咕。其实他说得全是实话。当惯了家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花钱如流水,可钱是从哪里来的还真是懵懂。如彦被儿子气得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依旧是冷冷地抛出一句来,“你便知道,你可敢去住?”
“爹爹,孩儿不该私自离家,我知道错了。”萧殿不傻,经过这一阵子的试探,猜度着父亲大概不会发作了,至少不会在这里教训他。林楚也借机为萧殿说话,俊眸泛笑扬声,“爹,别让二弟跪着了,这腌臜地方又坑坑洼洼的,看再硌出什么毛病来。”如彦并不言语。林楚自作主张地过去拽了弟弟起来。萧殿规规矩矩垂手站好。如彦已无意在这狭小的居室中停留。他起身要走,经过长案时却停住。画卷上,吐蕊朱槿丛中,一双丽眸涟荡轻漾,万般娇怜,分明能看到昔年里某人的影子。他立在那里折眉揣摩。萧殿一阵子心悸,生怕父亲瞧出画中是璟家的女儿。林楚也凑过来,唇边勾起暗魅的趣味,“老二,你的画艺又精进了。这幅美人能沽几何?”萧殿赶忙跟上一句,“客人让画的,还未晕完色。”如彦收回目光,极不悦地瞪了眼儿子,“不学无术,就在这些个闲事上用心。”萧殿很委曲。琴棋书画,文人四友,特别这作画,他颇为自矜的,可父亲却总是嗤之以鼻。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收拾你的东西,跟我回去。”如彦已然走到门口。萧殿在他身后轻声却倔强地问了一句:“回哪里去?”如彦站住转首,清矍面色已现怒意,“怎的,在这京中,你还没有住够?”萧殿脸上倒挂着父亲素日里常有的淡淡神气,“除非您答应我,不逼着我操海事,不逼着我学生意。不然,我就不回去。”林楚机警地隔到父亲与弟弟中间,扮出兄长威严,“萧殿,你这是跟爹说话的态度吗?还不赶快住口。”说着,他又朝他挤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回家再商量。”如彦似乎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并无太多惊讶,年初便是为了此事不和,他才愤而离家。如彦缓缓回过身来,看他一眼,话音听不出是慨是嘲,“你躲了这么久,还没想通么?”“爹爹,孩儿怕是永远也想不通了。”萧殿目光微抬,强装出从容平静接过父亲的话,“工商杂色之流,莫说士族大夫,便是乡里富人,都羞于为伍。”林楚心急想要拦阻,倒是如彦挥了挥手,“士农工商,各执一业,又如九流百工,皆治生之业也。你为商家子,却整日里惟士为尊,料定要此生无成。”“我此生无成,究竟是您料定的,还是您有意为之?”萧殿愈说愈是咄咄。
如彦竟点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书卷,“你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做这无用功呢?你是我的儿子,再是发奋也中不了状元。死了那份心吧。”萧殿心潮震动,眉骨都跟着一跳,竟是口不择言,“逆人之子,未必便是逆人。”如彦闻言怔住,半晌哑然。林楚早已看不过,向前上步,照那人背上狠狠捶了几拳,牙关咬到作响,“你够了!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打烂你的嘴。”萧殿晃了两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人心中之悔,正是一人心中之痛。他使力仰起脸来,呵呵笑着,笑到泪流满面,“我真是什么都明白啊。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林楚左右为难,呼吸都快窒住,根本不敢相看弟弟温冷又霖铃的笑容。他努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能不能不说这个。求你,不说这个。”萧殿便握住了哥哥的手指,“你也是明白的,我知道你一样明白。我们的爹爹,他是琅琊王,是琅琊王啊!”
“琅琊王?”如彦的面色像已恢复淡漠,略转头看了看窗外,叹了声,缓言道:“当今世上,早就没有琅琊王。怕是这三个字,皇族中人也是避讳谈及。悖逆之人,能被遗忘,都算恩惠了。我,不再记得。”多年猜测终被确实,萧殿心中如有惊浪重重拍打堤岸。他瞧着父亲不变高彻的神姿,也一样看到了那双勉力背到身后正微微发颤的手。“萧殿!”哥哥还在一旁拉他的衣袖。他已辨不清涌在喉头的酸涩究竟是恨意还是同情,强挣开林楚,声音里带了幽怨,“您不记得了,娘也不记得了,我们本来便是没有记忆的。可是大姊姊她,也唯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忘。”他黯然侧首,“大哥,姊姊成婚前那晚与咱俩说过的话……”“她醉了,乐平她醉了。那时你也还小。”话未讲完,林楚截断,萧殿却泫然一笑,“便是你醉了,我醉了,大姊姊也醉不了。我小?可我什么都听懂了。”说着,他向前几步,逼进父亲的身前,“姊姊告诉我和哥哥,爹爹,是上皇的长子,是尊贵无极的琅琊王。她还哭着说,她深爱那个男人,她别无选择,可是屈身为妾,贱比人奴,她终究辱没了自己的姓氏,她让骄傲一生的父王为她而蒙羞,她也再无颜面对曾视她如珠如宝的皇祖父。”
绝不轻意在人面前显露的悔痛之色,从如彦一贯冷傲的眉梢眼角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如同雪崩之时的皑皑峭壁,瞬间塌陷成满地惨白的冷色。人已凄惶,他使力抚额,妄想止住脑子里无休无止的呼啸。金瓯玉瓦踏碎,尸山血河中,哭声喊声杀戮声,永远凄厉无比。“爹爹,您不要理他。他疯了!”林楚惊慌,急匆匆扶父亲坐下,俯低身子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见萧殿依然杵在那里不动,做兄长的便要发怒。倒是如彦稍稍屏住喘息开口,“你们的长姊从未让家人蒙羞,是我这个爹爹害她受辱。便是父皇,直到如今也并不知晓他最疼爱的孙女落得这般结局。他,他只信了我的话,乐平嫁予了好人家。”萧殿心痛如绞,再控不住口舌,“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
“一念之差,一夕翻覆,这于宗室王族,根本算不得什么奇闻。吾家天下,皇权之颠,你不惦念,也总人催着逼着你去惦念。怕只怕,人被权势蒙蔽了双眼,一叶障目,想要那万代千秋,最终却累得族破人亡,谁与谁都是万劫不复。”曾经煊赫,如今默默,其中曲折,稚子如何能懂。如彦看了看两个儿子,神情怅惘,不过心中还算平静,“能够保全性命,能够守护在你们的娘亲身边,能够一天天看着你们姐弟长大成人。古往今来,谋逆之人,有几个幸运如我?殿儿,为父不是要狠心阻你前程,实在是你还年少,根本体会不到生于皇族的子弟,于这‘淡泊’二字之上的难得。”萧殿轻轻地走过来,又轻轻地跪到父亲膝下,“爹爹,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什么都答应您,绝不拂逆您的意思。可现在,请恕孩儿再也不能够了。我必须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但这绝非贪恋权位,我要的只是那份尊严,尊严!”他望向父亲浅浅笑着,真像是家中承宠的幼子。可细辨之下,一双深长的眸子却殊无笑意,闪烁着少年郎的傲然与自负。沉默时久,如彦居高临下开口,“你的将来,你自己做主吧。我与你娘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只愿,你不会后悔。”他的语气泠然,目光却难掩不舍,“还是先回泉州。父皇已有旨意,明年上皇天长节上,要我带着你同去东都,给他老人家磕头祝寿。”
如彦都离开一阵子了,林楚与萧殿还一立一跪,呆在那里发懵。还是当哥哥的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父亲先前的茶盏一口饮尽,声音不稳像是还心有余悸,“活活被你吓死。你这是撞客了还是着魔?跑出来大半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是皮子紧啊,就不怕再挨上一顿鞭子?”萧殿也站起来,揉一揉膝盖,又瞄瞄门口,“爹爹也不说一声,他这是去哪了?”林楚面上的冷峻退去,依然换作悠闲模样,“爹爹定是入宫了。我们后日回返,临走之前总要去向皇上辞行。”“哦?”萧殿跟着坐下,好奇地凑到哥哥眼前,“皇上如何知道你们进京的事?”林楚推开弟弟,唇角上挑带出不屑的嘲讽,“你当爹爹与我是专门看你来的。真是自作多情。”说着,他又翘起腿,轻掸一下水波纹青绫锦的袍摆,“半个多月前,皇上召爹爹赴京商筹海事,爹爹便带了我随行。不过,也正好,给爹一个台阶下,抓了你这个逆子回去。”“你见到皇上了?”萧殿两眼放光,满脸的艳羡。林楚搭住他肩头,语意微微带笑,“皇上、太子,我都见到了。你定然想不到,皇上与爹爹根本不是众人想得一样恩断情绝。自然,他们也不是平常人家兄弟间那般亲昵。皇上威严,爹爹自若,君臣之礼恭谨,可这两个人一问一答,都极通晓也极顾念彼此的心思。还有太子殿下,果然重瞳四目,天庭神君一般,让人不敢直视。他竟是极熟海事船务,风讯、潮汐、牵星之术……皆能侃侃而谈,对爹爹也很尊重。最后,再与你透个消息,哥哥我如今已是泉州市舶司提举,掌海外蕃夷朝贡市易之事。”萧殿眯了眯眼睛,欣喜又惊奇,“提举之职,算是从五品官了。”林楚倒白了他一眼,“谁像你似的官迷。品级之事,于我无谓,重在为皇上、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也不耐烦起来,急急催促弟弟起身。萧殿还是期期艾艾的,“咱们,咱们要住在哪?”“东市朱里坊,我去年秋天才买的一处宅子。只是地方小点,东西四里半儿,南北也就三里多吧,难得的后园有一流活水。原主儿据说也是个讲究的,园中竹树山石以及曲径亭榭均由这北地响当当的老名公山野子筹画起造。”林楚回答得轻松。萧殿可知道那东市靠近长安宫,周围坊里多为皇室宗戚和达官显贵的私邸,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小少爷说不出来地泛酸,“爹爹早就讲过,不许你在京中置业。”“切,爹爹不许你做的事也多,你可都听了。少爷您整日里吃喝玩乐坐享其成,我可要海上陆上的四处奔波养家糊口。京都正为‘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之地,一年中至少得跑上个十趟八趟,难道要我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冷哼之后那人又是坏笑,“我自然不敢将实情相告,只跟爹说是我朋友的,他居然也信了。”“那你怎么不私下里告诉我,让我去住呢?”萧殿依然忿忿不平。林楚知道他是小孩儿心性又犯了。也不客气,自己先站起来,抻手把他从一旁的椅子上拽起来,边狠打边训斥,“你不该吃些苦头吗?谁让你跑出来的?眼见着成年了,还不知道体谅父母。”萧殿忍住疼笑着讨饶,好不容易才挣脱开。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8 07:03:00 +0800 CST  
林楚又赏了他一记暴栗这才松手。萧殿在长兄长姊面前从来都像长不大似的,他轻轻揉着额角靠过来,好言好语地商量,“哥哥,咱们后日才动身,我还是明晚再过去找你们吧。”“你又要干什么?”林楚都有些不耐烦了。“我尚有几件私事要处理。你帮帮我,在爹面前递句话,通融通融。”说着,他的笑意更深,“你那里有没有上好的素扇给我一把,我想画个扇面送人。”林楚瞟一眼画案,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只击掌两下。很快便推门进来一位头裹绿巾的小厮。萧殿识得,这是林楚贴身的伴当荣喜。荣喜低头俯身,给小主人问安。林楚则赶着吩咐:“找个妥当人跑一趟朱雀大街的宝丰斋,我记得他家有几把暹罗舶来的玉版扇。你让那店里史掌柜挑出最好的,快些送来给二少爷。不用问价钱,先记在我的帐上。”荣喜忙着答喏去办差。萧殿倒是一派闲在的样子,“怎么还要去旁人的铺子里拿,咱家没有吗?”林楚瞥了他一眼,“你当咱家供着沈万三的聚宝盆?你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萧殿莞尔,“哥哥,我不用供着什么聚宝盆,我只要供着你就衣食无忧了。”林楚也笑了一阵,很快又像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略一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搏美人一笑,最忌讳送扇子。‘秋扇见捐,恩情中绝’,你可别触了霉头,讨个没趣儿。”
萧殿听了折回画案前,长眸深敛,轻轻抚摸宣纸上的莹莹俊面,“扇子自然不是送她的。可我也一直没有想好该送她些什么。”林楚爱怜一声低叹,“女子所盼,无非是男子的一颗真心。我的兰箬喜欢,那位美人也一定喜欢。你若能给,便送这个予她吧。”“嗯。”萧殿深深颔首,夕阳明绰,于他俊美的笑容之中更添几分成熟笃定。“好了,没功夫与你罗嗦。爹爹是不会再管咱俩了。明日晚间,我请了礼部鸿胪寺的两位少卿还有中书省四方馆的几个朋友小聚,到时接你过去陪一陪。”林楚边说边要离开。萧殿听着这交际的事就厌烦,眉头皱成了乌黑一团。林楚指着他笑斥:“让你去,你就去。少在我面前摆那世子的谱儿。”萧殿脸上略有些不自在,轻声低语,“我哪里会是什么世子。”林楚都走出几步了又回过身来,帅气的容颜纯净,只是眸光含谑,“本不想与你说的。我陪爹爹觐见过皇上便去了东都。爹爹要随侍上皇,我也留住在太极宫。你可知那里的宫人如何称呼我?”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萧殿不说话,只等着兄长自问自答。“他们都称我为‘林郡马’。”萧殿动容,林楚的笑意更是洞察人心,“哈哈哈,所以说,我的弟弟,你不要太心急了。”
午日正中,合欢树疏影斜斜。楚王府东书房内,如彧斜倚书案捧卷闲读。总管秦严撩开纱帘,手托宝筪躬身回道:“王爷,府外来了个书生。说是您留了把扇子予他让画扇面。如今画好,他送过来,还要求见殿下。”“哦,有这样的事。”如彧也是新奇,示意秦严近前些,打开筪子一看,金丝缚住的是一柄玉版扇。扇面罩绢,依然能从折边处得见熨平的暹罗巨竹里阔色白如润玉。扇柄为水牛角雕制,断纹流淌凝绘一个“福”字,成于天然,更显珍贵。如彧取出扇子,解下扇套,映入眼帘的竟是灿灿满树合欢。秦严觑着主人进言,“书生既无拜贴也无名片,本来不该放进来的。门廊上的几个内侍瞧着那人仪容谈吐不凡,这扇子虽未在府中见过,但也不是俗物。奴才过去瞧了,才私下里做主留下他,贸然过来回禀。”“可报上名字?”如彧像是猜度出几分来。“萧殿。他是这样说的。”秦严赶紧着答话。“果然是那孩子。”如彧满面皆现柔和笑意,“快领他进来。”秦严闻听放下宝筪起身便向外走,又听得主人叮嘱了一句,“你们都要客气些,莫慢待了客人。”
萧殿还是一身海水蓝长衫,青丝帛的儒巾,两带飘飘垂于脑后。他恭谨跪拜,行大礼问安。如彧抬手唤他起来,吩咐看座奉茶。萧殿初时并不敢坐,如彧又让秦严劝了两次,他才在西边下首的一张楠木圈椅上擦着边儿坐下。如彧打发下人们出去,这才指着筪子含笑相问:“你来找我,如何还要编出送还扇子的故事?你可知,这扇子价格不菲。”萧殿掩住得意,微微曲身,“王爷,若是没有这柄扇子,小民如何进得了王府。”如彧笑出声来,“原只当你还是个孩子,现在看来心中的算计倒真是不少。”萧殿垂首倾听并不答话,如彧又接着问他,“你是如何识得我的身份?”萧殿缓缓抬头,“王爷,小民认得宝郡王。世子与您长得极像,所以便猜出来了。”如彧略有些怔愕,可依然笑吟吟的,“那日我买画之时你就猜出来了,还是……”他没有问完,他已然诚恳作答,“那时便认出来了。除非至亲至近之人,谁会肯买下一个穷困潦倒书生全部的画。”“你如何不说呢?”如彧已然动容,只是在言语上掩饰。萧殿还是乖巧的样子,但黑黢黢的眸子有些黯然,“王爷,小民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不能啊。”
“殿儿。”如彧忍不住唤他,“你再耐心地等一等,莫说是我们,便是皇上也在为你的事筹谋。”萧殿闻听震惊得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想了想起身,肃容望向上位,长身一拜,“王爷,小民一意孤行离家,在京中游荡日久,如今已知错悔过。明天,我就要随爹爹、兄长一道回泉州去了。”如彧挑唇点头,语重心长,“昨晚我见过大哥。他也讲了你几句。你这孩子眉眼多与毕罗相类,可脾气上却与你爹一般的倔强。不是当叔叔地要教训你,以后再不许这样为难你爹你娘,他们这些年来实在是不容易。”
“是的,再不敢了。”萧殿驯顺垂首地同时又觑好时机,大着胆子相求,“王爷,小民前来还想见一见世子,我们也算旧识,离京之际总要告个别啊。”两个孩子的事,如彧自然不会阻拦,唤来侍者添茶,缓言安慰萧殿,“你稍等等他。祋儿今儿个下学便到工部都水司去听差,想是也该回府了。”他这句话还未落地,门口处便传来宝郡王脆生生的声音,“父王,孩儿回来了!”早有下人打了帘子,世子身着紫色盘蟒织金朝服,银冠束发,英姿勃勃地进来。本想着看一看父亲在书房内招待的是哪位贵客,谁知只瞄了一眼,瞧见的竟是文庙街那个恼人的书生。怀祋也顾不上向父王行礼,直冲到萧殿面前,伸臂推了他一掌,气乎乎地嚷道:“你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竟敢跑到我家里来了!”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8 07:09:00 +0800 CST  
第十五章:铺十里红妆可愿
半室明光,宝郡王却是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世子,别来无恙?”萧殿缓缓作揖,海蓝色广袖之下,一串幽净的子牙乌隐含紫芒。他的声音有条不紊,笑容也淡如微风。怀祋最为厌烦如此作派,“打住,你我之间不用套这近乎。”“祋儿,怎么同客人讲话呢?”如彧蹙了眉头呵斥儿子。怀祋正欲申辩,萧殿突然牵住了他的手臂,“世子,您让画的美人,已经托府上管事放到房中去了,可要看看?若有不满意的地方,今日还可再作修改,明天小民便要离京返家了。”“返家?”怀祋吃了一惊,“你,你家在何处?”“泉州。小民家在泉州。”萧殿手臂垂下,腕间石榴石的串珠也微微一颤。“你走了,那……”怀祋脑中纷乱,“淼淼”二字差点便要脱口而出。还是那人机警,深眸上挑有清寒之意扫过,“世子,到您房中再谈画作,在这里怕要叨扰王爷。”怀祋缓过神来转身,“父王,我能否带了萧殿回房去?”如彧本想着问问两个孩子如何相识,还有那幅美人又是怎么一档子事情,可眼瞅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有心遮掩,倒不好细细打听。萧殿俯身辞拜,如彧无言,含着笑颔首让二人离去。
“萧殿,我告诉你,淼淼她好欺哄,本尊可不能由着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总算回到舒宁阁,打发了下人们出去,怀祋双手都揪上那人衣领。萧殿眼中仍带了笑意,动都不动,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啦?真是想不明白,混得跟个破落户似的,还整日里强撑什么硬骨头。”怀祋听着他说话都气不打一处来。萧殿面上不恼,腕子上却在用力,使劲别了几下,挣脱开禁锢。两个人稍稍离开些,都在努力平缓气息,静了足有一刻钟,还是怀祋耐不住开口,“淼淼她知道你要走吗?”萧殿低了头,“知道。只是不清楚我何时会走。”怀祋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住,澄明的眼中漫过歙云般微妙的情绪。忽的,萧殿竟然单膝跪倒,“世子,所以我来找你,只想让你带着我去见一见淼淼。我要向她辞行,还有那幅画像也要亲自交到她的手上。”
雪白的卷轴,系着细细的玫红丝绦。怀祋侧脸瞟过去,唇畔蕴出别样笑意,“其实,我真巴不得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从此再不要回来。”萧殿仍跪在地上,神情恢复静漠,“你可忍心见淼淼伤怀?”“你还好意思说出口!”怀祋想都不想,抬脚咬牙跺过去。萧殿灵巧躲过后起身,“别再闹了,辰光已然不早。你答应,我们皆大欢喜。你不答应,我也依然要去。我萧殿敢来王府,自然一样敢去侯府。”他总是那样的桀骜,让人难以看透。怀祋与他对望,心中忧惧重重。半晌,他还是点点头,话音听起来略微客气了几分,“你要答应我,你会回来,你绝不能对不起淼淼。”萧殿笑得温暖又从容,“我当然要回来。淼淼是我的女人。”“淼淼是你的女人?你终于知晓了她是女人。”怀祋真心无奈,可又说不得什么。萧殿终于候到他答应,早耐不住性子拉了人朝门外走。倒是怀祋沉稳下来,“便是要去,也不可如此大刺咧地去。璟家礼教严谨,淼淼为候门千金,哪能在闺中擅见外男。”
萧殿愣住,殷殷相望,怀祋飞扬起眉稍,“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你需得委曲些。”“如何说?”萧殿深深看过来。他的浓睫半垂,貌似不动声色,“你换了衣裳,扮作我的随从吧。”萧殿连忙点头,“如此正好,也稳妥。”可他却还在踌躇,“怕只怕眼生的小厮仍进不得二门以里。”萧殿不再言语,只盯了那人冷笑。果然,怀祋稍细了眉眼,伸指挑起他的下巴来,“难得你模样可人,照雪明珠一般,还不如乔装成使女。如此,你与淼淼,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倒也登对。”萧殿恶狠狠打开他的手,脸上阵红阵白,“萧怀祋,你给我放尊重些!”“哈哈哈”,怀祋恣意笑着,“怎么那么大的脾气,哪是个求人办事的主儿。”
刚过晌午,天竟变了。偶有细雨飘落,秋霖脉脉,茜纱窗外阴晴不定。璟淼是男孩儿般朗利的性子,住的三间香闺并不曾隔断。清厦阔朗,守在东窗,都能看到西廊下几株葱翠的梧桐。怀祋熟门熟路,稳当坐在一张花梨木大理石案边。萧殿与淼淼立于南厢里悬有琴、剑、宝瓶的玲珑壁前。两个人痴痴望着,谁也不曾启口。怀祋呆得憋闷,猛一阵子敲击案面,“有什么山盟海誓的话,抓紧说,这里可耽搁不得。”“祋哥哥,你能不能……”淼淼清眸流闪,于她是难得的娇弱。“我不能。”怀祋早猜出她心思,“想都别想。姑父还没有回来,我可与姑姑说是给你送画的。怎的,让我出去,留了这厮在屋内与你独处。若让旁人瞧见,莫说你的清誉,便是我自己也百口莫辩。”小人儿眼底似有波光水影,委曲得轻声抽嗒,还是萧殿一笑倾身,靠近她的耳际,“世子说得没错,你的声誉要紧。”说着,他竟揽紧她的腰身,“这回,我是真得要走了。问过你的话,可能答应我?”
“唉唉……你们……”怀祋自知拦不住二人亲昵,可依然羞红了俊脸。他这里藏没处藏,躲又没处躲,气愤之下,只能以掌覆面不去相看。淼淼的眼中只有萧殿,软软委身入怀,一呼一吸轻呵如水,“你若问我,便是疑我。”萧殿握着她包裹了绷带的伤指,声音飘渺,浅浅带笑,“不是疑你,而是有愧于你。”她将双目轻合,小手按住男子的胸口,“我当然会等。只是等你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你要明白,女儿家的命数从不由自己掌握。”萧殿就着怀中,替她拢拢衣襟,依然是初萌的芽黄,柔柔的丝绡,纠结住心肠。“明年的春天。最迟明年的三月,我便会回来。淼淼你放心,我萧殿既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更不是钻穴隙相窥之徒。‘敬慎重正而后亲之’,我必定会敬慎郑重,风风光光迎娶我的新娘。”说着他又撸下手串绕到她的腕上,“子牙乌算不上什么贵重之物,却是我长姊在安南时接济的一位巫卜女子相赠。那巫女告诉她,人世间谁与谁都不会孤独,只看你肯不肯耐下心来寻找再耐下心来守候。姊姊正是得了这串子后不久便遇到了姊夫霍延平。便是人人都看不好这段姻缘,可他们却笃信彼此之间魂魄相通。”说着他又扭扭她的小鼻子,“乐平与你一样,娇娇贵女,又倔又硬的脾气,全家都得顺着她。偏偏大姊夫不同,文质彬彬的人儿,可一道眼风扫过去,我那张扬跋扈的大姊立时便温顺得如同乖巧猫儿。连我爹都被气得没办法,只叹女大不中留。”“呸。”淼淼轻轻啐了他一口,“谁愿意做你的猫,谁做去。反正我永远都会又倔又硬。”他佯怒绷脸,戳上她光洁的额头。她却粲然一笑,依偎得更紧,唇角皆是得意之色。
“没完了?没完了啊?”怀祋早就被俩人腻歪得忍无可忍。谁知,他这话音还没落,门口处伴着树叶被风吹落的簌簌轻响,还有一声饱含谑意的笑斥,“祋儿,你又跑到我家来混吃混喝。”怀祋听出来那是姑父的声音,萧殿与淼淼早被吓得痴怔在原地。怀祋慌不择路,踏翻了一个脚凳蹿到他们身前,使力推开一身仆役装扮的萧殿。那人没有防备,重重摔倒在地。淼淼失了依靠,趔趄不稳又撞进怀祋胸前。璟瑓已经迈了进来,本来笑容满面,可看到这一室的狼藉,特别是自己的女儿被抱在旁人的怀中,脸色立时萧肃,“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怀祋与淼淼才发觉姿势不妥,急急分开,尴尬得不敢抬头。萧殿稍稍跪直,重重叩首:“侯爷见谅。我家世子来送画像。璟小姐不喜欢,两人正争执。”怀祋是一点就透性子,立时明了,笑得和没事人一样,踱着步子上前行礼,“孩儿见过姑父。”
璟瑓抬手拨开他,快步到女儿跟前,“祋儿可欺负你了?”淼淼瞄了眼那两人,缓一缓气息,“爹爹,他没欺负我,可惹我生气了。”璟瑓也无可奈何,“你们俩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整天打架。”怀祋凑过来,“我还生气了呢,这跑前跑后的,没有辛劳总有苦劳吧。”璟瑓见惯不怪,懒得理会他们,不经意间却瞧到跪在地上的“小厮”,眉清目秀的,倒生出几分好奇,“这是谁?”怀祋扮作无意,侧身一挡,“我的书僮。”萧殿先还使力向后缩缩,可想了又想,终是规规矩矩俯首:“小人给侯爷请安。”“起来吧。”璟瑓盯了他一阵,又冲着怀祋埋怨,“怎么什么人都敢往淼淼房里带。”怀祋从来不怕姑父,笑嘻嘻地解释,“起先让他拿着画轴,顺腿进来竟给忘了。这是父王新近为我挑的书僮,贴身伺候,最放心不过。”璟瑓总也没个长辈的样子,闻言别有深意一笑,“你爹给你挑的?你爹可真是疼你。打哪找出这么俊俏的后生,还贴身伺候。”
萧殿站在一旁,又羞又恼咬紧了牙关。怀祋看看璟瑓再看那人,突然一本正经,“姑父,您这样说,就邪恶了。”“啪。”璟瑓一掌扇到他后颈上,“我邪恶?你跟谁说话呢?我是瞧着人家伶俐,担心你这当主子的站在跟前儿再给比下去。”怀祋揉揉脖子恢复调皮的模样,狐假虎威瞪了眼旁边的萧殿,“以后甭跟着出来了,听到没有?”萧殿咽不下这口气,嘴上不能说,眼光却一横,几是能够杀人。“你到底是谁?”璟瑓似乎想起了什么,剑眉高扬猛地发问。萧殿神情恢复驯顺,语气不变狷狂,“小人贱名,怕污了侯爷耳朵。”“你……”璟瑓刚欲点指,又被女儿拦住。淼淼杏眸一闪一闪地央告,“爹爹,别理他们,快让他们走。”
“真得奇怪,怎么竟像那人的模样。”璟瑓小声嘟囔了几句,边抚慰女儿,边不耐烦地驱赶。怀祋如蒙大赦,扯了萧殿告退。璟瑓见他们撤了步子要走,又急急拦着,“还真走啊,你姑姑那里正吩咐人摆饭,特为做了你最爱吃的青鱼脯。”怀祋打死也不敢再呆下去,“孩儿今儿就不搅扰了。您与姑姑说,我明儿还来,鱼脯留着啊。”萧殿转身,却提不动脚步,双拳攥得紧紧的,心中塞满无尽痛楚,逼着他回头。果然,那小人儿偎在爹爹的身侧,眉眼旁有淡淡的芙蓉晕红。旁人看来想是才描过的眼妆,唯有他知晓,她一定悄悄地哭过。
走出恒远侯府,萧殿回望,敕造匾下,兽头大门内,殿堂楼阁峥嵘轩峻。怀祋瞧他驻足,有些说不出口地同情,轻轻拍上他的肩膀,“你真的还会回来?”萧殿静了须臾,答非所问,“侯爷真是谐趣之人。”怀祋明眸弯弯如月,含了几分促狭,“姑父与你可不是一路人,只怕以后有的磨合。”萧殿淡然沉稳,语音清朗如玉,“我娶的是淼淼,又不是她爹。”怀祋面上笑色更浓,几乎忍不住了,强推他前行,“你误了我一餐好饭,今晚必须赔我。”萧殿一样笑出声来,骄傲洋溢,“本来大哥喊了我去陪客。只是今日得世子之力甚多,萧殿理当回报。”怀祋略抬头,诚恳问道:“原来你还有哥哥啊。误了正事,可妥当?”那人摇一摇头,“不妨的,大不了挨顿说教。还是我们一处,更自在些。”怀祋细细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又是长兄,又是长姊的,有多好。”仆从们已牵过二人的马来。萧殿先接了缰绳,盯住他,“世子,你今年多大?”“十六。”怀祋不明所以。萧殿笑笑点头,“原来你与淼淼同岁。我可十七了。”“那又如何?”怀祋的痴劲儿被勾了起来。萧殿先不顾他,扳鞍上马,居高临下才启口,“日后,我会是你的兄长。”怀祋的眉毛与舌头同时打结,“兄台,这位兄台,您可还辨得清东西南北?且不说你真不一定就能娶到淼淼。便是娶到了,也只能是我的妹夫。”他低头,这回竟擒了嘲讽的快意,“那我们便走着瞧!”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9 07:33:00 +0800 CST  
秋意深沉,天色入暮。东宫水渌汀殿,四周飘飞的垂幔鲛绡,早已换成了重帛的绸锦。明灯灼灼,殿外一湖静水,掠影浮光,似梦似幻。叮咚清越的琴声传来如击冰盏,忽地又止住。外间伺候的宫人如何也听不到,在那深厦之内,白衣散发的少年正凶巴巴揪住小丫头的耳朵,故意压低了嗓音吓唬着:“再弹错,我看你再敢弹错。是不是又该打屁股了?”可怜的孩子一样抑住哽咽,生怕让旁人察觉,“我不弹了,不弹了。三哥只说让我听琴的。”他终于肯放过她的耳朵,又捏上她滑嫩的小脸儿,“你三哥,你三哥他在哪里?两个月了,他只顾着自己快活,何时才能想起你这小妹妹呢?”
“你,你胡说。”依依太小,便是反驳的话也就只会这一句。貌白终于肯放开她,依然贴着坐下,“以你的资质五天还练不出这首曲子来便是该打。”小孩儿抬起亮闪闪的眸子,稚气的声音提得很高,“我父王说了,挨打,说明你遇到的师傅无能。”貌白皱眉,“不挨打,才说明你遇到无能的师傅。便是杞王,我都不信他追随‘琴仙’之时,不曾受过师门训诫。”他的话太拗口,依依根本听不懂,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人好凶总想教训她。可她又从心里佩服他,他操琴的声音实在太美妙,就像爹爹一样。肉粉粉的小手抚在绿绮之上,小丫头委委曲曲地诉苦,“在家中,我要先练父王教授的曲子,所以……”貌白淡淡瞧她一眼,“以后,先练我教的。”“啊,为什么?”她说不好是迷惑还是气恼,云头花鞋“蹬蹬”跺向地面。“因为我算是你的师傅。”貌白难得笑了。“你不算,不算。父王才是我的师傅。”她闹得更厉害。他可不急,缓缓开口,“那把先前你求我教的曲子都还给我吧。”每每就需一句,小人儿便哑声。他也不再言语,稳稳伸出手来,不由分说便将小身子悬空抱起又按牢在腿上。他的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此时正一圈又一圈摩挲她圆乎乎又肉嘟嘟的小屁股。七岁的孩子,可也是天家的郡主,羞耻与尊严,已然什么都懂。依依不敢喊不敢叫,因为不能让下人们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貌白可十六了,便吃定了她的年幼与胆小,先是稍稍使力在那软软的臀肉上掐了几下。这样做无声无息,还给她震慑。果然,小身子不再乱扭,手试探着上来,又被他捉住。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得守好规矩。不然,只能挨揍。”貌白洋洋得意,从不曾想过养个小家伙,教她,管她,疼她,罚她,是这么有趣的事情。其实,再早以前,从他的内心里是厌烦来东宫弹琴的,只拗不过最为亲近的三哥。不过貌白清楚,貌陵将自己荐给太子,绝非投好邀宠。哥哥与太子名为少主下臣,实为挚友知己,他是真得想以琴音助他舒缓心神。只是貌陵钦服太子,貌白可做不到。一双眼睛竟长出四个瞳仁来,这样奇怪的长相让他心生惧意。便在难以坚持的时候,天上竟掉下来一个小郡主。貌白是何等的聪明,第一次见到太子带着筱安离开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再不用诚惶诚恐地在储君面前伺候,每每信手而弹,难得的是那个小人儿听得倾心又投入。日子久了,模糊了身份上下,他试探着让她也弹奏一曲。嫩笋尖似的十指翻飞,琴音清澈如山间流水,娓娓动人。他有惊奇,更多的还有莫名的喜欢,那是知音的欣赏。忍不住夸奖她点拨她,丫头扬起俏脸娇怯怯地看他,仿佛二月里占尽春日先机的小小迎春。
依依别在发间的粉晶珠花落了,叮泠一声。貌白终于止住神游,拍了拍手下的小屁股。“说吧,这次该罚你多少。”其实,他并不真得想要打她。这个实心眼儿的少年,认定师道的威严总该立下。小丫头从没想过什么师傅不师傅,只是斗不过,又羞于求助旁人,便被吓住。也不敢扭脸,极轻的应了一句,“五下,行么?”“那就十下吧。”他很大方,稍向上挽挽袖管,又追问一句:“轻点儿罚,还是重点儿罚?”“轻点儿。貌白哥哥轻点儿。”依依又让步了。“还是重点儿吧。轻了,你也记不住教训。”那被喊作哥哥的可不含糊,十指紧握成拳擂了下去。这是他想出的,听不到响动,挨着还极疼的好办法。拳头揍屁股,受力点在蜷起的五个指节凸起处。硬硬的指骨深深陷进臀里,像小钻一样又尖又硬,把痛意嵌入皮肉,再一点一点挥泛出来,酸酸涨涨地催人眼泪。貌白打得很慢。他明白太子带了心上人刚走,绝不会在此时回来。而守在外殿的商未得了主子旨令从不贸然进内殿打扰。他有的是时间认认真真地行罚,每打一下,都等着那小身子不再挣扎后再捶下一拳,为的便是让她充分感受疼痛。
“一、二、三……”貌白压低了声音数着。又是过了五下,丫头便开始“哎呦、哎呦”地哼唧了,屁股也不安分,随着他的拳头忽左忽右地的摇摆。他察觉了她的痛楚,将她搂得更紧,安抚似地顺顺她的背,“马上就不疼了,不疼了。”说着力道不减,可加快了速度。“呯呯呯呯呯”,不间断的五下。貌白停手,依依还僵在他的腿上。他把她抱起来,圈进怀里。依依每每挨完打才能想起自己是尊贵的郡主,睫毛上的小泪珠将落不落,脸皮儿也绷得紧紧的,“我要告诉筱安。筱安说了,你再敢欺负我,她就修理你。”貌白这厢师傅的架子还没端完,本来也沉着面容,可听到这样一句话,竟噗地笑出来,“你真是吓死我了。就那个小宫女还敢修理我。她知不知道自己几岁啊?”心中最后的指望也破灭了,泪珠终于扑簌簌滚下来,依依抽噎得气都喘不匀。
灯影下,迷蒙的光晕里,貌白有些心疼。他在家中的地位,其实连个庶出的少爷都不如,可偏偏爹娘疼得紧又有三哥护着,倒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对着旁人冷冷地不爱理会,所以也没交往过什么亲厚的朋友。长到十六岁了,只有怀里的这个小家伙,私下里甜甜地喊他“貌白哥哥”,乖巧地听他弹琴,乖巧地跟他学琴。都被他以下犯上教训好几回了,也从没向她的太子堂兄或是父王告发。她能想到求助的,竟然只是那个身边的侍女。貌白有一瞬间的迟疑,静一静声,才轻轻拥住她,偷偷在她的额上香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娘亲心疼自己时一样。“不许哭也不许再别扭。要做听话的丫头。如此才能不挨打。”他连哄人都不会,她果然被他劝得哭得更凶。依依用力挣扎开那人的怀抱,“我要找我三哥,我要筱安,我要回家。”他真有些害怕了,再不顾忌,将她按进胸前,揉揉她的颈子又揉揉她的头发,“你若哭闹,太子可真要来了。到那时,大人们一生气,就不许我到东宫弹琴。从此我们不再相见,我会想依依的,依依可会想哥哥么?”她终于改为无声呜咽,扬起头,手还攀在他的肩上,“真的吗?三哥一生气,就要赶你走了。”“嗯”他使力点点头,“你想让太子赶我走吗?”“不想。”她吐字很轻,可语气笃定。他放心了,眼中满盈盈的笑意,如同湖水觳光轻曳,最是魅人的模样。“那你不能再打我了。我们应该开开心心的。”小依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提出这样的要求。貌白用下颌点点她的鼻头,避重就轻地回答,“哥哥现在就让你开心好不好。本来我今晚也是开心的,三哥可要回家了呢,他都离京一个多月了。”
依依已经从那人膝头蹦下来,指了指绿绮,“你要教我新曲子吗?”貌白抓住她的小手环在自己腰上,“不弹这劳什子琴,我们出去玩。离这里不远有一片八棱海棠,果子早就熟了,红艳艳的。我带你去摘海棠果吃。”“啊?”小孩儿犹豫了,“可是,三哥与筱安都嘱咐过,不许我们离开水渌汀殿的。”他极有气势地挥臂,“不用管他们。整日把人往这水池子里一丢便没了踪影。夏日里此处是避暑,如今都进了九月了,还不换个地儿,可见他们心中没有咱们两个。”“正是为了这个。周围三面都是水。商末又带人守在外间,我们怎么出去啊?”依依是想不到出路。貌白欣欣然瞄向长窗,“这外边环着殿周有一圈围廊,廊外又探出两脚宽的栈道。我们从窗户爬出去,再顺着围廊攀到引桥上,不就自由啦。我早留意过,殿外和引桥都无人值守。”“我,我不敢。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她听着他讲,都吓得缩紧脖子。他凑过来与她顶顶头,留下男子特有的清新味道,似暖非暖,似涩非涩,“不用怕。哥哥背着你,你只要搂紧我就好。”
“筱安找不到我,她一定会着急。”依依当然想着去玩,可就是提心吊胆的。貌白早不顾她,正忙着从袖筒中抽出一条帛带束紧头发,随口说了一句,“女人不分老幼都真是罗嗦。不过,你听那筱安的话还是对的,她怕是很快就要成为你的嫂嫂了。”依依靠得近些,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颇为好奇,“你如何知道筱安要嫁给我二哥?”“你二哥?”貌白的手还在头上缠绕,惊得差点薅下自己一绺子头发。“对啊,是我二哥。”小丫头很认真地回答。他翻着眼睛想了想,“你哪个二哥,淮王吗?”依依捂着小嘴儿笑了,“不是怀酘哥哥。酘哥哥要娶湘儿姐姐的。是我自己的二哥。”“那便是宁郡王了?”他俯下身来看着她。“嗯嗯。没错。连母妃也答应了。我房中的明姬她们都打趣地喊筱安‘姨娘’呢。只是不知道,二哥会给她如何的名分。要是能立为郡王妃,做我正经的嫂子就好了。”依依小大人儿一般说得头头是道。貌白目光幽深,摇头叹息良久,“依依啊,你们家可真够乱的。”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9 07:38:00 +0800 CST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09 23:23:00 +0800 CST  
第十六章:莫负好时光
月凉如水。秋风搅动玉钩珠帘。沸腾的山泉水入盏,淡爽的雾气氤氲。这已是一晚间明海总管第三次进书房添茶了。麒麟案前,怀殷埋首批阅奏折,只腾出左手轻敲,简单提醒,“要再酽一些。”明海像是为难,蹙着眉没有立时答喏,转首瞥了眼立在不远处明黄烟罗里青衣双蝉髻的小人儿。宫灯柔转,筱安放下手中的书卷缓步过来,似是极熟稔地接过明海手中五彩成窑的小盅,有意顿了一下才放到那人近前,“再酽便不是品茶了。要靠这个醒神儿,伤了身子如何是好?”怀殷终于抬起头,略显疲惫的面容带了欣慰浅笑。明海稍向后撤步,觑到主人眼神示意,急急躬身退下。“无聊了吧?今晚实在事情太多。说好了要教你下棋的,得略等我一阵儿。”怀殷温柔凝视,“还有,明海进来,你无需起身,坐着看你的书就是了。”他边说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皓腕凝脂,红袖添香,曾经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单的地方也渐渐有了暖意。
“太子,你,你不要……”筱安的脸红了,除了羞怯,还有忧惧。怀殷也无意为难她,了然放手,只是不许她再回到原处。长椅阔朗,他先向一边上挪挪,强拉着她坐在身旁。小人儿更窘,明烛亮如白昼,自然想着脱开身,可又说不出得留恋那极淡却又极惑人的龙涎气息。“这里是书房,不是寝殿。”挣扎了许久,她居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那人先愣了一下,“哈哈哈……”笑着伏倒在案上。筱安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怀殷偏头看她半晌,“我知道此间是书房。这里为西侧殿,我住在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你要不要去看看?”筱安闻言更加羞恼,攥起小拳头狠狠擂上他的肩头,“你胡说,谁要去你的寝宫?”
怀殷并不躲闪,她打了几下便警醒,知道该跪下来请罪,可又磨不开颜面。举起双手在他的肩上揉着,她小心翼翼瞄向他的眼睛,“殿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又不笑了,目色迫人,“你在怀鏧身边时,都伺候些什么?”筱安稍稍侧脸,很老实地回答,“世子有贴身的内侍和伺候起居的姑姑。我在书房里服侍笔墨的时候多。其实不过分分笔、磨磨墨或是帮着整理书案,如此的粗活儿。”灯影下,他的重瞳交叠再次含笑,“真是羡慕他。”她初时没有听明白,接口很快,“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与你一样,夙夜苦读,闻鸡起舞。”怀殷拍了拍眼前的小手,淡然道:“谁让我们都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与责任呢?软弱不得,逃避不得,只能义无反顾。”筱安无声低叹,“赵王洒脱无羁,也许缘于寻常皇子无法与太子你相较。可宝郡王同样是世子啊,若将他同我家世子比起来,过的日子真是天上与地下了。”怀殷啜饮清茶,舒缓靠稳身子,“你倒会选人。怀祋与怀馨,一个‘混世’,一个‘魔王’,最懂得享乐。”
空寂幽深的殿宇,岑静如水。陪在他的身边算是久了,多多少少体尝得到这个伫立在皇权之颠的人儿,他的坚持与辛苦。温热的掌面还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触摸到纹路。筱安的胸口微微窒痛,她明白,是为他而疼。本来想着劝怀殷,可不由自主地又提到怀鏧,“人苦,皆因为自苦。我家主人如此努力,除了本来就好学上进,很大程度上也因不想旁人议论他嫡子的身份。仿佛只有事事做到极致,才担得起这王世子之名。”“你小小年纪,看人看事如此透彻,不知好还是不好。”他静静垂眸看她。她也扬起脸来,目光转了又转,“殿下您呢,勤勉又为何?有没有困扰过,人们说起您当上太子只因这一双重瞳?”“筱安!”他的口气陡然转冷。她并不觉得意外,挣出手,曲了双膝跪下。
小人儿并不说话。怀殷盯了她许久,邃深的眸子如同寒星坠湖,终还是无奈轻吁出一声。他稍稍探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强行揽在身旁。她又扭过头去,不看他的人,可他白衣素淡的影子依然映在雪墙上。十指团紧,他把她的一双手都拢在掌心里,“这样的话,没人敢说出口。”“我知道,我不该说,更不配说。”筱安还别扭着。他听得出,没好气地在她臀上拧了几把,“转过脸来,不许用后脑勺对着我。”她怕疼,不得已回转。怀殷放手,合了合眼,淡淡道:“你不论是跟着怀鏧,还是陪着我,都有些时日了,不知学问上可有长进。从打你第一次到这书房来,就抱着那卷宫词,如今也有一两个月了。怎的,还没有读完?”他换了话题,她也觉得正好,有些心里话说出来就行,太多或太少,太深或太浅,都不如适时止住。筱安眉目重盈笑意,“世子从不逼我读书。在太子您这里,我也不过装装样子打发辰光而已。奴婢有奴婢的本分,学问什么的并不重要。”他安然与她相视,“傻丫头,难道你甘愿一生为奴?”她怔了一下,素净的容色竟添了几分愁苦,可很快,又恢复成他面前娇俏还戏谑的模样。“太子,你为我选的书,我都不喜欢。”她不敢直视,只以眼角余光瞥他。怀殷当真了,思量了一阵才问:“那你喜欢看些什么?”“史书。”小人儿非常肯定。“很好啊。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他牵住她的手指向南墙畔的书架,“去那一排挑就是了。”筱安细品他的神色,又稍稍挪动身子,“那里我去看过。没有喜欢的。”“怎么会?”他可不能相信,“怕是难有这东宫书房内不全的史籍了。”她娴熟执匙挑了挑案头水晶盏内的灯芯。灯色渐亮,照得她眸心也灿然,“我只喜欢野史、艳史,可你那里没有哇。”
“筱安。”怀殷墨睫一扬,瞳仁闪过淡淡清利。“唔。怎么了?”小丫头略仰头看他,娇面上肌肤晶莹不输窗外高悬的冰轮玉盘。他只静静一笑,“怀馨曾说起,你俩很是投契。”她也点头,“我与赵王殿下较为谈得来。不过,他总是笑话我。”怀殷已然立身,稍肃了容颜贴近,“你,起来!”“啊?”筱安张口却无言,本能地还是迅速从长椅上弹起。“不是让你离开椅子。换个姿势,跪到上面去。”他淡定的语气,让人辨不清此时的心情。她有些惧了,刚刚不过是玩笑,看来这人还真不禁逗。存了几分侥幸,毕竟这些个日子里,他待自己还是温厚可亲又百依百顺的,她将指尖扣在案头,身子也拧着不肯就范。忽然间,屁股上热刺刺发痛,被他抽了一巴掌,“不听我的话,后果更严重。”他还在笑,可怎么看都是戏弄的味道。她不敢再拗着,哼哼唧唧地跪好。他还是不满意,又过来调整。转动她的脊背,让她整个人都趴伏在了高高的椅靠上。
“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筱安没想破坏他指定好的姿势,只用力扭过小脑袋来。他根本就不看她,目光投向殿宇的角角落落,像在找寻什么。“太子?殿下?”她如何会死心,他可有些不耐烦了。“老实呆好!等着挨揍。”如此冷颜相向,她本来是要问“凭什么”,可话到嘴边上又变成了“为什么”。只以眼角余光瞥他,她细蹙的眉峰遮掩了嗔怒。“你心里清楚。”怀殷顺手摸到书案间一领玳瑁镇纸。那是稀有的金花色,质地明亮剔透,内里云状絮物的边缘透着缕缕血丝斑纹,层层相叠,如同晚霞般溢彩流光。筱安早时便留意过这件宝物,好几次帮着明海奉茶时都很想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可看着那人拿起镇纸兀自呼呼挥动,又紧紧盯住自己的屁股,她对它再无任何兴趣与好感,小心肝儿都跟着颤抖起来。
“殿下,我是玩笑,我是开玩笑啊。我什么‘史’都不看的。”丫头说话已然不大利索。怀殷面容上没有一点儿心疼的样子,可行刑前还是用镇纸在自己的掌心试了一下。“啪”一声脆响,筱安吓得闭上了眼睛,怀殷也疼得忍不住缩手。果然是寿超千年的“十三鳞”,招呼在皮肉上又有寒凉又有灼痛,说不出的苦楚。他在嘴上不说,心里真舍不得,匆匆放下凶物,又开始寻找。筱安还跪在椅子上,歪头相看,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她不敢对怀殷说,其实在她心中偏向他多过怀鏧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他成熟。可此时看着他额角冒汗满屋里乱翻的模样,怕是还没有王府里那个稳当。
筱安忍住苦笑,又想出个法子脱困。“太子!”她的声音软软得发糯。“没用。你跪好了等着吧。”偏生那人竟连头都不回。她咳了几下,提高嗓音,“你的奏折不批了。还有啊,你不是要看那什么‘疏’又什么‘疏’的,说过明天皇上会考你的。”怀殷本来背对着她,听了这话明显缩动了下肩膀,直起腰转过身,长眉略动带了几分迟疑。小人儿兴奋得就差拍手。“正事耽误不得。教训奴婢可有的是时候。”她笑得妩媚更纯净,如同夏日里养在青瓷瓯中的小小碗莲。怀殷抬眸对视,目光温润只不见平静。一阵凉风掠进殿宇,吹得烛火轻摇。他的唇边绽放欢愉又傲人的微笑,“老四说得对极,不过一顿荆棍而已。区区皮肉之苦怕什么?只要父皇不心疼,我也不害怕。还是现开发了你这丫头才好。”“啊啊啊,你们……”她再无法了。他竟不知从哪里搜出块竹板子来。墨绿色方方正正的一片竹子,未端上竟还系着玫红色的同心结。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0 05:33:00 +0800 CST  
怀殷狞笑着便过来,小人儿则直接趴在椅背上“呜呜”哭了。他将她的双肩向后压,纤弱的背脊更弯,小屁股也不由自主地绷紧起来。“噼噼啪啪”的竹板掴打声响起来,夹杂着他的训斥和她的讨饶。“野史、艳史?你还要看什么?”“我没看过,我就是说说。”“说也不行。这次非让你长长记性。”“我,我不过是想放松一下。”“放松?你这叫什么放松。你这是放纵!”饶没讨到正地儿上,反而燃点人怒火。怀殷试着这竹子远比玳瑁要有韧性,少女的翘臀又弹性十足,手劲不用使多大,拍着软软的肉陷进去,毫不费力便又腾起来。越打她,他越是忘记该生她的气了,竟开始喜欢上教训她的感觉。板子高高举起后凌厉落下,她的细腰扭摆到极致,圆圆的小屁股诱人地颤抖着,再配上她压抑着的呻吟哭求唱歌般婉转动听。从未有过的快感从身下涌起,让他自己都不由得夹紧双腿。他呵斥她不许她回头,因为他怕她看到,他的面颊早已红透。
筱安强忍大半天,竹板落在臀上,疼先不说,声音实在是响亮。明海还带着一起子宫人侍候在殿门处,她生怕他们听到,真是羞得无路。那人还兴奋着,铆足了劲儿,轮圆了胳膊地抽。她可受不了,臀带着腿止不住地哆嗦,身子几次弓起来要躲,又几次被按伏。也是孤注一掷了,她半真半假地痛呼使力向一旁歪倒。挣扎的劲儿太大,怀殷没有防备,脱了手,板子砸到椅子上,“咣当”沉响。筱安想是被打傻了,还以这下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没感觉也“哇哇”地哭了出来。怀殷终于清醒,更被吓到。他说不出得惊慌,立时扔了竹板,一把便将小人儿搂到怀中,不知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只不许她乱动,又挨到那白白的小耳朵边上问着:“到底哪儿疼得狠了?传太医来瞧瞧吧。”
他贴得太紧,筱安的脸上像被呵了气。总归没有多疼,蜷在他的怀里,还有精力看清那云色衣衫上的绣纹不是龙也不是蟒,而是一串串首尾相连的藤萝花。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暧昧,筱安面红耳赤,挣扎着起来。怀殷紧张到口中发干,依然握住她的手,重瞳中两双清影随着火烛之光颤颤摇曳。“传太医很便宜的。”他的眉头比她皱得还紧,仿佛刚刚挨了板子的正是自己。筱安默默抽回右手来揉着身后。她一声不吭,其实不为气闷,不为伤痛。她刚刚在玩笑,他也在玩笑。只是这玩笑过后,她的脑子乱了,心也乱了。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她是真得留恋他的怀抱,和他身上沉郁中带了清涩的味道。轻轻低语飘过耳畔,挨得近才辨得出,他的人与他的气息一样,高贵、细腻、从容。
虚幻的时空,让人觉得如陷梦境,筱安常常会没来由地惊悸。是她太怕孤独,所以没忍住,又红了眼圈。怀殷想不明白小人儿一阵子心绪起伏。他一古脑都怪到自己头上,起身便要去唤太医。冷不丁地被放开,她还以为他要走了,伸手牵住他的衣襟,孩子一样柔弱无助,“你要去哪?生气了,还是不管我了?”怀殷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哀求,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刺痛。他就站在她身前,扣住她的腕子,兜头揽个满怀,“我还生你的气,我,我哪敢。”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他打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放低到如此姿态。她却没有听清,寻着温暖赖在他身上,密密的睫毛轻俏一眨,“现在装心软,早先怎么就下那么重的手。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在摇头,笑得无奈又宠溺,“我们两人,真得分不清,谁个是猫,谁个才是鼠。”她可觑到这大好时机,嘟起小嘴儿赌气一样指着地上的方竹板儿,“快把那个扔了,我不想再见到它。”
怀殷弯腰拾起板子,目光重叠,思忖片刻便将那物件放进书案下的小屉橱内。她还跪坐在椅间,恣意扭动身子大着胆子带出恨声,“不是要你扔了吗?”他有一瞬静默,片刻之后,润了笑再次上前轻轻拥住她,“那不是我的东西,所以还丢不得。”筱安不懂这些,以为他在哄她,“东宫里的,怎会不是你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正趁着她撒娇吻了吻她的发顶,“我不知道是谁的。加上我,这里曾住过吾朝六位太子,哪能什么东西都是我的。”灯芯微跳,她有些震惊,“这么多的太子,可都做了皇帝?”他将目光飘向垂着银霜轻纱的窗外,声音淡如溶溶月色,“这么多的太子,只有我父皇一人身登大宝。”“那其他人呢?”她问出来便后悔。他倒眸色潜静,“被杀了,被废了,病卒了。”她耐不住悄声问:“你,住在这里,不害怕?”他拥得更紧些,合目轻叹,“害怕什么?或是,害怕有用么?”她安静扬脸,安慰的话已多余,唇间清晰吐出几个字来,“你会登基做皇帝。”刚说完,额头又生痛,她被他抬手弹了一记,“丫头,不许胡说,我父皇福寿天齐。”
“启禀殿下,苏貌陵苏大人求见!”这厢里才禁声,门外又有通传。筱安识礼,迅急从椅子上下来,来不及回避,只得乖巧侍立于那人身后。怀殷笑容和暖带了赞许,简单唤了声:“速传!”殿门轻响,一蓝衣人急步而入,剑眉英目,身形修伟,儒雅笑容再相衬温润蓝衫,这般无瑕可击的风仪。他行至案前稳身,稍后撤半步,一掠衣襟跪倒,“臣貌陵,参见太子殿下。”“起来吧。辛苦了。”怀殷短短的一句,却极亲厚。苏貌陵的父亲苏泰和亦是昔年如彬驾前宾客。十八年前的同一日,东宫诞下双生子,苏府降生龙凤胎,便是貌陵与长姊淑涵。君臣同喜同福,在朝堂内外传为一段佳话。也正因这机缘,貌陵自幼年便入宫陪侍太子,两人面上拘礼,可私下的情义绝对不输血亲兄弟。
貌陵起身,恭谨立好,没有言语先挑眉看了眼主人身后。怀殷稍稍斜倚靠背,刚添就的暖茶握在手中,缓言朝后吩咐,“貌陵便是貌白的哥哥,他出使北戎月余,你们还没有见过。”筱安会意,移步前行曲膝福身,“筱安见过苏大人。”貌陵连忙向旁避让,垂了眸子低语,“不敢当,不敢当。”待等小人儿直起,他忽而倜傥笑向上位,“能不能告诉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了?”筱安闻言羞红了娇面,怀殷也轻斥出来,“胡说些什么呢。”貌陵依然不惧,竟又向前几步,“走前貌白就对我说了。”怀殷有些窘迫,缓啜清茶掩饰,“你弟弟跟你说什么了?”貌陵眼波转处扫过他二人,笑得愈发促狭,“殿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0 05:34:00 +0800 CST  
第十七章:谁见幽人独往来
纱窗外树影潇潇,一片月色朦胧。怀殷的目光从貌陵面前掠过,片刻之后才淡淡含笑更无奈摇头,“原只当你那弟弟没规矩,谁知竟是这哥哥教出来的。”殿内没有外人,貌陵拿捏着分寸,与太子相交下目光,一样温雅而笑,“臣的心愿,殿下自然懂得。这么多年来,东宫实在是……”他没有说下去,潜静的双眸,有欣悦也有迟疑。心境清明,怀殷神色无波,可胸中早已升腾暖意。筱安依然垂着眼帘,仿若旁人谈论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们有一瞬的静默,她却动身,取了两片熏香放入座椅侧边错金纽耳铜炉内,袅袅清香弥散,是渺远的龙涎之气。
怀殷注视着眼前的小人儿,说不出的眷恋感觉丝丝缕缕洇开。直到她又悄悄退到身后,他才忍住唇边无声的低叹开口,“坐吧,说说你随舅舅出使的状况,过会儿再去接你那宝贝弟弟。”貌陵略有迟疑,盯了筱安一眼。其实他是在犹豫该不该坐下来。可她却领会成他们谈话不便,屈膝半跪,“殿下要议事,奴婢还是到殿外……”怀殷如何舍得下这柔美容颜,匆匆截住她的话,“你便呆在这里,若是累了,也寻张椅子坐下。”她还蜷着身子,他先心疼,探臂拉了她起来笑着调侃,“你也忒懂事。没必要避讳,反正你也听不懂。”灯火之下,她忍不住轻轻啐了他一口。怀殷自然不会介意,反而舒展剑眉笑意更浓。
貌陵眼神剔透瞧着二人,稍稍敛笑,“大约在初入秋时,汗王旧疾再次发作病况凶险,近身死卫十数日里未曾卸甲。罗质王咄奇意欲摄政多次闯宫强见,亏得有驾前一众老臣拦阻。”“汗王染疾我早已从父皇那里得知,只不知局势如此紧张。当时父皇还有意让楚烈返回北戎侍疾,可他就是不愿回去。”怀殷重瞳之眸半睐半阖,添了几分寒意。“楚烈因何不愿回去怕是也曾向殿下坦言过。”貌陵低低叹了口气,“今夏汗王妃诞下小王子勃勃。北戎宫内秘传,汗王对幼子视若珍宝一般。两子三女,那个奚部的女人扶正后几年来生育很密,世子心中焉能不伤怀娘亲。”“那有什么办法。绮君王妃获罪被废黜赐死,楚烈怕是连明着伤心都不能够。”轻描淡写一句,怀殷说得艰难。貌陵眼中嘲讽的意味愈浓,“还有一事,太子您定未得知。恒远侯与臣在北戎时正赶上二王子摩诺的八岁生辰。当日里,依制祭祀,大会蹛林。巫者行酒,多人声称在冲天的火光中得见九色神鹿。”
北戎信“巫”,崇拜天神,而三足鸟、九色鹿皆为天神降临人世的化身。峨冠金缨,怀殷形容傲然威肃之外隐有说不出的轻蔑之意。倒是筱安清亮眸子一挑,“嘻。这世上怎会真有神鹿,还九色。”怀殷转身淡笑相问,“可偏偏就有人说见到了。该信还是不信?”他并未怨她插话,她怯怯地不敢再言语。“怎么又哑了?说出你的想法来,既没有人笑你,也没有人怪你。”他的目光辨不清深浅,只不动声色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话已出口一半,想收也收不回来,筱安一弯朱唇浅勾也看向那人,“是也非也便在巫师行的酒上。北戎有奇果青田核,大如六升的瓢,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酒不醉人却致迷幻。”两个男人眼中都难抑惊奇,怀殷将指尖在翡翠盏上摩挲绕过,“你懂的还真是不少。”筱安随意笑笑,缓缓过来斟茶。细纱般的轻烟缭绕,她的声音一样柔婉,“偶然在殿下书架上《古今注》中看到的,猜度的意思。”他也是如常的清闲散淡,“你不是喜欢读史吗?”小人儿俏脸飞红,“难道只许您博览群书?奴婢也是兴趣广泛。”怀殷真得笑出来,随性在她的手背上掐了一下,“你这才叫‘大言不惭’。”
貌陵便当无视旖旎,撇撇唇角,“不过稚童而已,想来还难撼动楚烈的地位。”怀殷近乎完美的侧颜映照灯下,轻叩桌案,“《素问》曰,亢则害。《家语》曰,满则覆。咄奇着意推崇他外甥倒让我想起昔年东宫发生的一段奇事。相传先闵哲太子时,也是生辰庆仪。东宫修弥殿设宴,皇亲宗戚、文武百官齐集。正在夏日,殿外数棵梧桐树,绿盖氤氲。欢庆当中,忽有群鸟数百随至,环绕梧桐啾啾齐鸣才向东北苍梧山而去。总有牵强附会之人,声称眼见树栖凤凰引来百鸟朝圣。如此吉兆,还隐喻储君贤良,世宗与太子自然喜不自禁。偏生皇三子琝王年少气盛,又好驯鸟之事,口无遮拦私语东宫百鸟朝凤是人有意为之。世宗震怒,亲手执鞭笞责琝王至百。皇祖父心疼幼弟苦苦求情也被迁怒。再加上庶人刘氏着力挑拔,祖父兄弟俩在仪元殿外的玉阶上跪了整整一夜才获宽赦。”
纤纤玉指白皙,掩在素裙内轻轻发抖,筱安明白这处世的艰难可仍是颤颤问出来,“如果奴婢没有记错,上皇与琝王不也是世宗的儿子吗,为何会有如此天差地别?”怀殷唇畔笑意淡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端看你得到哪个。”说着,他又直视貌陵,“有些话你我之间说得,在楚烈面前还要小心。这些年来他与汗王已然势如水火,亲者痛仇者快,不论谁是谁非我们都不能推波助澜。”貌陵眸底愈见深沉,“殿下放心,我自有分寸。世子入帝都也快有一年,每日都收到来自八部各方各种的信报,殚精竭虑操控嫡从为他稳位谋权,可却从未有一字一句寄于他父汗。只是这子对父无情,那父对子却依然眷顾。在北戎这些时日,汗王向侯爷问起的多数都关于楚烈。他尤其关心和亲,除了请托侯爷在御前进言,还专门给承懿翁主捎来私信。想来毕竟有血亲在,定然也是为楚烈择妻一事。”怀殷目色不动,听他细细分析,最终放心一笑,“莫说汗王,如今我父皇、母后的心思也都放在了楚烈身上,连为扬扬选婿的事都顾不得了呢。”貌陵点头,莞尔展眉,“帝姬心高志远,岂是寻常女子可比。上次殿下寻得那些个‘才俊’,我便说不行,您还不信。怎样,结局果不出我所料。”怀殷目光熠熠,突然锁住眼前袖袂飘荡华衣矜持之人,“怎么竟忘了你了呢。你与扬扬青梅竹马,自幼一处深知对方秉性。若将那丫头交给你,我们全家可都放心了。”
貌陵听到太子这话极为意外,殿内安静了刹那,还是他昂起脸来,“如何便说到我头上了呢?”怀殷冷冷一哼,“你不是未纳妻室么。怎的,东床驸马都不看在眼里,真够清高。我家扬扬可是父皇赐乘金顶轿的长公主。”貌陵斟酌了一下,随意笑笑,“殿下到底是不是帝姬的亲哥哥?若扬扬真对臣有意,还等得到您来撮合吗?”“哦。”怀殷略扬下眉稍,另一位挚友身影没来由地从心头掠过。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是信得过你才这样说。扬扬还小,怕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该对谁有意。”“行啦,妹子大了爹娘都管不了,更遑论兄长。为了上次选驸马,皇上埋怨您的话全忘啦?还是少操些闲心吧。”貌陵言语愈发得随意。怀殷正想斥他几句,又被筱安拦住。小人儿唇角带笑,眼光却淡垂,“亲妹子远在长安宫,您那小堂妹还在水阁中呢。时辰不早,该去看看。怕是苏大人此来,小半儿原因为着回事,大部分的心思都在弟弟身上,早等不及陪在这里磨牙了。”怀殷长吁,喜形于色,“正要骂他这个,你倒替我说出来。”貌陵看着那一唱一和的两位,双手负后摇头叹息,“筱安姑娘一来,吾等在东宫怕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三个人说笑正在舒心畅意,却听得商末颤着声儿在殿门外高呼了一声“太子殿下!”怀殷略略诧异,猛省得神儿,“进来!”那人一如往常趋行而进行止无声,可躬着身子跪下时已是战战兢兢。“出了什么状况?”怀殷等不急他开口。“殿下,郡主与苏公子,他们,他们不见了。”商末的脸颊几乎贴到地面,冷汗“啪嗒啪嗒”滴落下来。话音落地,惊呆了众人。“让你守在外殿,无门无路,他们还能跑到哪去?”怀殷现出惊怒之色,迎面戮指不省事的奴才。“明总管带人去寻了,三路在周边,一路,一路在水里。”商末伏倒,已生求死之心。“咣当”,插着满满一瓶玉面白掌的汝窑花囊被推倒,摔得细碎。筱安快要委顿于地,还是怀殷急急侧身将她搀住。貌陵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青气,也顾不得什么,他一语不发转身便向外冲。只是未等出去,又有一个小内侍挑了帘闯进来。“殿下,殿下,找到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说,在哪儿找到了?”怀殷的一只手还抚在胸口。“回殿下,郡主与苏公子在澧源阁外的那一片海棠林。明总管正陪着他们赶来书房,让奴才先过来报信儿。”他的话总算说得顺畅些,殿内几位心中都跟着一宽。本来已然快悬到嗓子眼儿的五脏六腑悉数归回原位,只是这起起落落之间蒸腾的怒意却再也按压不住。
起风了,窗外几重树木遮挡,风声促急被挤得发出虎虎鸣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筱安唯觉无比漫长。一阵子窸窸窣窣的脚步,明海终于带着两个惹事的冤家进得殿内。依依是个胆小的,丁香色绫罗包裹的小身子快要缩成一团。貌白仍是一幅不服还不忿的模样,微圆的下巴上挑,寒星双目在浓眉下精光闪动,喜怒不惊。只是他如何也不曾料到貌陵会在殿中。哥哥冰玉般的脸庞不见血色,阴沉无际的眼睛竟似要喷出火来。“三哥!”大的孩子和小的孩子同时呼喊,只是一个欣喜,一个怯怯的。怀殷与貌陵不动也不理。筱安扑过去将小主人揽进怀中流着泪嗔怪,“你是想吓死我吗?是还是不是?”早顾不得小人儿语无伦次地絮叨,怀殷紧攒眉心直接厉声喝问出来,“怎么回事?”
明海甫一进来便看到那一地的狼藉,他有意要引开主人的雷霆之怒,先呵斥起仍跪在地上的商末,“殿下的旨令都敢不放在心上。你是如何服侍的郡主,知不知道差点便闯出塌天的祸事来?”商末惶惧已过,仍不敢抬头,沉声应着,“奴才死罪。”烛火知风,忽左忽右轻摇,怀殷铁青的面容明暗不定。明海进前来几步,“殿下,这胆大的奴才出了如此纰漏合该重罚,否则他记不住教训。”明海的声音阴柔平缓,不含任何感情,怕是除了怀殷与跪在地上的商末,谁也听不出他心中不舍。明海与商末,一如如彬身边的牟平与小召,年纪差不了几岁,却是多年师徒的情谊。怀殷有些犹豫,商末打小便跟在身边服侍,左右手一般,可他明白明海的用意。东宫的一举一动尽在帝后掌握,出了这样的事怕也瞒不过爹娘去,如果不依规施惩,自己便会落下治内不严的罪名。他微一顿首,明海会意立时扬声,“来人!将商末带下去重责四十板子。”筱安听了跟着缩头。杞王府内不常施刑罚,可她曾见过一个酒后闹事的内监被礼郡王下令杖责,也不过是二十之数,远远的隔着两三重院子都能听到那人杀猪般嚎叫。商末似是心甘情愿受罚,重重叩首,“奴才谢殿下宽责。”便这一句,他就起来,依然躬着身子退出,不带丝毫怯意,更不失东宫近侍的沉稳风度。怀殷又与明海对望了一眼,那人不敢抬头细看却也全都明白,立时也跟了出去。
下人走得干净,兄长们冷冽的目光重回到那妹妹和弟弟的身上。“究竟怎么出去的?”怀殷后怕便在此事上。貌白咬唇铁了心不作声。小依依哪禁得住这样的吓唬。她还缩在筱安怀里,颤着小手指向那人,“是,是貌白哥哥背着我从窗户跳出去,攀在围栏外边又爬上引桥才……”“唉唉,你这个傻丫头,跟他们说什么!”他正气急败坏地要截住她的话,未曾留意哥哥已然快步过来一把薅住衣领将他重重掼倒在地。貌白还算反应快,双臂撑住才没有头先着地,只是掌心吃力拍到地上,沸水滚了一般。他有些发懵,说不出口的委曲,这可是自己日日夜夜盼了许久的亲人,居然见面就是如此的场景。貌白都来不及爬起来,刚刚抬头,正看到貌陵挽了袖子抄起一柄黄灿灿还带着花斑的镇纸向自己狠狠砸过来。想来是倾尽了全力的一记抽到臀上,他都能感觉到后面的皮肉翻卷起红肿的檩子。疼痛瞬间暴开,眼泪差点被催逼出来,还好硬是被他连同漏到唇齿间的哀叫一同咽回喉内。依依吓得哇哇大哭,勉力瞄到她被那个筱安紧紧裹在身下,他竟然放心了。只是三哥依然什么训话都没有,镇纸次次落下都直奔人忍受的极点。实在是痛不可当,他和他的呼吸一样沉闷急促,纠缠在凶物甩到屁股上的脆响里。
貌白哆嗦着才能撑住地面,每挨一下胳膊耐不住先要屈服。以这样的姿势受罚还是头一回,不论镇纸还是这大理石的地面都太过刚硬。他突然怀念起小时候被哥哥拖进怀里教训,一手揽住腰一手狠打屁股。其实不过大了两岁,不明白为什么当哥哥的就会有无穷力量。他被他紧紧束缚住,躲是躲不了,可屁股疼得狠了正好能就势往那温暖的胸膛内拱一拱。挨完揍哄他时哥哥总会讥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一头小猪。想着想着心中的委曲稍减了几分,可到底长大了几岁,惦着这一屋子的人,脸也和臀肉一起灼烧。衣衫下的肌肤再煎熬苦楚也能忍住不求饶不呼痛,如此的规矩他还没有全忘,可就是忍不住趴在那里总在偷偷地想笑。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1 07:16:00 +0800 CST  
足足抽了有二三十下了,貌陵累得胳膊带着肩膀一起酸乏。心中忍不下的惊惧还有说不出的心疼,真得不知道当哥哥的对弟弟,是不是都与自己一般纠结重重。看着趴在地上挨揍的“小猪”也实在可怜,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受苦受难的屁股左躲右闪,可就是紧紧咬住牙关也不敢发出一声哼哼。貌陵其实明白弟弟早就不再是整日腻歪在怀里的那只“小猪”。先前胖嘟嘟的奶娃娃长成了如今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如果不仔细比量,兄弟俩都差不多一般高了。可他在家中还常常唤他“小猪”,父兄训诫过多少回也不愿意改口。谁说小孩子便没有记忆,貌陵什么都记得,而且是想一回都要笑倒一回。貌白被抱进府时还不满周岁,自己也才过了三岁生辰。那日天色很晚了,他窝在乳娘的身下早就睁不开眼睛,爹爹则一脸欢喜地注视着娘亲床榻上的天青色襁褓。他真得快要睡过去,不知谁把襁褓忽地推到了自己眼前。“陵儿,喜不喜欢小弟弟?看他有多漂亮。”娘亲温软的声音更加催眠,他勉强抬了抬眼皮,近在鼻子尖下面居然有一团散发着乳香的白肉还裹着块儿红绫子肚兜。“不是弟弟,是猪。”只嘟囔了这一句重又阖上眼,他觉得没有看错,娘怀中的真和年下里各处庄地进上来的白条猪一个模样。“混说!”爹爹好心情被搅,气哼哼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身后硬生生疼起来,貌陵终于不困了,扯着嗓子叫喊。“小猪”同被惊醒,跟着也哭了个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被哄到自己的床上,挂在脸上的泪珠儿还没干透,貌陵居然发现,那只“小猪”也被抱了过来。奶娘来自江南,身上总带有莲藕一样的清香,话音里也透出润泽水气,“三少爷,你是哥哥了。让小少爷日日陪着你吧,这样你就不会常常生病,不用再喝那些又酸又苦的药汁。小少爷会为你挡灾,你要照顾好弟弟哟。”他听不懂也不愿意,别扭着闹了好一阵子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境中,有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哼哼哧哧地蹭进胸口里。貌陵被吓醒,边哭边手脚并用地推搡,“他就是猪!就是猪嘛!”
“小猪”如何成为最亲密无间的弟弟终究是一段没头的公案,好在大人们的期许成真。眼见着貌陵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强健,只那挡灾之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翻转。家中有了貌白更显枝繁叶茂。不过细细数来,大哥是庶出,四平八稳的性子,从来不多生是非;二哥是书蠹虫,整日里手不释卷;长姊养于深闺,人如其名,最贤淑不过。所以,在少年时,眼见着满府中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就只有貌陵带着貌白两个。毕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较之平常仕宦子弟不同。爹爹居长房,为人端正耿直,治家有法,训子有方。花梨木的宽板子,圆晕如钱。都不知在族中传了多少代,包浆滑熟,幽光沉静。如此古朴但也骇人的家法,隔三差五就会被祭出来。祸事是一起闯的,可最终落难的却往往只有貌陵一个。貌白的演技真不是寻常孩子可比。娇纵如他,人前傲慢得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可唯有在爹娘眼里乖巧又可怜。小人儿哭哭啼啼一撒娇,什么都能推得干干净净。反正杀一儆二,揍谁不揍谁,揍得对还是不对,爹爹也不十分计较。不论跪在墙根儿下,还是趴在春凳上,受着板子砸进肉里痛楚的貌陵,每每只有期许着等下去生吞活剥那只躲得无影无踪的“小猪”。
好不容易行动自如,他便刻不容缓地去抓他。可真得抓到了,哥哥也一样会心软。貌白小时候是团团的脸庞,连眼睛都是圆的,像寒夜里的星星又黑又亮。他早知道自己躲不过,被哥哥逼进屋里立时扑上去抱住。他的头那时就能抵到他胸口,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一点一点提高音量,“三哥,你打我吧,我保证,我不哭、不叫、不讨饶,也不到爹娘那里告状。”千忍万忍,貌陵才能不笑出来。他就势将他拽进怀里,刚刚还恨得牙痒,此时又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抽到伏于身前的小屁股上。他居然知道配合,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拱,像是真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每每都是当哥哥的先耐不住,一把把他推开,“哈哈哈”大笑着,“你还真是头猪啊。”
家中人人都知道,貌陵最护着貌白。可还真有一次,哥哥对弟弟下了重手。那一年貌白十二岁,听说了自己原来是抱养的孩子。小家伙整整两天不吃不喝,房门关得紧紧的,任是谁人去劝全不应声。爹娘又急又气,将那几个长舌头的奴才打的打、卖的卖,也解不下心头恨去。貌陵的怒意隐忍了许久,直到第三天的清早。作为太子侍读,他连东宫都顾不上去,先赶到弟弟房中。貌白还是不开门,怎么说都不行。貌陵再不言语,一脚就踹开了大门。屋内帘帏深深,貌白披散头发在昏暗之处孓孓站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他以为他还会以前那样急急扑过来,可是他没有。三步之外,貌白安安静静地跪下,颤然以额触地,然后才怅惘笑着喃喃开口,“以后是不是该叫您一声‘少爷’?”貌陵先僵住,思索了一番才明白这是在问什么。似有整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迟疑不过一瞬他便冲过去,倾尽全力的一记耳光,“啪”的脆响折荡,眼见五个指印深红肿胀起来。貌白的嘴角都被牙齿硌破了,有鲜血蜿蜒流下来。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1 07:17:00 +0800 CST  
比个❤️。明天继续。最爱你们,我的后援团。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7-03-12 00:08:00 +0800 CST  

楼主:我的卯日星官

字数:153370

发表时间:2017-02-24 05:5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3-21 19:13:1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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