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魔幻】The Gods from Meteora.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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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诸神题材个人戏集,撰写人:楼风觉 -@烂_菜_心
梅特奥拉,意为“布腊的石林”,建于希腊北部品都斯山石顶的修道院。
疏雨清明,逐烬戏组邀您共进诸神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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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索引
“月光女神”塞勒涅;
“欺诈之神”阿帕忒;
“日出女神”阿娜托勒;
“冰海之神”狄俄涅;
“恶德女神”卡喀亚;
“雾之女神”艾柯吕斯;
“不义之神”阿狄琪亚;
“山脉女神”乌瑞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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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灭烟,海不沉火。”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0:19:00 +0800 CST  
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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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造访过冰海也造访过亡雾。
我曾被恶德与欺诈缠身。
我亲吻月光又亲吻日出。
我痛击不义且痛击阴翳。
我最终将化作山脉与混沌。

“我在元初的万物中见过你。”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0:21:00 +0800 CST  


Ⅰ.塞勒涅·Selene




“埃兰迪尔镇上有一座天主教堂,教堂有逼狭窄小的木阁楼。午夜十二时,阁楼里有白裙少女唱着颂歌来临。”
“向她祈祷,她会满足你的愿望;向她咆哮,她会撕裂你的胸膛。”






我听着这个传闻长大。
从街头卖燕麦长条切片面包的双鬓染白的妇女,到只在庆典现身弹着古旧手风琴的吟游诗人,他们一遍遍向幼童重复这些话,仿佛铁匠将熔钢锻造成牢固的铭牌刻入心底。
我从未涉足过教堂的阁楼。在黄昏霞云或星夜广幕衬托下的建筑呈现出除大理石白以外的瑰丽色彩,像熔浆或地狱的暗河。
那时的我仍对此保有惊惧乃至敬畏的心态,仿佛避走阁楼就能终止噩梦。






我始终觉得命运是被书写好的。
当离家求学归后的我踏入能被称为故乡的小镇中,那股萧条败落的气息糅杂着长椅积满的黄枫叶纠缠着路人的发肤,令人惊异且窒息。夏天的它犹如深秋般冷清。
母亲用无力的眼眸迎接我时,恰巧教堂又响起久久哀鸣的丧钟。群鸦聒噪地降临尖塔,黑纱与乌云同时拂动着天穹。
那是我幼年教师的葬礼。我分毫不差地赶上,望着他黑漆漆的灵柩送入教堂的高坛中,牧师念着悼词,神色麻木。传闻中他的尸体如同干涸已久的老皱树皮,样貌可怖且耸人听闻。
“第二十七个了。”牧师对守夜的我说道。






教堂棕色的立式西洋钟摆动它吱呀作响的单摆敲响十二下,沉雄的钟声如松林涛海。
我疲倦地起身扣上风衣纽扣准备离去,却因烛火的骤然熄灭而止住脚步。长夜的明月伴随颂歌窈窕着升起,尾调有着中世纪唱诗似的柔和绵长,在余音中颤颤巍巍。
我的大脑像雪后平原一样空茫无知,迈动脚步顺着腐朽的楼梯踏上前往阁楼的道路。木屑和尘土在半空月色中飞扬又袅袅落下,我拨开冗陈迷雾,索寻未知的前路。
然后我撞入了一张黑白的画内。
画中有姿容曼妙又神秘莫测的白裙少女,她张开同样雪白的双唇幽幽唱着哀歌,音调宛如缠绵悱恻的蛇蝎扭动着身躯。
她看见了我。她的双眸里盛着今夜饱满甜美的月色。






我想我爱上了她。
她称呼自己为塞勒涅,拥有神话中月神的名字。她确实如同月光女神一般瑰丽迷蒙,肌肤上跃动着珍珠白的光芒,虹膜是清浅的如月的灰白。
她是只逢午夜显现的幽灵,是盛极不衰的幻影。塞勒涅偶尔唱起婉转哀伤的歌谣,尾调像柔软松散的亚麻根纱巾,透着夜晚的风和月。
于是我每日每夜坐在教堂阁楼上待她现身,身后陈旧发霉的绸缎凹陷出我来过的痕迹。她用微带温热的手掌心贴附于我的脸颊,神情宛如圣洁使者垂怜凡间世人。
“你想要得到什么?”她颤抖着语调如歌者般问道。
“我想要得到你。”我半跪着嗅她衣裙上凉意浸满的芳香,回答道。






我像是困入牢笼中的盲兽。
思念与爱恋让我长久的着迷,令我无暇分心顾及愈加萧瑟的埃兰迪尔。我会因越堆越高的落叶而感到疑虑,但这并不能成为阻挡我前往乐园的路障。
直至我的父亲如同我的老师一样横躺在棺木中接受稀少的人群哀悼时,我猛然意识到镇上的人正在逐渐死去。
“灰皮肤,干身体,活像一个老树皮。”
牧师呆滞地唱着诡异的童谣。
我在午夜迈上阁楼木梯,向着那朵仿若纯白的蓓蕾走去。我不知道该问什么,亦或只是凝视着她洁净的美貌哑口无言。
我总该走一趟的。






塞勒涅靠在爬满污垢的窗前凝视月亮,白裙散落展开如同乍开的花苞。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笑容宁静又安详。
“你来了。”她说道。
我本欲张口,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僵硬冰冷,喉咙缩紧像被用力扼住。塞勒涅站起身轻轻旋身,纱裙起伏着像艳丽的曼陀罗。她踩着舞步向我走来,苍白食指点在我的额头上,嘴里唱着巫师的歌谣。
“笨蛋。”她害羞似的避开我直勾勾的眼眸,欣赏我的生命力随着指尖从我的大脑流向她的躯体。我看见她的脸庞焕发出如玉的生机,而我酸软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骨骼。
“你爱我吗?”我用力吐出一口气,合上双眸。
塞勒涅轻轻笑着,如同一朵纯白的花儿一样跳着舞蹦出阁楼。






“我爱你。我爱天空,我也爱月色;我爱森林,也爱大海。”
“可是我最爱自由。”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0:24:00 +0800 CST  


Ⅱ.阿帕忒Apate.




迈入寒冬之月的温特莱斯仅仅只把扼喉刺骨的冰冷留存于贫民窟窄小范围内。仍由砖瓦筑城糊上水泥的墙面无法阻挡跨越苔原的冬季风,罅隙中透着远方大厦群落熹微苍白的镁光灯线。
佝偻皲裂的指握着一截漆败的笔,是源自过往混含木香与铅毒的款式,而非透过金属尖孔喷射次微米级碳粒的冲锋枪。纸张黄白薄脆犹如一条赤裸裸的生命,在锐利笔锋下苟延残喘着它的死期。
我在写字,写下一本无情之书。






在我尚且能够以血肉之躯支撑每日奔波劳碌的日子里,别人予以我一个好听的称号。“评论家”。
温特莱斯不需要捕风捉影的新闻记者,有监控摄像捕捉到及时影像通过人工智能分析后传输至公众频道迅捷播报,因此它们为曾经以此谋生的人类高高在上地取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头衔。而后性格卑劣的同僚选择对政府卑躬屈膝书写礼赞,这是被我们余下人所不耻的存在。
我们称自己为“阿帕忒”,古旧神话中欺瞒之神,事实上乃一群以纸笔对抗机械的愚者。






“欺愚女神赐予你口舌唇齿,切不要心怀忌惮。”
玛格丽塔最初对我呢喃着道出这番话。令我惊异的阿帕忒暗藏隐匿的领袖是年轻隽逸而金发蜷曲的女子,她将旧卷合拢起如唱诗般念诵缓慢冗长的训戒,歌者喉音像远隔雾霭后重山的长鸣。逼狭礼堂内我与她共处于钢铁神像的钛金双眸中,阿帕忒手执锐剑长弓,舌尖分叉如蟒。我仰头惧怕且敬畏地凝望她与她座下的代行之人,直至玛格丽塔将圆润得似琥珀的眸珠搁置入我的心内,再被房室心瓣牢牢裹存。
“前行去吧,勿要停下不绝的书笔。”
她的话语是注射进髓液的兴奋剂,震颤过四肢百骸后重重锤击脏器。我闻见自己大口喘息的狼狈之声,是紧迫亦是饿狼咆哮。
她离去时席卷走所有物件,体内齿轮相间的白鸽向钟塔起行,忽风扯下啃噬去纸页粘贴成的叶。人的气息又散失成粉末,我总以为巧合必定为巧合,而不停歇的车轮纺线哪能忍住贪婪傲慢的操控之手?






此刻我清楚自己的灵魂离去躯壳之日已相去不远。世界往前踏迈起巨山般的步伐,而将违忤其准向的蝇蚁扫至视界以外。
温特莱斯中心矗立周身泛动冰凉蓝光的通天楼宇,城市首脑居于其中兴致盎然地用牛肋骨和鸡胸肉灌注的脑子决定一部分人的命运。——于是悬浮于虚空的列车轨道开始在穹顶下跳起春之声,弧回大圆掀动熠熠乘风的裙摆;粮饷充以军用而种植麦田的农夫仍然赤膊面对烈日,饱满金黄的麦粒流入技师碗内供及他们研制电子板与对撞机。马太效应在地底下疯狂驱动着它触觉灵敏用以拨动命运的手爪,贫民窟在奢华富贵的、层叠着酒店与商铺的地面下方蜿蜒曲折地生长,最闪耀夺目能窥视黑洞的射灯仍不足以照亮那块肮脏困窘的人间炼狱。
我发声批判,换以激光枪械淌着罪恶之汁的口,与一切身外之物剥夺而去的空虚境地。
悬轨列车把玷污地砖的流浪汉赶出门外,我流落至一间只从纸上阅过而未曾有人冒昧打扰的处所,黄铜牌匾篆刻一个我熟知的名与不熟知的姓氏。骨骼在褴褛布条下战栗着一曲可笑的踢踏舞,手筋枯松着摁入皮囊之中。骷髅爪拍打金属叠金属的禁卫之门,微小的响动像我即将散入烈风的魂灵。
而后玛格丽塔显身在数扇荧光交错的空茫玻璃后,待四处迸射着苍白又混合腥甜药粉的烟雾弥漫。她珠玉般的琥珀从凹陷的框内凸起,莹蓝字母在骤然发亮的空野中肆意横行。
我从未见过她。
她合拢起手臂张裂而伸举的面板正如合拢起旧书卷的模样,一张糅合着人性的脸庞在装腔作势地嘲笑讥讽。她微笑令我作呕,她道颂令我作呕,她令我作呕。
“阿帕忒不存在。阿帕忒献祭于世,阿帕忒乃毒蟒。”






潜藏着的神经将记忆提取而出,我也曾在潜伏于黯淡中一觑夺目华美的城市。
那里的人不能称之为人。仿生材料与特种金属糅合而成肤色手感与常人无异的部件,装拼汽车般嵌入替换去人类肉体平庸易腐的缺陷,除大脑脊髓外每一寸骨肉下皆停着芯片与错综密集的微小电路。声带嘶哑着是抑制起伏的冰冷腔调:你不能妄自要求几已属于机器的半人仍旧服从原始道德的约束。
更有令人作呕的甚者。玻璃器皿囚禁潺潺蠕动的团块初现人类手足,培养液内滴入贪婪者的涎水连同罔顾人伦者的脑汁,令元素重排无中生有地催起躯体一副。又使巨兽与恶犬驱赶其中有智的精锐陷进失败杰作凝成的巨大肉团,裸露肢体与泥泞肉块碾过实验室反射紫外灯的光洁地板。使它们作为武器,因为宣称出人造人是人类的奴仆。
温特莱斯已不能被称作人类城邦,它内里被机械与科技腐灼吞噬毕,统治完人的不是完人。
玛格丽塔沦为其中深恶的跪伏者。
我向首领激昂愤慨地怒斥现状,替圆桥底下苟且过活的贫民诉求回渺小但正当的权益。他回以我锵锵的话语:无贡献的愚人定将被温特莱斯驱逐。
最终我流落至与曾护卫的阶级共存于暗处,而无人会应答落魄者不甘败落的嘶吼。街头艺人的提琴曲以颤音收尾,如同眼下的我无力支起笔杆的手书写歪曲的墨迹。
我在写一本无情之书,它却含着绝多数的无情。






“我并非厌恶这个世界,而是厌恶它所佩戴的漂亮面具。”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0:36:00 +0800 CST  


Ⅲ.阿娜托勒Anatole.




藏污纳垢的黑夜将由星辰划破油腻肮脏的外壳,咀嚼人骨的深林被熠熠明火燃烬。那些浮动于空的尘粒构筑着惨恶的画,是至圣者搁置的铭语。
我要令喜善作恶的狂徒退散,令他们赔付高昂代价。要令世间覆盖洁白的红血,令战栗的静寂回归。
我要万人称我为阿娜托勒,日出之神。






“你有罪。”
“将凡人污浊的血脉沾连带入尊者族系,选择同卑微蚤虫苟合残存而非主动捻去饱含恶念的躯壳。”
“以谄媚裹挟糖果的笑掩藏真相,令臣民相信你而非一个敢于发声的族人。”
“我将代表无上的龙审判有罪之人,燃烧脓烂的黑血聚成火把,辉映附着尔等的暗夜。”




秘银锁链洞穿肩胛与肌腱,骨翼被钉穿于石壁上膜翅撕裂。我屈指成爪深入他堕败不贞的双眸,抠挖出一双淡白无神的玻璃珠。不允许他借不结之眼视界,以此来避他阴翳蒙尘的瞳仁将善看作恶,然后疾言厉色地惩治正人。
我在新月之夜捕捉到意图隐遁入暗处逃逸的犯人,捋下他遮盖丑陋面容的兜帽令苍白月光暴露他的示弱。巷壁泛动青光的高墙是噬骨巨兽的食道,吞咽着无能为力的偷摸贼盗的小人。
我想要赞美那晚完美的新月啊。它让恶之花无处遁影,借由此烘托出裁决者万钧的声势。走鼠以为逃避下沟渠能带来偷生时机,但总有终结他们的、我执掌的剑刃。




“我无名。”
“我非你口中所称傲慢居高的上位者,也非同你合污共存的败孽类种。”
“以惩戒为生,揭露掩掩黑幕中歌鸲与腐肉。若要呼唤我,请于月夜下呐喊阿娜托勒之名。”




我曾在内心光洁的时代迈入槟酒淋漓的宴会场,那刻愤慨与正义焚火也未攀上心头。总怀有慈悲和善的怜悯,觑不透伪善者久粘不落的喙形面具,还对从指缝间偶然漏下的甜头感激涕零。
令我伏帷顶礼的夜间鸢尾在水晶下跳伦巴,粉白瓣开合是情人间的低语。花枝缠绕住我的心脏,长刺的藤蔓蜿蜒上升。
然而最终是为我不齿的渣滓借满口谎言欺瞒着世人,于无光的夜摘走鲜嫩欲滴的娇躯。他黄金双瞳内的火焰趋于湮灭,因体内混杂着人族卑微的细菌与血。想必下等龙类并不知晓统治他们的贵族乃与人类通奸的产物,他将不被万物所容。
我出声狂吼,以示悲怒。
却无人听我的长啸。




“你知罪?”
“那便让日光灼烧你黑骨上的蛆,月光冷冻你流淌着的筋血。”
“你且猖狂着吧。总有人醒来,总有人拨开迷雾梭巡引路的灯塔。狩猎中的深林需人来点燃火草,星辉能蔓成燎原。”




他固执负隅的抵抗彻底磨灭去我为数不多的耐心,对苟活机会的愚信令即将完成的审判索然无味。妄自尊大者期盼着黄昏熹光,殊不知他们错将其认作初升之阳。
我伸手扼住他暴露脆弱的喉管,长而尖锐的指甲刺入令人作呕的动脉。要把他的躯体剥皮晒干制成画布悬挂在城邦墙头,上面绘着一幅炼狱之图。要让藏于污垢中的人皆知,他们的罪恶无处遮挡。




“叫我阿娜托勒。”
“我才是深林星辉。我才是拨开迷雾与点燃火草之人。”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0:37:00 +0800 CST  




Ⅳ.狄俄涅Dione.


“越冬的雀鸟倒吊枝头,白月是硕大的冰原。无人应答翁动的翼鸣,夜鸲唱葬歌。”
“铜铁紧闭后的静寂村野,直至凛冬吞咽无光之夜。霜冻咆哮地掀动长风,手握鲜血与冰霜。他来了,不应踏出护佑之门,不应大哭大笑。夜间有雹雪低语他。”
“狄俄涅,吾名冰海之神。胆敢违忤古老俗习之人,将必怀丧失性命之心。”




濒临极北之地的苔原终日被枯涸寒凉的风拥趸,狐狼与土貂不屑停滞之地却令人感激神迹似的残存隶属人类文明的村隅。衰老难行的妪妇抱着膝上吮食皮骨的幼童将兽毛麟麟的铺被浸入冷水,冰棱在茅草檐下结成遥指远方的模样。飞鸟倦怠的清晨便有壮年外出猎鹿,皮靴印在半湿泥泞的雪中灰黑痕累像勒死亡湖的绳索。
是的,亡湖。情状怪诞的轮廓作为被赋予此名的缘由,它常年封冻又不容活物平安渡过。厚重冰层下掩藏着骸骨碎成的粉末与鲜活血肉凝炼后腐朽的气息,像炼狱中浮游亡灵满足叹息的佳肴。
亡湖有可怖凶狠的主人,老辈敬畏且惧怕地呼唤他“狄俄涅”之名。于此同时而来的是传流百年不更的童谣故事,长父用它警戒幼子不得哭闹。
他们称,“狄俄涅钟意在冬至之日啜饮人类滚烫血液,他将掠夺那夜胆敢停留在外的活物,用他们剥皮后的骨殖构筑巢穴,鲜血温暖身躯。”
于是口耳相传成为戒令般的条例,在寒冬夜束缚爱珍性命之人紧闭门窗居于室内。但仍旧长久地有人融成冬日里皮躯干瘪的一具枯木,散成归于风的尘土。
他们又称,哀叹着,“无人能阻挡狄俄涅的刽刀。”




这段传闻应该有个孤寂哀伤的开头,才能使它完整又符合伦常。居心未测的讲述者把此不适回忆的前言略去了,我该向你们负起揭露之责。
数百年前居处湖边的褐袍男巫未曾有令人恐惧的名,他仅仅孤僻不善言辞且提防生人,将亡湖划作一道天然牢不可摧的寒冷宽障。他的情人乃阿加雷斯的乔安娜,鬈发金黄如饱满谷囊中肥美的颗粒,双眸像亡湖常年冰封的晶蓝水层。乔安娜并非从属长生不衰的大能者,但她确实能更为长久地拥有光洁白皙又绽放绯红的脸庞。村民愈发地对她疏离和刻意畏惧,因为她如古籍所说“迟缓地衰老而脸颊沾着处女血的光”。
当数月后亡湖踏入冬至,村内有名有望的学士掏出浸满墨渍的犊皮纸向各家宣读,判决这双瞳与脑颅同样洁净的女子是位邪恶不可饶恕的女巫。于是他们把她束缚在柴木堆上点起薪火燃烧,潮湿腐黑的菩提木在火中吞吐出灰鸦般上下扑腾的翅翼。他们在其中添着香油与花草,令焰苗像锅香味杂糅的羹汤且具有奇妙的消除魔法之力。智者宣称此能让被巫术玷污的魂灵安稳地归上天国。
阿加雷斯的乔安娜死了,化成了灰,成了一抷稀疏灰白的尘土,被洒在亡湖边岸的冻土向下渗透。焚烧邪妄的焰束融化常年封冻的湖面,涓涓澎湃的寒流涌动而出将雪白的舌缠绕入风。
男巫只来得及聆听他爱人灵魂被炙烤的嚎哭,任由着碎片从双指罅隙间消散去。他的心坠入了亡湖下破旧寒凉的窟洞,再也不能泵出腥甜的血液。
他誓要报仇,才因此得了“狄俄涅”之名。冰霜成为他的爪牙,僵硬青紫的指尖挂着同胞的鲜血。不,不应称人类与他同源,因为此时他已成为更冷酷的存在。




随之而来数百年冷静且残酷的岁月中都伴着狄俄涅每到冬至之日的咆哮,村民在绝望中苟且偷生又侥幸地认为献祭能交换一年时光的平安。于是寒冬飒飒的风将亡湖旁的雪吹入冰面凝结起更厚的湖层,人类瑟瑟围着一炉火焰苟延残喘得到片刻生息。古语所述,“Ordo ab chao”。
但万物轮回中总存有全新的莽撞得打破平衡的新生物事。若要给个名字,那应是阿加雷斯的莫兰蒂,那位乔安娜姑娘几世更迭的血脉相连的后代。
致命却夺目的并非她平脊庸常的姓氏,而是酷肖故人的冰蓝巩膜与熠熠卷发。她的心灵未曾受到外世阴翳假象的蒙昧而仍保持纯净无瑕的头脑与脸庞,她有着新生儿般的胆壮气而不畏惧那些存于可怖歌谣中的事物。
狄俄涅在寒冰镶嵌的镜中窥探到她的身影,他几乎立即爱上这位记忆中的女孩。作为诚挚衷心的献礼,年复一年冬至日的屠戮终于满意地停下它寒意锋锐的手爪。村庄得以从定期降临的死神黑影麾下逃脱出来,却不得不将感谢予以一个未知世事的十七岁女子,感激她用美貌换得安宁。
“真是讽刺的结局,”那些长者如此评判。
但他们又忽略和平交易中的一枚变数:莫兰蒂并不喜爱亡湖隔岸的男巫,她甚至对这份毫无来由的爱意望而生畏。于是她拒绝对狄俄涅生涩蛮横的表达显露欢喜,将门前檐下的六棱雪花与剔透冰凌在亡湖边掷碎扔去,并选择愈发稀少地出门。
“请求你离弃我与我的村庄吧,他们不值得大能者停留。”莫兰蒂呜咽着。
她屡次冒犯的话语中伤了自傲冷酷的男巫。他将惩罚再次给予惨受牵连的村民,冬至夜的杀人盛宴重又开幕。浓稠乌黑的阴云终日覆盖于冻原这座贫匮之地上头,剥夺去本就缺乏的日光与希翼。
被死亡锢牢的人类无法容忍,他们采用更为蛮暴的手腕胆大妄为地回以挑衅。阿加雷斯的莫兰蒂被剖开四肢与脏器,她曾白嫩水灵的脸庞沾满肉糜与骨血。淋漓滚烫的人血在亡湖冻结的面上丰沛地涌动着,融开沿途的冻血绘成壮阔的油画。
狄俄涅的女孩又死了,这次成了肢解过度的肉块。他空洞麻木地拾起寒冰刃刀,井然有序地穿扮整齐赴去冬至约会。
“他又来了。”
载册上只剩这句话。




“我用手去触摸你的眼睛。太冷了。倘若你的眼睛这样冷,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阿加雷斯的罗伊娜把她柔软温热的手覆盖在我瘦削寒凉的脸颊上。
“我想此刻心脏冻结的并非我一人,你的父老,你的邻里。”我看向那双衬着淡金长发的浅蓝眸子,寒冰在长指上如蟒般蜿蜒出一条猩红又幽蓝的痕迹。
“我要令他们同一样苦痛,令他们的心像我的冷如冰窟,令他们活在恐惧下;令他们悉知:冰海之神狄俄涅仅带给他们死亡与寒冷。”
我伸手搂住一绺墨蓝色张狂的风,眼珠枯竭着滚动,它的四周结满寒霜。
它早就不会流泪了。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1:20:00 +0800 CST  




Ⅴ.卡喀亚Cacia.



“我又做梦了。”
“面善脸庞有幽绿的手掌扼住我的喉舌,它们俯瞰我犹如俯瞰棺椁内的亲友。我认识它们,又不认识它们。”
额饰蛇鳞的巫医递予我晶蓝的液体,触手炙热的它流经喉管时像刺破血脉注入毒液的尖牙。我仰躺着注目牛骨风铃纷乱舞动,枯枝似的手捻住我的腕,那张沟壑遍生的脸吐出嘶鸣。
“你是谁?”
“卡喀亚,‘褴衣无亲的’卡喀亚,‘恶德女神’卡喀亚。”不对,是黑龙新贵之女,长月谷的卡喀亚,只是身无一物,族人俱亡。
“你撒谎。你是懦弱的卡喀亚,族人将他们萎蔫的魂灵勒于你颈上逼你前行。你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红手”瓦拉哈尔·威斯曼将我从马粪轰臭与气流粘稠的羊皮帐中晃醒,鼓胀耳膜被剑刃卷过沙砾地的尖锐钝痛敲击。犊皮毛糙且绒线暴露的边缘蜷起,营门间巨人拖的钉头铜锤喀喇刺响。矮人的操有边地的粗哑生涩腔调的方言说着污言秽语,他们谈论佣兵团皆有的物事:酸酒、金子和俗称营妓的洗衣妇那对窝瓜似的炭黑乳房。
我茫然地看着瓦拉哈尔起合开闭的厚唇,听出其中百般催促的意味。幽绿的梦像退潮之水无影无踪,猩红战事与洁白刃具重新充塞入我的头脑,将旧日的贵女名摁进血垢残存的重甲中逼着铁手紧握双刀。
龙时将至,我又成了举目无亲、举族皆亡的幸存苟活者。长月谷是断木横错且雀稗丛生的残破地所,而我是噩梦缠身且孤身一人的黑龙之女,为谋生投入从带血的骨肉与黄金中淋沥而生的佣兵团。
“起来,卡喀亚。”他嗓音像风暴眼内狂吟的黑鸦,“‘圣女团’的婊子们在五里外骑着他们的苍白木马来了。他们要夺走我们的剑盾与佣金,夺走我们身后驻守的夜幕之城。”
狼蛛倒钩锐利的螯肢拨开冗陈皮帐令兽族腥臭的涎水撞破我的鼻腔,下身成虫的艳丽女子节肢耸入坚实砂地,黑夜使者在行道内摇曳行过卷挟起混沌无光的风。“红龙团”里不缺疯子,同样不缺各族罔顾人伦且口舌舔血的亡命者。他们说类同我的心口羸弱的佣兵死得最早。
我回忆起倚叠层套的梦境,不甘堕亡的黑龙日夜不绝地将他们嘶哑的哭吼送入我的耳畔,唤我起身作战,唤我惩处恶德的人。“懦弱的卡喀亚,”幽绿之梦的触手缠紧我的思绪,亡魂哀凄地哭出郁绿的泪痕,“找寻灭族的红袍巫,惩戒他所犯的忤逆大罪吧。勇武的黑龙血脉,请您安息焚愤的族系吧。”
我回答低微却至终如一。
“我是无名之辈卡喀亚,我是佣兵而非手刃罪人的判决官,我的灵魂将消散于战场中而非留存着屠戮仇人。”
记忆内燎灼巨龙肉躯的焰芒在我眼前腾升而起像艳光中央的火红女郎,族人的口舌吐息充斥着热浪,龙焰雪上加霜。父辈将我藏身于硕鼠甲虫并生的沟壑凹地中,方死的幽灵垂悬头顶桀桀作笑。我梦见了十个月亮周期的炼狱,与十个月亮周期的亡魂寄语。
我受够了无穷尽的仇恨。我是卡喀亚,不是为他们驱使的被厄夜冲昏涨饱头脑的残幸者。谁也不是。
“我无能为力。”



待我摆脱去脑颅内针锐般刺痛的喋喋叹息,圣女团中峙立起的黑底白女之旗已闯入夜幕之城的墙畔。我不知这场战役的缘由,因为佣兵该不问不听;我不知死亡是暗扣喉间亦或远不可触,因为佣兵该无畏无惧。
我想逃离那幽绿梦境、火红地狱与苍白面孔,借以沉眠、昏厥与伤疤累累。但它最终结束于我的惊醒,然后往复循环地轮转,像附骨之疽般剜剐不去。
我有个绝妙念头:仍有死亡未曾经我历载。古籍称甜睡花能安眠但非永眠,佣兵死于鏖战是如同朝暮之神驾车错身而过的平淡无奇。
要追逐我,便追随去永无意识的混沌内吧。



艳阳前顶坡端高山族吹动金纹闪烁的魔龙号角,哭嚎之音顺着戾鸟之翅刮裂寸断的筋木,黑夜行者撩动灰雾粘稠的袍角令死气侵染河畔地的草甸,我身侧的虫兽显出涎牙毕露的原型。他们踏过平原俯冲,口中嘶吼各族音调暴虐的言语。
我该说些什么呢?但我既无信仰也无亲族,身后无盾也无容身之所。那说句愿望吧。“懦弱的卡喀亚,”我亲吻长矛顶端的冷冽青钢,“下辈子见。”
一切来得很快,这样正好。我的矛尖穿梭于巫术师的兜帽接缝与矮人的熟皮甲间,金红血液是金翅鸟的,翻滚气泡的黑岩浆是我的。我嗅到弥散于埃土中甜馥流蜜的诱人沉溺的香油气味,黄鼬似的伊尔牟人喜食他人的幻想。奇诡的悼歌与刀剑和鸣,秃鹫啄食骨殖滚烫的佣兵残体。我的手稳固地牢抓矛柄,令我讶异的是它在猫头鹰时从未像此刻般关节热络熟稔。我胆怯幽绿之梦更甚于战争乃至死亡。
淬毒箭矢卷绕我身侧,沼泽地的怪物以流脓的拥抱敌者。我觉察出擦身掠过的刀刃赐予的钝痛伤口流出腥黑腐朽的汁液,随之而去的是我的视界、我的听觉、我的触感,最后是我的力量。
“我杀了头黑龙婊子!”
我听到盘旋头顶的嗓音犹如轻浮无根的长云,铁甲禁锢着我的步伐与涌动如泉的汗珠,长矛沉重如同巨人锤头。我甚至拎不起它。
“该死的‘红龙团’!”他们轰隆隆地笑着。
我踉跄着向北地方向跪下,冗重钢铁将我坠下血污泥泞的地。死亡是满嘴苦楚和菜梗味,猩红日光布满我空茫眼眸。
我想要回忆些什么,只抓住了锁链手套内一团幽绿沌浊的蟒风。



“我又做梦了。”
“幽绿的亡魂唱祷词与赞歌,他们撕碎自己的灵体填补我破碎的躯壳。他们手肩相搭环绕成咬尾之蛇,俯瞰我犹如俯瞰一根救命稻草。”
我喝下巫医的幽蓝药剂,但伤痕早已结痂,脏器起始搏动。
“他们说,”我停顿了一瞬,“‘欢迎归来,卡喀亚。’”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1:26:00 +0800 CST  




Ⅵ.艾柯吕斯Achlys.



“你到底是什么人物? ”
“有一种力量,它总想作恶又常行善。
”我就是那其中一股。”



我们曾是西陆久有闻名的传说。
披挂长帆的船队向西航行至莫雷洛海的边际,穿越白鬼呵出的雾气,啼听浪潮女神指路的号角,便能到达极西之地瓦拉提希。瓦拉提希的生物长着人类的脸,他们会酿白浆果造的蜜水,会唱古老但历代更迭却永垂不朽的歌。
千百年间有名亦或无名的冒险家架起漆脂的桨叶启航,他们纷至杳来如同涨潮时卷挟至岸滩的渺茫沙砾。然后他们音讯全无,顶立的栀杆沉入暗无天日的海底巨渊,绣徽的犊皮成了一卷泥泞不堪的坯布。传说便成了传说,待前辈能颂道这些旧事的老者逝世,它便成了无人知晓的传说。
我们乃瓦拉提希的生物,我们乃旧人口中极西之地的居民,神赐之子。
然而我们并不擅长酿造也不精通颂道。宗庙高墙内镂着巨幅神龛,圆盘上伫立青玉与寒钢造铸的神女。她手持海怪骨殖凑接成的铡刀,左手心托举一枚雾气缭绕的圆珠。苍白光晕从其上流泻而下,骑着日夜倒转的日和星与神庙内波涛起伏的赞颂歌谣,流入瓦拉提希的海域中。它成了白鬼呵出的雾气,也成了白浆果酿制的酒汁。
雾之女神艾柯吕斯的圆珠,没有大无畏之勇的人不能穿越亡雾;“胆怯死亡者必死无疑,急欲求死者不顺你意”。于是瓦拉提希成为极西圣地,我们成为大能的雾隐者。无人造访吾地,因冒险家死在前来朝拜的航路上,余辈便不愿继续追逐流离迷茫的梦。
此番年岁过了一百三十年。它倏然被打破了。


我不曾相信会有肉体脆弱的凡人能穿越雾墙到访瓦拉提希。他们意志单薄,智慧也如同一张枯黄的纸。然而埃尔维斯做到了。
他的姓氏,林奈,源自古老但式微的旧族。他祖辈也曾造起千船意图窥探瓦拉提希的奥妙,直至他们人丁凋零,唯一血脉流传到小儿身上。埃尔维斯从先祖遗存的破败地图与只言片语找寻出那条早已鲜人知晓的航道,单帆只影地冒进入艾柯吕斯的亡雾中。他大约怀着必死之心,殊不知这却赠予他活的命数。因他无惧于长眠的混沌,艾柯吕斯要赐他目睹圣地之辉的权力。
他来了,衣衫褴褛、神情恍惚;但至少他靠岸了。圣女用清水浇灌他被海盐浸泡得白嫩的伤口,剔除软肉中夹杂着倒刺横斜的木屑,再敷以柔软香膏。我从旁揣摩他的五官情状:他有金黄头发、海蓝眼眸,坚韧的生生不息如雀稗的色彩。
他的伤痕愈合越发迅速,而他逗留神庙的时长越发令人生疑。我觉察到圣女艾尔林妮对其的垂青之情,充满年轻女子的犹疑不决与满心愉悦。
“你爱他。”我断言。
她沉默不语,只于神龛前深深蹙眉,将艾柯吕斯的亡雾圆珠擦拭得更为洁净。我该如何劝服一位沉醉于爱的女子?情爱女神法力高强,无人能躲开她。
我听闻埃尔维斯朝她许下承诺,“我将回陆处置我的物事,然后身负所有家财再次前来。愿我还能踏上极西之地,亲吻你的纤纤细足与裙摆。”他要定居于瓦拉提希,迎娶雾隐者的圣女,至此摆脱人世万物与死神的凝视。岛民欣然而应,他们许久未见过自东而来的人,因为对他有崇敬之意。
我对此保有疑虑。艾尔林妮抚平我的发髻,又暗自叹息。“奥莉安娜婆婆,”她轻声细语,“他会回来的。他会的。”


他会吗?
直至霜寒覆上桦叶枝头,室女早已让位于狼首座,凛冬莅临瓦拉提希的北地,溪流封冻,深绿遍野被染成黄昏时分的一撮苔藓,林奈也未曾归来。他像悄声无息地死去一样。
艾尔林妮枯萎下去。随着严寒薄进,艾柯吕斯的亡雾如同漆白的巨墙横立在海域中,它如同恐惧冷似的向外奋力挣扎,吮吸海物的血肉,令他们的精华融入体内,化成更致命可怖的雾气。圣女的样貌与神采正如被雾霭面纱笼罩着,丧失去搏动的活力,转为一潭无波无澜的深蓝渊汌。绝望与期盼的杂糅体让她的光熄灭。
她向我祈求。“我卑微地请求您去看看他吧。或许他真的眷恋陆地与泥土而非海风,我不应怪罪他;也许他仅被要事缠身而非可以背叛,我也不应怪罪他。”
艾柯吕斯的塑像端立在前。她的眸无瞳,眼珠子是赤裸的灰蓝,斑纹搅拌于其上。
我几乎猜到了缘由。我应允她,但留下谏言。
“非大勇者,应远离瓦拉提希。”


我在神龛前祈祷,割腕挤血以侍奉。艾柯吕斯既能制造雾,也能化作雾。
午夜前我成了与亡雾一体的一绺白风,意识脱离庙中的躯壳,驾临不能远视的海面。我梭巡林奈氏族的旗帜,那面绣银的九肢海怪。油料布子摊在浪潮端口起伏跌宕,月光嘲笑徽章,海怪头首栩栩如生。
于是我往下潜入海渊,俯视沟壑中快要朽烂的沉船。船首的镀金像断了九条触手,我虽无嗅觉,但能闻出其中盈蕴的死亡。
埃尔维斯死了,如我所料。
他的爱让他怕死,让他患得患失。他因此而来,又因此而死。好讽刺。


“艾柯吕斯为守护瓦拉提希而设下了亡雾之墙,任何怕死贪生的人都会被它取走性命。神女又设下戒律,令圣女潜心祈祷,永不能与幸运的到访者面见。
“因为来者来时无惧,但再临时柔弱已经扎根。真正的,乃是爱情令他双目阴霾,心生胆怯。
“可悲。”
我跪拜向艾柯吕斯,新的圣女跪拜向我。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1:28:00 +0800 CST  




Ⅶ.阿狄琪亚Adikia.




我行走于广袤荒原上,系凉鞋的皲裂跛足踩过枯萎的高羊茅。羊与牛吃它们,连根带梢,于是来年春季时草原成了枯黄青蔫的平地。风雨兼程的路令我的背脊愈发弯曲,影子像把磨人血肉的钩。
“我得走出去。”
我得走到大都帕洛伯哈去。



帕洛伯哈在代瑞尔山麓平原的另一侧,离我部有一月路程,是要绕过赛文河的缘故。我出生时大都的黄底狼头旗帜已经在那段扬起,白日里大都的皮帐外有数道焚肉的烟,星夜里它们袅袅地全成了嗓音粗砺的行者歌。第二天烟雾又死而复生了,面额刺青的红发汉子挤出帐篷去骑猎,口中嚷着与我们相同的瓦萨里语。
隔着胸膛宽广、怒吼咆哮的赛文河,那时常升起的雾将两个部族割裂开。河流带来他们洗衣时不慎遗落的衣物、奉送给猎神泰西斯的祭品及霉得发毛的被丢弃的干肉;河流什么也没有为我们带来,除了死寂和一片默然——赛文河的西岸草地丰饶,羊茅甜美,猎物富足;它的东岸冬寒夏热,野菜发苦,连兔子也少见一只。我们只能穿从上游流下的破洞衫裤,吃那些已割去腐烂部分的糜肉汤,用祭祀过的礼品再祭祀一遍。
我们与帕洛伯哈不同,我们是被遗弃的族落。



孩童时的我们与常人无异,然而伴随年岁见长,无形之手便在暗处重塑我们的脊骨,锤碎它们凝成弯曲如蟒的模样,让少年佝偻得像老妪,让我们永远只能卑微蜷缩成恐惧的形貌。青壮年们无法骑猎与劳作,与尊严同去的,还伴有我们澎湃的力量与法术。
起先我们乃帕洛伯哈的一员,直至许多人忽然无预警地发起病来,逐渐闯入了巫师守卫的王帐中。王的怀抱中是团得如眠母体子宫内的王子,他气得双眼发狂。于是他宣称这是不治之症,难以抵挡的传染病,下令命刺面的巫师将患上佝偻的同族驱赶出大都,驱赶往赛文河的另一端,“神不祝福之地”。
大智者告诉过我们这场瘟疫似的疾病的缘由。那时他的下巴已垂至接近膝盖骨,脊梁瘦得凹凸成蛇。每一个在“这端”的人死前也是这副样,肚皮鼓掌,四肢如柴。
“不义女神要挑起这个傲慢部族的败落。于是她降下不肯离去的阴影与诅咒,令心智高贵的身体堕落,身体健全的心智堕落;拆散亲人和爱侣,让他们本为同源,却刀刃相间。
“如此,再让不义降临代瑞尔山麓平原。”
阿狄琪亚。她做到了,因为外貌的异化与其最终不可逆转的结局,我们反目成仇,母亲赶走孩儿,王赶走臣民。我们在“这端”逐渐化成骨殖,帕洛伯哈逐渐兴旺繁盛,最终成为雄伟大都。
我心有不甘,然而郁火凝聚在膈肌扁平的胸口,只硌得饥饿的肠胃往上泛酸水。大智者在石屋中逝世,与他同在的还有两个新生儿——我们来不及焚毁尸体,因柴火在秋季后难于获取。他未曾留下过什么昂贵宝物,瞑目前还向赛文河对岸徒劳地支起腰。那一下劳损要了他的命,但他的眼眸睁着,犹如即将被抠挖出一样夺眶而出,血丝与黄绿混浊的腺液流成愤慨之河。
这副面孔张狂地盘踞在我体内许久,每夜都要敲打闭塞的颅骨警惕我铭记。它呐喊着让我起行——向大智者生前未曾踏足之地、圣地与大都帕洛伯哈起行——去用口唇和样貌痛斥他们的恶行,以头痛击他们的不义。我们并非疫病之源,而为何该忍受与蚊蝇鼠辈类同的款待?
我走时没人来为我送别。同族被驱赶的人认为我不仅佝偻还伴有痴心妄想,认为我将倒在河这端而永远达不到彼岸。佝偻者继续佝偻着,满不在乎地赤裸出嶙峋凸起的背脊,牙齿枯黄,眼目低微。
我能说什么呢?
“我不做心甘情愿的败者。我名为伊什米尔,失败的启蒙者比失败的臣服者结局更好。教义由千万次传道筑成,我并非成功之人,但我愿做起始之人。”



于是我行走于广袤荒原上,跛足踏过每一里泥泞河滩。干粮在五日前耗尽,唯一的水源正因旱季而逐渐突露出底床。我的喉管干涸如砂,腹中空空四肢疲倦,平软的土地像是吞噬人的沼泽。很难分辨是何物在支撑着我:意志模糊不清,前路长得令人心悸。
我摇醒自己,“伊什米尔,你要告诉大都的人,他们的罪恶连猎神都要惩戒,他们的不义乃是造物主都要唾弃的女神赐予的。你要走到大都去,警醒他们,劝告他们,怒喝他们。”——然后我继续拔起泥里的膝盖,敲动着已经无知觉的小腿。我的下颔够着了腹部,当它触碰到胫骨下端时,它的主人就要伛偻地倒下了。
我从秋季走入冬季。代瑞尔山上终年覆雪,但泰西斯的恩赐保佑山麓平原不受苦寒禁锢。即使如此,它的冬天仍然冷酷如刃,雷暴与乌云常在头顶如影相随。我要从赛文河近乎源头的谷地中钻出,迈过新植桦树般大小的河流,再从那儿走到大都去。这段距离用眼目便可到达,但它待要用脚丈量时便成了竭蹶之行。
猎神星落入长庚位的月女座,一个月亮周期即将离去。我要到帕洛伯哈的边缘了,那儿有小集市和饱暖闲适的健康人。
我要到那儿去——我只能到那儿去了。我的下巴已接近胫骨首,不避讳地说,我要死了。



我靠近帕洛伯哈时,游民挪走了他们的摊位,母亲抱起儿女躲入帐门垂落的羊皮帘中,落魄巫师用他未洗去刺青的面孔怒视我。法杖频繁却胆怯地敲击我前足将要落下的点,他们对佝偻者恐惧又好奇——大都族民离那一代已经遥远得快要失却记忆了。
我是提醒他们的鸣钟人。
他们聚集归来,在身周半里内窃窃低语,窸窣嗓音中呛满了幸灾乐祸的怜悯与施舍般的同情。他们眼神瞧着我,手中的肉块攥得比钱袋与秘籍还紧。安逸的人妄图了解沟壑中的暗虫,正如故去的王一样荒谬无知!
我用力咳嗽,咳出混浊嘶哑的震震响动。
“吾名伊什米尔,来自赛文河的另一端——‘神不祝福之地’的一端!”
人群畏惧地后撤一步,又挤挤攘攘地推上前来,像被饵料引诱的云鼠般勾首相望。
“被幸福蒙蔽洞悉之眼、被贪图享乐勒紧批判之喉的人啊——请你们睁眼看向那片神厌弃的处所!那里居住着什么人?你们的同族;我们为什么被驱赶?你们的胆怯与罪恶、无能与不义!”
鸦羽似的黑云在我头顶盘旋,王帐中的刺面巫师应正高居权杖准备驾临我身。我的骨骼开始喀喀作响,关节爆响,疼痛像噬虫般咬断我的血脉。
“为何我们亲族同胞要手刃对方?你们如何能够对惨死他岸的人漠视不管?愿泰西斯的箭矢在你们脑颅上敲开洞,释放你们的愚钝与懒昧,否则阿狄琪亚的阴翳将伴随着帕洛伯哈,而永不离弃!”
我仰头向天怒喝,却即将要栽倒在地了。视界遮掩前,我看到人们在互相对望中梭巡着支持或反对的神情,畏缩不前地比着手语。最终他们似乎决定了一点——至少听下去,把它听下去。
“你们要去寻回遗失已久的梦想:真正的自由,而旅程将从此句箴言起始……”
我跪在湿地中,风暴终于要加诸我凸起的背脊上。雷电穿梭云层,我祷颂着泰西斯的赞词,将全身上下的力量汇聚胸膛、舌尖,再凝成一支破开雨帘的长箭。






“诸生众相,所存者灵——!”















*背景设定源自魔兽。大致梗概是一个名为帕洛伯哈的部落因为过于强盛而被不义女神降下诅咒,其中一部分人患上不可治愈的佝偻病。这些人被驱赶往河岸另一端自生自灭,直至有一代中的一个年轻的佝偻病人伊什米尔想要去帕洛伯哈劝说族人改变这个观念。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1:30:00 +0800 CST  




Ⅷ.乌瑞亚Ourea.


“未曾哭过长夜的,皆不足以语人生。”




我又听到那股歌声了。
融冻涧溪透过坠饰冰棱的枯寒枝桠,红褐深土醒出缭绕的松香,鸲鹊长鸣,猎神冰弓的鹿筋弦震感嗡嗡。它们纷至杳来地鼓胀耳膜,一齐做出竖琴颂动的长歌。我曾在领域内听闻过独奏的各种,但它们被谱成和弦曲调经由抹蜜喉音赞唱。
我沿险坳之峰的指引去梭巡歌谣的源潭,路途直至长云和风皆远离的深土掩埋的地心里。身周的乌石狞恶舞爪地欺压而下,我触碰它时有泥泞潮湿的流泻过指缝。甬道低矮霾暗,脚步也喑哑。
歌声止歇,透彻嗓音道出问询之语。我用掌心爱抚发声的荧石,腥热起伏的气息给予回应。
“我乃山脉女神乌瑞亚,梅特奥拉中的泰坦巨人。你如何能出现于我掌管的山峰内?”
它如同拥搂肉体躯壳的人类一般吐息,光又明灭,语句断续犹豫。
“我的名为戈伊赛特。我是矿石的守护者,初生的物质神。”




它现身于山峰每一个角隅洞穴,蚁蝇虫兽目不能及的处所依然存有它所掌管的石矿身影。我起初畏惧它肆无忌惮地侵入我的领地,并盘虬繁衍出茁壮得遍布群山万壑的后代。它似乎无处不在,卑微无声地占领偏僻昏暗的沟渠内,亮光令它身躯耀眼。
后来我知晓戈伊赛特并无恶意。它伴生的矿石在雨雪风暴中沉淀成色泽艳丽的模样,喜爱奏动长风以和着所唱的吟咏自然之歌。戈伊赛特言语真挚虔诚,对待我有如对待前辈尊者的谦恭态度。我在日暮中聆听盖亚的轻语,戈伊赛特陪伴在旁。




有一天它从沌浊中脱离,身肢颀长地成了一位具实体的神明。戈伊赛特的胸肋与肩骨是同针铁般锋锐,他巩膜是铜蓝,发色是锰黑,模样定将获得大洋神女的青睐有加。
他哼诵熟悉的歌谣撞破神峰的静寂,成为我属下掌管矿物的神明,垂首亲吻我着凉鞋的足尖。峰峦下的平和生长的人类有了钢铁与金属,他们在我指点下采集晶莹或暗淡的云石,以火炙烤,滚烫金水锤击成各式各样。重斧劈砍柴薪,长刀抵御黑夜怪物。
我在破晓中与阿娜托勒倾耳交谈,戈伊赛特陪伴在旁,日出之光莅临凡人村庄。




我爱亲吻戈伊赛特的唇颔。
是锆石甜腻的石榴汁红,我品尝他舌缘卷起的皎洁露水。他的躯体杂糅了大地与山脉的夯实力量,血脉中流淌着圣洁的冰海之水浇灌的淋漓生机。
他依旧唱诵旧日歌谣,称赞原始神广袤双掌开辟的神峰绿原,称赞神主雕刻万物的精细之处。也颂叹我的容貌光鲜,颂叹我因信仰强大而强大的能量。
我们一同俯瞰山脚下身材卑微的人类,看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相爱、嫁娶、生子,代代相传地愈加繁盛。我笨拙地模仿女人的娇媚姿态,人性在神内里根植盘卧,攫取领土。
我爱亲吻戈伊赛特的唇颔,直到他面容枯萎,即将陷于长久沉眠。




我觉察到戈伊赛特的褪色与衰败。红石榴烂在肥沃丰厚的湿土里,他在蓬勃的山峰内逐渐萧条朽落。他庇护的矿脉停滞生长,往日的通红巨龙熄火歇凉,斑斓的洞穴变成灰黑的冬季的颜色。
他伴生的矿石被人类蚕食掘起,供养他灵魂与意识的载物在被大口吞噬。他赠予了生气与安定,于是忘恩的背德者将他的命脉扼住,躁狂地取走填饱餍足的矿物。他本该随着年岁增长而愈发稳固,但很快他的实体沌浊模糊,力量流失。
我将山脉之力注入戈伊赛特的四肢百骸,丰沛地涌动着却无力充盈干瘪下去的血管。哈尔皮们在我周围盘旋呼扇着腥臭的羽翼,大声呐喊。
“他要死亡!他要死亡!初生神即将死亡!”
我唤起飓风赶走聒噪的它们,哈尔皮狂笑着讥讽。
“可怜的戈伊赛特!甫出生又要死亡!甫爱恋又要分离!乌瑞亚!孤独的乌瑞亚!我们欢送神明离去!”
我奔过去看他蜷缩的身躯。戈伊赛特的眼瞳涣散,黑发变成融雪后落灰的浅淡。
物质神不倚靠信仰而活,只要他所守护的物质丰厚,他的力量也丰厚。因矿脉枯竭,他也枯竭。




我发怒了。
我挥舞双手,念诵古远的箴语:令巨石咆哮,从山巅滚落到平原;洪水冲垮村庄外抵御豺狼的藩篱,还卷起松动的土;岩层怪物在舒展肢体,鼓动皮囊,它身上所载承的土地被撕裂碾碎,再散入洪流里。
人类在大灾变前呼号祈祷,我不要他们廉价的信奉。
于是凡人村庄被摧毁了,没有乌瑞亚庇佑的人类还不足以抵挡女神的怒火。渺小但贪婪的生物看到了冥府怪物的凝视,此后山峰的泻湖也不再倒映群星。
乌瑞亚的领域内不得进入任何一名人类,于是戈伊赛特得以收获长久的时光来恢复他的体魄并修复残破的灵魂,对于众神而言短暂的刹那中,会衍生出更多更繁茂的晶矿,没有生物胆敢在我的怒吼中靠近洞穴。




“——我好欣喜你的归来,可是要哭泣我的死亡了。”




我乃山脉女神乌瑞亚,梅特奥拉中的泰坦巨人。我是原始神之一,信仰令我强大。我将怒火倾泄加诸人类,他们回报的是弃置抛去我的神龛和塑像,不再传教对我的祷词,撕毁赞颂我的诗歌。
于是我濒临死亡。卡厄斯会将我的灵智收回,重再锻造一位恪尽职守的山脉女神。戈伊赛特与乌瑞亚的爱情要被斩断,不许有一丝剩余牵连。我的骨殖会被锤碎压入我诞生的山脉里,我的血液滋养新生的花树。
混沌将至。卡厄斯已取走我的视界,将使我堕落蒙蔽的戈伊赛特驱赶至无光的处所。我无法用风感知到他。
卡厄斯询问,“你是否还有遗言未曾道出?我能使乌拉诺斯将它送达。”
我张开干涩的唇嘶哑地应和。
“我要用骨血混合沙砾铺就前行,纵然不幸倒下,我也自甘其苦。”
霜雪掩盖我余下枯朽的声音,我的意识遁入绵延广阔的大地中。我敲了敲嶙峋的胸骨,这具躯壳中回荡着喜悦和乐而非恐惧。我想,我无悔无愧于拥有爱。





“我是黑衣的绵羊,不羁之徒。低头吻土,我从骇人的地狱逃脱而出。”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1:32:00 +0800 CST  
完结

-

“让众愿同你一愿,而我就在这愿里。”

*本剧场中囊括的所有自戏均逐烬戏组组员楼风觉撰写。有胆子在贴吧等公众平台以文字形式公开,戏组已经做好了猛打盗戏的一切准备。感谢大家对戏文的喜爱,但盗戏是对戏组原则的挑战,希望看到这里的诸位吧友自勉。


楼主 逐烬戏组  发布于 2017-04-02 21:40:00 +0800 CST  

楼主:逐烬戏组

字数:16267

发表时间:2017-04-03 04: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4-18 09:23:21 +0800 CST

评论数:63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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