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是国家政治的延续，是社会习俗的一个载体，更反映了社会主流的审美取向。这种特点在即便是脱离实际生活的“传统服饰”上，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万分赞同中国社会并没有独立审美的观点，身处一个自我割裂形成的孤岛，怎么可能不被惶恐、茫然以及虚无等包围呢？这种情绪在自省的时候尤为强烈，你无法像面对时装甚至中国风礼服那般充满自信，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国际大牌、国际知名设计师、国际时尚宠儿为你提供任何指南，一切只能靠自己。在困惑与怀疑中，你怯生生拿出了儿时的记忆：

不到一百年，在你血脉中氤氲的创造美的天赋已消失殆尽。你既不懂传统织物和工艺，亦不屑过去的审美和情趣，在你看来，它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于是你断然自我切割，把它狠狠踩进泥里任它腐烂。当你突然发现强势的邻居再也无法令你忍辱负重，再次成为经典似乎水到渠成，然而此时的你却异常苍白。于是一无所有的你死死抱住仅存的救命稻草——刺绣，将所有的不安和胆怯都藏于它的羽翼之下。你不遗余力地鼓吹现存的刺绣如何的精美绝伦，你毫无顾忌的在刺绣上耗费所有精力，你故意绕开真相：刺绣仅是一种工艺，无论如何强调，也无法代替运用各种工艺将美具象化的审美情趣。近现代各种创新的针法，也只能增强真实感，使绣品更加细腻，过去那种“ 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待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谗唼之态 ”的浪漫和风情，难以触摸了。

不同于古代服饰上讲究纹样的对称布局和美好寓意，现代服饰的花纹多追求逼真、图案布局以不对称布局为主，这在你的旗袍和汉服上表现尤为突出。这使得即使同样一个题材，古今截然不同。以最常见的图案题材牡丹为例：传统的牡丹花纹一是通过提花织造技术形成一个四方连续结成整件匹料的图案，如左一的明代方领女棉袄的折枝牡丹底纹；二是通过提花织造技术或刺绣与其他题材共同完成一个图案，如明团花纹中的牡丹（凤穿牡丹）、清代三蓝绣牡丹（捷报富贵）。


左图为知名旗袍品牌红馆，右图为知名旗袍品牌一布。牡丹、紫藤、金鱼均追求逼真，图案布局呈S型。

或许现代生活节奏过快，幸福感获取也变得简单，用寓意吉祥如意纹样来表达对美好生活憧憬的方式被大多数人淡忘，对图案的追求只剩下“华丽”和“霸气”，甚至出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玩什么和强行装格调的情况：


牡丹与凤凰的组合，称之为“凤穿牡丹”“凤喜牡丹”，象征着美好、富贵和祥瑞。而这件旗袍的作者将牡丹和凤凰布局在两个没有交集的平面上，难道是用这种拆官配的方式来表达自强不息或者是洒脱么：没有你我亦活得精彩（没有你地球照样转）


文案解释为金凤星月绣花纹样。虽然这云凤纹的风格过于后现代化，凤鸟四周出现的星子能解释成店主真是马列主义哲学观活学活用的典范——即使白天看不见星星但却不能否定它们的存在即客观实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文案上的打油诗“古有干将莫邪青锋赤练，仗剑走江湖，天涯无归路”又是什么意思？这跟云凤纹有何关系？

有了以上莫名奇妙的设计，完全能够理解你就算挠坏脑袋也无法恰到好处地展示情趣：


同样是梅花题材，古人以龙为枝，活泼新颖的形态能驱散寒冬的几分萧索。而现代的印花刺绣梅花，不仅和常用的溢美之词“坚韧”“淡雅”“高洁”统统不靠边，更让你难以理解虬枝茜萼的含义。

如果纹样布局和造型不传统、抄袭山寨和服传统纹样、直接拿和服韩服料子做“传统”服饰，还可以拿与时俱进、文化交流当遮羞布，但极少关注衣服本身的版型和细节、甚至可以牺牲舒适度去追捧绣花在我看来本末倒置。之前还疑惑清辉阁商品为何能像游资看中的标的一样受市场追捧，如今看来这不过是社会主流将无处安放的复古情怀通过刺绣宣泄的剪影。这如同“传统服饰”本身，它从设计到裁剪制作，又有哪个环节体现了传统工艺和审美的存在呢？有人会提醒我还有仿古派的存在，他们甚至会采用妆花、缂丝、销金、植物染等传世工艺和沙罗等传统面料制作服饰，但这些作品能表达仿古派已摆脱绣花至上这种审美的影响么？用圆领女袍袍身的长度举例说明。



仿佛在提醒你即使相同的款式男女亦有别似的，市场上流行的圆领袍袍身长度无一不是男袍长到脚背、女袍长到裙子的宽底襕上沿附近。

细看明代容像，女袍上身后下摆不仅能完全盖住裙子甚至还能比裙子更长，而商家却站在了清代女袍一边。缩短袍身长度的直接目的是更好地展示马面裙华丽的宽裙襕，彰显自己和地摊货的不同，否则耗费许多精力做出的裙襕便如同夜色中的锦衣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按这种效益最大化的方式，明代女礼服裙的风格应该是趋于朴素的，但情况恰恰相反。

明代命妇容像中裙襕多为杂宝璎珞纹金襕，也有少量的龙凤题材纹样，如六十四代衍圣公夫人、歧阳王世家夫人容像中的裙襕（实物可参考孔府旧藏的葱绿马面裙）。如果你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圆领袍两侧并非如今戏曲蟒袍和汉服圆领袍那样直接开衩，而是加上了几道褶子。在褶子的作用下，圆领袍的下摆向两侧张开，使得着装者看上去更加雍容。如此一来，华丽的裙襕几乎被掩在圆领袍内难见天日。

为何她们会忽略我们最在乎的东西？翻开舆服志或许能得到较为合理的答案：相比事无巨细地规定服饰纹样（霞帔褙子一二品用云霞翟文、三品云霞孔雀文等）、服饰材质(一品霞帔坠子为鈒花金坠子、镯钏皆用金 ，四品霞帔坠子为镀金银鈒花坠子、 镯钏皆用银镀金等)和首饰数量（一品礼服山松特髻，翠松五株、金翟八， 二品特髻上金翟七等）来体现着装者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裙子寥寥数笔带过（ 长裙各色纻丝绫罗纱随用，长裙横竖金绣缠枝花文），似乎沦为豪华大餐中的冷拼盘。在服饰具有强烈的辨明身份和社会地位功用的年代，服饰等级的高低更多是由首饰配饰、上衣款式甚至它们的纹样决定，而裙子只需和上衣的风格保持一致即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为了炫耀裙襕的奢华而随意降低服饰的规格呢？

左一为侯夫人礼服，五翟冠、珠箍儿、大衫、霞帔、蟒袍、玉带、笏、蟒裙
中为一品命妇常服，五翟冠、云肩通袖膝襕袍、玉带、杂宝璎珞襕裙
右二为命妇补袄，金线梁冠、补袄、杂宝璎珞襕裙
右一为商家仿明风格的女袍和狄髻（虽然我并没有翻到一件和商家女袍大致相似的原物），这种固定搭配和固定衣长，或许称之为袄更合适。

清代女袍衣长的缩短也受政治和审美的双重影响。清代女性各等级礼服，官方规定均为满式，而汉女的传统礼服虽未受到严厉打压但也处境尴尬。没有制度的约束和引导，女袍虽然在纹样的布局和使用上发生了些许变化，但无论如何折腾，都只是未占主导地位民族的传统民族服饰，难道还能和官制朝服吉服比肩么？在失去正统地位的情况下，补偿一下逐奢炫富的心理总是可以的吧？因此有钱有闲阶层在服饰设计和制作上选择最艰难的道路，创作出数百种不同的图案，并赋予它们不同的寓意，达到了有图必寓寓必吉祥的高度。在袍、裙都同时装饰大量精美纹样的时候，为何要去宵想袍儿已经失去的规格去牺牲裙襕的华丽呢？于是缩短袍长展示裙襕成为合情合理的事。到这里，商家缩短袍身长度目的便很清楚了，大家更容易接受最大程度的彰显美丽。 在刻意回避服饰等级和模式规则的时代，接受一个小圈子推广的秩序是一件既不经济又滑稽的事情。
综上，面对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诱惑，我们抛弃了彰显美丽的细节；在失去原有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的情况下，我们拼命炫耀自己的美丽。因此出现唯绣花独尊的现象也不是那么值得诟病的了。

左图是顺治年间的66代衍圣公夫人容像，蟒袍绿裙，袍长缩短露出行蟒纹裙襕
中间是雍正年间的68代衍圣公夫人容像，蟒袍绿裙，袍长缩短露出海水江崖纹裙襕
还有稍微晚些的崇庆太后大寿图，汉妃（？）身着蟒袍绿裙，袍长缩短露出博古纹裙襕
右图是我从苏富比上捞出来的老太太裙褂照，看衣袖镶边等细节，时代估计是同治年间。神奇的是，补褂衣长居然和百年前的蟒袍一样，露出花卉裙襕。不得不感叹一下审美对服装细节影响深远。

受清末民初衣身缩小变短的影响，礼服裙褂也参与到瘦身运动中。但无论袖长等细节如何变化，从清初开始变追逐华丽繁复绣花的心理从未动摇过。这种形态发展到现代，更发展成无大面积绣花怎有底气叫高定的模式。还好升斗小民并无机会周旋于各种隆重场合，也不至于频频接受郭培风中式礼服的冲击，就连明星圈流行的各式褂皇也能选择性跳过。更无缘于有钱有闲老阿姨的旗袍、中式礼服，免除大面积绣花的干扰。没想到一不留神掉进了名叫汉服的坑，近两年绣花席卷汉服圈的气势让我倍感烦躁之余却又得到点点着地的安慰：它并不是缥缈高雅的神仙装束，它亦会深受社会主流审美的影响。吃糠咽菜的时候鼓吹汉服要朴素淡雅，钱袋鼓起来了自然不会压抑对繁复绣花的欲望。至于衣服本身的结构和裁剪是否合理，不好意思，只是用来摆拍的，最多过年、逛漫展、旅游、结婚等特殊场合用用，绝大部分时间都压箱底，即使不大舒服，忍忍也就过了。既然繁复的绣花已经能博得100%的羡慕和赞美，为何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衣服的结构和裁剪上呢，难道它们能带来150%的羡慕和赞美么？在社会主流审美和经济效益原则的双重作用下，我成了绝对的异类，毕竟汉服圈中流行的形制和版型规范，只是用来区别其他影楼装和COS装的。最后，一张成功商家清辉阁复刻备选清单结束本文：你要么接受泥腿子们发展的新传统加入到这场狂欢中，要么接受文人淑女的审美甚至与老传统异曲同工的别国审美成为异类。走哪条路，由你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