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杯】六和寺
鲁智深总是说他听不懂和尚的话。
我也不懂。
说来讽刺,一个剃了度的破戒僧人,一个职业成了诨号的在家行者,竟然对佛法一无所知。
老方丈说的灭法时代,或许也就如此了吧。
老方丈总说,佛法的精髓就在悲天悯人。悲天是悲天道,是菩萨该干的事情,我们僧人就要悯人。要悯可悯不可悯之人,悯能悯不能悯之人,悯配悯不配悯之人。
我问身边的小和尚,老方丈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说老方丈说话就是这样,听前一半就够了。
可是前一半我是能听懂的。
小和尚说:“那就够了。话说回来,武行者,你要剃头么?”
小和尚总是痴迷于剃头。除了每天劝我剃头,还负责给自己剃头,给老方丈剃头。
按他的说法,剃头就是剃度,每一次刀刃划过头皮都是修行。
我问过鲁智深,为什么小和尚从来不找你剃头。
他白了我一眼,说他作提辖的时候就没多少头发。
每一次看到我和鲁智深交谈,林教头总会拄着他的蛇矛在旁边站着笑。自从染了风瘫,他的左半边身体就不受使唤了,手脚不能自如运动,话也没法说,就连眼睛也是一直半闭未闭的。郎中都说,这么严重的风瘫恢复成这样已是奇迹,可教头自己不信,每日都拄着蛇矛在寺内走动。
说是走动,却也不是走动的样子。先探出蛇矛作拐,身体右倾抬起左腿,略微转身使左腿前移,再正过身子权当走了一步,然后完好的右腿再走一步。小和尚也不劝他剃头,只是劝他休息。教头只是摇头。
七月流火,天已经开始凉了。方丈不时露出愁容,就连小和尚也很少劝我剃头,甚至他自己头顶都露出了些许青色。
我问过方丈,他不回答,只是叫我们安心住下去,来了便是杭州人;小和尚又整日不着庙,不知在忙些什么。
就连公明哥哥来得也少了。
教头似乎不甚关心寺里的事情,只是每日绕着院子走动。
渐渐进了八月。公明哥哥特意来向我们告别,说终于要班师了,近几日在粮草征调,可能过了潮讯就走。
他还特意找到方丈问寺里的存粮。
老方丈表示足够。又说小和尚天天去化缘,用度总是够的。
这时小和尚回来,说他已经好几天化不到缘了。
公明哥哥又要给寺里送粮,方丈又拒绝。
老方丈说,军队的粮都是在百姓手中征的,寺里再收军队的粮,是借花献佛。
鲁智深这几日天天念叨着要写佛偈。
我对他说别闹了,提辖也不是个文官。
他说:“你不懂,洒家是李白,一分酒就是一分才气。”
可是他的酒早就戒了。
他又说:“那也无妨。洒家现在的才气,区区佛偈完全不是问题。”
说完举起手里半盏残茶,沉吟半晌,似有所思,终于开口吟到:“掌中杯……”竟又卡住,再挤不出半个字。
这天清晨,便听得寺外声音大作,似鼓声不是鼓声。小和尚一听便知是潮信,拔腿便跑,说要占个好位置。
鲁智深也在跑,不过他还带着自己的禅杖。
我拉住他,问他带禅杖干什么。
鲁智深说:“洒家听到战鼓声,正要厮杀。”
小和尚也返回来,向他解释。
他噢了一声,然后让我们退后,自己舞起禅杖来。
我从没见过其他僧人像他这般舞禅杖,也从没见过他舞得像今天这般好。
当他舞过最后一式,禅杖立在身侧的时候,他问小和尚,圆寂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想起来他曾对我说过的那首偈言。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小和尚告诉他,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那洒家今日便要圆寂了。小和尚,烦与俺烧桶热水来。”
然后他又叫我找公明哥哥。
我们回到寺里,鲁智深他已经坐进禅椅。公明哥哥抢到他面前,说道,或许佛偈是假的,不可当真。
鲁智深摇头。
公明哥哥又说,或许今日只可称“潮”,而“信”则又在之后。
鲁智深又摇头。
公明哥哥流下泪来,说他的面色绝无可能今日圆寂。
鲁智深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公明哥哥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佛乎?”
公明哥哥哑口无言。
鲁智深又合上双眼,吟了一首佛偈。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防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震惊于他竟然作出了佛偈,半晌呆立在那。之后才反映过来,他已经没了气息。
葬了鲁智深后,林教头也好似不爱走动了。平时无事,总爱拿起我的那对戒刀把玩。我知道他是爱刀的人。
我不会刀法。我舞的刀,其实全是那对刀借我的手,舞它自己。
我刚从张青兄弟手里接过那对刀时,那刀还很不情愿。一到晚上就自己颤动起来,像是野兽对峙时的低吼。我不在意,只是躺在床上睡觉。那刀自己飞过来,对我说,你用不了我。
我说,你只是刀。
刀说,你以为我是刀,其实我不是。上一个把我当成刀的人已经死了。
我说,他又不是你杀的。
刀说,这荒郊野岭孤零零立一家店,又不豢鸡豚,却卖的出肉包子,谁都知道这是黑店。
我说,可他还是着了道。
刀说,他又不傻。
我说,我又不傻。
刀说,你可以不信,但你永远用不了我。
我说,没关系,我又不会使刀。
刀说,我不信,你若在路上遇到大虫,怎么办。
我说,我又不是没打死过大虫。
刀说,你明明在鸳鸯楼还用刀杀过那么多人。
我说,你这刀怎么什么都知道。
刀说,早说了我不是刀。
我说,你这刀有点意思,我有兴趣学一下刀法了。
刀说,你不用学。你握住我,自然舞的起来。只是你日后要将你的手还我。
我说,你这刀还有些性子。那你什么时候要。
刀说,我想要的时候。
刀又说,还有,我不是刀。
等我醒来时,那对刀依旧横在窗口,像是没动过,又像是动过。我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梦。
天越来越冷,小和尚也不出去化缘了,反而要待在寺里,为乞食的落魄汉拿干粮。见了我也不再提剃头的事,我问他缘故,他说太冷。
大雁开始飞入杭州。有些就落在城周,有的还要更南。方丈每次看到大雁,总会叹气。
方丈说:“一有战事,北人就要南逃。对他们来说,北方才是故乡,北去的雁才是归雁。”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可我是北方来的人,征方腊的大抵都是北方的人,还是有不少留在了这边。只是于我来说,北方的牵挂已经被我一刀刀亲手斩断,阳谷,沧州,孟州,甚至梁山,都无所谓故乡。
小和尚给我公明哥哥的信。杨志死了。
早上他起的很早,兴冲冲告诉别人说,他的风寒好了,身子骨轻盈得紧。又要拉人到院子看他舞刀。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他拔出刀。只舞了一招,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刀也掉在地上。
有人扶他回房休息。他躺在床上还对那人说,今天太飘了,拿不动刀了。然后就睡着了,鼾声很响。
后来鼾声停了,他也没醒过来。
来报信的小校脸上看不出悲喜。这个人我很早就认识,还在山上的时候就经常来找我谈心。虽说公明哥哥或者加亮一直承担这谈心——他们称为心理建设——的工作,但他更原意找出了家或者没出家的和尚道士。他说,有信仰的总让人安心,公明哥哥和加亮让人害怕。
也不知道一身行头和一纸度谍怎么就有了安抚人心的功能。
他说他不喜欢招安。不止他,他身边一起操练的弟兄们没有人喜欢招安。
他们——有破了产的农民被逼着去吸别人的血,也有被厢军霸占了土地霸占了妻女不得已落草的山贼,也有的本来就是泼皮。对他们来说,脸上刻了字不是什么羞耻,当了官兵才是。他们怨这世道怨贪官,怨这些当兵的助纣为虐。若是招了安,他们就成了兵。成了兵,回了家乡都抬不起头来。
只是他们人太多了,声音太小了,没人听得见。
天黑得越来越早,乌云经常成天地压在天边。水泼出去不一会就冻住,说话时会冒出来白汽。
老方丈偷着盘算,说寺里的粮只够吃到开春。
这话本来是他自己自言自语的,可惜被我无意听见了。
然而不久,寺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要想让粮能撑到新粮下来,要么开源要么节流。
节流很简单,每个人少吃点就行了。
开源是个大问题,要么就去化缘,可是小和尚早就化不到缘了。
要么,就解决吃饭的人。
寺里的人的目光渐渐投向最小的小和尚。又从小和尚转向我。
终于从我转向林教头。
可他们谁都不说什么,我也不好说什么。
只好每日勤快些,多做些事,让他们更不好说什么。
教头每餐吃得越来越少,不知是身体抱恙还是听到了什么。
我无端想起了那个刻了我们一百单八将的碑。
曾头市归来时,山寨里其实粮草并不多。兵马也乏,不能再出去攻城抢粮。公明哥哥在聚义堂给我们开会提士气。
这时外面轰得一声。我们都以为是凌振兄弟的砲,出去看时才发现是石碑。
公明哥哥很高兴,加亮先生也微笑。立即按石碑记载的顺序为我们排坐次。
石碑的确振了好一阵的士气。只是我们都不明白,这石碑真的是天意,还是公明哥哥自己刻的。
我就听见白胜和段景住就争论过。
段景住说,肯定是公明哥哥自己造的。你看,我是“地狗星”,你是“地耗星”,明显就是想不出好名字了,按诨号生造的星宿。
白胜说,星宿那是公明哥哥一句话就能造的。
段景住说,可星宿不都是人起的名字么。
白胜说,想当初我可是跟着晁天王和吴军师起的家,生辰纲就有我的功劳。若是公明哥哥亲造石碑,我早就入了天罡了。
段景住说,可是你之后被抓了啊。
白胜又说,你看公明哥哥给我的职务,走报机密步军头领,说明公明哥哥知道我的本事,给我这么重要的职务。
段景住笑道,宋头领毕竟用人不明,你当初不是把晁天王等人都供出去了么。
此时皇甫端老先生经过,插了句嘴:“依老夫看,石碑是不是天意都没甚打紧,建设山寨才是正道。”
白胜没趣道,老先生您还是相马去吧。
段景住说,去你的,相马是我的活。
原来杭州也是下雪的。
只是这雪不必北地的雪,杭州的雪并不轻易下,一旦下雪便是大雪。雪又粘黏,落地变成碎冰。
大雪的夜里我辗转睡不着,竟突然关心起城周的那些雁。
索性从床上跳下来。窗沿的刀又悉索起来,像是天冷打寒战。
我不想家,只是想念北方的雪。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回到北方,在雪地里舞一套单手刀。
原来北去的雁,才是归雁。
我走到院中。却看到教头独自坐在石阶上。
我叫他,他不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戴着毡笠,右肩扛着那杆蛇矛,红缨上挂着一个酒葫芦,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
雪不断落在他身上,化成碎冰塑在衣服上。他只是在这里坐着,像一座冰雕。
春分的时候,雪已经开始化了,新绿还没有涌出来,大地裸露着并不泥泞的肌肤。
我站在林冲的墓前。
春风并不温柔,一阵春风带来些许沙尘,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拿出那个酒葫芦,将里面的酒敬在墓前。
酒是公明哥哥从东京送来的,并不很醇厚,辣里有酸。
我告诉他,小和尚终于给我剃了头了。佛法的精髓就在悲天悯人。悲天是悲天道,是菩萨该干的事情,我们僧人就要悯人。要悯可悯不可悯之人,悯能悯不能悯之人,悯配悯不配悯之人。
风停了,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归雁在赶今天最后的路程,队形显得有些散乱。天空一点点由蓝变红,一轮夕阳死在晚霞里。
我也不懂。
说来讽刺,一个剃了度的破戒僧人,一个职业成了诨号的在家行者,竟然对佛法一无所知。
老方丈说的灭法时代,或许也就如此了吧。
老方丈总说,佛法的精髓就在悲天悯人。悲天是悲天道,是菩萨该干的事情,我们僧人就要悯人。要悯可悯不可悯之人,悯能悯不能悯之人,悯配悯不配悯之人。
我问身边的小和尚,老方丈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说老方丈说话就是这样,听前一半就够了。
可是前一半我是能听懂的。
小和尚说:“那就够了。话说回来,武行者,你要剃头么?”
小和尚总是痴迷于剃头。除了每天劝我剃头,还负责给自己剃头,给老方丈剃头。
按他的说法,剃头就是剃度,每一次刀刃划过头皮都是修行。
我问过鲁智深,为什么小和尚从来不找你剃头。
他白了我一眼,说他作提辖的时候就没多少头发。
每一次看到我和鲁智深交谈,林教头总会拄着他的蛇矛在旁边站着笑。自从染了风瘫,他的左半边身体就不受使唤了,手脚不能自如运动,话也没法说,就连眼睛也是一直半闭未闭的。郎中都说,这么严重的风瘫恢复成这样已是奇迹,可教头自己不信,每日都拄着蛇矛在寺内走动。
说是走动,却也不是走动的样子。先探出蛇矛作拐,身体右倾抬起左腿,略微转身使左腿前移,再正过身子权当走了一步,然后完好的右腿再走一步。小和尚也不劝他剃头,只是劝他休息。教头只是摇头。
七月流火,天已经开始凉了。方丈不时露出愁容,就连小和尚也很少劝我剃头,甚至他自己头顶都露出了些许青色。
我问过方丈,他不回答,只是叫我们安心住下去,来了便是杭州人;小和尚又整日不着庙,不知在忙些什么。
就连公明哥哥来得也少了。
教头似乎不甚关心寺里的事情,只是每日绕着院子走动。
渐渐进了八月。公明哥哥特意来向我们告别,说终于要班师了,近几日在粮草征调,可能过了潮讯就走。
他还特意找到方丈问寺里的存粮。
老方丈表示足够。又说小和尚天天去化缘,用度总是够的。
这时小和尚回来,说他已经好几天化不到缘了。
公明哥哥又要给寺里送粮,方丈又拒绝。
老方丈说,军队的粮都是在百姓手中征的,寺里再收军队的粮,是借花献佛。
鲁智深这几日天天念叨着要写佛偈。
我对他说别闹了,提辖也不是个文官。
他说:“你不懂,洒家是李白,一分酒就是一分才气。”
可是他的酒早就戒了。
他又说:“那也无妨。洒家现在的才气,区区佛偈完全不是问题。”
说完举起手里半盏残茶,沉吟半晌,似有所思,终于开口吟到:“掌中杯……”竟又卡住,再挤不出半个字。
这天清晨,便听得寺外声音大作,似鼓声不是鼓声。小和尚一听便知是潮信,拔腿便跑,说要占个好位置。
鲁智深也在跑,不过他还带着自己的禅杖。
我拉住他,问他带禅杖干什么。
鲁智深说:“洒家听到战鼓声,正要厮杀。”
小和尚也返回来,向他解释。
他噢了一声,然后让我们退后,自己舞起禅杖来。
我从没见过其他僧人像他这般舞禅杖,也从没见过他舞得像今天这般好。
当他舞过最后一式,禅杖立在身侧的时候,他问小和尚,圆寂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想起来他曾对我说过的那首偈言。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小和尚告诉他,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那洒家今日便要圆寂了。小和尚,烦与俺烧桶热水来。”
然后他又叫我找公明哥哥。
我们回到寺里,鲁智深他已经坐进禅椅。公明哥哥抢到他面前,说道,或许佛偈是假的,不可当真。
鲁智深摇头。
公明哥哥又说,或许今日只可称“潮”,而“信”则又在之后。
鲁智深又摇头。
公明哥哥流下泪来,说他的面色绝无可能今日圆寂。
鲁智深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公明哥哥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佛乎?”
公明哥哥哑口无言。
鲁智深又合上双眼,吟了一首佛偈。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防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震惊于他竟然作出了佛偈,半晌呆立在那。之后才反映过来,他已经没了气息。
葬了鲁智深后,林教头也好似不爱走动了。平时无事,总爱拿起我的那对戒刀把玩。我知道他是爱刀的人。
我不会刀法。我舞的刀,其实全是那对刀借我的手,舞它自己。
我刚从张青兄弟手里接过那对刀时,那刀还很不情愿。一到晚上就自己颤动起来,像是野兽对峙时的低吼。我不在意,只是躺在床上睡觉。那刀自己飞过来,对我说,你用不了我。
我说,你只是刀。
刀说,你以为我是刀,其实我不是。上一个把我当成刀的人已经死了。
我说,他又不是你杀的。
刀说,这荒郊野岭孤零零立一家店,又不豢鸡豚,却卖的出肉包子,谁都知道这是黑店。
我说,可他还是着了道。
刀说,他又不傻。
我说,我又不傻。
刀说,你可以不信,但你永远用不了我。
我说,没关系,我又不会使刀。
刀说,我不信,你若在路上遇到大虫,怎么办。
我说,我又不是没打死过大虫。
刀说,你明明在鸳鸯楼还用刀杀过那么多人。
我说,你这刀怎么什么都知道。
刀说,早说了我不是刀。
我说,你这刀有点意思,我有兴趣学一下刀法了。
刀说,你不用学。你握住我,自然舞的起来。只是你日后要将你的手还我。
我说,你这刀还有些性子。那你什么时候要。
刀说,我想要的时候。
刀又说,还有,我不是刀。
等我醒来时,那对刀依旧横在窗口,像是没动过,又像是动过。我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梦。
天越来越冷,小和尚也不出去化缘了,反而要待在寺里,为乞食的落魄汉拿干粮。见了我也不再提剃头的事,我问他缘故,他说太冷。
大雁开始飞入杭州。有些就落在城周,有的还要更南。方丈每次看到大雁,总会叹气。
方丈说:“一有战事,北人就要南逃。对他们来说,北方才是故乡,北去的雁才是归雁。”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可我是北方来的人,征方腊的大抵都是北方的人,还是有不少留在了这边。只是于我来说,北方的牵挂已经被我一刀刀亲手斩断,阳谷,沧州,孟州,甚至梁山,都无所谓故乡。
小和尚给我公明哥哥的信。杨志死了。
早上他起的很早,兴冲冲告诉别人说,他的风寒好了,身子骨轻盈得紧。又要拉人到院子看他舞刀。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他拔出刀。只舞了一招,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刀也掉在地上。
有人扶他回房休息。他躺在床上还对那人说,今天太飘了,拿不动刀了。然后就睡着了,鼾声很响。
后来鼾声停了,他也没醒过来。
来报信的小校脸上看不出悲喜。这个人我很早就认识,还在山上的时候就经常来找我谈心。虽说公明哥哥或者加亮一直承担这谈心——他们称为心理建设——的工作,但他更原意找出了家或者没出家的和尚道士。他说,有信仰的总让人安心,公明哥哥和加亮让人害怕。
也不知道一身行头和一纸度谍怎么就有了安抚人心的功能。
他说他不喜欢招安。不止他,他身边一起操练的弟兄们没有人喜欢招安。
他们——有破了产的农民被逼着去吸别人的血,也有被厢军霸占了土地霸占了妻女不得已落草的山贼,也有的本来就是泼皮。对他们来说,脸上刻了字不是什么羞耻,当了官兵才是。他们怨这世道怨贪官,怨这些当兵的助纣为虐。若是招了安,他们就成了兵。成了兵,回了家乡都抬不起头来。
只是他们人太多了,声音太小了,没人听得见。
天黑得越来越早,乌云经常成天地压在天边。水泼出去不一会就冻住,说话时会冒出来白汽。
老方丈偷着盘算,说寺里的粮只够吃到开春。
这话本来是他自己自言自语的,可惜被我无意听见了。
然而不久,寺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要想让粮能撑到新粮下来,要么开源要么节流。
节流很简单,每个人少吃点就行了。
开源是个大问题,要么就去化缘,可是小和尚早就化不到缘了。
要么,就解决吃饭的人。
寺里的人的目光渐渐投向最小的小和尚。又从小和尚转向我。
终于从我转向林教头。
可他们谁都不说什么,我也不好说什么。
只好每日勤快些,多做些事,让他们更不好说什么。
教头每餐吃得越来越少,不知是身体抱恙还是听到了什么。
我无端想起了那个刻了我们一百单八将的碑。
曾头市归来时,山寨里其实粮草并不多。兵马也乏,不能再出去攻城抢粮。公明哥哥在聚义堂给我们开会提士气。
这时外面轰得一声。我们都以为是凌振兄弟的砲,出去看时才发现是石碑。
公明哥哥很高兴,加亮先生也微笑。立即按石碑记载的顺序为我们排坐次。
石碑的确振了好一阵的士气。只是我们都不明白,这石碑真的是天意,还是公明哥哥自己刻的。
我就听见白胜和段景住就争论过。
段景住说,肯定是公明哥哥自己造的。你看,我是“地狗星”,你是“地耗星”,明显就是想不出好名字了,按诨号生造的星宿。
白胜说,星宿那是公明哥哥一句话就能造的。
段景住说,可星宿不都是人起的名字么。
白胜说,想当初我可是跟着晁天王和吴军师起的家,生辰纲就有我的功劳。若是公明哥哥亲造石碑,我早就入了天罡了。
段景住说,可是你之后被抓了啊。
白胜又说,你看公明哥哥给我的职务,走报机密步军头领,说明公明哥哥知道我的本事,给我这么重要的职务。
段景住笑道,宋头领毕竟用人不明,你当初不是把晁天王等人都供出去了么。
此时皇甫端老先生经过,插了句嘴:“依老夫看,石碑是不是天意都没甚打紧,建设山寨才是正道。”
白胜没趣道,老先生您还是相马去吧。
段景住说,去你的,相马是我的活。
原来杭州也是下雪的。
只是这雪不必北地的雪,杭州的雪并不轻易下,一旦下雪便是大雪。雪又粘黏,落地变成碎冰。
大雪的夜里我辗转睡不着,竟突然关心起城周的那些雁。
索性从床上跳下来。窗沿的刀又悉索起来,像是天冷打寒战。
我不想家,只是想念北方的雪。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回到北方,在雪地里舞一套单手刀。
原来北去的雁,才是归雁。
我走到院中。却看到教头独自坐在石阶上。
我叫他,他不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戴着毡笠,右肩扛着那杆蛇矛,红缨上挂着一个酒葫芦,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
雪不断落在他身上,化成碎冰塑在衣服上。他只是在这里坐着,像一座冰雕。
春分的时候,雪已经开始化了,新绿还没有涌出来,大地裸露着并不泥泞的肌肤。
我站在林冲的墓前。
春风并不温柔,一阵春风带来些许沙尘,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拿出那个酒葫芦,将里面的酒敬在墓前。
酒是公明哥哥从东京送来的,并不很醇厚,辣里有酸。
我告诉他,小和尚终于给我剃了头了。佛法的精髓就在悲天悯人。悲天是悲天道,是菩萨该干的事情,我们僧人就要悯人。要悯可悯不可悯之人,悯能悯不能悯之人,悯配悯不配悯之人。
风停了,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归雁在赶今天最后的路程,队形显得有些散乱。天空一点点由蓝变红,一轮夕阳死在晚霞里。
喜欢的朋友可以去https://tieba.baidu.com/p/5914862928?pn=2为这篇拙作投上一票,谢谢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