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百坡

见图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42:00 +0800 CST  
我叫陆百坡。陆家轮到我这代是百字辈,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土,我那初中文化的爹吭哧哧翻了一夜字典。

“就叫百坡好!谐音西柏坡,那可是革命圣地啊。”

我就带着这么个“一百个土包子”的名字一路长大,恐怕也就此注定了我一生诸多坎坷。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43:00 +0800 CST  
一、

我爹六零年生人,一生得了两个儿子,我是陆家老幺。

老陆自己没大本事,我和哥哥都出生在一个三线小县城。老陆自己是个退伍兵,有过十多年激情岁月,后半生安稳地呆在政府安置里,兢兢业业过了一辈子。老陆自己军人情结特别重,把对部队和政府的一腔感情又倾注在了他儿子身上。

我亲哥是真的争气,高考以县城第三考进国防科大,成了名光荣的军官,他是我爹的骄傲,也是我们整个县城的光荣。相比之下,我就是太阳底下一棵蔫坏的狗尾巴草。

好在有了我哥报效祖国,老陆也没对我这个幺儿有更大期望。

一场时机不对头的恋爱和网游毁了我的高中,分手在高考前两个月,我整个人垮成了一滩***,要不是老陆十几顿劈头盖脸的皮带逼着,恐怕我连这个二本线都挂不上去。

“xx陆百坡,你高考以前老子不好意思说你,你不人不鬼这个德行哪点像我老陆家的种!”

高中毕业后,我捏着个二本通知书整天在屋里发呆,空虚得觉得整个世界都好没意思。

“****,为个失恋要死要活,反正也这样了,你xx到底还要不要接着读!跟你哥比一比,陆百坡你真是……”

老陆嗓门极大,整个窗户都在震。

我受不了他又提我哥,冲他吼回去:“这破学校老子不稀罕上!我也不复读,老子xx明天就出去打工!“

外面锅碗瓢盆一通响,老陆一脚踹开我房门:“****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想再读书!我去打工还你养我的钱!反正你早看我不顺眼,是吧老陆,我一出生超生办就罚你了两万块,吃你的喝你的,我就是你xx养的讨债鬼!”

其实他骂我的很多话难听的多,我只是如数奉还了一部分。老陆本来就脾气暴躁,闻言更是脑门上青筋都暴起来。

“陆百坡你敢跟你爹这么说话?!”

四十几岁的人了,老陆身手还那么矫健。我一时躲闪不及,被他一只手揪住领子扯到床下。我被他勒得快要断气,老陆要抽我并不多客气,扒掉我裤子就拿上拖鞋,废话都不会有一句。

我挣扎中气得半死,半大小伙子还被老爹脱裤子打,他这是要我脸上也没皮。老陆把我按跪在床边,硬胶底的拖鞋一下下往我屁股上砸,我痛极又羞恼,嘴里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

老陆打得更狠了。我挣扎不动,左摇右晃中还是挨得一下不落,拖鞋板子抽得我连不成词,最后全变成了压抑的哭腔。

夏日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我无助地望向窗外,心里哀如孤岛。

老陆并不是怜惜我,是他打累了才停手,而我已经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老陆拖着我衣领,气喘吁吁将我从卧室拽出大门,我惊慌中去捞挂在脚踝上的裤子,勉强遮住羞处。

“你给我抬头看!!这个门里怎么就走出来你这个东西。“

老陆强命我抬头,我泪眼朦胧看着门头,那里挂着的一块“光荣军属“的铁牌。

“不想读书,好,老子成全你陆百坡。“

老陆不知何时顺上了我扔在床边的录取通知书,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横竖“嘶啦”几下,一扬手丢了漫天雪花。

我止住了哽咽,看得呆了。

“你考的这玩意儿我也不稀罕,老子也懒得让你去。我生你养你十六年,你小子打几年工还得完?”

我没料到他撕了我的通知书,屈辱的泪水开了闸似的往外涌。那到底是个二本,我并没想好真去打工,他就用最粗暴的方式给我断了我心里已默默认定的路。

“没商量。人武部我就去说!陆百坡,我要修修你个不成样的东西,过一个月你就给我当兵走。”

我跪坐在地上,老陆赤着一只脚站着,在我眼中高大如铁塔,他如雷的吼声引来邻居探头探脑的张望。

那是我陆百坡十六岁的夏天。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45:00 +0800 CST  
二、

接下来半个月,老陆把我锁在了房中,外挂铁锁,窗户上了铁栏杆,每天给我饿不死的三顿饭。其实这些动作纯属多余,我根本被他打得起不来床,整日只能趴着养伤。老陆半个月没和我说话,我亦心如死灰,随他摆布。

但我没料到,为了我的事,老陆叫回了我服役中的哥哥。

我哥哥叫陆百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见我爹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陆百年回来时是一个下午,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老陆还没给我送第三顿饭。老陆事先并没和我说,直到他进门我都还不知道。我背对着房门趴着,因为疼而没穿裤子,陆百年走路悄无声息,直到坐在我身边轻轻叫了声“小坡”。

我趴得半睡半醒,被这陌生的一声一唤,惊得就要去扯被子。

陆百年按住了我的背。

“不要动。”

我一动也痛得厉害。陆百年的手比老陆更有力,我望着久别不见的陆百年,那声“哥哥”叫不出口,一时不知是否该听他的话。

陆百年大了我十岁。我上次见他不知道是几年前,那时我刚到他胸口那么高。

“小坡,你怎么又惹爸生这么大气?”

陆百年说话温和,不知道比老陆的大嗓门好听多少倍。他撩开我的上衣,将我裤子又朝下扯了一扯。

“没处理过吗?”

我摇摇头,往里躲了躲。虽然是亲哥,但被这么看着也怪不好意思。陆百年有张棱角分明的脸,穿着部队草绿色的夏季常服,在他的注视下我越发像个蜷起的狗尾巴草。

“爸和我说,小坡你要当兵?”

“不是我想,是他。”

陆百年噢了一声。他用手覆上我伤痕累累的屁股,轻轻打着圈揉,我都能感到他手上的骨节与老茧。我越发难过,心里觉得这双军官的手不该做这种事,难堪中无意识叫了他第一声哥。

“哥你不用管……”

“我四年没回来看你们,小坡,转眼你长这么大了。”

陆百年朝我笑,笑得我鼻子一阵发酸。

虽然一直活在陆百年的阴影下,但我与他的感情一向很好。陆百年和我睡一张床长大,没离家走前,有陆百年在,老陆的皮带永远抽不到我身上。

“小坡,爸脾气暴躁一点,他也是为你好。你要自己想清楚,以后要做什么?”

这话问得我一片迷茫。

陆百年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好想一想,小坡。”



老陆笃定部队是个大熔炉,能把我这块废料锻成个人样。

陆百年回来了三天,我还没想清楚,但体检的日子就这么到了。

之前的材料全靠老陆给我跑,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老陆押送到了县医院。陆百年护着我,临进兵检站先带我去了市场,还给我买了几根香蕉。

“小坡,你恐怕体重不达标。”

我了解陆百年的好意,虽然心里还没想真去当兵,但都听他的默默吃下。

县医院人来人往很热闹,门口挂了“欢迎适龄青年来我院体检”的大红横幅,汹涌的人流中有好多穿军装的兵。我没料到来体检的人有这么多,这气氛带动得我也紧张起来。

陆百年着了一身军装,握着我的手。这份撑场很让我踏实,也引来了一众慕艳的目光,我被看得脸红,隐约中感到了“光荣”的含义。

“小坡,抬起头。”

陆百年轻轻对我说。我用力吸了口气,学他一样昂首挺胸。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51:00 +0800 CST  
三、

按流程一路挨个过,照着体检表的格子,需要楼上楼下到处跑,陆百年在每一处诊室外等我。

查到视力时,看着白晃晃的E字表,我忽然生出了逆反情绪:我偏不想让老陆如愿,大可以体检被顺理成章地这么刷下去。

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小棍,把E字表敲得砰砰响,他身旁站了个和陆百年差不多大的军官。大家都紧张,看不清的在乱挤眼睛,被医生大声喝止。

我一直盯着那军官看。

说到底,我只是反感老陆,没有哪个男孩子会对这身军装不崇拜。军官的身材刀削笔挺,脸上有和陆百年相似的神情。他立即发现了我在看他,他也朝我看来,忽然投来温和的一笑。像是被针扎到,我匆匆把眼神避开。

拿起遮目镜时,我想到诊室外陆百年还在等我。



陆百年看着我视力表的5.2和5.1,微微松了口气,抚了抚我的脑袋。

“小坡,很好。记得等会查外科,别人说什么你一定要照做。”

陆百年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当时没明白这份深意。

外科是在一个大院子,阳光洒了满地。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凄凄惶惶等着医生发落。

“全部人,现在脱衣服。”

大家不明所以,有外套的脱了外套,只穿裤衩和短袖的不知所措。

医生皱了皱眉,大声重复:“脱衣服!全都脱掉!”

一片哗然。大家无不是面面相觑,而我尴尬最深。

院子里同样站着两个监督的军官,看着我们直摇头。我忽然想到了陆百年的叮嘱,背过去在自己脸上抽了两下:大男人能屈能伸!我一咬牙闭眼,率先在一众人里剥掉了上衣和裤子,而后扯去内裤。别人一扭头看见我的举动,畏畏缩缩也开始了动作。

军官朝我点点头。我无暇回应他,背过去挡住屁股——上面还全是青紫,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狼狈样子。

结果接下来的事情全不由我。

在医生的指示下我们赤身裸体排成一排,又是跑跳又是绕圈鸭子步,我还是带着满屁股伤来了个游街。我尴尬得无地自容,心里恨死了老陆。好在只是被多看了几眼,并没影响医生给我写上合格。反而是临检查结束,那军官笑呵呵抬手招我过去。

我一丝不挂,手都不知道该挡哪儿,站在衣冠齐整的军官面前,我脸上烫得要发烧。

“立正!抬头!”

另一个瘦高的军官忽然下了中气十足的口令,让人紧张中无端就想服从。我并不会立正,只是堪堪站直。

军官拿过我的体检表低头看。

“陆百坡,嚯、革命圣地西柏坡啊。”

瘦高个的军官笑着绕到我身后,他用拳头捶了捶我的后背,我尴尬又紧张。

“这小伙子,够皮实的。”

“是个皮实的你都想招进你老野?”

“我是看小伙去你们炮营可惜。”

“老野可比炮院苦啊。就是瘦了点,条件兵走南海舰队我看也行。”

他们聊得我一句不懂,阳光下孤孤单单站着。下一批青年已进了门,无不是惊诧地看着赤身裸体的我。

“班长、那个……”

他俩这才抬起头,摆摆手容我穿上衣服。我脸通红着先套上裤子,遮上我见不得人的伤。军官最终还了我体检表,放我出了院子。我挤出人群,一眼就看到人堆里挺拔如松的陆百年。

“怎么了,要这么久?”

我摇摇头,并不打算与他说这插曲。陆百年没多问我,只是顺了顺我的背:“小坡,不要怕。”

“哥。”

陆百年原地站住。

“哥,我能和你一样吗?”

我抬起头看他,陆百年没有答话。

陆百年的眼睛深邃,剔透如琉璃,我一时看得出神。我那时以为,部队出来的人都会这份纯净的气质,可直到我后来见过许多双军人的眼睛,才知道原来哥哥这双仍是美得惊心动魄。

“能,小坡。”

陆百年说能。

我没有追问,心里全是信他。

“我要和你一样。”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55:00 +0800 CST  
四、

人武部全是老陆的熟人,虽然我不想承他的情,但老陆还是强横地为我开了一路绿灯。我读书早,老陆瞒着给我户口多报了一岁,还默默黏起来了他亲自撕碎的录取通知书,为我的学历报了个大学生。

政审之后,人武部送来了意向表,陆百年陪我一起,两个脑袋凑着读那些勾勾框框。陆百年在家的几天,老陆整个人也跟着和气起来,只是还看不惯我,老在我门前兜兜转转硬是不进。老陆其实也关心他老幺的前途,只是不好意思说。

“小坡想去哪里?”

我一头雾水看着十来个框,挠了挠头。

陆百年耐心地用铅笔尖指着每个名字,和我讲解它的驻地与兵种。陆百年语言平实,却又讲得透彻,我听的入神。老陆依旧踩着拖鞋在外面兜兜转转故意咳嗽,我和陆百年对视一笑,他声音也大了一些。

“今年招兵的南海舰队和西藏,待遇好,都是身体条件兵,但是小坡你并不合适……”

“陆百坡兔.崽-子他五行缺土!就去陆军、去野战!”

我当时心里一堵,忽然就偏不想去野战军。

陆百年看出了我的心思,铅笔朝下一指:“82军在河北保定,原38军的万岁军改制也在这里。小坡,你要想多吃苦,去野战也是好选择。”

“哥,你在哪里?”

陆百年没有说话,用铅笔点了点。

“那我就去这里。”

“太草率了吧小坡,”陆百年笑了,“一个集团军而已,你以为会能和我在一起吗,你知道一个军下面几个师部?几个团部?”

我不知道。但我那时固执得要命,心里认定有陆百年的地方就是最好,全然不懂我和这位副连级军官的差距。

陆百年没多劝我,只摇着头笑,替我的命运轻轻打了勾。



陆百年又和我睡在了一张床上。

人武部部长和老陆是老朋友,老陆又送了几条好酒好烟,我当兵走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但陆百年的年假已为我休到了头,他不可能等到送我走的那天。

我们的夜聊的话题没有其他,全是陆百年和我讲部队的岁月。十六岁的人,还听哥哥讲英雄故事入睡,我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幼稚。

可是陆百年讲得太好听。

“小坡,睡吧。”

我坚决地摇头:“我还想听你在机步院的拉练。”

陆百年就笑一笑,继续讲他军校时那场120公里的强行军。我那时贪得无厌,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缠着他总听个没完,最后都是自己眼皮打架,昏头昏脑不知何时睡去。

陆百年在的日子千好万好,老陆和颜悦色,我没再三天两头挨打。陆百年回来后,我家总有各色人来拜访,我讨厌他们。外人在时,他被众星捧月,和我这角落里的狗尾巴草隔着里外人肉三层。别人眼里他是“二等功臣”,是“老陆家八代里祖坟上的青烟”,他是龙是凤是天之骄子,唯独不是我的哥哥陆百年。

陆百年走的时候是立秋。

老陆呼朋唤友,我家里挤挤挨挨又坐了两桌。他们在桌上都喝醉了,老陆醉得最深,那一夜鼾声如雷。

陆百年也喝多了,夜里躺在我身侧,脸上泛着潮红。

我死死盯着他,他这一走不知道又是几年。陆百年是真的喝得有些多了,口中一直喃喃叫着我小坡。

“小坡,你看我光荣吗?哥哥是光宗耀祖了吗?”

“我其实不想你跟我走这条路,小坡,哥哥心疼你。”

“想和我一样?你要吃多少苦啊小坡。”

“小坡,我送你一句话……我们英雄连的口号是冲锋冲锋再冲锋,这话我今天也送给你……”

“你到了部队上,就一步也别回头。”

“小坡,这些年哥哥很想你。”

……

我冷静看着他,鼻子里是陆百年身上浓烈的酒味。我以为他会在醉中抱着我哭一场,没准那样我会好受很多。但陆百年没有,陆百年只是这么低声呢喃了半夜,他断续不成篇章的呓语,却字字嵌在我心上。

最终是我抱着他哭了一场。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55:00 +0800 CST  
五、

送兵那天,火车站里挤得水泄不通。我胸前大红花戴着“入伍光荣”,只有老陆来送我。别人都是拖家带口来送兵,不管是锣鼓鞭炮还是抱头痛哭,反正都比我和老陆热闹。

我和老陆站在一地鞭炮碎纸花里,硝烟味刺鼻,老陆肺不好,咳嗽个不停,给他呛得眼圈都红了。

趁接兵干部拿着大喇叭到别处去吼集合,一路没和我说话的老陆忽然把我拖了过去,我抬手去挡,下意识以为他又要抽我。

“兔.崽-子!xx收好,怕人看不见!”

老陆自己也尴尬,索性真在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我一低头惊讶得不行,老陆塞给我的是一条红塔山。那年红塔山一盒要20块,老陆自己从来舍不得抽。

“干嘛!我不抽烟啊。”

我瞪大眼睛,老陆也瞪着眼睛看我。我真不抽烟,不是我多正派,而是因为老陆抽,所以我就和他对着干。

“xx,以为我给兔.崽-子你抽?让你去部队长长眼色,散给班长排长抽!”

其实老陆想得多,他是怕我到部队受欺负。但我还太年轻,不懂他的深意,那时只觉得他低俗又迂腐。接兵干部又快转回来了,我心里厌恶老陆,但是害怕干部的红臂章,就匆匆接下来,做贼似的塞进我的背包里。

为了让这一群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地方青年集合,接兵干部把嗓子都吼哑了。老陆懒得多理我,又一巴掌扇我后脑勺,让我进队伍里集合。他这两巴掌把我最后一点留恋都扇完了,我头也不回就挤进了队伍,上火车前一眼都没回头。

接兵干部点名,大喇叭里放着首震天嘹亮的军歌,把他烦得不行。我望望左右的新战友,一个个都在抹眼泪,想想当兵一走起码要走两年,两年多么远啊,我心里跟着就有点哀伤。

别人在火车上都抢靠窗的位子坐,我不喜欢和人挤,自己抱着背包窝着靠着走廊。他们是为了最后和亲友告别,把半个身子都探到窗户外面,火车一动,他们就疯了一样挥手。

我知道老陆也在站台上面,但绿迷彩把窗户都挤满了,我伸着脖子也看不到外面。火车越走越快,我坐着坐着突然就有点后悔了,心里慌得怦怦跳,手心冒出汗来。

我忽然就想再看老陆一眼。我扑上人墙,也发疯一样要伸出手去,扒掉几个战友才堪堪露出头。汽笛一声长鸣,喷出的蒸汽把我眼前模糊成一片。

站台上人山人海,我没看到老陆。

我喉咙发干,我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望着一片白气里人影浮动,我想到老陆这下没有儿子了。他大儿子早捐给国家了,他的老幺也要当兵走,这下家里只剩老陆一个人了。老陆两个儿子都去光荣,以后陪他的就是门上两块铁牌子了。

老陆你最后看见我了吗?



运兵车上死气沉沉,大家都不说话。看着一群穿迷彩戴大红花的新战士都这个德行,几个接兵干部从车头跑到车尾,嘭嘭拍着我们的座椅靠背。

“还哭!哭什么,大姑娘上轿子吗?记着你们现在是人民解放军战士!知道你们要去的你们都是部队和政府千挑万选出来的,想想这身衣服,底下多少人挤破头都穿不上!”

下面没人理他,我们都低着头,活像一车劳改犯,看不出光荣的意思。接兵干部没办法,就吼着让我们唱歌,大家都是只会一首团结就是力量。

就这一首歌还唱得东倒西歪,唱到后来接兵干部自己都笑了。

“我的新姑爷们,让你们这歌唱得,我都摸不着自个儿裆里的东西了。”

底下的我们终于跟着他笑。

路上还是没人说话,干部们就来回走着,拍我们的椅背,不许老乡坐在一起,时不时叫我们一起再来唱一支歌。虽然唱得难听,但也真的有用,和一满车陌生人坐着,歌声中我们慢慢也敢互相看上一眼。

邻座的人分牛肉干给我吃,渐渐有人开始散烟,我想到背包里老陆塞给我的红塔山,但想了想,还是没拿得出来。我有些怕生,我知道自己比他们都小,在人堆里我矮别人一个头,他们说话我插不上嘴。别人聊天,我就拿眼睛默默看邻座的战友——我认得出他们是海军,蓝白色的海魂衫真好看啊。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绿迷彩,不好意思说我有点嫉妒。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2 23:57:00 +0800 CST  
六、

我发觉自己叫战友叫早了。

火车每停一站,就有干部来车厢点名,被点到的人要拎背包列队下车。窗外景色越来越荒芜,火车到站有时在凌晨,我睡梦中醒来,和剩下的人一起挤在窗边,荒野中没有灯火,方圆十里已看不到人烟。

“战友、同志,小兄弟……我可以坐过去吗?”

六个人的位置现在只剩两个人了,我们隔着桌子对望。一路上我都一张冷脸,其实心里也落魄得不行。我刚一点头,他就自来熟地搂着自己的背包颠颠凑过来,唯恐我反悔似的。

“战友,我叫江涛。”

江涛是最早分牛肉干给我吃的那个人,我虽然不和他们说话,但这些都记得。我俩这面的窗户碎了个角,平原上月色如镜,我夜里睡得牙关打颤,江涛就靠过来和我一起哆嗦。

这列绿皮火车最终停在了铁轨尽头,我诧异地看着这座漫天黄沙里的老式车站,心想它快和老陆一般大了吧?我瞥见连一路爱说爱笑的江涛都在偷偷皱眉,但他转向我时又带了个灿烂的笑脸。

“怕什么?百坡,我们是老乡,哥哥我要罩着你。”

混着猎猎风声,说要罩着我的江涛,那时还没过十八岁生日。江涛有一双亮亮的眼睛和一对浅酒窝,嘴角随时都噙着笑意。风沙里,一个黑脸士官吼叫着让我们上一排军用卡车,荒地上敞篷车开得如脱缰野马,我被颠得脸色发青,江涛一手攥拉环一手抱我,居然还笑得出来。

“乖乖、百坡,你要是吐我身上,可得给我洗啊。”

我冲他翻白眼,最终忍住了没吐。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00:02:00 +0800 CST  
“那群傻-x来了吗?他.妈-的,给老子敲!!这回是真来了!”

这是卡车颠簸着嘶鸣着叫嚣着驶入野战军三五三团大门时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接着耳边炸起震天的锣鼓声,我茫然地看了同样茫然的江涛一眼。

我是被一个急刹车抛出车外的——挡板太矮,江涛没能抱住我,于是我俩滚成一团,齐齐在水泥路上摔了个狗-啃.屎。

从篷车中摔出来,我和江涛头晕目眩中看到路边站了两排老兵,有敲鼓有敲锣,没锣没鼓的一律拿着铁脸盆,看见我们俩的狼狈样子他们连鼓槌都拿不稳了,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指着我们狂放地跳着笑着。

后来我才知道,这条水泥路是三五三团的英雄道。

一百多个人,站成松散的方队,这一百多个人里我居然个子最矮,被挤在距高台最远的角落。我们的身旁是七八辆轰鸣着的步战车,示威似的围着我们绕着圈转,于是根本没人看高台上的人,一个个全盯着步战车眼睛发直。

高台上有一个戴眼镜的文工干部,和一个铁塔似的军工干部,他们身后是一溜士官。我努力伸长脖子,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头但再也看不清别的。步战车飞扬的尘土中,高台上的声音传到我这里已经很模糊了,只能默默跟着别人一起鼓掌。高台上文工干部热情地称呼我们“西北白杨树”“献身国防的小老虎”,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赞美,但无一丝波澜——我脑海里还回荡着进门时听到的那句“那群傻-x来了吗”。

我埋没在人群里,眼睛不住地往身边轰隆移动着的步战车上瞟。步战车的膛管从我头顶扫过,趁炮台上的老兵在睥睨别处,我突然伸手摸向那辆96式的铁壳。

我认得它,陆百年和我提过的。

但陆百年没和我提过它有这么烫!!!

我险些疼出眼泪花,捧着左手在角落里无声地兜着圈跳着脚,没意识到这一刻全场鸦雀无声。高台上,文工和军工干部两名校官身后站出了一名黑瘦的士官,他未经请示,自两米的台上跃下,朝我径直走来。

士官的目光越过人群直视着我,无人敢挡他的路,而从猝然分开的人墙中,我刚茫茫然看到他,士官右手握着份档案袋,嵌钢板的军靴轧得碎石扎扎直响。

他阔步走向我,边走边解武装带。

我那时从头到尾冒着傻气,还在眨眼看着他走近,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得和他一样高呢。

“陆百坡。”

一条阴影划破晴空,武装带兜着风抽在我的脸上。

“陆百坡,要答到。”

另一侧脸上猝然又挨了一记,把站立不稳的我又活活抽得站直。我的帽子被抽飞出三米开外,耳边一阵嗡鸣。

“陆百坡,我是你的新兵连班长严良。”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00:03:00 +0800 CST  
七、

严良逆光站着,他垂下的手中攥着那条武装带。

“陆百坡,不要哭。”

这是军旅生涯中,严良对我下达的第一个口令,也是我军旅生涯中他对我下达最多的口令。

严良的声音沉厚,恍惚中竟与陆百年重合在一起。

“陆百坡,立正。”

血珠从我脸上的裂口涌出来,滴在我无章无衔的军装上。这是严良送我的见面礼,在一众军官士官新战友的面前,两武装带把我抽破了相。

演武场上落地闻针。

此刻的我太狼狈也太狰狞,无人敢靠近我和严良。严良转身离开时,江涛刚挤过几层人墙直直冲来,突破了我身边一圈真空。

“陆百坡!”

江涛一声唤回了我的神智,皮开肉绽的疼痛翻滚着涌上来,我险些没守住严良的第一道口令。江涛用手给我拭去淌下的血,我忍着泪感受颊上迅速隆起的肿痕,而后故作英雄气地冲江涛道。

“没关系,我不疼。”

严良当众打我的两武装带,抽碎了文工干部的欢迎词和一百多个新兵对军营的全部幻想,军工干部与士官们本来就没有表情,唯一笑着的文工干部也不再笑了。我们比任何一批新兵都更早地认识了三五三团,而后的分兵与点验再无一丝骚动。

江涛始终攥着我的青筋暴起的手臂。



沉默中,领到各自新兵的士官们,面无表情地重又从高台上下来了,可笑的是全体新兵集体朝后退了几步——尤其是严良,新兵无人敢近他的身,严良所到处简直是寸草不生。

别人的班长都腋下夹着一摞七八份档案,其中的三班长领走了江涛。朝新兵走来的士官们中,唯独严良手里自始至终只握着我的一份,他的目光与方向依旧是径直朝我。

士官都长一个样,一律是又黑又瘦,如果说严良有什么特点,那就是特别黑和特别瘦。

“陆百坡,和我来。”

我无法做任何表情,一动就疼得钻心。走在前面的严良身形挺拔,那条沾了我的血的武装带正紧紧束在他的腰间,勒出一个职业军人的钢筋铁骨。

我看着他的背影,模模糊糊就又看到了陆百年,我刚升起的恨意忽然就散了。背包带勒进我的肩膀,严良比我高大,步伐比我宽阔,我跟在后面只有一路小跑。我跟得越发吃力,汗淌进裂口,虫咬蚁噬般的疼,我又后知后觉地开始记恨起严良。

严良站住回头时,正好迎上我一双狼眼——这只是我的假想,其实十六岁的我在三期士官严良眼里,和一条龇牙咧嘴的狗崽子差不多。我来不及收回我的表情和脚步,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陆百坡,你和陆百年一点也不像。”

严良低头看着我。

“老龙岭特功六连,陆百年是我的副连长。”



严良带我去的是卫生所,粗手粗脚的卫生员给我涂碘酒时,我痛得指节发白,一声不吭忍着这场酷刑。

“挨班长打了?”卫生员笑嘻嘻的,“哪个班长?”

“……”

卫生员望了门外一眼:“严良?”

“……”

卫生员叹了口气:“真好啊。”

我诧异得只觉得三五三团人人有病,跟着他的目光也朝门外看了一眼。严良正在院中背手跨立,留给我一个腰板笔直的背影。

我脸上带着两道滑稽的紫红色,走进三五三团食堂时,炊事老兵拿铁勺一敲锅沿,给我看锃光瓦亮的空桶,骂我吃-屎都赶不上热的,除了我,也有几个剩下吃不饱来添饭的新兵,炊事兵并不厚此薄彼,敲着锅把我们挨个骂了一遍。

最后我还是抱上了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面。

“咸的要命,没荤没油,是给人吃的吗?”

我们几个凄凄惨惨的新兵坐在一起,边掉眼泪边吃我们在三五三团的第一顿饭,我没有哭,只是默默想你们再掉泪面可就更咸了。

没老陆做得好吃,我毫无胃口,胡思乱想着搅了搅碗,结果一下搅出了碗底埋着的煮蛋和炸鸡腿。我愣了愣,偷眼去看别人的,眼睁睁看着他们吃到底都是白面。

我一声不吭,坐得离他们远了些。

炊事老兵们聚在一起抽着烟,我一抬头就和他们对视,烟雾缭绕中他们神情古怪地朝我笑。他们的口型是,这是严良挑的兵。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1:48:00 +0800 CST  
封hao简直是禁闭式的惩罚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1:51:00 +0800 CST  
qun号是镇楼图。再被封也许在群里更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3:15:00 +0800 CST  
八、
我做了个又臭又长的梦,梦里卡车嘶吼火车长鸣,我醒来时觉得好荒唐,怎么会梦到自己去大西北当了兵。
“老陆——!我要饿死了!”
阳光刺得眼疼,我嚷嚷着翻了个身,结果咣当一头撞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军容镜前的严良回头瞥了我一眼,我脸上烫得发烧,严良没有多理我,踩着扎扎响的军靴踏出门去,我睁眼望着头顶严良的床板,心里一阵哀凉。
这又臭又长的原来是我陆百年的人生。

我被严良按在马扎上理发,部队管理发叫“从头开始”。一把剃头推子从我后脑勺一直推到头顶,严良只用两分钟就给我推成了个劳改犯。
我站在一地碎发里,定定站在军容镜前看自己,我抬手摸了摸自己扎手的发茬,竟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点亲生哥哥的影子,但我嘴上不认,我觉得这么想有点侮辱陆百年。
严良又陆续接来几个新兵,一班终于不那么空荡荡了。新来的战友进门就看到我在马扎上背《内务条令》,或者是正跪着趴着蹂躏我那一床棉花包似的被子。看见我秃瓢似的脑袋他们八个人里起码有七个笑了,还有一个笑得特别大声,但我怀着丝同情一声不吭,反正严良铁腕手段一视同仁,转眼我们九个就给理成了一律的秃瓢。
笑得特别大声的那个是个广东兵,严良分他在六床,他说话有点大舌头,后来他的外号是六六。新晋劳改犯六六哭丧着脸,也觉得之前贸然笑话我不太地道,主动凑过来问我脸上怎么受的伤,我没理他,还是闷头拿马扎压被子,不忍心打破我新战友们的军旅梦。
三五三团的新兵到齐之前,翻来滚去压军被是我两天里除了吃喝拉撒外的全部记忆。我从睁眼压到熄灯,拿马扎压拿手肘磨,我的新被子始终是不成形的棉花包。严良那一床棱角分明的军被摆在我眼前,那份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让我看一眼就头皮发麻。我腰酸背痛,越发绝望,我的膝盖和手肘破皮流血又结了痂,我搞不懂内务条令和当兵有什么关系,简直是莫名其妙的折磨。严良没和我多解释,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我在无休止的翻滚中只觉得人生暗无天日,直到一排一班的地板上陆续有了九个翻滚的新兵。我那时真羡慕广东兵六六,他来的最晚,六六这批兵来的当晚就是新训大会,他没翻滚几个钟头就迎解放了,不像最早来的我多受了三天的罪。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7:56:00 +0800 CST  
我们第一次集体列队带出,严良押队带我们走进灯光通明的礼堂。阶梯礼堂里挤着三百多个乌泱泱的人头,从没说话的军工干部第一次讲了话,他是我们的新训连长,连长对我们吼,“坐下”,椅子劈里啪啦响成一片,而后他吼“起立”。三百多个新兵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挺有趣,我们之间有老乡有朋友,几个没眼色的新兵蛋子还在小声打闹,互相嘲弄对方的发型和刚穿军装的傻样,嘻嘻哈哈站了起来又听到一声炸雷似的“坐下”。
十遍之后没人笑了。
坐下,起立,坐下,起立,依旧是一片劈里啪啦乱响,连长说他要我们所有人坐成一个声音为止,但那怎么可能呢?没受过训的我们实际上还是一群老百姓,怎么可能指望三百多个老百姓的屁股坐得整齐划一?口令喊到第五十次,逐渐有人开始小声骂娘了。
骂娘也没有用,一百多次以后渐渐有人自暴自弃不起来了,他们其实不是不想站,是真的腿软站不直,但都被各自的班长或骂或打抽起来了。严良没有骂我们也没有打我们,严良始终和我们一样执行着命令,坐下起立坐下起立,他没有别的表情,每次都坐得笔直站得笔直,其实这比他打骂我们还让我们绝望。
蹲起了一百多次,我的腿也开始发抖,但每次总有那么几个屁股不争气,每次都引得全场一片愤怒而绝望的咒骂,我们互相抱怨互相仇视,渐渐的我们连骂娘都没力气了,人人沉默着,一齐熬着这无止境的磨难,后来我明白了这叫同仇敌忾,这是我们第一次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
当时我没这么想,我在想陈树宝是什么狗屁连长,如果台上站着的是陆百年,他一定不会这么折磨我们。
白汽灯下我一恍惚又开始走神了,我看见台上站着的果然不是新兵连连长陈树宝,是我的哥哥陆百年。陆百年温和地笑着,三百多个人里他一定会多看我两眼。他会是我们所有人的连长,还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我这么想着居然凄凄惨惨笑起来,我在这一晚震耳欲聋的劈里啪啦声中终于明白了,我到这一刻才想清楚,我吃苦受罪来当兵根本不是想当兵,我是想当陆百年的兵。
坐下和起立,连长把这两声口令重复了四百六十一次,整整折磨了我们一个半小时。直到第四百六十二次,奇迹般地三百个人发出了齐齐的“啪”的一声,我们一度有些麻木,我们没有听到下一声“起立”,那一刻全体新兵的腿都在痉挛,此后两天我一直有劈里啪啦的耳鸣,那一晚我坐下起立了四百六十二次,坐下起立了一个半小时。
连长脸色铁青,他睥睨着脸色灰败的三百多个人头,沙哑着嗓子吼叫出了他在新训大会上的开场白,也是他新训大会上唯一一句话。
“好、很好,新战士们、小白杨们……欢迎你们来76军野战三五三团。他·妈.的-王八-羔子们……现在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我准备弄死你们。”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7:56:00 +0800 CST  
九、
新兵连的跑道是煤渣铺成的,坑洼不平乌黑油亮,满地都是碎石渣子硌得脚疼,我读书时学校的跑道是四百米一圈,但新兵连跑道的一圈是一千五百米。这是连长说的,我们都呆呆地望着心想绝对不止这个数,但连长说这是他目测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的早操就是在这个煤渣跑道上跑三圈。
凌晨五点半的起床哨,演武场上下了满地白霜,第一次出操我们就后悔了,知道了原来起床吃过早饭就带回宿舍压被子的生活是多幸福,这幸福现在一去不复返了。第一次出操起码有十个人吐了,连长和排长们抓他们从头又跑了一圈。我跑在三百多个人里的中下游,我跑完一样体力不支,跪趴在地喘得肺都要炸开。
江涛在三百多人里一骑绝尘,我跟在后面吃他的土都不配。

新兵第一个科目都是单兵队列,严良给我们全班人身上起码夹了一百多张扑克牌。我指尖、指缝、两腿之间全是扑克牌,牌不够了就拿白杨树叶子凑,我们艰难地站成严良一个个调教好的军姿。严良说掉一张就集体鸭子步二十米兔子蹦三十米,我们站了一个小时,而后整个上午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受罚,那天全场都是蹦着跳着的鸭子和兔子。
从训练场到食堂有几百米路,全连齐步走,走不齐就带回重来,第一次我们走了八九遍把连长惹火了,他要我们所有人匍匐前进爬着去了食堂。食堂门口要唱歌,饭前一支歌是部队的光荣传统。部队里唱歌根本不用好听只要一个气势,说白了就是吼叫,谁吼得大声谁先进去吃饭,等我们一排一班终于走进去时我的嗓子也沙哑了,我忽然想起我曾无比厌恶的老陆的大嗓门,现在我有点理解他了。
队列,依旧是单兵队列,严良让我们每个人的眼神都要有杀气。这并不难,因为我们一班正冲着宿舍楼,我们站着军姿时眼睁睁看着一床一床被子褥子从窗口被扔出来往楼下飞,我们眼中马上就有了杀气。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7:57:00 +0800 CST  
那天所有新兵的被子全被扔下来了,带红袖章的排长们无比耐心,下楼来还在每床被子上都踩了几脚。我们班唯一没被扔下来的是严良的床铺,唯一没被踩的是六六的被子,因为他的被子挂在树上了,我们七八个人一起搭人墙,才帮六六从白杨树上够下来。班排长们整治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后来他们不再用脚踩,而是财大气粗地开来了步战车碾了过去,除了扔下楼,他们还把更不合格的铺盖扔进厕所。那一段时间总能看到哭丧着脸的两个新兵争论一床混着泥土、脚印和尿骚味的被子到底是谁的。
六六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抱着被子和我说被步战车碾过好像更好叠一点了。
我第一次知道挨饿的滋味也是在新兵连。我们要听口令开始吃饭,要比班长先放下筷子,对在家吃一碗饭能磨蹭一天的我简直是要了命。新兵连的伙食和喂猪差不多,我们是艰苦边远地区陆军,吃的是单兵每人每天11块伙食费的一类灶,就是土豆萝卜白菜换着来。就是喂猪吃的我们也顾不上了,不吃我们连出早操的力气都没有。
有天我们带出食堂,但后勤兵匆匆赶了出来,在排长耳边说了几句。排长脸色顿时变了,拦住了严良,一排一班被集体带回。
我们九个新兵围着泔水桶,里面漂着油星子和死苍蝇,还有一个浮沉着的馒头。我们面面相觑,排长和严良背手跨立看着我们。
“谁扔的?”
没人吭声。我们每天吃饭像打仗一样紧张,吃不完还不许剩不许私藏,更何况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未必就是我们班的人扔的。但部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排长看我们没人承认,伸手把馒头捞出来,举在我们眼前,泔水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我们都不由退了半步,胃里一阵干呕。
严良忽然一步上前,把那个被泔水泡发的馒头从排长手里夺过来,在我们惊恐万状的目光里两口吃了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排长猝不及防,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看上去抬手想抽严良,但举了举又握成拳放下了。
“你x的严良……你懂什么、你就惯着兵,这要是别的班我抽死他们。”
严良塌着眼,没理他也没理我们,喊了口令带出。我们哆哆嗦嗦躲过排长,胆战心惊地走到阳光下,严良一回头,居然朝我们笑了:“怕什么,排长是说……没人敢打我的兵。”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13 17:58:00 +0800 CST  
部队是个铁模子,它把高的胖的矮的瘦的都往一个模子里塞,没几个人能天生长得和这模子一样,所以长的砍断、短的拽直,集体生活就是把一个人所有的棱角都给磨平了。连长说他眼里看我们个个都是一身臭毛病,那都是以前闲出来惯出来的,现在我们连穿衣吃饭上厕所都听口令,在这儿甚至用不着我们思考。
部队里每天要看新闻联播,这是我在家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放马扎也要放成一条线响成一声,一排长对我们还算和气,只折磨了我们七八次就让我们坐下。在这儿哪都是压抑,营区的白墙之外全是自由,飞过一只鸟我们都羡慕,我们慢慢地连新闻联播都看得眼睛发直,跟看大片一样盯着盼着渴望知道点外面的事。这才几天,那里头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这么远了。
不是我们不上进,苦了一天熬了一天终于能在“教育时间”坐一坐,一坐下就有人打瞌睡,有战友已经鸡啄米似的点头了。我硬挺着坐了一阵,眼皮也跟着发沉,我用力掐自己腿才能醒着。冷不防后脊梁一疼,我惊出一身冷汗,转头看见严良从我身旁走过去,在六六后背衣服上也掐出一道褶。
“陆百坡,印子要是没了,回去把三大条令抄一遍。”
我顿时就不敢困了。那一道褶子那么浅一点,晃一下就没了,我坐得和一块钢板一样僵硬。严良只管他的兵,别人怎么犯困他看都不看,严良如法炮制警告了一圈就去开会了。严良并不打骂我们,甚至不爱说话,他一张冷脸就够唬人,没人敢不听严良的,我们一班一个个淌着汗如坐针毡。我全力绷着的时候,身边一个困得东倒西歪的战友被值班老兵一脚踹翻了,我也不敢扭头看,在这儿随便一个二拐都能收拾我们。
部队就是一人生病全家吃药,老兵吼着让那一整个排都撤了马扎蹲着。部队里的蹲姿难捱,蹲下去十分钟就脚麻腿软,二十分钟就站不直,半个小时就开始有人哭着喊饶了我们吧班长。看着身边战友受罚谁都不好受,没挨罚的人也跟着鼻子发酸为他们难过。那时我们几个都觉得严良对我们是真好。
那些狗屁导演把军队拍得跟朵花似的美,好多战友都是这么给骗来的,那里面净拍点飞机大炮坦克车这些新兵连八杆子打不着的玩意儿,谁要是信了那个来的部队肯定第一天就悔得肠子青。我也后悔,但我撑不住的时候就想想我哥哥,陆百年也受过这些苦吗,陆百年吃苦受罪的时候我这二世祖正在家犯什么浑?我一想就心里难过,几乎忍不住也要掉眼泪了。这里一切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从前觉得给老陆当儿子真苦,结果现在是千里迢迢跑来给人当孙子,我为老陆送出去的那几条烟酒感觉不值。
我后来想想,陆百年没和我说过这些煎熬,他要是说了我当年也许能少走很多弯路,甚至也许压根就不来当这个兵了,当然更可能的是我压根不会往心里去,那时候谁不是一腔热血一脑袋浑水。苦非得自己吃了才知道难吃,这是我很久才想明白的道理。所以那一年陆百年把万千嘱咐都凝成那轻轻一句,他和我说小坡,到了部队上你一步也别往后退。
陆百年啊……哥。
你这一句撑着我过了多少年。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22 23:59:00 +0800 CST  
昨天写的。不发还是难受hh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23 22:47:00 +0800 CST  
十一、

现在一班唯二不再飞下楼的床铺是我的和严良的。第四天出操后严良把我单独带回。我冷静地军姿站着,看见一班宿舍里我的铺上摆着红花,上头写着内务标兵。

严良把门锁上了。

“陆百坡,洒了多少水?”

严良一句废话也没有。我下意识回了一声“报告“就哑巴了,头低下去了一点,但严良的话不能不答。

“没多少。”

严良把我的铺盖一把掼在地上,而后踹了两脚。我眼睁睁看着,又不自觉攥起了拳头。这床平整无痕的铺盖是我熬夜理出来的,现在印上了肮脏的鞋印,发潮深绿的一面窝囊地摊在我眼前。

“陆百坡,洒了多少?”

“一缸。”严良径直踩过来,我死死盯着他,“一天一缸。”

这是我那次被子被扔进厕所里后琢磨出来的,我揉几个小时也揉不平的被子沾了水就平整多了,被逼得都没办法了的新兵都无师自通学了这招,只是我对自己格外狠,我知道那一面快捂得发霉了。我半夜里不舍得展开睡,都是合衣躺着哆嗦一夜。

严良蹲下去摸了摸,而后站起来解下了腰里的武装带,我下意识抬手一挡脸,结果严良一挥落下抽在我屁股上,我受不了这个,我觉得严良还不如打我脸呢。

“陆百坡!手抱头!”

我脸上发烫屁股也疼,当了兵挨班长的打多少有点英雄气,但严良要是打我屁股那就纯粹是件没脸没皮的丢人事。我怕严良,也被他这一下打懵了,严良没等到我手抱头,就揪我领子把我拖过去按在了墙上。

“为什么要你学内务条令?”

“素质、素质……内务能培养军人素质……”

我快被他按进墙里去了,严良扬手又一记武装带抽我屁股上,我疼得直蹬腿,顾不上他要我抱头拼命伸手去捂,严良反手给了我一个利索的擒拿。

“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身体都搞坏了,还要素质什么用?”

我只听见他骂我是下三滥的手段,我顾不上身后正接二连三挨着打,心里先泛了委屈。严良凭什么这么说我,我虽然是洒了水,但那一床被子也是我熬了夜起了早揉的,我下的功夫不比别人少。见红旗就扛、见第一就争,连长教的,新兵连什么都算分,我知道分高了才能被六连挑走。我比他们都小,别的赶不上别人我就拼了命想争这个内务标兵。我难过得翻江倒海,心里比屁股上挨打还疼。

“你在想什么!陆百坡?”

“报告、报告!班长……!”

我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严良抬手又抽了我记下狠的。要不是严良压着我胳膊,我早疼得滚在地上了。

“报告、班长……严良、你不讲理!***的……严良***的不讲道理!!”

我是活活被他打哭的。严良手顿了顿,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严良一只手就把我揪起来,我满脸糊得和花猫一样,哭得一抽抽还得仰头看他。

“我什么不讲理?”

“我求上进的,我想当好兵……我想要陆百年,我要陆百年。”

严良被我一叠声的胡言乱语弄懵了,他皱着眉看我,喝了我一声立正的口令。我还止不住抽抽,离了他的手我差点站不住。

“谁教给你洒水就能当好兵了?陆百坡!不要哭!把话说清楚,你要什么陆百年?!”

严良鲜有这么严厉过,我被反问得心里一哆嗦,没防备刚才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我不该说要陆百年,我该说我是要求上进想去六连的,我抬头看着严良,这会又想起来怕他了。

“谁教你六连要十个兵?”

严良没听我其他的辩解,他手里还握着武装带,我哆嗦得厉害,但暗地咬死了牙,嘴上不吭声,心里反正觉得不能把江涛供出来。

“……好了,陆百坡。”

我听见头顶一声叹气。严良没给我别的宽慰,只是把武装带沉默着束回腰上。我站着走样的军姿,屁股上疼得火烧火燎,知道他不再打我,我反而想起来了丢人,被班长一顿皮带打哭了,一点都不英雄,我当了兵还跟个倒霉孩子一样被打屁股。我想英雄点,拼命拿袖子擦满脸,但眼泪止不住流,我心里恨自己。

严良皱着眉看我一眼,我以为他又要对我下“不要哭”的口令,但是他没有。严良拽着我腰带把我带出宿舍去,我跟一条小狗似的被他牵到水房,严良哗哗开了水龙头,按着我的头给我洗脸,凉水灌进我鼻子和嘴里我也不敢吭声。

“操课以后到库房里去,军械库知不知道?”

我一点头水珠就往下掉,点完头才想起来没打报告,严良看见我慌张的表情居然笑了一笑,在我头顶拍了一掌。

“陆百坡,像我严良的兵吗?”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5-23 22:47:00 +0800 CST  
十二、

照例是操课,操课就是军姿、停止间转法和三大步伐,新兵劈里啪啦踏得满操场响,操场上空回响着十几个班长南腔北调的口令。老兵们说走不好队列的兵永远是个痞子兵,可天天在大太阳底下八九个小时这么练,这兵当得无聊透顶,踏步踏得从脚心麻到大腿根,脚疼的不想挨地,走路也能这么折磨人,从前当老百姓多自在啊。

挨了严良的打,我还是得上操课。严良没让我们练蹲起,下的口令都是正步、齐步走,而后让我们站了一个半小时军姿。我汗流浃背,从指尖往下淌水,眼睛给腌得都是红血丝。那天我们一整个班还是掉了六七张扑克牌和杨树叶,严良这回没罚我们鸭子步,就是一个人五十个俯卧撑,俯卧撑我忍着疼还做得完。我嘴上不说,还在和严良怄气,但心里也知道他是为我好。

以为终于要收操的时候,连长忽然来了训练场。陈树宝是东北兵,长了副黝黑刚正的阎王脸,他骂起人来整个楼的灯都能吼亮,新兵谁都怕他。

连长跃上高台,他不用喇叭,朝乌泱泱的台下大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一声“陆百坡”,把我叫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去,我手脚冰凉往台上爬的时候又听见他叫了“江涛”,我忽然又安定了点。

连长点出来八个人,他背着手在我们一排人面前转了一圈,忽然冲我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嘿嘿、标兵,两个新兵连十个标兵,八个在老子的连里……算你们给老子长脸、一排长!”
“到!”
“跟司务长说,这八个兵一人班里整只烧鸡。”

连长说完,就跳下台去了。

我傻乎乎愣在台上,示众似的和台下的战友对望,直到指导员走上台来笑呵呵给我们戴红花,我才知道我们这是在受表扬。

我没受过表扬。我在学校里就是个笨学生,在家里老陆更不会表扬我,原来受表扬是件很受用的事,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台上,受着这么多人的注视。

我有点头晕。

指导员是个总爱笑的人,指导员他跟别的军官士官都不一样,他爱和我们谈话,声音不高,更从来不骂我们,直到指导员走到我面前时我还在头晕,我呆呆看着他,指导员笑得更灿烂。

他把一朵红花别在我胸口,冲我敬了个礼,这下我反应过来了,慌张立正还了他一个。

“内务标兵啊……行啊陆百坡,大学生投笔从戎建设国防……你得好好干,下次争个训练标兵,干好了,将来我给你树成个典型。”

我又呆呆不知所措了。

直到走下高台,我两腿还跟棉花一样软,甚至是喝醉了酒似的有点脸红。在部队里,人的欲望都给简化成吃饭睡觉了,人人心里都麻木而干净,荣誉是一个军人全部的盼头,几百双羡慕的眼睛,衬得我们胸口一团红纸越发艳丽鲜明。

我有点舍不得拿下来,想张扬又不好意思,跟新娘子上轿似的忸怩,还是严良一巴掌拍我脑门给我拍醒的。

我没忘了严良要我去军械库,严良还是走在我前面,我多少有了点兵样子,和他一样走着齐步。我第一次进军械库,看守哨兵看见严良,没多问就挥手让我们进去了。我一走进去就呆了,一百多平的军械库里有八排铁架子,齐齐整整码着几百杆步枪,墙边摆着的是防爆棍和盾甲,还有满地我叫不出名的装备,天知道我是用多大的毅力才忍住没手贱冲上去摸摸。

这才是兵呢。
这一库房军械把我看醒了。

库门在我身后吱呀关上了。严良绕过我,从角落里拖出来一摞连土带灰的垫子,让我脱了裤子趴上去。

我一下又扭捏成了上轿的大姑娘。

严良从兜里掏出来的是红花油,看我这德行一下又皱起眉。其实部队里真没这些穷讲究,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洗澡都是人挤人地抢一个水龙头,一群老爷们把彼此都看厌了,用老兵们的话说,就是我还有点“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严良是不耐烦,也是照顾我,又一个擒拿给我按倒了,拽掉了我的里外裤子。

“陆百坡,你是不是欠收拾?”

严良说这话是和和气气的,反正我的红花也到手了,他也收拾过了。我脸上有点烧,把头埋在垫子里,趴得和鸵鸟似的。严良手法也粗糙,往掌心倒半瓶红花油,有一半得洒在我裤子上和地上,整个库房都一股浓烈的红花油味。严良手上也是一层老茧,和陆百年的手很像,他给我一揉伤,我就又想陆百年了。

“其实用不着……班长……”

其实我疼得都倒抽凉气了,只是强忍着不吭。严良抽我一下顶老陆抽我十下,我屁股上腿上全是青紫道道,摸上去是一棱一棱的肿痕。

“以后少做这些歪门邪道。你要真有心思,把训练成绩提上去比什么都强,陆百坡,你看看你今天的队列走出来是什么德行?”

严良实在不讲道理,我不是不努力,我走得一瘸一拐,那纯粹是被他打的。严良手顿了一下,忽然把我上衣撩起来一截,他指头一戳我腰,疼得我叫出了声。我后腰上磨破了一层油皮,露着底下两指宽的红肉,是江涛带我跑步被背包带磨得勒出来的。

我一阵心虚,我怕这又是“歪门邪道”。严良没有言语,看了看,就又把我上衣放下来。

“陆百坡,饭得一口一口吃。”

我的红花突然被丢在我脸边,那是刚被严良没收的,还带着我的汗味和红花油味。

“咱们当兵就争这个,陆百坡,值不值?”

我努力偏过头去看,“内务标兵”,是我拿十几

楼主 山有骨  发布于 2019-06-09 01:06:00 +0800 CST  

楼主:山有骨

字数:67797

发表时间:2019-05-13 07:4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31 13:54:5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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