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La Catedral (父子师生,古典乐,短篇)

本文原名是 El Negrito, El Negrito 是南美古典吉他作曲家 Lauro 的作品。本文灵感来自于lofter一篇关于跑步的文章 《从头再来》。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4 01:24:00 +0800 CST  
再次修文重发,楼主的强迫症......
--------------------------------------------------------------
黑发的男孩坐在酒吧的一角,轻轻拨动手中的吉他,寥寥几个音,却已极为撩拨人心。

菊次郎的夏天---男孩弹奏的吉他曲的名字----男孩的忧伤让本就忧伤的曲子更加忧伤。

男孩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覆着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白净细长的右手娴熟地拨动琴弦,骨节分明。

酒吧里的人,或是沉溺于五光十色的灯影幻像,或是在城市这一阴暗的角落肆意饮酒以发泄着心中不快,谁会去注意这个小小男孩的琴声呢?男孩却毫不在意这一点,帕尔曼年少时也曾在嘈杂的餐厅演奏野蜂飞舞,纵然那些现在漠视他琴声的人们在多年后终要花百倍昂贵的价格才能一饱耳福。

可是自己还有未来吗?学音乐,终究是一条用钱铺就的路,先前的一切梦想,早在那个原本风和日丽的下午就已戛然而止。而最终选择在酒吧卖艺赚钱,终究也只是对他那早夭的梦想的缅怀。

只弹不唱是他最后的坚持了。这本不合酒吧的规矩,但男孩却因为精湛的琴艺被留下。若有驻场歌手,他就为那人伴奏;若没有,他就弹一些受大众欢迎的小曲。

弹奏了几个小时,终于凌晨两点了,熙攘嘈杂的酒吧已然人丁寥落,吧台几乎全空了,调酒师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本就光洁无比的高脚杯。

男孩抬起头,看看周围,嘴角微微扬起。他左手取下琴夹,调了调琴钮,突然换了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改之前的落拓不羁。他的左脚踩到高脚凳的小铁杠上,换成了标准的古典吉他持琴法。他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去手心的汗水,开始弹奏拉利亚的祭典,尽管在他手中获得生命的是一把民谣吉他,并不是古典琴。

他在悼念谁呢?他在哀伤什么呢?他看起来不过是十多岁初中生的模样,明明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可是琴声中的忧伤却几乎要将他压垮了!无论是在酒吧人声鼎沸时,还是现在寂寥冷清时,他都仿佛与周围格格不入,他都仿佛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

一曲奏毕,男孩手握吉他跳下高脚凳,面向那些并不存在的观众轻轻鞠躬,仿佛自己身处卡内基音乐厅,而不是嘈杂凌乱的小小酒吧。

“小兄弟,来喝一杯吗?”

他转头一看,是酒吧老板。

他对老板感激至极,毕竟,在他走投无路之际是这位中年人收留了他。

他轻抚着吉他在灯光下泛起亮光的钢丝弦,恋恋不舍地抚遍琴颈、指板,才将琴递给了老板,微微颔首恭敬道:“承蒙照顾了。”

老板接过琴,拍拍他的肩,就拉他一起去喝酒。

老板、端盘子递菜单的服务员、调酒师和这个小小男孩,就在这酒吧散场之后,进行着无人知晓的狂欢。

酒杯中的冰块慢慢融化着,让拿着酒杯的手一阵颤动—--明明是寒冷的冰块,带来的却是火一般的灼热感。深褐色的曼哈顿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焦糖一般的颜色,男孩将自己的孤独与无依都随着这杯酒,一饮而下。

放下吉他的男孩像变了个人,肆意欢乐,纵情谈笑,边喝酒边听身边人天南海北的讲着往事,也在他们说荤段子的时候适时捧腹大笑。当老板拿出骰子,提议玩两把时,男孩的技术不居下风,引来旁边人的啧啧赞叹。

都玩累了,该回家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区别不在结果,只在过程。

所谓住处,于男孩而言,也不过是24小时营业的KFC店的一个座位。他会在这里躺到六点,在这座城市天刚蒙蒙亮时,回到家里,尽力不发出声响地洗漱完毕、换洗衣服,再去学校。

今天,他又披着熹微的晨光,伴着环卫工人有节奏的扫地声上了路。

早读课,一如往常的混乱。有认真读书的好学生,也有用书作挡箭牌,却暗地里说着小话或者看小说书的学生。男孩斜倚着墙捧着书,眼睛却半闭着。

太累了!男孩索性趴到桌上,再讲书盖到头上,去见他的梦里周公。

“张锐之,你又没写作文?站到门外去!”语文老师甫一进门便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等男孩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早读课已经结束。看着语文老师狰狞的怒容,乖顺地站起来。

班上同学噤若寒蝉,都暗自庆幸不是自己触了这位老师的霉头,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表面却不大敢张扬。

锐之走到门口,快要转身的那一刻,余光看到班上学生各异的神情,心中泛起一些又同情、鄙夷与艳羡。自己真实足够矛盾啊,他心中想着。

他昂首站在班级门口,无视来往学生和老师的目光。

曾经,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会和同桌上课说小话,捉弄老师,也会在老师提问时抢白,在没做作业时做出讨好老师的小孩子模样。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那些能够安坐在班上读书的同学们又怎么会理解他呢?理解他的不幸?还是误解他的无能?

命运向来无常,亦无需追问公道。可是年幼的锐之还不能明白这样的道理。

境况如此窘迫,锐之心中却仍有一股信念:自己不过是英雄落难、美玉蒙尘,无尽的苦难不过是老天的考验,一旦熬过去,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继而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为什么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呢?明明都是一些无所谓甚至可笑的事情。可是怒火就在他的心中升了起来,让他忿忿,让他狂躁,让他想冲到那个老天那个神或者那个命运面前,去质问他三天三夜。

纵然心中有这样一口气撑着,这样的生活还是让他看不到头了。他无力再维系他的从容与优雅,他只想泯然众人而已。也许他本来就是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运气更差。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7 19:42:00 +0800 CST  
周末的白天,锐之常常趴在KFC的桌上补觉,醒了就在路边摊随便买些吃的。可是这周,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不那么困,于是就起身转转打发时间。

街上游人如织,即使现在不是五一、十一这样的长假节日。

锐之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那些糖葫芦没被脏兮兮的塑料纸包着,反倒一反常态地被放在干净的玻璃箱中。每个山楂球上都划开一道口子,显然是取出核之后仔细洗净了的,麦芽糖稀和的恰到好处,均匀地浇在山楂表面,凝成金黄色的固体,让人食指大动。

“来一串吧?”

锐之咽了咽唾沫,刚想拒绝。

“来一串山楂的,一串草莓的。” 旁边走来一对父子。

小贩娴熟地将白色糯米纸覆上糖葫芦,递给他们。那小孩还不到半人高,撒娇要让父亲抱。于是,他的父亲蹲下来,让小孩爬上他的背,一手扶着孩子,一手抓着两个糖葫芦。

“我也来一串山楂的吧。” 锐之失了神。

不知怎的,锐之竟漫步到他常去的那家乐器店。他就这么双手插在裤袋中,久久地站在门前的玻璃展柜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最想得到的那一把古典吉他。

他明明可以进店试弹一下啊!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也许是怕一弹之后,就不忍放下了,像他这样的人,本没资格期许未来。

锐之转身走了,他在街上晃悠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将暮,斜阳将临河的一侧建筑全染成烁金色。他好奇地走到那家乐器店门口,却发现那家店一反常态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关门。他便走了进去,想一探究竟。

一大群人竟围聚在一个老者身旁,老者手上拿的正是他最魂牵梦萦的那把古典吉他。

“于先生,好久没听您弹琴了。” 人群中一人高声说道。

平日里倨傲的店员恭敬地递上板凳、脚踏与调音器。于先生道谢后,坐上板凳,微笑着拒绝了调音器,左手拨动弦钮,就调准了音。

是巴里奥斯的JuliaFlorida:Barcarola(弗罗里达:船歌)。

吉他在老人手中微笑着歌唱。两小节引子,引出如波浪般柔和的声音,D大调,再转入神秘忧伤的B小调。锐之曾随父亲练过这首曲子,可是却弹不出老人那样温柔缱绻、又直击灵魂的声音。

老人一曲奏毕,将琴递向人群,赞道:“好琴,你们也试试吧。”

于是来的人中站出来两个中年人,显然是对自己琴艺十分自信,其中一位弹了《阿斯图里亚斯的传奇》的选段,另一位弹了《阿拉伯风格绮想曲》,各有千秋,也都带着骄傲的炫技味道。

许是被于先生的琴声感动,锐之手痒了:都记不清多久没有碰古典吉他了。

尽管很不好意思,他还是小声说:“可以让我也试试吗?”

于先生听到他的声音,回以鼓励的目光,锐之稍稍有了勇气,大声讲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众人打量着他,见他年纪还小,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将吉他递过去。锐之渴望了这把琴这么久,却是第一次碰它,手也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他坐到板凳上,踩上踏板,深吸一口气,而后忘我地开始弹奏泰雷加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几十年前,当泰雷加站在饱经战火洗礼的阿尔罕布拉宫红墙前,会是什么心情呢?他仿佛看到当年泰雷加眼中的无边绿树,绮丽晚霞和逐渐衰朽却难掩昔日辉煌的阿尔罕布拉宫。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父亲手把手教他这首曲子。他不能理解曲中的情感,便只是机械地弹奏,被父亲狠狠训斥一顿:缺乏感情的演奏永远无法打动人心。他被骂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父亲这才意识到他只是八岁幼童,怎么能领会这首曲子中复杂的情感,又把他抱到腿上,给他讲泰雷加的生平、西班牙内战的故事,直讲到他后来破涕为笑,这才指导他继续习琴。晚饭饭桌上,父亲给他夹了一个鸡腿,他咬了一口,满嘴是油,然后说:“弗朗哥可真坏!”

“孩子,你的老师是谁?” 于先生走上前一步,问道。

“家严。”

于先生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了然。

“实在抱歉,我得走了。”张锐之对众人鞠了一躬,而后挤开人群,逃窜而去。

这曾是属于他的世界,但这不再是属于他的世界。

张锐之出了门,一摸脸,竟然摸到了满手的眼泪。他逃到一家立读书店,看了一个小时的小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走出门,于先生竟然在门口等着他。

“我见过你。” 于先生笑着说。张锐之疑惑无比,拼命在脑中搜索着记忆碎片。

于先生温和地笑笑:“那时你才刚出生,当然不记得。你父亲是我的好朋友的学生。”

张锐之听到“父亲” 二字,不禁动容:“我父亲……”

“我们都很惋惜。”

“你在九岁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全国古典吉他比赛,还拿了少儿组的一等奖。当时我不在场,替你颁奖的还是我那位老友。他可是一见到我就极力和我夸奖你呢,说小张这个儿子小小年纪,弹得却真不错。”于先生接着说道。

物是人非啊,锐之在心中感叹道。

“还在继续学琴吗?” 半晌无声,于先生打破了沉默。

“不了,没钱。”男孩先是一怔,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而后勉强自己笑了一下,却笑得跟哭一样。

“下周六上午八点,我在家里等着你。” 于先生从上衣口袋拿出名片,又拿出用了十几年的派克钢笔,在背面写上自己家中地址,而后双手递给男孩。张锐之亦双手接了,心中却仍是茫然,虽想拒绝,却不好意思拂了长者的面子。

他本以为他在音乐上没有未来了,这会是一个机会吗?也许,只是上帝和他开的另一个玩笑罢了。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8 02:04:00 +0800 CST  
【3】
年齿尚幼的锐之又在酒吧彻夜演奏了。

结束后,他跑到常去的那家KFC,接了一杯免费热水,一口饮尽,又放松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揉揉被钢丝琴弦压得生疼的地方,便随便找到一张空椅子,倒头沉沉睡去。

梦中,父亲仍然在世,亲自指导他弹Julia Florida,然后于先生笑着走过来,接过琴为他示范。再然后,彩色的梦境忽然变得灰暗,他的继父像撕扯破烂棉絮一样,把这些美好画面都搅得乱七八糟。他从梦中惊醒,看看手表,才五点,复又睡着。

等他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八点了。他满怀歉意地飞奔回家,自己竟然一不小心爽了于先生的约。

一家人正在其乐融融地吃早饭。家中现在的女主人看到他回来,阴阳怪气地对着她的小儿子说:“你如果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像他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和狐朋狗友乱混!”

平日里他只会对各种冷嘲热讽左耳进右耳出,可是今天却不知为何,一根神经被触碰到了,所有的热血都向头上涌去,一句脏话竟然从他口中蹦出来:“傻X。”

男主人闻声跳了起来,一声暴喝:“XX养的,你在骂谁?”

说着,两耳光就将他打翻在地。

他挣扎着站起来,却被男人反剪了手臂,一把按到沙发上。男人脱了自己的皮鞋狠狠抽他,胳膊上、背上、臀上、腿上,打得毫无章法。锐之痛得蜷成一团,想要反抗,却挣不脱男人的手。

锐之回想起,几年前,母亲去世后,男人迎娶这位女人。婚后,他们商量要将父亲留给自己的吉他卖了。自己死活不同意,拼命抱着吉他,任由他们拖着走。男人粗暴地扳开他的胳膊,不屑地说:“死人的东西你也要,不嫌晦气!”

锐之躺在地上一直哭。男人和女人将那把琴卖给琴行,许是因为有着知名演奏家用过的名头,竟然卖得了十万块。两人在外面饱餐一顿庆贺,直到很晚回来。锐之哭得眼泪都快干了,也没吃东西,听到门响了,赶紧蜷缩到沙发的角落。男人说:“今天老子高兴,不打你,滚回自己的房间去。”

那天,没了父亲的吉他,锐之丢了魂似的。睡梦中泪水又沾湿了枕巾。

锐之恨恨地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将他们踩到脚下。现在的一切忍让,不过如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

可是身后的疼让他既屈辱又无助。现在的他早已不会像当初那样,只因为挨打就动不动掉眼泪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格外伤心。可能是因为对不能赴于先生之约的歉意吧,他这么想着。


终于,男人也打累了,放开锐之。旁边站着的女人觉得不解气,又过来在他腿上补了一脚。然后转过身,对着他的儿子说:“看见没,不听话就这个下场。”看着他儿子惊恐的神色,女人突然变了一副慈母的神色,哄着儿子说:“乖乖,爸爸妈妈不会这么打你的。”

早在一年多之前,男孩就看透了这个男人的色厉内荏,也看透了他内在的无能。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只能脆弱地流泪。明明这些人,都只是蝼蚁啊。

男孩洗了澡,整顿好自己的仪容,精心在衣柜里挑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穿上。他看着满柜子廉价衣服,不禁一哂:自从母亲改嫁、郁郁而终之后,自己就没有过一件好衣服了。这一套,还是因为初中的一次朗诵比赛,要求每人买一套衬衣西裤,他才和他厌弃的男人与女人开口,软磨硬泡了一个月他们才同意的。

尽管已经迟到了好几个小时,他还是去了于先生的家里。几站地铁站的路程,他已经把事情想透了:这次去,只是为了向于先生道歉,而后,谢绝他的好意。他不必再弹吉他了,他只需要金钱与权力,来让他的继父继母不得好活。

出了地铁,他看到蓝天白云,不禁自嘲:自己怎么会有这么阴暗的想法了呢?父亲在的时候,自己尽管敏感,却从不会这么阴暗。

多年后回想起自己有过这样的阴暗面,他会不会觉得羞赧呢?父亲母亲会不会在天上对自己失望呢?是啊,他不能再碰古典音乐了,像他这么肮脏的人,不配弹琴。

于先生住在市区的景仁小区。小区地理位置极佳,不远处就是古城墙与护城河,环境又雅,由四季常青的绿树环绕,算得隐于闹市的一方桃花源。

张锐之站在门口,试探性地按了房间号,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请问您找谁?”

“我找于晖先生。我与他约了上午见面。”张锐之答道。

“我父亲现在不在,你是张锐之?请上来坐一会儿等他吧,他一个小时之后回来。”屏幕里那张脸这样说道。

一进门,挂在墙上的一把古典吉他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正是他在琴行看中的那把琴,也正是因为这把琴,他得以与于先生相识。锐之对这把琴了若指掌。明黄色的面板是欧洲云杉,褐色发亮的背侧板是巴西玫瑰木,黑黑的指板取材一定是乌木。这把琴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了。

真美。脑中不禁又回想起年少时父亲带着自己去琴行,一个琴、一个琴地教自己分辨琴的做工与材质的往事。

于先生的儿子看到这小孩流连的目光,不禁笑道:“这是我父亲很喜欢的一把琴呢。昨天才从店家那里拿下,就爱不释手,一整晚都在弹奏它。”

张锐之暗暗这么想到,然后把头偏过去,忍住不看这把琴。他怕自己一看,又抑制不住想要这把琴的心了,可是这名琴,已有了主人。

于先生的儿子看到这小孩故作老成的样子,便逗他说:“这把琴你可不能随便碰。”

看着小孩装作毫不在意的别扭样子,偷笑着到别室拿出另一把琴,说:“试试这个,这也是我父亲常用的琴。”

张锐之坐到琴凳上,情不自禁地弹奏起来。既然这是他最后一次弹琴了,那就好好享受音乐吧。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中,甚至忘记了这是在别人家里。他弹奏的都是轻灵哀伤的曲子,好像在音乐中发泄自己的所有情绪那样。这是他与古典吉他的告别啊。

谁能想到这样美妙的乐曲出自一个如坐针毡的少年之手呢?他身后叫嚣的伤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刚刚在家时的屈辱经历,可是音乐能抚平他心中的痛苦,让他暂时忘却现实。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8 20:22:00 +0800 CST  
【4】
于先生刚回到家里,便被琴声吸引,知道是锐之来了。他站在房间门口,看到锐之红肿的脸颊和微红的眼睛,心中就已有了几分猜测。

“你来了。” 于先生开口道。

不知于先生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却是等自己一曲弹毕才开口叫自己,张锐之心中的歉意更盛了。“抱歉,我上午没有按时来。”张锐之低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可是那句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却没能立刻说出口:我不想弹琴了。

当他看到于先生带着殷殷期盼的眼神,又看到于先生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的来自音乐圈中人的儒雅体面时,他似乎觉得从那日起离他而去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他身边。那段日子,虽然自己不住埋怨父亲的苛求与练琴的艰辛,现在回想起来却充盈着阳光与爱,不似后来的日子那样,晦暗无比,冷若寒冬。

放下琴,锐之仍是那副风尘仆仆的疲倦样子,不复刚才的神采飞扬。于先生看着他,突然有些心疼,于是走到厨房里端出一杯柠檬茶。

锐之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说:“谢谢。”

锐之实际上也不过十三岁的小孩模样,于先生一看他就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样子。自己的儿子尽管不算锦衣玉食,却也是衣食无忧的,可怜这稚嫩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为生计奔波。

“你父亲教过你罗德里戈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吗?” 于先生走进房间,坐到钢琴凳上,面向男孩,柔声问道。

张锐之说:“没有,但是当年和父亲一起听过许多版本。”

于先生站起来,躬身为他架上谱子,说:“视奏吧。”

男孩拿起吉他,磕磕绊绊地弹起来,他实际上已经两年多没有好好练过琴了,在酒吧整夜弹通俗乐曲,这并不能弥补正式的基本功练习。于是,纵然可以靠着在父亲那里学习时打下的功底弹一些古典乐曲,内行人却一眼能看穿他的疏于练习。

“罗德里戈三岁时失明,他写作这首《阿兰胡埃兹协奏曲》第二乐章时,正被丧女之痛折磨,此时他的妻子病重,是卖掉钢琴,才有了治病的钱。”于先生说道。

张锐之猛然抬起头,看着于先生,不知他是否在有意暗示什么。于先生却轻轻揭过:“你还不能弹这首曲子,基本功不够。你荒废了很多,不觉得吗?”锐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于先生的话纵然直白,却是有理的。

“想以音乐为业吗?”于先生看着眼前的男孩,他才不过十三岁,却已尝到了人生的艰难。

“可是我已经没有资格了。”许多想说的话在他脑海中闪过,比如不想继续练琴了,比如我很喜欢音乐。他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热望:我想继续弹琴,但是我没有条件继续这条路了。

“门口那把琴送你了,好好努力。”于先生看到锐之连连摇头,知他想要拒绝,又补了一句:“你父亲好歹当年也算我半个学生。”

锐之接过琴,不敢直视于先生的灼灼目光,低着头说:“我会试试。” 他何德何能,能承受这样的来自一个老艺术家的关怀与教导。

“现在和谁一起生活?”

“唔……继父继母。”锐之低下头。

“孩子,把头抬起来。他们对你不好吗?”

锐之不愿再说话了。

“我陪你回家好吗?” 锐之惊恐地摇头,他不愿意让于先生看到他那羞于见人的继父继母。

可是于先生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干燥温暖。锐之顺从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锐之现在的家是郊区的老房子,楼道入口处的垃圾桶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掩着鼻子上了楼,楼道里四处是裸露的电线,上面落满灰尘,结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墙壁上是脏乱的涂鸦。

于先生站到门口,平日里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男人女人,在于先生的渊渟岳峙面前也不禁怯了三分,客客气气地将于先生迎进门。

等到锐之续第一次茶的时候,于先生已将来意说得一清二楚。男人与女人面面相觑:少了锐之这个累赘他们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这位于先生……唉,不过也就是一位音乐学院教授,能招来什么报复?男人女人想到这一层,都松了口气,挥挥手便同意了。

锐之拿出自己的小旅行箱就开始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小小的箱子还未全塞满,桌上柜子就已经空了。

桌上还放着一只缺了一个耳朵的陶瓷老虎。

那是父亲以前带他去公园玩耍时得到的,他吵着闹着要玩地摊上的套圈游戏,却怎么也套不到,父亲小试身手,替他得到了这个小小的陶瓷老虎。等母亲去世,继母带着她的小儿子来到这个家里,那个小男孩非吵着闹着要这只陶瓷老虎,自己说什么也不让,然后争执中,老虎被摔却了一个耳朵,小男孩也不要了,自己为这件事还挨了一顿打,却在继父走后悄悄拾起小老虎,一直将它摆在桌上。

“这个不带走吗?” 于先生指着小老虎问道。

“不了。” 锐之摇摇头,糟糕的回忆,就让它们留在过去吧。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8 20:34:00 +0800 CST  
@wpyer
好久不见!这次又是因为回复太长没法在楼层中写完。


你的经历很棒啊。我生在江苏某素质教育市,所以尽管是在高考大省,小时候却没什么压力。如果像你们这样从小接受这样的锻炼,可能长大后面对压力表现得会更好一些,毕竟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都会化为未来自己的一部分。无论是那些你选择逃避的事情,还是选择咬牙坚持的事情,都会在未来的人生中继续影响你的行为。


小之的事情也是这样,他的父亲给他带来一些很好的影响,但他与继父继母生活的经历却给他带来许多负面情绪,让他自卑敏感多疑,让他急于求成,还让他本来纯净的性格变得有一点阴暗,想要用自己的成功去报复继父与继母。但是之后他会想通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无论谁施加的影响:父亲、于先生、继父继母,都只是一时一地的。


他在年少时曾埋怨父亲逼迫他练琴的苛责,只是后来和与继父继母生活的日子让他对过往产生了眷恋。他之后会明白,其实生活在任何时候都很艰难,从而能对自己的过去真正释怀。就像东坡所说的那样:“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于先生在这一路上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代替他的生父保护他,为他遮风挡雨;像园丁那样,发现他有长歪的苗头就替他修剪枝丫。最后在他成熟,要独自起飞时,于先生又会目送他离去。这不全是美好的过程,甚至有很多冲突与误解。


锐之的音乐路也不会容易,毕竟他荒废了三年,又要迈过青春期叛逆的坎。成长真的太艰难了,稍不留神,就万劫不复了。锐之会不会幸运地走到最后呢?也许吧。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9 06:52:00 +0800 CST  
【5】
于先生的家不小,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个厨房,五个房间,其中两个做卧室,其余分别做练琴室和书房,还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摆放琴谱与吉他。自于先生的老伴去了,儿子儿媳又搬出去住,这原本不显得大的房子一下子空空落落,也没什么烟火气,每天自有钟点工来打扫和烧饭。

锐之刚进门就看到挂在客厅的一幅字:“远上寒山石径斜。”客厅里的彩电积了一层灰,显然主人不甚关注它。彩电旁就是大大的音箱,DVD 和更加古老的唱片机,几张黑胶唱片散乱地放在茶几上,更多的唱片被整齐地放到墙上的小架子里。

根据这两次见面,锐之已经清楚于先生是个作风老派的人,所以他绝不打算将自己在酒吧卖艺挣钱的事情和盘托出。

于先生将锐之领到自己儿子之前住过的卧室。只是普通简装的房间罢了,一侧摆着白色书桌,中间是大大的床,另一侧放着一个大衣柜。按下日光灯开关,米黄色的灯光让锐之温暖不已。

天色已晚,于先生给了锐之一把备用钥匙,教锐之用电热水器,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吧”,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锐之此刻却坐在床上盘算着自己的“逃亡”,他得去酒吧继续工作啊。尽管于先生给他提供了住处,他却不好意思花于先生的钱。而且,毕竟是与老板说好了夜间干活的,虽然没有正式签合约—也没法正式签合约,自己这算是童工呢。

锐之蹑手蹑脚走出门,在走近于先生门前时飞快溜过,听到老人的一阵咳嗽声,不由地心惊胆战。还好,没人出来。他走到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再插进钥匙、锁门,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又在酒吧里一夜笙歌。锐之一晚上都心神不宁,毕竟做了亏心事。回想起于先生的咳嗽声,锐之心中也歉疚不已---于先生已经上了年纪了。所以,散场后他拒绝了老板一起喝酒的邀约,一个人走回家,心想着趁于先生还没醒,悄悄回到自己房间,装作万事大吉。

等他回到于先生家中,那场景才叫人吃惊。

于先生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平时保养良好的脸上浮现出倦意,大概因为一宿都没好好休息。

“于先生。” 锐之瞬间僵在原地,轻轻唤了一句,声音里已带了些许哭腔。

于先生站了起来,大概是看到锐之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松了一口气。

气氛瞬间变得诡异,似是风雨欲来。

“你去哪了?”于先生的焦急无法掩饰。
“我……” 锐之顿了顿,扯了个谎:“去同学家了。” 拙劣的谎言,话一出口锐之的心已经开始打鼓,于先生怎么可能会信。

“饿了吗?我先给你弄点吃的。”冷静而克制的声音。锐之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于先生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呆立在原地,不敢上前去帮忙,也不敢坐下。

等稀饭油条上了桌,于先生就自顾自地吃起来。半晌,见锐之仍然呆立在那里,说道:“坐着吃。”

锐之这时候一个“不”字都不敢说,却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容易坐下了,拿起筷子夹了根油条,手一抖却掉到了桌上,又不知所措了。

“掉了就重夹一根。”于先生用餐巾纸包起掉在桌上的半截油条,起身扔到了垃圾桶里。

好不容易把这顿饭吃完,锐之内心的冷汗已经能蓄满一个小水池。“对不起,”他怯生生地说道。

于先生把他晾在那里,收拾碗筷,洗完了才出来。他坐到客厅沙发上,斜靠着沙发扶手,左手支着头:“昨晚去哪了?不说实话你就一直站在那吧。”

锐之内心纠结了好久好久,直到手不自觉地把衣角已经揉得处处褶皱,这才说了实话:“酒吧。”呵,总要赴死的,不是吗?干嘛要让自己更加难堪呢?难道还能永远站在这里吗?

于先生“呼”地一下站起来,锐之觉得周身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于先生上前一步,抓住锐之的左手,看到被钢丝弦压出一道道印子的指尖,泛着青色,有的地方快被磨出血来。他的怒气瞬间蹿了上来。他一把甩掉锐之的手,骂道:“原来是去酒吧弹琴?你这是在作践自己的手!自甘堕落!”于先生气冲冲地回到书房,“嘭”地一声关上门。

锐之委屈极了,自己只是在靠琴艺挣钱啊。可他不敢说委屈,于先生毕竟在沙发上等了他一夜。他只能壮着胆子去敲书房的门,尽管知道这之后的疾风骤雨。

于先生的涵养不差,到了晚年,喜怒更加不形于色,可今天却为了锐之大动肝火。昨天夜里,他担心锐之到了新环境会睡不好,就去看了看,结果看到空空如也的卧室,锐之已不知去了哪里。他想去找这孩子,却不知到何处去找,打他继父继母的电话,那边却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不知道”。他放心不下,坐在客厅沙发上等锐之,预计着等天一亮,如果锐之还不回来,就报警。

听到敲门声,尽管于先生再生气,还是去开门了。当他看到锐之瑟瑟的可怜样子,心已经软了三分。他何尝不知道锐之的自尊心呢?可是人生向来残酷,从不允许一个人三心二意,兼得鱼与熊掌。

“对不起。” 锐之低着头,这句话反倒带着视死如归的味道。

于先生重坐回椅子上,转着手中的派克钢笔:“你觉得委屈。”

锐之惊诧地抬起头。

“如果今天不是被我碰上了,你打算继续去酒吧打工多久?”没等锐之接话,于先生就继续说:“你希望一边学琴,一边在酒吧弹琴挣钱,但不是事事都能如你所愿的。小小年纪就伤了手指,以后靠什么去当吉他演奏家?”

锐之被说透了心思,听到于先生话中满得要溢出来的期许,内疚不已:他确实错了。可是,这三年里他已经习惯没有人嘘寒问暖,习惯一个人咬牙坚持,也习惯糟蹋自己的身体了。这又怎是一句“生活所迫”可以概括的辛酸呢?

“孩子,身体是你自己的,要爱惜它。你糟蹋自己的身体,吃苦头的只有你自己,不会报复到任何人。”于先生将锐之看得透透彻彻,而这句话,得等到几年之后,锐之才能完全明白。

往昔的一切自以为是,一切逃避现实实际上全都毫无意义。潜藏在每个人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甘堕落的种子,终因继父继母的虐待而在锐之心中生根发芽。可这能带来什么呢?数年后,也许只给锐之留下一副过劳损伤的手,再也难以为继的梦想和无法补救的学业。可是当时选择去酒吧打工的锐之并不能想到这些,他的内心只有暂时成功逃避现实的窃喜。

可是一切却不能因为锐之的悔悟而到此为止,更何况现在的锐之,只能机械地记下于先生的话,却不能完全明白话中深意。

于先生手指沙发:“趴那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做,继续去酒吧弹琴,我也不会再管你。”

锐之走进于先生书房,本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真到这个时候,他却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一步步挪到沙发边上,硬着头皮趴了下去。

“啪---” 皮带接触裤子发出的巨响。

于先生怕伤了锐之,当然不会打得太重。可锐之却蜷着身体,缓了好一会儿,这让于先生十分奇怪。

“你把裤子脱了。”

锐之听到这句话,有些发懵,这太羞人了吧:继父尽管有时打自己,却没有让自己褪过裤子。可他还是照做了,他太怕看到于先生失望的表情了。

可是疼痛没有再袭来。于先生看到锐之身上的一道道已经发紫的痕迹,立刻明白是他继父继母所为。而刚刚自己打的那一道交叠在之前的伤上,浮现出一道红色,怪不得那么难熬。

锐之感到身后一阵冰凉,药被均匀地涂到伤口上。他突然撑不住,哭了。
于先生不禁感喟,如果没有被继父继母虐打,从小被捧在手心上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自己今天对锐之的责罚,也是太心急了,他还小。

就在这天晚上,于先生回到家里时发现茶几上摆放着酒吧老板手写的声明,称不会再让锐之去弹琴打工。这分明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吧,老板一定也知道用童工被捅上去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第二天吃早饭时,锐之谈到了老板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于先生蓦然心动,说:“如果他店里缺吉他手,我可以帮忙介绍愿意去业余演奏挣钱的学生。”

“好啊,老板大叔会很开心的。”这么多天,锐之终于第一次笑得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

楼主 落落_98  发布于 2019-08-09 17:01:00 +0800 CST  

楼主:落落_98

字数:11780

发表时间:2019-08-04 09:2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9 17:12:04 +0800 CST

评论数:16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